第七十七章 为妻报仇羞辱丽嫔
丽嫔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圣人,嫔妾知罪了,您就饶了嫔妾这一次吧。”
小皇帝叹息:“你哪里有罪!是朕看到你就想起不好的画面,是朕不好,忘不了那些,你就饶了朕吧。”
丽嫔期期艾艾地说:“圣人,您好绝情啊。嫔妾正值青春年华,您忍心让嫔妾独守空房一辈子吗?”
小皇帝道:“你是不知道后宫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韶华守活寡的女人多着呢,以后你就明白了。”
丽嫔捂脸哭起来:“如此,嫔妾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嫔妾还是死了吧。”
说着要往墙上撞。
小皇帝忙喊:“拦住她。”
在丽嫔以为他对自己心生不忍的时候,又上前斥责:“你干什么!要污了母后的寝宫吗?母后对你有提携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在她宫里又哭又闹,还寻死觅活!”
“你如果想活着,后宫不缺你吃穿用度,你不想在宫里,朕也可以让你改嫁。”
“圣人!”丽嫔失声喊道,她没想到小皇帝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妾已经是圣人的妃嫔,怎么能改嫁?您是要毁了妾的妇节啊!”
小皇帝冷笑:“妇节、妇节,媳妇才要求贞节,你不过出身奴婢的一嫔妾,谈什么妇节不妇节的。”
丽嫔一脸屈辱:“圣人,您!原来您是这么想奴婢的。”
“士大夫哪个不明礼知义?多得是赠婢送妾的。朕准许你再嫁,还不够仁慈吗?”
小皇帝不耐烦:“朕不想跟你费口舌了。来人,将她送回去,日后不许她随意打扰母后。”
丽嫔绝望地喊:“圣人,您是要逼死妾啊。”
“你要是不想活,死在你的景阳宫,朕会依礼好生安葬你。堵上嘴,拖走!”
终于清静了,小皇帝揉揉耳朵:“史书上总说哪个皇帝好女色,后宫佳丽多少多少。他们怎么活的啊!就这一个,就能把朕烦死!”
又向旁边的老宫女:“兰姑姑,母后身体怎样?”
“略感风寒,已经让太医开药了。”
小皇帝道:“母后抱恙,朕理应侍疾才是。”
“太后娘娘请圣人以国事为重。”
“国事!”小皇帝冷哼一声,“国事多得是人愿意操劳。也罢,你们好生伺候母后,朕晚些时候再来给母后请安。”
小皇帝走后,内室的徐太后问刘姑姑:“你怎么看?”
刘姑姑说:“丽嫔是彻底废了,钱明月这招比杀了她还狠。”
徐太后冷哼:“她不想杀人,本宫偏让她杀。”杀人嫁祸这种事,她轻车熟路。
“她想落个仁善的名声,本宫决不允许。”
“本宫要把她赶出文华殿,还要为皇帝退婚。”
礼部上了一个奏折,请示圣人诞辰该怎么庆祝。
小皇帝生日快到了?
钱明月正想着,小皇帝气势汹汹地走进文华殿,万金宝的声音才在后面响起:“圣人驾到——”
钱明月忙行礼:“民女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小皇帝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钱明月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席上。
过了一会儿,小皇帝才说:“你来得挺早的,处理了多少奏折了?”
钱明月正想回答,他又说:“说好的今日带朕出去玩,出去体察民情,你准备的怎样了?”
“啊?”什么时候说好的?
小皇帝生气:“啊什么啊!你不会根本没把朕的旨意当回事吧!在你们心里,朕说的话都是玩笑,可以充耳不闻,不用执行吗?”
敢情是在后宫受了气,来她这里撒气来了。
钱明月能怎样,慑于他昨日才显露出帝王的心术来,她还真不敢跟他相左。
忙起身行礼:“回圣人,民女已经准备好了,刚才略显惊讶,是以为要批完奏折才出去。”
“不批了,奏折是批不完的。不出去散散心,这奏折也批不成了。”
“请圣人换套便服。”
小皇帝生气:“朕哪有!朕若有还需要你准备?”
“圣人下朝后穿什么?”
小皇帝抬抬胳膊:“你看不到吗?就这个,燕弁冠服。”
钱明月瞪眼:“您,您的燕居服也如此复杂吗?”退朝而处,就是燕居。
小皇帝终于能显摆一下了:“这你就不懂了吧!皇祖父时期,退朝之后就穿得很随便。”
“皇考任命林长年做了礼部尚书,林长年上书说天子燕居与文武官员甚至平民百姓无异,体现不出尊贵威仪,便制作了这燕居服。”
敢情是林长年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火烧到了天子身上。
这衣服只注重礼制等级,政治、道德意义大过审美意义,这主体黑色的衣服真的好显老,十几岁的少年穿上这个很显滑稽。
小皇帝不高兴她神游:“喂,你发什么呆呢?”
钱明月说:“民女在回想您的朝服是什么样的?当时被您龙威震慑住,竟然全记不起来了。”
小皇帝说:“赭黄色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这也是林长年改的,以前是四团龙,没有十二章。”
“十二章?可是专门用于冕服的十二章?”
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火、藻、粉米、黼、黻是十二章图案,以往专门用在帝王衮冕服上,衮冕服是帝王最高级别的礼服,是祭祀天地、宗庙、社稷时候才能穿的。
将冕服上的图案弄到常服上去,算是拔高了常服的礼制品格,再加上团龙变多,这衣服花里胡哨能好看?
不过胜在够尊贵,穿上这衮龙袍,看到衣服上的日月,就能想起自己这帝位是天地神明赐予的,是合天道的。
这林长年,真是个叔孙通般的人物,叔孙通让刘邦终于感受到了做皇帝的快乐,林长年也让元贞帝感受到了君权神授,真龙天子的非凡。
“民女记得您曾经微服出宫过,那时的衣服呢?”
“短了。”
忘了,这孩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啊!
“您让宫人为您准备可能比民女去准备更容易些。”
“这样全宫的人都会知道朕要出去!”
小皇帝上前,用脚踢踢钱明月的脚:“喂!你不会告诉朕你没有准备衣服,今日去不成吧?”
对啊!当然是这样!对上那孩子愤怒的眼神,钱明月立刻惊醒,青春期的熊孩子能惹,叛逆的帝王绝不能逆!
“衣服的问题好解决,不过我们怎么出宫去?”
“这个好办,朕来安排。”
第七十八章 小皇帝女装出街
钱明月身体抱恙,小皇帝派了十人抬大轿将她从文华殿接了,送到成国公府内。
钱明月只见过八抬大轿,文官的最高级别是八人台,皇室才能十人抬。
不得不说这十人抬的轿子比两人抬的轿子舒服多了,而且多一个人的重量,分散给十个人其实也没多少,估计他们不会觉出异常。
轿子停在仆役与主院相通的月亮门前,钱明月说:“男女有别,请诸位轿夫退出府门。”
等人都退下了,平安也咋咋呼呼过来:“姑娘,姑娘,好好的出门怎么就抱恙回来了!是不是圣人惩罚您了!”
钱明月懒洋洋地说:“行了,你家姑娘能歇歇,你这么不高兴呐。”撩开帘子下轿,继续撩着帘子。
平安不解,便见一个满脸傲慢的小内使昂着脑袋下轿,径自走进月亮门。
平安瞪眼:“姑,姑娘!这是谁?”
钱明月说:“圣人赐下的,莫多问。”
带着小皇帝光明正大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平安,你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
小皇帝一进屋就开始脱衣服,很快只剩白色中衣:“好姐姐,快给朕换件衣服,这破衣服,简直辱没了朕。”
钱明月从柜子里翻出来几件男子的袍服:“您试试这几件。都不是全新的,但是姐姐亲自设计的,穿上甭提多风流倜傥了。”
小皇帝拿来往自己身上一比划:“这穿身上,简直是在拖地。”
太长。
小皇帝现在看钱明月还得仰视,如何穿得上她的衣服。
“你一个女孩子家,长那么高干什么!”
钱明月无奈:“这也不是民女能做主的事情啊。”
小皇帝突然担心万一自己没有她高,多尴尬的:“咳,不准再长了啊。”
钱明月小声道:“是!遵旨。”她去年就不长个了。
“你以前的男袍呢?你总不可能是最近才学得乔装往外跑的。”
“短小之后,绞了另作他用了。”
小皇帝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朕都来了,你告诉朕没有衣服。钱明月,你不是说衣服的问题好解决吗?信不信朕斩了你!”
钱明月委屈,谁让你这熊孩子这么矮的!
“办法倒是有,就是怕辱没了圣人。”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小皇帝可能不能穿自己的男袍,有了一个备选方案,比较大逆不道。
小皇帝眼睛都亮了:“什么办法?”
钱明月按捺住心中的小激动,跪在地上,老实真诚地先请罪:“民女还有几件珍爱的袄裙,虽然短小了,但没舍得拆。不过,不过这太荒唐了。”
小皇帝觉得钱明月似乎莫名兴奋,可看她认真请罪的模样,罢了,可能是自己多心了:“恕你无罪,拿最漂亮的过来。”
钱明月拿出几年前的一条裙子,那是她亲自设计的马面裙,白色的裙子上绣着一整副《江南春》山水画,还绣着杜牧的诗。
画是谢文通与钱时延一起画的,绣是最好的杭绣绣娘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绣出来的。
钱明月是穿舍不得穿,拆更舍不得,平日里还嘱咐平安拿出来好生晾晾,免得被虫子咬了,不能曝晒,免得脱色,就这样跟个宝贝似的从杭州带到了京城。
谁料到头来便宜了小皇帝!
钱明月心痛地说:“这个民女从来没有穿过,从来没有。”
小皇帝见她不舍得,心中那点儿膈应也没了,开心地道:“伺候更衣。”
钱明月小心翼翼地指导他穿衣服,生怕他给自己撕破了,穿上之后,有点儿短。
对于女子的衣服,盖不住脚就算短了,小皇帝却说:“正合适,就这样。上衣!”
钱明月找了一件浅蓝色的交领右衽短袄,双手递给他:“这个不错。”
小皇帝一脸嫌弃:“太单调。”
“画画讲究留白,穿衣也一样,裙够繁复了,袄简单些才好。”
穿好袄裙,小皇帝似乎有些不高兴,板着脸说:“首饰呢?给朕梳个䯼髻,头面选最好的。”
钱明月道:“妇人才梳䯼髻,用整套头面,民女给您梳个髽髻吧。”
小皇帝别别扭扭地说:“快点儿,别浪费时间,别忘了首饰,别抠门,把你最好的金簪拿出来。”
钱明月将他头发打散,头顶上梳成辫子,绾成鬟,用红丝带扎束了,插上金镶玉的桃花春晓簪。
“这簪子是父亲赴任前送给民女的,民女还没戴过。”
朕想戴你用过的,嗯,朕戴过你再戴也一样。小皇帝笑:“这就好,朕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
小皇帝走到镜前照了照,说:“还行,走吧。”
钱明月在梳妆台前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您挑对耳坠吧。”
小皇帝捂住耳朵,惊恐地看着她:“朕怎么戴这个,你要用针硬扎吗?”
钱明月将自己耳朵上的拿下来,展示给他看:“不用扎,夹在耳垂上就好。”
小皇帝说:“那行吧,就用你这对吧,给朕戴上。”
钱明月靠近小皇帝,将耳夹夹在他耳垂上:“这样就更天衣无缝了。”
小皇帝在镜子里打量她,看她神情自若,落落大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近距离接触男子的尴尬与羞涩。
难道刚才帮自己穿衣服也是这样吗?他害羞得脸都红了,后背都出汗了!他把她当女人看,她竟敢不把他当男人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小皇帝突然生气,起身就往外走。
钱明月拉住他:“等等!圣人,还需要多加一些首饰。”
将小皇帝昨日赐的玉珠戴在他手腕上,又在他腰间悬挂了香囊,又拿了胭脂水粉给他上妆,涂唇。
小皇帝被她折腾的没了脾气:“女人真是麻烦。”
“为什么朕从未见过你上妆?”
钱明月说:“忙不过来,上妆是悠闲女人才干的事情。”
小皇帝点头:“就像柳美人,闲得没事,就知道打扮自己,还总说自己特意化好妆给朕看。”
“朕如果不欣赏她还会委屈,好像朕辜负了她,朕也没让她打扮给朕看啊。那什么眉什么髻,朕又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朕看,像你这样落落大方就好。”
第七十九章 由一个糖人引发的
平安在外面等啊等,等到太阳愈发毒辣,才看到自家姑娘一身男子袍服出门,身后跟着一个满脸傲气的丫鬟。
看起来,就像是男主子带着得宠的丫头出门。
“这,这——”
钱明月瞪了她一眼:“你什么都没看到。”
“是,是。”
“让她跟着。”小皇帝说,“做我的丫鬟。”这丫鬟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留在府里胡言乱语可怎么办,还是带在身边看着安全。
钱明月点头:“走吧,平安。”
平安警惕地看了小皇帝一眼,跟在钱明月另一侧,这感觉,就像一个花花公子带着两个美婢出门,这两人还不和。
何西宝驾马车出门,每过一个路口,车边的青壮年就会多几人,等到了东市,已经将马车围了个圈。
东市是步行街,不许车马进入,他们便在牌坊前下车,步行入内。
大梁建国之初,要求所有的城市坊市分明,严格区分住宅区和商业区,后来,其他城市的坊市出现了交融,尤其是南方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但是天子脚下,京城的坊市依旧是泾渭分明。牌坊前有几个东城兵马司的兵卒在把守着,绝不让小贩在东市外经营。
站在东市门口往里看,满是烟火气息,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
便是只看看,也觉得心满意足,但是今日由不得钱明月大饱眼福了。
小皇帝兴奋得很,冲进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会儿跑这儿看看,一会儿跑那儿摸摸。
钱明月生怕他跑丢了,就在后面紧跟:“慢点儿,慢点儿,想要什么给你买便是。”
就像第一次带孩子到热闹场所的老母亲,自己顾不得玩,满眼只盯着孩子。
小皇帝走到一个卖糖人的摊贩面前,好奇地看着:“这个看起来不错。”
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总之挺苍老的男人在熬糖,然后用一堆铲子勺子之类的工具塑形,关键部位还会上手。
捏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挺好看的,有各种戏曲人物,还有各种动物。
小皇帝指着一个猴子,说:“要这个。”
糖人师父说:“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猴子摘桃可是最难捏的。”
“多少钱?”
“五个钱。”
平安追上来:“公子,哪里值这么多钱,我们上次买只要两个钱呢。”
糖人师父说:“哎呦,这位公子您是不知道,满京城的糖人都是这价,这小姑娘说两个钱,那肯定不是在京城买的。”
小皇帝疑惑:“不都是糖人吗?为什么京城的贵?”
糖人师父说:“这京城什么不贵啊!”
钱明月拉着小皇帝走:“我们再瞧瞧吧。”
“我想要那个。”
钱明月附耳:“您是出来买糖人的吗?”然后用正常语气说,“货比三家不吃亏嘛。”
背后留下一片啧啧声:“瞧着人模狗样的,一个糖人也不舍得给人买。”
“连个糖人都不买,怎么还有人跟他!”
“长得好呗。”
“皮相能吃啊。”
……
小皇帝问:“货比三家,是说买东西要先比几家吗?看看谁的价格便宜?”
钱明月说:“看价格只是一方面,还要看品质,如果价格品质都一样,还要看哪个卖家态度好。”
“几文钱的东西,至于花费那么大精力吗?”
钱明月说:“东西不值钱,其中的道理却是广泛适用的。”
小皇帝说:“你买东西还买出道理来了?”
平安说:“自然,不光买东西货比三家,这男女成亲也比呢。”
小皇帝推开她:“你闭嘴,钱明月,你说。”
钱明月说:“多比较几家,看长相看品性看才学,再看家世看家人甚至看姻亲。”
“如果有比较糟心的家人,尤其是男方,心疼女儿的人家就不舍得女儿入火坑。如果有厉害的亲戚,有些人为了攀上关系可能就成亲。”
“厉害亲戚?”小皇帝不解,他没有厉害亲戚这种概念,他家就是最厉害的了,“又不嫁给亲戚,管人家亲戚怎样呢。”
钱明月正正自己的衣冠,引着他去了另一个画糖人的地方:“姻亲都是共进退的,人们会想,有个厉害的亲戚可以帮很大忙呢。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说法的由来。”
小皇帝说:“如此亲亲相护,置皇命国法与何地?”
钱明月说:“所以有些熟读孔孟的官员会渐渐忘了礼义廉耻,任人唯亲,徇私枉法。”
小皇帝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好可怜哦,被穷亲戚拖入泥潭。还是公子你这样的好,家里就没个穷亲戚。”
他进入角色倒挺快!钱明月哭笑不得:“有还是有的,不过祖父和父亲都很坚定,有所帮有所不帮。”
“什么帮什么不帮?”
“帮祭祀祖先,帮子弟读书进学,帮治病糊口,不帮寻门路做官,更不帮忙掩盖罪行。”
小皇帝点头:“这个不错。这么说那些人也不是被穷亲戚拖垮的,是被自己的私心。”
钱明月点头:“正是,只亲亲戚不亲君王,对亲戚有情却对黎民无义,身败名裂是必然归属。”
问了一圈,糖人都是五个钱。小皇帝抠抠搜搜地问:“你们两个钱的糖人在哪里买的?跟这个大小品质差不多吗?”
钱明月笑道:“大小品质相当,当时是在余杭城外买的,余杭城内是三个钱一个,五个钱两个。”
小皇帝疑惑地问:“为什么京城比余杭贵两倍?为什么同样的东西价格相差这么多?因为京城的商人更奸猾吗?”
钱明月说:“这是一个无关道德的问题,很多事情其实无关道德,但一群吃饱了撑的儒生总喜欢把自己的‘满腹经纶’强加给全世界,哪怕是一头驴或者一棵树。”
小皇帝坏笑:“我没记错的话,你全家都是儒生,而且都吃得挺饱的。”
钱明月丝毫不避讳:“我家也有某个长辈,就是这种儒生的典范啊。”
小皇帝笑:“我知道,看到他的脸朕就觉得浑身一紧。”
“他们只知道满口仁义道德,却不知道仁义道德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就如粮价,京城每年需要从各地调来粮食,这粮食产在江南五府,分散在各农户家里,聚集到一处需要车马、舟船和许多人,这些都要花钱;
这些粮食通过运河送到京城,先要装上大船,又需要雇佣许多装卸工;船还要加篷布,免得粮食受潮,沿途需要雇佣船工、纤夫。粮商的船还要过钞关缴税——”
小皇帝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免除粮船钞税的原因!”
第八十章 舆论扭转
钱明月含笑看着小皇帝:“对,你很有悟性。”
她眼睛真好看!又黑又亮,摄人心魄!小皇帝慌乱地移开眼:“今天日头好大。”
钱明月指指一边的铺子:“我们去里面凉快一下。”
小皇帝犹豫:“我听说茶馆能歇脚,可那是个首饰铺子,人家会不会把我们赶出来?”
“假装要买不就好了,开门做生意的,哪有往外赶人的。”
钱明月右手护着小皇帝,左手牵着平安,像一个左拥右抱的浪荡子。
伙计感觉大生意来了,满面堆笑地说:“哎呦,公子来啦,两位姑娘,快里面请。”
“您别看我家排场小,花样都是从宫里来的,首饰精美华贵,绝不辱没您的身份。”
钱明月放开小皇帝,搭着平安的肩说:“让公子站着挑没关系,可不能累着本公子的美人啊!”
“哎呦,瞧小的这脑子,快,里面雅座有请。”又大声吆喝,“上好的毛尖伺候!”
小皇帝斜眼看了钱明月一眼,满脸嫌弃:难怪照顾她换衣服也不尴尬,敢情她把自己当男人了。
钱明月坐在雅座里,有伙计倒茶,小皇帝想喝,被钱明月按住。
伙计退下后,小皇帝瞪眼:“我渴了。”
“忘带水了,忍忍吧。”
“没事儿。”
“不可心存侥幸。”
“你先喝。”
“万一发作慢呢?”
平安好奇:“你们说什么呢?靠那么近,不热吗?”
小皇帝脸红红的,把一堆钗环簪钿抱在怀里:“这些,都要了。”她打扮得太朴素了,要给她置办些首饰。
钱明月瞪眼:“没带那么多钱。”
“记账。”
“我压根儿就没这么多钱。”
“就是要花穷你!不够从公中出。”朕买的,成国公府敢不付账?
忽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指着小皇帝说:“你看,这位小娘子不也在这家买了许多吗?”
他身侧,是一个风尘气明显的女子:“你拿我跟没见识的小丫头比?首饰,我只要荟萃轩的,你休想拿不入流的东西糊弄我。”
中年人哄着女子离开了,小皇帝将怀里的首饰推开:“这家的不好,换一家。”起身要走。
伙计忙走过来,说:“这位姑娘,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跟那只认名头的大老粗不一样。”
“您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看看,咱家的东西这花样、这工艺,哪里差了。”
平安说:“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你家东西若真好,怎么没名气?”
伙计说:“这不是才开张没多久吗?我们东家常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看首饰好不好,也得多宽限些时日啊。”
钱明月笑:“你这卖首饰,还悟出道理来了。”
伙计说:“这可不只是卖首饰卖出的道理,钱家那位姑娘,你们都知道吧,刚开始谁不猜防她,现在呢?谁不夸她。”
钱明月愕然。
旁边一个陪夫人买首饰的男子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小皇帝说:“好,就冲你这句话,这些首饰我包了。”
“好嘞,”伙计热络地说,“这位小娘子可是嗓子哑了?快尝尝我们的茶吧。”
少年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怎么都不像少女。钱明月心中警铃大作:“不用了,我们该走了。”
匆匆带着两人出了铺子,融入街上的人群中,看到身穿粗衣麻布的任长宗熟悉的脸,才稍稍放心。
小皇帝甩开钱明月的手:“至于吗?像做贼一样!”
“至于!”钱明月苦口婆心,“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平安一把推开小皇帝:“你什么人!敢对我家小——公子这样!”
钱明月吓得忙把平安拉到一边:“不得无礼。日近正午,回去吧。”
小皇帝使性子:“不回,我要去酒楼吃饭。”
钱明月附耳:“下次,下次好生安排了再吃行不行?民女快吓死了。”
小皇帝跺脚:“走不动了。”
钱明月半蹲下:“我背你。”
朕就不信你背得动!小皇帝扑在她身上:“背吧!”
半蹲本来就不稳,钱明月被他砸得摔倒在地,小皇帝惊得跳起来,想去扶,钱明月已经被平安扶起来了。
平安瞪小皇帝:“你干什么!”
小皇帝心疼,依旧嘴硬:“我乐意,她也乐意,关你什么事!”
钱明月一个头两个大:“别闹了你们!”
这边的纠纷,瞬间引了一群人来围观。旁边有个泼辣的婆娘拧着丈夫的耳朵道:“看到了没?齐人之福是这么好享的?哎,小公子,你说说。”
钱明月扶额:“想本公子当年是何等风流倜傥,潇洒恣意,自从误入花丛,这日子就如此,令人焦头烂额。”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小皇帝这才发现钱明月的手擦破了皮,不由得有些内疚:“好丢脸,走了!”
出了东市,上了马车,钱明月才稍稍安心些。
小皇帝向平安:“喂,小丫鬟,你有帕子吗?”
平安翻白眼:“没有。”
“是你家姑娘用哦,她手摔破了。”
钱明月才觉出手上有些痛:“无事,一点儿皮。”
平安捞过钱明月的手,左看右看,心疼得眼睛都红了:“我家姑娘从来都没有受伤过!都是你,都怪你!你作什么!”
小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zhen——怎么能想到她说着要背我,其实自己都站不稳。我又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你——”
钱明月拦住平安:“好了,我又不是琉璃做的。”
回到成国公府,钱明月立刻让人奉茶,小皇帝又倔哒哒地说:“怎么?端茶送客吗?”朕还不想走呢。
这个熊孩子!太难伺候了!钱明月头疼:“不是渴了吗?”
小皇帝大摇大摆地坐在主坐上:“我还饿了呢。”
钱明月道:“我为您拆发卸妆吧。”
“不!我要在这里吃饭!怎么?你不管饭吗?”
钱明月只得吩咐平安:“你亲自去大厨房端饭,两份,要好的。”又对小皇帝说,“府里的饭菜比不得宫里,您莫见怪。”
小皇帝凶巴巴地说:“这个时候不用毕恭毕敬的,再怎么诚惶诚恐也没用。钱明月,朕不会原谅你的。”
第八十一章 曳尾涂中还是供在庙堂
小皇帝气鼓鼓地说:“钱明月,朕想与民同乐,朕想体验民间生活!你怎么能把朕与百姓隔开,满大街精壮男子,什么都不干,就跟着我们,你当朕傻啊!”
钱明月叹息:“请圣人降罪便是,民女无话可说。”
小皇帝没脾气了:“你明知道朕——算了,朕问你,为什么?”
“圣人见过燕子吗?燕子在天上飞,鱼儿在水里游,有时候,燕子也会飞过水面,用翅膀点一下水,但她不会到水里面去。”
小皇帝噘嘴:“这比喻不好,谁是燕子?”
“是民女错了,您是真龙天子。可是真龙也不会到浅滩去啊!”
小皇帝叨叨地说:“哪里是浅滩?所谓水能载舟,百姓是水君王是舟,那么多水怎么能说是浅滩呢!”
钱明月扶额,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口才这么好:“民女只是怕有人对您不利。”
“有人?你指的谁?”
小皇帝板着脸说:“你在挑拨离间、诬陷诽谤!”
钱明月只得跪下认罪:“民女有罪,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依旧不高兴:“起来,谁让你认罪的。认错!老老实实认错。”
“民女错了,下次不会了。”认错之后,很自然地说下次不会了,每个认错的人都有这习惯。
小皇帝终于乐了:“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哈哈,别忘了下次哦。”
钱明月瞪眼,竟然被套路了!
平安提着食盒过来,旁边跟着风风火火的李氏:“明月,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了?婆子说你身体不适被圣人送回来,结果找你又找不到。”
钱明月忙起身去迎:“见过母亲。劳母亲挂心了,女儿只是借口这个躲懒。”
小皇帝也跟着走过来。
李氏看到小皇帝,愣了一下。
小皇帝硬邦邦地弯了一下腰:“见过夫人。”
李氏不敢受礼,侧身躲过:“已经过了府里的午膳时间,婆子专门给你们做了点儿,菜色不多,您不要嫌弃才是。”
您?小皇帝惊讶:“不,不会。我饿了,吃什么都行。”
钱明月扶着李氏往外走:“母亲,哥哥亲事忙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成婚?”
“再有四天就成婚。”
“那您一定很忙吧。”
“好,那娘先忙去了。”
钱明月回到屋内:“平安也累了,去吃饭休息吧。”
然后摆饭,一盘大虾,一盘炒鸡,一盘红烧鱼,一盘红烧肉,两盘炒青菜,两份面条。
钱明月咽唾沫:“好丰盛啊!”
这还丰盛?小皇帝一脸嫌弃:“成国公府够穷的。”
钱明月说:“我们是节俭,一定是看在我生病的份上才有这么多好吃的。”
小皇帝更嫌弃了:“给生病的人吃大鱼大肉?你的聪明劲呢?饿没了?你成国公府聪明人不少啊,最蠢的就数你丫鬟了,你也差不多一样蠢。”
钱明月紧张起来了:“谁认出您的身份了?赶紧吃,吃完回宫。”
“紧张什么,在你成国公府上,朕还能有事不成?”
那可不一定,万一府里进奸细了呢?钱明月坚持要为小皇帝试吃,才让他吃饭。
小皇帝郁闷:“朕永远都在吃剩饭,你知道吗?朕很不高兴吃剩饭。”
“圣人,民女只是——”
“别说了,朕又不是傻子,能不懂?”她是很紧张他,他也因为有她才能大胆地饱餐一顿,可是这样的日子久了,又觉得好无趣!
小皇帝落寞地说:“只是觉得这样很无趣罢了,朕的生活整日很无趣。”
钱明月垂眸:“民女的日子也整日很无趣,小时候得一个小玩意儿都能开心半天,上街一次就前前后后兴奋许多日子。”
“如今终日百无聊赖,好像长大后,学会了很多东西,反倒失去了开心的能力。”
小皇帝微愣,他才想起来,钱明月也是会无聊会累的,之后默默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或许钱明月是对的,他是燕子,注定不能到水里去游,因为是帝王,所以只能孤独无聊地过,他只是一个负责治理国家的器具而已。
吃过饭,小皇帝回宫,钱明月坚持送他:“穿着太监的衣服,走东华门肯定进不去,难道要走玄武门?后宫太多人认识您了。”
小皇帝绝望:“就这样偷偷摸摸的,呵!”
钱明月感受到他的难过与压抑,轻轻拥住他:“好圣人,莫难过了,人活在世间,各有各的难处。或曳尾涂中,或供在庙堂。您虽然失去了曳尾涂中的快乐,但庙堂也有庙堂的好处,不是吗?”
熊孩子,想要无比尊荣,生杀予夺,又想自由自在,逍遥似神仙,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似有似无、毫无温情的拥抱,如一阵清风,驱散小皇帝心头的阴霾:“其实也不是很无聊,朕这几天很开心。”看到你,就很开心。
入宫可比出宫查得严多了。下马碑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钱明月不可能偷偷带小皇帝进去。
銮仪卫拦住她:“钱姑娘,您可以进,但是这位内使请走玄武门。”
钱明月说:“这么远,内使这样走岂不是太累了,让我直接带进去吧。”
銮仪卫依旧拦住她:“姑娘见谅,宫门防守为的是圣人的安全,不是谁的便捷。我们这边没有办法检查宫人内使的对牌,他不能进去!”
小皇帝有些生气,被钱明月摇摇胳膊止住怒火,她赞许地说:“很好,你是个尽职尽责的,就应该这样保护圣人的安全。不过,你让人把任长宗找来。”
任长宗恰好在銮仪卫大库的值房里,很快就出来了,见到小皇帝就行大礼,小皇帝也不阻止,钱明月打手势阻止也没用。
“臣任长宗拜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呼啦啦跪下一群人,不太整齐又充满惶恐地拜见圣人,三呼万岁。
钱明月心道,坏了坏了,这下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小皇帝出宫了,谁敢拿他怎样啊!那群谏臣还有徐后党人不得把她折腾地脱一层皮!
任长宗跪地道:“当值侍卫不知御驾降临,冒犯天颜,还请圣人降罪。”
小皇帝昂着脑袋走进宫门:“尽忠职守,何罪之有!今日东华门当值人员,赏半年俸银。”
听着后面整齐的谢恩声,小皇帝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睥睨苍生的豪情与傲然。
还是供在庙堂好啊!
第八十二章 小皇帝翻脸
钱明月一直担心小皇帝不在宫中会被徐太后拿来大做文章,她不知道徐太后正在后宫装病谋划对付她呢,她最需要面对的,反而是大臣的指责。
谢傅詹和国子监祭酒甘本长在文华殿外等圣人,一等就是一上午,万金宝左右推诿就是不见圣人宣召。
他们吃了午饭继续来等,结果就看到小皇帝与钱明月一起从外面回来,小皇帝还穿着内使的衣服!
这还了得!
礼毕,谢傅詹说:“自周公制礼作乐,历朝皆以礼治天下。君王卿士大夫各有其衣冠,但使尊卑有序,则天下大治!”
“圣人怎么可以以尊就卑,穿卑贱内使的衣服!这是要乱了礼法,乱了天下啊!”
钱明月不以为然,哪个朝代礼制不严?哪个朝代免于灭亡了!真正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是以民为本,爱惜民力。
国家需要的是仁德而有执政智慧的君王,不是一个靠华丽的衣服、奢侈的用度和巨大的排场来彰显尊贵的神像!
这一刻,钱明月更深刻地明白了谢文通为什么跟家里决裂那么多年。
小皇帝一指钱明月:“是她的主意。为了偷偷带朕出去玩,她可费心了。”
这个混小子!钱明月恨不得直接掐死他:“圣人,您!”
谢傅詹对着钱明月开始喷:“圣人何等尊贵,出宫要净街,摆出帝王的仪仗——”
他简直比林长年还像礼部尚书,钱明月不想听他唐僧念经:“我错了,下不为例。”圣人扔给的黑锅,不得不背啊!
若是别人,对方认错了,就不再继续说教了。
但这是谢傅詹啊,他继续喷:“你怎么能私自带圣人出宫呢,帝王出行——”
钱明月打断他:“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谢大人,我们还是赶紧处理政务吧。”
国子监祭酒甘本长递来国子学、太学招生考试的具体行动方案,请小皇帝定夺。
小皇帝说:“朕去换衣服,让钱氏看看吧。”
钱明月错过了午觉,有些头疼,不想看文言文,说:“奏折还是圣人御批比较好,你们是怎么准备的,先与我说说,我们商量一下。”
“明日起对所有在京城的外地举子登记造册,共十日。十日后不再接受登记,不在册内的不准考试。考场设在贡院……”
钱明月说:“消息在京城各繁华地段张榜公告,免得有人消息闭塞不知此事,回头又来埋怨你们处事不公。公告五日后,再进行登记。”
甘本长说:“可这样会有附近的举子闻讯赶来。”
钱明月说:“来了更好,你们可以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个学院好不好,不光看师,也看生。”
“若国子学太学继续只招收官宦子弟,只怕将来会不如各地的书院。圣人此举,不仅是为了安置外地举子,也是为了让国子学和太学焕发生机。”
甘本长肃然道:“请钱姑娘转告圣人,国子监一定不遗余力整治学风,为朝廷培养栋梁。”
钱明月说:“科举不问出身,不管出自哪个书院还是国子学太学,只要是贤才便予以录用。但国子学和太学若失了在士林的尊崇地位,甘大人脸上可无光啊!”
抱歉,你不是在为国家培养栋梁,你是为了自己学校的声誉和自己的政治前程。
甘本长这才意识到,钱明月对国子学的不满很深,这个女人的话轻视不得:“此番能得以优中选优,招考天下英才,真是国子监的大幸。”
在前世,举办一个大型的活动是要消防、安保、医疗全部配套就位的,这时代没有这种理念,出了事情就要当事人自认倒霉。
举子们可不是一般百姓,如果他们不认倒霉呢?可能写篇文章就让人上百年都翻不了身。
谁知道他们会把怨气撒在国子监祭酒身上还是自己身上!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
为了避免好意变恶行,钱明月对国子监的要求细致而高标准——
“虽说持续十日,但有可能举子在最初几天会一拥而入,可以多设几个登记地点,人手不足可以从翰林院借调几个人前去帮忙;”
“派人去关键路口引路,也可以粘贴悬挂引路牌,再从兵马司借调一批人去维持秩序,做一些杂活,借调的人均临时听你指挥调度,不可使兵卒对举子无礼;”
“再备一些茶,免得将人热出毛病来,另外设好如厕之所,免得读书人尴尬。”
“备一些椅子给体弱的人用;让太医院派几个太医值守,有备无患。”
甘本长第一次跟钱明月共事,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与小皇帝乃至先帝的不同。
如果是小皇帝,他肯定一甩手说“你们拿出个主意来”或“你们看着办吧”。
先帝呢,可能会嘱咐几句要“礼贤下士”,要“好生为朝廷培育栋梁”。
这是帝王的态度,作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给出指示性的意见态度就行。
钱明月却能细到茶饮、厕所之事都能考虑到,就像豪门的主妇办宴会那样,琐碎是琐碎了些,可也由不得他不重视。
小皇帝换了燕居服,端着架子走出来。
众人再拜。
小皇帝才入座,抬着下巴,倨傲地说:“细枝末节的事情朕就不过问了,考题交给户部来出。”
国子学和太学招生考试,考题交给户部?是不是神经病?
谢傅詹马上表示反对:“万万不可啊圣人!”
钱明月也说:“民女以为——”
小皇帝摆手,不耐烦地说:“别你以为他以为的了,朕不是来于你们谋的。怎么?朕做决定还要你们同意?”
这孩子的叛逆现象越来越严重了,让一个叛逆期的小孩管理国家简直是灾难。
谢傅詹据理力争:“自古贤明君王都广开言路,圣人怎么可以不听下臣谏言,独行专断!”
钱明月连忙为小皇帝顺毛,说:“谢大人,请听民女一言,圣人这个主意太好了。”
小皇帝眼睛一亮:“钱家姐姐,你说。谢傅詹,你闭嘴!”
谢傅詹甩了下袖子,钱明月担心自己说不好,他会给自己一耳光。
第八十三章 傻地主帮媳妇立威失败
事情其实很简单,玩政治的基本法则:折中。
钱明月说:“权力集中在一处,容易滋生出徇私舞弊之事。”
“国子学与太学是大梁最好的学府,天下举子无不心向往之,此番招考,必然有人使歪心思,或打听试题,或贿赂考官。”
“不如将这出卷权、阅卷权分开,户部事关天下黎民,由户部出题想必能选出实干的良才。这阅卷权便,便交给通政司吧,通政司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对陛下最是忠贞不过。”
小皇帝惊异:“这出题和阅卷还能分开!不过这个想法挺好玩,就这么办吧!”
谢傅詹提防徐家,得了阅卷权,能够跟徐平成对着来,也就不再谏言。
钱明月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成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小皇帝不是个傻的,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为了朝堂制衡吧!怕她在国子监影响力过大,让徐平成来负责出题,可能他也不想徐家在这群后备干部中影响力过大,又接受了让通政司负责阅卷的建议。
他正在成长为一个标准的帝王。
谢傅詹呈交了最新到达的各地奏折,才与甘本长一起离去。
钱明月向小皇帝禀报了对国子监的安排:“圣人若恩准,请下谕旨使各官署遵命行事。”
小皇帝撇嘴:“钱阙,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如厕这种话都能说出来!什么茶什么药都要管着,跟个婆娘似的。”
“哦,不对,你本来就是个婆娘!但朕跟你不一样,朕堂堂天子,怎么能下这种婆婆妈妈的谕旨!朕不下!”
上午还一起出去玩呢,原以为两人会变得亲近些,没想到他对自己反而更对立了!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像什么样!
钱明月无奈:“上谕处的官员会进行修饰,到时候就会满篇仁义礼智信,不会显得婆婆妈妈了。”
小皇帝倔哒哒地说:“朕就不下!那是你的意思,不是朕的意思,休想把你的意思强加给朕,将来写到史书上,这些东西都加给朕。”
钱明月心好累,苦口婆心地说:“这些建议并不是坏事,不会有损圣人的英名。”
“朕知道,可能还会让人觉得朕礼贤下士,是个明君。但是,朕要做明君就自己做,不沾你光。”
钱明月快哭了:“圣人不同意下谕旨,国子监调不动兵马司的人,更调不动翰林院和太医院,若是举子们有个好歹,岂不是让人笑话。”
她帮他批过奏折,更是把自己的意思用诏书下达过,他都没有意见,怎么今日一个小小谕旨,将人难成这样!
看她为难,小皇帝笑嘻嘻地说:“你可以用你的宝玺啊!那个金疙瘩不用,难道打算熔铸了换钱?”
“宝玺!”
钱明月捂脸:“圣人不同意便算了,不搞那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怎可心存侥幸,参加考试的都是国之栋梁,万一出事了你担得起?”小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又痛得龇牙咧嘴直甩手,“钱明月,你害苦朕了!”
钱明月直接给小皇帝跪下了:“圣人,饶了民女吧。”
小皇帝无奈:“什么饶不饶的,朕在害你吗?让你用宝玺,多好的机会,如果他们不听你的——你刚好可以铲除异己啊,哈哈。”
“民女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
钱明月说:“圣人,不妨暂时搁下这事儿,还有许多奏折需要处理。”
小皇帝不耐烦地摆手:“行吧,行吧,你去处理吧。”
“朕让你用宝玺是在帮你立威,你还不高兴!简直不识好歹!”
钱明月只得请罪,谢恩。
才清净地处理了一会儿奏折,一群朝臣联袂而来,钱明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罢,今日是少不了被朝臣一顿怼了。
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小皇帝摆了一道。以教育劝谏皇帝的名头进宫佐政,却擅自带着小皇帝出宫玩,怎么对得起这个名头!处理不好她极有可能失去现在的权柄,她自己失去权力无所谓,这社稷的安危、黎民的福祉岂能寄于小皇帝随手写的“准”上。
小皇帝显然也知道群臣为何而来,礼毕,他先发制人:“母后身体抱恙,朕心甚忧,舅舅您随朕来。诸卿有什么事跟屏风后面的人说吧!”一溜烟儿跑了。
钱明月气得差点儿咬碎一口银牙,熊孩子,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你想把本姑娘弄走,本姑娘偏就不走了。
她却不想想,小皇帝如果真的想她走,怎么还逼她用宝玺?
他想让她的权威逐渐为各官署所认可,而不是将她的意志变成帝王的意志才能被遵照执行。
小皇帝想树立钱明月的权威,让她直接抗衡徐氏,而不是通过左右帝王的意志对抗徐氏。
这样一来,小皇帝身上的压力倍减;二来,哪怕大婚前小皇帝自己有个好歹,不至于出现权力中空,到头来国家大权落入徐氏一族手里——他宁可掌权的是钱明月。
只能说比起小皇帝对钱明月的信赖与倚重,钱明月更不信任小皇帝。
她奉君,不过是别无选择而已。
行礼送走小皇帝,钱明月也先发制人:“我知道诸位大人为何而来,你们知道圣人怎么出宫的吗?谎称我身体不适,派来十人抬大轿,圣人也易服藏在轿子里。”
这……
秦正说:“十人抬大轿可不是姑娘能差使的。”
林长年道:“便是圣人执意如此,姑娘也该极力劝谏。”
钱明月不高兴,这群大臣,自觉读了些圣贤书,自己也就成圣成贤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用礼法做武器约束帝王,动辄劝谏,死谏,联合抗议。
一味地尊重他们,礼让有加,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对的,还是给他们一棒子吧。
“若稍稍了解民情,晋惠帝也说不出‘何不食肉糜’之言。入则美婢侍奉,出则武士簇拥,永远与百姓隔着,怎么能听到民间疾苦声。有威仪而无仁义,能成长为明君吗?”
“诸位大人皆是大梁百姓的倚仗,也不要整日穿着补子官袍坐着轿子,一年到头,从府里到御门再到官署,从不体察下情。便是去民间一次,也鸣锣开道,使民众惶恐退避。”
“官威灼人,岂是孔孟之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臣们还能说什么!卯足了劲来劝谏,被钱明月教训了一通回去。
第八十四章 小皇帝的权术与志向
怼得好爽。
钱明月从小皇帝那里受的恶气,这才稍稍消散了些,依旧有些心绪不宁,不知道小皇帝和徐平成在谋划什么坏主意,八成是在想怎么对付她。
突然之间,一股莫名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将她淹没。
好累啊!她不介意做抗衡徐家的工具,让小皇帝用来平衡朝堂,维持微妙的平衡,直到他能随心所欲地摆弄朝局。
可那会是什么时候呢?她和成国公府又有什么下场呢?
原以为一起出外玩耍散心,能让小皇帝更加偏向自己,现在看来,怕是不可能了。
宫里有“慈母”太后,朝堂有“肱骨”徐平成,泰安侯府还有解语花徐颐侬。
她和成国公府会是什么下场吗?鸟尽弓藏只怕是最好的结局,只怕到头来含冤蒙垢千百年。
钱家男人都有“但行好事,不求善终”的风骨,她没有。她很在意下场!
这么想着,也没有心情处理奏折,为避免自己的情绪影响朝政,钱明月索性留下字条离宫。
“圣人可是随钱氏女私自出宫了?您万金之躯怎么能少了侍卫扈从随驾呢?”
小皇帝气得直跺脚:“朕上了她的当了!舅舅你是不知道,她这个人心机有多深。”
“平时总跟朕说,她去过哪里哪里,见过什么什么。杭州扬州山东,士农工商,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把外面讲述得很有趣,故意引诱得朕想出去玩。”
徐平成满目真诚地问:“她带您去哪里玩了?有趣吗?”
“去了一下东市,很挤,人身上的汗味臭死了。卖的都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那什么糖人是用嘴吹的,”小皇帝嫌弃得脸都皱起来了,“一个脏兮兮的老汉用嘴吹,能吃吗?她还开心地非要买。恶心死朕了。”
徐平成笑了,慢条斯理地说:“民间物什粗鄙,自然入不了圣人法眼。”
“这也就算了,她说话还阴阳怪气的。”
小皇帝靠近徐平成:“她跟朕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官场上亲戚帮亲戚;没有亲戚就交朋友,朋友会帮朋友;再不行就拜师,有了师生情谊,也能获得举荐,你说,她在嘲讽谁啊!”
他一脸无辜与茫然地说:“朕觉得这话味不对,但是又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谁。”
徐平成心头一跳,那个女人果真在进谗言,可惜,圣人的心不在她那里,她再怎么巧言令色也没有用。
“自然是吏部,吏部负责官员考核提拔,是天下官员最希望能打通的关节。钱氏的伯父就是吏部左侍郎,想必对吏部诸多徇私枉法之事颇多了解,才做是言。”
小皇帝一拍桌子:“可恶!吏治是社稷兴亡的关键,吏治清明则国家兴,吏治晦暗则国家衰,朕岂能容吏部胡作非为!”
徐平成趁机道:“圣人微服私访不是不可以,但要体察民情,而不是恣意玩耍。那钱氏女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担得起引导圣人体察民情的重任。”
小皇帝微笑,让她进宫佐政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哦。如你所愿,朕会越来越讨厌她的!
“不如这样吧,明日你陪朕出去走走。”
徐平成作态想拒绝:“圣人,这——”
小皇帝高昂着脑袋:“这是朕的命令。”
“是,臣谨遵圣人旨意。”
这才是成章帝今日折腾出宫的真正目的,让徐平成有危机感,跟钱明月争宠,带自己出宫。
他受够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傀儡生涯。不懂得事情的基本道理,不能自己做判断,谁口才好、能言善辩,就听谁的,终免不了被人操纵。
不真正掌权,算什么帝王!他又何必怜惜身家性命,缩在宫里做一个尊贵的米虫。
他想出宫体察,不是想寻死,自然是要找一个最安全的方法。钱明月只是楔子,徐家才是重头戏。
他出宫可能遭遇的意外,一定都来自徐家,让徐家带着自己出宫,他们反倒不敢下手,因为一旦他有个好歹,钱明月能把徐家踏平。
皇考驾崩前为他做的谋划用心良苦啊,他这才慢慢懂了其中的深意。只是钱明月太淡泊太谨慎了,从不主动往权力巅峰走,还得他想方设法往前推。
钱明月回到府里,依旧心情低落,好像平地走着走着,不其然踏入一个水潭,即将窒息,自己游不出来,也没有人能来帮帮她。
或许她该找人帮帮忙,找谁呢?父亲不在,先生也去了陕西,大哥忙着做新郎,其他人,每一个都有不合适的理由。
钱明月走着走着,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祖父的院子外。
要去见祖父吗?
他可是从来看不上自己的,偏偏自己这么不中用,被一点儿小苗头搞得心绪不宁,现在去见他岂不是更让他看不起自己了。
算了,还是自己消化吧,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钱明月转身要走,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拦住:“怎么又回去了?进来。”
钱明月在明间给祖父问安:“孙女心烦意乱,怕叨扰了祖父。”
成国公道:“就知道你心情好不了,等你许久了。”
“是孙女不孝。”
钱明月问了一个自己疑惑许久的问题:“祖父立朝堂多年,想是见过朝堂争斗的,这朝堂争斗的关键是什么?”
又低头补充道:“孙女知道陷于朝堂争斗不是忠良该有的想法,可对手不这样想。孙女只是想知道对手会怎么做,孙女才好提防。”
成国公叹息说:“也罢,就说与你听。朝廷争斗,无时无刻不在。底层官员没有争的权力,他们随着最顶端的争斗而浮沉。”
“最顶端的争斗,长期于细微处铺垫,潜伏不动,动则一击必中,使其倾覆于弹指间。”
“但凡帝王没有大权旁落,争的便是帝心。否则,决定成败的是军队。”
这真是一番肺腑之言了。
作为老祖父,看不上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娃那点儿能耐是他们家人的事,对外,他可不会由着别人欺负自己孙女。
成国公说:“你有什么疑惑,尽管问。”
钱明月说:“帝王将掌权未掌权,帝心,不在我们这边。军队,用不上的。”
第八十五章 为生民立命
成国公呵斥道:“胡闹!果真又在犯糊涂。刚才还说只是想知道对手会怎么出招,不会进行朝堂争斗,这会儿又在苦恼自己在争斗处于劣势呢!”
钱明月又被教训,委屈得眼含热泪,起身道:“祖父!孙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荣辱,但是孙女不能不在乎家人的。”
成国公也相当激动:“为什么不能?你可以不在乎,你完全不必在乎!钱家没有贪生怕死的儿孙!”
稍微缓了一下情绪,说:“明月啊,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祖父不看好先帝的遗诏吗?不是你不够聪明,也不是你不够有手腕,而是你的心量不够大,你太计较个人荣辱得失了。”
“求的时候焦虑,怕不得;得了又担忧,怕失去;失去了,更是痛苦、懊恼、怨恨。如此患得患失,你焉能保持冷静平和?”
“要知道舍小家才能成大义,无我才能不负万民,你既然接了先帝的宝玺和遗诏,就由不得你做不到!”
“回去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挂在房间里,每日看着。”
果真是被训教一顿,钱明月服气也不服气。
服气是服气祖父这文人风骨,不服气是因为她觉得有些东西可以舍,有些东西不可以舍。
她能舍权位,能舍金钱,甚至也能接受将来有一天父兄贬官甚至赋闲在家,可如果连命都保不住呢?她还要“不以己悲”吗?
核心权力的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厮杀,胜者能不能一直笑不知道,败者一定会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如何能不在意!如何能不以己悲!
她颇有些叛逆地想,你让我挂,我偏不挂,哼!
回到自己房间,整个人也冷静下来了,虽然不能全盘接受祖父的想法,到底是被他打开了心胸。
不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以挂点儿别的。
挂什么呢?
有些在记忆中沉睡已久的意念复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钱明月研磨铺纸,将这句话写下来,琢磨这句话,就好像从古往今来无数贤哲身上获得了一往无前的能量,竟然有了直面困难险阻的勇气。
第二日朝阳升起的时候,钱明月蓄满了力量,打算开启一个普通的新一天。
然而这一天究竟会不会普通,却不是她说了算的。
才准备出门,何西宝就说:“钱姑娘,圣人口谕,让您带着宝玺进宫。”
钱明月挑眉:“圣人什么时候给你的口谕?没记错的话,昨日你随我出宫,并没有见圣人,昨夜吗?还是今早?”
“昨日圣人易燕居服后,宣召属下,降下口谕,命属下今日宣告于您。”
钱明月翻个白眼:“圣人的口谕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宣呢?怎么也得摆上香案恭迎圣使啊!”
吐槽归吐槽,还是请了宝玺,抱着锦盒出了门。
一路上,钱明月都想不通小皇帝为什么逼着自己用宝玺。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他难道就不知道如果她掌权对他是一个威胁?
核心权力的争夺,是一个零和博弈。
权力总共就那么多,她钱明月分走多少,小皇帝就缺失多少,明明是对他不利的事情,他为什么这么做?
钱明月决不信小皇帝会犯傻或者想不到这一点,他精着呢。可是,他这么干到底为什么呢?
很快,小皇帝就亲自解答了她的疑惑——
今日小皇帝待钱明月分外热情,早早地在文华殿等着,正准备行礼的时候就被他伸手扶住:“莫要多礼!钱家姐姐。姐姐,你终于来了,朕等你很久了。”
钱明月被他几个姐姐叫得晕晕乎乎的,这熊孩子发什么神经啊!无事献殷勤!
“来,姐姐请坐。”半扶半推地将迷迷瞪瞪的钱明月推扶到座位上。
“圣圣圣人!”钱明月扶额,“民女有些晕。”
“晕?”小皇帝一脸担忧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快来人,宣太医。”
钱明月拦住他:“不,是糊涂。这是发生了什么?您怎么,怎么突然对民女如此隆恩?”
小皇帝有点儿尴尬:“朕昨日自己非要溜出宫玩,却因为害怕大臣的责难,就把罪责推给了姐姐。”
扭扭身子:“朕这不是愧疚嘛,是朕对不起姐姐,好姐姐,莫要与朕一般见识。”
“民女不敢。”钱明月补充道,“也不会。”
“真的?”小皇帝歪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钱明月,“姐姐可不许骗朕。”
钱明月被他萌得浑身掉鸡皮疙瘩:“圣圣圣人!民女哪里敢欺君,我我我们开始处理政务吧,昨日还遗留了不少呢。”
小皇帝挥手,姚尊儒递过来几页纸。
钱明月接过:“这什么?”
“给翰林院、各兵马司、太医院的文书,昨日姐姐不是打算让他们协助国子监吗?朕让姚大学士给姐姐写好了,姐姐过目,无异议的话,就盖上宝玺,朕让人送到他们衙署去。”
钱明月心中警铃大作,让她给他命人写好的东西盖章?她瞬间想起潘安将太子醉酒的文章改成造反文章的典故。
盖了谁的印玺,就代表了谁的意志想法。如果小皇帝让人在文章里给自己挖个坑,自己可是防不胜防啊!
无事献殷勤,果真非奸即盗!
“好,民女好生看一下。”
钱明月一字一句地看:“民女不通文法,得慢慢看。”
《使翰林院调员协国子监敕》,钱明月提笔圈上“敕”:“制、诏、诰、敕都是帝王之书,民女用岂不是僭越了。”
小皇帝笑道:“姐姐多虑了,你临朝称制可是皇考的旨意,谁能说什么!”
钱明月说:“改成函吧。”
小皇帝皱眉:“函?公文哪有用函的,私下联络才用信函。”
“虽然没有先例,可以自民女开始。民女曾经在先帝驾崩前给洛阳王、南阳王发函,请他们回京,当时用的就是函。”
小皇帝摆手:“一个字而已,有什么重要的,就依姐姐吧。”
早就知道她没什么野心,他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太谨慎了,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钱明月狐疑:这么好说话?难道还有别的坑?
第八十六章 夫妻联手抠钱
正文第一句话是“奉太宗武皇帝遗诏遵天承运皇帝圣旨”,这句话挺有意思,表明了钱明月权威的来源与合法性。
后面接了一句“钱氏敕曰”,钱明月把那句话划掉,改成“代掌庶务,特发此函”。
看着纸上的字,钱明月失笑,怎么会把标点符号写出来呢?
多少年了,为了避免被当成怪物,她从不把前世所学显露,她以为自己都把那些东西全忘了,原来潜意识里这些东西还在啊。
她突然想,潘安能将太子的文章改成谋逆之文,会不会跟断句有关?断句产生歧义。
眼下不是她的一言堂,推标点符号并不合适,不过可以让姚尊儒留白断开句子,避免产生歧义。
“翰林院也就算了,兵马司一群武夫,句读都没学好,读这个多费劲。麻烦姚大学士将句子断开,一目了然,避免产生歧义。”
小皇帝习惯性地嘲笑:“不会是你没学好吧。”随即又夸赞,“姐姐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兵马司那群武夫一定非常感谢姐姐。”
姚尊儒很快改好,钱明月再三审核,确保字字句句不会产生歧义,没有僭越之词,没有居高临下之语,才盖了宝玺。
小皇帝开心地招呼万金宝亲自去送,又对姚尊儒说:“以后你就专门负责钱家姐姐公文润色,钱家姐姐可好了,肯定不会亏待你。”
姚尊儒称是,钱明月想拒绝还没有找到由头,殿外武士禀报称:“启禀圣人,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上直卫兼銮仪卫指挥使求见!”
“让他们在外面等会儿。”
小皇帝跑到钱明月面前,拉着她的袖子说:“好姐姐,朕生日快到了。”
钱明月恍惚想起好像听谁说过这事:“那民女提前祝您诞辰快乐。”
“朕的诞辰,登基以来的第一个诞辰,自然要好生庆贺一番,对不对?”
钱明月皱眉:“圣人,万寿节想必要花费不少银钱,如今大梁内忧外患,国库亏空,您——”
小皇帝不耐烦地说:“朕知道,朕知道!所以朕来找你啊!如果朕下旨让他们给朕大贺诞辰,天下臣民难免会觉得朕不够仁慈不够体谅百姓。”
“可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个诞辰啊,朕总不能搞得太寒碜,损了朕的帝王威仪吧。”
小皇帝摇摇钱明月的胳膊,笑眯眯地盘算:“所以这事儿得靠姐姐你了,姐姐你上书,言辞恳切地请求朕大贺诞辰,朕拒绝,你再劝,跟劝进那会儿一样,劝三次,朕勉为其难地答应。”
“然后你无论是诞辰仪注还是一应器物,都由姐姐盖宝玺发敕,不,发函通知各部施行。”
怪不得一直逼她用宝玺!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钱明月抽回胳膊:“圣人,这样做不合适,请您爱惜民力,与民休息。”
小皇帝靠近钱明月,小声说:“姐姐放心,朕知道,户部有钱,徐大人给朕留着过生日的钱呢。”
什么!不拨银钱往边疆,把榆树皮都算作灾民的食物,却留下银钱给小皇帝过生日!徐平成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您计划花费多少?”户部有多少钱?
“不多,不到两万两白银。”
钱明月瞪眼:“一万九千多两?您知道这些银子可以买多少粮食吗?”
小皇帝生气地转身:“钱明月,你满口黎民社稷,心里眼里却根本没有朕。”
钱明月忙跪下请罪:“民女并无恶意,请圣人明鉴。”
小皇帝声音越来越大:“请朕明鉴?你觉得朕很糊涂吗?”
“圣人误会了,民女没有。”
“你是说朕连最简单的话都听不懂吗?”
怎么说都不对,钱明月索性不说了:“民女有罪。”
群臣在外面,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吵架,准确地说小皇帝在吵钱明月。
由于他声音越来越大,后面能听清楚几个关键词:“宝玺!宝玺是随便轻易就能用的吗?”
小皇帝蹲在钱明月面前,小声威胁道:“你不帮朕,朕就说你擅用,僭越,把你抓了,把你们全家都抓了。不信你试试!”
“不是圣人的口谕吗?”
“证据呢?何西宝假传圣旨,诛杀了便是!”
“你!”钱明月气得头晕,恨不能从前世带个执法记录仪来,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再怎么谨慎公文的字句又有什么用,未曾大婚就用宝玺,本身就是僭越。
中计了!小皇帝毕竟是帝王,以他的话语权和权势,算计她她还真躲不过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答应下来,然后慢慢劝谏了。
群臣被允许进来,都知道小皇帝跟钱明月吵架了,还是因为宝玺,进殿都很谨慎端庄。
礼毕,小皇帝一本正经地问:“诸位爱卿一起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林长年说:“回圣人,圣诞将至,理应举行盛大庆典祝贺,但眼下国库亏空,甚至没有银钱赈济灾民,没钱支撑圣人大婚,这圣诞该如何庆祝,请圣人定夺。”小皇帝是圣人,他的诞辰就是圣诞。
没钱赈灾是一个有良知的官员对徐平成的讽刺,没钱支撑圣人大婚则是礼部与户部的较量,他们之间有此较量也是因为林长年站在了钱家这边。
还有没钱支撑大婚这事儿?钱明月默默在心中记下一笔,她是一个记仇的女人,仇不急着报,但帐得记清楚了。
小皇帝似乎毫无准备,为难地说:“你们为这事儿而来啊!”给了钱明月一个眼神。
钱明月再不服气,也只能点头。
小皇帝说:“如爱卿所言,眼下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大肆庆典,便一切从简吧。”
钱明月起身,干巴巴地说:“圣人即位以来的第一个诞辰,怎么可以敷衍了事。该举办的盛典还是要举办,林大人依照太祖和先帝时的旧制,制定仪注,请圣人裁决便是。”
太祖比较节俭,先帝比较好大喜功,喜欢盛大场面,结合这两个制定仪注,就不能太偏向先帝了。
小皇帝摆手:“姐姐,朕知道你是好意,可是,唉,还是算了吧。”
在场的大臣都明白了他的真实想法,正常人谁不想过个生日,小皇帝说不想过生日,其实还是想的。
第八十七章 丽嫔之死
徐平成怎么能让钱明月溜须拍马几句,就把帝心拉向她那一侧呢。他也要表态支持,不光表态,还拿钱!
“臣早就料到会有此难题,为人臣者,竟然不能给圣人好好办理庆典,实在是寝食难安,几经辗转反侧,臣想到了筹集资金的办法。”
林长年笑道:“哦?竟然有办法筹集资金了,徐大人果真是国之栋梁啊!”
钱明月听着心惊,什么时候林长年和徐平成关系这么糟糕了!她钱家还没跟徐家正面开撕呢,他们怎么先打起了?
虽然很高兴有人帮自己对付徐平成,但心里更多的是担忧,枪打出头鸟,林长年先出头可是会有危险,他能世故有良知,是个不错的人物。
算了,还是自己来吧!钱明月故意阴阳怪气地说:“可惜徐大人未能在边关告急的时候,或者山东河南饥民嗷嗷待哺的时候想出良策来,不然圣人也不至于掏空私库,还熔铸了御宴银器。”
徐平成也是个人物,被他们两面夹击,还面不改色地说:“臣启圣人,臣想出一个并不算良策的办法,还请圣人不怪。”
小皇帝颔首:“不怪,讲吧。”
“让朝廷命官纳银为圣人祝寿。”
“噗嗤!”钱明月夸张地笑了,“徐大人这还真不是良策。”
“有道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圣人拿了群臣的银子过寿,是不是谁拿的多就提拔谁?给谁高官厚禄?这是要圣人败坏朝纲,遗臭万年啊!”
“说什么纳银祝寿,这不是明摆着索贿吗?这些官员的银子难道是他们自己种地换来到了?还是他们省吃俭用换来的?他们拿了银子给圣人祝寿,还不是转头就要加倍搜刮民脂民膏!”
小皇帝瞪了钱明月一眼:“钱氏,你过激了。”
钱明月不服气地别过头,她还有好些话没说呢。
林长年、任长宗等人颇为惊讶,就连徐平成都不知道为什么,钱明月突然跟自己这样明面上针锋相对、冷嘲热讽。
人心啊,一弹指间有无数念起念灭,有些念头便是自己都搞不清楚,又哪里是旁人那么容易琢磨透的。
徐平成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坏透了的主意,他提出这个主意就是为了让钱明月等人去反驳,然后自己再提出真正的计策。
钱明月再反驳,那就是蓄意跟自己作对,故意不想给小皇帝过寿,直接能让圣人更加厌烦她。
徐平成面有愧色地说:“这的确不是良策,臣还有第二个策略,请圣人定夺。”
“讲。”
“适当削减高品阶官员的俸禄,以筹银两。”
徐平成问:“林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拿钱给圣人过寿,哪个大臣敢说有意见。
“臣附议。”
“臣附议。”
……
这他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大臣没钱了,难道会去吃榆树皮吗?底下的官员就要孝敬,底下官员孝敬的银子又是从哪来的?
钱明月想反驳,又止住了,这件事恐怕是势在必行,反驳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要反驳呢,等他户部筹出了银两,她想办法挪到灾区和边疆去也好。反正小皇帝寿诞还早着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总好过银子牢牢捂在户部手里,朝廷捉襟见肘得好。
钱明月笑道:“民女附议!徐大人这真是个好主意,您却放在后面说,真是有趣啊!”
小皇帝摆手,不耐烦地说:“钱氏,这并不重要。不过这削减也要有个度,要知道官位高的官员家人、仆役也多,可不能影响了众卿的生活。”
林长年说:“圣人莫担忧,徐大人贤能非常,一定能想出合适的削减比例。”
钱明月说:“不过民女看来,既然这官员都削减俸禄了,功勋公侯、诸王公主也该削减。”
攒够多银子,她才能挪用一部分啊,要是过寿都不够,还有什么劲。
小皇帝皱眉:“这样不好吧。”
林长年说:“臣附议,为圣人祝寿是臣民之荣幸,想来没有人反对。”
任长宗等人也说:“臣附议。”
小皇帝勉为其难地说:“那就这样吧。”又给了钱明月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什么意思?钱明月摸不着头脑,大概他眼睛抽了,她随便说说吧:“徐大人大概能筹集多少银两?”
徐平成想都不用想,说:“约莫三万五千两!”
钱明月正在喝茶,差点儿一口喷出去!打死她她也不信仅靠削减高级官员和达官贵人的俸禄食邑,就能凑出三万五千两,户部果真是有钱的。
正如小皇帝所说,户部留着给他过寿的银子呢。
徐平成弄来三万五千余两,小皇帝便是花两万两,还能拿出一万五千两来呢,那就不是擅自挪用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大好消息,钱明月心里乐滋滋的。
大概乐极是真的会生悲的!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一声通传,小皇帝下了御座,钱明月也出了屏风,随众人到殿门口迎接。
出于女人的直觉,钱明月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徐太后是冲自己来的。
徐太后的两个美貌宫女的扶持下,下了华丽的凤辇,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主座上。
“孩儿拜见母后。”
“臣等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徐太后傲然扫了一眼跪在末尾的钱明月,说:“皇儿快起来,众爱卿快免礼。”
得嘞,不让咱起,咱还是老老实实跪着吧。
钱明月想,小皇帝那些小家子气的折磨人手段一定都是跟徐太后学的。
虽然小家子气,但真的很磨人啊!地板好硬,衣服又不太厚,膝盖痛。
然而,痛的还不止是膝盖——
小皇帝亲自给徐太后端茶:“母后快请用茶。”
徐太后冷着脸接过茶杯,重重地放下:“哀家哪里喝得下!钱氏,你可知罪?”
钱明月茫然:“请太后示下。”
“为什么要杀丽嫔?”
丽嫔死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不同层度的震惊。
小皇帝震惊地说:“什么?钱氏,你杀了丽嫔?!”
钱明月一脸懵逼:“丽嫔没了?什么时候?”
第八十八章 钱明月第一次杀人
徐太后给兰姑姑使个眼色,兰姑姑和另一个宫女上前,抓住钱明月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几耳光。
钱明月完全没有防备,被拽得痛呼一声。
“钱姑娘!”任长宗上前,一脚将那宫女踹到殿门口,又捏住兰姑姑的手,直接将胳膊卸脱臼了。自先帝命他给钱明月驾车,他就是钱明月船上的人,关键时刻自然要维护她。
他动手,林长年动口:“宫婢大胆,敢辱先帝与当今圣人!”
贱婢竟然敢打她的脸!她的父母恩师都没打过她的脸呢!
钱明月心中怒火中烧,一股热血冲到头顶,脱口而出:“任长宗,就地正法!”
“是!”任长宗高呼一声,“来人!”随即有几个带刀武士进殿。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小皇帝完全吓呆了,这会儿腿脚一软,差点儿摔倒,被林长年扶住。
林长年大声说:“让圣人受惊了,是臣的罪过。”
钱明月的理智才有点儿回笼:“莫要污了圣人的耳目,拖出斩了。”
徐太后拍案而起:“钱氏,你敢!銮仪卫,住手!”
一个是未来皇后,一个是当今太后,銮仪卫一时不知道该听谁的。
任长宗给銮仪卫使个眼色,銮仪卫到底还是听自己直属领导的,拖起两个女人往外走。
很快,殿外传来两声惨叫。
真杀了!
谁都没想到,钱明月一个小姑娘,一向心慈手软不太强势的模样,竟然说杀人就一声令下将太后的人杀了。
小皇帝心道,果真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殿内重臣又重新认识了钱明月,隐藏在温和、聪慧、稚嫩之下的强势、果决与狠辣,让他们站队钱明月,除了良知和大义外,又有了另一个颇具说服力的理由。
钱明月压根没来得及想这次动手能有什么影响,她只是被无明业火冲昏了头。
同样火冒三丈的还有徐太后,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钱明月!你敢杀本宫的婢女,你这是在打本宫的脸。”
徐平成默默转身,真的好蠢啊!这就是徐家依赖的女人!自己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恐怕要被这个蠢女人搞坏了。
钱明月讽刺:“太后娘娘的脸面不由分说就殴打民女,难道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吗?”
“自然,你杀了丽嫔,难道不该打吗?”
钱明月冷笑:“我杀了丽嫔!”
徐太后杀气腾腾地前来兴师问罪,想来是准备好了证据的,想洗刷冤屈恐怕没那么容易。
哼!便是证据确凿又怎样?
杀丽嫔的权力,她有!
“丽嫔难道不该杀吗?屡次勾引圣人白日宣霪,致使圣人荒废朝政,延误边疆战机和山东赈灾事宜,置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徐平成!”
对徐平成不再用敬语,而且直呼其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她有这个地位与权力,她现在,要用这个地位与权力了。
徐平成感觉受到了冒犯,装作没听到,不理她。
小皇帝低头抠着手指,小声说:“舅舅,舅舅,她叫你呢。”
徐平成气结:“回圣人,臣听到了。钱姑娘,有话直说。”
“当日乾清宫外,你曾经亲口要求我处死丽嫔,你没忘吧?”
“没有。”
“诸位臣工,我怜丽嫔卑微,只是小惩大诫一番,但她屡教不改,依旧多番纠缠圣人。我既奉先帝遗诏,佐政辅君,就不能为了自己的羽毛,不顾万千黎民的福祉。”
钱明月对姚尊儒说:“姚公,拟公文,宣告天下。”
对,就是我杀的,我不光杀了,还要宣告天下,怎样!
一个早就已狐媚惑主被大臣厌恶的,既没有娘家又没有子女,毫无根基的妃嫔而已!之前不愿意杀她不过是觉得区区蝼蚁,不值得动手而已。
“你!你!你!”徐太后说不出话来,“你!你好大的胆子!”
钱明月拱手弯腰行礼:“民女还要请问太后娘娘,两个宫婢便是娘娘的脸面。那民女呢?”
“你个贱婢——”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徐平成打断继续跳坑的徐太后,暗示她装病,上前关心地问。
徐太后顺势扶着额头,坐到椅子上:“哎呦,哎呦,哀家好头晕。”
小皇帝、宫女、内使,呼啦啦一群人围在徐太后身边。
徐平成道:“快,护送太后回宫。”
这是说她把太后气病了?这个不孝的罪名她不想担!
钱明月关切地说:“哎呀,徐大人你是关心则乱啊!太后娘娘病得这么严重,怎么能挪动凤体呢!来人,宣太医,就在文华殿看诊就好。”得从太医口中说出徐太后并无大碍才好。
徐太后突然想起钱明月给丽嫔吃的药来,她堂堂一国太后,可不能一身污秽,威仪扫地。
徐太后起身:“算了,本宫现在无碍了,本宫还是回去吧。”
林长年低头,肩膀抖了几下,另外几个大臣也退到一边,互相递眼色。
徐平成恨不得三头碰死在她面前,这个女人,这个蠢女人!她根本不是钱明月的对手啊!
只有小皇帝仿佛对这一切机锋都无知无觉,一脸虔诚孝敬地说:“母后若无大碍,孩儿送您回宫静养。”
徐平成说:“外面的血污可能还没清理,还是臣来送吧。”
钱明月不以为意,这时候还不忘在小皇帝那里给自己上眼药,那她不如也让他难受一下。
徐平成在前朝,徐太后在后宫,自己一个人要前朝后宫两边开战也太累了,徐太后占着长辈和尊位,其实不比徐平成好对付。
徐平成或许有一日可杀可贬,但太后,为了江山失去了两子一女的太后,先帝都不会动她,小皇帝和自己难道还能废了她不成?
如果能通过徐平成让她住手,自己压力也能小些。
钱明月轻抚头发,微靠在屏风上,说:“民女一直担忧边疆战事,不担心敌人太过强大,就怕我们这边的某个将帅太过愚蠢,让人打开了缺口。”
真的好想直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对手”,可那是太后,这尊卑分明,长幼有序的万恶社会,骂人都骂不爽快。
小皇帝懵懵萌萌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边疆来了?”
屋里除了太后和她带来的人,哪个不是人精,这哪里是在担心边疆,分明是嘲笑徐太后愚蠢,是徐家最容易打开的缺口。
第八十九章 宫斗与朝斗的不同
徐平成送太后出了文华殿,在甬道上就与太后发生了争执——
太后说:“你回头让人散播舆论,就说钱氏心胸狭隘,容不得妃嫔。”
徐平成说:“娘娘,恕臣直言,此举没什么用处。包括杀了丽嫔嫁祸给她,也伤不了她一根毫毛。”
徐太后让人落了辇车,说:“你什么意思?觉得本宫的计策不好吗?”
当然!您自己没感觉吗?徐平成苦口婆心地说:“徐家与钱家,是前朝争斗,不是后宫女人之间那点儿勾心斗角。”
“前朝吧,后宫吧,不都是争斗吗?有区别吗?”
“昔日陈妃因推吴美人入湖而被废赐死,难道先帝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先帝顺着您的意思而已。”
昔日徐太后杀了先帝的吴美人,嫁祸给宠妃陈妃,手段并不高明,破绽很多,但先帝还是杀了陈妃。
徐太后失声喊道:“你闭嘴!胡说什么!”在她心里,先帝是负心负义的,这个形象永远都不能变!
徐平成道:“太后娘娘,后宫女人急于邀宠争圣心,然而圣心在前朝,能有多少是后宫可以争取的?您想除陈妃,先帝便随了您的意,为得是礼法和前朝。”
“您与钱氏,不是后宫之争,是前朝是之争,是徐家与钱家,”靠近太后,小声说,“甚至徐家与先帝之争!哪里是后宫手段能应付的!”
“前朝家族不倒,她抱着先帝御赐的宝玺,手里还握着禁卫军的兵权,莫说一个出身卑贱的丽嫔,便是世家出身的妃嫔,她也杀得。”
徐平成为了不让她继续鲁莽出手,话说得很重:“淑妃她们,可是跟了先帝多年的妃嫔,您不也让她们主动殉葬了吗?钱氏也好,那群王公也罢,哪个又能奈何太后您!”
徐太后有些心服,但不愿意口服:“只说铲除钱家,你倒是动手啊!怎么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动静?”
“钱家根深叶茂,哪是说铲除就铲除的?”
“所有才用你啊,不然要你干嘛?算了,别跟本宫说了,本宫管你们徐家怎样呢!徐家再落寞,难道皇帝还能不荣养本宫不成。”
文华殿内,此刻的氛围也很微妙。
林长年说:“钱姑娘仪容有损,请圣人择一室,供其整理仪容。”
小皇帝说:“万金宝,带她去,去朕临时休憩的厢房吧。”
钱明月拂袖:“算了吧,民女回家整理就好。成国公府里,从不曾有人这样打过民女,民女不得给他们瞧个新鲜吗?”转到屏风后面,抱了宝玺就往外走。
任长宗忙劝:“钱姑娘,此事不是圣人命令,请姑娘息怒,切莫迁怒。”
“对,对啊!”小皇帝下御座去追,抓钱明月的袖子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怂怂地说,“钱家姐姐,朕,朕知道不是你杀的丽嫔,朕让史官记下来今日之事,就说不是你杀的,好不好?”
又转头对林长年说:“林爱卿,快劝啊!”
林长年对小皇帝行礼说:“请圣人降旨严惩相关人等。”
小皇帝懵:“不是都处死了吗?”
“钱姑娘是成国公府贵女,您即将大婚的妻子,宫婢不由分说以下犯上,需要正其罪名,定其刑罚。”
小皇帝点头:“朕明白了,行,以欺君罔上之罪,夷三族吧。”
钱明月转身:“既然要定罪而罚,自然是要交给刑部。虽然圣人具有无上的权力,但既然已经分了六部,就要尊重六部的权利,等闲不能插手,以免乱了朝廷纲纪。”
小皇帝连连点头:“姐姐说的是!秦正,你看着办吧。”
秦正:……他还能怎么办?只能按圣人刚才说的定罪了。钱明月是在逼他与徐家对立啊,果真好心机。
小皇帝扯着钱明月的袖子甩啊甩,身子也在扭啊扭:“姐姐,朕带你去梳妆吧。走啦,走啦!”
他一撒娇,钱明月的心就软得不能成型了,转怒为笑:“圣人,注意威仪。”
不能伺候太后回宫,怎么能带她去梳妆,说出去又是一场官司。钱明月扶他上御座:“圣人安坐,民女稍后便来。”
小皇帝目送她离开:“姐姐,记得叫太医,万金宝,跟着去伺候。”
文华殿汉白玉台阶下,銮仪卫正匆匆忙忙地抬水清理地上的血迹,尸体早已抬走,血迹也不太明显了。
不知是因为心理因素,还是事实本就如此,钱明月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小时候,看到蚂蚁聚集在一处,就知道天快下雨了,我会给它们一些饼渣,让它们搬到窝里去。再用瓦片把它们的窝盖住,免得被水灌注。”
“我从不吃亲眼看见杀的,或者专门为我而杀的。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杀人。”
万金宝只是跟在钱明月后面,不时地笑笑表示自己听着呢。
钱明月便不再开口:或许,人没有所谓本性可言。什么善良什么恶毒,其实都是不稳定的,端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钱明月有一种预感,将来她还会杀人,不知道会杀多少人。
有些事情只有零和无数的区别,断不会轻易停止,是以古圣先贤说“慎初”,那道心理防线一旦突破,以后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或许,她应该感谢徐太后,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本能逼出来。
以后,他们该小心点儿了,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会杀人的对手了。
小皇帝走到角落里的记注官面前,记注官记录皇帝的起居言行,这些将来都是史书的素材来源,起居注有时也会专门选编成书。
记注官无品阶无实权,等闲也不会引起人主意,却非常重要,便是帝后也不敢得罪。因为史家春秋大笔一挥,就能决定一个人百年后是荣是辱。
小皇帝笑眯眯地说:“你瞧着也到而立之年了,家里的孩子可进学了?”需要帮忙吗?朕帮你啊。
记注官起身行礼:“儿孙自有儿孙福,微臣从不为他们做牛马。”臣都不管,就不劳您操心了。
“今日事,不过是天家内部有些小误会,就不必记入史册了吧。”
“天家无小事。是家事还是国事自有世人评说!”
隐晦地行不通,干脆来明的。小皇帝伸手:“给朕看看。”
记注官跪下:“请圣人恕罪。”
林长年上前:“圣人,不可啊。”
小皇帝谄笑:“那个,朕是试探一下。爱卿真是个堪比董狐的好史官啊!赏一月俸银。”
临了还想用银子贿赂一下,反正,反正效果也不会太明显。
记注官将这一席对话也记录下来,原本有可能不被记录入史书的事件,不光记录入史书,还成了名场面,被后世人广泛演绎。
这里面有两个公案,一则丽嫔到底是怎么死的;二则小皇帝此番作态,到底是希望记录对钱明月更有利,还是太后。
或许,小皇帝只是希望为此事加码,让它一定会被载入史册而已。
第九十章 小皇帝争夺宫门守卫权
钱明月整理好仪容,回来,因为有些地方的红肿消退,使得脸上的红痕更刺目了。
她脸色冷清,眉眼含冰,令人不敢直视。
小皇帝偷偷看她一眼,连忙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平成也回来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商议小皇帝的寿诞典礼:“户部可以先拨出三千两白银,用来打造御宴器物。”
钱明月说:“日后宫宴器物不再大量用金银,由各大官窑烧制符合礼制的瓷器代替,礼部画出图样,请圣人定夺。”
银子熔铸来打造去,自然损耗一部分,还要被小官吏贪污揩油一部分。万一管理不善,设宴的时候,后宫仆役都有可能偷银器出去,实在是个隐患。
而且,事不过三,她能趁群臣不知,诱导小皇帝熔铸银器一次,很难再有第二次。
本该用来流通的重金属货币变成器物,不能流通,是要留给谁呢!
小皇帝抬头,看到钱明月冷冰冰的脸,缩缩脖子:“朕准了。”
事毕,已经临近中午,钱明月与任长宗等人出宫。
小皇帝将徐平成留下来:“她好凶!朕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凶的样子,看起来要吃了朕!”
徐平成笑道:“圣人多虑了,虽然文华殿外都是她的人,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圣人不利的。”
小皇帝仿佛才想起来:“是啊!文华殿外全是她的人,如果她想杀了朕,朕可能都不知道怎么驾崩的。”
“不,不光文华殿,乾清宫、乃至整个后宫都是她的人,她,她……难怪丽嫔悄无声息地就死了!她今日能先斩后奏杀了丽嫔,明日就可能是朕,是母后!”
徐平成心头一跳,面色凝重:“她敢?”
“怎么不敢?不明着杀,偷偷下药总是可以的,或者制造点儿意外,比如掉到水里,从台阶上滑下去磕死,或者,宫殿意外失火。”
小皇帝焦躁地直转圈:“舅舅,想个办法,朕能不能把她的人换了,朕手里还有一半禁卫军呢,各个吃饱了闲得没事干,让他们来!”
徐平成想了一下这个可能,说:“只怕无论钱家还是朝臣都不会答应。燕京卫、虎威卫从来没有守护过皇宫,匆忙替换恐怕会有疏漏,到时候圣人与太后的安危更难保障了。”
小皇帝说:“不然这样吧,从虎威卫调一部分人跟上直卫一起守宫门,等他们学会了如何守宫门,就把上直卫替换掉。銮仪卫守的宫门也这么安排,如何?”
徐平成说:“皇宫是圣人的家,这家怎么管理自然是圣人说了算。只是,不需要跟钱氏商量吗?”
小皇帝气道:“商量什么!朕难道连这点儿家事都做不了主了。”
徐平成忙称是,小皇帝又问他:“这冬天眼看就要来了,最是容易‘意外’失火的时候,该如何防范?”
徐平成想了想,建议说:“纵然是能够烧毁整个大殿的火,也是从小火苗开始燃烧的。”
“可要求宫女内使谨慎使用明火,设置打更人巡逻,发现小火苗就迅速扑灭,也能警醒胸怀叵测的人,让他们不敢擅动。在每个宫殿前设置几口大缸,蓄满水,方便灭火。”
小皇帝突然丧气地捂住脸:“这哪里是紫禁城,这分明是一座牢笼,朕被囚在这里面,终日战战兢兢。”
徐平成利落地跪在地上:“臣无能,不能为圣人分忧。”
小皇帝说:“得想办法打压他们的气焰。之前不是说吏治混乱吗?你随朕去吏部,朕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出了东华门,过了下马碑,钱明月才对任长宗说:“今日能免于更多折辱,多亏指挥使在。”
任长宗道:“姑娘客气了,是属下应该做的。”
又客套几句,任长宗上马,姬念祖上轿,林长年没走:“钱姑娘似乎有话要说?”
钱明月笑:“果真瞒不过世伯的慧眼。今日见世伯与户部争锋相对,有些惊讶而已。”
他今天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一边,她才敢叫他世伯,以前叫林大人,是不想逼他战自己这队而已。
林长年说:“圣人大婚所需银两众多,户部不肯拨付,几经推诿。”
竟然是为了这事儿!钱明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是侄女连累世伯了。”
林长年不以为意地说:“原本就道不同,何来连累之说,姑娘不必太在意。”
他是圆滑世故的,可以制作繁复的礼仪礼服去奉承君王,但他也有底线和原则,绝不与欺上瞒下的权臣同流合污。
钱明月说:“侄女还有一事与世伯商议。”
“哦?”
“请世伯借故延缓大婚,先紧着圣人寿诞和其他礼节来。侄女感念世伯为大婚日夜操劳,不过当初急于大婚,也是为了让侄女及早佐政辅君,牵制徐家,如今已然入宫理政,大可不必急于婚事。”
钱明月推心置腹地说:“今日事给侄女新的启示,若不大婚,侄女只在前朝对付徐家即可,但大婚后,应对前朝后宫夹击,可能会更难。”
林长年说:“那人行事狠辣,又占了长与尊,你对上她确实艰难。”
各部衙门就在紫禁城外面,距离非常近,但徐平成带着便服的小皇帝到吏部官署时,也已经日近正午。
看门的衙役只剩一个,歪歪斜斜地倚在门口,看到来人眼皮只眨了眨眼皮。
小皇帝好奇:“这还有人守门呢,路过礼部一个人都没看到。”
徐平成笑道:“礼部尚书为人仁慈,大约是让衙役提前歇息了。”
其实路过户部衙门时,发现门房都没人了,幸好当时圣人忙着说话,没有注意到。
小皇帝冷哼一声:“这就是各部的纲纪法度!”
门房当值的小吏边喝茶边看书,见到徐平成忙起身行礼:“下官见过徐大人。”
徐平成说:“本官来找你们尚书有要事商议。”
小吏说:“韩大人不在。”
不好好上班干什么去了!小皇帝问:“去哪里了?”
“下官不知。”
徐平成问:“还有谁在?”
“钱大人在。”
小皇帝来了兴致:“如此,我们进去瞧瞧。”率先迈腿往里走。
徐平成忙追上去。
小吏心里犯嘀咕,这顺序不对啊,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在户部尚书之前走?
又摇头:“不管了,快到正午了,喝会儿茶看会儿书就可以回府吃饭了。”
第九十一章 民意与君心
徐平成说:“吏部公署与户部公署布局相差不多,尚书、侍郎各有一间值房,在最中间那一进房屋里。前面是低层官吏的值房,一般两三个人共用一间值房。后面是存放文档的库房,各种文书资料存在后面。”
小皇帝信步上前,推开一间虚掩的房门,里面几个官吏正在对着满桌子书收拾,桌面凌乱不堪,还有一个在写写画画。
小皇帝皱眉:“你们在干什么?弄得那么乱。”
小官吏面面相觑,再看到他身后的徐平成,不管怎么想,还是忙起身行礼:“见过徐大人。”
“韩大人去都察院了。”
徐平成问:“你们在做什么?”
你户部尚书管我们吏部在干什么?小官吏笑道:“整理一下典籍而已。”就不告诉你。
“哼!”小皇帝不知道哪里不高兴了,转身就走。
走到另一个房门前,不用推门就能听到里面的说笑声:“陈兄这字是越发遒劲有风格了。”
“这诗有魏晋名士风范。”
……
小皇帝转身冷哼:“既然那么喜欢随性散漫的生活,辞官归隐山林好了。”
又听了几个门,差不多是这样的情景。
小皇帝脸越来越沉,气势汹汹地往里走。钱时重正在伏案写东西,不时地翻书,可能是眼神不太好,还得探着脖子眯着眼。
小皇帝很冲地说:“干什么呢?看看你那仪态!”
钱时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更是惊愕,忙起身行礼。
“微臣不知圣驾亲临,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小皇帝冷哼:“你失礼的何止这些!在干什么?”
“回圣人,微臣在为京察做准备。”京察三年一度,今年又到了时候,吏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徐平成问:“我听说韩大人府里有急事,提前回去了?”挖个小坑,看看钱时重会不会掉里头。
如果韩书荣去向不明,可以趁势打击韩书荣,也让韩书荣恨上钱时重和钱家。
钱时重说:“非也,韩大人去都察院了。”
小皇帝坐在钱时重座位上:“行了,你起来吧,吏部尚书不在吏部老老实实呆着,跑到都察院做什么?”
“回圣人,都察院监察百官,他们对京城文武官员的监察案卷可做京察参考。这借阅案卷非小事,需要韩大人亲自与杜大人商议。”
小皇帝点头,又摇头:“风宪官风闻言事,哪能做吏部京察的依据,简直瞎胡闹。”
钱时重刚而直地说:“回圣人,不是依据,仅做参考,京察要根据政绩、德行,乃至家风等多方面综合评定。”
小皇帝拍案而起:“你反驳朕!朕说不准就不准。”
钱时重跪下:“自太祖以来,历来京察皆参考都察院监察案卷,非是臣等新创。”
小皇帝不高兴自己又被反驳:“既然是定例,为什么还要吏部尚书亲自去跑?派个小吏拿回来不就行了!”
“还有,吏部尚书不在,右侍郎也被你家闺女派去了边疆,这整个吏部,你官最大,怎么只知道埋头干活,难道不应该负起管教官吏的责任来?”
“你瞧瞧,吏部其他人都在干些什么!喝茶写诗,卖弄吹捧,懒懒散散,毫无纲纪,这样的吏部,有什么面目去考核别人?难怪需要去都察院借案卷。”
“吏部左侍郎钱时重,御下不严,疏忽管教,罚俸半年,不,一年。”
消息很快传遍京城,各衙门开始整顿迟到早退、作风散漫等不良风气,包括户部。
此外,还有一些人自以为聪明,看透了此事背后的玄机:圣人在整治钱家。
有些人比较讨厌徐家,就说徐平成挑唆小皇帝针对钱家。
钱明月怕家人看到脸上的红痕心疼,没有回府用膳,依旧在东市那家面馆吃饭,就听到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那家倒大霉了,那位整他们呢。”
“哎呦,别看那位年纪小,想整谁,那也是逃不掉的。”
“不光那位,还有那家呢。”
什么鬼?钱明月说:“何西宝,去打听打听。”
“说是徐大人带着圣人微服私访到了吏部衙门,看到吏部官员不认真干活,就把钱大人惩罚了,罚了一年的俸银。”
钱明月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当值时偷奸耍滑不干活,太出乎意料了。”
“不是的,姑娘。”
何西宝说:“钱大人被罚是因为属下没有好好干活,圣谕说钱大人只知道埋头干活,不知道管教属下。”
钱明月放下心来,罚虽然罚了,但是全京城人都知道钱时重是因为只知道埋头苦干而被罚的,到底于他的官声无损,甚至有益——
毕竟他是吏部的二当家,家里还有个佐政辅君的侄女,如果他对吏部管太多,反倒有根韩书荣争权的嫌疑。其他的,少点儿银子而已,钱家也不指望他的俸禄活。
至于让天下人知道钱家被圣人针对,还是因为徐家挑拨的——这不是大好事吗?
人心倾向于同情弱者,这下士农工商,知道此事的人,只要没有利害关系,都会同情钱家,厌恶徐家。人心,要慢慢引导拉拢,关键时候就知道它的强大作用了。
她重义重德,以为天下人也是如此。
钱明月都能想到的事情,徐平成久经官场,岂会不明白?他也在意天下人心,不过他的考量与钱明月不同。
他要的就是让天下人知道,圣人是信任他的,是针对、厌恶钱家的,如果要站队,要选一方依附,请慎重考虑。一旦自己集合、拉拢了足够的力量,就可以挟天子令群臣了。
他重权重利,以为天下人也是如此。
安抚人心的,是政治家;威慑人心的,是权谋家。有时候政治家会赢,有时候权谋家会赢。
天下人心到底是怎样的,谁知道呢!或许民意如流水,往哪流端看怎么因势利导了。
是以比起民意,难以琢磨的帝王心反倒是更容易把握的了,每个人都想争取帝王的恩宠,无论后宫还是前朝,无论官阶高低,也无论是不是承认。
比如,韩书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