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贵女16
温宓忙制止她,“魏郎是个好人,我不想他烦恼。”
温容心疼地抹泪道:“你总想别人,独独忘了自己!
若非宁大哥早早去了,就是世子妃你也当得,哪里就要圈在他家受这样的委屈呢!”
温宓闻言诧异,“我与宁大哥并无情意,就是他还在,我也断不会当什么世子妃。姐姐何出此言?”
温容:“宁大哥出征前把晋王妃留下的玉佩都给了你,那玉佩他极为看重,怎会随意给人?若非对你有意…”
温宓怔然,随即笑着摇首道:“错了,错了!那玉佩原不是给我的,只是让我代为转交罢了。”
“转交给谁?”
“大姐。”温宓叹道,“此事若让人得知,恐多有非议。
故而我悄悄入宫,还叮嘱丫头若有人寻我,只说我因宁大哥神思不安,不愿见人了。”
“怪不得…”温容喃喃。
“怎么了?”温宓被她这副情态逗笑。
温容怔怔地抬起眼,眼眶蓦然红了一圈,咬牙道:
“宁大哥当着众人面给你玉佩,我们都当他待你不同,偏二哥不信,第二日想来寻你问个明白,丫鬟却说…”
却说你因忧心宁大哥茶饭不思,今日不愿见人了。
温宓怔忡,骤然间,似有一股利剑狠狠破开她的心肺,那道深亘的裂口在气息起伏时不断地灌风、流血!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本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却不料是郎情妾意,阴差阳错!
温宓紧紧攥起手,圆润的指甲陷入手心尚不自知,面容苍白如雪,目光僵滞,眼泪汇成一汪晶莹的泉水缓缓滑下。
“小妹?小妹?”
温宓恍若未觉。
温容摇头叹道:“缘分害人不浅。左右你已成婚,就不要再挂念,安心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就是了。”
“…”温宓阖目。
没过多久,魏昀寻来,见她颊边水渍,诧异地询问缘由。
温宓笑笑,只说见到亲人心中感切,并不说其他。
倒是温容,看见魏昀便冷笑道:“你还知道来寻,我还当是今儿风沙迷眼,把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给迷住了!”
魏昀拧眉,诧异道:“二姐何出此言?我与宓儿说好的,她…”
“好了魏郎。”温宓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我们回去吧。”
魏昀微怔,意识到些微的异常,想要问些什么,却因为她眉间倦意心软,握紧她的手温声道:
“好,回去。”
两人辞别温老爷温夫人,从温府小门离去。
翌日有个姓贾的富商携厚礼登门拜访,说要求见魏大人。
魏昀去上朝至今未归,温宓不得已先接见了此人。
只见是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脸面白皙,笑容可掬,那双小眼睛里不时冒出精光。
温宓下意识不喜,面上不曾表露,笑着问道:
“有何贵干?”
这人道:“小人贾趵,给夫人行礼了。今日登门是为金矿一事,特备薄礼,还望笑纳。”
温宓听罢说道:“可是祁远山的那处金矿?”
贾趵忙不迭点头:“是!是!正是那里。
前些日子一直见不到魏大人,我心急如焚,只好登门来问。还望夫人发发慈悲,把开矿事宜交给我做吧!”
祁远山的金矿不日前才被发现,是条绵延的金脉,落在谁手里都是一块巨大的肥肉。
温宓凝神思忖:此人鲁莽重利,金矿怎能让他开采?可若直接断言拒绝,恐怕会给魏昀留下祸患…
随即轻轻摇头笑道:“我一妇道人家,如何能决断这样的大事?还是先回去,下次再来罢。”
贾趵急了,“魏大人公务繁忙,小人如何敢次次劳烦?不如夫人答应了我,我也好回去早做准备。”
温宓柔声安抚道:“我只可替你美言几句,别的却不能了。”
贾趵大喜,弯腰行礼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小人这就退下了!”
贾趵得意洋洋走后,温宓便让一个会拳脚的下人跟着他,探清他的底细。
下人回来后说道:这贾趵忒不是个东西,撂翻乞儿的碗,回家后还让正妻小妾都跪在地上伺候他用膳。
温宓颔首,摆手让下人下去,随即提笔在羊皮纸上圈出几处小矿,又将贾趵做的“稀罕事”整理成信函,与羊皮纸一起装入信封。
“把这个放到魏郎的书案上吧。”她把信函交给喜鹊。
喜鹊应了一声,去了。
杜鹃耷拉着脑袋道:“主儿这样为姑爷思虑周全,只怕姑爷不会领情。”
“告诉他作甚?只说那信是外头送来的就是了。”
温宓徐徐起身,眉眼淡淡地往外走,“扶我去歇息片刻吧。二姐说得不错,左右已经嫁过来了,就得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
魏昀为金矿的事忙碌不休,一直到夤夜闃静方才回府。
他先是去了书房。
书案上的信函第一时间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打开一看,神情凝重起来。
他对这个贾趵头疼至极。这人总寻各种法子到他面前求情,想要金矿开采权,他都没答应。
本就焦头烂额,被贾趵这么紧催慢逼,心绪更是烦躁不堪。
没成想这一整日的愁绪竟被这样一封信顷刻间抚平。
“好,好,好!”魏昀看完信,笑容从眼中溢了出来,朗声唤人进来,问道,“这信是何人相送?”
下人垂目恭敬道:“回老爷,是外头来人送的,不知对方姓名。”
魏昀捏着信叹道:“若此人在朝,必能平步青云!”
随即大手一挥,提笔在公文上写下几行字,喃喃道:
“贾趵不可取,却难缠,给他几处小的也就罢了。若生出事端,我也有由头惩戒他一番。”
写完后在公文上盖下了印章。
这样的结果虽然出乎贾趵的意料,但也足够让他满意,交足金银后还忙不迭跪地谢恩,面上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至此,金矿一事算是解决了。
……
温宓本以为日子就要平静无波地过下去,却不料次月刚出头,温府便传来了噩耗——
二姑娘温容被宴会上淘气的孩子推入湖中,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白月光贵女17
温宓得知此事伤心欲绝,与魏昀急急赶去温府,在正门处碰见了从宫中赶来的温宛。
她被晋了位分,如今与嘉辰妃并列妃位。
见她面容哀绝,温宓怕她动了胎气,忍住胸口的抽疼宽慰道:“为了腹中骨肉,姐姐千万保重身子。”
温宛红着眼哭道:“自我入宫后不曾见过二妹,不曾想昔日一别,竟成永别!”
两人在灵堂中见到了悲痛欲绝的父母。
入眼铺天盖地的缟素,温夫人伏在棺椁上嚎啕大哭,丢了以往贵妇人的体面;温老爷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温宓鼻酸,抬手遮住一只眼,晶莹的泪珠从指缝间汹涌滚落。
她不敢相信疼她爱她的二姐就这样没了。
明明前些日子她们姊妹两才凑在一处说过体己话,二姐还为她义愤填膺,不惜对魏昀恶语相向。
可转眼这一切都化为泡影,本以为二姐和离回家是得了自由,却不料丢了性命!
魏昀见她悲痛,微微叹息,搂住女子娇弱的肩。
“夫人,节哀。”
“父亲,母亲!”温宛一进门便扶着小腹哀哀地扑进了温夫人的怀里。
温夫人回头,哭着把她搂住,抽泣道:
“早知有今日,我就不该让容儿去参加那个宴会!天杀的宁萱珠!天杀的宁萱珠,赔我女儿来!”
温老爷喝住她:“怎敢直呼三公主姓名!”
温宓一惊:“三公主?”
此事竟与三公主宁萱珠有干系?
温宛面色微变,倏然道:“定是嘉辰妃搞得鬼!定是她!”
魏昀下意识蹙眉,“大姐无凭无据,怎可妄下论断?”
温宛没有理会他,而是拉着温宓的手哽咽道:
“前日安派的宫人来回话,说她与三公主屏退周遭似在密谋,因她消停许多,我便不曾防备,没成想竟让二妹遭了殃!”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各异。
尤其是魏昀,面色僵硬,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宓骇绝,神思震颤,不敢置信地摇头喃喃,“她竟恶毒至此,她竟…”
“夫人,仔细隔墙有耳!”魏昀一把捉住她的皓腕,声音冷了几分。
温宓一僵,目光呆滞地看向他的手,忽的惨笑:
“魏郎啊魏郎。”
魏昀微怔。
“你可真是我的好魏郎。”温宓苍白的唇瓣笑着,慢慢挣脱了他的手,“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别人的相公。”
魏昀一惊,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松开力道,这才发觉她白皙的腕已经被捏出了红痕。
“夫人,我…”
温宓却已经挪开视线,眸光哀恸地跪倒在地。
丧衣加身,泪眼婆娑。
心头无数酸楚顺着脸庞滂沱涌下。
她本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自出嫁以后,她却似乎把此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温容怀有身孕,不能久跪,很快便被婢子扶着回房歇息。
温老爷温夫人年纪大了,身子骨熬不住,守了一炷香便也歇息去了。
只有温宓,两眼通红,呆呆地跪在灵前,直到天色渐暗,月亮缓缓爬上柳梢头。
白月光贵女18
魏昀看不下去,想扶她起来,却被她轻轻躲过,说了句:“魏郎,你先回去吧。”
魏昀无可奈何:“陪夫人奔丧,我自己先回去是什么道理?”
温宓不语。
魏昀见状只好说:“我去为你熬一碗热汤,多少你也要喝一些。”
“有劳魏郎。”温宓没有拒绝。
魏昀走后,她浑身才骤然放松了下来,眼泪奔涌而下,她抬手咬住自己的手腕,死死抑制着不肯哭出声。
身后忽有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温宓仰脸拭去泪水,没有回头,问道:
“何事?”
下人的声音传来:“回主儿,晋王府二爷来了!”
宁桦。
温宓恍惚地发觉,自己再想起他的名字时,心境已经不再有丝毫波动了。
她垂目,轻声道:“请他进来吧。”
“我已经进来了。”
身后倏然响起清冷磁性的声音。
温宓微微一僵,抿了抿嘴,垂目不语。
宁桦缓缓上前,撩开衣摆在她身边跪下,身板挺如劲松。
他压低声音道:“斯人已逝,宓儿,节哀。”
温宓脸色惨白,轻轻笑了一下:“二爷是来吊唁的么,如此不喜不悲,却来劝我节哀。”
宁桦被她一刺,胸口似被凿开一个裂口,长睫微垂道:“容妹是我看着长大,我如何会不心疼?”
温宓拭泪冷笑。
眼下人也没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没人能把二姐还给她、还给温家了。
她身形微晃,膝盖阵阵的疼痛让她难以跪稳,整个人都透出娇怜无依的脆弱感。
宁桦见状抿紧薄唇,下意识想扶住她,却不料被她躲过,淡淡说了句:
“男女有别。”
此话一出,宁桦的身体顿时紧绷了起来。
“男女有别?”
他忽的笑了笑,微微阖目,气息骤然冷了几分。
他起身,嗓音冷淡:“险些忘了,数月前,你已成他人妇。”
说罢转身就要离去,却被温宓出声叫住:
“请二爷稍待片刻。”
玄色的身影一顿。
温宓又唤来杜鹃,低低道:“去把那只老东珠手镯找来,送还给二爷。”
杜鹃神色复杂,点点头去了。
宁桦身形挺拔,窄腰宽肩,单是站在那儿便是一幅赏心悦目之景。
只是这样的景致不曾入人眼眸,温宓连转身看看他都不肯。
很快手镯被拿来,只见上面镶嵌着红、绿碧玺,流光烨然,美不胜收。
杜鹃恭敬地递给宁桦。
宁桦垂眸,面上漠然地盯着这只镯子,却不伸手去接。
“这是做什么?”
温宓道:“昔日这镯子我不该收,眼下物归原主,请二爷拿去吧。”
“…”宁桦转过身,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方才说道,“原是祖母给你的及笄礼,我不能代她收回。”
原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改变主意,却不想她轻轻道:
“也是这个理,我明日亲自送到太妃奶奶手上就是了。”
宁桦闻言怔忡,深邃的眉眼微微抬起。
那双苍黑的眼中,仿佛有冷风吹絮、归雁沉湖。
他淡色的薄唇微动,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就这么沉默地看了她半晌,终于动身,缓缓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笔挺修长,只是多了些凌乱的破碎感,令人心生不忍。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那么狼狈,只是她不曾看到。
宁桦生来便是晋王府二爷。
当今圣上膝下无子,唯有晋王一个胞兄。自世子宁樟战死,宁桦便是唯一的嫡子,将来必要继承大统。
这样一个尊贵的人,从来都以冷面示人,如今却被温宓的一番话刺得面色苍白,薄唇颤动。
杜鹃看在眼里,心中酸楚,只觉得情字害人。害了她家主儿,也害了宁二爷。
他们或许心知肚明,也或许完全不知晓对方心意,可不论如何,结果都是错过了。
…
翌日,在一片肃穆寂静中,卫长陵一身白衣来了。
他听闻此事伤心不已,刚解了禁足便急急赶来,还带了温容最爱吃的红玉酥摆上,跪在灵前陪温夫人一起哭。
他一边伤心那样好的容姐姐轻易就被害了性命,一边伤心心爱的宓儿已经嫁给旁人。
他恶狠狠的目光往周遭一打量,果然看见魏昀那张可恨的面孔。
只是——
魏昀都来了,那她呢?
她为何不在?
温夫人见他如此,抹泪道:“你是找宓儿?那孩子一个人守到天明,我刚让丫头扶她去歇息。”
少年一愣。
精致俊俏的脸蛋儿黯淡了几分,低声喃喃:
“宓儿……”
余光扫了眼魏昀,他倏然起身,边往外走边道:“我去找她!我要见她!”
“长陵,你这是做什么!”温夫人大惊,连忙起身要拦住他。
下人们也都一涌上前。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卫长陵眼尾泛红,眼中有戾气闪过,面上却哀哀地求道:
“夫人,求你,让我去见见宓儿,我只看她一眼,看一眼我就走!”
“原来尊父竟是卫大人。”魏昀面上含笑,躬身作了一揖,“下官失敬。
只是不知阁下为何屡次冒犯我妻,魏某惭愧,虽无甚本事,却也明白礼义廉耻。阁下这样胡作非为,真当魏某死了不成?”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已然泛出冷意。这眼神该如何形容?
——笑着的,洞察的,寒冷的。
卫长陵蓦然挣脱一群下人,冷笑道:“你一个卑贱之人,如何配得上宓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倒是会坐享齐人之福,就是可怜宓儿至今被你蒙在鼓中,还傻傻地当你是个良人!”
他双眼通红,死死地瞪着魏昀,恨不得杀了他,可他不得不忍着,因为宓儿会因此伤心。
而他最见不得宓儿伤心。
“长陵!”温夫人厉声喝住他,“这样的日子,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卫长陵身子颤了颤,徐徐转身,看见温容的棺椁,鼻尖又是一酸。
他失神地低语:“要是回到那时多好?容姐姐不会死,宓儿就还是我的了…”
魏昀面色微沉。
就是泥捏的性子,如今也被激出了怒气。
这卫长陵,简直欺人太甚!
真当他魏昀是死的不成?!
白月光贵女19
正当魏昀气怒,想要给这狂妄小子一些苦头吃的时候,门口一道轻柔的声音缓缓递到众人耳中:
“长陵,闹够了吗?”
卫长陵猛地僵住,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
只见面容苍白的美人被丫头搀扶着,衣衫单薄,那双温柔的眼眸正平静地望着自己。
“宓儿?”少年一喜,动作麻利地冲上前,“夫人说你跪了一夜,怎不好好歇着,还出来走动?”
温宓攥紧帕子,摇头冷笑:“荒唐!你上次闹我喜堂,这次闹二姐的灵堂!
卫伯伯端方持重,怎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东西!”
她因情绪起伏过大,眼眶又泛出了红,唇瓣不住颤动:
“早知今日,我就不该容许你踏进温府,不该让你靠近我们姐妹!”
这些话她的确说重了。
就算看在卫伯伯的面子上她也不该说得这样难听。
可她的心真的很疼。二姐尸骨未寒,她生前最疼爱的弟弟竟大闹她的灵堂,只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为二姐不值,更为她心寒。
卫长陵听到这些言语,身体紧绷起来,面色僵硬至极,一瞬间动作都缓慢了许多,周围仿佛安静了下来。
“宓儿…?”
他红着眼,低低唤了一声,“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温宓阖目,没有说话。
她决绝的态度刺痛了卫长陵,他摇头喃喃了几句,僵硬地动了动身体。
见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自己,垂下脑袋,只好颓然离去,只留下一句:
“我将你珍藏心头十年,如何就比不过一介生人?”
如何就比不过一介生人?
温宓闻言,胸膛惊颤,仿佛一道雷电横空劈下,将她的头脑绞成一团灰烬。
长陵他…
他竟对她有如此情意!
难怪,难怪他总不肯唤她一声姐姐,还在她大婚当日百般阻挠!
正当她神思恍惚之时,魏昀缓缓上前搂住她,温声叹道:
“到底是个孩子,不够稳重,顽劣了些。”
一句话,让温宓冷静了下来。
长陵是个孩子,如今不过舞象之年,根本不知情为何物,她怎能把他的话当真呢?
温宓摇摇头,暗道自己蠢昧。
温宓一直留在温家,直到温容下葬方才赶回魏府。
魏昀公事缠身,比她早两日回。
可一踏进魏府大门,她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迎面匆匆跑来一个下人,见到她噗通便跪了下来,边磕头边哭道:
“不好了夫人!不好了夫人!喜鹊姐姐她,殁了!”
“什么?!”温宓惊骇,“快带我去!”
她连忙跟着下人,步子焦急不已。
等见到了喜鹊,果然已经没了气息,额上一道豁大的口子,流出的血已泛黑凝固了。
昔日鲜活的小丫头就那样冷冷清清地躺在那里,周遭围了一圈下人,却无一人敢靠近。
温宓只觉得心口又被活生生撕开,又疼又冷,冷得她脸色惨白,捂住胸膛颤抖着抽气。
杜鹃一声哭喊,急急地扑了上去,搂住喜鹊的尸首扑簌簌直掉泪,神情悲痛无措。
良久,温宓才回过神来,唇瓣微翕,抬眼扫过四周,缓缓问出一句:
“怎么回事?”
一片死寂。
一个胆子大的下人上前哆哆嗦嗦道:
“是,是表姑娘。她弄丢御赐的镯子,不知为何赖给了喜鹊姐姐,还说…
还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污蔑夫人手脚也不干净。喜鹊姐姐为证夫人清白,当场触柱而亡……”
原来是魏昀那个“表妹”周茹。
“的确是我。”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娇娇的笑声。
众人散开,只见一位妙龄女郎款款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神情嘲讽:
“你这陪嫁丫头手脚不干净,偷拿了皇上御赐的镯子,我不过教训一顿,她便出言不逊,最后更是直接触柱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温宓轻轻笑了起来。
的确可笑。
可笑她的喜鹊那么傻,以为自己去死就能使争端平息,就能维护她主子的清白。
可周茹哪里是为了找什么镯子,无非是借个由头来害她罢了!只是为何要连累无辜,害她喜鹊的性命!
这样大的动静,魏昀也被惊动,急急赶来劝温宓:“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再挑几个好的就是。”
节哀?
竟然劝她节哀?
人命究竟有何高低贵贱,有的人命比金贵,有的人却命如草芥!
就因为她的喜鹊是个丫鬟,就活该在这些阴谋诡计中白白丧命吗!
在这些高贵的人眼中,人命大抵是不值钱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温宓倏然仰头,呆呆地望着黑压压的屋顶,只觉得心头沉重得喘不上气,有只大手在拼命扯她的心。
无数积攒的悲哀难过轰然间坍塌,瞬间泛滥成灾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汹涌的泪水从眼中滚出,她捂住胸膛,疼得弯下了腰。
“孽,都是孽!”
典雅修持的美人,终于抑不住心头怒意,发了疯一般,拔出悬挂在一旁的宝剑就要砍杀周茹,却被眼疾手快的魏昀强行拦下。
“夫人!”他蹙眉喝道,“你失态了。”
“一命偿一命,她还不了我活生生的喜鹊,我便杀了她抵命,去给喜鹊做个交代!”
温宓眼眸通红,拼命挣扎着,声音嘶哑,“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看你如今,哪还有半点闺秀的样子!”魏昀摇头,“周茹是嘉辰妃的亲妹,杀了她,你也保不住性命。”
温宓闻言更是对周氏姐妹恨之入骨。
为什么!
凭什么!
恨她就冲她来,为何要害她的二姐和喜鹊!
堂内已经一片混乱。
就在这片混乱中,温宓看见周茹得意的笑脸,那样生动,那样鲜活,与孤零零躺在那儿的喜鹊截然不同。
喜鹊再也不能睁开眼对她笑一笑了。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了?
盗跖颜渊,恶人在笑。
那谁来还她二姐与喜鹊的两条性命?
极致的痛楚疯狂钻入她的心孔,她浑身冰凉颤抖,喉间一腥,竟是蓦然呕出一口血!
眼前阵阵发黑,仿佛一口气散尽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鲜血喷溅在魏昀的衣袖上,他大惊,一把揽住温宓,发觉她已面无人色,双眼紧闭!
白月光贵女20
“夫人!夫人?”魏昀急急地唤了几声,见她没有丝毫反应,顾不得许多,直接抱起她回房。
“快去请郎中来!”
…
…
头好疼。
砭骨锥肤之痛。
【请鉴定师尽快鉴定出真正的男主!】
【请鉴定师尽快鉴定出真正的男主!】
一遍遍冰冷的催促声在她脑海中旋绕着,挥之不去。
什么鉴定师?
什么男主?
温宓头疼欲裂,眼前漆黑一片,仿佛意识被锁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强烈的窒息感堵塞了她的每条经脉。
正惊颤时,一道白光如闪电般隆隆滚过,震得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终于想起来:
她被选中成为男主鉴定师,需要在几个大气运者中鉴别出真正的男主。
而将他带回总部的方法就是——杀了他。
那道冰冷的声音告诉她,真正的男主都具有某种特质,十分容易辨别。
可究竟是什么特质呢?她问,那道声音却不说。
看来只能由她自己去摸索。
可她为何要任凭这种未知的东西摆布?
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那道冷冰冰的声音又说:
【亲爱的鉴定师,如果您不能完成使命,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崩塌,所有您爱的人,都会顷刻间消失。】
温宓猛地僵住。
顷刻间消失,那么父亲,母亲……
她不信神,更不信邪,可长久以来发生的种种蹊跷事让她不得不信——
是不是真的有某种力量,在操控着每个人的命运?
她艰涩地问:“世上那么多人,你为何独独挑中我?”
【因为只有您与所有大气运者产生了关联,亲爱的鉴定师。】
“…”她沉默下去。
其实她想问,如果它对使命的要求就只有这样,那么选皇帝不是更妥当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那道声音消失了。
恍惚间,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动了。
她试探地动了动手指,随即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
“…”她缓缓睁眼,下一瞬便对上了一双复杂的眼眸。
“夫人。”那人唤道。
温宓偏头移开目光。
魏昀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夫人,金矿一事杜鹃都与我说了。
这里头的利益牵扯盘根错节,若非你帮我,我恐怕要得罪许多人。”
温宓一怔,看向一旁满眼激动的杜鹃,掩唇轻轻嗽了一声,摇头道:“叫我如何说你好。”
杜鹃抽泣道:“您一心为姑爷,姑爷却为了不相干的女子这样对您,奴婢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温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抬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温柔道:“知道你为我好,我不怪你,不哭了。”
魏昀的指尖略微蜷缩,乌黑的眼珠颤了颤,随即低低开口道:
“从前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对你。以后我们好好地,就如寻常夫妻那般,好不好?”
温宓慢慢抽回手,轻声道:“老爷言重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肯了。
魏昀心中懊悔,微叹了一声,只好说道:“也罢,你好好歇息,这些事以后再说。”
然后就起身出去了。
“主儿,姑爷这话是何意?”
温宓起身来到妆镜前,并未回她,而是说:“我念几样东西,你去替我寻来。”
“主儿请说。”
“赭石,孔雀石,青金石,蓝铜矿,珊瑚玛瑙与雌黄…”温宓不疾不徐说了许多东西,“都记下了么?”
“奴婢晓得。”
“切记,要仔细挑些好的,如今市上以次充好者久禁不绝矣。”
“喏。”
……
弹指光阴,转眼即逝。
年关将至,处处银装素裹,灯笼窗花,笑语欢声。
男童女童吟吟的笑脸比灯笼还红,各自披了披风,挑着纸灯,蹭块东家的点心,又馋西家的糖人儿,被主人一喝,嘻嘻笑着散去。
魏昀知道温宓喜梅,便在院里栽了三十株红梅,如今艳艳地开出了花,满院梅香扑鼻。
温宓这三个月一直待在房中鲜少踏出房门,魏昀只当她是伤心过度不愿见人,是以也不常扰她清静。
眼看上日佳节,魏昀只能心怀惴惴地去请她,立在珠帘外,暖烘烘的地龙令他心尖更冷,犹豫着说:
“长街热闹,夫人数月不出门,不如随我去瞧瞧?”
温宓放下笔,揉了揉略微酸痛的皓腕,起身撩开珠帘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穿好常服,不由一愣。
二姐喜鹊走后,她哪里还有这样的雅致?
魏昀却仿佛一眼看穿她,款款上前握住她的手,眉目含笑地说:
“今日佳节,夫人若说出个不字,岂不扫兴?”
温宓细眉轻蹙,犹豫片刻,福身行礼道:“还请老爷回避,容妾身更衣就来。”
温宓更完衣,两人便并肩走出了魏府。
长街上果然热闹,人头攒动,爆竹声声,火样的灯笼从这头烧到那头,仿佛雪地里吐出的茂盛红蕊。
魏昀偏头看向身边人。
她系着一件淡色花枝纹披风,肤白胜雪,眉目淡淡,徒增几分冷清,与满街的热闹格格不入。
可饶是如此,魏昀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熨贴。
这样的盛景非他一人独赏,身边有佳人相伴,与以往年岁不同,今年他不再是孤家寡人。
魏昀心中微动,不由伸手,将她的柔荑握在手心,温声笑道:
“为夫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往日佳节,都是为夫一个人度过。”
温宓没有说话。
魏昀又道:“明日庙会,我们一同前去如何?”
“我久居内室,一时恐不胜风寒。”温宓拒绝了。
她本不想在眼下的日子说一些晦气事,偏偏这人提了:
“夫人这般,可还是对周家姐妹心存介怀?若夫人不喜,我便将周茹逐出府去。”
温宓闻言,眼底平静终于破碎,苍白的指尖微微蜷缩,用力抽回手,痛恨地冷笑道:
“毫无牵念,何来介怀?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权无势,不能即刻为二姐和喜鹊报仇!”
魏昀心中波涛骤起。
她心中恨意竟如此深切……
他动了动唇,有些黯然地垂眸道:“那我呢?也惹你这般痛恨,让你连声“魏郎”都不愿叫了?”
温宓逼着自己挪开目光,面上又恢复一片冷淡,回了句:
“老爷言重了,“魏郎”该是给老爷心爱之人叫的,妾身时刻谨记。”
白月光贵女21
魏昀瞳孔微缩,下意识攥紧手心,摇头喃喃:“你…你这是何意?”
温宓道:“老爷与嘉辰妃的事妾身不是不知,不曾说破,只是给彼此留些体面,老爷千万要知足。”
这话不可谓不锥心,由一向典雅柔和的温宓说出口,就更令人难以置信。
“…”魏昀抿了抿唇,见她想要转身离开,不由心焦,连忙伸手拽住她衣袖,低低道:
“此事是我的错,可自三月前我便决意要与你好好…”
“有用吗?”温宓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轻柔一笑,嗓音飘渺似雾,“羊亡矣,何以全之?”
魏昀脸色微变。不知为何,胸口闷胀,升腾起几分压抑。
温宓虽明确表示了不喜,可第二日魏昀还是拉着她一起去逛了庙会。
兴许在他看来,她心中的怒火是与他逛一逛庙会就能平息的吧。
他紧握她腕,片刻不停地闯入漫天泼辣的热闹中,渐也随着欢声笑语沉迷,以为执子之手,便能与子偕老。
天寒地冻,唯她手是暖的。
肌肤相接,魏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悸动。
一偏头便能瞧见她精致典雅的脸庞,一贯的平静,却让他觉得安稳极了。
“我们终于像一家子了。”魏昀眉目含笑,抬手轻轻地摘下她鬓边的雪花。
美人,美景,佳节。弹指韶华,如何能辜负?
温宓垂目,继而抽出手往前走,没有理他。
魏昀失笑,连忙跟上去,轻哄道:“到处有卖小玩意儿的,买些回去赏玩也好。夫人?”
温宓闻言停下脚步,抬眼打量了一圈,神色微微恍惚。
往年这个日子,她都与几个玩伴一起度过。
他们也曾来这闹市穿梭来去,其中属长陵最为顽劣,他总爱捉了人家赏玩的兔子回去烤着吃。
她虽不曾吃过,可那味道她至今忘不了。
外酥里嫩,肉香扑鼻,烈烈的火堆把严寒的冬日都给烤暖了。
魏昀唤了她几声,见她没有反应似在出神,不由叹息,摇头道:
“究竟要如何做,夫人才能消气呢?你若实在恼我,只管打我骂我,也总好过一声不吭的,叫我难堪。”
“难堪?”温宓眼珠终于动了动,转向他,“老爷也认得难堪二字吗?”
说罢,带着杜鹃款款离开,没有再理会身后的魏昀。
……
“主儿,姑爷让人送来不少珠宝首饰,都挺好看的,您要不收下吧?”
温宓垂目淡淡道:“我嫁妆里什么没有,哪里就缺他几匣首饰了呢。”
“那这些东西,”杜鹃犹豫了一下,“总不好退回去…”
“数数有几件,拿去给干活仔细的下人分了吧。”
“…”杜鹃不敢再开口劝,讷讷地拿下去了。
魏昀得知,非但不恼,反倒觉得她率性可爱,心中更得几分趣味,大手一挥,又让人送了许多金银。
得知这些金银也是同样遭遇后,他仿佛还觉得不够,又送了些名贵的香料。
珠宝首饰可以打赏,金银也可以打赏,这香料总不能了吧?
魏昀左等右等,等来的消息却是温宓亲手将香料磨粉和泥,拿院里给梅树做了花肥了!
这下可把魏昀给乐坏了。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夫人竟有如此天真意气?
妙哉,妙哉!
下人每日都来回禀她的日常起居和琐事,他听着这些重复的事,竟也不觉枯燥;
有时下人说她笑了一下,他心中便能生出许多欢喜来。
又过十数日,他把眼前公事办完了,才腾出时间来到温宓的院子。
有婢子在门外守着,刚想行礼便见他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婢子的脸红了红,恭敬地退下了。
“夫人?”他在门外柔声唤道。
屋内丁点动静也没有。
魏昀疑惑不已,随即推门进去,只见静悄悄一片,全无女子踪影。
魏昀一惊,连忙扫视一番,见正中央竖着一面屏风,他深深拧眉,缓缓绕过屏风——
只一眼,他两耳便噌地红到了根!
只见那屏风后面是一只大大的浴桶,水面上铺开一层娇艳的花瓣。
桶沿上正慵懒地枕着一个美人,香肌玉骨,云鬟雾鬓,在一片如绸的水雾中闪烁着朦胧诱|人的光泽。
她双目紧阖,眉心微蹙,似是做了不好的梦。
魏昀迟钝半晌,终于甩开羞意,暗叹道:眼前的美人是你夫人,你怕什么!
无奈地摇了摇头,怕她泡着受凉,便想叫她起来,却不想手刚碰到她纤瘦的肩,指尖便像烧着似的,滚烫发热起来。
“…”魏昀抿了抿嘴,暗骂自己不争气!
正踟躇不知如何是好,美人自己醒了,缓缓睁开双眼。
迷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她顿时清醒,下意识把身子向水中沉了沉,细眉微拧,“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瞧瞧你。”魏昀脸颊发烫,挪开了视线。
温宓垂眸道:“老爷怎不让人通传一声?”
“是我不对,我没想到你正沐浴。”魏昀转过身道,“我这便出去,夫人安心更衣吧。”
走到门口时脚步忽地一顿,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杜鹃?”
“我叫她采买去了。”温宓道。
魏昀颔首,推门出去了。
待温宓更衣完,魏昀终于得到允准进屋,隔着珠帘问她:
“每次来都见你作画,我心痒难耐,可否让我一观?”
“红梅图罢了。”温宓淡淡地把画轴卷起。
看着珠帘后绰约的美人影,魏昀心中黯然,不由道:
“你我成婚近半年,还不曾圆|房,是为夫亏欠,若你愿意…”
“妾身身子不爽,恐怕要辜负老爷美意了。”
“…”魏昀无奈至极。
圆|房不过是早晚的事,这小女子究竟为何不愿?
就是对他心有怨怼,也不能免去周公之礼,自古以来哪有妻子不愿意圆|房的?
不过这些话他自然不敢对温宓说,毕竟大婚当日是他有错在先。
若非他那日爽约让她独守空房,如今他们应当是一对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
“一切自然以夫人的身子为重。”他垂目,温声说出一句虚伪的话。
白月光贵女22
温宓不愿,魏昀便不会低声下气地求|欢,只好无奈地转移话题。
翌日温府匆忙来人送信:
温宛的安胎药中发现藏红花的药渣,只是为时已晚,腹中胎儿没能保住!
温宓得知此事急忙入宫,见到了鬓发斑白的母亲。
母亲正守在大姐床前,母女二人相视流泪。
见她来,温宛朝她伸手,她抹掉泪,徐徐上前握住。
“姐姐!”
温宛泪眼婆娑,声声含恨:“周暮害我!”
“我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可怜孩儿在我腹中已经成形,却被那碗药生生夺去性命!我的孩儿,我的孩儿…”
温宓抬手遮住眼,不想让自己的仓皇哀弱被察觉到。
她低低道:“嘉辰妃可恨,都是我连累了姐姐。”
温夫人摇头,“与你何干?那嘉辰妃一惯恶毒,自己生不出孩子,便也见不得别人有孕!
自她入宫后造了多少冤孽,身上又背了多少胎命!”
温宛哭得愈发悲痛,额上青筋凸起,面颊一片惨白。
温宓不知该如何安抚,呆怔许久,心中仿佛千层波涛正慢慢偃旗息鼓,悄然沉入寂静无声的深渊。
“原是本宫来得不巧,夫人姑娘们也在呢!”殿外忽然传来一道笑声。
随即高昂的唱声响起:
“嘉辰妃到——”
殿内几人面色大变。
嘉辰妃果然徐徐走进,面带明媚笑意,身后跟着几个奴颜婢膝的宫人,手上各自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
嘉辰妃笑道:“陛下让我来瞧瞧妹妹,可怜见儿的,脸都白成那样了。快来人收下,给你们主子熬成汤药吃。”
莲溪宫的人顿时上前接过东西。
温宛看过去,几乎毫不掩饰恨意,双眼似箭,声音嘶哑:“你做的好事,还在这儿假惺惺什么!”
嘉辰妃身形微滞,惶恐般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
“妹妹,我好心来看你,你为何平白诬赖我?”
“诬赖你?”温宛悲凉地冷笑,抹去缓缓滑下的泪水,“你这样的人,就该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嘉辰妃面色微变。
她身边的丫头立马上前,大声道:“大胆!你怎敢诅咒娘娘?!”
“她是娘娘,我就不是了吗?”温宛被扶着缓缓躺下,盖好锦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做过的好事,上天都一笔一笔给你记着呢!”
温宓看向嘉辰妃,见她面容发黑双拳颤抖,压抑住心头酸痛,淡淡出声道:
“娘娘不曾做亏心事,自然不怕死胎索命。”
“你们,”那大丫鬟气得发抖,“你们竟如此无礼!”
嘉辰妃的脸已经僵滞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做过什么。
片刻后,她回神一般喝住丫鬟,“好了,几位也是伤心则乱,本宫岂是那般小气之人?”
“可是,娘娘!”丫鬟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嘉辰妃抬手止住。
“不必多言。”
说罢,朝几人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
温宓满腔痛楚不断翻搅,快把她疼坏了。
她知道姐姐有多期盼这个孩子。
那么多小肚兜,那么多小鞋子,那么多小棉袄,每一针每一线都由姐姐亲手完成。
可如今,这些东西只能被投入火里,随着滚滚浓烟化为灰烬。
她这可怜的小外甥何其无辜!
她迟早让嘉辰妃得到报应,以告慰二姐、喜鹊和小外甥的在天之灵!
……
又是两个月过去。
温宛自小产后身子虚弱不堪,一直缠绵病榻。
温宓为了照料,几乎每日都会进宫一趟,与魏昀见面的机会就更加的少。
魏昀每回见她都要呆呆凝视许久才能回神,美其名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温宓除了进宫,其余时间都在忙着作画,哪里有空搭理他?
对于他偶尔隐晦的暗示,她全当听不见也看不见,从不给丝毫回应。
一日,魏昀正与同僚饮酒,见他们佳人相伴豪饮美酒,不禁心生悲凉,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书童连忙劝道:“老爷可别喝了,您忘了,夫人不喜您满身酒味。”
这样一说,魏昀便陡然清醒了几分。
夫人不喜他满身酒味?夫人?
原来他魏昀也是有夫人的啊。
他低低问道:“你说——你说说,夫人为何不愿意看我一眼呢?”
书童道:“许是害羞。”
“跟你说你也不懂。”魏昀的脸颊微红,眼前出现几层重影,“她因为别人,恼了我了!”
魏昀整整喝了半宿。
被送回魏府时,已醉得不省人事,浑身滚烫,脸颊通红。
温宓本来要睡下了,倏然门上笃笃两下响。
她一怔,紧接着便听见杜鹃在外头扬声问了句“谁啊”,门便给打开了。
“诶,姑爷?”
温宓没有听见魏昀的声音。
她的心不由揪起,轻轻推开窗向外张望了一眼,面上微微一惊。
只见一袭常服的魏昀正大步走上台阶,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只听唰地一声,屋门在她眼前被打开了——
魏昀深沉的双目刹那间与她对上。
“!!”温宓被他吓了一跳,眼见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她心中失措不已,“老、老爷?您这是…”
还没说完,她便被一股大力抱了起来!
“魏昀!”鼻尖不断扑入酒气,她骤然回神,惊慌地挣扎起来,“你醉了,你醉了!快放开我!”
“你是我魏昀的夫人,本就该与我圆|房的,不是吗?”
魏昀微微笑了,温柔地把她放在床|上,俯身道,“从前是我不好,日后我改,你信我,好不好?”
语气温柔似在诱|哄,让人怀疑他根本没醉。
温宓僵了僵。
魏昀见状蹙眉,“怎么,你不愿吗?”
“我们说好,你不碰我…你不碰我的…!”温宓鼻尖酸楚,咬牙忍泪,“你怎能出尔反尔?”
“可你是我的夫人!”魏昀低下头,一字一顿,“都说我辜负你真心,可你何曾付出过真心?
如今我把心给了你,你却把它揉碎了丢还给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温宓听得怔然。
她直视他,“你若不能忍受,和离就是。”
白月光贵女23
和——离?
魏昀温润地笑了,伏在她耳畔痴醉般低语道:
“为夫不准。”
话音未落,温宓只觉得胸前一紧,紧接着撕拉一道裂帛声响起——
如今已是四月天,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她却觉得心口冷飕飕,正不断往里灌风。
晶莹的泪珠从她眼尾瞬间滚落,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额角青筋凸起,纤柔的双手用力将人推开,咬牙嘶声道:
“洞房花烛夜你可以,那之后许多的日子你也可以,可唯独眼前、以后,不能!
我宁死、也不会委身一个仇人!”
“仇人?”
魏昀狼狈地站稳,眼中泛着的血丝可怜至极,双拳缓缓握紧,“我竟成你的仇人了吗?”
温宓美目含泪,没有回话,而是匆匆拿起褙子遮住呼之欲出的春|光,仓皇地逃出门去。
去找杜鹃,去找杜鹃!
杜鹃!杜鹃!
她如无家可归的孩童,发髻凌乱,满脸泪痕,直到看到杜鹃,她眼中才溢出一丝光亮。
“杜鹃!”
她扑进杜鹃怀里。
“主儿?”杜鹃搂住她,满脸迷惑,“这是怎了?”
“今夜我同你睡,好不好?”美人眼底湿透,长睫悬泪,细白的手指不断收紧、颤抖。
杜鹃一惊,扫了眼烛火通明的主屋,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扶着温宓回了自己屋。
“主儿,您别哭,赶明儿咱们就回家,找老爷夫人给咱们做主去!”
温宓茫然地拭去泪水,垂头低低道:“父亲母亲已经够烦恼,我怎能再给他们增添负累?”
杜鹃无奈,只好伺候她安歇。
而主屋里,温宓跑出去以后,魏昀便怔怔地仰躺在床,胸腔内酸胀疼痛,沉默半晌,忽然抬手遮住双眼。
被揉碎的眼泪顺着脸庞缓缓滑落。
无声地,隐忍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却忍不住。趁着酒劲儿,便权当他喝醉了吧。
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
一步错,步步错。早知有今日,他当初定会好好待她。
“还来得及弥补吗?”他气息吞吐间泛滥着酒气,脸颊通红,眼神迷离,“夫人…”
他只是觉得眼前阵阵眩晕,意识慢慢便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中。
是月中旬,一道圣旨惊动魏、温两家。
只见圣旨上写着:户部尚书魏昀文采通明,治行卓越,有功社稷,朕器之甚,以三公主妻之,钦此。
传旨太监满脸喜气,笑道:“魏大人,快快接旨谢恩吧?”
魏府众人行跪礼,以魏昀、温宓为首,皆面色各异。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对皇上这道旨意不解:把三公主许配给老爷,这不是摆明给夫人难堪吗?
毕竟谁敢让堂堂公主做小?
不想开罪天家,就只能委屈夫人让位了。
而温宓却神色淡淡,仿佛被抢走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她平静的目光看向魏昀,似乎在诧怪他为何还不接旨。
魏昀自打听完圣旨,面色便沉了下去,圆润的指甲几乎陷入手心。
他垂目,缓缓抱拳道:“恕臣不能领命。”
此言一出,惊呼声层层荡起。
传旨太监瞪大双眼,颤颤地说:“这是抗旨!魏大人——您可想清楚咯,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魏昀眼角的余光扫过温宓,见她面色无澜,心口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声音温润而坚定:
“是,劳烦公公回去回禀,魏某已有妻室,珍之爱之,不愿再娶,恐辜负圣上美意了。”
温宓说不惊讶是假的。她满以为以他的为人做派会接下这道圣旨,如此她就能自请下堂,然后和离。
可不料他竟敢抗旨——
他不要命了吗?
若是惹得圣上不悦,他能落到什么好?
果不其然,皇帝得知魏昀抗旨,龙颜大怒,当即下令贬官罚俸,由正一品户部尚书迁至正三品户部侍郎。
身前仙鹤成孔雀,相去不啻天渊。
魏昀是谁?
当今圣上最宠信的臣子,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仪表堂堂,君子端方,谁人不知?
消息从前朝传出,车马围京城跑一圈,便多一圈的人听见。
一块泥捏的糖,鸟衔枯枝般飞回宫中,落入冷清的朱墙碧瓦,又被许多张口舌嚼烂,最后缺膊少腿地灌入人耳。
温宛自然也不例外。
一个不受宠的小嫔妃来探望她时把这件事说给她听。
她得知此事尖锐地哭喊了一声,一口心头血当即便呕了出来!
小嫔妃被吓得花容失色,随即赶紧带着下人行礼告退,生怕此事与自己扯上干系。
断断续续的嘶哑哭声从温宛喉中挤出:
“皇上竟、竟如此不顾情分,置我温家颜面、于、于何地!”
“娘娘!娘娘!”一个丫鬟急忙去请太医,另一个丫鬟哭道,“您千万保重身子,太医说您不能思虑过多…”
温宛捂着胸口流泪道:“我这个做姐姐的无能,可怜我的二妹、小妹,她们该是何等的委屈!”
说罢急急地喘了两声粗气,眼底泪光破碎晃动,如骤然冲破禁锢溢散出来的星子,绚丽过后,便是长长久久的寂静。
“娘娘!娘娘?”丫鬟大惊,扶肩轻轻晃了晃,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娘娘!!!”
娘娘——
…
…
“姐姐!”
“姐姐!”
温宓蓦然从梦中惊醒!
眼前烛火摇曳,杜鹃守在床前,被她声音一惊,赶紧爬起身来,“主儿?”
温宓看到她顿时安心几分,松了口气,任由她为自己擦拭额上冷汗,轻轻道:
“吓坏我了。方才我做梦,梦见大姐二姐还有喜鹊与我道别,说她们要走了。
怪哉,她们要走哪儿去?哪里猫藏的好去处,竟不带上我。”
杜鹃闻言,面色微变,低低道:“主儿,大姑娘、二姑娘她们…”
温宓摇头轻笑:“你怎也这样怪?都商量好一起作弄我不成?”
杜鹃道:“主儿,大姑娘真走了。”
“走哪儿去?”
“大姑娘她…殁了!”
温宓笑容凝滞,斥道:“你怎么平白咒人!”
杜鹃噗通跪地,泪如雨下,哀哀哭道:
“不止大姑娘,二姑娘、喜鹊,她们都走了,走了!主儿,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我…”
白月光贵女24
“…走了?”温宓摇头笑道,“好杜鹃,不要捉弄我了。”
她虽然笑着,双眼却不知为何落下泪来,浓烈的窒闷感将胸膛堵住。
她连忙抹掉冰冷的泪水,笑着催促道:“快去叫喜鹊来,咱们拾掇拾掇,去刘家瞧瞧二姐去。”
杜鹃哭道:“主儿,她们、她们真的走了!”
此言落地,温宓单薄的身躯一颤,面色陡然惶恐起来,惊惧地捂住双耳,声音拔高:
“你骗我!好端端地,人怎么就没了呢?人怎么就没了呢!”
杜鹃满脸泪痕,上前扶住她道:“姑爷守了您一天一夜,怕您醒来看见他不高兴,不久前才匆忙离开了。”
“…”温宓倏然安静下来。
她僵硬地扭头环视四周,入眼的每一样摆设都不属于她的闺房,陌生又熟悉——
姑爷?
温宓恍然,眼中水汽氤氲,终于想起自己原来已经嫁人了。
这不是她的家,这是魏家,是她如今的夫家。
二姐早跟姓刘的和离,回家去了。
大姐还在宫中呢。
杜鹃怎么说她们没了呢?
温宓头疼欲裂,此时此刻仿佛有只大手在翻搅着她的脑海,用力揪扯着每一条血脉。
她眼前忽然闪过一幕幕——
惨白的灵堂,倒地的喜鹊,以及缠绵病榻的大姐。
二姐回家来了。
大姐圣眷正浓。
二姐被推入湖里。
大姐死在了宫中。
温宓的眼神逐渐涣散,眼圈通红,轻声喃喃:
“不是梦?原来不是梦啊。”
她的大姐、二姐、还有喜鹊,真的已经没了。
“姊妹三人,好端端地,怎么只剩我一个了?”
她抱紧双膝,茫然无措地垂下头,任由泪水无休无尽地跌落。
杜鹃见状不忍,低声劝道:“主儿,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为她们报仇才是要紧事。”
“我早想好了,”温宓目光空茫,呆呆地说,“我要让周氏姐妹血债血偿。可不等我报仇,大姐也去了。可这一条条人命,周茹、周暮——她们怎么还得清啊?”
杜鹃张了张嘴,“主儿…”
“她们还不清。”温宓眼中温度随着泪水逐渐冷却,“该得到报|应的,不单单是她们。”
“主儿您的意思是…”
“魏昀,刘坤,还有我。”温宓摇摇头,惨笑道,“造化弄人,最该死的分明是我自己。”
杜鹃面色大变,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温宓轻轻抬手止住。
“你放心,”她依旧满目温柔,里面藏着一片荒芜,怅然笑着说:“如今我势单力孤,在报仇雪恨之前,我不会做傻事。”
温宓一向言出必行。
听她这么说,杜鹃便稍稍放下了心,转身就要出去叫水,却不料温宓又吩咐道:
“好杜鹃,去研些墨,我马上要用。”
杜鹃疑惑,一口应下,“您待会儿洗漱吗?”
“不忙事。”
杜鹃随即去磨墨。
“主儿,您要练字?”
温宓接过笔,轻轻道:“我要写一封和离书。”
“哦,和离书,和离…”杜鹃重复两遍,蓦然瞪大眼睛,“和离书?!”
温宓已经落笔。
杜鹃心肝俱颤,连忙拦住她的手,哭着脸道:
“主儿,这自古以来都是男人提和离,哪有女人写和离书的,这让世人该如何看您?”
“无妨,你松开吧。”温宓轻叹,“事到如今,我如何还能再与他虚以委蛇下去?”
杜鹃一僵,愣愣地松开手。
“主儿,您若是与姑爷和离了,以后如何再嫁人?”
“几条至亲的性命背在我身上,我怎么忍心背弃她们,自己高高兴兴地嫁人去?”
温宓拧眉,“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杜鹃只好道喏。
和离书写好,温宓又让杜鹃另铺一块洁白的布,她又在布上写了起来。
杜鹃伸脖子张望,温宓笑了笑,说:“这是状书,我要把周氏姐妹造的孽都写下来。”
温宛得宠后,利用宫中人脉查清了许多事,在温宓去探望时全都告诉了她。
杜鹃:“这、这有用吗?嘉辰妃是宠妃,就怕皇上护短…”
“总要一试。”温宓面色无澜,运笔速度飞快,“即便没用,我也有别的法子。”
杜鹃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磨墨。
…
…
和离书被送到了魏昀手上。
上面已经写上了温宓的姓名,还按了一个小巧的手印。
送到他手上,似乎只是为了让他过目,再让他署名按手印。
魏昀捏着这张和离书,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立在门边,身姿修长,却徒添萧瑟与荒凉。
“……和离?”半晌,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神色恍惚地笑了一下,问道,“是夫人亲口说的吗?”
白月光贵女25
“是…”下人回道,“夫人一醒来就亲手写下了和离书。”
魏昀怔然许久。
他垂目,低声喃喃:“她竟如此急不可耐!”
下人见状,大着胆子道:
“夫人想必是一时气怒,待消了气就好了。您为夫人不惜触怒圣上,上哪能寻到像您这样好的夫婿?”
好?
魏昀自己都不信。
素来娇贵的姑娘十里红妆下嫁给他,他却使她受尽委屈,还间接害死她三个姐妹。
这么一想,他欠她的,又何止一个洞房花烛。
不能为她报仇,连安抚都没有立场。若是追根溯源,这一切还是他招致的祸事。
魏昀长身玉立,眼眶微红,紧紧捏着和离书吩咐道:“叫管家来,把周茹逐出府去。”
下人一惊:“使不得啊老爷!周姑娘是嘉辰妃亲妹,圣上钦点魏府收留,若是贸然撵走,岂不是要大祸临头!”
魏昀闭上双眼,“快去!”
身为她的夫君,他没有在她嫁进来时即刻将周茹赶走,反倒任由她作妖,他不敢想——当时的温宓该是何种心情?
下人喏了一声,躬腰转身就要出去,又被魏昀叫住:
“再去把夫人请来。”
旋即又改口:“罢了罢了,我亲自去!”
说完便抬步走了出去,孤身一人,满心惴惴地来到温宓的院子。
“夫人。”他推门而入。
杜鹃迎了出来,面色复杂,“主儿才睡下了,不见人。老爷请回吧。”
魏昀脚步一顿,僵立在原地。
手中的和离书微微发颤。
纸上墨痕未干,显然刚写成,怎么就睡下了呢?
他哪里不知杜鹃是故意这么说?
奴婢传达的都是主子的意思,能这么说,无非是得了温宓的授意。
她不想见他。
魏昀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失态,他的双眼黯然下去,呆呆地望向主屋的窗。
她或许正停在窗前,静静地等着他离开吧。
许久,魏昀的喉咙干痒,张了张嘴,低声说道:
“既然睡下了,我便不进去扰她清梦了。不必说我来过。”
杜鹃恭敬地行礼,目送他离开。
又过几日,宫中传来消息:
皇上怀念温宛,将其追封为皇贵妃,同时特意允准温伯安告假三天,以彰显龙恩浩荡。
可事已至此,温伯安说不心寒是假的。
他好端端的三个女儿,两死一生,唯一活着的小女儿,也险些被三公主夺去夫婿!
他夫人整日以泪洗面,怨天恨地,恨不得替两个女儿去死。
可罪魁祸首却受到庇佑,依旧珠光宝气得意洋洋,永远不会为他的女儿偿命。
饶是如此,皇上也不甚安抚,只是劝他想开:爱卿节哀,人各有命数,不能强求。
命数!命数!难道他的两个女儿就该死、小女儿就该被夺去夫君吗?!
温伯安的心彻底凉透,甚至动起了告老还乡的念头,可刚说出口就被皇帝驳了回去,只允许他告假三天。
温伯安回府,先是看见了夫人,紧接着便看到了她身边的小女儿温宓。
他一惊,“宓儿,你怎么回来了?!”
白月光贵女26
温宓道:“我回来探望父亲母亲。”
她笑意温柔,一如出嫁以前。
温伯安怔忡,见小女儿将妇人发髻放下,重新梳成飞天髻,容光熠熠,典雅娇柔,这模样竟让他恍惚回到三个女儿都云英未嫁时。
只是今夕何夕,已然物是人非。
怅然间,他没有发觉妻子复杂的情态。
温伯安步入门槛,慨叹道:“也好,此番回来,好好陪陪你的母亲,她这些日子消瘦了许多。”
温宓道是,扶着温夫人走进去。
她才回温家不久,晋王府便派人来请,只是来者并非使仆,而是颂春。
杜鹃看见她便没有好脸色,冷哼道:“怎么是你,你还敢来见我们姑娘!”
颂春没有说话。
温宓笑着问道:“你还留在二哥身边么?”
颂春垂目道:“丹青会后二爷便将我逐出了映雪院,幸得老太妃垂怜,留我在身边做了个粗使丫鬟。”
杜鹃噗嗤笑出声。
温宓顿时明白老太妃的用意。
之所以派颂春来,无非是想让她知道颂春的下场,好卖她一个情面,亦或是卖父亲一个情面。
温宓苦笑。
先前她亲自把那只老东珠金镯送还,老太妃当时便有不快,如今怕是更与她生分了。
她对颂春点头,柔和地笑道:“劳烦你传话,就说我得空便去探望,请太妃奶奶不必挂怀。”
颂春抬头道:“姑娘若不给个准信儿,恐怕老太妃会迁怒于我。”
杜鹃气急道:“你这是在存心为难我们姑娘!”
颂春没有搭理她,直勾勾地盯着温宓。
温宓眸光依旧温柔,轻轻抬手,汩汩泠音在唇齿间萦绕流淌,“我正为圣上作贺寿图,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
说着又摇头失笑,“千里江山难画,我一连画了月余,如今才堪堪有了雏形。”
颂春眸光微闪,福身行礼道:“奴婢这便回去复命。”
颂春走后,杜鹃面露疑惑,问道:“主儿,您画的明明不是千里江山图啊。”
温宓垂目浅笑,怅然道:“我需要一个人做我口舌,颂春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何意?
杜鹃听不懂。
她只知道主儿现在看起来好难过好难过。
“主儿,膳房送来的莲花酥,您吃一点吧?”
“回房,画还差许多呢。”
杜鹃只好道喏。
……
翌日,温宓带着杜鹃去晋王府探望老太妃。
“门外是谁啊?”
一道苍老带咳的声音穿过珠帘递了出来,飘进温宓的耳朵。
她笑着应道:“太妃奶奶,是我,宓儿。”她让杜鹃在门外候着,自己则接过红楠木捧盒走进屋内。
晋王老太妃素日里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屋里便时常飘荡着花果香。
掀开珠帘,只见一雍容老妇从软榻上直起半身,面上犹带病气,可笑却怎么也止不住:
“宓丫头快快进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温宓走近挨着她坐下,老太妃便握住她的手细细看过,不住地点头笑道:
“好啊,回来就好。就是嫁去了夫家,也没有自己家舒坦。颂春说你忙着作画,今日你来,可是画作完了?”
温宓赧然笑道:“这些都是小事,哪有探望太妃奶奶重要?”
说话间,珠帘忽被惊起,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尖叫嗡鸣起来,聒得人耳朵生疼,莹润的珠子碰撞出清脆的鸣响。
是碟子摔落在地的声音。
老太妃脸色微沉,眼刀子往外一撇:
“是谁?!”
帘外颤抖惊恐的嗓音响起:“回太妃,是,是奴婢,奴婢失手打碎了果碟,望太妃恕罪!”
“毛手毛脚惊了主子,出去!”心腹老奴连忙退出去低喝。
温宓恍惚了一下。
此情此景,与当初何其相似。她想起先前某次探望时那个同样“毛手毛脚”的丫鬟,后来她才知道那丫鬟被发卖了。
温宓回过神来,笑了笑,把红楠木捧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碟精致的枣泥酥,“知道您爱吃这个,宓儿特意带了一些,奶奶快趁热尝尝。”
老太妃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餍足地颔首道:“可有些日子没去看你二哥了?”
温宓垂目道:“是有些日子了。”
“既然回来了,就去瞧瞧吧!再不济也是兄妹,总这么生分像什么话?”老太妃拿帕子捂住嘴,蹙眉嗽了一声。
温宓犹疑道:“可宓儿已为人妇,这恐怕不太…”
“好个宓丫头,还想骗我老人家!”老太妃笑了,“你此番回来,难道真是为了看望双亲不成?”
温宓一怔,抿了抿嘴,当即反应过来她为何这么说。
这世道风言风语传得快,再者晋王府耳目遍布,怎么会不知道她和离的事呢?
看来天底下唯一能被瞒住的就只有她父亲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曾退让,轻轻道:“二哥毕竟是男子,亲兄妹尚且设三分界线,我们又如何能失分寸?”
“你们只当是亲兄妹,有何不可?”老太妃摇头,“不必理会外人如何!”
温宓还是摇头。
见她这么固执,老太妃叹了一声,叫人把老东珠金镯拿来,硬是套在她腕上,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我一直中意你做我的孙媳妇。樟儿没了,我便让桦儿配你,怎料你们都不通窍,白费我一番苦心。”
温宓失笑,“是宓儿有眼无珠。”
“罢了!罢了!”老太妃搂住她,抹去眼角的泪。
“昨夜我梦到桦儿了。皇帝要夺走桦儿,立他为太子,待一觉醒来,才发觉是梦。不过——这不过是迟早事,桦儿总要离开晋王府的。”
温宓一颤。
是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
该得到的总会得到,该失去的也终究会失去。
人就是这样,不断地得到又不断地失去,以此为羽翼奔向最终的宿命。
老太妃正说着话,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那姓魏的断了两条腿,知道么?”
温宓一愣,“什么?”
“那姓魏的不知被谁绑去,两条腿给打断了!”
温宓凝滞了一瞬,随即笑道:“我与他已经毫无瓜葛,太妃奶奶不是知道么?”
白月光贵女27
老太妃的目光在她脸上飘过,笑道:“你是与他无瓜葛了,可保不准他还惦记着你。”
温宓淡淡一笑,心中毫无波澜。
她日日让人催他和离,把那仅有的丁点情分都磨没了,哪还有什么惦记不惦记?
只是她没想到竟会有人对他仇恨之深,直接断掉他两条腿。像他那样的人,断掉双腿,还不如杀了他。
会是谁做的呢?
温宓略微思索,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离奇死去的朱成义。
她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两个人都与她颇有有渊源,忽遭横祸,怎么想都诧异。
“怎么,是想起什么来了?”老太妃摇头笑了笑,眼神意味深长,“不论想起什么,该装哑巴的时候就得装哑巴。”
温宓神色微微一震,垂目道:“宓儿晓得了。”
“再过不久你二哥就要立身东宫,我这个做祖母的,自然要尽力为他打算。”
老太妃见她识趣,微微叹道,“若非你亲事定得急,将来配了桦儿,就是凤位也坐得,怎么就要委屈在那小小的后宅呢!”
温宓轻笑:“亏得四下无人,太妃奶奶可不好说这种话。”
面上笑意缱绻,心中却忖度起来:
看样子魏昀的事与晋王府有关。老太妃敢无所顾忌地告诉她,想必不是晋王府亲自出手。
宁桦若被册封为储君,需得在朝中立稳脚跟。老太妃口中的“为他打算”,除了拉拢朝臣还能有什么呢?
想到这里,温宓陡然一惊,心中冒出一个骇然的念头:
此事,是否与卫家有干系?!
老太妃若有心拉拢,那么忠正耿介的卫怀明便是不二之选。
卫怀明乃是当朝首辅,身兼太傅与太师之职,幕僚三千,处尊居显,可谓权倾朝野。
当初的朱成义也是被绑去,用了非人的手段折磨,与如今的魏昀何其相似!
朱成义死后,朱家便举家迁出了京城,从此杳无音讯——除了卫家,谁还能在京城内只手遮天?
从前的种种疑点,慢慢在温宓脑海中清晰放大。
可若是卫家做的,缘由又是什么?
杀朱成义,断魏昀的腿……
难道,是因为她?!
温宓心中骤起惊涛!
……
再说皇宫里。
自打皇帝为魏昀与三公主赐婚被拒,三公主便在京城内狠狠丢了一次脸。
她因此更加记恨温宓,觉得丢脸都是温宓害的,势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好在她与宁桦的大丫鬟颂春有些交情,从前为了讨好宁桦,也时常对这丫鬟和颜悦色,久而久之便有了联络。
这丫鬟方才来送信,说温宓预备在万寿节献上一幅千里江山图。
好个千里江山图!果然是假清高,从前不见她献寿礼,如今竟以自己的名义献寿礼!
这不是摆明想讨她父皇欢心?
宁萱珠冷笑。
当即心思一动,招呼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想献上千里江山图?
那她就让温宓丑态百出,让所有人都瞧瞧这典雅美人真正的面目!
吩咐完人,其母梁夫人便来了。宁萱珠连忙迎上去,“母妃,您怎么来了?”
“你昨日又去找那嘉辰妃了是不是?”
白月光贵女28
宁萱珠在母亲面前气焰立马萎缩,讷讷道:“周娘娘是真心想与我结交,是个好人。”
“深宫之中哪还有什么好人?皇贵妃倒是好,可你看她下场如何?如周暮那般,更是骨子里就坏的坏胚,你如何敢跟她来往!”
梁夫人恨铁不成钢。
她是瞧不上温家那个小女儿,可不意味着就能瞧得上虚伪做派的周暮。
同为宫妃,阴私事见得多了,便知道周暮更令人作呕。
“可周娘娘没有害我。”
“你可知何为引火焚身!”梁夫人气怒。
她在皇帝身边待得最久,颇能能揣度圣意。这几日宫中不太平,皇上意欲立储,前朝恐怕也要变天。
而作为储君不二之选的宁桦,从小与温家的三个女儿知交甚笃,情谊深厚。
如今这三人不是被害死就是被针对,无一不是拜嘉辰妃所赐!
若他顺利登上太子之位,她们母女二人该如何自处!
偏偏宁萱珠对这些一无所知,还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公主之尊无人可欺。
荒唐!
区区公主,与当朝储君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梁夫人急切地想让女儿懂些事,却不能直白地说出来,生怕被有心人传进皇上耳中。
“皇上爱重你二哥,日后你不许再对那温家姑娘下手。”
宁萱珠急道:“她害我丢脸,我便不能饶过她!”
“糊涂、糊涂啊!”梁夫人屏退其余人,拉住她的手问,“方才你又算计什么了?”
“我让人去把她的画毁了…”宁萱珠脸上露出得意的笑,“父皇诞辰在即,她想献画谄媚,我便让她现眼!这样岂不是大快人心?”
梁夫人闻言,面色微变。
“你真让人去做了?”
“是,”宁萱珠点头,“她敢谄媚父皇,难不成是想当皇妃么!万寿节一到,她便完了…”
梁夫人身子一颤,面色陡然发白。
“母妃,您这是怎了?我收拾那小贱人,你不高兴么?”
梁夫人手指颤抖,倏然抬起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本宫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蠢货!”
“啪——”清脆的一声响。
宁萱珠呆了,白嫩的脸颊飞快肿起。
“…母妃?”
梁夫人身形一晃,头上钗环甩动,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她恨恨地扭头离去,只撂下一句:“我再不管你,日后你是喜是忧,都与我无干!”
她这话纵使是气话居多,可还是将宁萱珠惊得魂飞魄散。
宁萱珠的眼泪缓缓滑下。
脸颊被打得红肿发烫,她抬手捂住,眼中恨意更深。
都是温宓!都是温宓!
若不是温宓,她怎会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因为温宓,她的桦哥哥、母妃,都不要她了。
凭什么!
宁萱珠的双眼顷刻间被泪水淹没。
……
万寿节在每年四月。
温宓发现自己精心勾勒的千里江山被毁,并不意外,叫当值的奴才来挨个询问了一遍。
果然,口风甚严,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挥挥手,让他们下去,随即让杜鹃去给管家传话:
这一批下人全都发卖了,再从可靠的人牙子那里买些新的进来。
管家不敢违逆,忙不迭下去办了,任凭那些下人叫苦连天他也不曾心软,板着脸道:
“你们中有人手脚不老实,毁了姑娘的画,还没一个肯说实话,实在恼人!”
其中一人哭道:“不知是谁干的,便要全都发卖吗!”
离了温家,哪还能找着这样舒坦的去处?
“就是!”另一人附和,“三姑娘这般,难道就不怕落个凶悍之名?”
话音未落,一道温柔泠泠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声:
“倒是我浅薄,不知主子发卖几个不忠的奴才也成凶悍了。”
几人一颤,连忙转身,不住地磕头,“见过主儿!见过主儿!方才奴才们无心之言,还望主儿饶恕!”
“饶恕?”温宓轻笑,“你们不曾做错,我饶恕什么呢。”
此话一出,几人脸色顿时不好看。
杜鹃冷笑:“你们就是欺负姑娘好性子,若换作旁人,你们早夹起尾巴滚蛋了!”
温宓止住她,笑道:“那画原是我要献给皇上的,却被贼人毁去,这可让我头疼得很。”
几人眸色大亮,当她心软,不住地磕头道,“求主儿宽恕!求主儿宽恕!”
看样子,温宓也明白了几分。
谁也不肯供出谁,那就是一起犯的事了。
她微微笑道:“我还怪呢,贼人怎敢如此放肆?原来是人多壮胆。”
杜鹃越听越气,问道:“主儿,怎么做?”
“依旧发卖了吧,”温宓道,“温家容不下不忠不义的奴才。”
管家连忙道喏。
处置完这几人,两人回房。
杜鹃困惑地问:“主儿画过那么多画,他们怎么偏偏毁去万寿节那幅?”
“魑魅魍魉显形罢了。”
温宓淡淡道。
…
万寿节当日,普天同庆。
一道圣旨颁下,震惊朝野。
——皇帝将晋王嫡次子宁桦过继到膝下,册为太子,即日起赐太子宝印。
储君一立,社稷更稳,又恰逢皇帝千秋,可谓喜上加喜。
这样大好的日子,处处欢声笑语,却有一人格格不入。
三公主宁萱珠得知此事,当即便发了疯,在寝宫里砸碎无数珍器美玉,嘴里不住尖叫:
“该死!都该死!一个两个的都要与本宫作对!”
宫人见拦不住她,连忙去请梁夫人,得知梁夫人现在御书房,连忙又去请嘉辰妃。
周暮听说后笑了一下,跟着来到三公主的寝宫,对她说:
“好端端的,拿这些宝贝撒什么气?可心疼死我了。”
宁萱珠睨她一眼,凝神打量许久,倏然冷笑:“都是你做的好事!”
周暮诧异道:“我怎了?”
“桦哥哥被过继到父皇膝下,此事你先前分毫不知么?”
宁萱珠眼泪唰地掉了出来,尖利地哭道,“你明知道我非他不可,却连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
现在好了,宁桦成了她的兄长,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周暮反应过来,眸光微闪,笑道:“这有何妨?我有的是法子让他把心交给你。”
宁萱珠猛地一怔。
白月光贵女29
她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光芒,抓住周暮的手急切问道:
“什么?什么?快说!”
周暮垂目笑道:“公主别急,容我日后说来,眼下还是赴宴要紧。”
……
两人赶到宴会。
宁萱珠瞧见人群中那个烨然如神的美人,对周暮冷冷地笑道:“瞧着吧,今夜有她好看的!”
须臾,皇帝驾到,身边带着已是太子的宁桦。
“朕,今日寿辰,亦是我儿宁桦掌太子宝印之日,朕心甚悦,望诸位今夜痛饮!”
“喏——”
宁桦坐在皇帝斜侧,一句话不曾说,只是淡漠地垂着眉眼饮酒。
灯火通明,他的脸却仿佛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流水般的寿礼呈了上去。
“户部李原献上玉镂雕双狮一只。”
“兵部张叔樵献上玉卧兽形砚滴一个。”
“兵部莫从安献上夜明枕一对。”
“……”
“好,好,好。”皇帝笑意更浓,抚髯道,“众卿有心了。”
宁萱珠蓦然起身,宴上的目光顿时看了过来。
“儿臣恭祝父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老三这是做什么?”
周暮笑着接过话道:“三公主是要给皇上一个惊喜呢。”
“哦?”皇帝来了兴致,笑道,“如此就快呈上来。”
“父皇莫急,这可不是能呈上去的寿礼。”宁萱珠拍了拍手,随即一群舞姬鱼跃涌入,摆好了队形。
宁萱珠得意地说:“这是儿臣自创的舞,今日献给父皇!”
众人面面相觑。
敢情这就是三公主准备的惊喜,一支舞?
堂堂公主,怎么能为舞姬编舞?真是荒唐!
皇帝面露不悦,还没等舞姬开始跳便说道:“老三的心意朕心已领,让这些舞姬退下吧!”
宁萱珠一愣,鼻尖酸楚,抑制住泪意道:“父皇这是何意,是不想看儿臣为您编的舞吗?”
“胡闹!”皇帝沉下了脸,“还不快退下!”
宴会的气氛陡然凝滞。
宁萱珠被吓得不敢再回嘴,扭头看了眼温宓,倏然指着她道:
“儿臣听闻温三娘子为父皇备下了绝佳的寿礼,何不请她拿出来瞧瞧?”
话音未落,她便感受到上方一道冷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抬眼,果然与那人对视,心中顿时一喜:
他竟然为她抬起了头!
皇帝脸色更阴,“你就非要在今日胡闹不可?”
“儿臣就要看!”宁萱珠鲜少对皇帝这样耍性子。
温宓徐徐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行礼道:“臣女见过皇上。”
“温三娘子不必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三公主说得对,臣女的确为皇上准备了寿礼。”
皇帝眸光一亮,“哦?”
温宓随即让杜鹃把一个画轴拿了上来。
画轴缓缓铺开,只见画中有五大瑞兽:龙、凤、麒麟、龟、貔貅。
金龙腾飞九天,威压磅礴;朱凤展翅昂首,所过之处,身后点燃一片赤练火焰;麒麟跺脚俯视,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
画卷一打开,便引起连连惊叹!
“好一幅瑞兽图,若得天时,必能恒久传世!这画可有名字?”
温宓轻声道:“此画名为《万兽无疆》。”
“好!好啊!”
皇帝的双眼盛满笑意,愉悦地大笑起来,“快!呈上来,朕要细细观摩!”
“瑞兽预兆国运太平,我朝又将迎来一个盛世年。”皇帝满意地笑道,“这瑞兽的颜色别致生动,用了什么颜料?”
“此画是臣女耗费数月绘成,用了上品的赭石,孔雀石,蓝铜矿,青金石等。”
“用心之诚也!”皇帝慨叹一声。
此时宁桦看向她,徐徐道:“果然是一幅好画,三娘子的技艺又精进了许多。”
温宓垂目轻笑:“殿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你自称臣女,看来是与魏大人和离了?”
宁桦长睫微垂,修长的手指捏起茶杯,手指竟比玉质的杯身还要白上几分。
席间众人皆诧异不已,面色各异。
尤其被蒙在鼓里的温伯安,骤然得知此事,宛如当头一棒,脸色顿时黑了一片。
温宓微微一颤,心中诧怪二哥何时如此鲁莽,面上却摆出一副淡然的态度:
“臣女与魏大人终归不是一路人,安能待在同个檐下过日子?”
闻言,周暮的手掌顿时收紧,指甲死死陷进肉里!
“混账!”温伯安忍不住,当席便怒斥出声!
宁桦止住他,薄唇微翘,嗓音清磁:“三娘子有她自己的主意,不是更好么?”
温伯安:“可是!”
“温大人不必责怪,宓儿早早和离,未必不是好事。”他意味不明道。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惊诧之极,只觉得太子殿下话中之意快要溢出来了。
宁萱珠也红了眼,蓦然抬起头,只见他眉目冷淡,毫无异色,就好像方才表露缱绻之意的人不是他。
温宓眸光微怔,旋即低下头去,没有给他丝毫回应。
皇帝仿佛没有看出气氛的怪异,笑着说道:
“今日朕心愉悦,前有储君定立,后有《万寿无疆图》,朕心甚悦,光喝酒倒也无趣,不如来些赏赐,如何?”
温宓抬眼。
皇帝随即叫了他的心腹太监挨个行赏。
轮到周暮和宁萱珠,两人的脸都要气绿了,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着接下这份赏赐。
宴会终于散去。
杜鹃万分不解:“主儿为何要献画?贺寿的人那么多,也不差咱们啊!”
“你猜一猜。”
“难道——主儿是为了入宫为妃,好夺权为大姑娘二姑娘报仇?!”
温宓笑了,“我难道就是那种只会依附于人的人吗?”
杜鹃讷讷。
“那主儿是要…”
“为我自己铺一条路出来。”
“主儿,我明白了!”杜鹃眸色微亮,一脸恍然大悟。
“你明白什么了?”
“您是想借着讨赏的机会求陛下惩罚周茹周暮姐妹!”杜鹃自觉猜对,高兴地得意洋洋。
“对,也不对。”温宓说,“区区一幅画,就能让陛下抛下皇家脸面去罚一个宠妃么?”
“怎么不能呢,”杜鹃说,“本来就是嘉辰妃做得不对!”
“皇上能罚她,但能杀了她么?”
杜鹃一僵。
白月光贵女30
温宓笑着收回目光,轻轻道:“我要的不单单是一个罚字。”
“那您是要…”
“我要她们以命相偿。”
……
万寿节是四月的尾巴,过完万寿节便是新月。
新月的第一日,张琰张大师便急急地登门拜访,还不等寒暄便满眼冒光地问:
“听闻三娘子又作了一幅瑞兽图,唤作《万兽无疆》?”
温宓柔和地笑道:“张大师是如何知道的?”
“那样的好画,自然人人交口称颂,我听了心痒难耐,这不,天一亮便急急赶来了。”
温宓摇头笑道:“张大师可是来晚了,昨日画已经献给陛下了。”
“我知道,皇上还把画挂在了寝宫呢!”张琰叹道,“好画不拿出来供世人赏鉴,只挂在内室岂不是暴殄天物!”
温宓细眉微微拧起,心中生出疑窦:
张琰不过是民间散户,如何能得知这样的宫闱之事?
自古以来御前最忌讳的就是口舌,除起居郎能随时记录皇帝的言行,其余人都不准窥探内闱,更遑论传泄出去,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可眼下连皇帝在寝宫挂画这样的私事都能传到张琰的耳中,那么其余的呢?
怪哉,怪哉。
温宓笑了笑,转身从架上抽出一幅画轴,双手递给张琰道:
“承蒙厚爱,这个您拿上吧。”
张琰当即打开一看,眼中又迸出粼粼金光,“这是我先前求了许久的《春燕别柳图》!”
见他高兴了,温宓笑问:“张大师如何得知皇上把我的画挂在寝宫,莫不是编来哄我的吧?”
张琰急道:“我从不打诳语!我与承恩公有些交情,他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承恩公是先皇后的生父,家族世代簪缨,门楣高耀,也曾鼎盛一时,每日上门拜访的人把门槛都要踏破。
可自从先皇后离奇暴死,承恩公一族便渐居没落,直到如今,京中鲜少能看见他们族人的身影。
可如今承恩公竟然能轻易得知皇帝的宫闱内事,显然有猫腻。
温宓沉思片刻,抬头笑道:“如此倒叫我惭愧了。”
张琰走后,温宓随即叫了几个可靠的下人来,点了其中一人问道:
“我记得你认识承恩公府上的人?”
“是,奴才与承恩公身边的德旺是同乡,颇有交情。”
温宓笑着点头,吩咐道:“不要声张,拿几锭银子悄悄打听打听,承恩公一家近日可有异常?”
下人道喏,飞快地去了。
两个时辰后回来禀报:
“承恩公将家中女眷秘密送回庐州老家,又传书把远在金陵的长子召了回来。”
“好一个承恩公。”温宓眼中浮出笑意。
“主儿,承恩公意欲何为?”杜鹃惴惴地问道。
“他是见世道太平,想要搭一把手呢!”温宓笑道,“走,去卫家。”
杜鹃连忙道:“我这就去给主儿备轿。”
温宓叫住她,“不必张扬,寻常青轿即可。”
杜鹃道喏。
刚到卫家,还没进门,便碰见了急急踏出门去的卫长陵。
他红衣如故,面容又精致深刻许多,身量也拔高,足足比她高出一头。
他看见她,脚步骤然慢了下来,眼神怔忡,呆呆地唤了声:
“宓儿?”
似是在确认这不是错觉,他用力掐了身边奴才一把,听见奴才抽气的痛呼声后,桃花眼中瞬间涌出灿灿的喜悦!
“宓儿!”
他飞快朝她奔来。
若非温宓后退一步,恐怕要扑到她身上来。
她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孩子似的。”
少年眸光灼亮得惊人,盯住她道:“宓儿,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是来拜会卫伯伯的。”
温宓看到,少年听到这话时眼神陡然黯淡下来。
她挪开目光,轻轻笑道:“你这样匆忙,是要上哪儿去?”
卫长陵垂下头,摇头低低道:“许多日子不见,我万分思念,今日本来要去找你的。”
温宓忍不住笑,“现下我来了,你还去么?”
卫长陵转过身,背对着她,失魂落魄地跨进门,颓丧道:
“不去了——”
杜鹃也被这少年逗笑。
“卫郎君还是这样有趣,魂儿整日四处飞,就是不着家!”
卫长陵回头瞪了她一眼。
杜鹃笑得更欢了。
卫长陵恼羞成怒,转身扯住温宓的衣袖道:
“宓儿你听,这丫头愈发没个规矩,连我也敢奚落了!”
温宓笑道:“杜鹃说得没错,何时你能娶个媳妇,早早被拘住,魂儿就不能乱飞了。”
闻言,少年白皙的面颊飞红,耳根发烫,小模样又可怜又委屈,低声道:
“我倒想娶媳妇,可媳妇不想嫁我,嫌弃我年岁小。”
“……”
温宓无奈地摇头,只好说:“卫伯伯在家吗?我有事要对他说。”
“什么事?”卫长陵哼出一句。
“打探姑娘家的私事可不好。”温宓笑吟吟地,领着杜鹃越过他进去。
卫长陵呆滞了许久,等她的倩影消失在拐角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喊道:
“姑娘家的私事,我听不得,我父亲就听得么!”
他这是被戏弄了!
仆人战战兢兢地说:“主子,三娘子只是不想你知道罢了。”
不提还好,一提卫长陵就更气了,“用你多嘴?!”
……
温宓此行的确怀揣着目的而来。
承恩公若真有反心,那她此举就是掺和进这些腌臜事之中了。
她父亲固执死板,断不会信她的三言两语,若想为大姐大姐还有喜鹊报仇,就只能靠她自己。
献画是想入宫为妃?
杜鹃只猜对一半。
她更想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入朝为官,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很难,本朝绵延至今,从未有过女子入朝的先例。
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个手握重权的依托,否则凭她一介女流,直接面见龙颜并不会受到重视,除非得重臣保举。
本来她只能用更险的法子去搏一搏,可眼下承恩公一事让她看出了另一条明路。
“来,请用茶吧。”卫怀明笑着抬手示意。
温宓浅浅抿了一口茶,抬眼笑道:“新供的龙井果然香滑。”
卫怀明笑了笑,“三娘子来此有何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