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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论功行赏

    敕造颖国公府是御赐的宅邸,新造的园子,造园匠兼取江南园林与北方苑囿之长,院落疏朗,岁寒有松柏不凋;为显示周敏静领水师之功绩,园中水面开阔,上有七座形态各异的桥,令人心旷神怡,敏静很喜欢。

    与第一次上京奔命相比,戈舒夜的第二次上京就风光得多、惬意得多了。不光大大体会了“颖国公府”“肃静”“回避”鸡犬升天的排场;还穿着新衣,人模人样地拜见了平昌公主娘娘,教给她入宫、贵族社交的礼仪,老娘娘还掀起她裙子看来看去,直说是个标志人儿;周敏静也真是说到做到,像是把“颖国公府”按四个字劈开,把那个“颖”字留着给她似的,在犒赏军士、仆婢和打点路费之后,结余的钱,暗暗在心中划给了她。于是分她银钱。

    戈舒夜吃了走私的亏,还特意交代只要真金白银,不要胡椒。

    当五十个一两的黄金锭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眼睛都看直了。(这是皇帝赏赐给功臣的荣誉金。)

    二十两银子,够当时普通农村三代人家庭一年的花销,按照金银1:10的兑换率,够她一家二十五年的吃穿。

    敏静穿一身绛紫色外袍,在光秃的藤架下,坐在一个铺了细绒的马扎上,继续逗她:“你亲手杀了几个倭寇?”这是作为他英勇作战的功绩写在战报上的。

    戈舒夜之前得了他的七星短铳,火力增强,又兼攻城,白鸦所授刀法砍杀利落,但是她没有水师割耳计功的习惯,她努力回想着:“十二个?十三个?”

    “火铳击中五人,攻城亲斩十首,加上之前在小窟沙,击毙六人。”敏静挥手,破敌又端上一盘,敏静又往她的托盘里加了二十一块。

    戈舒夜两眼眼巴巴地盯着周敏静的手,看着黄澄澄的金子一块一块挪到自己的口袋里,像是尾巴快要摇上天的小狗。

    “侯爷,不,公爷,您真是福慧双至、智勇双全啊!”戈舒夜开心到胡言乱语,不知道在乱说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恭维话了。

    “论功行赏,这些都是你自己挣的。

    只是……七十一。好事成双,凑个双数吧。只有这锭算是我赏的,去金匠铺打对镯子;你衣裳也旧了,见客不方便,去做几件新的吧。如果你在京城中没有偏好的店铺,我就借个精干麻利娘子领你去。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公爷那套盔甲,我觉得又防弹又暖和,上面的绣工也很好……”

    黄云引着韩偃、韩春进到园子里来,对周敏静施礼。周敏静微笑示意他们可以免了。黄云吹胡子瞪眼地道:“无知村妇,大胆僭越!你知不知道公爷盔甲上的补子纹样,麒麟、白泽,那是身份多尊贵才能使用的?那得是驸马爵位以上、公爷那是有宗亲之血脉才特许的!整个浙江也找不出第二件!”(是周敏静证明身份的方式。)

    “黄指挥使你好小气啊,都被烧得破破烂烂了,还可惜一件旧衣裳,可见你也是个和我一样的穷人!不过姑娘我现在有钱了,就要衣锦还乡了!”(这里其实是战斗很惨烈,盔甲在进攻和炸火药库时被打烂了,但戈舒夜完全没有受伤,是因为她身上火之结界已经显露。)戈舒夜神气活现地道,牢牢地抓着自己的钱袋子,不肯露出里面的金块给黄春看到,又偷偷向韩春炫耀。

    周敏静让了让,和韩偃进了明间,两人在桌两侧坐下,仆人递上新茶。

    “还未恭贺韩侯封继毅之喜。”敏静眼睛还看着园子里花架下面撕扯的三条小狗(黄、韩、戈)

    “多谢颖国公爷。公爷恩宠优渥,我代戈姑娘谢过——我今天来,是想商量送戈大姑娘回家乡去的,她离家半年,风头过了该家去了;她一个姑娘家,总在颖国公府打扰,总是不方便。”

    敏静喝了口茶,想了想,道:“也是,她现在就待在颖国公府的确于礼数不合。韩侯提醒得是。她已经拜见过我外祖母,我写下拜帖,将她送到平昌公主府上修礼,待到行过纳礼、有了名分,再让她住在府上吧。”

    韩偃诧异:“公爷,戈舒夜何德何能,能面见平昌公主娘娘,还要劳动她老人家亲自教授内堂之事?”韩偃随即愣了一下,“公爷,难道是,对她有意?!”

    周敏静端着茶盏,杯中水纹并不波动——他的手是稳的;但他也皱了一下眉头,似乎说不出,对眼前这个形似美女、行似怪胎的姑娘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对她好奇,她的喜怒无常让他觉得奇怪,她的智慧勇敢让他惊异,他想要帮她、想要报答她,想要给她该得的那一份儿,好像世界亏了她的,他有一种主持公道的义务。

    但他说不出来对她有意还是无意。

    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抿了一下嘴唇,道:“论功行赏,让她能够在法理上享有颖国府,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韩偃吃惊地霍地一声从位子上站起来,把镶金珐琅的茶杯都打翻了:“公爷,您要,娶她?!”

    倒是周敏静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抬头看了看慌张的韩偃,淡然地摇摇头笑道:“韩侯,像你我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

    她身份低微,出身草莽,是个弃妇、说不定还是个逃妇。所以怎么可能,我收留她在身边,甚至带她面见公主娘娘的外祖母,就已经是无上的荣宠了。颖国公府的夫人,一定会是出身名门,要么是有皇亲之血贵族联姻,要么父、祖功臣首辅,而且还要知书达理、通达人情,不能有悍妒、恶毒之行,是要品行皆修、德貌兼美的端庄贵族女子。

    不会是她,绝不会是她。绝不会是这种看见金子两眼放光,还趁人不备偷偷用牙咬的刁妇,——难道我堂堂公爵府发皇上给功臣的赏银,还会掺假不成?他心里默默腹诽。

    “那侯爷你怎么知道贵族小姐看见金子眼就不放光呢?凭他玉皇大帝唐宗汉武,饿他三天,看见烧饼人就是会两眼放光的啊。”他脑海中的她肯定会这样混不吝地说,而且说不定嘴上还真啃着块烧饼。

    不会是她,绝不会。

    但是韩偃并不理会敏静这些胡乱的思想,他像一只慵懒的豹子一样,一弯腰,长臂将地上的镶金茶碗捞起来,拍在茶案上,道:“公爷,那你亲自跟她说吧。戈舒夜,过来,公爷有话吩咐。”

    韩偃出去了,抱着胳膊等在湖边一处凉亭下,看着垂花廊下戈舒夜和周敏静对话。距离有点远,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韩偃也没有特意运起内力探查青年男女间求婚的密谈。

    戈舒夜一开始以为周敏静又要发福利,叭儿狗似的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上去。

    周敏静的脸色并不轻松,两个人隔着几步远,等到周敏静终于开了口。

    韩偃远远看见戈舒夜双臂抱住了胸口——这是一种防御姿势。

    韩偃想,她不高兴的时候要比高兴的时候好看很多——看着端庄、优雅、忧郁,修长的脖颈、苗条修长的身段,挺直的脊梁和垂下的头,像一只领地遭到侵犯而把羽毛张开的天鹅,什么关关雎鸠啊,什么所谓伊人啊,这才有点诗经中让青年会恋恋不舍沿着河岸追逐的梦中情人的样子。她高兴的时候像只仰歪歪躺在地上舔胳膊腿的猫咪,没点人样。

    她好像开口噎了一句周敏静什么话。

    周敏静愣了一下,脸涨红了,试图解释什么,或者为自己分辨。

    她居高临下、嚣张地冷笑了一下,扭头要走。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块金子,手把手还给了周敏静。

    施施然离开了垂花廊。

    ******

    周敏静下意识接过那块金子,伸开手掌,上面还有一排整齐的牙印。

    71块,是我该得的;你给的,我还不稀罕要呢。

    周敏静愣在了原地,他堂堂一个公爵的求婚,被拒绝了。被一个乡野妇人,拒绝了。为什么?凭什么?我还不够真诚吗?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还不够纡尊屈贵、我还不够设身处地吗?我不是把我的难处和为你考虑以及大明律现实情况都告诉你吗?

    “这就是公爷口中说的,颖国公府有我的一席之地——让我当你小老婆?”

    “名正才能言顺。不要说的那么难听,侧夫人是贵妾,我给你的是名分,是尊贵的贵族的身份!”

    “贵妾,不还是小老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给你你该得的,也是对你忠心护主的报偿——但是你要承认,你我身份之差,就如同云泥之别,我是皇亲贵族,这是世袭的尊崇、血脉里的荣耀,而你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平头布衣,这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天堑。而你从奴婢升为尊贵的公爵侧夫人,这是恩赏、这是荣耀,我看不出哪里有任何对你的侮辱,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幸!换做是四九城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把这当做天降的福分,每个人都会弹冠相庆!

    这是抬举!

    怎么,难道你能否认吗?在大明普天之下的王土之中,婚配人人都看重门第和出身,你的出身是无法与我相匹配的!你自己说,你的德言容功哪一条合格?你的人品门第难道是值得夸耀的?你言语尊卑不分、你坐卧行动不端庄持重,你还贪财粗俗——等级的高贵差别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我承认你的功绩,以自身作为你的倚靠与你绑在一起,愿意在外祖母面前推荐你、得到她的承认来换取你的名分,我已经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戈舒夜眨了眨眼。

    “嗯……公爷,您大可不必这么纡尊屈贵、忍尤攘诟、屈心抑志、自我牺牲的。”她咬文嚼字地使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来表达她对周敏静的嘲讽。

    “你嘲讽我?——怎么,凭你的身份,你还真痴心妄想觉得可以做正夫人不成么?”

    “不不不,小人怎么敢啊,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您明知道我贪财、粗俗、不登大雅之堂,那就把我的功绩全部换算成黄金,我做个金缕衣穿在身上也好让四九城外的平民百姓过过眼瘾,何必执着要赏我什么虚无缥缈的名分呢?

    既然您这么高贵、荣耀、纤尘不染,你给了我多少呢?

    一两黄金。

    一两黄金嘛,搁外头也不算少——南都的妓院里买个人,荒年年轻的大姑娘论斤卖,十两银子价格公道,够家里吃半年了。

    但听您说的,又是屈尊纡贵,又是弹冠相庆,又是世袭的荣宠血脉的荣耀,又是痴心妄想做公爵夫人——太吓人了,小人怎么敢呢?

    您要是可惜这一两金子,我还给你就是了。剩下的71块是我该得的,我可没多拿。”

    她拉过他的手,把金子塞进他手掌里,仿佛是在打赏。

    “你和杨昶啊,你们、都一个样。哎,可惜了了,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

    她离开了。周敏静愣在了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韩偃有点尴尬,问他们说什么,她很轻松地调侃着道:“公爷可惜那一两金子,跟我要回去了。”

    韩偃道:“你看上去没怎么不高兴啊?”

    “剩下的不是还归我吗?”戈舒夜高高兴兴地抱着怀里的布口袋,盛金子的,打算卷细软跑了。

    “仔细想想,你可是丢了一个……公爵,一个国公府啊。”韩偃道,“不后悔?”

    戈舒夜道:“嗯——也不是第一次丢,上一次那个卖了一百金。他比那个还便宜二十九两呢。再多丢几个,我说不定也给自己封个‘藏金王’当当呢。”

    ******

    平昌公主府。

    “恭喜公主娘娘!”从宫里跟出来的陪嫁何婆子道,“小姐家的两个公子都有出息,大公子跟着姑爷在巢湖,没想到二公子更加一鸣惊人,一战就封侯列相啦!这颖国公府一开,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的小姐要求您啦!”

    平昌公主笑道:“他母亲不在身边,这两个外孙内堂里的事,还是得本宫来打算。敏学尚了郡主,敏静就更不能落了下风,省的叫别人说我偏心大外孙,冷落了小的。”

    何婆子道:“只是那日,二公子领来的那民间姑娘,说要给侧夫人的名分……”

    平昌公主道:“收个房里人,不算大事,能生养就好;小孩子喜欢新鲜东西一时上头,喝了酒似的,过一阵就清醒了:没有丰厚的嫁妆,娘家没有能干的父兄,孤身一个弱女子,即使进了朱门也就剩熬了。这从头到尾,哪一个不是踩高拜低,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她若这能生个一男半女,也是替周家开枝散叶,有功之臣我不会亏待了她,总不叫她日子过不下去就是了。”

    何婆子道:“公主娘娘慈心。我按娘娘的吩咐,去测了这姑娘的八字,是个能生养的,就是……命格有点不平常,测字先生说叫什么破军星的。”

    “小门小户的姑娘,能有什么不平常。真叫本宫为难的,是万家。不过仗着姐姐做了宫女,养大了当今圣上,圣上被这婢子迷惑,便鸡犬登天起来——凭他那粗俗的女儿,也配当颖国府的女主人?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没有瞧得上他们的。”

    何婆子附和道:“谁不知道,这万贵妃已经年过半百了,不可能有孩子,是没有指望的。哪怕有个女儿也好。——等到她一死,皇帝还能念着几分情面,但太子一登基,万家立马树倒猢狲散。宫里宫外谁不知道,这姓万的毒妇害了多少皇子皇孙,弄得皇家人丁单薄。纪妃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太子能不记恨?”

    平昌公主轻轻笑笑,撇撇茶:“何大娘,出去可不敢这么说啊。”

    何婆子道:“公主娘娘经历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屹立不倒,心里可是明镜似的。”

    平昌公主道:“我父宣德皇帝,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可不一样。他随太宗皇帝在军营长大,曾陷被瓦剌包围;他御驾亲征平定汉王、赵王之乱,命郑和七下西洋,扬大明之威于四海;文有三杨,武有英国公,地方清廉官吏人才济济,大明文武监察、内外政方全在他手中牢牢把握——哪像我那两个糊涂的兄长,和这个不成器侄子!畏畏缩缩不能服人,连大臣都恐惧,只会用太监这没根的东西!”

    何婆子道:“公主娘娘叮嘱我少言语,自己还不是评论时政、褒贬上人了。”

    平昌公主道:“哎,老了,喜欢追忆往昔了。”

    何婆子道:“您提到三杨——这次听说东杨杨荣大人的曾孙子杨昶,也在这场仗中立了功。杨家在朝中世代居宦、树大根深,前兵部主事杨仕伟大人也是杨家本家,他也跟二公子推荐过杨氏女。”

    平昌公主摇头笑笑:“我可没说杨家后人和杨荣一样贤明。他们家当年和西厂差点闹翻了天,那个不争气的杨晔在福建打死了人,跑到京城来贿赂官员。要我说,杨泰杨晔他们叔侄俩死得不算冤,他们是地方豪强,在福建形成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也就罢了,还在天子脚下,策动文臣集团与陛下为敌。陛下撤了西厂,把汪直撵到南京,可有处罚他?哼,杨家在陛下眼里早失了宠,在陛下眼里,他们只不过是司马家一样不听话的地方豪族而已。只不过看在东杨辅国的面子上给他们留点田亩地契罢了。他们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陛下的态度。”

    何婆子道:“另外,徽王那边,希望公主能多为他说和说和。”

    平昌公主笑道:“我这个当姑母的,能帮上他们兄弟间的什么忙?陛下防着他呢。二月二生的,他可是龙抬头啊,让他乖乖待在禹州吧,哪怕多娶几个妃子,给祖宗添点香火。”

    何婆子道:“那二公子的大事?”

    平昌公主道:“我自有打算,太子现在的老师是,那个状元?”

    何婆子道:“回公主娘娘,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谢迁啊。可他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庶吉士,别说和咱颖国府了,就连跟着二公子的继毅侯韩家和指挥使黄家,也差远了去了。”

    平昌公主道:“妇人之见,你懂什么?走一步,看十步。

    太子的老师,就是未来的首辅!——千万不能让姓万的知道咱们的打算。”

    ******

第六十五章 二侯争妻

    半夜。戈舒夜梦中好像被什么叫醒了,像是马嘶。然后是拍门声。拍门声甚急,声声叫人不安。

    她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贼,掀起被子跳下榻来,抱紧怀中一袋金子——她满心以为这几天就能让韩偃送回西安过年,细软包袱都收拾好了;一边还想着周敏静那套絮得又厚绣得又漂亮的棉甲,既挡枪子又挡寒风,应当趁着昨天高兴,坚持几下跟他要过来的,这下得罪他了,怕要没机会了。

    嘈杂的人声响起来,颖国府的家丁持着火把侍立左右,周敏静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大氅,见到戈舒夜,二人都有些尴尬。不过鉴于二人在霸山岛迷航和攻打徐山过命的交情,他们俩还真的没闹翻。

    黄云将小门打开,却是一身齐整的韩偃、韩春:“公爷,深夜惊扰了,急事。戈姑娘家那边出事了,请她出来见客,只恐来人低微,不敢入府。”

    “不妨,请人进来。”

    身后跟着一人,韩偃略一引荐:“颖国公,你大姐姐的东家;洮州总兵之子袁彪。”袁彪没见过封爵这么高的人,只是行了抱拳礼,敏静也抱拳以回。

    “大姐姐,不好了!”一年没见,袁彪更加结实,已有髭须,但还是急躁,用他那特有的带辽东口音的咋咋呼呼的腔调道:“快跑吧,乔老虎和杨家要来抓你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不是巴不得我滚出五百里地吗?为什么要抓我?”

    “谢大哥不是给你和杨昶三哥做过一份假婚书来?结果弄假成真了,说叫皇帝看见了,上头人不认乔姐姐,他们怕担欺君的罪名,要抓你回去成亲呢!那姓杨的老头还说,让你做大,乔姐姐做小!这乔老虎能让吗?恨不得杀了你!

    我怕乔老虎害你、杨履那老头儿绑你,特意来告诉你!赶紧跑吧!——哎,闵四哥,就你那妹夫,不仗义,还拦着我说让我不要冲动呢!还是我自己翻出来韩大人的书信说到定海,也巧了,乌云连珠带我来的——那畜生总能找到你。”

    戈舒夜噎了一下:“你来之前是不是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袁小虎一愣。

    “这下他们跟着你来抓我就行了!”戈舒夜气急败坏地给了他脑门一个爆栗。

    周敏静被他们的对话信息量震了一下,但还是很有风度地道:“袁公子,先不要着急,我相信还没有人胆敢从我颖国公府抓人。韩大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韩偃一揖,清晰地道:“戈大姑娘是西安云头堡戈氏的女儿,原来其父与建章伯爵杨家公子杨昶约为婚姻,后因夫家嫌贫爱富,毁弃婚约,另娶他人,并在众人面前让她立誓说婚约毁弃、绝不反悔。但不知道为什么,婚书上新妇的名字没改,还白纸黑字地写着她的名字,杨昶袭爵,夫人封诰命的时候,就发到了她头上。

    现在杨家怕担欺君之罪,想抓她回去,让替嫁的乔家新妇做小;而替嫁的新妇乔家不乐意,想将诰命封到自己女儿头上。”

    周敏静已经出离惊诧:“建章伯爵?副监察史杨昶!?”他一向自诩冷静,但此刻心中屈辱、嫉妒之情交煎,内心混乱万分,万军之将竟险些失去方寸,转向戈舒夜,“我要你答,韩侯所言,可是实情?”

    戈舒夜知道事不能瞒,叹了口气,道:“除了我并不知杨、乔对婚书打算,其他俱是实情。”

    周敏静接过韩偃手中对杨昶的敕封,上下阅读,“建章伯爵夫人。——为什么不告诉我?”周敏静开口,却心中已有答案,戈舒夜以俗示人、实则心高气傲,怎愿意提及自己被弃之事。“今日之事,是为了他么?”

    “不是。”她答得很快、很坚定,没想。

    “那是怎么回事?”

    戈舒夜心中觉得很无力,在三面目的审庭上自己就已经和杨昶的这份婚约做了切割,后面乔家葬礼逼嫁关系破裂,在她内心,这已是碎得不能再碎的一面镜子,早扫进尘芥堆里丢掉几百年了。竟真的有人还妄想将这一地碎片粘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她还要反复解释她和杨昶的关系?她觉得累了:“杨家弃我在先,乔家逼我在后——他们要豪门子做娇客,他们要建章伯爵夫人的名位,我退位让贤。我只想拿着自己的钱、回自己的家、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非要我和杨昶扯上关系?难道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可是你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婚书之上。”

    “那时我们为了保护春水、和沈自丹结仇,杨昶深受重伤,我们伪造喜堂、婚书,让家丁护送他先走,我留在云头堡拖延沈自丹。”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代替别人站在危险的最前线。

    “他没有杀你,还给了你那块令牌?”周敏静在心中做了联系,他瞬间就理解了沈自丹。她不是也这样救过自己吗?

    每次她都最勇敢,每次她都最善战,每次她都打赢了攻坚,她的敌人都展示了对她的敬意,但每次她自己的生活都碎了一地。她自己一片片捡起来,抱在怀里,重新开始。

    突然,国公府又是拍门声。家丁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一脸惧色。家丁似乎是被吓到了,黄云闻声跑到大门前,脸色也变了。

    在闪动的火光之中,周敏静道:“你曾怀疑我隐瞒了你情报,让你去送死,因此怨恨。我没有。我问你,那你有怨恨我让你站在攻打六横岛的第一线,让你置身险境吗?”

    戈舒夜眼中反射火光在跳,道:“没有,你是唯一相信我能打赢那一仗的人。

    而我迫切地需要胜利。”

    周敏静点点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与子同仇。”

    黄云一脸仓皇之色,来前递上名帖,颤声报道:“公爷,西厂那位大人!沈自丹闻公爷新得颖国公府,前来谒见,祝贺新居落成、佳人在侧!轿子就在门口!”

    “你前去通报,承蒙沈公公厚爱,我换了衣服,就亲去迎接。”

    ******

    正堂中,仆人端上清茶。

    周敏静还是一身深绛色袍子,道:“沈公公,请。”

    沈自丹穿了一身浅蓝色漂纱的罩衫在月白曳撒外头。朔还是站在他身后试毒,他接过茶呷了一口,冷不丁地道:“她答应了吗?”敏静被他问得一愣,但脸上略显尴尬的微表情还是出卖了他,“哦,那就是还没有。”

    “你监视我?”

    “我看到她的八字在宗亲玉牒上了,陛下很快也会看到。颖国公爵,建章伯爵,元日大朝贺上,好一出二侯争妻的大戏!”

    “你监视了平昌公主府?”

    “职责所在。”

    “西厂和建宁杨家,汪直查杨晔案历历在目,血海深仇,不会是同盟。”

    “正因为是血海深仇,我才不想在同一个陷坑中摔马两次、再次撕破脸,搞得西厂与整个文官集团为敌。”

    “公公此来为何?”

    “居中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建宁杨家怕是不会听厂公之言吧?”

    “我可以全权代表建章伯爵本人。戈姑娘与建章伯爵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具有法律效力;婚书上写着她的名字。”

    “可杨家毁约在先、乔家逼嫁在后,乔小姐成为杨夫人,已是事实。”

    “她居然肯都告诉你…”

    “我们不但有当事人,还有见证人,如果闹到陛下跟前,可以跟建章伯爵当庭对质。”

    沈自丹目中流光淡如春水:“颖国公,他们之所以要把大小姐抓回去,就是为了掩盖欺君之罪,怎么还会让你们把杨氏悔婚之事坐实?他们不会给你们机会当庭对质的。

    再说,就算坐实了他们悔婚,那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过是顺水推舟,再把她嫁过去一次。

    我是来提醒你的,大小姐,你唯一能够摆脱这场婚约的方法,是证明你根本就不是戈云止的女儿,在此基础上,父母之命不成立。这是你们唯一应当主张的,而这个案子,陛下不信任百官,应该会交给西厂来查——如果你真的想要依靠颖国公这棵大树,让你的生身父母为你做主吧。

    深夜搅扰,多有不便,告辞了。”

    戈舒夜闻言突然从屏风后冲出来:“沈芸,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了我不是你妹妹,对不对?我亲生父母——我不是爹爹随便捡来的弃婴,到底你知道了什么,告诉我!”

    沈自丹转过头,看了看她,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周敏静道:“颖国公,你在永昌寺许的愿望可以实现。”他拦住敏静送客的脚步,翩然离去,如同一片没有痕迹的晨雾。(解释,沈自丹觉得周敏静难以控制,一直对他进行严密监视,加之万家试图联姻颖国公府让他很警惕周敏静倒向万家。直到发现平昌公主的目标是谢迁,才知道平昌公主是潜在的太子党可以拉拢,所以放弃了对周敏静的敌视。而平昌公主长袖善舞,是多面下注的人。)

    周敏静目中略一惊愕,随即明白过来,然后咬了咬下唇。他自诩是个理智的人,他行事谨慎、作战谋划周密,所以他会考虑一切事情的现实情况,然后做出安排。在他拜访平昌公主开口之前,他的内心还是不确定外祖母的意思,永昌寺正好在两府之间的路上,就顺便进去拜了拜。

    “戈大姑娘要是个官家小姐就好啦。”破敌突兀地道,打断了他的祈祷。

    “你说什么?”

    “我说要是戈大姑娘要是个官家小姐就好啦,爷就不用这么费心费力地担心公主娘娘会不会嫌弃她出身、能不能让她进府的事,直接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不就行了!”

    “不懂事:婚姻大事,应当依礼而行,怎可玩笑妄言。”

    “可是黄大人说,爷打第一眼就喜欢戈大姑娘,所以每回吵架都叫戈大姑娘占便宜,不是占了这个、就是拿了那个,爷就算吵输了还是很高兴。”

    “我是喜欢戈姑娘聪明又有本事,学东西快,办事牢靠——和喜欢你与黄大人是一样的。”

    破敌想了想:“黄大人娶了媳妇爷高兴,那戈大姑娘要是嫁了汉,爷也会替她高兴了?”周敏静很诧异:“她怎么会嫁给别人呢?她当然是跟着我啊。”说出这句话,敏静就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自己凭什么确定她就该属于自己呢?是自己怜悯她孤苦的身世给她容身之地?是自己包容她怪癖的性格给她生存之资?是自己信任、爱惜她野兽似的作战才华给了她夺取胜利、获得荣耀、证明自己的机会?

    破敌道:“那戈大姑娘万一是官家小姐,爷会娶她吗?”敏静笑道:“童言无忌。若是菩萨让戈姑娘出身名门、荣膺列侯,到时候我就娶她。”

    敏静思绪略回,颖国公府大门又响起了拍门声。外是火把和人声,来人不少,好像有人把颖国府大门围住了。

    “今夜不用睡了。重新换盏、添茶,准备开门迎客吧。来者是谁?”

    报信的家丁道:“前兵部主事杨仕伟大人携族侄建章伯爵杨昶,拜帖来访!”

    “请吧。”

    ******

    双方见礼后,杨仕伟试探着看敏静脸色。

    “杨大人有话可以对本公直说,就同戈姑娘亲耳听到一样。”周敏静道。

    杨仕伟想了想,堆出笑,道:“如此甚好——我杨家已经开祠堂、祭祖宗、聚人丁,在全族人面前,公开了杨履在保媒之事上收受贿赂黄金百两,为此不惜李代桃僵,让戈大小姐蒙受冤屈的事情。因此他主持的婚礼,无效。”杨仕伟说完这番话,试探着看周敏静的脸色。

    敏静面如春风,不能让人猜出他心中所想,道:“所以呢?”

    杨仕伟道:“所以我们想拨乱反正,迎回真正的建章伯爵夫人,戈大小姐。让她接受诰命,进入族谱。”

    “国公爷,能否请大小姐出来见面?”杨昶道。

    周敏静撇了撇白瓷碗里的茶沫,不冷不热地道:“杨公子既然已经另娶他人,又何苦非要见旧人呢?岂不是令双方都难堪?——再说,乔家小姐不是已经入了杨家门吗?你们若如此,置乔小姐于何地呢?”

    杨仕伟道:“这简单,杨家还容得下多一个女子——二女同侍一夫。”

    周敏静从氤氲的雾气后抬起眼睛,直视着杨昶:“杨公子,你认为,戈姑娘会情愿吗?”

    杨昶也把茶碗合起来:“公爷的意思,是要夺人之美了?”

    周敏静笑道:“本公倒是认为,乔小姐既然已经过了门,有名有实,那一事就不烦二主;诰命之事,皇恩披泽万民,加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而据我所知,戈大姑娘本来就不是戈堡主亲生,因此这份婚约从根子上就没有成立的基础,就此废了吧。”

    杨昶道:“颖国公爷,这是小夜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你若是夺人妻室、想以权势压人。虽然你身份高贵、皇亲之尊,但建章伯爵夫人,名正言顺,也不是你能够轻易染指的!”

    “够了!杨昶,解除婚约是我自己的意愿,你别随便往别人头上泼脏水。”戈舒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新作的衣裳到了,她穿着一身白底儿绣猫儿扑蝶的丝裙子,白衫子秋香色滚边,披着一件银狐皮的大氅,头上两个金丝多宝的发钗,更显得明媚动人。

    “小夜,你怎么会这样!我知道你打小就不喜欢我,可我们总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吧;就算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夫婿,你总可以把我当做兄长信赖吧?我从十五岁到云头堡,十年的情分啊——盟主死前将你托付给我,是为了你一辈子的打算,否则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我如何向盟主交代?云头堡乔庄主逼婚之事,我心中愧疚万分,浙江平寇之后,终于可以一切回归正轨。就算你再怎么不喜欢我,可起码我不会害你!而其他人呢?

    你了解他们多少,就敢贸然地信任他们?

    小夜,到底是为什么?我没想到有一天你真的自甘堕落,为盟主蒙羞。他给了你什么承诺,是因为他赏赐给你的金玉首饰、华丽衣衫?你应该知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没有法律上的身份,你不明不白地跟着他,你以为攀龙附凤做了美梦,就不怕被始乱终弃吗?”

    杨昶说话一向不留情面,戈舒夜最不喜欢听他教训,心中火腾地一声就上来了,张口想要反驳。但还没来得及她开口,一向冷静、温和的周敏静比她还要先被激怒。

    周敏静生气的时候不会大吼大叫,但目光如冰刀一注注射出,他低头喝口茶,傲慢地、炫耀地一笑,然后轻飘飘地丢出一句:“建章伯爵,一个区区的二品诰命也值得这许多麻烦。

    难道我堂堂颖国公府不能成为戈姑娘的蔽身之所?”

第六十六章 男之争胜;女之虚荣

    电光火石间,嘈嘈切切的私语在他们之间鸣响。

    戈舒夜:公爷,说好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沈自丹说他前来,是为了居中调停,以体面的方式解除婚约,说杨昶会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怎么?——说好的缓和矛盾,怎么反而变成了矛盾激化了呢?

    杨昶:怎么回事?我答应宜栀要妥善处理此事,才与族叔商量。拨乱反正,让小夜回归杨氏,戈乔同收,是我想到最小化矛盾的方式。族叔因此不惜牺牲了四叔(杨履),褫夺了他族长之位。怎么情势到了如今,却成了颖国公强夺人妻呢?仗势欺人、以权压服,这叫人如何能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耻辱教人怎么能视而不见?

    杨仕伟:深夜到访、我抛弃长辈的尊严,主动清理门户,将族弟杨履以受贿罪入宗祠审判,就是为了维护住杨家的清名、在陛下面前表示顺服,不愿再露出主动挑动文官集团闹事的态度。但,谈判破裂了。

    如果周家硬想要夺妻,那可就是颖国公府的责任了!只要撇清了杨氏占理,文官集团支持,就算闹到皇上跟前,我们也无损伤!

    周敏静(不可置信地):我……怎么了?在徐山残忍的平民屠杀面前,我忍住了狂怒和义愤,咬牙发展新炮船;在沈自丹的莫须有牢狱之灾中,我忍辱负重;在浙江水师面对分裂的困境之时,我对程先父子礼敬有加,稳定了人心、团结了战线;在瞬息万变的夺岛战役中,我身中剧毒,仍然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抓住了战机。

    容人、听谏、克制、理智,是我的擅长。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关头上,我却失去了冷静?人说男女之情,情热如沸,难道我真的对戈姑娘有如此执念,竟陷于嫉妒制造的狂暴中难以自持?而要将情势激化?

    可如今叫我交出她,却已是万万不能了!

    (切镜头,另一个场景,先知之女骤然睁开眼睛)

    施摇光:荧惑星升起来了!是火之结界!炎荒之神醒来,矛盾丛生,暗流在冰层下像熔岩一样涌动。和谐的气息开始紊乱,稳固的联盟开始破裂,隐藏的意图开始暴露,野心家不再蛰伏!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运转!

    春水,将以人牲为祭祀,呼唤出那断掉的一半!帝国巨轮的齿轮发出轧轧的巨响,朝着那不可回头的路上,一路横冲直撞而去!

    ******

    “黄云,送客。”周敏静胸膛剧烈起伏,但语气仍然强撑镇定,似平淡地道。

    黄云站起来了,杨仕伟也根本不愿再停留,拂袖要走;杨昶似乎还想做最后的争取:“小夜,跟我回去!回家去罢!”也许是回家这个词触动了她,戈舒夜忍不住迈开了腿,就要踏出!敏静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她。戈舒夜微微惊愕,侧头看了看敏静,停下了脚步。

    这就真成了明抢了。

    杨昶站住,他们自小建立的默契还没有消失,用目光同戈舒夜询问:“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戈舒夜对他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空着吧,若是找到了他妹妹,该是她的。免得以后又论起来,就真没机会了。再说,你答应了他的,你也要劝着你叔父些,一个诰命而已,给表姐也是一样的。他总有办法的,你要同他商量。”杨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说中了他心中最深处的企望,不管杨家什么的,他还是希望能和沈芸血亲相连,哪怕多一层联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沈芸,想要去问他怎么办,只要能在他身边就是好的,有事情一起谈论、一起处理也是好的,于是也转身离开了。

    敏静却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爷,客人已经走了。”黄云回来回话,却惊愕地发现敏静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爷?”舒夜轻轻推了推他僵硬的手臂,却发现敏静的胳膊竟在微微颤抖。

    周敏静:我在害怕,我在害怕她会走。为什么?

    她像一只看上去驯顺却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猫咪。在惊涛骇浪中,她一身狼狈、皮毛透湿地落到你的船上,跟你到你的屋檐下,蹭着你的腿,表现得极其亲热。她聪明、勇敢,英勇地捉住十几只老鼠,拖到你面前炫耀,你高兴得忘乎所以,喂了她好多猫饭。在冬夜的火炉旁,在被她守护的、没有老鼠会伤害的书页香味中,在孤独的夜晚,你让她躺在你腿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你以为她真的非常依赖你、爱戴你,你觉得她永远会在你身边。直到她理完了自己漂亮的皮毛,理完了脸,舔了舔前爪。

    窗外月下的风发出野性的呼唤,她突然站起来,浑圆的瞳孔望向幽冥中的飞鸟(白鸦),她龇起上唇,露出尖尖的犬齿,突然敏捷地跳出窗去!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你才这么着急,你把项圈镶上黄金美玉,想要赶紧套在她脖子上,上面挂满铃铛,写着你的名字,这样当她在外流窜的时候,别人就知道她是你的,不会对她染指。

    但是她恼怒地挠着自己的脖子,一巴掌把项圈拍下来,拍在了你面前。

    现在她的前主人找上门来了。他无法证明她是他的,你也无法证明她是你的。你只能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她抬眼看了看你,威胁地龇了龇上犬牙,表示你勒得太紧了。

    他起身要走。戈舒夜有点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着急没有人商议此事,扒拉敏静衣角:“爷,闹成这样,他们要是告你可怎么办啊?!”“无事,我会让府中写好陈情文书……”

    “沈自丹说要主张我不是我爹的女儿,千万不要激化矛盾说成是在抢,公爷你明不明白……”

    我管你杨家是什么建章伯爵,我是高高在上的皇亲,我是雄霸浙江水师的诸侯,我是剿灭了徐山的总指挥!你们杨家算什么?不过是凭借族荫在朝中谋个虚职的行尸走肉!凭借我的权威,我可以将你们全部碾碎!我要用炮舰轰炸你们所有的祠堂、还有你,戈舒夜,我恨你,你这条喂不熟的野狼!这个反复无常的、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痴!

    “戈舒夜,是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向温文尔雅的周敏静突兀地情绪崩溃,他的声音在颤抖。

    令人窒息的静默。

    “算了。我累了,先歇了。”敏静颓然地踏上垂花廊,转身就要离开。每一次、每一次,克己复礼,还是我先认输。

    “等等,”戈舒夜突兀地道,她眼睛睁得浑圆,瞳孔放大,仿佛刚退掉蓝膜的小猫第一次看见月亮那样,“你是不是吃醋了?你是不是看见杨昶心里不是滋味——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大胆村妇,瞎说什么失礼妄言!”黄云想要阻止她,可敏静楞在原地,眼神懵然而游移,嗫嚅着说不出话:“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嫉妒得心里如同油煎火烧——你是不是想杀了他?!”戈舒夜眼中放出光来,咄咄紧逼。

    “戈大姑娘,你还嫌事情不够大吗?闭上您那金口吧!你这是要挑拨两个公侯之人吗?你是想要两府因此成仇吗?——你这黑了心肠的毒妇人,你想做妲己褒姒吗?”黄云急的要骂起来了。

    敏静在心中暗暗鄙视了自己十次,他想要留住她,却不敢说出口;他想要将她据为己有,却还在推脱着什么身份地位、利益权衡、面子公事——

    “对,我希望我不用考虑什么文官的平衡、我希望我不用考虑什么门楣面子——我想把你们都杀了!”周敏静第一次,咬牙切齿地吼道!

    戈舒夜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她高兴得跳起来,在原地转了三个圈,眼睛亮晶晶地、雀跃地道:“对,对!我要的就是这个!”

    黄云道:“戈大姑娘,你发什么疯!”

    戈舒夜道:“对,我要的就是有人愿意为了我去死、去杀人,为我发了疯!”

    炎荒之神渴望混乱。

    如果听不到深夜中在夜空中行走的野性的嘶吼,每天遵从着利益权衡、礼教,压抑着自己的本性,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在黄云气急败坏的咒骂中,在戈舒夜不依不饶的回嘴中,敏静却感到一种平静。他没有像一贯行端踏正的样子,而是随意地靠坐在垂花廊的扶手上,然后慨然地笑了笑。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戈舒夜像只好奇的猫咪,歪过头看着他。

    敏静向她伸出一只手,戈舒夜左右看了看,确定那是朝向自己。她走上前去,将手搭在了他手上。他们将手握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亮亮的。

    静默的拥抱。

    他们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和心跳。

    这是爱情吗?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是她了。

    “这下糟了,要是你死了,我该伤心了。我肯定会在半夜哭醒的。我爹爹死的时候我都没哭——我娘说,我是个凉薄的人。可有时候伤心,我并不说出来。”情感的联系一旦建立,就像藕节里的丝,扯不断了。

    “你还为什么事情伤过心呢?”

    “打徐山的时候,打的时候不觉得,后面将死去的将士身体洗干净了,换好新衣服,下葬的时候,他们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在哭,我心里不是滋味。但我想,和你的伤心大约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会梦见你的,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有一颗好的心。”她答道。

    敏静突然地想起,他也梦见过她。什么时候?外祖母府上絮絮叨叨地说起他应当平衡,应当娶亲的事儿。宿在平昌公主府的那晚上,他望着不熟悉的房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她突然坐在窗沿上,腿朝外,歪着身子,脸才能看着自己。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没人敢坐在公主府的窗沿上。

    她说:“走,到海上去。”他就跟着她走出去,然后压仄的公主府客间的屋梁、平祺格子顶就都消失了,明晃晃的天光,他们好像坐在一艘很大很大的船上。海风、海鸥,还有瀑布,仿佛是世上不存在的人间仙境。

    朦胧中,他觉得,他好像应当曾经到过这里,也许在他很小的时候,也许他曾梦到过这里,但他很久没来了。

    姑娘,姑娘,你不是这世间的人呐,为什么要来遭受这一趟。

    他们沉浸在心流之中,却没注意到,黄云为什么不说话、没有对他们离经叛道的情感表示反对。——因为他被阻挡在结界之外。

    时间停止流逝,白鸦在黑白的世界中,默默注视着他们。

    “破军星的爱情不是祝福,是诅咒。人类的儿子,我提前为你哀悼。虚伪的人类入不了胜利女神的眼,只有高尚的人才能得到破军星的青睐,她每次选中的都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可他们也都会因为高尚而陨落,像神话里的英雄一样奔赴死亡的结局。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

    “宜栀?”杨昶道。

    沈自丹沉浸于权衡中,从沉思中猛然惊醒,“什么?”

    “大小姐告诉我,是你献计,让她借助颖国公府的力量,和戈家、和云头堡脱离关系,以作废婚约的?那她岂不是会被颖国公得去?传扬出去,这是奇耻大辱。”

    沈自丹摇摇头:“不会的。依照我的推测,这两个人不成。男方,周敏静倒是个君子,他行事谨慎自持,一不会越礼而行、二不会逾矩本分;而他的婚姻大事绝对把持在平昌公主手中。女方嘛,大小姐心高气傲,连杨家明媒正娶都弃之如敝履,为人姬妾在她眼里就如同是当面唾骂般的侮辱,怎么会同意;再说,她心中没有周敏静,也不会愿意。”

    杨昶仿佛口中含着一口冰水,上下凝噎,却最终不吐不快:“宜栀,你是不是太自信了?——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小夜做出这等丢脸的事情,但……我觉得他们已经出离亲密了!说句实话,我从小看着小夜长大的,她从不曾对其他男子这么亲密。”

    沈自丹道:“这不可能。”(他心中暗道,大小姐爱的明明是我。)

    他反复用语言鼓励周敏静,是想利用周敏静,一彻底解开杨家和戈舒夜的婚约。杨家对她只有利用,进去反而是个火坑,目前避在国公府安全,倒不如遂了她的心,让她恢复自由身,也算是还她一个人情。二阻止颖国公府和万家结成姻亲,他没有收服周敏静,那眼下最重要的,也不能让万家和颖国公府连成一线。反正以戈舒夜的门第,平昌公主再怎么着也不会同意让她入主颖国公府女主人之位,那戈舒夜也不会愿意,最后定是一拍两散。

    这既是一种制衡之术,也是一种削弱,削去万家可能的羽翼,以防止他们搭上军队首领,那就真的难以扳倒了。

    这番想法,他不能全告诉杨昶;但七窍玲珑心肠,他却能猜到杨昶为什么不安,于是道:“十二哥,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完成盟主的嘱托,心中对大小姐有愧疚之情?”

    杨昶皱眉,表情艰难,道:“你总是能看穿我。虽说盟主的原意是叫杨、沈两家和好……但大小姐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沈自丹站起来,故意对他流露出一个目光盈盈的笑,道:“十二哥,你还是那么重情重义。我虽有自己的打算,总不会让大小姐无依无靠就是了(她是属于西厂的)。难不成,你是怨恨我叫你不能享齐人之福?”

    杨昶道:“你知道,我心中除了你,并没有他人。”

第六十七章 天女起意乱因孽缘,恶道做怪风波聚集

    天不好,虽然白了,但铅云密布,京城似有一场大雪要落。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第二天天一亮,二侯争妻、建章伯爵上颖国公府,登门讨要新婚妻子的八卦丑闻,像刚刚凝结出的雪花一样,顺着北风,通过在各府之间流通的仆婢、婆子、货郎、卖水小贩传遍了四九城的街头巷议。

    平昌公主先从黄云派来的小厮那里听闻此事,捶床大怒,后悔没有查出戈舒夜的来路不正。二门上敲云板,天擦白,赶忙叫来何婆子商议。不住骂道:“敏静不是个任意妄为的,怎么如今叫这个狐狸精迷惑得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情来!”

    何婆子安慰道:“那杨家说起来不过是地方望族,怎么能跟咱们哥儿相比?哥儿为国效力,就算想要个有身份的女子,也该不是什么大事。”平昌公主道:“你这想法最错,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更要谨言慎行,最忌讳小人用这等小事煽风点火,阴沟里翻船,反而抹杀了他的大功——霍光扶政大功,却倒在家奴与妻子身上。这女子的诰命是圣主朱笔亲写的,(ps不是,其实只是提了一嘴,司礼监批的)若敏静真敢夺官人之妻,往轻了说是年少好色,往重了说,那就是仗着军功蔑视皇威!”

    何婆子一听,吓得脸色发白,道:“公主娘娘可得拦着哥儿!”

    平昌公主道:“无论如何本宫不能让他做出这等糊涂事!若是消息传开,事情就难了,一定要趁着这锅水烧开之前把火掐灭,何婆子,前几天让你去打听的谢家,回话怎么说?”

    何婆子道:“谢夫人谨慎,千恩万谢,说荣宠万分不敢擅答,说要谢翰林亲自决定。”

    平昌公主道:“眼见日升,时辰可以访客,备礼、备车。下拜帖,你前面先走打点,我随后就到,亲自上谢迁府与他面谈!”

    何婆子道:“看外面雪珠,似要下大了。”

    ******

    万富得知消息时,因落雪天冷,正在府中焙了暖炉、烫酒烤肉,饮酒作乐,听得小厮将这桩轶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一口酒喷在空中,笑得涕泪横流:“我万富的女儿,那可是皇贵妃娘娘的亲外甥女!平昌公主那老娘儿们还装腔作势、推三阻四,说什么此事还早,须得从长计议。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笑话!该轮到她来巴巴地求着咱们了!”

    小厮添油加醋地道:“国舅爷福荫,那可不!街上脚夫看见啦,这老公主娘娘头发都愁白了!也不顾得体面,备了车辇、写了拜帖,急匆匆就出门了!肯定是上赶着来求咱们小姐来的!”

    万富两眼放光:“是吗?嘿!更衣,我这个老泰山可要好好地摆摆谱了!咱们就大门洞开,等着娇客上门吧!”枯等半天,只听门前车马轮轴声音辚辚,人却没有风吹草动,却听报信小厮道:“老爷,平昌公主府拉聘礼的车队越过府门,往南去了!”“可看清楚去了哪儿?”“是向谢翰林府上去了!”“谢翰林?什么穷酸小吏?也敢在我万府跟前现眼拔尖?难道他不知道皇贵妃娘娘的尊贵?备车,进宫,我要去告诉皇贵妃娘娘跟前!”

    “国舅爷,按照礼节,就算是亲戚,这后宫也不能随便出入啊。”“这可如何是好?”小厮道:“小人倒有一条门路,这李孜省李通政和通元国师继晓大人,那是可以随意出入后庭的,李孜省大人有意讨好皇贵妃娘娘,不如请他来办?”

    “就是这个李孜省算我女儿八字有当公爵夫人的命!他还收了我八百金媒金,本国舅去找他理论!”

    李孜省此时正在府中做道家打扮,作势“修炼”。穿着一身八卦道袍,头上戴着紫金莲花冠,一根通体雪白的羊脂玉子午簪从后往前直挺挺地穿过金冠,像是一只鸟嘴,不怀好意地刺出来。一手中捧着拂尘,当剑状,在院中用五色石铺成的八卦中来回走着江西术士流行的八卦步法。

    在盈盈落下的雪片中,真有几分道骨仙风。

    家童见万富到来,迎上去:“国舅大人别来无恙……”被万富气哼哼地推开:“好你个臭道士!就是你!收了老子八百金,算出来什么‘千金是国公夫人贵命’!为甚这颖国公的外祖母、平昌公主老娘娘到巴巴地大清早抬着聘礼往一个穷酸翰林府里去求亲?——还不是你给我包票说肯定能把我闺女说给新近封的颖国公!要是这事儿办不成,你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

    李孜省一套步伐走完,拂尘一横,闭目捏个诀,捋须道:“天机不可泄露,出家人不可妄言。姻缘之事由天定,非人力所能为,冥冥中自有定数,岂是小道可以修改?

    让我为国舅爷扶乩,问一问月老、天帝的意思。国舅爷此三日须得沐浴斋戒,心诚则灵。”

    李孜省好言好语打发走万富,转头问账房:“万国舅给了咱多少?”“回通政大人,先给了一半,四百两黄金,当初说好的,事成之后再结一半。但若是不成,要退还的。”李孜省将拂尘甩到臂上,捋着山羊胡道:“倒不是本通政贪图钱财(呵呵哒),只是若叫陛下听了去,会怪罪我卦象不准,唐突三清上人无上法力。”账房当然明白主人的心思:“天下谁人不巴望着通政大人结交呢?”李孜省环顾周身:“正是道袍衣容齐全,取我法剑来,前往平昌公主府!”

    这厢平昌公主刚刚梳妆完毕、换好外出作客的绣花宫装:浆得雪白雪白的领子和袖口,秋香黄色滚着藏蓝边、绣锦金色团纹的上袄,藏青色齐到缎子鞋面的马面裙,只露出绣花的鞋头,每一片裙褶上像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烫金纸牌,其实全是绣娘用金线立、挑、缂、盘等多种针法绣出的佳作;肩膀上一条天蓝色的霞帔,总长是人身高的两倍,从两肩直垂到前面小腿高度,上面用五色丝线绣着腾飞的白鹤、云凤,最后用一个金镶玉、用九玲珑镂玉手法雕刻了“福”字的圆牌束住了,落在腿前,示意公主之尊。头戴皇家金钿,使用金银细丝织就,边上火焰似的围着一圈珍珠,两鬓、头顶心、两额都有对称的装饰。为了对应天寒,侍从丫鬟抱着一套紫貂皮的大氅,赶紧伺候主人披上,内里是绣着“百寿图”,一幅一百个不同字体、写法寿字的绛色缎子(特征颜色)。两列奴仆站在车驾前,一种丫鬟婆子跟在轿后,何婆子端着脚凳等候车边,等公主迈步上车驾,被李孜省的拜访正好堵在了门口。

    迎着落雪的北风,平昌公主压住面色上讶异,站定,道:“李通政大人,天寒地冻,何故相访?”李孜省从法轿上下来,作道骨仙风装轻捻髭须,故弄玄虚地将铜钱红绳编成的法剑一挥,道:“公主娘娘,府上有凶星驻守,贫道夜观天象,见破军星异常移位,照耀颖国公府,比如导致颖国公一场离散、颠沛之难!妖女绊住宗亲血脉,贫道今日是化外之人,不以官相称。”

    平昌公主道:“如何可解?若是要在三清圣祖面前供上海碗香油,就有劳道长了。”

    李孜省胸有成竹,捋须笑道:“这都是小节。重要的是,妖星动宅,乃是新宅中内主空虚,妖异故而能够趁虚而入。此妖异命中从金、火,只要宅中娶得身份贵重、八字带土、水,命格如老道所说的女主人,便可以镇得妖异走投无路。正有国舅爷万府千金,身份贵重,模样也好,正和克妖之法。”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李孜省言语至此,平昌公主已明白他的来意,是替国舅万富来提亲的。她脑中高速权衡,一时难以分清这是否是皇贵妃的意思,她作为大明的公主,还是有点资本可以冒犯得起一个没有儿子的妃子;但一旦皇贵妃对皇上开了口,凭她对此二人的了解,皇上一定会答应的。冒犯天威,是雷池;而成为天意,就真的不能转圜了。

    “劳烦道长跑一趟,金玉良言,本宫感激不尽。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外孙,闹出这等丑事,名声早已受损,上配不上万家千金,我更怕万小姐要受委。因此……”

    李孜省眯了眯眼睛:“公主娘娘,可知颖国公府这个颖字的深意?圣上虽然褒奖周都司聪慧之意,但在古语中是麦穗、谷物外壳上的尖刺,‘脱颖而出’,颖是草木之命,轻薄随风。这妖女从火从金,一把火烧成灰,一把剑斩断木命,大大有害。只有贵命女主入府,才能压得住。有皇贵妃福泽庇佑,还怕魅惑不解、妖星不除吗?

    若是错娶了人命轻微如同草芥之人,不是我吓唬你,那周都司,怕也是要埋没随百草了!这是天意!”(赤裸裸地威胁)

    说话功夫,平昌公主貂皮大氅上已积了白色的雪片,何婆子赶紧帮主人拍打。平昌公主止住了何婆子。

    “道长好意,本来辞去不恭,但——天不赶巧,我那不肖的外孙已经结亲了。八字和合、聘礼过府,木已成舟。道长晚到一步,这也是天意。”鹅毛大雪落在平昌公主的睫毛上,让她像是变成了一座雪人。

    李孜省丢下一句话飘然离去。(“不知死活。”)

    平昌公主顾不得担忧这插曲,登上车驾,吩咐何婆子:“快,去谢府。”车马辚辚,等到谢府,却见谢迁也顶着雪,在府门亲迎。送上门的聘礼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正当中,与送来时一分未动。

    “下臣谢迁,参见平昌公主。”

    “谢翰林请起……这是何意?”

    “下臣微弱,承蒙公主青眼错看,为颖国公聘小女为妻。只是内子无主见,贸然收下厚礼,是她的不对。重金厚礼在此,如数奉还。”

    “谢翰林,这是……何意?谢府,拒婚?”

    “天寒地冻,风雪纷扰,请公主入内堂说吧。”

    “不,就在这里,说清楚!——李孜省敢威胁我,他也威胁了你?而谢翰林畏惧万家的势力?!”

    “不,谢迁如果畏惧万家,也不会为太子师。公主对小女的青眼,谢府感激不尽,若不是现在这个关头,谢府当然愿意接受,只是,现在绝不行。”

    “正是现在!本宫不顾脸面,对夫人说出颖国公府祟于妖女的难处,夫人也通情达理,如今正是救急的时候!谢翰林难不成是舍不得女儿,怕她受委屈?放心,本宫会为她做主!”

    谢迁道:“公主殿下稍住。不是我谢迁舍不得女儿,而是,此门亲事若是现在结下,有一人会受到牵连。而他,正是公主来找谢迁的原因,他背负着帝国的全部未来。”

    平昌公主思索后抬头:“太子?!”

    “颖国公现在军功正盛、风头无两,男女之事,只是小节,若他耽于美色,反而可以让陛下放心。但如果此时,颖国公和太子结为联盟,手握浙江军权的功臣和有继承权的太子,陛下会怎么想?!而万氏,他们早等着这个关节了。”

    平昌公主倒退一步,打了个寒战。

    “公主爱护外孙,舐犊情深,可是如今颖国公损失的只不过是名声,但如果火烧到太子身上,卷入其中的人,颖国公府、谢府,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公主请回吧,聘礼如数奉还。

    一路上,还请公主不要吝惜名声,敲锣打鼓,显示被谢府所拒绝。否则,颖国公府将难以保全。”

    ******

    “爷,外面都传遍了!”“早知道他们会传。”敏静还沉浸在恋情上脑的欣快感中,不为所动。

    “不,不是昨晚的事儿,是平昌公主娘娘!听说她一大早去监生谢迁家中为爷求亲,被拒绝了!”“谢迁?谁?”“听街上人说,是太子的老师”“什么?!”敏静吃惊得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叫黄云来!”黄云已经讪讪地跟在破敌后面。

    “是你去我外祖母那里通风报信的?!”“这……爷,饶了下官吧!我这也是一片好意!二侯争妻,岂是小事?我以为公主娘娘总有办法……而且这公主娘娘为爷注意谢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之前万家上门说亲,公主就是因为谢家才不答应的……”

    “黄云!你清醒一点!这件事原来可大可小,就算闹到陛下眼前,陛下自有决断。

    但外祖母这么一搅合,就算陛下看不出来,但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宗亲、功臣、太子结盟了!”

    “这,这谢大人家不是拒绝了吗?”

    敏静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

    杨仕伟突然收到拜帖。

    “李通政,李孜省的使者?我们福建杨氏与江西帮并无渊源,既没有仇,也没有交情。听说等待李孜省举荐的传奉官有数千人,在北门迤逦排队,长到街市之上。怎么会纡尊屈贵,突然主动来访?快请。”

    来人高冠长衫,仪容伟岸,正是李孜省的特使,闻人悯人。

    “原来是闻人先生!怪不得。”杨仕伟见到旧交,才喜笑颜开,放下警惕。“多年不见,闻人先生这些年原来是在宫中高就了。”

    闻人悯人笑道:“想当年杨家将公子送入我九江白蘋书院,我与通政有旧,也算是前缘了。自西厂案后,杨尚书也是闲居多年了。空有一番抱负,不能报国,通政大人说,这是国家的缺失,愿意举荐,让大人重回兵部。”

    “哦?!”杨仕伟喜出外望,但他深知绝不会这么简单。

    “通政大人希望杨大人明朝一早,就上书状告颖国公抢夺建章伯妻子一案。”

    “可……此事虽不是杨家所起,真要论起来,杨家败类杨履也有过错……闹到陛下跟前,岂不是都要抖露出来?”

    “杨尚书,李通政嘱咐,你们不旦要将杨家是如何抛弃戈家那女子的事情说的一清二楚,还要在上面自陈有罪,痛哭流涕。更要以夫家的名义,状告颖国公重婚,不仅抢夺贵族之妻,还勾结文官,同时求娶翰林修撰谢迁的女儿。你们实在看不过去,才上报御前的。

    李通政请杨尚书尽管放心,他保杨家安然无恙,会倒的绝对是颖国公府。”

    “通政大人虽然深受皇恩,但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通政大人只叫本使传达一句话:贵妃恶太子。”

    ******

    宫中。万皇贵妃正在梳妆,匠作新造的珍珠凤冠送来了。

    “这上面镶嵌的红宝石,都是缅甸那边进贡的,在大卢舍那前开过光,辟邪的鸽血红、正红!过年元日大朝的时候,娘娘就可以戴这顶凤冠,艳压群芳,显示您的尊贵和陛下的恩宠。”大宫女春兰道,贵妃满意地点点头,却听啪嗒一声,上面的珍珠流苏断了,雪白的珠子撒了一地!

    “哎呀!可恶的奴才,不尽心制作,冒犯娘娘,晦气!”春兰一边骂着,眼珠一转,道“娘娘,最近咱们宫里怪事颇多,还记得祭灶神那天上香,娘娘的香头也断了。因着周太后和那宫里的妇人(指皇后),娘娘不欲多言,看此情况,怕不是有什么不吉利,赶紧叫李通政大人进宫来问一问神仙吧!”

    “如此说来……请。”

    李孜省奉召前来,依样画葫芦扶乩了一番。突然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跌坐地上。

    “李通政!快搀起来!可是本宫身上有什么不祥之兆?”

    李孜省嘴唇惨白,摇摇头:“至高至贵、微臣不敢说。”

    “不是应在本宫身上——难道是陛下?”

    李孜省又摇摇头,然后虚弱地吐露一句话:“子大妨父……”

    万贵妃错愕,又用力点头,仿佛早有预料:“我说呢!又是那个晦气的小杂种!”

第六十八章 触牙问龄;当刀买女(上)

    “参见皇兄。”年轻的徽王朱见沛恭恭敬敬地行叩拜大礼。他此番上京,礼仪具备、态度恭谨,又打着“孝”“悌”的大旗,将感情牌打得十足。绝不显示出任何政治野心和冒犯,都是为了看望他的母亲魏德太妃,又带领新娶的侧夫人和新生的幼儿给周太后看,以示心思都在家庭,绝无从政之心;还投其所好,送了许多钱财礼物给周太后、皇帝做年节贺礼,补内库的亏空。

    这些好话自然通过周太后飘进了朱见深的耳朵里,朱见深对母亲十分孝顺,便也觉得他这个弟弟懂事儿了很多。

    “起吧。私底下咱们还是兄弟骨肉,徐恪弹劾你,朕在书信中没有替你说话,反而训斥你,可有记恨啊?坐。”

    徽王谢恩起身道:“多谢皇兄,臣弟也是初到封地、年轻气盛,如今年岁渐长、明白事理,觉今是而昨非。”

    朱见深心中欣慰,又想起一起参见周太后时,朱见沛王妃怀中那可爱的幼儿,不禁叹道:“九弟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了。”徽王道:“皇兄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佳妻美眷而不能得到呢?”朱见深无奈笑着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贵妃管束后宫宫人严格,念她劳苦又一心为朕,不忍苛责。但她有时候未免固执,闹得我不得安宁。就比如有件事,要说与你听,叫你这个局外人断一断。”

    徽王推辞道:“若是大事,臣弟可是才疏学浅,一听头都大了,我从小最烦上书房,只求皇兄不要考我了。”朱见深满意徽王不想参与朝政的心,于是笑道:“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京城中出了一件宗亲间争风吃醋的绯闻,建章杨氏和颖国公府争一个女子,闹到对簿公堂。”

    徽王一听,原不是朝政而是桃色新闻,也轻松了许多,道:“原来是这件事.启禀皇兄,臣弟到京日子虽短,也听说了这桩风流韵事,杨家和周家抢媳妇的事儿,简直成了街头巷议、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既是闹上了公堂,叫三法司按照大明律办,皇兄最终拍板就是了,有何要臣弟判断之处?”

    朱见深道:“因皇贵妃特别关注这件事,朕便也多听了几句。这杨家说女方从小许给杨家的,告的不光是周家抢亲,还有周家重婚。周家呢,就上书坚决说女方不是许婚家女儿,因此不是杨氏媳妇,加之杨氏已经重新娶妻,杨氏才是重婚。杨家又咬说周家的对象是太子太傅,明里暗里喊冤说周家以势压人。两边各执一词,不可开交。

    前一段时间万家去周家提亲结果被拒了,皇贵妃又闹起来,说……这是周家有僭越之心,勾结东宫,要谋反。”

    徽王心中道:原来是那姓万的妇人缘故,连周太后都忌惮那半老徐娘,本王可不想趟这趟浑水。只能问:“皇兄的圣意?”

    朱见深叹气道:“皇贵妃不喜太子,朕一早知道。皇长子没了,朕觉得有愧于她,因此悼恭太子夭折,朕也没有怪罪她。只有让柏妃受着委屈。

    只是,这周家可是巢湖水师,从太祖就跟着的,军队是国之大事。刚打了胜仗、立了大功;又有皇室宗亲这一层关系,论理是亲戚。过了年该犒赏将士,朕不愿小题大做,寒了水师将士们的心,叫宗室心寒。

    三法司和那群文官,我还不知道?当年杨晔案的时候,他们就不安分得很,打着什么仁义礼智礼仪道德的幌子,拉帮结伙地跟朕抬杠、逼宫。这会子他们又要抬出杨家的大旗,万一这群老不死的再闹起来,一边是言官这群嘴碎的,一边是军功宗亲,再掺和上皇贵妃,朕可真是够够了——汪直一走,这群文官又不安分起来,就不能让朕安安静静过个好年吗?”

    徽王一听,才知道朱见深对于周杨两家谁是谁非根本不关心,他只想舒舒服服地过个年,碍于万贵妃的面子,又讨厌文官集团。他可真是一个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的废人,这种人怎么做大明的掌舵人?徽王心中腹诽,却只能顺着九五之尊的意思道:“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既然三法司无能,自然有忠心的能人为皇兄排忧解难,陛下派个信得过的人,细细查一番,堵住言官的嘴便是。”他是在推荐自己。

    朱见深眼睛一亮:“九弟也赞成朕复立西厂?争风吃醋官员督查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宦官们在管,正好趁着这个案子,就让自丹他们去办吧!”

    徽王心中一惊,只能跪下叩个头道:“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谁敢违反?”他心中暗暗道,卷入其中的人啊,你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

    何婆子一道烟跑进正堂,连礼仪也不顾得了,大叫:“公主娘娘,公主娘娘!不好了,天塌了!——杨家告到圣上面前,圣上下了敕,叫太监沈自丹查这个案子!”

    平昌公主吓得一屁股倒在椅子上:“什么?西厂?!”

    敕令一下,几路人马全都心惊胆寒。

    杨仕伟听闻消息,更是吓得两股战战:“什么?!陛下让西厂来查这桩案子?!十年前的惨案难道又要重演吗?!闻人先生,你不是说,李通政保证,只要按照他说的,告颖国公府夺妻重婚,将周敏静和太子绑在一起引起皇贵妃的厌恶,皇贵妃的意思陛下绝对不会忤逆,他保证杨家可以在这场争执中获胜吗?——怎么却成了送羊入虎口?”

    闻人悯人道:“杨尚书稍安勿躁,这万贵妃娘娘确实因为厌恶太子的缘故,连带也非常厌恶周敏静,但圣意终究难测啊!”

    颖国公府也一片哗然,周敏静惊诧得不敢相信:“陛下复立了西厂?!虽然我也有想过此事会引起风波和代价,但——就为了查这个家长里短的案子,复立西厂?”

    黄云一身冷汗:“我还记得汪直当道的日子,进了西厂的人,直着进去,躺着出来;好好的活人进去,脱一层皮死人出来!在浙江的时候沈自丹就刁难过公爷,这次岂不是……”

    戈舒夜隐隐有一种预感:“我们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周敏静猛然惊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戈舒夜被周敏静的表情吓了一跳,有点艰难地,吞吞吐吐地说出那句话:“沈自丹,是不是故意的?”

    周敏静闻言倒退两步,如同从来不认识戈舒夜,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摇头失笑:“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人言诸葛,多智近妖,是我输了、是我输了。我输得彻彻底底,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而丝毫无知!”

    戈舒夜被周敏静突然的失态吓到了,她上前了一步,想要扶起他,周敏静却又退了一步。

    “爷?”

    “你是沈自丹给我设计的一个陷阱,上面甜蜜的诱饵,可连这诱饵自身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诱饵。”

    “可是,可是……他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我要到定海,知道我会参与海战!”戈舒夜道。

    “不……如果我没猜错,那封让你去定海投奔韩大人的信,应该是他写给你的。韩大人虽然担心你,但以他的性格,应当没有那么细心。”

    戈舒夜顿了一下,对了,那封信上详细写了从云头堡到定海的车马船行,韩偃也是第一次到定海赴任,留信之时,他还没有启程,怎么会对路途之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而他们为什么会在新江口大营有过短暂的接近?

    因为那封信上告诉她的,是沈自丹熟悉的道路。他把他知道的,都告诉她了,所以她会踏上他走过的路。

    “连韩偃去定海赴任,也是他的意思。”

    “你,在怪我?”戈舒夜觉得血渐渐冷下来。

    “不,”周敏静苦笑,“我一直以为,是我,是我第一个在千万人之中看到了你的作战才华,如同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利锥,扎破布囊,脱颖而出。是我法外施恩,破例让你掌握指挥权,而获得了巨大的胜利,所以我们的缘分才是牢不可破的——今天我才醒悟,原来我连这都没有做到。他将炮、船和指挥官一起运上了前线,然后给我下毒——我知道韩偃是他给我准备的替代,只是我没想到,连你也是。

    沈自丹一直在掌控着全局,而我就像被他从背后操纵的牵线木偶。”

    ******

    万华川谷迎风别业。杨昶长身冲进来,被望拦住。

    沈自丹举手示意,放他进来,朔仍然站在他的身后,如同一个魅影。他面前的长案上满满当当地摊着案卷,有刑部的案卷,有锦衣卫的密档,也有官府交易的文书。负责查阅案卷的暗卫们快速地翻阅着书页,没有人声,只有哗啦哗啦的书页、卷帙的翻阅声,让杨昶觉得像是站在一架嘈杂的水车下面,湍急的溪流汩汩地流过。

    “宜栀,你骗我——你在利用我们,恢复权力,恢复西厂!”

    沈自丹抬起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十二哥,如果换做是你,满门被灭、父母惨死、兄妹离散。而有朝一日,你手握生杀之权,你会不会想要一五一十地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眼中闪烁着的,是他不熟悉的那部分。

    执着的、如同盯住猎物的狼,夜中眼中的绿光!

    杨昶倒退一步:“我还以为你已经放下了仇恨——在三面目之庭,我以为你说好了过去两清。原来你是想,名正言顺地向杨家复仇。”

    沈自丹缓缓地摇了摇头:“真相必显,药师必报!”

    突然,仿佛在汩汩的溪流中跃出一匹巨大的鲤鱼,扑通一声又落回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一个阅卷的暗卫站起来:“秉督主,查到了钱塘沈氏在成化XX年被抄家的案卷。有告诉者,杨氏的署名!”

    又一个站起来:“禀督主,钱塘沈氏家眷没入奴籍花名册在此,监收的锦衣卫,云武云庆。”

    又一个站起来:“禀督主,云武的执勤记录梳理完毕。”

    又一个站起来:“禀督主,购买沈氏幼女的卖身契留留底在此!购买者署名叶二,价钱一贯。”“当年当铺当刀记录在此,却有署名叶二郎者,登州卫出身。”“秉督主:同年,云武确有往登州卫差事的记录,其后不久,云武称病隐退,云庆也随族兄还乡。”

    被淹没在时间中的真相像被地层一样一页一页地挖开,马上就要重现天日。

    “查当年登州卫军户花名册!”

    “是!登州卫指挥佥事,一姓戚,二姓叶——叶天篪,袭父荫。因作战勇猛,被称为大虫。成化XX年上京,考武举。”

    “查这个叶天篪的户籍、家眷、生平。”

    “是!叶天篪,登州叶家庄人,祖籍东平县,成化XX年中武举,袭父荫,历任威海百户,登州卫指挥佥事,登州卫总兵。”

    “他有没有子女?!”

    “此人是鳏夫吗?户籍仅有一女……不,妻子与成化XX年和离,携子归娘家居住。”

    “陛下将杨、周两家夺妻相告的文书都转到我这里来了。大小姐到底是不是戈盟主云武的女儿,十二哥,看我西厂去请各位当事人和证人吧。望,去云头堡请乔庄主、戈夫人、云庆!残,你去登州叶家庄请这位叶天篪。”

    突然一个暗卫道:“秉督主,查到叶天篪的前妻,是,是襄毅公韩雍老大人之女。”

    “襄毅公有几个女儿?”

    “回禀督主,只有一个。现随兄长韩文居住在京。”

    “韩偃的母亲?!”

第六十九章 触牙问龄;当刀买女(中)

    **天女的警告**

    在沈自丹踏出门的前一刻,世界突然变灰。牡丹姬从暗影中浮现,露出她飘逸的裙带、柔软的发丝和澄澈的眼珠,目光仿佛望穿了秋水。她伸出苍白透明的纤手,按在沈自丹金带上垂挂下的春水之上。

    “还记得,你曾对她说过,你只有一个,再没有多余的那个愿望吗?”

    “哼,凭借我的智谋,只要我在一日,长城廓清、海波平静,连黄河也不敢造次;西厂复立、百官瑟瑟,朝政亦在我鼓掌之中。太子之位已经稳固。如今我大权在握,你们和春水拣选我,难道不为药师讨回公道?”

    “呵,药师,你不了解人类。好愿望也会造成坏结果,尤其是你自身命运的红弦也如线团般杂乱地纠缠。

    人类渴望永生之权,药师一旦复现,必被贪婪自私的人类追索。

    你以为你是权力的主人,其实你,只不过是命运之网上的一根蛛丝。

    牵一发而动全身。嘘,那蝴蝶开始煽动翅膀了。”牡丹姬脸上带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又像浮现那样消失在暗影中,世界又恢复了嘈杂。

    “来人,备车辇,下帖,拜访韩府!”

    *****

    “督主大人若是有事,可以召唤下官,何故深夜相访?”韩府门前,韩偃很疑惑。

    沈自丹一身灰衣,银线锦绣在火光下如同雀鸟的羽毛闪闪发光:“本督今日来,并非为了继毅侯,而是奉旨查案,有几句话想要问问韩安人。请继毅侯引荐。”

    “母亲?深夜,又是女眷,此时只怕不便见客吧。”沈自丹哂笑:“我又不是真正男儿,有何可避讳?”韩偃知道无法推脱,只能道:“那……我请母亲换了衣服,在正堂见客,大人请入座稍待。”

    门帘一动,迈步出来的正是韩安人。沈自丹仔细打量着她,想从她年岁渐长的脸上看出一二讯息。她面容端庄,却身材娇小,旁边侍立的儿子被衬托得就像一株高高的大树。她的前夫一定是个高背阔肩的伟岸丈夫,沈自丹心中按韩偃的样子描摹着缺席的叶天篪,一边站起来,对韩安人施礼。

    韩安人不卑不亢地以主人之礼让了让,二人重新入座。

    “夫人,本督是奉旨来查一桩旧事,因为圣上给的时间紧迫,就失礼开口直问,请海涵。”

    “既是圣人之命,无有不从,请问吧。”

    “继毅侯的父亲是登州卫总兵叶天篪,你们于xx年和离,夫人于是从携子归京,居于兄长家至今,本督所查到的,是否属实?”

    “正如大人所言。”夫人答到。韩偃目光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要牵扯到父母。

    “据本督调查,夫人与叶总兵原先感情甚笃。x年府上发生了一件事,过后一年,夫人就离开了总兵,本督推测,就是这件事让夫人下此狠心。”

    韩安人嘴唇紧抿发白,然后道:“可以这么说。”

    沈自丹继续问道:“很多人都说,夫人是高门低嫁,不能受行伍之苦,我倒不这么认为。本督想请问夫人,当年发生了什么?”

    韩安人瞳孔突然缩小,她稳定了一下情绪,道:“一伙贼人,袭击了叶家庄。”

    沈自丹:“韩大人虽是书生出身,但平定两广,夫人将门之后,应当不会畏惧区区响马。”

    韩安人道:“可他们伤害了我的孩子,而叶天篪,他没有保护我的女儿,反而出于迂腐的江湖义气,害死了她!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我绝不会原谅他!”

    沈自丹道:“好!夫人,现本督已查明,那伙贼人中有是堕落叛逃的锦衣卫,本督正要查办他们,苦于没有证据。如果找到他们,夫人能否指认?”

    韩安人眼睛亮起:“他们化成灰我也记得!”

    沈自丹道:“那夫人对于当日的情景,应当是记得很清楚了,可否复述给本督?”

    韩偃为难道:“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了,母亲,你记得清吗?他们模样声音不会有变化吗?虽然我还依稀记得有人袭击过叶家庄,但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经过了。”

    韩安人一反端庄的姿态,义愤填膺地道:“那是因为他们给你施了妖法,用蓝白色的火在你身上烧!你知不知道,你爹把你救回来之后,你发了三天的高烧,差点死了,要不是碰上蓝大夫,你就真要烧成个傻子了!

    当年袭击叶家庄的那一伙,我虽不能人人记得,但有几人却记得特别清楚。其中五人束衣短打、武功高强、配合紧密、有章有法,明显和其他的响马山贼不一样,使的都是刀,尤其是领头的那一个,用的是雁翎刀,五人围攻你爹,还是有一人被砍跛脚。你爹也曾经怀疑过他们是伪装的锦衣卫。但还有一个人,非常奇怪,像是道士,又像是书生。他明明身上带着一把金刃的宝刀,却神仙使的供着,不敢使用。用的是腰间一柄黑色刃口的长剑。他还会妖法!就是他夜里用黑烟把你捉去的!”

    沈自丹想了想,继续问道:“那请问夫人,他们是为了什么袭击叶家庄?”

    韩夫人摇头道:“这我实在不知,可能是为了钱财粮食,或者有庄子上不谨慎的军户漏了富,叫人家盯上了?”

    沈自丹起身道谢,道:“既然如此,到时劳动夫人万华川谷迎风别业走一趟,当面指认。”

    ******

    **圆庭对质**

    (杨昶,周敏静。戈舒夜、云庆、戈夫人,韩偃、韩夫人,加叶天篪在万华川谷迎风别业圆庭会面,对质戈舒夜身世)

    “庆大叔?他们把你也接来了?”舒夜高高兴兴地迎接母亲和亲人,刚看见一边韩偃也扶着母亲来到。韩偃看见舒夜点点头,舒夜回礼于是福了一福:“韩安人、韩大人。这是家母,这是我庆大叔,我爹爹的族弟……”

    韩夫人认得戈舒夜,点点头示意友好,当目光移到庆大叔身上时,她面色陡变。

    “是你!”

    庆大叔愣了一下,问道:“韩夫人认得老头子?”

    韩夫人看了看庆大叔和戈舒夜,突然明白过来,对着舒夜厉声道:“原来你是云武的女儿!韩偃,我们走,离开这儿!这件事,我绝不会帮她,他们云家和我,是血海深仇!”

    云庆知道云武和自己做锦衣卫时,为上面人的旨意做过脏活,只道她是某个痛恨厂卫的家眷。却在此时,沈自丹突然出现在二楼的跑马廊上。他一身雪白崭新的曳撒,在电光中仿佛仙人凌波,又简直像是在戴孝。

    一个霹雳凌空劈下,冬天怎么会有雷呢?

    “韩夫人,你可看清了?是他?你可会认错?”“我绝不会认错!就是他和他带头大哥,亲手带走了我的女儿!”

    云庆也吃了一大惊,他条件反射地回头望了望戈舒夜。沈自丹老鹰一样敏锐的眼神注意到了这一点。

    “韩夫人,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沈自丹继续循循利诱。韩夫人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再说一个字。

    “怎么样?叶总兵,你妻子痛苦到这个地步,你还让她缄默不语吗?”

    “二郎!”“父亲!”韩夫人和韩偃惊诧的声音中,却见晦暗的光线之中,蓬髯乱发的叶天篪如同一尊伏魔金刚,又如壁画中怒目的力士、天王,威不可当,出现在圆庭的中央。

    “沈自丹,你要对我的父母做什么?”韩偃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被沈自丹施展出的出云十九剑灵压威逼得难以前进一步。

    叶天篪沉默不语,突然,从他身上仿佛散射出无数疾风劲浪,将沈自丹寒冷的灵压驱散了!是他几十年修为,斩浪八式的内力!

    “没错,当年那妖道用的就是这路功法!”他浑厚的内力像是一架功放音响,他的声音在圆庭中回荡,震得吊顶上的白灰扑簌簌往下直落。

    这时候云庆也认出了他:“叶大虫,叶老虎!当年我们兄弟五人围攻,都不能近你三步之内!”

    “我妻离子散,其心不改,苦练内力,等的就是今天!纳命来!”叶天篪突然身形闪动,他身材非常高大,因为年龄增长不似韩偃细腰长腿,已经是腰围八尺的壮汉了。但他动起来的时候,却真的像老虎追逐猎物一般迅猛、敏捷,甚至脚步落地没有声响!他一闪身,就跨到了云庆面前!

    云庆在云头堡这许多年退隐江湖,跛脚之后,也只是做些庄子上的轻活,偶尔练练筋骨也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武艺已大不如前,如何能抵得住叶天篪这当头的虎扑!

    千钧一发之际,戈舒夜施展雀杀,灵活的步伐抱住云庆的腰一旋,躲开了叶天篪虎爪一般抓向云庆咽喉的一击。

    “好俊功夫!”叶天篪又是泰山压顶之势抓来,这是斩浪刀法化用的虎爪,但杀气略减,留了力。戈舒夜知道对方雷霆之势,不敢迎接,只是运用全身的重心伸缩,手脚并用,一个撑地翻身,腾挪躲闪。外人看来,简直像是一只巨虎在扑小猫,这猫儿灵巧地跳开了。

    一招相较,叶天篪收了招:“小姑娘,你是云家的人?”

    戈舒夜点点头。叶天篪道:“你可知道,天顺锦衣卫五英中的云家兄弟?他们是个连幼女都杀的、没有人性的刽子手!”

    云庆道:“叶大虫,祸不及子孙,咱们的仇,要杀要剐冲我来!不要对无辜的孩子下手!”叶天篪冷笑道:“你们还好意思跟我谈不伤幼童、祸不及子孙——你们亲手杀死我的女儿,我和你们五人不共戴天!”

    听到这句话,韩夫人像被雷劈了一般打了个寒战。韩偃道:“母亲,小贯不是好好的么?”韩夫人甩开他的手,失声道:“你病糊涂了不记得了,小贯不是你亲妹子!”

    沈自丹道:“叶总兵,请你说出来,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叶天篪道:“好,冤有头债有主,我让你们死个明白。”

    叶天篪:天顺年间,我世袭了家父指挥佥事的差,但认为不能吃老本,加之江湖上英雄辈出,新战法层出不穷,于是上京考武科。我来京结识了很多英雄,长了见识,校场上没有几个能干的过我的,心想肯定可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家中妻子也能跟着享福,中不禁畅快开心。拜见老丈人,泰山大人还送了我一把战功累累的军刀,希望我能建功立业为国效力,让我心中激情澎湃。

    我和几个朋友在醉仙楼畅吃畅饮,酒酣耳热之际往住处走,正路过西市,却见到惨绝人寰的一幕:官府正在发卖罪人家中没为奴籍的家眷。头上插着草标,哭声甚是瘆人。

    我看见一对孩子,男孩年幼如玉,女孩不过是襁褓中幼儿,长得真是玉雪可爱,如同珠玉一般。这母亲也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当时车儿(韩偃乳名)也正是少年年纪,缺个书童玩伴,加上我们是军户,长大了还能当兵保家卫国,我就想买下那个男孩。

    可这母亲跪在地上,说她们是被为于谦争名案牵累的官眷,哭求我将两个都买走,是在不行就买走女孩,说他们和汉人不一样,女孩比较宝贝。在我们军人之中,无人不听说兵部尚书于谦大人的威名,当年是他抵挡了鞑靼,保卫了BJ城。人人都知道于谦是忠臣,却坐谋逆罪冤屈而死,身后连个正名都没有,百姓心中为他不平。现有忠臣良士张口为他平反,竟至于家破人亡,实在令寒心。

    这母亲声泪实悲,这对孩子也确实可怜,那时候骠儿(女儿乳名)才几岁,我心中热血上涌,又一想,反正我有儿有女,他们两个正好比我儿子女儿都小些,加双筷子的事儿,也不用多做衣裳,拣旧衣穿就行,费不了多少钱。于是上前询价。

    但不巧的是,我刚在醉仙楼做东,身上没有大钱,也没带值钱的东西。只有岳丈大人送的佩刀一把。这女人看到此刀,不禁痛哭断绝,告诉我这是命中的缘分。我匆匆进入西市当铺,当刀只换得一贯钱。

    这一贯钱只能买一个孩子,在孩子母亲的再三央求下,我签字画押、钱货两讫,带走了女孩。这时,这女人偷偷与我一幅图,说是“以刀报刀”。

    等到我回住处拿了钱回转去时,却见那女人已经死了,正在被官府差人拖走,男孩也不知所踪。当时就觉得不吉利,赶紧离开了。

    躲过一阵子,我按照那女人所说的地方,找到了她藏好的宝刀。习武之人爱好刀剑,一看就是宝器。这金刀与大明的阔口九环刀很是不同,刀身刀刃上密密麻麻地揉着金色的纹路,如同星空一般璀璨(大马士革刀般的花纹),刀身细长,如同倭刀一般微微弯曲。内力充注时,花纹上发出金光,吹毛断发;内力不入时,竟是一把不开口的钝刀。简直如活的一般,真是奇兵宝具。

    我匆匆携这女孩回乡,没想到祸事还是找上了门。

    个把月功夫,一群贼人找上了门。叶家庄行伍出身很多,周围修建有高墙瞭塔,男子都长大习武,家中多有兵器棍棒,对寻常响马过境只需紧闭大门,防备他们投掷火箭燃烧房屋,等他们散去即可。我武艺高强,即使遇到山贼劫道,三五下就可以把他们击得丢盔卸甲叫我爷爷,所以我只是让家小进庄中堡垒躲避,留在外面值守,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这群贼人却与寻常的山贼响马不同,训练有素。更其中有五人武艺高强、步法、阵法精妙,还有火枪。我与他们激战一白日,相持不能下。又兼他们当中很多人操持官话,还有道人,语中带有南音。我怀疑他们有官家背景,或是锦衣卫,又故意扮作强盗、来路不明,怕是背后有什么阴谋,于是夜晚化妆成叫花子摸到他们背后。从他们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小贯是忠良之后,他们家中祖传一件宝器,“那位上人”不惜代价也要得到,所以才以他们家为于谦说话的名义将他们满门陷罪,抄家好找宝器。但如今宝器落空,想来都在那女孩身上。他们要以幼儿心头热血做药引,唤醒刀性,有长生不老法术,献给“那位上人”。

    听得这话,我终于明白了那官眷告诉我的事情,原来就是为了那金刀而来。(这里说的是夺门之变后明英宗清洗代宗势力)皇帝都可以更迭,于尚书已经惨死,若是得罪了权贵,我一个小小的卫所指挥佥事能有什么办法?赶紧叫夫人带着那女孩和儿女连夜从小路,去东平老家避难。那女孩尚在襁褓之中,夫人只能抱着先去乘车;女儿大些了能走路,我力气大,打算由我背着儿女一起离开。

    却不想夫人前脚刚走,庄子就被偷袭。那妖人不知道使出了什么妖法,摸进了庄中。他们知道我武功高强,不能硬下,使出此阴招,叶家庄因此大损。混战之中,我斩断一人脚筋,但他们捉住了我的儿子!

    那妖道卑鄙之至,以幻火之术拷问我儿,逼我交出金刀和女孩。

    我心神大乱,发足狂奔,想要夺回孩子,却因为此时投鼠忌器,斩浪内力不能全出,中了埋伏,叫那五人围攻,渐渐被占了上风!不光这五人锦衣卫的身份逐渐显露,而我却更发现,围攻我们的人变得愈多,竟还有州府的府兵!

    我孩子落入贼人之手,身陷五人战团,心中如煎。那些锦衣卫竟以叶家庄人命为质,逼我交出金刀和幼女,我犹豫一刻,就杀一人,直到杀掉所有人,最后杀死我儿!

    沈自丹:所以你交出了那个女孩?!

    叶天篪(摇摇头):我与他们僵持了数个时辰,他们知道胜不了我,但地上多出来十具冰冷老幼的尸体。眼看着,刀锋迫近了我的儿子。

    云庆(虚弱地):是的,是的,先帝痛恨对他的反叛,锦衣卫手段越狠辣的就越受赏识。懦弱的皇帝需要更快的刀,需要更凶的狗。

    叶天篪: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做出抉择,就会牵累更多的人。哪怕就是回转过去寻回那幼女,却可能连夫人都受到牵累迫害。这时候我手上只有一个年龄相仿的上女孩,就是我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亲眼看见他们将金刀刺入女儿的胸膛。

    韩夫人发出一声凄惨的泣啼。

    突然叶天篪内力雷动,如同猛虎一般甩开隔在他们之间的戈舒夜,单刀直入,一掌正击胸口,一刀搠在了云庆腿上!——是当年旧伤!

    云庆口吐鲜血,向后倒在地上,但还不至于立死。

    “父亲!”“庆大叔!”韩偃和戈舒夜同时飞身而上,戈舒夜龇牙威胁叶天篪,想要分开二人,如同一只小猫炸毛拱背,张着嘴,对着一匹猛虎哈气。但叶天篪经年积累内力大人如虎变,又兼失女悲愤之情叠加,连沈自丹都敬畏他三分,戈舒夜如何能阻挡?

    “留你一口气,是为了让你开口:你们口中的‘那位上人’,竟能调动锦衣卫和州府屯兵,究竟是谁?”

    云庆眼神绝望地看看戈舒夜,又看看叶天篪,摇头道:“不,不能说,否则你们全家、我们全家,都得死。”

    周敏静道:“能调动锦衣卫和所有的州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陛下?时间似乎不大对。距今二十年左右,是,先帝英宗!先帝病重之时,三杨已逝世,他心中仍然依赖三位重臣,于是请人拜祭了他们的祖坟,但,听闻就在这个关口,有人以道人向上进长生不老之法……”杨昶出离诧异:“难道是杨氏向先帝推荐的道人?是妖道闻人悯人!——是他们联合起来出卖了沈氏!”

    仿佛一道明晃晃的霹雳从中天而下,照亮了晦暗的天穹,将杨-沈,云-叶家族之间的恩怨情仇串联到了一起,电光在戈舒夜脑海中聚集,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那张沉重黑暗的网仿佛遮住了青天,黑压压得让她觉得天地无望,喘不过起来。

    那是最高权力者自上而下的贪欲,如同梦魇一般在人群中消失又复现。先帝英宗病重,对生的贪欲让他追求永生,他的欲望被攀附权力的杨氏看见,于是推荐闻人悯人。在高层权力的策动下,怀有药师血统和秘密宝剑的沈氏家破人亡,仅仅是救助了孤女的叶(韩)家妻离子散,而不过是底层执行者的云家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想要退隐江湖,却被仇杀至今。

    皇帝陛下,在封建社会被给予了“正大光明”牌匾的执政者,代表最高公权力和公平企望的利维坦的代表,被底层期望着“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的神像,自身却行着最大的私欲。

    最可笑的是,英宗死了,追求永生的欲望又从新的皇帝身上,仿佛不散的阴魂那样再次生长出来。这个心灵更弱小的皇帝,还伴生了一个强大的皇贵妃。

    戈舒夜觉得天空突然变成了猩红色,抬头看看沈芸,突然觉得,原来他也这么天真,原来他也这么可笑。

    他用尽智慧,他战战兢兢,他不会以为扶立太子登基,扶立一个新的皇帝,这世道就会变好吧?

    人类没有希望了。

    叶天篪突然对她转过头:“你是云武的女儿?”她突然坐在地上傻笑起来,抬起头,挑衅地道:“正是。”

    “我叶大虫没有什么仁慈之心。父债子偿,车儿,杀了她,为你死去的小妹报仇。”叶天篪对韩偃道。“父亲,不可!”韩偃厉声抗议。

    云庆口中带血,咯咯咯地像猫头鹰一样笑起来:“叶大虫,当年是你亲手将小夜交在我大哥怀里的。如果她不是沈氏的女儿——她就是你女儿!”

第七十章 触牙问龄;当刀买女(下)

    叶天篪哈哈低笑,如同一只猛虎在低声咆哮:“云庆,你们锦衣卫的瞎话,不是用来拖延时间就是另有图谋,我一句也不会信!

    当年我如同疯狂,为救女儿,我安顿好昏迷的儿子,不顾你们给我下的绊子和毒药,狂奔一日,徒步追出庄去七十里,却在一个乱葬岗,亲眼看见那妖道做法后将金刀刺入骠儿的心脏!刀长三尺,我闺女身长还没有两尺高!

    等到这群丧天良的散去,我抱着女儿的尸体,伤加急痛攻心,一头昏死过去,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才醒转。我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女儿的尸身已经被野狗叼走了,地上只有她被撕碎的小衣服,我一边哭一边几乎是爬着求救。这里荒山野岭没有农家,万幸是有一座云游道观,道士给我喝了些薄粥,这才保住了性命。

    我回到东平老家,女儿已死、儿子重伤,夫人哭着向我要女儿。我无言以对,幸一个云游跌打医生救了小儿一命。越明年,儿子伤势刚愈,夫人就与我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能将对亲生女儿的愧疚倾注在小贯身上。一个当了半辈子老爷的大老爷们,家里没有女主人,连烧火做饭都不会,怀中抱着嗷嗷待哺、啼哭不止的小贯,在村里问人讨要羊奶、糕干。有时候讨不到奶,孩子饿得哭,我烦得哭,一把屎一把尿,一口米汤就着一口冷酒,才把小贯喂养长大。

    我失去了一个女儿,复得了一个,这是我的命。可人死岂能复生,我的亲生女儿丧于你手!”

    (养闺女交流贴)

    云庆喘息着道:“天可怜见!我们一直以为小夜是沈家的女儿。我大哥当年看见小夜从那妖道手中,奇迹般死里逃生,他对我们说,命数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今日,往后就没有路了。

    就是为了这一念之仁,他抛弃功名前途,带着兄弟隐姓埋名,隐居洮州十几年,将她抚养长大。大哥事事以她为先,当初因着小夜,和夫人闹了老大不乐意,后面宁肯亏了自己亲生的二小姐,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甚至到了西厂找上门来,为换她的命,宁愿束手就擒,死于沈氏之后、西厂之手(他指着沈自丹)。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她就是你交给我们的那个女孩。这是命,这都是命运的考验!倘若你给我们的是沈氏女,她就是沈氏的女儿;若你给我们的是亲女儿,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你们到今日还妄想能花言巧语骗我?我要你们以血还血,以命偿命!”斩浪刀风又起!

    一声清啸,清寒的霜雪之力突然充斥在圆庭,将斩浪内力清扫一空,如同清冷的北风由西伯利亚一路南下,逼走了暴烈湿润的海上暴风云团。空气中是凌冽的北风味道,小刀一样切割着你的鼻腔,像是向你告知冬皇的驾临。原来是沈自丹抽出春水,朝空一挥,立刻化去了叶天篪数十年的内力积累——他在宣示,圆庭是他有绝对控制权的领地,。

    沈自丹侧头示意,朔上前,将一粒真红樱桃喂在云庆嘴里,他伤口的内外出血立即止住了,苍白的嘴唇也渐渐恢复血色。众人皆惊,不知道他是何意。

    正当众人对于震怒的西厂厂公不知所措时,却见沈自丹朝着叶天篪上前一步,背转剑尖,然后,双手收束一身雪白曳撒的下摆,推金山倒玉柱,对着叶天篪拜了一拜!

    “这……”听说过西厂杀人如麻,没想到阎王爷对你磕头,纵使经历坎坷、见过风浪的叶天篪也愣了一下。

    沈自丹起身,道:“钱塘沈自丹,拜谢恩公救我小妹一命!”

    “你是……当年那个男孩?”

    沈自丹站起身,道:“某名沈芸,小妹沈蓉。叶总兵,既然你当年有一念之仁,而救小妹之命,为何不能相信,上天慈悲,叫云武也有一念之仁?叶总兵的女儿,生日应当是?”

    “天顺七年四月初七!”叶天篪和韩夫人异口同声地道。沈自丹春水剑锋朝着戈舒夜一指:“若戈大小姐是叶家女儿,则生日不当是她自己以为的成化二年,那她今年齿龄,应当二十有奇。”沈自丹道,“戈夫人,戈姑娘年岁几何?”

    戈夫人嘴唇嗫嚅,道:“小夜是他爹爹抱回家来的,抱回来时,已经显然不是新生儿。那年正是当今圣上改元(成化元年),二妹还没出生。成化二年,二妹出生了,我们就把两个孩子的生日算在了一天。”

    “可人高矮胖瘦不同,脸庞有人显得年纪大、有人显得年幼,这女孩十七八岁与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差距,也很难分辨啊?”

    沈自丹和周敏静同时道:“牙齿。”

    “牙齿?”众人疑惑。

    周敏静与沈自丹两人相视,沈自丹让了让,周敏静于是道:“说出来不怕不吉利。我们水师之中,经常有年龄不够的人混充兵员,或是战场上战死的人需要确定身份。为了身份核实,因此有一门技术,通过人的牙齿判断人的年龄。”

    “这门技术我们民间也有听说,仵作可以通过牙齿磨损判断死尸的老幼。但三四岁的年龄差较小,怎么能断的准呢?”

    “智人之相,智齿。”敏静侃侃道,“相传古代有一位君王,少年继位,加冠之年时,又长牙齿,终日疼痛难忍,皇帝惊怪,问群臣主吉主凶。其中有一位溜须拍马之臣奏曰:此乃智人之相也。皇帝大喜,赐金高升,人最后的四颗磨齿也因此得名。这最后四齿,一般在人十八至二十岁时开始萌出,过程可能持续较长,所以只要验看戈姑娘智齿萌出的情况,就能大致判断她的年岁在二十岁之上还是之下。”

    众人目光于是都集中于舒夜。此时沈自丹突然道:“颖国公,此事交给本督。”周敏静一顿,才恍然明白。舒夜是一个年轻女子,而验齿之时,需要验官将手伸入她嘴里摸她的牙齿,如果由他执行,这种举动不光是轻佻冒犯,简直是离经叛道了。

    ******

    (好的这一段是沈自丹摸戈舒夜牙的微色描写)

    戈舒夜坐在座上,眯着眼睛,面前半圈围着提灯的暗卫,为了将她的口腔照亮。

    沈自丹在木灰皂角中缓缓清洗干净了那双半透明的、修长的手,用太阳下曝晒过的白布擦干。

    当他迈步朝她走近的时候,她有点紧张,双手忍不住地抓椅子的座板。

    他伸出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仿佛她的头是一颗要摘下来的柚子什么似的微微调整角度。“张嘴。”他说。“掌灯,上前些,照亮。”她能闻见他衣服里沁着一股柔和的皂气、绸子的香气和太阳晒的味道。

    他低下头,靠得很近,调整眼瞳去看她的牙齿。她甚至能数清楚他微微颤动的睫毛。“那个叫小贯的姑娘,也会长得像他一样吗?也会像他一样有着很浅很浅颜色的眼睛吗?”她忍不住想。

    虽然外面照的如同白昼,但口腔内仍旧比较暗,他不得不调用药师族那敏锐的洞察力去努力看清,瞳孔缩小,然后又微微放大,像是一架对焦的相机。他淡色的虹膜因此展露得十分明显,还有上面被海水随意冲刷后沉积的金沙那样流线体的纹路。

    “一、二、三……”她听见他轻声数着,气息呼到她脸上,然后和她呼出的气体混合,又被她呼吸进去。她牙齿整齐如同含背,舌头干净,也像小猫一样味蕾微微有些粉红色凸起。他眉头轻皱,她最后面的那颗关键的牙齿似乎被内侧的脸颊和牙肉盖住了,在他换了几个角度、添了灯后仍然看不到后,他终于只能将手指缓缓伸进她的嘴里,把脸颊轻轻拨开,露出后槽牙。

    “好了。”他可以确定了,像个牙医一样抬眼看了她的眼睛一下,然后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你有十六颗下牙齿。”他用透明的指甲在她的每颗下牙上都轻轻叩击了两下,以展示无误。

    “呜。”她像只不听话的小猫一样挣扎了一下把嘴闭上了,含了他的手指一下。沈自丹像被烫了似的将手指霍地缩回来。

    像小猫的轻舔。

    “怎么了?!”

    戈舒夜用两只手捂住嘴:“麻!敲得麻!能别敲了吗?”

    “督主,可用此物。”朔呈上一柄光洁的银勺子,沈自丹继续于是得以继续他的验证:“上牙完全萌出的十四颗,还有两颗正在萌出,皆已露出一大半。依此可以判断,戈姑娘已经过了二十岁了。”

    周敏静上前一步,道:“正是!已经从戈夫人和年龄上,证明她不是云武的女儿。同时叶家也证明了,她不是沈氏的女儿。因此,云杨间,基于她是沈氏女儿定下的婚约,也不应该由她来承担。

    云杨的婚约是无效的!”

    “二郎!万一,万一那姑娘是真是骠儿……”韩夫人听闻此言,目不转睛地盯着戈舒夜,声音颤抖。叶天篪仍然不信:“既然这个姑娘不是云武之女,我自不能迁怒于她。但也不能证明她就是骠儿。我亲眼见妖道以金刀锥心,一剑刺死我儿,死人岂能复生,难道这宝刀有回天之力,可以再生造化、让死人复活不成!”

    沈自丹盥完手,正在慢慢揩干。听闻此言,他突然转身,抽出春水在手:

    “大小姐,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今日就冒险一试。”

    “什么?!”戈舒夜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沈自丹突然挺起剑尖,一剑当胸,朝着戈舒夜胸口心脏的位置刺去!

    众人皆惊,却见两人间闪烁光流如电,如两股相向对立的光的疾风流水一般,互相顶角。戈舒夜为了自卫,已经没有招式,双手抓住春水剑尖,拼命阻止剑尖刺入胸腔,但这不是最精彩的,春水蓝白色的寒光如同被同极性的磁铁排斥一般,被另一股强大的内力顶着,因而不能前进一步!

    而戈舒夜的胸前,竟慢慢浮现一道金色的伤痕!

    夺水连通,蓝白色的寒玉灵力和戈舒夜白色的灵力形成回流,越接近戈舒夜,白光颜色越暖,流线最终收束在金色的缝隙之上,寒玉灵力被汩汩地吸收!正如戈舒夜吸干了继晓傀儡的内力!

    沈自丹回身一旋,切断了流线。他神经质地、微微嗫嚅道:

    “果然如此,断肢再完,青春重现;不死走地,骸骨复生!——白剑之大能,药师之大能!春水,是白剑断掉重铸的一半,药师称作撒蓝;还有一把,揉金格桑,汉人叫做——”

    “神刀惊地藏!”

    叶天篪口中呼出那神器的名称,他虬髯蓬发像是一只大猫,先是目瞪口呆,突然五官颤抖着皱在一起,积蓄的冤屈突然爆发出一句:“骠儿,你真是骠儿!”他伸着手朝戈舒夜连走两步,却把戈舒夜吓得连退两步。

    “哎!”叶天篪不敢碰触丢了二十年的女儿,只能双手拼命挠头:“竟然是云武,竟然是云武那狗贼将你养大,没想到,没想到!这,老天啊、世道啊!”

    韩夫人更是又惊喜又不敢相信,冲上前去,噙着泪拉着戈舒夜的手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嘴唇颤抖着,“车儿,韩偃,过来,这是你妹妹,这是你妹妹。”

    戈舒夜不知所措地被韩夫人拉着。

    韩偃双手抱胸,翻了个白眼,往后退了两步,表情极其尴尬。

    ******

    “断肢再完,青春重现;不死走地,骸骨复生……”

    这句话像一句远处传来的连环雷,在圆庭中震荡,在人脑中回荡。

    沈自丹道:“既然如此,戈姑娘已证实是襄毅公的外孙女,拨乱反正,那杨云的婚约就从法律上作废了。她以后的去路,让她自己决定吧,云、叶两家亲子之情的修复,也慢慢来吧。颖国公、继毅侯、建章伯,本督就此写结案陈述,上禀圣人了。”

    众人都称是。于是杨昶和周敏静作为建章杨氏和颖国公府各自签字画押。

    杨昶警觉:“乔老虎不见了!”

    沈自丹惊醒:“望?人呢?怎么看的?命令是不许所有人离开万华川谷!不许走漏一点消息!”

    望回到:“大门看守,督主不是说过,不许放人!”一个守卫的暗卫道:“刚才靳当头带着乔老虎,用的是大内的命令提他!”

    沈自丹站起,脸上色变:“糟了!有内鬼,消息走漏了!”

    戈舒夜打了个寒战,大叫一声:“白鸦!”

    白鸦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圆庭中,露出的却是李恪睿的笑容:“原来在你身上,小猫咪,你们太大意了……白鸦本来就是用我的傀儡之术召唤出的人偶,你居然一直留在身边没有防备。

    我早提醒过你们,药师一旦露在地上,必被人类追索,你们逃不掉的。”

    ******

    颖国公府。

    黄云:“公爷,那个戈舒夜就是个灾星,你不该娶她!还有,还有,这宝刀的事情,你应该告诉陛下!显示宗室对陛下的忠诚!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可是陛下就信这个!这件事迟早会捅出去的,再生造化?你信?公爷,若是那神兵宝剑真能再生造化,那太监自己怎么不用?

    可就算不是由您献给陛下,也会有其他人这么做的!但如果您不主动献出,反而会让陛下以为咱们颖国公府想要私吞这个女人,是为了长生不老的方子!若陛下这样想,那才是万劫不复!万家本来是想拉拢爷的,现本因婚事就怀恨在心,再加上这一条!”

    “黄云,你去哪儿?!”

    “我去禀报公主娘娘!”

第七十一章 九卿圆审;叶小贯

    乔老虎被靳孝海装在麻袋里,拎着快跑一路。他头脚调转颠簸的眼冒金星,又被一掷,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额角磕个了大包。因此从麻袋里爬出来时,抬头望金碧辉煌的皇家道观,森立着巨大的三清上人塑像,以为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惊恐得直磕头:“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小人贪图富贵替嫁女儿罪该万死,但实在没有胆子欺君啊!求大人饶我一条贱命,来生为大人做牛做马……”

    此时,围住他的方士们看了看李孜省的眼色,发出轻蔑而快活的嘲笑声。只有杨仕伟看着这上门亲家有些尴尬,不自觉地清清嗓子。

    待众人笑罢,李孜省道:“乔舍人,快起来吧。通元国师都告诉本座了,你非但没有欺君之罪,反而是老天赐给你的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呢!”

    乔老虎还在和麻袋做着徒劳的斗争,听到此话,也不顾得腿脚还被麻袋缚着,在地上磕磕绊绊地爬上前道:“求大人给小人指条活路!小人结草衔环、报答大人!”

    李孜省摆摆手:“本座要你做牛做马干什么?只需你将你听到叶家那个女孩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皇帝陛下就行,到时候本座为你美言,保准让陛下给你一大赏。”

    乔老虎瑟缩道:“这,这,那西厂太监势大,小民人微言轻,小人说的话咋能上达天听咧?”

    李孜省笑而不语,令心腹小厮道:“万安首辅大人府上,可是和咱们有不少香火钱的干系,九卿圆审!”

    (时任内阁首辅万安,通过彭时之弟彭华搭线李孜省,在朝中排除异己,马文升等都因此遭到贬斥。集团早有政治默契。)

    ******

    晚膳,万皇贵妃伺候朱见深用过,闲话说道:“陛下,叫自丹办的那个案子,颖国公府和建章杨家抢媳妇,怎么样了?”朱见深道:“自丹跟朕说了个大概,差不多快结案了。那女子不是许婚家的闺女,倒是韩雍家丢的外孙。如此甚好,让她回韩家,周杨两边各打一板子,朕再哄哄,高高兴兴和和气气过个安生年,叫他们别闹了。”

    万贵妃合上茶碗,道:“既然是韩雍家的女孩,这牵涉其内的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丢给西厂办了,传到老百姓嘴里岂不没面儿?不如叫上三法司,开个九卿圆审,白纸黑字、官府下印,陛下亲临到场,恩威并施,不怕三家不真心拜服。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事情都挑明了,不留把柄,也叫京城百姓也都夸赞陛下的英明。”

    朱见深道:“既是如此,朕就交代自丹和三法司去办。”

    凤藻宫内其乐融融。却听御前宦官们在门外窃窃私语,流言像野地里蔓延的火苗,在地下缓缓地烧:有的说“这妇人又干政啦!”“九卿会审,还不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呢!”“三司会审?谁不知道,万安那老匹夫和六部尚书,朝里多少巴结李孜省和万贵妃才上位的酒囊饭袋,到了哈巴狗儿吠叫的时候啦!”“还不知道这贵妃娘娘想要从这桩风流韵事里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

    黄云将叶家当刀买女的前因后果讲给平昌公主,老娘娘虽听得一脸离奇,脸上神情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韩雍家的女孩,怪不得有六横岛一胜,倒是将门虎女,有头有脸的女孩。我看她不错。若是能名正言顺认祖归宗,也算不枉。”

    黄云道:“娘娘难道又改了心思,看戈姑娘原是名门之后,就支持爷娶她?”

    平昌公主淡然一笑,摇摇手道:“黄指挥使,你放心,颖国公府定会为令妹敞开大门——毕竟从侯府的时候开始,家门内的上下大小事儿都靠她撑着。你们兄妹这么多年为敏静付出这么多,本宫岂能忘了你们的功劳?等这件事情平息,我就差人去侯府接她。”

    黄云脸一红,道:“娘娘谬赞了,只是,下官不光是为了妹妹终身和名分这点私心。谢家小姐出身名门文质彬彬,小妹就算是排在她后面,但只要她能在在爷身边伺候,下官兄妹二人也甘之如饴。可这戈大姑娘,出身不明不白,身上一堆官司,还和其他男人掰扯不清,杀人不眨眼,没安好心——这,这爷怎么还被迷昏了头脑,要明媒正娶她?坏了公爷名声、害了公爷终身不说,只怕是要搅得公府内无宁日了!”

    平昌公主看了看他,平静地道:“这黄指挥使不必担心,单这件事,陛下必不会允准。”

    黄云奇道:“公主娘娘为何如此笃定?”

    平昌公主摆摆手:“陛下为于谦平反,甚至接受代宗入庙,世人称之仁君;仁者,懦也。他小时候遭过许多的难,如今谁也不想开罪。——这件事他会各打五十大板,而且为了显示无偏私,周杨两家谁都不会得到这女子。”

    丫鬟正在奉茶,这时候跑消息的何婆子又忙慌慌地跑进来,附平昌公主耳语,平昌公主略有吃惊:“沈自丹那边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为什么又要开九卿圆审?”

    何婆子道:“明面上是陛下说,牵涉其中的周、韩、杨家都是有头有脸的,要千万慎重,不能伤了朝臣团结;暗地里,听说是万贵妃整的活计——咱们得罪过万家,我怕他们害二公子,赶紧报了来!”

    平昌公主站起来对黄云道:“黄指挥使,我不留你了。你们兄妹对敏静忠心耿耿,如今你回去看着他,不许他做出出格之举。现下那姓戈的女孩不在府中吧?”

    黄云站起来行礼道:“戈姑娘作为当事人,目前还和家人留在万华川谷迎风别业。等判书下来后会按照判决定去留。公主娘娘,这是……”

    平昌公主道:“进宫,去见太后她老人家,求她看在巢湖水师从太祖时就效忠大明的份上,千万保住敏静。”

    黄云道:“周太后娘娘,难道是……公爷本家?”

    公主道:“太后娘娘出身不高,但她出身在我的封邑上,当年她在宫中并不受宠,我当她是半个自己人,多有交情;当年万贞儿废后,周太后帮过她,因此周太后的话她也不能完全无视。”

    ******

    万富气得把茶杯一摔:“为什么不能告倒那姓周的?平昌公主那老婆子敢当面拒婚,不光是给李孜省没面儿,那就是瞧不上我万富、我们万家、冒犯皇贵妃娘娘的凤威!”小厮汗颜只能劝道:“这是皇贵妃娘娘金口懿旨,说是不能得罪太后千岁,国舅大人还要和万安大人商量好。国舅爷就忍了吧!”万富道:“不行,李孜省还拿了我四百黄金呢!这个媒他做不成,这笔钱我一定要讨回来!你去要钱!”

    讨债的消息不刻就传到了正在道观与闻人悯人、继晓、杨仕伟、乔老虎商量串供的李孜省耳中。

    “万富这破皮破落户,不过仗着姐姐耀武扬威,有什么真本事?本通政遇到这千载难逢飞黄腾达的机会,他竟然跟我要钱?”

    继晓冷笑道:“通政大人,这还不容易?官司打起来,为免皮肉之苦,这些富贵人家出些钱又算什么呢?周太后只是说了不让伤了周敏静,还不许让他赔钱?”

    杨仕伟很圆滑,打圆场道:“通政大人,那杨家接受调解,只要夫人诰命仍然保留,给乔氏女,就让周家赔偿杨家四百金,此事作罢。赔金杨家全数献给通政大人!”

    李孜省一听,面露喜色,道:“此案牵涉侯门众多,还有继毅侯,也要给他想个罪名,让韩家出一笔钱!”(因此构陷污蔑韩偃)

    ******

    九卿圆审当日,三法司(刑部、大理寺、督察院)长官和六部尚书均在,万安坐在首席,次席坐着沈自丹。杨家递交诉讼书,各官员读过。沈自丹一脸不耐烦,他对于浪费时间的重复劳动很不耐烦,但还是被这份讼书惊诧了一下:“什么?杨家附带还告韩偃拐带良家妇女?要求韩偃赔钱?这都什么鬼?”

    带杨、周、戈、叶家证人上堂,一一证明戈舒夜身世。

    杨昶、周、戈、叶家人为了保护沈家女,都故意掩藏了药师族和春水剑的信息,这是他们和沈自丹早在万华川谷商量好的。

    就在九卿都昏昏欲睡之时,被李孜省准备好的乔老虎突然出现。

    “什么?药师族?长生不老?!”万安突然两眼放光,从主审的座位上直起身来!

    “什么长生不老,一派胡言!”沈自丹瞳孔缩小,表面不为所动。

    “陛下驾到——”传旨太监唱诵带着长长的尾音,九卿判官皆下堂跪拜迎接。朱见深示意:“众卿平身。”

    万安给乔老虎递个眼色:“快,乔舍人,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上秉陛下,不得有半分隐瞒!”

    ******

    朱见深将沈自丹上呈的文书扔到他面前。

    “自丹,为什么隐瞒朕?”

    “陛下,长生不老之说,都是民间方士传说,那姓乔的不过是个皮货茶叶商人,毫无药理经验,根本是想博取陛下的恩宠,不足采信啊!”

    “自丹,你不是很想给于谦案相关人员平反吗?朕已经给于少保正名了,其他人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叶家的养女、把药师族带来,朕就让你给他们平冤昭雪,让你替朕一展天威!怎么样?”朱见深眼珠仿佛是燃烧的煤球,发出炽热的红光。

    (这里设定沈自丹入宫后家族信息遗失,他的身份对于公众是秘密的。除了三山审判的参与者,已经死去的戈云止和万华川谷他亲口告诉的叶天篪,其他人不知道他就是沈氏后人。)

    沈自丹有些出离惊诧地抬起头,他此时才发现自己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他完全低估了皇权对于生命的贪婪。他有些恍惚。

    他心心念念地在权力系统中匍匐着向上攀爬,追查这桩案子,希望有朝一日变得强大,希望当自己掌握权力之后,以自己的力量可以给家人平反。

    结果却是,毁掉云武、叶天篪他们用性命换取的沈蓉默默无闻的安全,却还要接手云武放弃掉的那桩脏活,亲手将自己的妹妹当做羔羊牺牲献给皇帝。

    他知道,权力争斗如同行走于刀尖之上,如果他不服从,如果他失掉皇帝的欢心,第一个先粉身碎骨的是自己,而后可能波及太子,波及周敏静,波及无数的人……

    他机械性地叩头,退了出去。

    此时屏风后的万贵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拉住朱见深的手,激动落泪:“陛下,陛下!上天保佑、祖宗保佑!皇天不负有心人,先皇遗留下来的长生术终叫咱找到了!

    贞儿以后不但可以为陛下再诞育孩子,还能和陛下长相厮守了!再不用为君生我已老的命运而感到遗憾了!”

    ******

    (这里略去一段九卿合议,宣告判决的描写。退堂后众人散去。)

    “结案了?”戈舒夜有点不太敢相信,持续经年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突然消失,仿佛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

    “嗯,结了,婚约解除了,你先回韩家,等待正式认亲,以后自由嫁娶;杨氏诰命不变,照旧封给乔小姐;周家和韩家只需要赔钱就行。”敏静道。

    “为什么连我也要赔钱?”韩偃诧异、不甘地道。

    “你送了她一程,杨家说你不算全不知情,有拐带之嫌。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

    “怎么?”

    “宫里下了懿旨,让我们去接叶小贯姑娘进京,入宫给万贵妃娘娘、太后娘娘看看,亲自作证,说一说这离奇的经历。”

    “这……我们不是当时说好不提小贯姑娘的吗?”

    “是陛下驾到时,乔老虎说漏了嘴。”

    “不,不是说漏嘴——绝不是。韩偃,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韩偃有点奇怪,但还是损戈舒夜:“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以为小贯像你一样不招人待见?小贯十七岁,是大姑娘了,早就都嫁人了。她如今孩子该已经生下来了,就近嫁在叶家庄,离爹爹很近。姑爷家里殷实,人也不错。”

    “他们是故意的,故意说给皇上听的。他们想要抓到小贯姑娘好长生不老——小贯姑娘有危险!让她快跑!”

    周敏静都迟疑道:“可,这是太后、皇贵妃的懿旨,金口玉言要她进宫参拜,这是荣宠恩幸!小贯姑娘从小与世无争,又没有参与政事,太后、皇贵妃怎么可能加害一个区区民妇呢?传出去未免太荒唐了吧?而逃跑可是欺君之罪啊!”

    “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陛下金口玉言要她进京参见,敕令发到州府县卫所也是要执行的,又能跑去哪里呢?”韩偃道。

    戈舒夜突然打了个寒战。

第七十二章 圣器、圣血、圣约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朱见深沐浴焚香,携万贵妃驾临批红挂金的永昌宝寺。继晓、李孜省、闻人悯人带领他们身后排列方阵的僧人、方士、道士,齐声参拜,一是恭贺新春,二呼陛下审断杨周争妻案公平英明,三声恭贺朱见深万寿无疆。

    “众卿平身。自古臣呼人君万岁,可是秦皇汉武,又有哪个百年不死呢?”朱见深心情颇好,随口道。万贵妃对三人使个眼色,继晓李孜省、闻人悯人三人齐上前叩头,道:

    “不死走地,骸骨复生。陛下真命天子,天佑吉祥——先帝一直追求的药师长生之法,由于陛下的福荫,今日终于被微臣等找到了!这是天启,是天命所归!”

    “快说!”万贵妃道。

    “皇贵妃娘娘可还记得,曾经进宫觐见的莲花王女?贵妃娘娘可知她的寿限?”

    万贵妃道:“那妇人看上去甚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闻人悯人道:“那妇人生于中唐!皇贵妃娘娘看微臣如何年岁?”

    万贵妃上下打量,道:“道长仪表堂堂、须发黝黑,身强神旺、正是壮年,不过四十上下岁数。”

    闻人悯人捋须笑道:“臣生于熙宁变法,如今虚度四百年岁。”

    朱见深、万贵妃都道:“道长真是神仙降世!”

    闻人悯人揖道:“陛下、娘娘,药师长生之法乃是大神通,唯仁者,爱人、忠贞之士可得。陛下宅心仁厚,包容天下,与娘娘伉俪情深,正是此情感天动地,才叫三才共聚,天时地利人和齐备!药师族长生之法,非大机缘不可得,药师族降世之机不定,比如微臣与莲花王女,都是距今五百至四百年间修成此法,臣乃是登仙之末,自臣之后,仙班驭大鲸往天海的尽头而去,从此脱离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此后三四百年间,地上再无药师仙班。

    而今日重现,乃是数百年一遇之罕见天象。所以说陛下、娘娘恰逢天时。”

    万贵妃又道:“那登仙之法呢?”

    闻人悯人又道:“登仙之三才,又称三圣件,其一乃是神器,就乃妖剑春水也。

    其二,是乃圣血,是药师族活体的鲜血造成血池。约法之时,立约之人全身浸入血池,可使人脱胎换骨,换易腐之肉躯为不变之义躯,步入永生。

    其三,是乃圣约。是乃药师族遗留下来引导人步入永生的经卷。”

    万贵妃道:“这二者又在何处?”

    闻人悯人道:“所谓地利,就是大明派往琉球王国的使臣王璟获知日本萨摩蕃领主的一件奇事。鹿儿岛的雾岛神宫因多次火山爆发而毁,今年开春(1484年,明成化二十年,文明十六年),领主岛津忠昌下令重建神宫,工匠们整理旧物、恢复旧制,发现了旧址中一卷卷轴,经历数百年不腐,数次大火、火山喷发不毁坏。于是认为是圣物。

    此卷轴全本以汉字写成,但僧人遍寻佛经,不能识得,于是请使臣帮忙。使臣觉得稀奇,主动请缨辨识,发现似是一段汉梵交错经文,内容却是描述火山地震和镇地之法的,名曰《地藏火卷》。王璟全文抄录下来,希望能差人送回大明,交予各大寺庙,希望寺内高僧帮忙辨认是何佛经来源。

    但此物极其不祥,岛民传说如果海船搭载此经必翻覆于波涛之中。而被火烧灼之时,上面会显现密文,召唤天火,鹿儿岛多次火山都是被它唤起。若是有灵力之人念诵此经,会大地震动,天降硫磺和火,生灵涂炭。岛津忠昌得知此物不详,欲以火焚毁,不料火舌一触及此经,当即大地震动,掀起地震。所幸王璟在渡海之时,携带普陀山不能去菩萨金身前开光的《观音心经》与《地藏菩萨本愿经》。王璟赶紧用此二经供奉,大地平息,压住了《地藏火卷》的威力。

    岛津忠昌认为兹事体大,因此决定将此经封印于萨摩以西深海的小岛八宝多香岛上。但听说此经在海上必导致船只翻覆,没有渔民愿意运送。

    正在岛津和王璟都担忧此经无法运出之时,恰一个叫做圆仁的比丘尼,竟不远万里,怀揣出海观音像东渡至鹿儿岛传经,有出海观音像的镇压,《地藏火卷》才能平安镇压,王璟也得携经书抄本平安回归大明。

    圆仁比丘尼在东海筹建寺庙,经历大约半年,此经才传回永昌寺。寺中律和尚、有德高僧遍查佛经,不能得。唯一确定的是,字迹、绢帛似是中唐时中原之物。因着这个机缘,正落在贫道手上——贫道一眼认出,这不是什么佛经,而是药师族用来唤醒山的咒语——上面的字句,就乃圣约是也!”

    看朱见深、万贵妃听得聚精会神、身体前倾,闻人悯人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于是继续道:“更稀奇的就在最后一处,也便是人和。

    年关将至,周杨两家争妻,本是不光彩之事,满朝引为笑柄,有说杨家嫌贫爱富,换妻丢节,罪犯欺君;有说周家贪功好色,抢夺人妻,应当重罚。只有陛下宅心仁厚,明察秋毫、安排若定,施以仁厚,两家都心悦拜服——这才牵扯出最后的人和。

    陛下可知,乔老虎口中所供述的叶家养女叶小贯,就是世上最后的药师族。就乃是圣血!”

    继晓、李孜省、闻人悯人齐齐跪下,道:“陛下,一年之中,平定西北、大胜鞑靼、清扫徐山,得圣器春水、圣约《地藏火卷》、圣血,三才同时现身,这是千年不遇的大祥瑞,是上天让仁君福泽万世、恩宠千年的天机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害。陛下娘娘一定要顺应天意,享用此法,可保大明千秋万代,祖宗的福泽绵延万年!”

    万贵妃道:“可陛下一身系社稷天下,决不能冒险!臣妾愿为陛下试药。”

    闻人悯人道:“皇贵妃娘娘对陛下的心意感动天地!皇贵妃娘娘也是千金玉体,微臣何敢有丝毫差池?贫道发大宏愿,愿以自身肉身试药,事成后奉献给二圣——请陛下下旨,带沈氏女叶小贯入京!”

    继晓道:“千万不要派遣锦衣卫、官府兵丁捉拿,万一她受惊而死;不妨以戈舒夜认祖归宗为由,赚了她来。”

    ******

    “陛下万岁。”周敏静宫中见礼。

    朱见深和蔼地道:“拜见过太后了?”“回陛下,刚从太后宫中出来,因后宫中外臣不宜久留,正想退出,恰遇到御前公公来请,臣就赶紧过来了。”

    “嗯,起来吧。敏静啊,不用这么生分,平昌公主是你的亲外祖,论起来,朕也是你的表舅。”“谢陛下,在内为亲,在外为臣,敏静内愿纯孝,外愿尽忠。”“好,朕知道你是人才,也正有一件事情交给你去做。东海八宝多香岛上,替朕去取一件东西,徐山虽然已倒了,怕还有流匪水寇,只有你威名在外可以震慑。”“陛下信得过臣,臣定不负所托。”“好!这才是我大明的好男儿!我问了问塘沽总兵,听说要出海,吓得直哆嗦。你们就从塘沽出发。”

    敏静道:“回禀陛下,塘沽总兵不敢出海,并不是因为畏惧徐山,而是如今时节已入腊月,若气温骤降,塘沽港不定哪日就会封冻,到时候轻则船会被冻在坚冰之上,重则船体都会被破坏。”

    朱见深道:“难道只能从泉州出海?那回京要几时?”

    敏静道:“回陛下,港口的封冻有两个因素,一则靠南不冻,二则突出于岸线不易冻。塘沽是因为凹陷于内陆,因此容易结冰,但永平府(QHD)虽然比塘沽更北,港却不冻,奇山守御所、威海卫,都不会封冻。因此若想东出海,可从永平府出。”

    朱见深拍手道:“甚好!”

    敏静想了想,道:“陛下,臣僭越,正是将陛下当做至亲长辈,有一事想多问一句,不是为了邀功请赏,乃是因为对别人有所承诺。”

    朱见深知道年轻人为情所苦,想逗逗他,假装生气:“天下这么多好女子,踏破你的门槛,难道你非她不娶?”

    敏静道:“陛下,若真情所致,怎么能轻易更改呢?”

    朱见深对万贵妃也是钟情之人,更经历变故,对不因外物起落始终忠贞之人更加赞许。周敏静这么说,倒合了他心意,于是闻言笑了笑,道:“朕知道,只是现在是个风头,杨家又难缠,朕还不能答应。但朕已经给了她身份,这就是最大的恩典。若是有心,还怕这几年时光?——当年皇贵妃也是内外都反对,还好太后为朕说了句话。所以说,在朕心里,分得清内外。年轻人,要耐得住。”

    敏静连连叩谢道:“多谢陛下恩典!”

    “那就接旨吧。等你们此行回来,你有了功绩,她有了身份,门当户对。风头过个两三年,就不会再有阻碍了。”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颖国公周氏敏静,勇敏淳厚,连战克胜,定边于外,效忠于内。今册为使节,驾驶炮船神威号,携带黄金、香料、火铳,经幡,《地藏菩萨本愿经》《观音心经》出海观音金身圣象,前往东海祭祀,前往八宝多香岛,取回《地藏火卷》真本。

    继毅侯韩偃,出身将门,芝兰玉树;幼失血亲,而今复得,上效庙堂之忠,下全祖亲之孝,慰为表率。朕闻之甚慰,令礼部依照旧制,为戈氏女定名归宗。赐名韩和,复归族谱,认祖尽孝。正月初一元日庆贺后,犒赏水师将士,为戈氏女更名,表其孝义。令接叶氏女进京,同参盛景。

    钦此。”

    “万岁万万岁。”

    宣旨的太监道:“陛下的意思,请颖国公为统帅,继毅侯为韩小姐监护人,叶总兵一家四口同行先上登州卫团聚。待颖国公到八宝多香岛取回真经,共同回京受封。”

    滞留在万华川谷迎风别业内的韩偃、戈舒夜与护剑众人都有些吃惊。是让韩偃带着戈舒夜亲自迎接叶小贯上京。“陛下这么做,相当于向天下暗示,将沈氏平反、将所有为于谦说话而获罪的人平反?这可是很大的动作,沈公公知道这件事吗?——他有什么反应?”

    “让周公爷与我们同行,陛下是有成全之意吗?”

    望道:“沈公公避不见客,只是给各位留信在此。”

    密室之内,沈自丹暗自沉思,偶尔抬眼看一眼牡丹姬,幻听姬消失之前,告诉他牡丹姬应该很快就会给出一个预言了。以前自己可是从不信运命之说的,他暗暗嘲笑自己。牡丹姬盘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榻席上,身体微微发出珍珠一样的光芒,仿佛是一尊神像。她的眼珠快速摆动,像是进入了梦境。

    突然,她睁开眼睛,目中发出精光:“《地藏火卷》,大凶。

    这是一趟没有归程的启航;

    没有人能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

    出发时已在腊月,北风萧萧,永平府港口。韩偃、韩春跟在叶天篪后面,戈舒夜跟他们一家人隔开几步站着,显然是还没融进去。叶天篪想要和丢了二十年的女儿说句话,铁汉子此时却扭扭捏捏地一句话也挤不出来。云头堡戈夫人不便抛头露面,云庆腿脚不灵便,吟霜有了身子,闵少悛不能离开她没人照顾,却只剩杨昶、谢若悬代表前来。因着杨昶的缘故,戈舒夜显然也不想和他们十分靠近,只能远远抱着云武的牌位。等待出海的一行人都裹着很厚的毛皮大衣,立在风中像是一个个人熊。为了避嫌,戈舒夜不能接近周敏静,两人只在登船之时遥遥看了一眼;黄云赶紧催着敏静登船,将二人隔开。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敏静突兀地想到《泉水》里的句子,猛地回过头,这让他想到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她总是孤身远行,仿佛与世间的牵绊格格不入。(flag)

    乘客们从搭好的木板上走上高高的船舷,帆船下了帆,正待起锚,突然港口一声吆喝“且慢!”。马蹄声泼溅,沈自丹背后带着六暗卫快马而来。对方叫住船工,踏马上船,只见六匹骏马如飞马神骏般落在甲板上。

    七人从马背上跳下来,马口鼻中冒着白汽。

    “沈公公?!”韩偃道。“本座也同去迎接小贯姑娘。”“你是怕路上有差池?”沈自丹没有回答,但丝毫没法掩饰他一方面忧心忡忡,一方面心神不宁的表情。终于降帆起锚,冬日的北风正劲,他们顺风往登州航去。

    冬天风大船速快,大约一个白天就能到港。早上起航,太阳落山之时,戈舒夜突然看到海面上隐约出现成片小岛,起伏在海雾之中。与舟山天蓝海碧一片晴朗、圆形的小山温柔和煦的月亮形港湾、田园风光相比,这里山势如龙,高耸的岩石山直插海中,大片悬崖,上面还有古人修理栈道的痕迹,相传是秦始皇的命令。没有沙滩,山脚海边都是碎石,如果一个猛子在透明的碧浪中扎下去,定然碰个头破血流。天气烟雾蒙蒙、仙气缥缈,在夕阳的映照下,光华璀璨,楼阁嶙峋耸立,下半截裸露的岩石山体直接在云雾中消失,楼台犹如漂浮在半空之中;又如龙在云雾中盘游,峥嵘峭拔,见首不见尾。其中海鸟嘲哳而鸣,声音在辽阔的天地间回荡,仿佛是海上仙山。

    “看,那上面有楼台——是海中仙岛吗?”戈舒夜到底少年心性,兴致勃勃地跑到船沿,用手指着。船上的乘客们纷纷站在甲板上欣赏。

    叶天篪好不容易找到和女儿搭话的机会,脸膛有点红,道:“那是蓬莱阁,你稀罕?”

    正值天擦黑,蓬莱阁之字型的垛墙上燃起火光,直照亮那长城般的巷道,如同一条金色的龙腾云驾雾飞升而上。

    “快看、快看,有龙啊!”戈舒夜手舞足蹈地道。“看看你这个没见识的样子,爹都说了是蓬莱阁。我可是从小看到大,都看腻了。”韩偃道,如今他们已经可以像真的一家人一样共享天伦了。“少装了,那也是蓬莱阁?”之间在阴影绰绰的楼阁之后,又多出一层景象,竟是完全不同于中原的高耸的尖塔,上面是植物束柱一般的结构。原来在光影、云雾的作用下,登州海竟送给这群旅人一个见面大礼。

    “快,快看!是海市蜃楼啊!”韩偃也和戈舒夜一样手舞足蹈地兴奋起来。众人这才觉得,这兄妹俩其实身形和杠精的习惯都很相似。

    ******

    叶天篪对登州十分熟悉,下得船来,便邀请诸位客人到叶家庄,热情款待。叶家庄里村人间互相都熟识,听说叶总兵回来,二姑娘找回来的消息立马传遍了。几乎夹道欢迎,一边说韩偃出息了,一边说二姑娘长得漂亮。这里盛产海鲜,瓜果作物也香甜肥大,席上不认识的乡亲为了表示欢迎,人人给舒夜添菜添肉,因此舒夜放开肚量吃得十分尽兴,酒也喝了几杯。

    登州民风豪放,男人吃席没有不豪饮的,席间周敏静和沈自丹两人话有南音,又都不肯饮酒,叫村民围住好一顿劝酒。还是韩偃韩春挡了一挡才作罢。夜间二人早早闭门不见客,沈自丹更让暗卫先行登船,似是准备半夜就要出发。戈舒夜偷听,他们隐约说到‘地藏火卷’‘春水’和‘徐山’的字眼。

    “《地藏火卷》的真假,只有春水能够试探出,如果运起寒玉内力,春水能够和地藏火卷呼应,才是真品;如果没有反应,那只不过是一抄本而已。所以陛下才会密令我携春水前来。”沈自丹交代周敏静。

    敏静道:“那陛下差我等去取回此卷的用意,难道真的是为了让继晓、闻人悯人再行二十年前的邪法?”

    “本督现在不能肯定陛下的心意到了哪步,陛下虽然迷信方士,但他内心仁慈,大约还不太能够接受人牲做殉的邪法,这从三皇五帝之时就被认为是亡国的暴虐之举。但万贵妃,我不知道……”

    “皇贵妃娘娘?”

    “贵妃恶太子。皇贵妃曾经生育悼恭太子,因此视太子为克子夺位之恨;又由于杀害纪妃娘娘,自己心中先有恐惧愧疚,格外担心太子会报复于她。如果地藏火卷是假,那群妖魔鬼怪只不过是再骗陛下些钱财官爵;但如果是真……我才真担心。”

    “你不见一见她吗?”戈舒夜藏在暗影之中,问沈自丹。沈自丹目中杀气一露,认出是她,才放下防备。“怎么是你?大小姐,你隐藏了气息?我竟没感觉到。”舒夜点头,有点意外,以沈自丹的内力之高却不能识别她。却见沈自丹眼中不是亲人久别重逢的欣喜,反倒流露出担心:“不如不见更安全。”

    “万贵妃要害她?”戈舒夜突然反应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问。

    “大小姐,这件事你不要掺和进来,只管跟着叶总兵和韩偃共享天伦就好。这事儿还没定——我还不确定李孜省他们到底编造了什么谣言。”

    她突然明白过来——沈芸希望小贯是自己的妹子,却又害怕小贯真是自己的妹妹。如果是,那岂不是,一切关于药师族的传说都成了真的,那因为春水发生的争夺,那莫氏姐妹和莲花王女受到的迫害,岂不是都会落到小贯身上?

    “小贯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明,明儿早起。”韩偃喝得有点懵,正合衣躺在炕上,衣服压得皱巴巴的,一幅回村的感觉,和一贯正经严谨的韩偃有点不相符,口音也恢复登州土话,“她闺女还不到一岁,离不了人,因此明天一早抱着孩子来。”舒夜毫无障碍地能听懂——那语言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入她的记忆中了。

    “这就叫近乡情更怯。”戈舒夜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去戳穿沈芸的窘迫。明天就可以见到小贯了,那个长久以来和自己的命运发生交错的女孩,她有点兴奋,也有点怅惘。

    她很喜欢登州,很喜欢蓬莱阁,很喜欢有一个长得很高而且喜欢抬杠的哥哥,很喜欢那个不说话老给她夹菜的爹爹。

    所以我大人大量,把见小贯的机会让给你。

    舒夜非常熟练地用长短哨给朔打了暗语,“督主呼唤”。“何事?”“你们主人喝醉了,正睡着,你先去拿一套内外干净衣服伺候更换,然后叫几个暗卫下来房前后守卫,防备安全。”“是。”朔有点奇怪,主人从不饮醉,但看周围四仰八叉地倒着一个个身长八九尺的大老爷们,难道是登州人实在太能劝酒?

    ******

    海风的腥味,明媚的冬日阳光、暖和的热炕和欢快的鸟鸣将沈自丹唤醒,他抬起沉沉的眼皮,突然坐起来,天光大亮,已经过了卯时。

    “朔,为什么不叫本座起来!”他怒极坐起,却觉得头晕目眩,迷香?!

    无人应答。他冲出门去,却见叶家庄鸡犬相闻,悠闲懒散,冬日歇了农时,庄户都在晒太阳休闲。“韩偃!叶总兵?!”叶天篪抽着旱烟,在灶间看见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眯着眼睛笑笑:“沈哥儿,我还以为昨晚上你走了呢。着急了?韩偃他们去迎小贯了,就在村头,一会儿就来了。”

    “大小姐,戈姑娘呢?”叶天篪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在院墙外远远地喊:“爹,我和荣庆领着曼儿回来了!大哥回来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沈芸呆在了原地。

    在冬日的阳光中,一个和他一样有着一双长长的眼睛的女孩,眼珠颜色很浅很浅,在太阳底下如同金色的猫儿眼,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出现在门口,对着他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脸,脸上有一个酒窝。

    叶天篪站起来,接过叶小贯手里的包袱,看了看叶小贯的脸,又看了看沈芸的脸。

    他们有着一样的,浅茶褐色的颤动的睫毛。而她手中那个襁褓,像是散发出金色光芒的朝阳。在万籁俱寂之中,叶小贯对那小小的女婴说:“曼儿,叫舅舅,你会说舅舅吗?”

    那襁褓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韩偃的酒气还没散,叶小贯道:“大哥,你离她远点,她讨厌你的酒味儿。爹,你也喝了不少?”她看见了沈芸,对着他友好地笑了笑,“——家里来客了?”

第七十三章 天恩逐瀛洲;周郎失心

    “督主大人,”周敏静对着腰系春水、一身雪白曳撒的上官揖道,“根据督主带来王璟提供的海图,我们船队从昨天午夜全速向八宝多香岛航行,已经行驶了四个时辰,还有一刻钟就到了。”

    “王璟是何人?”

    “就是大人说将《地藏火卷》从萨摩蕃带回来的大明琉球使节?”周敏静突然发现不对,他一把薅掉舒夜的毛毡帽子,眼中的惊喜不能掩饰:“戈姑娘!”

    “小妖女,你又缠着公爷!”黄云显然不满。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本督。”舒夜模仿着沈自丹的声音继续编道。敏静笑着做了个揖逗她道:“下官不知沈公公还有此安排。”

    “公爷,有点过分了!这太失礼轻浮了!”还有更轻浮的呢——敏静抓住舒夜的腰带后面,把她举起来转了个圈。

    “说不定他生来就很轻浮呢?你看他又会弹又会唱的,还认识萧怀遇这种眠花卧柳的材料。”

    敏静笑道:“我年少时的确日日流连诗酒,只是家中遭逢变故,大哥主动接过重担,并将父亲的绥远侯爵位让给我,才让我成熟了很多。自此我怕辜负祖先,规行矩步,并不敢越礼。”

    黄云道:“那时明薇多次劝你,你自我沉湎,全都不听。她为你操持侯府,约束奴仆、管理佃租、年节各处礼节不少,这才撑下来。”

    “明薇是谁?”戈舒夜问,敏静看了黄云一眼,然后道:“是黄指挥使的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小妖女,你听着,明薇知书达理、学富五车,进退有度,端的是一个落落大方的美人儿,九年来侯府的所有下人都认为她是侯府的内主人。更重要的是,公主娘娘也默许她跟着侯爷。到时候你见了她,才知道什么是名媛淑女的风范!”

    “琉球和萨摩蕃是一个地方吗?”戈舒夜突兀地打断对话。(戈舒夜吃醋了,她不想听)

    敏静稍微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不过想到平时舒夜也是想一出是一出,便没有在意,重逢的喜悦掩盖了这一点,他继续道:“当然不是。萨摩蕃是日本一个地名,距离浙江较近,琉球国是大明的藩属岛国,南琉球国距离福建更近。”

    “就是遇到徐山霸山岛的地方?”“嗯……”敏静答道,他突然发现了情报的破绽,面露忧色。“小妖女,你那时候就缠着公爷!”黄云显然不满。

    “怎么?我假扮沈自丹给你们惹麻烦了?”

    “不……,见到你我自然很高兴。只是恐怕这里有蹊跷。陛下和沈公公告诉我的信息是一致的,这说明他们的信息来源相同,而陛下的信息源头,是危险的闻人悯人和我不知底细的王璟——王璟的描述说,萨摩蕃岛津忠昌因重修雾岛神宫而发现经书,得到他的帮助辨识,封印《地藏火卷》于八宝多香岛,海图也是王璟提供的。

    琉球国曾经和萨摩蕃打过仗,大明还出兵帮助过琉球国,出使琉球的大明使者怎么会在萨摩蕃被引为上宾,还能得到他们珍贵的经书呢?!这王璟到底是通过什么中间人引荐,才能得到岛津领主的信赖呢?”

    此时船工插嘴道:“这还有跑儿?和倭子有联系的,不是红毛就是海盗。”

    船工道:“目视,东南方向,有岛!岛上冒出黑烟,像是有火山!”

    周敏静对照海图,他略一思索:“我们到了,八宝多香岛。其余船队在原地等待,旗舰调整航线,靠近,准备靠岸!下锚放小船!”戈舒夜握紧跃跃欲试的春水:“春水有感应!看来岛上真有东西!”敏静看了看她道:“岛上情况不定,你换下督主的衣服,我们伪装做客商,先不要暴露身份。”

    敏静安排黄云留在船上好接应,自己和舒夜领着随从小队乘坐小舟靠岸,八宝多香岛距离岸线并不远,应当是大陆延伸出的小岛,沿岸边是并不很宽的沙滩,然后耸立着被海浪千万年拍打形成的悬崖。悬崖壁上有人工开凿的栈道,不知道什么人不远万里将十寸见方的木梁运来,然后插入石壁上的栈孔之中,沿悬崖一路攀升形成栈道,直达到悬崖顶端。众人抬头看了看,崖壁上一片苍翠,应当是有茂密的植物。舒夜举起春水,像天线一样试探着哪里的信号会更强。

    “上面,只有走上去了。”栈道只有一人宽,只容一人通过,也无法运送重武器,众人只能徒步拾级而上。海风咸湿,木板容易腐烂,时不时会踩空一步,木屑扑簌簌往下掉。敏静、舒夜只能脱下外衣,将佩剑扎入山石,然后将佩剑和腰带绑在一起,作为安全措施。山崖并不很高,但一行人提醒吊胆,大约三刻钟才走到崖顶。崖顶是枯枝烂树,满地的鸟粪,看来这里只有海鸟作为栖息地。

    二人以佩剑拨开杂草,发现有一条人踩出的小路,沿路行进,竟曲径通幽,来到一处被大树环绕的空地。空地一边的石壁上被开凿出一个小龛,众人定睛看时,是一尊不肯去观音的塑像。

    “真有这奇事?”戈舒夜挥舞春水,剑尖对准观音像背后石壁之时,竟然发出鸣响!她对着观音磕了三个头,顶礼拜了拜,然后动手向观音身上摸了摸,又敲了敲。观音身上积了浮尘,但可以看出雕像较新,不是经年累月放置的。但石龛造型却十分奇怪,不像是大明常见的莲花火焰座,倒是一个圆拱形,上面雕满了百合花。

    敏静看舒夜半天摸不到头绪,敲了敲观音背后的石龛。发出“空空”之声。敏静上去,前后掰了几下观音,发现了观音像莲花座下的铸铁轮轴。他扭转了几圈,石龛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

    “这……是铸铁?”敏静奇道,“奇怪了,看那佛像风格,我以为是海外之人;但铸铁技术却是大明独有。”几人用火把探了探,里面空气清新流通,于是沿着通道继续前进。

    通道似是沿着两面峭壁的缝隙开凿而成,几人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豁然开朗,膨大城一个圆形石室。石室里按照圆形摆着四具棺椁,但都是箭头收尾的宝剑形,和明朝人用的方形棺椁也不一样。

    戈舒夜躲在敏静背后不太敢看,敏静拍拍她安慰不用怕,然后一脚踢开一具棺木。戈舒夜吓得只抓着敏静的腰带,把头埋在他肩膀上。

    “哇!”随着一声惊呼,几人都赞叹不已。令人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尸体,而是铺着紫色、红色、深蓝色的昂贵天鹅绒,塞着金币、宝石和皇冠。

    “这是何物?!”众人不解地饶了一圈,却发现地上有一个将四具棺木联系起来的圆形阵图,当中划着一个十字架,还画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血淋淋地被钉在上面的惨状。

    “这是什么呀?”

    “这貌似是红毛人的一种拜神仪式,以前在双屿港,我有见到过。难道这是海盗的神庙?”

    “他们把观音放在门口,在屋内拜这个倒霉的人?还真是……不义之财,取之有道。”戈舒夜一边吐槽着,一边眼不住地去瞄刚打开的棺材里的宝石。这些宝石雕刻得精美,在火光下如同糖块一样闪闪发光。周敏静转头看了她一下,知道她想偷。“我们是奉旨来取《地藏火经》的。”敏静轻声提醒她。“那就都打开找一找。”几人打开四副棺材,发现里面全是金银珠宝、皇冠、圣物之类的。“那经卷长什么样子?”戈舒夜疑惑地问。“对了!”敏静闻言一动,然后用火把在四个棺椁内烤,果然有一块石板发出不一样的颜色,上面显示一行行文字。敏静眼疾手快,捞将出来,用火把照着细看。

    “汉字和梵文?”敏静疑惑道,上面汉字很奇怪,没有任何意思,像是一个个奇怪的名字,然后后面跟着一串梵文。“这……仿佛是我们在红毛蜈蚣船上看见的数字。”“梵文是数字?对,我们在蜈蚣船的对照表上见过!”敏静也想起来。

    “泰山……后面看不懂了。”戈舒夜好不容易找到一串自己熟悉的字;但就算周敏静才高八斗,也不能再认得更多了。

    “原来他们藏在这里了,怪不得我搜遍地底也找不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响起。“李恪睿!”舒夜呲啦一声,鞘中抽出春水,蓝色寒光一洒,照亮了整个密室!

    是白鸦的身躯,却露出李恪睿的面容和阴森的笑意。敏静和暗卫赶紧将舒夜拉向身后。

    “来,将《地藏火卷》交给我。反正对于你们来说,这根本毫无用处,你们根本看不懂上面的参数。”

    “但是对你来说却很重要,而对那些藏起来的人,你却很危险。”敏静道。

    “悟性不错,《地藏火卷》尤其是对于发挥后土之使的威力而言。但,晚了。”

    岸边。

    黄云冲上瞭望台,道:“东南方向,向我们快速接近,三角帆,三角大帆船!”是徐山的埋伏!

    “拔锚放帆!”黄云登上船头,对着全船大喊!“公爷他们还没上来!”“废话,要是我们也被抓了,他们根本走不了!”

    三角帆船逆着风快速朝他们驶来!已经可以看到上面的“藏海王”和“徐”将他们夹住了!轰!炮弹落在海中,激起巨大的水花!然后又一波!铁炮弹轰破了船舷!船身开始倾斜!

    “弃船,弃船!”黄云在火光中声嘶力竭地喊。

    石室中的人也已经感到了炮弹的冲击。

    “拿上东西快走!”敏静嘱咐舒夜,一边沿着来时的通路正要回退。

    李恪睿有点怪异地做出一个表情,仿佛不是很能控制白鸦这具傀儡:“原来,他不是很想伤害你们呢。但我也不能让他成为你们的帮手!”一声清啸,白鸦的身躯化作千片碎散。

    却听到乒乓射击声在石室中回荡。“趴下!”敏静把舒夜的头按在地上。硝烟散去,随从卫队尽已做了枪口下亡魂。

    火光影影幢幢,一伙盗匪出现在石室的入口,舒夜认出:为首的正是徐山!他的眼珠微微泛出黄色,像是一种敏捷的野兽,在他的地盘上,他进退若定,非常从容,漫不经心地问:“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偷到祖宗头上了,下了他们的武器——你们是什么人?”

    (春水被夺走了)敏静装作被吓坏的样子,微微发抖,嗫嚅着道:“我们是走水路的客商,因船上没了淡水,想到岛上找些水,误入此处。”

    喽啰大喊:“不知死活的,还不拜见藏海王!”一个山羊胡光着头的随从模样的人在他身边耳语几句,说看敏静穿着打扮,还携女伴随行,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少东,不如带了回去,写信给家人交换赎金。

    “哦?原来外面是你们的船,我当是明狗的,炸了。船上好东西不少啊。”

    敏静站起来,很有风度地道:“原来是藏海王大人,既然如此,船上的东西就当送给大王,表示孝敬。”

    藏海王一听,觉得他颇有胆色,也很识趣,道:“大海茫茫,也算有缘。按照我们海上人的规矩,见面不帮遭难的船是不仁不义,天妃娘娘不庇佑。既然今日二位已经到了我庄上,就请客随主便吧,带二位一起入寨!”

    二人于是被半押解着,跟随徐山重入长长的轨道。

    穿过石室,在晦暗中无声行了约莫百丈,眼前豁然开朗,像是一座从中间被挖取了一半的山崖。山崖上以栈道之术架起盘旋的飞道,被炭火熏得黝黑的工人们穿着同样腌臜的破衣,在其中穿梭。一架高高的泥砖抹成的炉子里炭火红旺,壮汉用鼓风机不断向内吹着冷风,一拨炉工从不同的填料口,用铁锹分别向内添加木炭和矿石。

    通红的铁水从炉子中间留出的陶瓷通道中流出,像是一架发光的山泉,又像是熔化的太阳。出料口下方用轮盘运转着一个个翻砂的模具,制造出铸铁的零件、枪管和炮管。

    模具被轮盘运送下来自热冷却。天坑的另一端堆放着冷却好的模具,工人们从沙子中翻出铸铁件,用砂纸、磨具仔细地打磨,涂上猪油。

    还有另一条生产线,只见工人们在红色的还原气氛中不断锻打铁坯,直到冷脆坚硬的生铁变成富有弹性和韧性的熟铁,产出一把把锋利的神兵利器。这里俨然是一个兵器工厂。

    “那是什么?”舒夜看到坑口和小山似的木炭旁边,还有一座小山似的堆场,黑色的像是石块,断面发出光泽。

    “是石炭。从地下挖出天然的炭,比木炭更耐烧。”“我还以为是火山,原来黑烟是这里发出的。”

    徐山的喽啰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报给徐山。徐山点点头,并不在意。复行了百丈,竟建有一座茅草顶的庄园,虽然简朴,但进入其中,五脏俱全甚是舒适。徐山叫人摆宴备酒。

    席间。徐山瞥了敏静一眼:“兄台怎么称呼?”周敏静道:“鄙姓石,台州人氏。”“石公子倒是有见识的。”“家中经商,下南洋采买药材,在海上见过这东西。——倒是藏海王,此番产业,怕是可以屯兵造器,称霸一方吧?”徐山大笑,道:“日本室町幕府衰弱,各诸侯大名攻讦不休。兵者,凶器也,我何须要手上沾血,提头参与那两败俱伤的厮杀?我只需要逍遥岛外,田园富足、诗酒风月,看他们互相残杀,花重金购买我的神兵利器。他们死伤遍野,我盆满钵满,何乐而不为呢?”敏静道:“大王境界之高妙,远在蕞尔小国之上。”

    徐山大笑:“蕞尔小国?明狗的朱见深,三四十岁了还在吃奶娘的奶,长不大的窝囊废,还好意思托大,说自己是天朝大国?”

    敏静道:“大明下有忠臣良士,民不惧死,人人愿保社稷江山。”

    徐山道:“忠臣明士?于谦枉死,朝堂上满是拍马屁卖春药算命鬼画符的传奉官,太监宫女乌烟瘴气,朝廷上纸糊阁老泥塑尚书,尸位素餐,上只知奉承马屁下只知贪墨捞钱。海防废弛,技术老旧,战船过时,风帆低速,不思进取。土木之变以来,皇帝只懂得在上层掀起山头斗争保住自己的地位,什么奶娘、小老婆娘舅、和尚道士都用,偏偏不敢用有能之人有识之士。民生凋敝——当年本王若不是被那大丝商高利贷夺取了所有土地,没有活路,出海闯荡,九死一生,也无有今日之风光。我倒要谢谢他。”

    敏静被怼得并无还口之力。徐山面色一转,命令下属:“既然有客人,就请夫人出来。”一阵香风莺转,金云翘满头珠翠地出现,敏静心中叫道“苦也”!她杏目先是一瞠:“周敏静?!”

    霎时,厅中所有火铳的枪口将敏静、舒夜围住!

    徐山举起一只手,示意不要开枪,满面春色,问金云翘:“是他吗?”“绝不会错!”

    周敏静顿时明白过来:“徐山,这是你的圈套!——那王璟……”

    徐山仔细端详着从他们手中得到的春水:“好兵器。本王说过,我的产品他们人人需要,众领主大名都把我引为座上宾。我乃是名震一方的大名,王璟正是通过我的引荐才被岛津忠昌信任。明狗皇帝贪图长生不老,从上几代起就不断派遣使节去传说中的海中仙山瀛洲岛,也就是日本,求取不老仙术。

    我告诉你们吧,什么不老仙术,那里的农民是裤子也穿不上白米也吃不上的穷鬼!

    周敏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藏海王报仇,并不过年。”

    “既然落到你手里,我无话可说。但大明的将领绝不向匪寇屈膝投降,要杀要剐随便你。请你放这位姑娘一条生路。”

    徐山眼珠转了转:“周敏静,本王爱惜你是个航海人才,不如转投本王的麾下,凭你的才智和我的霸道,我们强强联合,一定可以在群雄并起的时代成为诸侯霸主!”

    周敏静道:“周某自诩清流,绝不和倭匪同流合污。”

    徐山笑道:“清流是人,倭匪也是人,饿了要吃,缺了要抢,没什么分别。我告诉你,正是因为我徐山统一了东海海面,倭匪都受我的控制,流寇残杀居民、绑架妇女、煮食婴儿之事才渐渐减少。流寇是日本在大名攻讦战中的失地农民、流浪武士,穷得连条裤子都买不起,他们只能靠劫掠为生,不然自己就要饿死。我给他们提供工作,他们有钱可赚、有妻小可养,有尺寸之地可以谋生,他们死心塌地地为我效力,不用去做杀人的勾当。

    而你们的皇帝,却豢养水师当私军,有钱可赚则捞一笔,无钱可赚便摆在一边,任由海疆废弛,烂的千疮百孔,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私下交易互通有无,经济活跃才能藏富于民,你们的儿皇帝为了百姓不出逃、提高自己的税收,与民争富,先是设立皇庄夺人田地,后看到沿海贸易繁荣,劣质的官盐、官胡椒卖不上价,竟一刀切封闭海疆,片帆不得下海。

    与你们的儿皇帝比起来,我藏海王岂不是更爱民?”

    敏静沉默不语,徐山大笑:“你莫非是在恐惧皇帝连坐你的家人?!哈,果然如我所言!把他绑起来,锁在十字木上吊起来曝晒,直到他改变主意。——至于这位姑娘……”徐山捏住戈舒夜的下巴:“佳人,可惜了。我们岛上的工人,都是穷鬼,可是很缺女人啊……老三,把周敏静绑好了,找几个穷鬼,当着他的面儿,办了她——直到周将军愿意向我低头为止!”

    金云翘有点听不下去:“大王,这姑娘救过妾身,看在妾身的面儿上,不要这么对她……”

    待他们被拖出去,徐山才回头对金云翘道:“爱妻放心,这是苦肉计!”

    ******

    天上劈了个炸雷。下雨了。

    雨水浇在舒夜身上,将她的外衣紧紧裹贴,显示出少女窈窕的身段。

    敏静目眦欲裂,手脚被麻绳勒出血迹,发出野兽一样屈辱的嚎叫。

    老三召集的锻工、力工们聚集上来。老三用听不懂的话嚷了一圈,那些衣衫褴褛的工人脸上先是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老三又喊了一遍,他们才将信将疑地露出淫邪的讪笑。

    老三骂了他们几句,表示你们不上老子要先上了,他松开裤腰带,露出那活儿。他身上汗臭尿骚味儿涌来。舒夜有点想吐,工人们围上来,只有一个瘦小的少年闻言非但没有靠前,还惊恐地后退几步。

    戈舒夜有点恍惚。

    老三上来,撕掉了她的上衣。雪白的臂膀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仿佛一尊陶瓷的雕像。“运气真好,还是个雏儿。”老三看见她臂上朱砂,笑起来,被关在岛上劳作的工人们仿佛被她的美丽灼伤。“老子好久没碰过女人了……”老三搓着手,在她胸脯上摸了一把,留下一个黑色的手印。

    就在那一瞬间,舒夜仿佛身上什么被突然激活了,电光火石之间,老三喉头突然飞出瀑布似的血花,阖着暴雨的雨滴,变成漫天的血雨,落在沙滩地面上。老三身子摇了摇,倒了下去。

    工人们都被吓得往后倒退一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舒夜还保持着刚被拖出来时候跪在地上的姿势,只右手高高举起,食指中指和拇指,三根削葱似的指尖被染成红色,上面抓着老三断掉的一截颈动脉。

    她像一句丧尸一样站起来,头一歪,咧嘴发出瘆人的咳咳咳的笑声,然后像一只野兽一样闪电般弹跳起来!又一个工人的头从上颚开始被生生撕断,露出裸露的喉管和舌头,飞在半空中,鲜血、内脏,包围住他们的工人和海匪一个个以最残暴的方式被掏心挖肝、折骨、挖眼、碎脑!戈舒夜的一双秀手仿佛突然变成钢铁的勾爪,已经完全不管武学招式,只将她面前的人离她最近的要害之处,或是内脏,或是脊髓,或是血管,或是大脑捏个稀碎。人不断撕扯蹂躏,天空落下血雨。

    敏静已经被之前遭遇和眼前景象惊得浑身战栗抽搐,他不知道自己强烈的情绪是来自恐惧还是不能营救的屈辱惨痛,

    戈舒夜仿佛没看见敏静,越过他,径直往藏海王的庄园走去。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发出惨叫。

    白鸦的身躯突然出现在暴雨的沙滩上,他抽出身上短刀,将敏静从束缚中解放出来。“怎么回事?刚才戈姑娘的灵压突然增高,压过了李恪睿的灵力!我才能得脱身,发生了什么?!”

    敏静愣了一下,不顾身上的伤,疯了一样追进去。白鸦跟在他身后。

    庄园里如同人间地狱,全是一具具新鲜的尸体,鲜血内脏脑浆溅得到处都是。金云翘瑟缩在一角,瑟瑟发抖。“人呢?”

    金云翘指了指内堂:“刚,刚才,戈姑娘进来,说,说愿意侍奉藏海王。徐山说既然如此,让她当众侍奉。戈姑娘就为藏海王宽衣解带,然后,然后……”

    里面突然传来戈舒夜小姑娘一样快乐的歌声:“月亮亮堂堂,小妹子上山岗,我砍掉你的头,我挖出来你的肠呀哎呀哥哥呀,你坟头朝东脚朝西,满肚子烂的都是蛆,叫野猫野狗吃了你,只剩下一具白骷髅呀!”

    敏静冲进去一看,退了出来,捂住自己的口鼻,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只见徐山已经被她用指甲挖得只剩下血淋淋的骨架,像是被剃干净肉放在摊子上卖的猪骨头。

    白鸦看了一眼,叹口气也退了出来:“春水呢?把春水给她。只有春水才能克制天摩宗的走火入魔。”

    金云翘道:“在,在徐山身上。”

    敏静强撑起来,在血泊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舒夜两个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绿光,双臂像是浸在人血池中似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咯咯地笑出来:“你骗我。”“戈姑娘,你拿着这个。”

    “我不听,你骗我!”

    “我知道你怨恨我没法保护你——”

    “明薇是谁?”

    “戈舒夜,你醒醒!——云武给你起这个名字,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我爹爹……?对了,我爹爹死了。我爹爹不喜欢我,我爹爹喜欢杨昶,可我讨厌他。对了你外祖母也不喜欢我,那个自以为是高高早上的老妖婆!她于国无功拿的什么皇室宗亲的派头来压我!”

    “可是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戈舒夜,你听好了,你爹爹很爱你。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北斗七星高,

    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胡马,

    不敢过临洮。

    你爹爹是个英雄,他希望你也当个英雄。这是他留给你的,来,拿着。”

    舒夜像个小疯子一样试探着摸了一下春水。当她的手指触摸到春水的时候,一阵放电的呲啦声响过,她晕了过去。

    白鸦道:“快走吧。逃出去的暗卫应该已经叫来了援兵。”敏静抱起舒夜,又找回《地藏火卷》的原本,看了一眼金云翘:“金夫人,你是去是留?”

    金云翘道:“我还有孩子,今日多谢你们放我一命,来日再报。”

    他们点点头,带着浑身的血污往岸线走去,果然,过去一夜,黄云通知了后面的船队来迎接。叫来的援军已经出现在露白的天海线上。

    *****

第七十四章 虎变,预言

    永昌寺。

    李恪睿骤然从红莲回转阵中惊醒,嘴角流出一丝血线。戈舒夜的灵力突然失控暴涨,竟然压过他的灵压,将他逼出白鸦傀儡之外!

    “难道她真的是值得提防的威胁?既然让他们已经找到《地藏火卷》,为了早日将白剑收入囊中,看来我要增添一枚说客了。”

    ******

    敏静登上来船,发现来援的竟是沈自丹的神威号炮舰。

    沈自丹道:“陛下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促我们携小贯归程,因担忧徐山的势力还未散尽,本督只能临时调集炮舰和登州卫船只。东西拿到了吗?你们怎么?”看到敏静等一身血污,精神恍惚,他问。

    黄云回道:“公爷总算不负皇命,取得了《地藏火卷》的真本。”

    “春水呢?”沈自丹着急地问。

    黄云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回道“正是此事。我只知,公爷遭遇徐山的埋伏,受了伤,戈姑娘神志不清,人怕是,废了……”

    沈自丹惊道:“徐山有埋伏?!各舰战斗准备!戈姑娘怎么了?如果是内伤本督可以医治!”

    周敏静颓然站起,道:“回督主大人,不必了,徐山已经死了。是我亲眼所见。”

    “这……如果真的这可是大功一件,你们可有带他首级回来?”

    “已经……无法辨认。”

    沈自丹略一思索,目中讶异之色:“是她干的?戈舒夜怎么了?”“她疯了。”闻言沈自丹带领杨昶、谢若悬、韩偃冲将过去,戈舒夜眼睛亮亮的,好奇地盯着四周打量,乍看上去,除了满身血污似乎没什么不对。但看到杨昶的一刻突然尖叫起来。

    “坏人,出去!”她随手抓起舱房里桌上能抓起来的一切东西朝他身上掷去。众人只能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谢若悬上前几步:“大小姐,你认得我吗?”

    戈舒夜眼睛忽闪了两下,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谢哥哥。我爹爹和娘亲呢?”

    韩偃也上前:“那你认得我吗?”戈舒夜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两圈,腼腆地笑了笑:“不认得。”

    谢若悬想了想:“似乎是因为自我保护而发生了退行,”他接着问周敏静:“公爷,在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出来,否则我无法医治。”

    敏静张了张嘴,两眼浸满泪水,喉头一直在颤抖,最终还是道:“不行,我说不出来。”

    沈自丹七窍玲珑心,突然明白,他单手抓起周敏静的领子,目中怒光如冰:“徐山对大小姐做了什么?!”

    敏静从头到脚都颤抖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而都司指挥、水师提督、颖国公爵的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像被雷劈中一样猜到了一二。沈自丹怒极扇了周敏静一嘴巴,心中万分懊悔,她让他见到了自己的妹妹,却落得这个下场。他在心里后悔了一千遍。韩偃从头到脚气得都在战栗:“我去杀了他。”

    “徐山已经死了!”

    “那我就去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再杀一遍!”韩偃道。

    周敏静摇摇头:“戈姑娘已经将他千刀万剐——用手活生生地撕成白骨和碎肉,我看到的时候,徐山的尸体已经有一半是骨架了。黄云!”黄云闻声上前,打开一个用戈舒夜偷来的沈自丹外衣抱起来的一个包袱。

    所有人都被恶心得退了半步。

    第一眼还以为是一扇被吃的差不多的烤全羊的骨架,上面有人的牙印,奇怪的是,似乎还有野兽撕扯的痕迹。而骨架上竟然连着半拉人头——左脸上的肉也差不多被挖掉了,左眼珠滴溜溜地凸出在没有眼皮的眶骨中。右脸还稍微能认出藏海王的遗容。他临死前那个嫉妒讶异的表情还阖着恐惧冻结在上面。

    “她把他吃了?这具尸体被野兽撕咬过吗?为什么上面有野兽的牙印?”谢若悬仔细地观察着。“这……是大虫的咬痕。”暗卫中有人道。

    “我……会照顾她的。”敏静机械地说。

    ******

    “嘘——”嘈杂声突然消失,一个衣带当风的美丽女子突然出现在虚空之中,仿佛漂浮在水中(春水)。她附耳对敏静道:

    你不希望她醒来。因为你知道,只要她清醒过来,就会离你而去的。你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保护她,你辜负了她的信任。你以为你能做一个好男人,这样她就能当个好女人,但你彻底失败了。

    哦,对了,每次都是她保护你。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害,没有任何能力,她对你彻底失望了。

    (戈舒夜美丽的形象突然在敏静眼中变成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的老虎,他颤抖着往后退)

    这件事,你们都受了很大的创伤,可是她的本能暴怒如山洪,咆哮着站起来保护了自己,用敌人的血清洗了自己的屈辱,而你,你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你的灵魂毁了,从今以后,你无法再打任何一场胜仗,你无法再获得人生的任何一场胜利,从此你知道,你只不过是个躺在外祖母羽翼下的懦夫,只能对她的决定言听计从。

    你完了。

    你们完了。

    懦夫。她敢在徐山面前除去衣衫,然后将他千刀万剐,但你什么都做不到,听,她也在嘲笑你。

    ******

    沈自丹:牡丹姬,这就是你说的,每个人都回不去的远航?!

    牡丹姬:人类的少年,不要着急,悲剧的帘幕才刚刚拉开,真正的血肉磨盘还没开始转动。

    沈自丹:昨日我还沉浸在亲人失而复得的欢乐之中,还在感激她给了我见到小妹的机会!要付出别人的痛苦换取自己的片刻欢乐,你让我以后如何自处?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阻止悲剧的发生?

    牡丹姬:所有的先见都是后见,所有的悲剧都已经发生。周郎是个好男儿,可命运不垂青他;你也是芝兰玉树,可幸运之神也不选择你。悲剧才刚刚开始。

    沈自丹猛然惊醒:《地藏火卷》是徐山的计谋,那他们和徐山是一伙的——圣器春水,圣血叶小贯,圣约《地藏火卷》——现在所有的要素都在这条神威号上!

    这是他们设好的圈套!

    牡丹姬:一切想要避免悲剧的努力,成了推动悲剧发生的源泉。

    我无法向你解释世界。

    ******

    轰!海面上传来炮声!徐山的船队朝他们包抄过来,褴褛如同鬼船。

    “徐山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杨昶突然对谢若悬道:“谢兄,你还记得闻人悯人的血棺吗?!难道徐山是他们一伙的,也复制了自己?”三角大帆船如死神靠近,沈自丹调整眼力,舵位上站着的正是徐山!

    “左满舵,调转船头,炮手准备!”沈自丹也跨步登上舵位,就要于徐山决一死战!神威号和徐山的三角大帆船两艘船都开足马力,乘风破浪,在浪尖上下跳跃,就是为了找准那一瞬间的破绽!

    轰轰轰轰!!!大炮齐鸣!木片飞溅,硝烟弥漫!

    双方各有损伤,突然对方停止了追击。沈自丹不顾犹疑对方停止交战的原因,全速向登州返航。

    “血棺是什么?”韩偃对杨昶和谢若悬口中所言好奇,二人于是将他们所见闻人悯人的邪术和血池之法告诉了韩偃。“圣器春水,药师之血?”——药师之血,岂不就是指小贯?韩偃越听越震惊,他和舒夜一样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他立马感觉到了小贯的危险。

    ******

    万贵妃从噩梦中惊醒:“快去请通元国师,为本宫解梦!”芝兰道:“回禀娘娘,国师早有请帖,说机缘已到,如果娘娘在圣灵之中看到了失去的皇长子,请皇贵妃娘娘驾临永昌寺!”

    继晓身穿一身雪白银线绣八宝袈裟,大雄宝殿一片晦暝,只有从天顶上投射下来的一束光聚集在他身上,他修眉长目如同世上最精致的雕塑,又经由最妙笔生花的画师一笔笔添就的人偶。血色眼影,长长飞入额角的眼尾,如同蝴蝶翅膀的睫羽。

    当他微微睁开眼睛,碎光片羽落入他眼底,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神仙降世。

    “孩子寻找母亲——他来找你了。

    而你把所有的爱、所有的福泽都奉献给了陛下,所以皇长子孱弱的灵魂没有得到足够庇佑,因此夭折。他在问你,为什么不能保护他。”

    万贵妃被他言中心中之痛,不禁泣啼泪下:“成化元年,陛下登基一年,刚刚改元,他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人,他要封我为皇后。可当时群臣观望,朝中局势不稳,上至钱太后下到宫女,人人认为我是侍长出身,对我轻视相加、流言非议。可我不在乎这些,日夜陪伴陛下身边,防备刺客叛逆。

    陛下向我倾诉他的心思、他的志向,我也知道他,陛下想做明君雄主,想让土木和夺门一来分崩离析的朝政和缺了一口胜气的大明重振雄风。

    从陛下登基开始,大藤峡侯大苟作乱,在两广烧杀抢掠。陛下想要用兵,可他又担心土木堡之事重演。

    就在这时,我得到了上天的福泽——我怀孕了,我和陛下有了孩子。

    那是我和陛下的孩子,我还记得得知消息那天,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当时还不知是男是女,但陛下说,他知道,他知道,这是上天赐给朱家、赐给大明的继承人,那孩子会流着大明列祖列宗汹涌奔腾、守边于北、定海于南的热血,会像我一样勇敢忠贞。这是祖宗和上天给他的启示!

    他会是大明的继承人!

    陛下整备骏马,召集重臣,日夜研讨战术,并将首辅李贤的战法发给众将商议。众将都称善,只有韩雍表示反对。陛下听取兵部尚书王竑和众将意见,力排众议启用韩雍。同年十二月,大藤峡剿匪大胜,斫为断藤峡。而就在新年的正月十九,我的儿子,皇长子出生了!我和陛下的欢乐、大明的荣光都到达的极点。

    陛下派遣中使祭祀山川,封他为太子——是堂堂正正的陛下的长子、大明的继承人!

    陛下封我为皇贵妃,他对我说,贞儿,我对不起你,朕一个人对抗不赢整个朝堂和两宫太后。这是我欠你的,可在我心中,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的皇后,唯一不变的爱人。

    他是陛下啊,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啊!你们敢这样欺辱于他!

    可是这十个月之中,战火连绵、杀伐深重,陛下彻夜不眠,我陪着他等待战报,提心吊胆。就是因为这,我的孩子胎里不足。而那可恶张扬跋扈的吴氏女当了皇后、对本宫几番刁难折磨,对皇长子的照顾也是极尽克扣!我儿啊!小小的人儿,才熬了十个月,才十个月啊!那时候我才学到,当娘的绝不能心软,绝不能心软!”

    继晓手中捧着一个骷髅银碗,里面装满了澄澈的净水。万贵妃俯首看时,液体突然沁出一丝血色,旋即变为血红——里面竟有一个小人的身影。

    “这是什么?”

    “回皇贵妃娘娘,这就是血池之术。药师血池有再生造化之大能,本座用皇长子的一滴心头之血,重塑了他的肉身,将他的灵魂召回,就像哪吒三太子的传说。但皇长子是血肉造化,太虚弱,本座用尽全力,只能保他精元在胎儿时期。”

    “娘亲!”“我儿!是我儿!”“娘亲,救救我,有人要撵我走,要撵我走。”“什么?是谁,是谁要害你?”“戴着冠子的人说,若是新龙成人,登临大宝,就会夺去我的阳气,到时候我就要灰飞烟灭了!”

    这时梁芳突然跑进来,跪在地上直磕头道:“皇贵妃娘娘救救奴才,皇贵妃救救奴才!陛下要太子杀奴才呢!奴才是忠心娘娘的,可今日陛下查阅内库,许是奴才差当的不好。若平时,陛下是最仁慈的,可今日说,陛下说以后让太子找奴才等算账,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继晓厉声道:“娘娘千万不可动气,大事为重!皇长子自能倚靠娘娘才能重新瓜熟蒂落,存于世上!”

    “是他!果然是他!可是我的孩子马上就要被他克死了!”

    继晓摆出一副为难之状:“原本只有药师圣器、圣血、圣约齐备,娘娘将皇长子重新生于世上。可现在情势危机,本座只能舍弃自己的寿限,行这禁忌的术法了!皇贵妃娘娘,陛下的子嗣中可有和皇长子八字相合之人?”

    梁芳道:“国师,满宫都说,邵妃之子与皇长子相似!”

    继晓道:“本座可以让皇长子的魂魄暂时寄托在邵妃之子身上——但娘娘记住了,此法只能撑七七四十九天,而且每一日过去,皇长子如果不能得到药师之血的滋养,就会衰弱过一日。娘娘为了陛下,为了皇长子,须得加快!万万不能有多余的恻隐之心!”

    芝兰气喘吁吁地道:“娘娘,娘娘!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咱们宫里的沈公公带着春水,已经找到了《地藏火卷》,也找到了沈氏药师女!正在回京的路上了!”

    “什么?是真的?是真的?!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下死命令,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

    (韩偃想带叶小贯逃跑)

    前方就是大长山岛,是他们到达登州卫然后归京的最后一个补给点了。韩偃特立独行的习性和戈舒夜也是如出一辙,他当机立断,没和任何其他人商量,让小贯改装扮成一个船工,想要藏到此处一家和叶家庄有亲戚关系的渔民家中。

    “等一下。韩指挥使,你想要做什么?难道想要带小贯姑娘离开吗?”背后传来沈自丹的声音。

    韩偃站住,然后突然转身,拔刀指着沈自丹的咽喉:“沈公公,难道真像舒夜所说,万贵妃想要带小贯进宫,竟是为了谋求药师之血,竟是要重开邪法?!”

    沈自丹仿佛早知道他会有此一举:“韩偃,把刀放下,这只会使局面更糟!”

    “我虽不是小贯的亲生哥哥,但难道你不正是吗?你找了她这么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谄媚万妃和陛下,不惜将她亲手推入火坑?”

    “韩偃,我实话告诉你!圣旨已下,一言九鼎,陛下必须亲眼见到小贯,否则我们船队上下百余人人欺君之罪,一个脑袋都保不住!而云武和叶总兵的义举也会付之东流!”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害吗?”

    “我当然有对策!没人知道药师传说是真是假,等到陛下见过小贯,我们将李孜省他们的妖法搅黄了便是!到时,所谓药师之血重生之术就只不过是一个笑话,陛下和万贵妃娘娘就不会再对他们抱有希望!”

    “沈自丹,你太自大了!万一你的计划出了纰漏,万一他们加害小贯怎么办?”

    “不会的!药师之血的传说,只不过是继晓李孜省梁芳他们设下的一个骗局!”

    “何以见得?”

    沈自丹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仿佛说出这句话很艰难,毁灭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幻想:“如果小贯的血真有再生造化之力,那我也是药师,为何不见我自身能够断肢重生,再生造化?”

    韩偃愣了一下,也许是沈的自揭其短打动了他,“好,那我再相信你一次。”

    ******

    船靠上永平府,海港岸沿儿上果然站满了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

    “这里我们接管了,所有人不准下船,我们上去,看着小贯姑娘和戈姑娘接旨吧。”靳孝海举着一卷绢帛。他旁边站着衣带飘飘的通元国师,为表皇恩浩荡和重视,徽王朱见沛受朱见深的认命,以亲王之礼祭祀天神,亲往迎接。

    “沈公公,娘娘懿旨请把春水连同《地藏火卷》交给本国师吧。”继晓微微一笑,火铳枪口已经围住着众人。众人目光都看着沈自丹,他轻抚长衣,五体投地,双手托着春水献上:“遵旨。”

    继晓突然露出一个阴冷的笑:“韩偃意图抗旨,带走!”

    沈自丹瞳孔缩小,船上有叛徒出卖了他们?!是谁?

第七十五章 引诱与构陷

    **惊地藏卷**

    辗转寻之

    寤寐求之

    今我来思

    得之复失

    ******

    篇首:

    那是你所追求,你为它如履薄冰、你为它蝇营狗苟

    然后你将会失去那所有

    因为除非真正失去所有,你不知道生命之权应当握在你自己手中

    舒夜在一片澄澈的水面上醒过来,四周是平静而发光的水域。

    她坐起来,抱住自己的腿,开始咀嚼自己混乱的回忆。当老三侮辱她的时候,血红色的愤怒涌入她的大脑,红浪淹没了她的理智。她像在大同城外被灵络包裹那样只剩下兽性,马上就要堕入熊人的境地。

    杀人的钢爪在触及到那个退缩的男孩前停住了。

    那个年轻的、惊恐的、不曾作恶的脸。——对了,他没有作恶,他也是无辜的。徐山,敌人是徐山!

    她感到一种狩猎和收获的快感,好像在田里捉鱼捉了很多,或者是在瓜田里偷西瓜那样的爽感。她准确地扼住了徐山的喉管,然后伸出利爪,将喉管直接从他脖子里拽了出来,不一会儿他就窒息了。然后她像一群胜利的狼或者狮子那样,得意洋洋地在断气猎物旁边趴了一会儿,先把徐山的肝脏掏了出来,然后是内脏,然后是肌肉……直到春水打断了她。

    它好像是故意想要阻止她,想要将她从越陷越深的红色海洋中拉出来,漂浮在这白色纯净的平面上。

    我觉得……周敏静是个好人,但,那时候我觉得我们隔得好远好远。

    我对人性感到悲观,他的心太柔弱,虽然温柔的拥抱和甜蜜的誓言、他努力靠近我能够感到,虽然命运竟然让我拥有了和他对等的名门之后的身份,但我仍然感到缘分的丝线在风中飘荡,像是随时会断的蛛丝。

    我其实没有怨恨他,我轻易地原谅了他的无能为力和柔弱,同时冷静地关上了心门。

    ——我不爱他了。

    他是个很好的伙伴,让我很欣赏的男子。和他呆在一起我很高兴,他对我很好,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优待。而我因他为我倾倒感到高兴,甚至由于他的位高权重和玉质优雅而感到虚荣。本来我们也许可以建立信任、产生依恋,甜蜜,怨恨,贪欲痴嗔,像世上的男人女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儿育女,然后度过一生。——可我们不能再前进一步了。

    命运女神举起她的金剪刀,将这些在意识中他们共同想象过的未来一刀两断,戛然而止。

    他们没有办法跨越那一刻的伤害。

    她知道他们之间缘分的线断了,千里的路,有的人只能送你一程,要告别了,我有点舍不得你。

    命运之神也在发出微微的叹息,像是风拂过平静的水面,有些惆怅。

    空白的地面上有一尊雕像,白鸦?她敲了敲对方的额头,对方睁开眼睛。

    “你又被九王殿下撵出来了?当傀儡也当的这么惨?”戈舒夜道。

    “这里是灵魂海,八女族的首领、我的前领主,就是在这里,鞠起一捧记忆,然后试图分辨白虎城在时间中前进的方向。”

    “我们能从预言中获得有益的信息,最终帮助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吗?”

    白鸦摇摇头。“信息巨大而庞杂的,被海量的琐屑充满,根本看不到方向。决定无所谓正确,只有心能指引我们的道路。”

    “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件事。——教会我男女之事吧。”

    白鸦有点惊愕:“为什么?”白鸦容颜英俊、身姿长大,雄壮健美,当他还作为人类行走在地上时,广泛受到人类女性的追逐,但戈舒夜?“我不认为你对我有着吉士之情,为什么?”

    “我想知道如果伤害真的发生,我能不能承受。

    很多次,我受此胁迫:当云头堡败落时,流寇意图侮辱我,当做对他背叛的旧主、我去世父亲的羞辱;万华川谷别业授权时,沈自丹轻薄我,作为对韩偃的羞辱;而这一次,徐山意图让手下凌辱我,作为对战场上胜了他的周敏静的羞辱。

    他不能在战场上取胜,他们只能把一个女孩像瓷花瓶一样在地上摔碎,然后在上面践踏几脚,吐上唾沫,显示自己虚弱的威风,仿佛自己就在精神上战胜了主人、获得了趾高气扬的胜利似的。

    我不明白人类。”

    白鸦长久地凝视着她,然后温和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人类,无尾的陆猿,卑鄙是它们的天性。但卑鄙也是真实。”

    戈舒夜像只小猫一样贴过来,抬头看看白鸦。

    “你真的想知道?”她点点头。

    (教学视频略去)

    韩偃突然从假寐中惊醒。

    你梦见什么了?!他把整个头浸入冷水之中。

    戈舒夜那个不要脸的小疯子、混蛋、女探子,她是你的妹妹、亲生妹妹。

    “不,小贯才是我妹妹。”他听见另一个声音不服气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个世界乱套了。

    吱呀,门开了。进来的是侍女,饭菜精美,不是他想象的狱卒,囚禁他的地方也更像是贵府的客房而非牢房。于是他问:“姑娘,请问这里是何处?你上司是谁?”

    侍女举止似乎受过严格的训练,行走动作很小,看得出家教很严。但还是忍不住抿嘴笑了:“大人,这里是徽王府,徽王嘱咐过,大人是贵客,要好生照顾大人。”

    ******

    闻人悯人、李孜省、梁芳一齐跪在万贵妃面前:“求娘娘救命!求娘娘做主!”

    “怎么了?起来说。”万贵妃正在喂朱佑杬吃饭喝汤,仿佛真是自己的孩子失而复得,正沉浸在十二分的欢喜中,对于她原来十分宠信的这些爪牙几乎都要不放在眼里了。

    “娘娘,您可知道,在船上的时候,韩偃想带叶氏女逃走,那就是想毁了娘娘的大计,想要克死皇长子啊!”

    “娘娘,沈自丹狼心狗肺,忘了娘娘的提携之恩再造之德啊!居然对这件事隐而不报!”

    万贵妃道:“韩偃?只不过一个区区指挥使,他能知道什么,竟有这么大胆子?谁在背后唆使他们?”

    几人对视一眼道:“回禀娘娘,是东宫。”

    “什么?!”

    “娘娘,韩偃投靠了太子,勾结周敏静、谢迁等一众朝臣,要反娘娘了!太子他现在翅膀硬了,正在学杀伐之术,要报复咱们、报复娘娘啊!”

    万贵妃的汤勺当啷一声掉在桌子上。

    “大胆!腾骧左卫指挥使,这是御前包围皇宫的人!反了反了,做出这种诛九族的谋逆勾当!梁芳,你去给我查!”“是,是,奴才万死不辞!”

    ******

    敏静回到颖国公府,一个明眸皓齿、束发长裙的丽人迎上来。她五官俏丽,端庄优雅,尤其一双眼睛明亮夺目,行个万福:“公爷,兄长。”敏静颇为吃惊:“明薇,你怎么来了?”

    明薇道:“公主娘娘将我接过来的。”敏静道:“路途劳顿,先叫仆人为你打扫干净客房,休息去吧。”

    送走明薇,黄云气得来回踱步:“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明薇?难道你对戈姑娘还是执迷不悟——她都已经疯了!难道你要娶一个疯婆娘进门当公府的晦气吗?她如果十年不好,你就十年就这么耗着吗?她也有家人,就不能给她一笔钱让他们领回家去吗?你还年轻,你还有前途,你是公主娘娘、老侯爷,还有明薇的指望!公府上上下下的前途荣宠都系在你身上!九卿圆审的时候,你没听乔老虎说吗?她是命里的天煞孤星,破军命格!所有和她扯上关系的人都只会不幸!”

    周敏静突然厉声道:“黄云,是你!是你把我们的此行透露给了他人!?”

    黄云吓得跪下,道:“爷,黄云自小和你一起长大,又韩指挥使一起死战六横岛,怎么会出卖爷给徐山?只是公主娘娘怕爷有出格之举,因此要我看着爷,时时向她报告动向,因此有和公主娘娘通信而已!”

    敏静道:“那你和外祖母是以何种方式互通消息?有何人经手?这种密信又有什么暗号约定形式保密?”

    黄云惶恐道:“我们都是书信沟通,公主娘娘派贴身奴仆跟着下官,因为只是家信,就没有设立保密和暗语。”

    周敏静闻言站起来,怒而拍案:“黄云,枉你行伍生涯,又跟了本公这么多年,这么攸关死生的事情,你居然以普通书信的形式沟通消息!内容明显是被泄露了……”

    黄云道:“可信一路是传回京中的,可徐山远在大海之外,根本是音信断绝,怎么会通过传递回京的信得知我们的动向?”

    敏静道:“把公主娘娘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奴仆给我叫过来!”

    黄云慌张退下,却只能听到一个消息:“什么?那奴仆回京就突然噬魂疯癫,然后暴毙了?!那岂不是岂不是和继晓的鬼兵一样?!”

    敏静叠声悔恨:“是我们害了韩偃!——现在戈姑娘疯癫,韩偃被秋,都是因为本公之故!如果再不能将韩偃救出,我何颜面面对叶总兵和韩夫人!何颜面面对襄毅公的在天之灵!”

    ******

    “韩指挥使,继毅侯,陛下对你期望不浅啊。”梁芳看着案卷,自言自语地道,“当年你不肯给咱家钱,既然今日你落到了咱家的手里,就别怨命不好。他有什么案底吗?”

    侍从师爷道:“回梁公公,韩偃以前履历光辉,战功卓越,没有前科。”

    “什么受贿、喝花酒不给钱、逛园子、听戏玩儿票养相公,调戏妇女,这种也没有?”

    侍从师爷道:“韩家家教极严,因此都没有。只有一点,前几日的二侯争妻案,也罚了他些钱,说他拐带妇女。”

    “有趣,拿上来看看。——拐带妇女?就是戈氏女?还判给了韩家?那女人不是疯了吗?就从这儿做文章!可调戏妇女,判不死他呀……”

    侍从师爷道:“调戏妇女自然不能判死,但若是兄妹乱伦,可是十恶不赦,必死无疑了!”梁芳一听,道:“你真有才,算咱家的钱没白花!东宫那小杂种的人,死一个少一个,娘娘必然高兴!”

    ******

    “梁芳这是胡闹!构陷朝廷官员信口胡编,公器当做私仇来报!太肆意妄为了!三法司就没有一句话来阻止他?”敏静怒极。

    “是万贵妃娘娘的意思,万安那老家伙俯首帖耳……娘娘听说韩偃和太子有关系,欲除之而后快,再者,为了警示百官,不许和东宫有任何勾连。”

    “而且,这太荒唐了!他们怎么可以用兄妹乱伦这样肮脏的罪名给韩指挥使和戈姑娘?!”

    “正是因为戈姑娘神志不清,甚至无法抗辩……”

    明薇来到府上后,就非常自然地履行其女主人的义务,为公府操持家务,为敏静端茶奉水、计划三餐和整理衣物。正赶上明薇送茶前来,无意听到道:“爷,是我来的不赶巧?”

    敏静道:“不,只是府上有些杂事。我有一名爱将,因行事鲁莽被扣押了,若是叫宫里的太监得去了,给他扣上乌有之罪,再弄个畏罪自杀,那可危险了。我现在正想找个法子,将他保释出来。无论如何在我们手里安全些。”

    明薇想了想,道:“爷,这如今人在谁手里?是三法司、两厂,还是锦衣卫?”

    敏静道:“如今应该押在徽王府兵手里。”

    明薇想了想,道:“爷,这还不好办?徽王妃子黄氏,就是我们的堂姐。既然爷不好张这个口,那就从王妃的门路问问。我去为爷说这个人情吧。”

    黄云拍手道:“还是明薇有办法。”敏静也道:“好,我这就备礼写帖,去王爷京中别府拜访。”

    明薇道:“爷,只是我以什么身份去呢?”

    此时敏静感觉很多双眼睛都聚集在他身上。他退缩了一下,微微歉疚地笑笑:“就以公主养在身边的侍女的身份去吧。”明薇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失望,但她没有表示出来,只是十分顾大局地点点头:“好,我这就去打点一切,马上启程。”

    *****

    明薇回府道:“请爷放心,韩大人在徽王府被奉为上宾。徽王妃传话道,王爷说相信二位大人的忠诚和节操,愿为大人作保,并提出申辩。只是……王爷说,宫里那边,可能会要戈姑娘作证才得。”

第七十六章 臆想之罪、逼杀韩偃

    药师不可小觑了人类的卑鄙。

    药师的利维坦,你要小心了,

    你要好好看清楚,这些猴子能自私、卑鄙、愚蠢、害人到什么程度。

    ******

    篝火,烈酒。

    一个侧脸如鹰的瘦硬男子举杯,浊酒下肚。

    破空有声,他指力如电,掷出酒杯。

    “六扇门的第一判官,冷面冷心冷手段的冷昭阳,竟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来客轻功极好,踏空而来,他在空中飞身一旋,稳稳接过酒碗,点滴未洒,落地如飞燕,举杯饮尽。

    “天海豊的顾少东,难道你就没有犹豫不决的时刻?”

    “当然有,”对方一笑,就如朗月入怀,“上次金骏客栈的老板娘烟三娘问我,她和惹月姑娘同时遇险,不许同时救,我会先救谁的时候,我就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我说,惹月不会武功,你武功高强,可以撑一会儿,我还是先救惹月吧——她差点没用那把剔骨尖刀剁了我。”

    “哼,你欠的都是桃花债,我欠的可是生死债。”

    “怎么?难道这世上还有你对付不了的武林高手、江洋大盗?”

    冷昭阳道:“你听说过雁门太守吗?”

    对方道:“哪个雁门太守?”

    冷昭阳又饮了一杯:“苍鹰郅都。郅都为官公正严明、厉行峻法,执法不畏豪强与皇亲国戚。当年汉景帝改立刘彻为太子,前太子刘荣贬为临江王。景帝想要除去这个隐患,没有朝臣敢接,只能派郅都去审问临江王。”

    对方目中微凝:“后来临江王果然狱中自杀。窦太后痛失长孙,却不能和景帝为敌,只得将所有的憎恶都转嫁到郅都身上。景帝将郅都远调至雁门,郅都治军有方,匈奴经年不敢靠近雁门,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退避三舍。”

    冷昭阳道:“景帝准备再启用郅都,最终还是为窦太后所捕杀!——顾贤弟,我冷昭阳自认是把好快刀,此刀本应当为民除害,如今却是把柄在他人手中,怕是要为他人清除异己,还落得身败名裂!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身在江湖。”

    “庙堂之人为人把柄,江湖人难道就不是身不由已?冷兄,你有什么要托付我的,尽管开口吧,顾沉星全力就是。”

    “你和徐山照过面?”

    “海上远远照过一面。”

    “当我身入六扇门之时,曾发下誓言,无论前方是皇室权威还是窃国大盗,都绝不违背自身的原则,一定要将真相调查到底。这次案情错综复杂,涉及到万贵妃、徽王、平昌公主,公侯爵无数。有人说,若是某人活着,就要我死;也有人说,若是某人死了,就要我陪葬。”他突然运功,将手中一块掌心大的小铜镜一掰两半,其中一半朝着顾沉星一掷。

    “若是下次见面,不是冷某带着此物前来,就请贤弟遥遥祭我三杯吧!”

    ******

    (沈自丹为了偷偷给太子上课,为了不被万贵妃发现,关闭了外界信息通道,因此平昌公主通过徽王去捞韩偃的消息,公主和徽王令人智熄的骚操作内容就滞留在了万华川谷,直到他归来发现了这件事,事情已经闹到了明面上,无法挽回了。)

    “肉食者鄙,岂可间之!”沈自丹回到万花川谷迎风别业,怒而拍案,桌面应声被寒气切断。“既然把韩偃关在徽王府,本来陛下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而大小姐的状况不宜再被刺激。如此敲锣打鼓地把事情扩大化,是想让继毅侯名声扫地、逼死他们吗?”

    朔道:“是平昌公主娘娘提出要验身以证清白,除了宫中嬷嬷,还上书请出先帝时刑部尚书之子、素有冷面判官一称的冷昭阳负责此事,以示绝无偏私之意。”

    上弦道:“十三夜为周家挣得公爵之位,又多次救周敏静于死生之地,平昌公主竟非要叫她名声扫地,没有半点踏入公门的机会才甘休!人家说最毒妇人心,好毒的手段。”

    朔道:“如今海波未平、国赖勇将,万妃虎视眈眈要清除异己,公主竟可以为了自己家一个媳妇的芝麻绿豆之事不惜葬送一个将才?!她的眼睛就只能看到自己家二门口吗?!当真是肉食者无远谋!”

    沈自丹眯着眼睛:“朔,你去给冷昭阳送封信,就写‘公愿为苍鹰郅都耶?’,韩偃若是保不住,我就杀了他。”

    ******

    梁芳道:“你们听好了,这次就要拿韩偃当个例子,朝堂上下、文武百官,谁不效忠娘娘的大计,若谁是敢支持那个小杂种,就得死!”

    ******

    冷昭阳站在门口,抬头看着门上匾额,烫金的欧体,上书“万华川谷迎风别业”。

    心道:别人都说,西厂之门,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好好的汉子进去一具骨头出来,看来今日,冷某是要闯一闯这个鬼门关了。

    “六扇门冷昭阳,参见提督大人,奉公文行事,提取证人戈舒夜。”

    吱呀——铜钉的门自动打开了,院内雕梁画栋,文采非常,却空无一人。

    “请冷大人进来吧。”一声内力传音。

    冷昭阳运起轻功,如鹰般穿梭,躲过十三道机关,踏过院中看似平静无波的透明池水,却都化为寒冰。来到正堂,他抬起头,沿着层层叠叠的台阶,终于在视线的尽头看到斜倚在玉座上的,这暗色地狱、权力秘境中的皇帝——沈自丹。

    “人你可以见,但决不能离开此地。”他摆摆手。

    冷昭阳随着望来到别业地牢,层层的黑铁栅栏被轮轴上的铁链卷起,那女孩竟像是一只被关在黑色精致檀木雕花笼子中的白鸟,乌黑的长发映着雪白的脸,红唇像是一片山茶的花瓣落在雪地上。就连见多识广的冷昭阳也不觉倒抽一口惊艳的冷气。

    “可惜是个疯子。”

    仔细看,她的双手上带着一副极其精致的镶金镣铐,两手之间的合金锁链像是一串细细的蛛丝织成的瀑布。

    “可否给证人解开枷锁?我有几句话想问她。”冷昭阳问道。

    望笑道:“大人,你以为呢?这层层的铁栅栏、镣铐,是为了保护你。”

    冷昭阳有点疑惑不解,上前问道:“姑娘,在下刑部判官冷昭阳,你和韩指挥使是什么关系?”

    那女孩抬起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看,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冷昭阳展示了一下韩偃的画像,对方看了看,似乎没什么兴趣。他又依次展示了周敏静、杨昶等人的画像。仍没有反应。冷昭阳犹疑了一下,又展示了一幅。

    那女孩像猫儿似的貌似漫不经心地一转头,突然两眼冒火,只听啪嗒几声,她身上的铁链枷锁如蛛丝般挣断,冷昭阳奋力往后退几步,却已被她扼住了咽喉!冷昭阳施展内家功力,以铁砂掌连击,想要挣开少女一对纤纤素手,却如被虎爪按住,纹丝不能动!

    一道白影如仙人凌波,将他从窒息的黑暗中解放出来。

    沈自丹抚开女孩对冷昭阳的钳制,一个转身将冷昭阳掷出,远离了危险范围,然后像抚摸猫咪那样摸了摸女孩的脸。女孩蹭了蹭他的手,心事重重地侧卧在榻上。

    “多谢督主,冷某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告辞。”冷昭阳手中卷着的,是顾沉星所画徐山画像。

    *******

    “什么?验身?未婚验身,这对女子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可是若要证明韩偃无罪,戈氏女又有口不能言,冷某这是唯一的方法!”

    ******

    “公主娘娘,宫里的嬷嬷和女仵作验过了,戈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什么?!这不可能?她不是被徐山,她不是已经?!宫里的人我们不是打点好了吗?”

    “冷判官采用多人随机抽签分组(双盲实验),咱们买通的人不知道验的女孩到底是不是戈姑娘,她们之间还对照检验结果,因此不能作假!”

    敏静闻言,气辱交加,嘴唇颤抖,不能相信:“外祖母,你说什么?你们居然对戈姑娘做出这等下作之事?你们原是以为,她失身于徐山,而因此,韩指挥使的清白也不可能得到证明?——你们早计划好了要陷死他们二人吗?”

    “敏静,我都是为了你好!韩偃历战封侯,陛下信任备至,继毅二字,是想要他继承韩雍的衣钵。以韩偃之才,只怕要监督两广,分去周家水师的权力。万贵妃听信梁芳谗言,正想清除太子党羽,周家也得罪过万家,只有把韩偃送上去顶包,才可以救周家,保全颖国公的封号!”

    周敏静如同被雷劈中:“颖国公,颖国公——哈哈哈哈你们为了这个爵位,可以残杀同袍,诬陷无辜,可知这公爵的战功本来就不是该我得的!”

    “敏静你疯了,这是御赐的荣耀、世袭的荣宠!这是巢湖水军开始世代的皇恩,是你该得的!”

    “军功是打出来的!这世上只有亡国的无能之辈才靠世袭军功!——如果没有实干之臣只有不识骑射的族荫将军,那不是土木堡之事重演吗?——这颖国公爵本来就是韩氏兄妹打下来的!我只不过是替她领了而已!”

    ******

    (过场戏不写了,抗辩现场)

    冷昭阳道:“经过本官的调查,戈氏女虽然神志不清、记忆失常,但人对于自己受到的伤害还是有本能反应。戈氏女见到韩偃的画像并没有畏缩、后退或情绪失常的表现,只有看到徐山画像时才有所失控——足见韩偃并不是加害她之人。”

    梁芳道:“既然戈氏女已经疯了,那她能当什么凭证?”

    冷昭阳又道:“宫中嬷嬷、府中女仵作都验看她身躯,守宫砂完好,完璧处子之身,又怎么能说明她被人害过清白呢?更一步,又如何证明韩偃乱伦之说呢?”

    梁芳又道:“兄妹乱伦,十恶不赦,难道非要完成不行?难道没有被人发现后逃逸的可能?”

    冷昭阳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道;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没有形成行动后果,怎么能是犯罪?”

    梁芳涨红了脸:“十恶之罪,想都不行,想都有罪——难道你能证明他连想也没想过?!”

    冷昭阳被他的蛮横震惊到无语。

    “我告诉你,若是韩偃不死,你冷昭阳就要死!——韩偃,你敢不敢在大罗天神、佛祖、观音、三青上祖、所有的神仙面前发个毒誓,用你叶家前代的列祖列宗,用你韩家前人的功绩名声发誓——你从来没有对戈氏女有过任何好感、心动、任何怜惜之情,任何非分之想,若有半点,你的先祖翻滚与滚油地狱,在地下尸骨不得安宁!”

    好毒的诅咒!

    (韩偃惊讶地发现梁芳是以这种荒唐的罪名构陷他和徽王是以这种更加荒唐的方式貌似是要给他洗刷冤屈。

    无论他和戈舒夜实际什么情况,兄乱伦、妹失贞,叶家的名声已经彻底毁了。)

    “冷某自诩为百姓之好快刀,韩大人是杀贼的海上长城——如今这**佞蟊贼,竟然用朝廷的快刀去砍大明的万里长城!这世道,糟透了。”

    “够了,冷大人,你没有必要再为我做什么了。”韩偃道。“今日的局面已清,不是我死,就得你死了。你死之后,还会有其他的冷面判官,再来索我的命。”

    “韩大人不要气馁,冷某定然可以找到办法,与你脱罪!”

    “明日庭审,可否让我见戈姑娘一面?”

    冷昭阳点头。

    ******

    韩偃将斩浪八式演了一遍,戈舒夜还是懵懵懂懂。

    最后一招——天地同寿?!正是自杀式袭击的招式!

    庭上所有人都尖叫起来,冷昭阳用尽内力抵住韩偃破空的刀,声嘶力竭地喊道:“韩指挥使,不可!”

    “不,韩偃不可!——”蓝迦楼道,“韩偃,你不明白,这不是你的错!哺乳动物和鸟类有同巢效应,如果同窝的兄弟姐妹一起被养育长大,就会建立起对彼此不作为伴侣的心理机制。可你和戈姑娘从小因变故分开,没有一起生活,而相似的血缘又让你们相互吸引——这只是一种心理缺憾,给我时间,我可以治好的!”

    韩偃已经近乎精神崩溃:“不,不,蓝先生,你不明白。是我疯了,我不能控制脑中淫乱之想如同红莲鬼火燃烧,淫荡而血腥的画面如同地狱。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日日沉浸于这种噩梦之中。从当刀买女揭开之日起,我的灵魂就坏了,我根本没有办法接收这个事实!我也不想日后真的有一天丧失理智,真的做出兄妹乱伦的禽兽之举!

    从入徽王府以来,我根本睡不着觉。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直到占据我所有的意识!

    是我疯了,是我疯了!”

    “红莲鬼火……”蓝迦楼脑中搜索,“你年少时是不是受过幻火之刑?!——是闻人悯人,是闻人悯人把那个噩梦反复在你脑海中重现,是有人要害你,是有人利用了你的旧伤将意念植入了你的意识,污染了你的心理防线,不要相信他,你要挺住!”

    (永昌寺,继晓看着曼荼罗内变幻的淫荡画面冷笑:“灵魂一旦污染,就没办法重新洁净了。蓝迦楼,都是因为你太弱了——你当年救不了白先生,就如同今日救不了韩偃一样!”)

    “韩偃,你不能死!你这样让戈姑娘怎么办!”

    韩偃含泪摇摇头:“正是因为我没有办法面对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冷昭阳目眦欲裂,声嘶力竭,还是不能阻止——锐利的刀锋一寸寸接近他的咽喉。韩偃自刎了!

    一道血线迸溅到仍然懵懵懂懂的舒夜的两眼之间。她打了个寒噤,突然清醒了。

    世界失去声音,她浑身颤抖着看蓝迦楼用尽全力想要去修复韩偃破坏的咽喉,血沫堵住了他气道,他英俊的脸渐渐变得扭曲、发紫,直到浑身僵直,最后抽搐了几下,死了。

    “啊——”她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在她的胸腔前面,灵络如同旋风般聚集,扭曲、缠绕,发出耀眼的金光,灵压冲得周围的人站不起来。在众人被不可逼视的光华压制到频频后退之时,她的胸口,她心脏的位置突然出现了一把金色的长刀,她像断头幽灵一样双手握住刀柄,双手将那刀从心口拔了出来!

    “戈姑娘,姑娘?!”冷昭阳刚刚扶住她柳枝似的柔软的躯体,那刀的形体又像金色的风一样消散在空气之中。

    ******

    周敏静内心痛苦至极,外祖母为了保住实际上是戈舒夜的军功换来的公爵府同时赶走戈舒夜不惜用此下策,害死韩偃。上表自贬,去公爵位,退居绥远侯。但是明薇是无辜的,周敏静优柔寡断,愿意赴定海代替韩偃守边,明薇欲同去。

第七十七章 血池假约;废立

    梁芳道:“如今韩偃已死,锦衣卫指挥使是娘娘亲弟万富囊中之物;周敏静贬官降爵,过完年就只能远赴定海,——朝中上下为娘娘马首是瞻。凡是得罪过娘娘的、不顺娘娘的心意的,都赶得远远的、死得干干净净。”

    万贵妃志得意满:“摆驾永昌寺,请国师、闻人悯人大师,梁芳,你去万华川谷迎风别业,叫自丹将戈氏女和叶氏女提来!随本宫一起,献给通元国师!”

    ******

    “三山离去,永生者的后人留在岸上,

    被称作药师。

    药师行在地上,见人类受苦颇多,五蕴盛的泥淖中苦嚎呻吟,

    于是不忍,要救人类出泥潭。

    人类中总有那堕落的,

    他们见药师大能,

    不知道感恩,只想将那永生之力据为己用。

    于是扑杀药师如羽毛灿烂的翠鸟、如牙长而洁白的象群,

    于是地上药师逐渐稀少,

    人类中瘟疫蔓延,再没有救援。

    这地上药师被杀尽,

    今日药师血脉已断,

    不是药师的劫难,就是人类该受的报应。”

    微光中,继晓单手捏诀,另一手持着春水,赤足行走,如同仙人踏临金地。红色的灵络从剑尖散发,将他全身包围,如同流动的火焰。

    在灵火之中,大唐夏王李恪睿的形象终于复现!那张绝世无双的脸,长眉修目如同是最精湛的人偶匠人用最细的金笔描画在他雕塑一般的面孔之上,在他的额头之上,刻印着如血般的花型篆字言灵,上山下川,中间是一个玖字!

    “沉睡在这片土地上的历代雄主、枭雄,你们不甘死亡的执念、猎猎的英魂!将你们壮心未已的怨念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是人类不灭的求生之欲,我是烈士暮年壮心的渴望,我是生命最后的搏动,我是每一个细胞对于死亡的拒绝!

    我是你们的先祖,我是你们的子孙!我是唐皇之苗裔,我是伏羲之血脉,三山大祭司之神卫,今夜就要成为后土之使,将你们在地下不肯安眠的灵魂,一一释放!存在于不同时间之内人类的意识啊,发出欢呼,醒来吧!”李恪睿举起春水,沿着永昌寺中轴线一劈!

    大地震颤,随之像被切碎的豆腐块一样凹陷,沿着永昌寺中轴出现一道高原河川一般陡峭的v字型凹陷。李恪睿将春水在面前立起,像舞蹈那样演出一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祭祀。然后一剑刺向地裂的中心!

    在那里,地火和冰霜猛烈地相互迸溅,强烈的灵力流对冲,终于在二者的界面上显示出一块镜面似的平面——无厚度之泉!

    坟场中层层叠叠的白骨,沉积层中的尸骨,从地底推开腐烂的棺椁、草席,骨节发出格楞楞的声音,爬出地面,纷纷朝着那没有厚度的液面伸出干枯的骨手。猎猎阴风像是从地狱的最深处发出的人魂和恶鬼的嘶吼,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像冥河上的波浪般在风中飘荡。

    侍从和宫女被这赤天血地景象吓得不住发抖,有的实在忍不住,拔腿转头便跑,却在阴风中被夺去了血肉,仿佛被吞噬生气似的瞬间被吸食为一句干尸。

    “大胆,大胆!你这是大不敬,大不敬……”梁芳脑门上冒汗,一边用绣花帕子擦着脑门上的汗,他一个趔趄,帕子被阴风夺去,随即在阴风中焦化变黑。

    “没有世俗的权柄可以在死神面前奏效,你必须以一个赤裸的灵魂独自直面死神。——与祂对峙,或者被祂带走!”

    一个小太监失足落入无厚度之泉。那小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被没入液面之中。不一会儿,人浮在表面,气息全无、尸体皮肤颜色蜡黄、收缩干枯,如同被什么吸干。

    “啊——娘娘,娘娘,你看!这水有怪异!这泉水能吸食人的生命力!”

    “没有人能够逃离死神的追索,如果连踏上台阶、叩开死神大门、与祂对话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得到生命之树的青睐,跨入永生?!只有真正的勇士,能够听到无厚度之泉的呼唤。”

    万贵妃向前一步:“为了陛下,我并不畏惧死亡!”

    “好!把二女带上来!”李恪睿用纯银法刀割破叶小贯、戈舒夜指尖,将她二人的的鲜血分别滴入骷髅银碗。他侧头看到一直隐忍的沈自丹,微微嘲笑道:“冰霜之使,好好看着本祭司的大能吧。”

    李恪睿下令:“分别喂给两个人!推下去!”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立时做了河神的亡魂。待到二人尸身浮起,却见一人神情安详、肌肤润泽有光;另一个仍是被吸为干尸。

    万贵妃两眼奕奕有光:“叶氏女真是药师族。”

    李恪睿点头:“这就乃药师血与必死血的区别!娘娘,”他将滴入叶小贯指尖血的银碗端在万贵妃嘴边,站在她背后,如同哄骗情人一般附在她耳边呢喃耳语:“饮下此血,以你炙热的灵魂直面死神,不要怕,我会引导你,直至你直面死神黑色虚无的面容!”

    万贵妃端起银杯,双眼紧紧盯着仿佛鸩毒,然后毅然仰头,将杯中浅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李恪睿牵着她的手,像一个温柔的美男子,哄骗情人殉情一般,一步步缓缓步入无厚度之泉!他们像在真的河床中行走一般,随着脚步的深入,液面逐渐上升,直到淹没至九王的胸膛,万妃的咽喉。

    “贞儿,等你重新出水,就会是崭新的生命,这是命运之神对你忠诚、勇敢的奖赏,你实现了‘保护’的承诺,时间之神带走了你的青春,但只要那勇气的种子还在你心中,你就能循着来路找回青春。时间中的每一个你都不曾失落,冥冥在看着你。

    记住,这世上的权柄、荣耀,人类的封号、财力、权贵,在死神面前都只不过是一拂便去的蛛丝,随风而散的羽毛,没有任何重量,只有那个灵魂中真正的你才能抵住死神的吐息。

    不要被他黑色的风带走。”他低头抚摸着她的脸。平静无波的无厚度之泉突然翻起一个涌浪,将万贵妃浸没。

    她茫然地站在水中,仿佛刚刚从一场沉睡中醒来,望着天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四周模模糊糊的,连自己身体的边界也模糊,似乎身在梦中般,灵魂浮游在头顶,看着自己。

    那年轻的双手、年轻的面容、年轻的自己。

    “贞儿!”一声呼唤,她回头,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她了。“贵妃娘娘。”“贞儿,听好了,我要你去保护皇子,他是陛下的长子,他承担着这个帝国的所有希望。从今天开始,你将对他寸步不离,你将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是,娘娘所托,贞儿必定完成,万死不辞!”

    她看见年轻的自己,第一次见到孙贵妃的孩子,第一次抱起他,小小的朱见深——他还那么小,那么软。

    “天塌了!陛下叫也先抓去了!”

    “今危急存亡之秋也,瓦剌已至城下臣请皇后,立皇长子为太子,请郕王监国!”

    “皇太后,未免主少国疑,朝堂不稳,为外贼把柄,臣等于谦、王直,请拥立郕王为帝,遥尊北狩为太上皇……”

    “什么?今上要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那,那殿下岂不是会有危险!”

    “太上皇北狩回来了!”“囚于南宫,用铅水封闭所有的门窗,只留一个小洞递送饭食!”

    “朱见深改名朱见濡,封为沂王!迁居别宫!”“贞儿,他们是不是要害我,他们是不是要杀我,父皇没了,他们不要父皇回来,他们想要父皇死!我,我我……贞儿,于谦,他们那些叔父的大臣来杀我了……你逃走吧,你逃走吧……”(结巴了)“嘘……殿下,不能叫父皇,只能叫太上皇。殿下,他们不敢!不怕,不怕,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陛下病重!”

    “臣石亨、徐有贞、曹吉祥,恭请太上皇还政!”

    “今寰宇廓清、拨乱反正,朕诏,封皇长子朱见深为太子,诛杀逆臣于谦、范广!”

    “贞儿,贞儿,外面、外面都是虎视眈眈的坏人!瓦剌来了他们逃跑,他们把父皇关起来,他们冲进皇宫把我们赶走,然后又冲进皇宫逼死叔父,我怕,我怕!他们会害我!他们会像抛弃我父皇一样抛弃我,他们也会像杀死于谦那样杀死我,把我的头吊在城门上!贞儿,于谦,于谦来杀我了……”十八岁的少年抱着头瑟瑟发抖(碇真嗣)

    “太子殿下,不、不,度过了孝期,你就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就是陛下了,大明帝国在你的肩上。你的意志就是帝国的意志,将带着帝国的火机和铁器踏平蒙古,将驾驶着郑和的宝船洒遍七海,你身上流着太祖和太宗的血!——殿下,没有人敢害你,只要我在你身边,我会用生命保护你的威严!我是你的城墙,我是你的剑!”她抚开镜子上的水雾,成熟美丽的妇人,原来她已经付出了她所有的青葱华年。

    时光再变,她终于站在了那镜子面前,眼前是一个嘴角下挂、面色威严的老妇,是衰老的自己,不再有美丽和青春之神的眷顾。

    镜中的自己突然失去面容,发出一千个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混合在一起濒死般的声音:“人类,你凭什么向我求取生命之泉!”

    她觉得自己瞬间落入冰窟,恐惧、战栗、寒冷,她瑟瑟发抖地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由高台上的手握权力的贵妇,变成头发苍白凌乱、身躯佝偻,躺在路边奄奄一息被野狗撕咬吞噬尸体的老妇。那黑色的羽翼将她完全地包裹,天地沉沉地朝她压来!她感觉所有的生命力量都被那黑色的冰原吸干——她就要像落入无厚度之泉的小宫女一样变为干尸!

    一道金色的光焰突然跳动在她的胸前,像是一只小小的蜡烛,在风中摇曳。

    她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还是少女的自己的声音:

    “殿下,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无论时局如何转换,无论你是九五之尊还是阶下囚徒,我都会在你身边!”

    镜中的死神如同春风流水般变幻,最终化作一个少女的身影(春水),和她自己相似,那少女的声音遥远地开口:“说出你真正的愿望!”

    “造化啊!为什么要让我先生于他之前十七年,为什么?为什么我注定会先他而去!所有人都在算计他,所有人都有求于他,但是所有人也会因为权力抛弃他——那些女人靠着自己年轻貌美、靠着自己显赫的家室勾引他,从他身上谋取权力、地位、金钱和继承权,算计自己的未来,夺走他精心营造的帝国——没有一个是真心为他的。以后他怎么办?而等到他学会爱的时候,我已经垂垂老矣了!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们!神啊,不要让他离开我,不要让别人再夺走他了!”

    “冥冥有知,你守住了你的誓言。就以此为约,你们的生命捆绑在了一起,将不会分别。你可以重新立于血池,他会看见你失去的青春。”

    周围突然变得澄澈,如同置于最纯净的净水之中。光华散去,吐息消失,液面汩汩而下,无厚度之泉中站起来万贵妃。所有仆从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然后跪下行礼、祝祷。

    她恢复了青春。

    李恪睿并不跪拜行礼,他踏水而来,如同仙人凌波,然后将她慢慢引导出无厚度之泉的范围。“看来你已经得到冥冥对你的祝福了。”

    万贞儿抬头以教徒仰望教宗的虔诚眼神望着李恪睿,然后匍匐在他面前,吻了吻他的手:“你是佛祖,是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菩萨?我会求陛下,以天下供养,为国师修筑生祠,重塑金身。大明王土之地,皆奉国师为宗,免徭役赋税,万世福泽绵延。”李恪睿宽容地笑道:“我只是冥冥的使者,冥冥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不语。”

    沈自丹随着宫女太监跪下去,参贺,嘴唇微微颤抖。

    春水能令人恢复青春的传说是真的!药师族的传说在他眼前实现!

    “不错,白剑确有其大能,只是你太弱小了,得不到冥冥的祝福罢了。”李恪睿路过他,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

    而沈自丹知道万贵妃下一步是要做什么!——她要易储,太子危险了!

    仆从们跟着万贵妃的车辇回宫了。沈自丹心绪不宁,收拾残局。

    却听戈舒夜对着志得意满的李恪睿冷笑一声:“哼,看来这所谓的冥冥,也不是什么神力,也不过像坑蒙拐骗的假和尚、瞎眼算命的一样,打着神的名义卖狗皮膏药,巴结权贵,在有钱有权的人面前尾巴摇得巴儿狗似的,生怕别人不买他的经书。”

    李恪睿闻言,目中一凛,上前:“你敢冒犯冥冥的旨意?——她是因为履行了对冥冥的誓约而被接纳!这是冥冥的祝福!”

    戈舒夜嘲笑道:“你们说得倒好听,冥冥面前人人平等,冥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到头来还不是人类社会官官相护,统治阶级结成利益同盟的那一套。还这是冥冥的祝福,冥冥怎么单祝福皇亲国戚、贵妃权贵,怎么不祝福我呢?

    原来冥冥的祝福也是像赎罪券一样,可以用钱买的啊!来,那我也来两斤!”戈舒夜脱下手上银镯子,噗通一声丢进血池之中。

    只听血池发出噗噜噗噜的翻滚之声——水突然变得澄清。

    “三山条例,违约。弹劾有效。”一个熟悉的有些机械的女声从无厚度之泉中升起。

    *******

    “陛下。臣妾进言!太子朱佑樘,福衰祚弱,难承大统;嫔妃纪氏,虽诞育皇嗣有功,但出身西南叛党、非我族类,蛮夷之后、其心必异。臣妾请改立邵妃之子为太子!”

    “这……可是太子没有大错啊。”

    “陛下,当年立太子是因为陛下子息祚弱,今才发现陛下子孙缘并不薄,何不择优择贤而取呢?况且,太子从小就对本宫不满,又养在太后宫中,太后一向对我掌管六宫积怨已久。我掌握六宫之权后,治下极严,太监宫女们怨恨深重,常常到太子处搬弄是非。而太子出身底下,常年养在安乐堂,和宫女太监亲近,与我并不亲近——若是太子得了天下,那陛下,贞儿以后就危险了!难道陛下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这时万贵妃已经泣啼泪下)

    陛下可知吕后是怎么对待戚夫人的?”

    朱见深听闻此语,心中不安,道:“贞儿,你放心,我绝不让别人害你。我会考虑,怎么和大臣说这件事。”

    (解释一下:由于戈舒夜的弹劾,李恪睿血池立约的过程实际上成了一场恢复青春稍纵即逝的幻觉,万贵妃没有进入永生,她也没有办法保持年轻,她“以为”自己重获青春,更加得到了朱见深的爱,所以有了自信要完成这个愿望易储。其实朱见深对她的依恋一直没有变,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了。)

第七十八章 三问国本,怀恩抗辩;义托冷昭阳

    这一夜,万贵妃不是作为贵妃,而是作为万贞儿做了一夜的美梦。在梦中,她恢复了青春,穿上正红的嫁衣,穿过乾清门正步入宫殿,年轻的朱见深携着她的手,他们在象征着天地的坤宁宫祭拜天地,成婚。她成了他的妻子,是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皇后!

    她感到腹中饱满,她又回想起了怀皇长子的感受。

    那孩子终于呱呱坠地,是邵贤妃的儿子朱佑杬!——天意,这是上天的意思!

    朱见深将那孩子送到她怀中,然后册为太子。她圆满了,她不再有缺失和忧惧,她得到了她的天下!

    *******

    朱见深却一夜无眠。他知道改立太子是国本大事,轻则群臣反对,中则朝局动荡,大则……叛乱四起,裂土分疆。一边是对爱人的承诺,一边是祖宗的基业。他觉得应当去争取,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于是,他先宣来了钦天监的监正,(round1试探朝臣的意思)问道:“最近星象可有异变,国内四方有否异象,显示主变?尤其是中宫紫薇垣?太子星和庶子星可有明灭变幻?”

    监正听闻此中隐含深意,不禁额上汗出,只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太子星和庶子星乃是距离帝星最近的两颗,只有二者相互亲密,共同拱卫帝星,和谐辅佐,才能得朝堂稳定。臣看此二星明亮和睦,太子对待兄弟友爱,对陛下忠孝,本是大吉之相,只是……”他抬眼望望朱见深神情。

    “说,恕你无罪。”

    “这后宫星闪烁不明,似有干政、冲犯之意,上天示警,不是好事啊。”

    “可有解法?”

    “唯有静观其变以逸待劳,以不变为最佳,待中天阴霾扫清,便可度过难关。”

    “行,你下去吧。”朱见深没有得到支持变更太子的答案,于是二次,又将沈自丹宣入宫中。(round2试探一下军功系统的意思)

    “陛下召见奴婢,可有事吩咐?”

    “朕最近读史,读到汉高祖想要改弦易辙,封赵王如意为太子一段,颇有心得。自丹你出宫给娘娘办差前,是内书院的,因此找你谈谈。”

    锣鼓听声,沈自丹瞳孔缩小,还是到了这一步:“陛下荣宠,奴婢惶恐。”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若当年高祖立如意为太子,会不会就没有诸吕之乱,而戚夫人成为太后而得以安享晚年?”“奴婢不敢说。”“直言无讳,恕你无罪。”

    “回陛下,若当年汉高祖改立刘如意为太子,诸吕之乱只会更早发生,刚刚草创的大汉也会从内部分裂。此时淮南王英布未灭,北部匈奴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内外夹攻,可能就不会有大汉四百年国祚!”

    “沈自丹你大胆!吕后悍妒残暴,诸吕是叛逆,怎么能为吕氏说话!”

    “陛下心中清楚知道,奴婢说的不是吕后,而是太子。看似家事,实则国事,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难道太子也有诸吕军功的舅父,也有周昌,也有张良、商山四皓辅佐,羽翼已成吗?”

    图穷匕见了,他知道这是他以卑贱之躯进入权力最中心,最后语言、最后的声音了,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沈自丹跪下,五体投地:“回陛下,长子继承制,是大明的国本。大明有贤臣,大明有能士,是属于大明,是效忠于大明,而非陛下一家之偏私,一人之好恶。陛下就算再怎么心爱皇贵妃娘娘,也不能将大明江山拱手以博心上之人一笑。

    陛下属于大明;但大明并不只属于陛下。农夫播种、将士奋死,是为大明;北廓长城,楼船南海,是为大明;大江东去,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养生丧死无憾,生民代代生息,是为大明。于谦效忠的是大明,所以可以牺牲先帝英宗;陛下居于万人之上、群山之巅,难道没有牺牲自己的好恶以承托天下的觉悟吗?天子,天子,就是以天下为室、四海为家。”

    朱见深颤抖了一下,仿佛是一个惊雷从他内心响起,解释了他从小而来的那个问题“于谦他们是大明的臣子,可他们为什么会背叛父皇?”现在有人回答他了,仿佛一个久久叩问了三十年的孩童终于得到了回答。原来他们效忠的并不是“我”,而是“大明”,那个共同的概念。原来连至高至贵的九五之尊也是可以舍弃的。

    在死神面前,只不过是一个柔弱的,赤裸裸的人。

    朱见深颓然地坐回王座:“自丹,你出息了。你不用留在京城了,收拾东西,滚去南京孝陵吧。”

    “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在此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作为韩偃事件的收尾——西厂放出去的话一定会实现。

    (round3试探司礼监的意思)

    朱见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宫中十二监,司礼监为“第一署”;而提督、秉笔、掌印、随堂太监中,掌印太监最有权势。这位宫中内相,在内廷机构和外朝大臣中都享有盛誉的太监,就是怀恩。他想,怀恩在内廷和朝臣中威望之高,如果反对改立,难度就更大,不如探探口风。

    于是传召道:“怀恩多年司掌司礼监劳苦功高,朕今晚在大典设宴,慰劳忠臣。”

    舞乐已毕,酒过三巡,怀恩磕头道:“奴婢何德何能,承受陛下天恩?”朱见深道:“怀恩公公为朕操持内廷,劳苦功高。如今政通人和,有卿的功劳。朕已近不惑之年,唯有一个遗憾。若太子之位,择贤者立之,何如?”

    侍奉御前二十年的怀恩,当然明白皇上的用意,当即脱帽,伏地叩头说:“改易太子,关系到民心国运,有多少国家祸患、朝代灭亡,是由东宫不稳而起?秦李斯矫诏立胡亥,秦二世而亡;隋文帝识人不明、受到独孤皇后偏爱二子杨广的影响,隋二世而灭。

    太子之事,大明有祖宗之法,是立国之本;陛下如今想要因个人好恶改易太子,若是由奴婢写下这道诏书,发至内阁,奴婢就是大明的千古罪人;就是死了,到地下去没有脸见太祖太宗。因此,奴才死也不敢从命。

    这是招天下人怨恨指责、留万世骂名的事,我宁可让陛下把我杀了也不能让百姓把我的脊梁骨戳断了。若陛下执意要发下这道旨意,就先杀了奴婢吧,奴婢到地府去鬼魂,到太祖太宗面前当面谢罪,说奴婢对不起大明的恩典,没有赤胆忠心能够拦住陛下。”说罢痛哭流涕,长跪不起。

    宪宗面对怀恩如此忠诚和直言,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道:“汉高祖之心,如今朕竟能得知一二了。”

    ******

    万贵妃在凤藻宫俨妆华服,等待着朱见深的到来。一方面她的容貌恢复了青春,想与爱人团聚,一方面,她热切地期待着那个消息。

    “娘娘,陛下……陛下正在宴请怀恩公公呢。”“是为了改易太子之事?!”

    ……

    “娘娘,陛下说他不来了。”万贵妃心中忧虑:“叫梁芳过来,查清楚是什么事!陛下到底是怎么和怀恩那个老奴婢说的!”

    折腾到深夜,梁芳小跑进宫,跪在地上哭诉:“娘娘,反了、反了,怀恩那老骨头跪在地上,哭着磕头逼陛下不许改易太子呢!最气人的,要数沈自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还是娘娘宫里头的人呢!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和怀恩那老东西拧成一股绳了!”

    “陛下怎么说?”

    梁芳惊惧地看看万贵妃颜色,吞吞吐吐地道:“陛下,陛下看他们闹得如此之凶,说体恤怀恩尽忠侍奉二十年,只得作罢了……”

    “什么?!”万贵妃失望之下大怒,站起来:“春兰,给本宫梳妆,我要去见陛下!”

    却见春兰大惊失色:“娘娘,您的脸!”万贵妃凑近梳妆台的镜子,却发觉镜中自己青春的容色正以目可见的速度凋零、衰败下去,正在渐渐回到一个五十岁老妇的状态!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这叫我如何去见陛下!!——这些奴才,这些吃里扒外的奴才都骗我!从上到下,没有有个好东西,这些可恨的、没根的东西,都想着骗我!当年纪妃怀那个小杂种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六宫里没有不知道的,单瞒我一个人呢!

    这群奴才,这群可恶的奴才都骗我!

    ——我不会放过你们,我不会叫你们好过的!”万贵妃痛苦泣涕而下,声音愤恨万分。

    “娘娘,快先去请继晓大师看看吧,您做什么都是为了陛下,可您的脸现在这样没法见陛下啊!”

    “快,快去请通元国师为本宫医治,恢复容貌!”

    “什么?通元国师闭关入定了?”

    闻人悯人道:“娘娘,通元国师虽然入定,但贫道还有一法——贫道虽然没有通元国师法力高深,但其中道理都是相通的,既然药师血已得,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血池还在,请娘娘驾临永昌寺,取药师女之血内服外敷,一样可以青春焕发。”

    “好,梁芳,你去办,立刻、马上!本宫一刻也不能等了!”

    ******

    城厢破庙。冷昭阳从稻草铺上起身,望着外面摇曳的黑夜。

    “来者何人,现身吧!”

    六个披坚执锐的身影轮廓出现。

    “冷大人,督主曾经有言,若保不住韩大人,你就得死。西厂说话,言出必行。为了免于破坏规矩,请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若有闪失,伤了大人性命就不好了。”

    “哼。我冷昭阳为韩偃洗脱了污名,并不是由于西厂的威胁,而是为了还原一个义字。他自刎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心有遗憾愧疚,但——男子汉大丈夫,自强不息,我问心无愧,岂可赔命?!动手吧!”

    钉钉钉,先是弓弦声响,白刃在空中飘飞。冷昭阳一柄惊魂剑,十二把飞刀,端的是空中如雨燕穿梭、似鹞子搏兔,眼看就要突出重围!

    一张大网从天而下,将冷昭阳控住了。“你们卑鄙!竟用陷阱!”“西厂公干,有何卑鄙!”

    ******

    冷昭阳睁眼之时,已经身处万华川谷迎风别业地牢,侧头,一墙之隔是戈舒夜和叶小贯。

    “沈自丹真打算杀我?难道西厂随意屠杀朝廷命官,竟没人敢说一个字?”冷昭阳一边心中腹诽,一边看着戈舒夜。

    “这假托姓戈的女子就是圣上赐名‘韩和’的韩雍后人吧。她被人诬陷兄妹乱伦,经人验身,奇耻大辱,竟能不以为意?”冷昭阳不禁望她脸上、身上多看了几眼。

    确是美人,屈子云“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能引得二侯争妻、韩偃惨死,正有几分红颜祸水的味道。看她起立行坐,姿态蔚然,自有一种风流气韵,令人心驰神往。

    突然一阵明火执仗之音,只听地面上传来乱哄哄的杂音:“娘娘命令,即刻撤了沈自丹的权力,换防!”“废话,咱们暗卫只认沈督主的密令,你们是什么人?”“哼,一个个小兔崽子,连我梁芳都不认识了?!告诉你们,我是奉宫里皇贵妃娘娘的懿旨,前来接管,来提叶小贯入宫。让开!”

    随后是打斗之声、乒乓的刀刃撞击声,守卫听到上面不好,都上去查看,漏了个空子。

    戈舒夜突然将脑袋转过来,死死的盯着他,目中犹如烹火油煎:“冷大人——你告诉我,到底是谁逼死了韩偃?他们为什么非要他死才安心?

    是沈自丹?是刑部?是公侯?是贵妃?”

    冷昭阳本来与韩偃惺惺相惜,以为以自己的办案能力,为他洗刷冤屈、恢复名誉,不叫那些人阴谋得逞本是非常容易的,不想他们竟用幻术和心理战术从内部杀死了他,心中感慨万千,愧疚之情涌上心头,只觉得这些年来支撑着自己行侠仗义的心念几乎被逼到了悬崖边。

    此时一向安静的叶小贯却站起来:“戈姑娘,你说什么?你说,谁逼死了韩偃——韩偃、我大哥他,怎么了?!”

    冷昭阳看了看叶、戈二女,心下已如明镜:“他死了!叶姑娘你不知道?是万贵妃想要得到你的药师之血,是万贵妃想要拔出朝中异己,韩偃性命已经危若累卵;是平昌公主怕韩偃势大抢了周敏静的风头,是平昌公主想要阻止戈姑娘进入颖国公府,火上浇油——如此种种,纠缠如麻,我虽尽力想要恢复他的名誉、保住他性命,仍无可奈何,竟至于自身身陷囹圄。——叶姑娘,你性命危矣,我看西厂并没有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趁乱快走!”

    叶小贯目中从惊慌懵懂突然变得平静坚毅,道:“我不走,就在这里等,他们不是要带我去入宫,见那姓万的皇贵妃吗?”

    只听此时,朔侍立着一身素衣的沈自丹快步而来。

    朔用钥匙将牢门分别打开。滴答、滴答,水滴之声。戈舒夜抬头,却发现冰牢正在融化。

    “怎么了?你失去春水之力了?”戈舒夜上前一步,抓住沈自丹的胳膊,焦急地问。

    沈自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躬身对冷昭阳行了一礼:“我知道冷捕快不惧权贵,是大明之良臣,今情势危急,知自身难保,请冷捕快携此二女从密道暗出,匿于海上。”

    冷昭阳冷笑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你先囚禁我,而皇贵妃索药师女甚急,我出去也是要掉脑袋,——为什么要帮你,给我个理由。”

    沈自丹道:“于公于私。于私,叶姑娘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妹。我多年未能尽兄长之义,也没有保住救我妹妹的韩偃家的血脉。

    于公,若是皇贵妃得到小贯之血,恢复年轻,必然会改立太子,激起大明国本之争。”

    冷昭阳目中诧异:“她敢逆祖宗之法,与朝臣为敌,改立太子?可皇贵妃膝下并无子嗣!”

    沈自丹道:“妖僧继晓、妖道闻人悯人施以妖法,让皇贵妃认为皇长子托生于四子朱佑杬身上。”

    冷昭阳不敢相信:“那他们逼杀有功之臣、海疆长城韩偃,贬斥周敏静,竟然、竟然只是为了一个传说?就因为那妖道说小贯姑娘的血可以另她恢复青春、长生不老?这简直荒唐透顶!”

    沈自丹道:“没有人不被逃离死神的恐惧所驱驰,皇贵妃已经孤注一掷、失去理智,妖僧煽风点火,她深信不疑,心意难有转圜。”

    冷昭阳后退道:“那陛下呢?”

    沈自丹道:“陛下视皇贵妃如母亲、挚爱,无法违反任何她的决定。”

    冷昭阳道:“既然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冷某也是官差,如何违抗陛下的决定,如何能带走二女呢?”

    沈自丹用他一贯波澜不惊的目光料想好了一切,他缓缓掏出搜身时从冷昭阳身上搜出的半块铜镜:“冷判官,沈某掌握西厂,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对于冷大人的交游还是略知一二。去海上,等待。”

    “等到什么时候?”冷昭阳突然明白。

    “太子是大明的继承人,等到大明的未来到来。”

    冷昭阳目中震惊道:“我不知道,原来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不光是万贵妃的爪牙走狗,竟也有忠正之士、有识之人。”

    沈自丹道:“冷判官谬赞了,沈某自知为鹰犬多年,忠正之名何敢妄谈半分。但当年,从纪妃娘娘怀胎之时,太子坠地后藏于安乐堂六年,我们都没叫万贵妃知道。肉食者高高在上,可他们的权威也不能翻云覆雨,哪怕是鹰犬爪牙、微尘走狗,也有自己的选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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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