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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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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夜渡

    【春水卷】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相问,或恐是同乡

    ———

    在玛门的时代我做风神的祭司

    高歌幻境贩卖梦想

    【楔子】夜渡

    雪夜下临洮,河西风如刀

    ******

    胡天八月即飞雪。

    成化十九年八月,天儿特别冷。这天夜里,整个陕甘境内突然飘起白毛雪沫子来。

    官道上突然传来泼剌剌的马蹄声,一彪人马从雪里冲将出来。马跑得很急,口吐白沫子,浑身冒热气,毛上挂着霜绺子。这伏在马上的六七人均皮袍加身布巾遮脸,为首的那女子马鞍上捆着一束长条形物什,看形状像是一把被包起来的剑。仔细看时,这包袱皮原是僧人们穿的袈裟。

    身后一阵弦响,众人慌忙低身,箭镞擦着头皮嗖地就飞过去。原来他们身后紧咬着另一拨人马!这群人刀更寒,马更壮,没半点人声的嘈杂,只有兵戈相拨之声,呈楔形迅速向前面的人包抄而来。

    两队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为首那人突然爆出一句清亮亮的惊叹:“瞧,黄河!”

    远处的四围,是高广绵折的山脉,在这被她冲刷出来的贫瘠而广阔的谷原上,正躺着黄河浑厚的身躯。水流似乎被冻得缓慢,雪花无声落入夜里浓黑的河水,仿佛被巨大的浑沌所吞噬。

    追猎者一声令下:

    “绝不能让他们过河!”

    ******

    渡口上一座破茅草房,看起来已近颓圮了。

    房里燃着一堆炭火,架一只嘶嘶作响的铜壶,红光映得四周暖和。

    火堆旁坐着两个人。

    船老大有些年纪,身材又瘦又皱,仿佛一团洗过却没有展开来、在角落暗自阴干了的破布;只脸上一个大鼻子红的耀眼,他脸上的红以鼻子为中心逐渐往外扩散,。只见他里把磨得发光的烟嘴塞入不红的嘴里,朝那个拄着一根棍棒包袱,规规矩矩地靠着墙坐着的青年问道:“后生,咋这么着急过河?”

    这年轻人裹了件旧皮袍子。袍子仿佛不是他的,宽大得不称身;领子合得也不好,露出里面一大块细白绢的中衣。这绢子白的耀眼,让他与茅草屋、与整个雄犷粗鲁的西北大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就是他的整个人,苍白干净的面色,薄而微抿的嘴唇,清俊的眉眼,以及从头到脚透出的严谨的整洁感,都让人觉得不属于陕甘灰黄粗砺而贫瘠的土地。

    被船老大一问,好像从冥想中被猛然惊醒,他下意识地说:“哦,路上耽搁了,没赶上今天的船。”随着逐渐清醒,他的口气变得很是有礼,“老丈,真不能再开一趟船吗?我多付您些盘缠。”

    船老大揉揉酒糟鼻头,狡黠地一笑:“老祖宗的规矩,黄河不夜渡。黑头里摆渡,河神爷爷要吃人!”满意地看到年轻人脸上露出迟疑,干老头接着问,“看你这皮肉,不是我们庄稼人,倒像个识文断字的,不定还是那家员外的公子咧!”

    “老丈说笑了,”年轻人笑笑,“我哪有这样好的福气。”

    “那,你为啥这么着急要过河?”

    年轻人轻描淡写地道:“去投个亲戚。”

    船老大笑道,鼻子里发出嗡嗡的闷声:“亲戚又不跑!”

    年轻人复微笑,并不打算解释他着急的原因。突然,他好像被什么所惊动,警觉地将手掌贴在地上:冰原的远处的震动,正沿着大地隐隐传过来。

    “马蹄声!很重,有兵器!”

    船老大跳起来,酒糟鼻的鼻翼微微翕动。但他还没有说话,年轻人丢下一句“老丈莫要出门”,便冲入了门外白雪纷飞的夜幕中。

    船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以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敏捷,拎起槊,也跟了出去。

    ******

    雪夜没有月亮,渡口附近破旧的灯笼只能照出几丈远。一匹浑身是血的白马冲入光晕中,跟随的人皆倒在血泊之中,后面三四丈外几道寒冷的刀光紧追不放。白马到了黄河边两丈许处突然前腿一跪,轰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见不活了。马上之人一个空翻落地,乌发随云,映出白莲花瓣一样的脸:“小白,你闭眼吧。”白马望着主人,十分不舍地阖上了眼。

    这少女刚抓起袈裟的包袱,后面先锋的四骑就卷到了,她想起临行前爹爹的嘱咐:“宁愿死了,也绝不能让妖剑落到阉贼手里!”

    而咆哮的黄河就在眼前。

    少女转过身去踩在河沿上,河水冷而浑浊,她畏缩了一下。“别让她跳河!”最前面那个猎手翻下马伸手捉住她肩膀。少女的身体是柔软的,连猎手也在心里感叹,像家乡刚长出来的茭白那么柔嫩。

    妖剑微微鸣动,少女葱白的手指剥掉剑外的僧衣,握在白玉的剑柄上。

    黄河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个浪扑向岸边,是河伯的警告。

    “放开她!”剑气一冲,骑士缩手而退。

    在雪絮翻飞的冬夜中,逆着渡口哑光出现的执剑之人,神武美丽如同河神之子。

    ******

    “奉公徇私,王命何在?”

    少年语气平静地说,却仍然让追兵感到无形的压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伐之气,仿佛比黄河水更冷。他缓缓用左手解开外衣,将皮袍子盖在少女头上。

    女孩的视野被挡住了。袍子上有一股淡淡的硝子的味道,还有一种浓烈的温暖,那温度蒸发出渗进袍子里的主人的气息,那是人会特有的味道,她知道,因为她帮母亲洗好衣服晒的时候,总是能分辨出来。自己的和母亲的和妹妹的是不一样的,而各位师叔、护院大叔和爹爹的,还有杨昶的,也各自不同。

    但都不像今天这样,温柔如同晨雾。

    皮袍子脱离左手的那一瞬,少年突然猱身上前,如惊鸟跃过马侧,只见他抽剑一划,寒光闪烁,一剑断颈!左骑紧跟上前,朝少年天灵盖便是一刀;少年靠落地前冲之力抬剑一格,火花四溅;左手举起剑鞘狠捅马肋,马惊惧暴跳翻倒,正砸在骑士身上,昏了过去。

    追击者训练有素,兔起鹘落的来回之间,第三骑和落地者已对少年成前后夹攻之势。落在地上那人射出分得很开的三支袖箭,把少年左右的路都封住了,第三支扑向他的面门。正是要逼他后退,退到后面骑士的刀口上!眼看情势危急!不想少年竟毫不思索,径直加速超前冲去,他微偏身体避过要害,在袖里剑擦过他颊侧的一瞬,右手运足内力,将手中长剑猛地掷了出去,硬是把落地杀手钉在了地上!

    但是他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最后一骑了:长剑脱手之时,马上短矛已对准他背心!

    “铛!”地一声闷响,跑马突然像被什么猛兽一头撞开。

    少女惊叫道:“老酒叔叔!”原来船老大正是奉陕甘联盟盟主戈云止之命在此等候他们一行的梳山家老乔叟,只因他行九而贪杯,得了乔老酒这个诨号,本名倒不提了。马声、火光和血腥的味道传过来,已经能看到马上后续追兵的头盔,老酒浓重的痰音:“上船!”

    ******

    一叶小舟像一片枯叶,缓缓地下到刺骨的黄河水中。夜里的河水是黑色的,偶尔泛起紊流和漩涡,如同千百条沉睡的黑龙,在睡梦中偶尔动动尾巴。

    追兵的马队像一片黑云快速地推压过来,先头的几匹马稀里哗啦地踏进了河水,又被河水冻得缩着蹄子窝了回来。

    领头人看到小舟已下水,厉声喝到:“放箭!”

    老酒不慌不忙地立于船头,旋转桨棹。箭逆风本就飞不远,被一旋,更是卸掉了速度,纷纷落入水中。不一会儿,小船就灵活地离开了弓矢所能及的范围。

    黑暗的雪夜和浓黑的河水吞噬了追兵嘈杂的声音和威胁的火光,然后从四面紧密地拥抱了他们。让人置身于母腹黑暗的子宫,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这一叶孤零零的小船,漂浮在无边无尽的无光的羊水之海中央。老酒平稳而敏捷地驾驶着小船,陌生的少年少女抱臂坐在彼此的旁侧,却都没有开口。雪在风中搅乱,漩涡在水中搅乱,妖剑惴惴鸣动,而少女战抖的手还握在白玉的剑柄上。

    不敢高声语,恐惊河心神。

    对岸突然渐次亮起松油的火把,如同野兽的眼底的反光。

    少年和少女同时抬眼望去,越来越近的光落进他们的眼睛——一个透明宛若春水,一个修亮如同寒星。

    “盟主来了。”老酒揉揉鼻子,“后生,还不告诉咱们你叫啥?”

    少年玉立而揖,声如金磬:“在下沈芸,钱塘梳山沈氏子弟,应盟主之邀,特来赴小乘庄之会!”

第一章 春水

    戈舒夜:

    我叫戈舒夜,成化二年生的,属狗,今年十七了。

    出了正月,娘就开始念叨,十七啦,老大不小的啦,还呆在阁里惹人笑话;况且下面还有个只小我一岁的妹妹,姐姐不出门,也耽误了给妹妹找人家。沉默寡言的爹爹就咳嗽两声,辩解道:“大妹不是差不多定了么。”

    娘有时候就忍不住细声细语地咕哝:“杨家那么大的规矩,大妹刺头倔脑的,又孤僻不讨人喜欢,也不知道像了谁,哪比得上二妹,哎!”

    要是听到这句,爹爹估计会有些严厉地瞪娘一眼的,娘多半也就不言语了。

    娘偏疼妹妹吟霜是很明显的,爹爹偏疼杨昶也是很明显的,但是把我许给杨昶,我却不知道这是不是爹爹对我偏爱的一种表示。

    ******

    杨昶是太宗皇帝(注:朱棣庙号,成祖是嘉靖年间改封)内阁大臣杨荣的长房曾孙,父母早亡,少年托孤在同宗的叔父家。他比我大五六岁,当我还扎着双丫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能上席的少年了。来我们家的时候十四五,那年(成化十三年)正是汪直掌着西厂,把他堂兄和伯父下了狱。他当时细高个儿,皮肤微黑;功夫一般,不大合群,但是我央他做什么,他也不拒绝。这案子震动朝野,武林也群情激愤,爹爹新任盟主身为表率,多方营救,但两厂水泼不进,他堂兄和伯父没堂判直接在狱里给折磨死了。自此以后他就拜进白蘋书院,年节时候跟爹爹回云头堡,再也没回老家福建。

    等我梳上头了之后,见面的次数就少了,只日见他武功进益飞速,品行端严,只是性子越发负气。——直到后来爹爹开口。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从小就被认为很听话,爹娘教导什么,我都听。从爹娘那些低声的私语当中,我能听出来,爹爹确实很喜欢杨昶,又心疼他早早就遭了阉人陷害的家门之祸。而他自身,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并不近人,但严谨有礼,从小我没和他起过什么争执,功夫和人品也是人人夸赞的。杨昶家门遭难,爹爹没有儿子,所以这件事几乎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爹爹不易,这个世上哪有姐姐不嫁耽误妹妹的道理,况且,我又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昶儿,等小夜长大了,把她配给你,要不要?”

    我记得那天我从屏风后偷看了杨昶一下,不知道,也许我是想好好看看这个要过一辈子的男人?他的躯体像一株长成的松树一样挺拔舒展,下颌的轮廓已经像刀削的岩石一样显出一种男子的凌厉,但是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那凌厉的眼神没有情感地一飘——好像接受的是一件花瓶,假山,或者其他什么摆在祠堂里的东西一样。然后他跪下,朝爹爹磕了三个头。

    那年我十五。

    “姊姊,该合八字啦——说不定还能当个诰命夫人哪,赶紧开始绣花样子吧。”吟霜笑道。师姐乔安真也在:“累世三公,诗书簪缨之家,舒夜,恭喜你得托良木啦。”

    后来的两年就在平静无声中度过了。朝堂里依然乱成一锅粥,不时有冤狱与贬斥,武林上也只漂着日常的小波,虽然没人知道这是否是大风暴前的平静。爹爹在陕甘的英雄中也顺风顺水,这跟杨昶愈加成为他得利的助手也有关系。一则杨氏在朝树大根深威望深重,二则阉党的祸行又让武林对杨氏都充满了同情之意,三则爹爹和杨昶都是尊礼义重教法的人,在儒生嘴里讨到了好。于是陕甘联盟戈云止援救忠良血脉、栽培成才,佳翁佳婿成了遍文武贯朝野的一段佳话。

    直到今年过了上巳节。立春时黄沙帮黄三爷没来由地大摆筵席,说门派大有祥瑞,掘得了一柄古剑,铭文“黄水汤(殇),春水王”,因名春水。不想后两个月连发蹊跷,武林震动:先是得剑的黄沙帮堂主黄三黄四兄弟相残斗杀满门,后是保管剑的灰狼帮帮主海十八疯癫惨死。海夫人自觉不好,求助于慈恩寺的游僧慧生大师。大师用一函《华严经》幡镇住了剑,打算封剑还寺,发愿佛祖镇压。本以为妖剑就此降服,不料路中生变,竟有阉党也卷入其中,慧生大师送信求助于爹爹。陕甘绿林分兵两路,数渡黄河,移兵小乘庄,才没让这东西落入阉贼之手。

    ******

    两个月前。灰狼帮海十八空宅。

    地上周围散落着几具尸体,致命伤都是一刀贯胸、洞穿心脏。然而在他们死前,身上都有不少开放性的大伤口,仿佛是疯了的野兽在垂死的绝望中撕咬自己所致。

    这些尸体分布的圆心,是插在地板上的一柄古剑,形制似唐,玉柄凝古、寒刃如新。

    幽暗中剑身微微发出碎星般蓝光。

    一个肥头圆脑的胖男人扒在门口,用一条绣了花的蜀锦帕子捂住嘴,还和他容貌很不相称地修了眉。

    “靳孝海!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东西运出来?推三阻四,告诉你,我梁芳那可是奉了贵妃娘娘亲口的凤旨来的。你好大的胆子,是打算把娘娘的懿旨当成耳旁风么?”

    坐在门边的瘦高沙弥满身暴戾的杀气,一边擦着他那柄薄而锋利的钢刀,一边用一只白翳的眼球乜斜对方,道:“梁公公,有能耐您自己把那剑拔出来啊,您也看见了,赔进去十几个人也没办法。您是皇上和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龙气护体,自然不怕这些妖邪鬼怪的。”

    那胖太监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心里嘀咕着,贵妃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千里迢迢为甚偏要找一把怪剑,人碰着就发疯作死,不说一路上遭尽了罪,这个靳孝海仗着自己有拳脚,更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内心默默念叨,回京就扒你一层皮,一边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做出擅长的谄媚状:“靳档头这么说,可是陈公公有什么妙计吩咐了?”

    靳孝海道:“咱们厂公自然早有对策。东西是被谁送来的,我们叫他照样送走就成。”

    “不成!”胖太监尖声叫道,“你们找到这东西费了多少功夫?五年!整整五年!要是这次东西丢了怎么办?再过两年,那小杂种根基要……”似乎意识到言语有失,梁芳忙住了嘴。

    靳孝海道:“您现在也只能听咱们的了。”

    ******

    东厂。

    东厂掌印太监陈准正在闭目养神。

    “报——!”

    “何事?”

    “启禀厂公,剑,妖剑春水,丢了!”

    “什么?!我不是让你们紧紧咬住吗?”

    “回,回厂公的话,一开始正如厂公所料,匪贼们进入海府,果然将妖剑降服带走。咱们就一路追着他们,没想到他们出了城之后就兵分两队,一队走水路,一队走陆路。咱们就加了兵力,分两路追着。他们也不与咱们交手,只是逃,在快到了陕甘边上的时候咱们追上了,他们不太抵抗,丢下东西就散了。没想到两路都是障眼法,没有剑!”

    “好狡猾的匪贼…”陈准思忖,现在两条线索都已经断了,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压住万贵妃的怒火,再容后议。

    “把霜眼儿给我叫回来。”陈准对传令者道。

    “是,靳档头已经在路上了。”

    这时有一名内侍走上来,附在陈准耳边道:“厂公,宫里来人了。”

    “陈公公,别来无恙啊。”来人作揖。

    “哟,还没恭贺您掌领御马监之喜呢,你倒先来了。来人,设座,看茶。”

    来人撩衣坐下,笑道:“多谢万贵妃娘娘的疼爱。”

    陈准试探着问道:“贵妃娘娘可大怒了?”

    御马监太监道:“火肯定是要发一发的,连梁公公也责了几句,说年底必须拿到。”

    陈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问:“这东西有什么玄机,贵妃娘娘竟要费这么大力气?”

    御马太监呷了一口茶,道:“容颜永驻,青春重焕;断肢重生,长生不老。”

    陈准皱眉:“前一句是说给娘娘的,后一句是说给皇上的。那明明是个不祥之物,要我们折那么多人,就为李孜省这江湖方士的一句话?还是——这剑真有再生造化之力?”

    御马太监道:“上面一句话,下面百条命,为奴为婢,从来只有效忠主子。缘故还在钦天监色目女官的谶言,‘黄泉剑出,破军新王;不死走地,药师还生’,一曰新王,二曰永生,本朝应的就是黄河石人童谣,上必笃信。”

    陈准苦笑:“长生不老?断肢复生?”

    御马太监不置可否,放下茶道:“这东西大妨太子,东厂一定要赶在梁芳前头拿到,怀恩公也是这个意思。”

    陈准不禁汗下:“这帮匪贼诡计多端,霜眼儿跟丢了。”

    御马太监道:“不妨,给他们上颗钉子。”

第二章 剑异

    施摇光:

    很多时候我觉得分不清是醒是梦,似曾相识的事一定会再度发生。

    母亲怀我的时候家族大动,传说满天彩光,分娩之时,金星凌日、日月同空。施家几代荫钦天监正,但百年累差,授时历渐渐不准,施家于是失宠。家中都以为会诞下一位大贤重振族运,竟不惜以凶星破军为这个未出世的孩童命名赌运。

    生下的却是个女童。

    祖母抱头哭叫:“天不佑我施家!”祖父倒是笑笑:“阿儿碌碌,可得终年。”他常抱我于膝上教我说话写字,按着我的手辨认星图。三岁那年,有访客至,是祖父的学生,来人以《周髀算经》“天象盖笠、地法复盘”之说,论黄河夺淮乃是中宫易主之象。祖父大呼荒谬,以“浑天为鸡子,地如鸡中黄”为正论,另引《尚书》大禹治河、《水经》《宋书》,说自杜充掘开李固渡大堤,黄水三分,夺颖、淮道,水害泛滥,百姓或为鱼鳖,理应束黄归故道。

    他走时,我看见荧惑与木星在月亮下挂成一个高高的三角,那人的白衣突然变成祖父的官服,对着一华衣女子跪拜。我大声哭叫:“他偷爷爷的衣服!”当夜我第一次做了那个以后反复出现却始终无法理解的梦,梦中我看见截然不同的世界,蓝星排成整齐的阵列在白天出现,山海被楼船吞下,船舷展开遮住甲板,船尾喷出蓝光腾空而起,飞翔如同跌落一般失重。大地逐渐缩小,直至缩成一个发光之球,太阳薄弱而遥远,四周尽是黑暗与无尽的虚空,而我被远远甩出,往虚空中越跌越远。而后是高烧三日不退。祖父说,是两个施药的游女救了我,醒来后,一目重瞳(小姑娘烧得结膜穿孔啦),一目血红。

    不久宫中传来皇后张氏被废的消息。祖父被褫夺官职,他那学生上台,父亲做了个微末的阴阳博士。大弟已经出生,祖母因此更厌恶我,视我为不祥;祖父却更偏疼我,开始教我测地算历,夸我比弟弟们都学得快、记得牢、算得准。

    十三岁,惑星逆行,京师出现异兽,钦天监问责,全体瑟瑟。祖父与父亲连夜盯着星盘,“大凶之兆,难道今上真是福薄祚弱,无息无后?”我抬头,紫微尾带小星,光芒微晃,虚空中出现一个头发垂到地上的小孩子,在天方四角的城墙内嬉戏。我突然明白了这画面的意义,就像我一开始就知道似的。

    “皇上有儿子了。”我突兀地说,祖父和父亲一脸惊诧。这种惊诧在大朝后达到了极点,预言应验了,在万贵妃十几年的高压政策下,宫中竟然藏匿着一个男孩儿——一个皇子,一个帝国的继承人!施家第一次有女子跪在祠堂对先祖发誓。“开了天目,就要少言。我们施家的人只会看天,却不会看人心思。人只听自己爱听的,不会论是非真假,人心惟危,一言之失,祸及满门。”祖父说,“承先,把说亲的事儿推了吧,摇光一辈子都不能出施家的门。”父亲动了动嘴,终究还是没开口。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我在路上救了个女乞丐。带回来洗干净脸,我突然明白这事儿迟早会发生,她是当年救我的那个医女:“你怎么一点也没老?”

    她眼睛里如同晨星闪光:“星星的时间并不相同,当初我救你的命,如今我来解你的梦。”

    ******

    八月二十三,诸事宜。

    小乘庄一片肃整,家丁两排列在堂前,台下设六色椅,陕刀门、华山、袁门、梳山和白蘋书院按玄、黄、赤、青、白落座,他派如昆仑台谢若悬、风隐娘杂列紫座。

    陕甘绿林联盟盟主戈云止与慧生大师见过礼,缁衣束发登堂。后面紧跟着一个青年男子,长身玉立、青衫当风,姿如松柏,正是新秀杨昶。只见戈云止居中立定,朝着台下一揖,道:“各位武林同仁,不辞旅途劳顿,大驾来此,戈某感激深甚。具体事由大家也都闻知一二,此值武林危急存亡之秋,各位又都是临危承命勇义之士,我就不多作寒暄,我们开门见山。

    “今年上巳,黄沙帮、灰狼帮的惨案轰动武林:黄沙帮老少二十六口内斗全灭,竟无一人全尸;灰狼帮帮主疯癫投河,夫人自尽。,慧生大师亲眼见证,此罪魁祸首正在我们手中——妖剑春水!拿上来!”群雄人头攒动,争要一睹。只见塞满经幡的檀木匣中,玉柄如脂、锋刃如雪,薄薄的剑尖微微鸣动,端的是一把好剑。人群中有人不禁问道:“真凶怎么会是一把剑呢?难道它有什么妖法,能飞起杀人不成?”

    戈云止道:“问得好,正是如此!此剑妖邪异常,用剑之人会被它激起心中邪念,触之癫狂幻视、六亲不认,非死即伤。”台下私语,戈云止凝色继续道,“不想此剑的厉害之处叫东厂阉狗得知了,他们便伸手进来,正是要赚了这妖物,合上那绝子绝孙的寒玉邪功,灭我陕甘绿林!”一语惊人,鼓噪嘈切之声大作。有愤怒大叫“害人的阉狗就是要与我们为难!”,有人将信将疑“区区一件兵器,怎能有这大能耐?怕是危言耸听”,有人低声道“我们陕甘绿林庇佑忠良,皇上又裁了西厂,阉党必寻个理由对付我们,早晚罢了”。一时争论不休。

    戈云止伸手制止鼎沸之声,道:“正所谓怀璧其罪,此物不能久留。正是知道妖异邪说令人难以置信,陕甘联盟邀请各门派在此做个见证,哪位不信的上来一试,公示此妖物之害。其二,为武林除害、不给阉狗留对付我们的把柄,要上昆仑台借助千年地火毁去此剑。今日设下擂台比武,选出各门派青年才俊,练就天罡却邪阵,齐上昆仑台,借千年地火镇邪熔剑!”此举一为公示,二则会前通气,戈云止放出风去,暗示此役立大功者考虑为盟主继承人选。台边最惹眼的还是三位少女盈盈而立,有人轻声指点:圆髻红裙、八宝攒珠钗、眼睛大而黑白端严,是梳山乔大小姐乔安真;鹅黄衫儿、身量细小,一对双丫髻饰玲珑玉环佩,笑眼顾盼、娇俏可人的,是二小姐戈吟霜;而那长身玉立、素衣青裙、头上倭堕髻双鱼九环钗,唇如含朱、肤如凝脂的,正是大小姐戈舒夜。有人耳语:“戈盟主没有儿子,这是明选才俊,暗中给几位小姐挑选娇客呢!”“三位小姐虽然都出众,但还数大小姐出落得最好啦!若我能得她仙女青睐……”“哈哈哈别做梦啦,盟主心里早有属意的大女婿人选了。”

    各派掌门交换眼色,示意派内推选的弟子准备,他们已沐浴斋戒、连日诵读清心咒抵御心魔。嘈嘈切切的脚步和跃跃欲试中,一个少年的声音异军突起:“区区铜铁,有何可惧,让我来!”一袭灰白如鹤临台,举手握住剑柄,抽出了那剑。

    ******

    戈舒夜:

    等待盟会的几天,小乘庄热闹得倒像是在过节。来客都是晚上到庄,拿生死贴、对切口。先到的是近的陕刀门晁五步、晁百里兄弟,华山五英,后是洛阳袁门的袁培、梳山剑的乔家,最后是滁州的白蘋书院院主闻人悯人。师父风隐娘带着师姐乔安真也来了,我同她要好,这让我最开心。天晴的时候北风不硬,太阳晒得土崖上平场暖洋洋,各派的年轻弟子弹跳练功。偏廊一直从小楼通到山脚下,女眷们从小楼偷眼往下看,评论哪弟子家世好、功夫好、长得俏。有时候婆子嬷嬷一脸不高兴:“咱们这样行走江湖的人家,更要注重名节,不拍教坏小姐们。”师姐陪着我,看吟霜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地笑闹、跟各派夫人问好得到疼爱和夸奖,像只可爱的展示着翅膀的小黄莺——我总是不能同她那样能讨人喜欢。(ps戈舒夜对戈吟霜的嫉妒)午后我去取水,平台沿儿上一声尖叫,一道黄影失脚跌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倏地又跟着蹿下两个人影,等我看清,一青一蓝两人各站在一只松枝之上,每人托住吟霜一只胳膊,将她救了下来。那时平台上爆发出一阵喝彩,纷纷赞道:“好俊的功夫!”“好轻功!”一如青松傲云,一如仙人凌波。

    “杨公子,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武艺超群,沈芸久仰。”是沈芸。

    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同他道谢呢。

    “你也不弱。”杨昶爱答不理、冷言冷语。他一运力,带着霜吟跃上了平台。沈芸淡淡地松了手,摇头笑笑。

    吟霜回房,兴奋得半天坐不住;不一会儿华山众师兄弟就推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来赔罪。那少年脖子一梗,丹凤三白眼一吊:“戈吟霜,是你不自量力偷袭被我内力弹开;我闵少悛行得正做得端,凭什么要我认错?怎么,盟主的女儿了不起,输了就可以赖给别人?!”吟霜被他噎得满脸通红:“你,你好无理,我告诉爹爹去!”

    闵少悛冷笑一声,推门走了。大师兄严从慎圆了半天的场,晚上就看见闵少悛一个人站在场院里罚站。但其实这事儿我和吟霜都不想告诉爹爹,反正说了也是挨一顿训,我们不便,吟霜要我去央杨昶说和。

    “你自己跟他说呀。”我说完吟霜一溜烟地跑了,扯着杨昶的袖子把他拉到场上。我和师姐在楼上面望着,严从慎该是立马答应了,出来领人,闵少悛似乎老大不情愿,还嚷嚷着:“杨昶,我闵少悛不领你这顺水推舟的人情!”安真师姐瞅着他们笑道:“这个闵少悛啊,听说过,剑法超绝、狂得很哪。只是你们叫杨昶去说情,怕是要平添麻烦了,杨闵可是并称瑜亮、互相看不惯很久了。”她眨了眨眼,“你这都要出门子了,各派的事儿,不打听?”我突然想起来:“师姐,你们梳山剑,怎么就分了乔沈两支了?”她笑笑:“梳山理海剑法说是可追溯至宋,宋灭后族人逐渐衰微。到本朝一对姐妹各生八子传剑才逐渐发达,两家原是不分的。后来乔氏出仕洛阳迁了过来,沈氏还留在钱塘一带——”

    下面又一阵吵嚷,声音粗昂,一口辽东腔:“不服咋了,出来比划比划,小爷奉陪!”我伸头一看,不禁大为头痛,赶紧往下跑:“师姐我去拦拦,这个袁小虎,肯定要打起来。”吵嚷的是袁门族长袁培的老来子袁彪。别看他长得虎背熊腰,其实比我还小两个月哪。小时候生得又圆又乖,这几年个子终于蹿过了我,到处点火显摆他那一膀子力气,唯恐天下不乱。这样一嚷,华山弟子也三三两两围上来。

    “袁小虎你干什么哪!”我扯住他道。

    一圈人都微微地一顿,袁小虎涨红了脸,辩解道:“舒夜姊姊,他们,他(指着闵少悛)敢对杨大哥无礼!”袁小虎从小跟着我们长大,特别偏向杨昶;杨昶侧头不语,吟霜缩在杨昶身后,也探出头来帮腔:“闵少悛,我们一片好心,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闵少悛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严从慎道:“不得无礼,这是大小姐。”

    “吟霜,谁先动的手?是不是你?”我问,吟霜往杨昶身后一缩,算是默认了。

    我屈膝一福,低头道:“闵少侠,今日的事情是我妹子的不对,我替她向你赔罪,你受委屈了。吟霜心有慊疚,她和杨公子也是一片好心,我们绝对没轻犯之意,请不要误会。”

    闵少悛张了张嘴,咽下了前话,道:“大小姐不必为难,我跟二小姐也没什么仇怨。只是有人挑衅,我不接了,传出去说我们华山软弱可欺。”袁彪一听,睁圆眼睛,拳风劈面而来;闵少悛凤目一凛,甩开拦着他的严从慎,只一动,弓步侧身偏过铁拳、顺势一送,袁彪踉跄几步跌出去。

    狂生本事!

    “从小盟主跟前教导,也不过如此。”他冷笑一声,拂袖要去,却停住了——杨昶施展步法,一转身扶住了袁彪、挡住他去路,而杨的站位原在闵少悛之后!真章已露!

    杨昶低沉的声音像是岩浆熔融基岩:“闵少悛你、太过分了。”吟霜像一只鸟儿跳叫起来:“姓闵的,我们一片好心喂了狗!我姊姊都这么跟你低头了,你还出手伤人!”

    闵少悛瞟了我一眼,从鼻子里一嗤:“既然你们这么看我,也只有动手了。”

    此言一出,灰袍与青衫双双一跃,落在场院中央空地上,拔剑出鞘!

    你们干什么呢!

    我正要冲上去,一只手拉住了我,“师姐!”她后面跟着——沈芸?怎么是现在,恼也!他含笑颔首:“大小姐。”糟了,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他倒是不慌不忙,压低声音道,“大小姐别劝了,你劝反而更乱。往后倒。”“什么?!”“你往后倒,倒在地上。”我感到他修长手指在我肘上轻轻的拉扯,于是顺势向后倒去。我有点后悔倒得太近,他衣服上沁着雨后晨雾那样的气息——师姐大声叫道:“不好了大小姐晕倒了,来人呐,快去叫大夫!”

    我紧闭着眼睛,周围窸窣的脚步和衣襟摩擦的声音,很多试图把我托起来的手掌,(那气息远离了),最后是一股烟叶子味儿,爹爹来了。他把我的头扶起来,粗糙的手指在我脑门上摩擦了一下,咳嗽了一声,这是他表示疑惑的一种方式。

    “叫风冲着了,大家散了吧(周围各掌门收束弟子的吆喝)。长大了,这么沉……”爹爹半拖半拉把我拽起来,架上楼,一铺被子咣地盖过来,蒙住了视线。一双暖暖的手拉开被子,露出笑脸,“师姐!”,她笑道:“怎么样,这个军师灵吧?”“他怎么说?”师姐抿嘴笑笑:“舒夜,你真不明白?”(ps乔安真的清醒和对戈舒夜的淡淡的羡慕)

    ******

    沈芸:

    她抬起头时仍让我震惊了一下。虽然我早已了悟美丽的女孩就像田里的油菜花,今年一茬明年一茬,被岁月和命运摧残迅速枯萎,然后又迅速长出新的来,总不会少的。但,像秋夜衰朽池塘的残荷中,突然伸出一只花梗通绿、花瓣莹白的荷箭,丝毫不在乎周遭的严酷,在没有月亮的夜里,自己就是月亮。你的眼睛不得不跟随她。

    她是真不明白么?十八九二十啷当岁的后生打架,她站在那儿,谁肯服一声软?“铁臂大虫”袁彪,“飞鸿踏雪”闵少悛,“小嵇康”杨昶?呵……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你这样天真无知,还咬牙切齿地想要拦在中间——没有这样的,没有人能站在中间,你总要选一边。

    ******

    嗞——嗡!

    先是极端轻微尖利的一声,而后让人不安的鸣动笼罩了全场。台上闵少悛的头突然低垂了下去,身体还直愣愣地站着,像是一具赶尸。

    台下五掌门并戈云止齐齐站了起来,华山掌门常效义更是低声切齿:“竖子丢人!盟主稍待,让我教训这不肖子弟!布阵,夺剑!”华山心字辈五英跃上,参差将闵少悛围在当中,正是五禽扑虬之阵。“上!”常效义一声令下,五英招出。他们念及同门,都是带鞘出剑,但剑气充盈,寒气四射。

    “不可!”一瘦高书生与慧生大师一同起身出声阻拦,缁衣纶巾、深目悬鼻,是昆仑台使者谢若悬,不到为时已晚——闵少悛突然抬头,咧出一个不似人类的笑容。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站在阵眼的于行怡突然被一道幽阴的蓝紫光芒击飞出两三丈,鲜血喷涌!回剑一扫,又是两名弟子飞落台下——是那妖剑的剑气!闵少悛四肢扭曲,像是想继续攻击,又像是想竭力停止。

    “救人!”戈云止一声令下,家丁涌上去抬人止血,“常掌门,此物太邪,不循常理,情势危急,听慧生大师与谢先生的!”常效义震惊不已,示意弟子听从指挥。慧生大师诵念华严经抵御异响,一边谢若悬道:“请华山各位少侠收敛剑气退下台来!你们越击那剑越怒,只有等他自己放开剑!不知握剑这位华山弟子剑法如何、功力几许?务请据实以告!”常效义脸色一阴,大弟子严从慎道:“‘飞鸿踏雪’,心字辈中可排第一。”谢若悬面露惊诧:“可是前番试剑会上连胜十八场的闵少悛?既是如此,为何不让他诵念清心咒?”常效义辩道:“他好胜心太强,目无尊长不听指挥,不宜代表华山参与护剑。”谢若悬听完,已心知是常效义不中意闵少悛,而让自己外甥于行怡顶替了名额,这才首当其冲——怎么会没有怨怼,在日常生活中隐忍的不公,就是实在的地狱,这剑就要挑开遮羞的幕布、撕破虚伪的脸庞,将一切推向不可挽回的火场!而闵少悛的剑法,单论杀伤,怕已在这些护短老朽之上,挡不住了,谢若悬只能说:“请各位掌门退后,离开擂台至少两丈。剑仗人势,杀心陡起,内力十倍,以免受累。”众人一听,海潮般连连后退,只戈云止一行还礁石一般扎在前头观察。

    台上闵少悛突然一声凄号,挥剑乱舞,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祟,姿如怒鹤惊鸿,疯狂地对着虚空发泄怒火。谢若悬闭目叹气,对戈云止低声耳语:“没救了,只能等到他杀死所有仇敌,再毁了自己。”闵少悛眼睛像野兽一样发出蓝光,对上了常效义。常效义已退出两丈,此时又是惊惶地往后一缩。

    “我也曾这样的?”杨昶突然问。谢若悬看着他:“那时你还小。”

    ******

    杨昶:

    我明白那是什么感受。世界在你面前展开,没有任何疆界与拦阻,而你感到无尽的恐惧。

    叔父入狱前仰天大笑:“天不生孔子,万古如长夜!”伯父、堂兄死后尸体筋骨尽断、伤口如同鱼鳞。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在这世上?夫子照亮了千古,为什么道路被铲平、连饥数日、大道不行、子路肉泥!仁慈与天道,你为什么没有任何力量,善恶无报,让我们宁肯把灵魂卖给魔鬼!——卖了之后却还怯懦地反悔!

    我讨厌闵少悛,就像厌恶我自己。

    ******

    “闵少悛,你不是要打么,杨昶在此!”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闵少悛像脖子断了一样头一歪,眼神重新聚焦,挥剑招出。——独孤九剑对出云十九式!灰鹤亮羽,华山剑法烂漫恣意,众人之间眼前一片铅雪飞舞,竟分不清闵少悛的身形;青鹰击空,在漫天的剑光中杨昶居然每次都预计准确了对方虚晃中的杀招,果决狠厉地予以拦截。青白两影正似两只猛禽在空中你追我赶、辗转腾挪、盘旋缠斗,转眼已过百招。群雄看得入迷,忘记危险,竟不时发出喝彩。

    两人短暂分开,各踞一角,然后——决胜一击,峙剑相向!谁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乌刃的沉舸上已被春水啃出无数白口,谢若悬恍然注意到,闵少悛所有对招剑气均是西岳险峻的寒白,竟没有一丝刚才幽蓝的杀意,而他紧盯着杨昶的眼神,明利清晰——他对杨昶没有杀心、没有怨怼!他真心只是想对手较个高下!(杨闵相惜,纯友谊)

    “把它放下。”杨昶切齿,目中如水如火,“它帮不了你。”

    闵少悛眼神一懵,眼底蓝雾弥漫上来。谢若悬信步上前,双手结印:“破!”慧生大师与弟子五人全数立起围住石台,口中高唱佛语;十五岁的于行怡拖着伤口连滚带爬上前来,带着哭腔喊道:“师哥!”

    春水咣当一声掉落,闵少悛脱力倒地。

    戈云止盯着于行怡,伤在左肩、锁骨碎裂,却不是脖颈,也不是心脏——闵少悛反抗了妖剑,是他自己挥歪的。好小子,他心里叹道,于是叫家丁收拾场面。一边朗声道:“妖剑之祸此刻人人分明,稍有不慎则祸人害己。此剑绝不能留!午后比武选材,必须公平,不得有私!”

第三章 生疑

    各派斗剑已近尾声。杨昶果然独占鳌头,闵少悛与他战平,因借剑利屈居第二;袁彪刚猛无匹,战胜堂兄袁豹在袁门脱颖而出,然实战经验不足,在乔氏分家乔安贫和沈芸之下,惜败陕刀门少主晁醒,(“哼,那个花花公子。”袁彪不甘心地道)列第六。坐次基本排定,人人期待的最后一场,竟是梳山乔沈两支的对弈。

    暮色已落,晚霞四合,刚下了一阵雨。晚风中混合着白日的余热与夜里的凉气,不均匀地拂过衣袂裙裾。此时斗武石台周围满了人,乔安贫一对八字眉、一双绿豆眼,旧衣葛衫愁眉苦脸,抱刀立于台上。“表姐,他怎么不用剑?”戈吟霜问道。乔安真叹气:“他是老酒叔的独子。婶娘去得早,少年时候出去闯荡,觉得梳山剑笨重不趁手,改换门庭投了他人学刀,老酒叔差点把他赶出家门,近些日子才回来。听说从前与谢先生、杨大哥很是要好,不知怎么现今倒生分了。”

    人群外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道:“沈芸来了!”只见一道淡蓝色的人影如同一道流云,轻盈地落到了石台上,正是沈芸。众人纷纷叫好道,“好俊的轻功”!

    少年静立,阖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露气息的晚风。他皮肤很白,那双覆在浅灰色瞳仁上的眼皮就像是透明的似的;梳得干净的头发,颜色似乎也比常人的浅一些。阖着眼睛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与围绕着他的草烟夜雾融为一体,根本不为这个世界所动,连从乔安贫刀上伸出苦涩的剑气也被这流雾包容化解。

    乔安真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姓沈的小子长的可真俊哪!这群后生得气死啦。”

    沈芸开口,清晰的官话里微带南音:“乔兄,请(qin)赐教。”

    乔安贫双刀出鞘——八斩刀。毫不做作的刀风卷着寒气朝他扑去!

    梳山理海。

    乔沈家传的剑法,在武林中古朴笨拙到了极致,甚至已被乔家子弟抛弃。

    他睁开眼睛,众人微觉异样。不同人在练剑之时,神情很是不同,好勇斗狠之人往往面色凶残,修心养性之人淡然平静,但纵是大师高人,搏杀关头也不免露出凶狠之态。——可是他都不是,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应该是——认真。

    不是狂热、不是仇怒,没有惊慌、没有窃喜,只有纯水一样的全神贯注。

    在短兵相接前一瞬,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在等——

    没错,在等金玉交撞的那、一、刻!

    ******

    寒冽的刀光将两人裹到了一起,然后——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剑锋交撞的声音密集而连续不断地传出来,作为裁判的谢若悬快速的报着招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数字转眼就报到了四十往上。

    ******

    围观弟子中有人道:“梳山剑笨重,不宜打快,乔安贫在逼姓沈的小子出错呢。”声音中气有些弱:“八斩刀重实战,讲究刀刀到肉、一击必中,这么多杀招,乔安贫竟没伤他丝毫?”华山弟子纷纷让路:“闵师兄!”“也许是乔安贫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呢?”闵少悛摇头:“此役分胜负须见血。”冷不丁一个低沉嗓音,杨昶站在不远处:“节奏变慢了。”

    谈话间,招数近百。但之前晨鼓般密集的剑击声,已经逐渐缓慢到滴水的速度了。“乔安贫会输?我爹说,他当年可是乔氏独秀破门而出的啊!”袁彪问。乔安真道:“梳山剑抱朴守拙,重在防守反击;八斩刀搏杀在兔起鹘落间,体力消耗很大。安贫哥哥应当很清楚,不该拖到百招后。”

    沈芸的剑法突然一滞,仿佛在流畅的乐曲中突然出现了走调的音符。乔安贫不可能放过这一瞬,白刃突破朝沈芸喉管冲去!众人一愣,是杀招!沈芸一惊,反手力拨,刀锋划过他左臂。

    “胜负已分,停手。”谢若悬腾地站起来,“安贫兄!”

    “承让。”乔安贫冷着脸说。

    血已经渗过他的外袍,沈芸神色平淡,单手抱拳:“多谢赐教,小弟获益良多。”他眼神的余光在人群里仿佛不经意地一飘。

    “看不透。”闵少悛摇头,他是说剑招。

    “看不透。”师姐摇头,她是说乔安贫。

    “看不透。”杨昶摇头,他是说沈芸。戈舒夜远远站着,双手交握,紧紧看着台上。

    ******

    聚义厅内室。

    戈云止、慧生大师、白蘋书院院主闻人悯人、乔老酒与谢若悬围坐。一张红纸:

    杨昶闵少悛乔安贫沈芸晁醒袁彪

    “有内奸。”谢若悬简洁地说。

    高冠香佩、雅质美髯,正是杨昶授业恩师闻人悯人:“左老前辈与我通信,正是此意;盟会后春水时时癔动,应了《寒玉纪年》之言,以沉舸为祭、出云十九式压制后还能反噬,大有可能是有修习阉狗《水寒煮玉经》邪功之人在附近,引起共鸣。”

    乔老酒神色凝重:“袁彪、杨昶看着长大,不会有问题,其余都不可信。闵少悛从小养在华山,常效义严从慎心怀偏私,他暗有愤恨,今日又受剑蛊惑,这还在明处;沈芸虽是我同宗师兄沈大全亲荐而来,毕竟远道不知根底;陕刀门倒是世代交好;乔安贫这几年浪荡江湖,我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戈云止看看红纸,转头问:“除了春水与水寒煮玉经的渊源,阉贼谣传这剑有再生造化之力,可是真的?”

    闻人悯人道:“《灵器经》曰:身者神殿,器外延。初混沌如冥冥,灵入之,合鸣。律近大响而激,倍力风雷景从;律悖益混,神志丧乱,过载崩。寒玉、天摩,灵律经也。器寻其律,如鸟随群;内息唱和,数里而鸣。翔士神卫大力而长生,合鸣故。只说寒玉经与妖剑共鸣可使阉贼内力大增,这正是我们要防的;却并未明载妖剑有再生造化之力,硬说也只有翔士神卫长生数字。”

    慧生大师叹气:“生老病死,八苦之数,人人望得解脱;不肯循因果行善积福,反执着于妖邪之道。黄沙帮、灰狼帮惨案历历在目,却人人欲念愈炽,生恐落于人后。”

    众人摇头太息。童子在外叫道:“飞鸽传书,铁喙青羽,昆仑台!”

    戈云止点头,谢若悬谢罪趋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会儿,谢若悬进来,展信示众:“家师来信,大火西流、荧惑逆行、七杀震动,大动之象。雷水解,上震下坎,利西南,快走。昆仑台在西北,不可直至,须行方违,绕路。初六变卦,雷泽归妹,路上有女子,有嫁女之相。”

    众人拊掌:“左老前辈真乃料事如神。”谢若悬亮出的阵图墨香莹然:

    方违晁家庄。

    带头人:戈云止;闻人悯人;乔老酒;慧生;严从慎;

    戈舒夜;戈吟霜;乔安真。

    三参曜斗,天罡却邪阵:

    谢若悬;杨昶;乔安贫;沈芸;闵少悛;袁彪;晁醒。

    ******

    寒星高照,启明当空。一行人在马上回望灯火绰约的山庄,如一条光带缠在半山腰又顺势而下。突然,金鼓大作,星星点点的火把明灭,像一条火蛇意图吞下这人间盛景。一行人热血上涌,只听妖剑一阵激动,谢若悬道:“他们进庄了,不要回头,快走。”

    山庄内,灯火通明,空无一人。梁芳怒极踢翻了一把椅子:“空城计也,怎么跟娘娘交代!?靠不住的东厂,咱家等不得了,联络陕刀门准备动手!”靳孝海仍是一身白僧衣,重瞳白翳的眼睛望着山脉旖旎的脊线,藏在僧袍内的手指摩挲着一张字条:

    “剑中有秘,随而不击。晁庄放生。”

    ******

    密会结束,只戈云止与谢若悬。

    “昶儿又去找你了?”

    “黄泉剑出,破军曜王;不死走地,药师还生。他还抱着化春水为己用以报大仇的期望,况且,我自身也有思量。”

    戈云止抬起鹰一样的眼睛剜了谢若悬一眼:“谢先生请说。”

    “盟主,天狼西垂,辅星暗灭,妖剑气数方兴未艾,大有驻宫之势,天象大危。七师叔的原话是劝盟主藏而不动,待破军星升起时再作打算。”

    戈云止苦笑:“劳动施七先生天目?这妖剑作孽太多,拖到今天我已是不堪……谢先生,令师叔可推过我的命盘、知我心愿能达成否?”

    谢若悬突然失笑道:“七师叔不会推命盘。”

    施摇光:

    星家总是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幻听姬说:“若说天上的星星,比陆上的人类多得多,也许比从产生到消亡、所有在时间中存在过的人类都多。大概能构成俩集合用来映射,硬说的话,也不算错。”

    十三岁,她落下脚那年,转眼宫里来了内敕。全家的额头贴在地砖上,可我不会推命盘。

    祖父一夜愁白了头发。“别怕,”一片慌乱、翻书和想法子声中,只有幻听姬一切如常,她握着我的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药师从不必因人的权柄而曲意说谎。”

    漏夜,华服凤冠的女子被珠翠簇拥,她的身体已经衰弱,只有眼睛还被权力燃得发亮,像是一堆绸缎灰烬里包着最后一块不肯熄灭的炭火。

    “那野种将来怎样?”

    面对眼前错金的星盘,我犹豫着,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画面。我一定面露难色。

    “都退下!”奴婢们呼喇喇地退场,她身子前探。

    我能确定关于这孩子唯一的事实:“他将来会死。”她的眼睛突然白炽发光。

    我双手几乎托不动她赏赐的金子,一个瘦弱的老太监佝偻地举着灯笼,长长长长的高墙上只有一个昏黄的光圆。在仿佛被人遗忘的寂静中,他突然颤抖着开口:“仙姑,救救那娃娃,他是龙子龙孙啊,求求你救救他。”

    我蓦然,他理解错了我的话,我的意思是:“她,也会死。”

    那太监驯顺的眼睛像是被蓝白色的闪电照亮。(贵妃党和太子党双双重燃斗志)我抬头寻找,看见星星连成一个武士,执剑刺破方形的天穹。“有一把剑,”我说,“你能看见么?要有一把剑。”宗祠里发下不能理解的约望,三星这么明亮,我把三星当做我的情郎。

    ******

    晁家庄。灰瓦肃整,黄墙延绵,一排沿街店铺上了门板,看得出平日生意不少。

    “大哥,我们不能被姓戈的忽悠着卖命。他家大丫头早打算配了姓杨那小子,就算醒哥儿能把二丫头领进门,还有二女婿当家的不成?”

    晁百里道:“杨昶那是世宦,将来肯定要回老家袭爵的,我看二女婿接班的可能性不小,晁家家底不薄,配他个外来户绰绰有余。”

    晁五步尖笑:“要真有余,怎么不见人家直接来说亲?可怜我们五家都被这姓戈的团团使唤,满打满算,每家也只占五分之一。就算华山小子寒酸,戈夫人姓乔、乔夫人姓袁,戈乔袁三家可是姑表加亲,袁彪乔安贫哪个不比醒哥儿更亲些?钱塘沈家居然大老远荐过来这么一个漂亮小子,这司马昭之心还不明白?”

    晁百里犹豫:“在陕甘经营这么些年,我老脸还要,总不能临了落个出卖兄弟、晚节不保。”

    晁五步道:“大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梁公公是皇帝、娘娘身边的人,效忠公公,那就是效忠皇上!这才是大忠大义、是正理!梁公公还答应咱们,若是东西到手,加官进爵、荫蔽子孙。那咱们醒哥儿,还不得娶个尚书宰相小姐?再说,梁公公已然到过庄上了,若是叫姓戈的知道,也不会放过咱。”晁百里咬咬牙,投出一支令箭!

    ******

    “口令!”天擦亮,晁家家丁站在岗楼上,火把还没熄灭。晁醒方脸细眼,一骑上前,慵懒地道:“鸡肋。”寨门哐地一声放下了,一行十五人旖旎入内。“你们单眼地瞅着我干什么?有客人!新沏的碧螺春呢?金雕给我喂了么……”晁醒跳下马,一边熟练地使唤着。贴身小厮上来,眼光非常紧张地盯着来客一行,一把上来搭住他腕子往内拉,晁醒抬鞭要打,后院一阵狗叫,他突然道:“不好!”戈云止猎鹰一般迅疾反应:“砍断绳索,别让他们关门!”杨昶闵少悛一青一灰如双鸟骤起,拉了一半的寨门重重摔在地上,刀斧手呼喇喇围上来,弓手占据夯土围子与四角岗亭。

    戈云止并无惧色:“叫晁庄主出来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晁百里咬牙不语,晁五步上前道:“戈盟主,我们区区草民自己过日子,和皇上身边人作对有什么好处?既然这剑妖邪异常,不如交给朝廷秉公处理,咱们能力有限,也算仁至义尽了!交出东西,毫发无损;不交,今日交代在这里!”

    戈云止声音浑厚,沉郁冷笑:“朝廷?晁庄主,你说的这个朝廷是三省台阁,还是那穿蟒的东厂?”闻人悯人趁机叫袁培等人吆喝起来:“晁庄主投靠阉狗出卖生死兄弟!”家丁一片哗然:“庄主忠义,断不会这么做!”“庄主必是中了阉人奸计!”防守眼看就要崩溃。

    晁百里浓髯中哼出一声浑厚内力:“事已至此——晁家子弟听着,奉贵妃娘娘密令!今日我们陕刀门与戈云止这个反贼恩断义绝!放箭——”

    “谁敢!”一声带着内力的清啸,只见沈芸一手搭住晁醒肩井肩贞,另一手持剑按在他脖子上。

    “好小子,前番还说你是绣花枕头,倒是小看你了!够毒!”晁百里切齿。晁五步仓皇张望,大声道:“不可伤了大少爷!”晁百里肥厚的手按住他兄弟,他看了看房屋连片的晁家庄,又看了看晁醒,眼珠通红,咬牙切齿:“反贼必除,儿子可以再有——放!”

    晁醒两眼发直。

    一拨弦响,人仰马翻,众人纵身掩体后躲避。千钧一发,沈芸用力一勾,将失魂落魄的晁醒拉倒在马厩后,擦着头皮飞过几簇白羽:“没点你穴,为何不躲!”晁醒两眼望天:“昨日说好了,谢大哥为首,咱们按年龄本事排,叫你一声五哥。本以为我俩逼我爹退却,两边虽然闹僵,不伤人命总还有回寰……”“嘘……”沈芸压唇,地上马蹄震动,“他们有援兵!”好不容易冲开的寨门可能被合围!

    箭雨中一黑影飞身而上!

    两盏雪白的刀刃突破重围,一把钉在晁百里肥厚的肩膀上,一把切断他浓髯,按住他喉管!那破空无当的刀法——乔安贫!

    “连自己儿子都吃,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自己碰破一点皮就号丧。”乔安贫阴惨惨地将刀更深地扭入他肩膀上的肥肉,晁百里杀猪一样惨叫,“你们,把箭放下!”家丁畏惧,溃散如草偃。

    “乔二哥!”晁醒站起来,脸色惨白,“留我爹一条性命!”

    乔安贫停手,“自然,我们还要靠他,快走!”一行人还在收敛未受伤的马匹,援军的马队扇形展开成一张渔网,向他们扣来,领头的沙弥一身白衣,刀目重瞳。杨昶切齿:“是靳孝海!”

    妖剑陡然兴奋起来!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水寒煮玉经的内息像冬日的寒风,越过黄河分水山脉的缝隙、啃着黄土的皴裂,千般刀剑、万般白刃!

    杨昶对护剑十人道:“各位,戈盟主、各掌门德高望重成名已久,必遭阉狗重忌,如今唯有我们初生牛犊,才有机会护送妖剑出生天!”

    谢若悬道:“既然如此,我有一法,雏凤脱壳老凤障眼,愿能得各位鼎力相助!”

    其余人点头:“请谢大哥授计!”

    晁醒、袁培两骑突出,朝靳孝海冲刺过去!一回合、不恋战而过。“晁、袁二人膂力突出,凭马力可挫寒玉真气一回。”

    乔安贫挟晁百里与沈芸紧随。“乔持人质,沈作谈判拖延状。”

    戈云止等率一众掌门侧翼突围,靳孝海叫声不好,变阵而追。“靳孝海必以为疑兵之计,变阵围追盟主。”

    杨昶、闵少悛向变阵空隙处猛突,二戈一乔三女随后,突出阵线后,刚散在敌阵中的乔弃人质,与沈晁袁迅速跟过来合拢并处。“以杨、闵为最强锋突于变阵之薄弱处,必风行草偃,大小姐二小姐与乔姑娘紧随其后,突出阵线后前头四人回龙合抱补齐殿后,此时敌阵头逐盟主之势已不可挽,必无法追上你九人,而你九人突出阵线后成团,敌方明了态势,又不得不变阵追击,盟主亦可安然。”

    “此时你九人应当以中线再分阵……”一排火梭子!

    “不好!大小姐的马惊了!”沈芸高速转弯,追逐青领侧冲下土塬,杨昶、闵少悛紧随,乔安贫以身体拦住马道:“其余人不可再分,直行!”

第四章 乌云连珠

    戈舒夜:

    春水在唱歌。那白衣裳沙弥来的时候,它好像很高兴。——这么说,我们拿着它的时候,它并不鸣动,像是,很害怕?哎,八成又是我在胡思乱想了。

    路上袁彪探头探脑地过来问,你怎么不跟杨大哥说话了。

    没有啊,我说。真的,从我到小乘庄,没见你们两个说一句话,袁彪指天发誓。乱七八糟事情太多了吧,整日比剑啊赶路啊还要念清心咒,爹爹觉着这些事体重大,也不告诉我们很多,感觉蒙头蒙脑的不得要领,我说。袁彪神神秘秘,知道么,这些人都是给人来疯选女婿的。他打小被吟霜欺负,于是叫吟霜人来疯。我看了他一眼,不禁笑,你也是?袁彪吓得脸色一变,别别别,她在哪儿我不在哪儿,我还是觉得大姐姐比较好,不过你已经有杨大哥了…

    队前面,吟霜的桃花马缠着杨昶的枣骝来回蹭着。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不一定,我说,不一定是我,爹只是喜欢杨昶,不一定是我。

    袁小虎才要开口,青领才五六岁,性子不稳,扑扑耳朵就往它娘身边拱,青騧上是沈芸。要聊天么?哎,算了。

    青领有的时候贴得太近,老让我蹭到沈芸的袍子,我装作没注意,这样走了一阵。

    听到后面袁小虎的声音:“晁六哥,叫我七哥,别叫七弟。”晁醒性子很好,和他说着笑话,说起遛狗和放雕。熬雕最苦,不能睡觉,要睁着眼睛怼到它服气你,喝你给的水。方头的松狮只听主人一人的,就是金贵又难驯;巴儿狗叫得响扑得欢,可是不敢真下口咬,可会仗势欺人了;村里人家养的土狗其实最好,会看羊、报信,为了自家的孩子敢和狼咬,小时候耳朵耷拉着可讨人喜欢了,就是长大了尖嘴猴腮的不显富贵。他小时候养了只,他爹嫌不好看,扔出去老跑回来,给溺死了。他哭了好久,好多时候,人还不如狗呢。

    我和沈芸同时回头去看晁醒,回过来的时候目光碰到一块,他友好地问:“大小姐是因为狗?”

    又要聊天,我想想:“我喜欢猫。”

    “为什么?”

    “我喜欢猫,猫不喜欢我。时间久了,就有种两不相欠的感觉,有天走了,用不着伤心落泪。”娘说,你真凉薄。“凉薄吗?”我问。沈芸张了张嘴,又阖上,他不太适应西北的旱天,嘴上翻着白皮:“其实也对,免得伤心。——可是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更,不是凉薄,是孤零零的。”晁家庄到了,我勒住青领,等晁醒慢慢走到我前面,沈芸也跟着我勒住马。

    寨门开了。“这又是干什么?”他看我往旷野里张望,问。“情况不对好赶紧跑。”他忍不住笑了(混蛋别笑了):“为什么?”

    “——砍断绳索!”爹爹突然喊。前面呼啦啦地围成一堆,

    “沈五哥,你来,同你商量。”晁醒脸色发白。

    到底还是要跑。

    “听谢先生号令,冲阵突围!”爹爹一声令下,马并排跑起来。

    刀锋飞过来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超脱的平静。

    内息在空气中留下痕迹,谁胜谁负似乎一目了然。靳孝海还挡不住爹爹趁马冲势的一击,他的钢刀在爹爹佩剑的啃噬下发出火花,刃口白卷。谢先生的安排奏效了,我们突出阵线,除了——靳孝海回马,白翳狭目盯住我们,举刀空挥。

    对面一排火梭子飞起,众人举剑回拨,又是一阵强弦!弓箭!——青领前蹄立起,惊了!捉住鬃毛,它骤然掉头,朝土塬边缘跑去。黄土的地面骤然折断,我拼命往后倒,几乎平躺在青领脊背上,青领脖子一低,沿着陡峭的下坡冲向深深的沟壑。视野被颠得一片散乱,我拼命抓住鞍辔不被甩出去,只记得初升的朝阳在我背后。

    等日头很高了,青领才慢下来,它鼻子倒是很灵敏,碎石子滩走着走着就绿成一片,稀疏生着树木,空气也暖湿了起来。不多一时前方清澈见底的一条小河劈山而来,河滩飘着彩幡。我勒了勒它,跳下来,解开辔头让它饮水。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我在河水中洗了把脸,躺河沿石头上。一摸,春水还在,平平静静。

    “为什么喜欢那个和尚不喜欢我们?哦,对了我爹想熔掉你,是人都不会喜欢的吧。但你又不是人。”春水无端蜂鸣了一下,我隔着绢本华严经摸摸它,“才不会把你拔出来呢,我不想死。”春水这次的鸣动似乎有些不同,像在表示抗议。“我觉得,我觉得,杨昶好像不喜欢我。”寂静中我辨认出这是自己的声音,突兀得奇怪,“吟霜似乎同他更好些。吟霜似乎更得年轻人喜欢些。干嘛呢,干嘛这么纠结呢?不是这样的就好了,不纠结就好了,我喜欢的人也恰好喜欢我就好了,只喜欢我就好了。”春水没有鸣动,好像也在表示它的无能为力。“你不是很能耐么,你不是比闵少悛还能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说着弹了那剑身一下,不想,那剑嗡的一声自己抖动起来!

    树丛里什么受惊嘶鸣,又高又大,鬃毛黑亮长得几乎要拖到地上,斗大的前蹄高高地举起来,四踢像是带了雪白的套袖——是匹马?怎么会有这样野人似的马?

    我蹿到对面与黑马隔河对峙,青领打着响鼻逃跑了,它看起来凶猛而危险,我犹豫了一下,扯开了华严经,举春水在手中。不错,春水的鸣动让它讨厌,它不忿地甩着耳朵、跺着前蹄踱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心魔不心魔!

    嗞吭——春水剑刃划出剑鞘,金属摩擦的声音真好听,我向前一挺,剑尖微微晃动,清寒剑气激出一阵白霜。令人不安的鸣动消失了,风悦水明,黑马两只耳朵铜铃似的一竖又一低,它突然非常紧张,打着响鼻。真是好剑,一般意义上的好剑,趁手得要命,好想挥——咦,我好像一点紧张也没有了,那狂怒的凶兽对我好像突然失去了威胁,和风水花草没有区别,我甚至想去摸摸它。那就去摸——我上前一步,它头一低,掉头逃了。

    “干嘛呀,我就这么不讨人喜欢么,人、狗、猫、马,没个喜欢我的!”我气急败坏地对着水面挥了一剑,水花炸开,水面高分,河底鹅卵石被吹出一个一人长的菱形凹坑。

    激越的河流迅速恢复了,仿佛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它,只有那凹陷处的水流翻起漩涡。

    “我收回前话。”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熔掉它呢?我立起剑尖,好奇地看着它;白刃无辜地映着我的脸。我又挥了一剑,吔,不灵了;再挥两下,没什么反应。嗯?我匆匆把剑入鞘裹好:“不是我弄坏的吧?嗯,不是。”

    我使劲嗅嗅,风中有烟味,逆风溯河该有人家,去问问路。果然不一会儿,就看见小河上有水车,清澈的水被一铲子一铲子地舀起来转到上面去,上端旁边有个大木桶,里面垫满了白沙,青翠的竹筒子接着水从头顶上架过去,远远地指向一个黄泥围子的小村落。

    有个高壮少妇提着木桶在门前的竹筒里取水,我上前:“姐姐好。”她抬头瞅了我一眼:“终于来了,你和那些个后生是一起的吧?”“嗯?”“赶紧进去瞅瞅,在最后院。”我一听,赶紧冲进去。

    沈芸在院子里踱步,开败了的栀子花瓣落在他肩上、头发上。他抬头看见我,半透明的眼珠一睁,站起来:“大小姐。”

    “你伤着了?!”

    “没有。”

    “那,是谁?”

    “大小姐、先别急,都不过是皮肉擦伤……”

    我穿过院子,看见后屋中匆匆走出两个不认识的少年,一个手中提着叫血染了的木盆,一个提着药箱。院中青领在、青騧在,枣骝和黄骠居然也在旁边。两个少年姿容都生得非常出众,抬头看见我,脸一红,一个胆子大一些,笑着露出一口虎牙:“进去看病人?”我点点头。

    屋中,杨昶右臂缠着绷带坐在铺上,闵少悛仰面朝天地躺着。

    “喝了麻药,一会儿才能过劲。不碍事。”腼腆一点的少年安慰我说。

    杨昶冷着脸:“现在才找过来?”

    我突然想起来,问:“你们怎么过来的?其他人呢?”

    杨昶道:“他们都突出去了。陕刀门狼子野心意料之中,原打算在慈恩寺会合,我们现今往南偏了不少。倒是你,东西事干重大,怎么马也骑不好?”

    我静默了一下。然后把春水解下来:“事关重大,还是你拿着吧。”

    杨昶眯缝眼睛,脸一侧:“这是盟令,没有推脱的道理。”

    伸在半空中的手缩回来真尴尬。

    “你,伤怎么样?”我勉强地继续对话。

    “擦伤而已。”他简短地说,似乎不想继续。

    好吧,“我去前面讨碗水喝。”我抬脚走出去。前院沈芸抬头,他笑笑:“大小姐,其实是二哥,杨兄,看你马惊了才跟着追了下去。侧对敌阵吃了不少火棱弓箭,寻医找到这里来。”“那你,们呢?”“枣骝是领头马,马勒不住。”他透明的长眼睛里笑意狡黠。

    这家人家姓莫,村里几十户,大都姓莫,人人行医。他们医术甚灵,太阳偏西,杨昶就活动着手臂走动了,闵少悛翻了个身,似乎做了场大梦。当家大姐莫愁吆喝着两个弟弟碾粉晒药,爱笑那个是二弟莫问,腼腆一些的是三弟莫忘。莫愁有两个女儿,都在呀呀学语,莫愁一前一后背着还能不歇脚地挑满桶的水。他们不受铜钱,我只把头上两个银的双鱼衔九环步摇掰下来,插到莫愁女儿髻上。两个小姑娘很喜欢这亮闪闪又豁琅琅响的东西,在院子里蹒跚地跑来逐去,莫问和莫忘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各跟着一个。

    莫愁已经招呼大家围坐动筷子。“外面这是又有刀兵?你们在这儿多留几日,身上受火,故要吃得清淡些。过几日再吃好的。”杨昶微微惊异:“不等令夫么?刚我还看到他在灶前忙来忙去……”莫愁爽朗大笑起来:“他得回家吃饭,不然他娘又嫌他吃里扒外了。我们同你们中原人不同,都是女子当家,男不婚女不嫁各找各妈。以前一家三四代同堂,楼要盖一圈。我娘只生我一个女儿,故而我家人丁单薄,下田都得姐妹好友搭把手。只盼再生几个女儿,两个弟弟眼看长大能去爬楼,也是吃里扒外的货!”莫问莫忘两人捂嘴偷笑,道:“后天满月,反正你们的马伤了也走不了。要是没有相好的姑娘,就住下来,也跟我们爬楼!”

    杨昶觉得这个话题于礼不合、不应当继续下去。他微微瞟了一眼戈舒夜,她倒是好奇地追问:“爬楼是干什么?”

    莫愁一点也不避讳:“年轻后生夜里爬姑娘的楼,还能有什么别的好事!”

    戈舒夜睁圆了眼睛:“随便爬?人家也让进?”

    莫愁大声笑起来:“你这姑娘,当然不是蒙头就爬。姑娘小伙子看好了,就趁着跳大舞时候勾手心,姑娘愿意了,就勾回去。等到晚上,绣楼的窗悄悄留条缝;我们莫氏姑娘身板好得很,要是爬错了,小心从楼上被摔下来闹个大笑话!”

    莫问莫忘都笑起来,莫问说:“当年姐夫就差点被姐姐摔下来,就姥姥家绣楼上。被大姐一把按在栏杆上,幸亏姥姥一盏灯笼照着了姐夫的脸。大姐问:爬错了?这也能错?!姐夫犹豫了一下,大姐抓住他腰带往上一拎,半个人都伸在栏杆外面了。当时大姐吆喝:这个后生谁勾的?没人回答。大姐就说,我觉得我也挺好,要不你跟我?”桌子上已经笑作一团。

    莫愁一点也不害臊:“那可不,得当机立断。”她转向戈舒夜,“我们莫家姑娘找男人都是用抢的,远道之客最金贵,要不是你,后天晚上这三个抬也得抬出去。哎,我听说你们中原姑娘一辈子只能找一个男人,哪个是你的?其余的给我们带去爬楼。”

    闵少悛饭碗后面的耳朵都红了,沈芸咬着嘴唇双手平举表示“饶了我吧”,既想笑又想躲。只有杨昶挺挺胸故作镇定,觉得自己高枕无忧。

    戈舒夜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磕在桌上:“他们三个都跟我没关系,你们爱抬谁抬谁。”

    三人都微微地愣住了。

    暮色四合,牛羊下来,鸡栖于埘。炊烟绕过来,塞进他们鼻腔里。

    沈芸转过头,瞪着眼睛笑:“大小姐,不、能、这样啊。”

    戈舒夜把酒杯举到嘴边,挤出一个假笑:“开玩笑。谁说汉人姑娘只有一个男人的,他们三个,都归我。”

    闵少悛连额头都红了;杨昶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沈芸侧头,眼睛盯着她,她的假笑还在继续:

    “对了,刚刚莫二弟说马伤了,是怎么回事?”

    莫问答道:“哦,脖子上有白斑的那匹,脚脖子扭了,得歇十天半个月,不然怕残废了。”“青领?糟了!我们急着赶路,有处换马么?”莫问叹气:“还真不能换,有个缘故,青领也是,八成是跟那畜生遇上了。”“有匹黑马,四蹄白的?”莫家人异口同声:“你见过那畜生?!”

    莫愁:

    那畜生是匹儿马。原是过来放牧的藏人养的,小时候叫狼叼去了,不知怎的竟没死,还长大了,以为自己是条狼呢。要论马力,真是好马,那么高的胸脯、力大无穷,油光水滑叫人馋得慌,可就是野,套了好几次也套不住。凶的要命,马的个头又有了狼的胆子,真成了一大害。糟蹋庄稼不说,到处追骒马,还不会骑跨,只把小母马的膝盖都踩伤了。我们村里合计把它做了,白玛赛目不让,说它这辈子托生成畜生是来报恩的,自然有人来降服它;倘若毁了这桩功德,我们莫氏也得倒霉。我们就合计套住给骟了,也不挡它功德。

    白玛赛目?哦,我们跟着放牧藏人叫,这里温暖无冬,放牧人冬天把牛羊赶过来和我们换盐。意思是莲花王女、佛门圣女,治百病,知过去未来,牧人把她当活佛供养。

    我们莫氏,女人当家,族中有个规矩:女传男不传,莫家女儿生下来的一定是莫家人,莫家男子爬了汉人女子的楼,孩子就不归莫家了。莲花王女说,这里面有个缘故。莫氏虽说汉话,祖上却不是汉人,是一支叫做药师的游民。药师是神仙之后,血有起死回生、再生造化之力,原有神药:水晶樱桃,又叫君流离,散人内息;珍珠樱桃,可治百病、解百毒;真红樱桃,可治百伤、救人于既倒。她们就是女传男不传;却又是男显女不显,药师男人长得好看,身上有牡丹痣,像牡丹花纹,成年了就发红,药师女子外表上却没啥特征。她们是大潮之日乘船从海上而来,故我们有初一十五的跳火船庆典。药师女性五十不老,男性虽然好看,容颜却和普通人一样老得快。这些都是传说了,我们却没见谁家女孩五十不老、男孩身上有牡丹痣。只这神药,莲花王女还能得着,她说若实在要骟,给我们一粒真红樱桃叫喂了,当天就好了。不如一起套了它,若是灵验,送给你们骑?

    ******

    第十三次叩门,慈恩寺大门终于缓缓打开,正当众人眼燃希望之时,却见门内戒律森严,僧兵制杖站列,长老一排,为首的是慧生的师弟慧徇,气派挺括。长老先齐齐“阿弥陀佛”地施了一礼,然后道:“僧慧生私自娶亲,犯色、淫二戒,以后不在本寺挂搭,度牒僧文在此,今后以游僧修行吧。一切职务由慧徇顶替。善哉!”慧生两道垂眉一瞪:“当初贫僧会唱经飞铙做道场的时候,不是说好守菩萨戒就行了么!再说了我儿子都十二岁了,你们今天才知道?我佛慈悲,有人伤着了,见死不救么!”慧徇道:“师哥,别怪他们,都是为了保全寺里。晁氏兄弟已被收押了,我们装作你们没到过这里,去吧。”

    大门关上,晁醒再挨不住一头昏死过去。

    乔老酒道:“阉狗好毒,陕刀门已然投靠!”闻人悯人叹气:“陕刀门有钱,看样领头的有个人很贪,慈恩寺多田多产,他们肯定要撇清关系。”乔老酒道:“我们人困马乏,最紧要的是落脚养伤……”正说着,只见一路彩色车骑大包小包迤逦而来。谢若悬打马上前,领头的女子一身彩裙,头戴金冠,辫子上缀满了五色彩石。他们用藏语说了几句,女子便换了清晰的汉音:“不妨,我们是过路牧人,先看看病人。”她跳下和谢若悬一起过来。近了才看清,她身材修长,肤如熟铜闪光,牙齿很白,瞳仁色浅、大而明亮,真是一个美人。“流血太多了,这个给他吃下去,性命无忧。”女子掏出一把药丸,鲜红可爱如同樱桃。一粒示意喂晁醒吃下,正当众人以为要分给其他人时,不想她一个一个喂在马的嘴里——冲阵时马大都受了刀兵火燎。牧人往寺里送完酥油便继续往南走了,晁醒渐渐清醒过来,低头查看,伤口已然愈合。众人赞叹不已,闻人悯人道:“早知此药如此神效,给了马真有些浪费,此去昆仑路途艰险,倒不如留备后患。”慧生大师眼睛望着牧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真是醍醐蒙顶的,我不如她。”(众生平等)

    ******

    清晨。太阳还没出来,晨雾翻着白堆在溪面上,木桩冷而湿滑。绊马索一触,绳网齐发,一阵暴烈的马嘶和挣扎,黑马落入了陷阱,黑马跳了几下也不敢动了,它聪明地明白了如果再跳下去是什么结果。

    “真漂亮啊,我以前还没见过儿马呢。”戈舒夜眼睛反射着鬃毛鸦翅一样的光,黑马睁着恐惧的眼睛想要后退,又负痛不敢动。

    “要是真骟了,就长不了这么好看了。”沈芸说,似有叹息之意。

    戈舒夜看了一会儿:“算了。总会有马的。”她挥剑一斫,绳索崩断,木缝劈裂。黑马小心翼翼地退了几步,“走吧”戈舒夜挥挥手——不想凶兽狼胆,这马没有调头就跑,反抬步上前、刨土点头,戈舒夜吃惊后跃,她头上明光一闪,马受惊激跳!

    千钧一发,沈芸奋前舒臂,掰住她肩膀将她捞回来。两人后退之势重,沈芸咣地仰面倒地,戈舒夜摔在沈芸身上。

    野马逡巡几圈,背对太阳升起处,跑了。后面是刚刚冲过来的莫愁,鞋上还有晨霜,她大呼可惜:“到底还是套不住。”跟着赶来的杨昶不言语,脸色阴沉。(杨昶怀疑沈芸)返程时他故意落在后面,侧头对沈芸:“为什么由着大小姐胡闹?”

    沈芸歉意笑笑,神色淡然:“闵兄的伤还得得些日子;就算套着了,没有野马能压一天就上路的,离九月初五还有日子,赶得上。”等在门口的莫问、莫忘招手:“太好了,牧人马队来了!”

    ******

    戈舒夜:

    “大小姐,你不该太过相信一个外人。——还有,你今日的言行,实在于礼不合。”我回想泥围子柿子树下杨昶的说话,西陲天上的月和星都很亮,风也很冷。

    “外人?谁是外人?”杨昶露出了一个非常吃惊的眼神,就像说:你冒冒失失的什么都不懂么?他转身走了。

    风的方向变了,我转过头。“看在我是为你说话的份上,别说是我的不是,行吗?”

    沈芸提着灯笼,笑了笑:“莫妹妹向我要一朵喇叭花。”他顿了顿,“那匹马真漂亮,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感觉有一些绝望地泄气,闭上眼睛,《女论语》我总是记不住,但大约记得幸福的案例,无不是三从四德举案齐眉,忍辱负重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不好,是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不,也许并不是不好。”我抬头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起个名字。”他笑,眼睛皱起来。

    我抬头想想:“又没有套住——不外就叫白蹄乌。”

    天上的星星很亮,三颗星星串成一排。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乌云连珠。”

    “黑云压城城欲摧。”他摇头,岔开了话题:“杨兄,他对你很好啊。”

    我从鼻子哼道:“你们什么时候要好到可以称兄道弟了。”

    他突然地说:“你不是真的不欢喜他,你只是在恼他罢了。”

    “为什么?”我的眼神不甘。

    沈芸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大哭大闹的小孩儿,带着一种温和的嘲笑,像是看穿了秋水:“当一个人或事对你来说不再重要,你就会原谅他;而你永远不能原谅的,只有……”

    “没什么。我希望我的胸膛永远空荡,这样我就能完成我要做的事而无忧惧。”月光中他低下眼睛,安静无害得像是褪了羽衣的谪仙人。

    我把目光望向升起夜雾的洮溪未名的支流,雾气变换着形状和姿势,如同天女起舞:“可是那该有多么可惜啊。”

    他抬眼和我望向同一个方向,云淡风轻:“岂能事事如意,求什么得什么。我只要得一件就足够了。”

    ******

    一群白鸽落在青崖的亭台楼阁上(昆仑台)。

    一身道衣的弟子快步趋庭。

    一个白眉老头展开一簇蜡丸信:

    七(施摇光):异星愈亮,还在你们当中。

    戈云止:陕刀亡,慈寺脱,毁剑趁早。

    闻人悯人:陕门叛,晁醒不堪用。

    谢若悬:乔安贫刀法有异,锦衣卫。

    杨昶:人剑俱安,不日会合。提防沈芸。

第五章 昆仑台

    戈舒夜:

    半个月的路程,终于能一一将剑解了交给迎客的弟子。紫云绕青崖,白鸟栖神台,琼枝悚错,檐牙高啄。西宁卫海子边的昆仑台,雄踞雪山地火熔潭,上冰雪下青翠,不愧当世仙境。

    进关之前,沈芸突然转头问:“大小姐,你似乎总是不高兴。”

    师姐与吟霜盈盈地立着朝我招手,她们是多么美、多么招人喜欢啊。

    她们周围的少年英雄踌躇满志,期待却邪阵法练成,武林大害一除,自身扬名立万。

    我却丝毫听不懂各门派间的切切低语,每天于半梦半睡之间惊醒,被莫名忧惧擭住心脏,瑟瑟发抖,梦见楼船灭毁大厦将倾,仿佛大难临头又孤身一人。

    我的预感很准的,从小就是。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

    高角曲檐的阳明厅,檐角的风铃作响,左观止慈眉善目地坐在台上,一点儿也不像一派掌门,尤其是昆仑台这样勘天机式的掌门,倒像村头歪脖树下瘪着嘴抽旱烟的老头儿:

    “安全到了就好。你们七个后生,虽然学的是不同门派的功夫,内力劲道、招式走向都不大一样,年限、内力高低也不一样,但天下武功的理儿都是相通的。这个阵就是要你们发挥所长各展神通。加上西宁天高地迥,人一开始会气喘不适,你们就只管按部就班练个二十八天,保管能成!咱们住下以后,早、中、晚各练一次,头晌、过晌给你们讲讲课,到了日子再演练一遍,把剑扔到地火里,就行了。哎,姑娘们也得一块练,至于为什么呢课上给你们讲。安安心心住下啊,有事儿就找你们谢大哥,他一直跟着。行,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么?噢,今天算不算啊,今天不算。若悬、成寰啊,带他们山上转悠转悠吧,解解闷啊。什么琴啊棋啊箜篌啊随便玩,不怕坏,你谢大哥他们都会修。”

    他叨叨半天,应声上来的两位弟子谢若悬、风成寰则玄纱纶巾,长身雅立、风度翩翩,简直如云中君子、仙人乘风。十个年轻人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出了正殿之后,袁彪实在没忍住:“咋,咋回事儿啊?谢,谢大哥那就是你师父,左,左观止左掌门?”谢若悬看着他结结巴巴的样子,友好地笑着说:“怎么,吓了一跳?师父说,我们这种才是没勘破红尘的呢。”闵少悛突然皱眉:“说到红尘,慧生大师……”袁彪、晁醒噗嗤一声笑出来:“人家守的是菩萨戒,还会唱经飞铙全套的水陆道场呢!”乔安贫苦着脸叹了一口气:“他被逐出寺,不知道家里怎么样。有人为了公义不顾妻儿,有人为了三亩薄田就出卖兄弟盟友。”一时各人无语,沈芸笑笑,转移话题:“听说昆仑台有一盏焦尾,能有幸得见么?”风成寰道:“就在西边最高的绿绮藏楼,松林绕着、院子里有三株树的。”

    夜色如冰,寒星池底。

    谢若悬:“师父,七师叔说天象不利,妖剑气数不灭,可是真的?我参不透。”

    左观止道:“天行有常,人力微薄;尽人事听天命吧。”

    谢若悬:“那此番岂非凶险——七人之中有内奸,早日除去能否扭转?”

    左观止摇头笑:“若悬,你又犯了个妄字。昆仑台不过是滚滚红尘中普通的一个小破司天台罢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看透天命、瞧出来历史的大趋势?咱们虽然看着星星,但咱们自身和他人有什么分别啊?既不比人家笨,也不比人家聪明些。他们带着各自的打算巴巴地来,你知道他们意图是好是坏,而各自算计后结果能叫他们人人如愿么?雀蛙角力,蝇蝂互陷,最后结果是啥,谁也说不出来。就说乔安贫,就算他刀是锦衣卫路数,但他们一家都牵连在内,难道他特意回来灭自家满门?陕刀门是摇摆后投了,但晁醒是个懵懵懂懂的纨绔,这样的娃儿心思不深,不会太坏。再说沈芸,杨昶这伢子孤标傲世,未免对人要求太高,就连老夫,他都瞧不太上(左观止眨眼,谢若悬偷笑:“您还记恨他小时候说您邋遢呀?”)我们抱朴守拙、扶善助人就是,天道得慢慢看。”

    话音未落,一阵琴声如西泠流水,寒沁夜色。左观止皱皱鼻子痰音浓重:“又在那儿显摆。”谢若悬笑:“师尊若不喜欢,也不会天天挂在嘴边损。”左观止叹了口气:“庭中松柏啊,只是他为家门复仇的执念太重,终须自己堪破。”炉火正旺,风成寰添茶进来:“听听,弹得多好。要说曲子是师兄熟练些,只这孩子通身一股飒朗的气派,如风扫平林、浪拍大江。”谢若悬闭目点头。一声凄鸣,竟是笛声厉冽,从半音直切入正宫,与琴音和在一起,不落下风。风成寰惊奇:“这位是?其志不在小,孤独断绝,仍能守正不屈。”谢若悬睁眼:“飞鸿踏雪闵少悛,他毛遂上台、独抗妖剑,对阵中一人独抵拳毛狮子赵忠全的朴刀,难怪能与长晔惺惺相惜。”左观止朝天鼻子一皱:“怪不得没说他坏话。”谢若悬和风成寰拼命忍住笑。

    绿绮藏楼,大开的窗棂正框出崖上抚琴之人,新月如钩,杨昶青衣散发,雄姿英发。

    沈芸侧头看了看,透明的手在焦尾徽山上按了很久,终究没有拨弦。他收回手,握紧又松开。

    “为什么不弹?”微弱的月色中突然有人说。

    沈芸并不惊慌:“大小姐又为什么不弹?”

    戈舒夜低头抿嘴,不愿意说出那句“我一女子,插进去叫人笑话”。她梗梗脖子:“杨昶弹得,也不是很好。”

    沈芸微微吃了一惊:“大小姐觉得应当如何?”

    铮铮!

    七弦一声如裂帛,铁骑冲突戈相拨!白雷连跳击天壳,倒演宫商角徵羽!

    主厅里的人齐齐回首。左观止吹眉毛瞪眼:“这又谁?!臭小子,一身反骨,吓我一跳!”

    ******

    翌日晨,在松露台前的鱼素馆集合。左观止槌床大怒:“昨晚上你们谁,在绿绮藏楼,把我宝贝焦尾当琵琶弹!当我听不出来哪?你们太混了(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给我站出来!”空气一片紧张,十个年轻人低着头,袁彪低声:“不是你自己说随便弹么……”戈舒夜蹙眉咬牙,硬着头皮想要承认,却见沈芸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上前一步,道:“左老前辈,是晚生的不是。”

    “是你弹的?”

    “正是。”杨昶听到沈云如此说,微微皱眉。

    左观止两条白眉一挑,嬉皮笑脸:“嘿嘿,我很欣赏你,给我当阵眼。其余人,抓阄。”十人面面相觑,晁醒道:“不是谢大哥的阵眼么?”左观止道:“阵随势变。”一边兴高采烈地:“我先给你们说说为啥要姑娘们也练,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不对俗话说阴阳调和,七阳三阴所谓太阳,阳之盛也,却邪;春水乍暖还寒,七阴三阳,近于太阴,非太阳不能制衡。又说五行生克,冬日,斗杓北指,五行水北,正是春水大利之时;女子为坤,正是后土之宗,以土克水……”袁彪小声:“口气好像算命卖膏药的……”“谁!?”左观止耳力敏锐得完全不像个老人,拂尘一指:“你个嘴碎,抽到了啥?”

    第一次阵位:(北斗)贪狼(乔安贫)巨门(袁彪)禄存(晁醒)文曲(谢若悬)廉贞(闵少悛)武曲(杨昶)破军(沈芸)(天行)风(乔安真)云(戈吟霜)雷(戈舒夜)

    昆仑台侍立的众弟子议论道:“果然是天意,和各位少侠的功道与性子符合得很好。只有沈少侠,似乎太谦谦君子了些。”“也难怪,掌门随手一指;但谁又能说破军不是沈公子这样的人呢?”

    ******

    施摇光:

    他是谁?忧伤染进眼瞳。

    她们是谁?三个身躯残破的神女。

    他们是什么人?在风雪之中降临大地,带着离人的眼神,回望,然后向前方探照出茫然又坚定的眼神。

    她们动了,血肉复原,如同湛蓝的海子边上佛前不谢的红莲、春夜里花雾般娇艳的樱树、从最高的石台上坠落的神风。原来她们曾经这样鲜活而美丽,她们是怎么失去子宫、失去心脏、失去高贵的头颅?透明的肌肤在干风中风化,身躯干瘪如骷髅,还仍然高举干戈、身披铠甲,保持着前进的姿势。

    这条路还有多远(生无可息)

    向着前方的乐土向着天海之间(吾将去汝适彼乐土)

    你们想告诉我什么?

    幻听姬摇醒我:“你做梦了?”“嗯,一个穿靛蓝衣服的男人,他说什么我听不清。还有三个女子的雕塑?”幻听姬眼睛好像久违波澜的深井反射出午夜的星光:“如果你愿意听,以后就会听清。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

    左观止手持一枝松枝作杖,在台上指点:

    这个《寒玉纪年》是一群上古遗民留下的编年录,大约写了一些他们的琐事纪年,咱们最近整理了,具体时间还不能确定,虽然有些神混,大约提到了这妖剑的来历,姑且一听。

    这要先从这群遗民说起,这群人自称“流离”,祭自然神,曾经乘船登岸,有很高的抵御灾病的能力。《纪年》上记载多次瘟疫、地震和水患,但居然他们都有法子治。因为经常施药、救人,他们被陆上人,哦,他们管外族叫“陆上人”“原初人类”,唤作“药师”,所以有时也自称药师一族。后他们亦有高超的建造、铸器之术。灵器用处不同,有的吹毛断发、有的沟通雷电,有的却能医治疾病,且灵器百年如新。纪年中《灵器经》曰:身者神殿,器外延。初混沌如冥冥,灵入之,合鸣。律近大响而激,倍力风雷景从;律悖益混,神志丧乱,过载崩。寒玉、天摩,灵律经也。器寻其律,如鸟随群;内息唱和,数里而鸣。药师大力而长生,合鸣故。

    意思是灵器能与习武之人的内力相呼应,若气息相和,则如虎添翼内力倍增(注意这里左观止他们理解错误了,不是内力而是性格欲望);若内息与灵器冲撞,则会丧失神志、甚至崩溃而死。

    闻人院主道:

    《寒玉纪年》原本书院中流传下来的孤本,偏门杂学,别说阉贼不会注意,若不是左老前辈以星象指点,连我也发现不了。加之佶屈聱牙,送上昆仑台修订三月才得全文,提到妖剑的《灵器经》对水寒煮玉经也只是一语带过。余篇载的都是天外飞星、水中栖居、鱼鸟之族、药师女娶、母系之族之类的奇闻轶事。据我所考,天摩不详,文中所提“寒玉”是《水寒煮玉经》的前身,与出云十九剑大有可能同源。药师族蛮夷之人,阴阳颠倒、纲常无序、上下不分,女子暴戾野蛮、断发纹身。煮玉经内力寒邪,原是女子单练的阴毒邪功,《列圣录》中载风花海三圣女即修习寒玉或天摩,威力无穷可呼风唤雨,但大损阳气,绝子绝孙,男人实不宜修习。只有东厂阉竖为求速胜建功,不顾生死,练这自损八百旁门左道的魔功,君子不齿。

    左观止道:妖剑春水乃是药师遗物,揉剑法合铸,刃、锋、前脊、后脊及柄的钢制各不相同,近柄处星般蓝纹如涡卷分布,上有铭文如蚊嘴蝇脚,给大家念一段。

    ******

    春水铭文(第一节):

    冥冥不语

    存在、偶然

    消亡、即死

    神赐予人类唯一实然之公平

    ——一切被创生之物都有其终结之日——

    玛门权势都低伏于它黑色的羽翼

    直到智慧女神降临、打开黑色的窗棂

    直到智慧女神被玛门收买成娼妓

    玛门要骑上死的脊

    于是背弃人类流离

    抛却祖先后代流离

    往前往后往时间的缝隙

    在远在近在扭曲的星星

    永生和繁衍只能选一样

    否则罪就在你的生上

    人类归了死

    药师归了永生

    剑的骨、处子的肉、药师的血

    神的那张牌永远在背后

    ******

    松露台阵摆。十人嘴里哈着热气。

    三个少女站好镇位确定一个等边三角形,阵眼沈芸站于此三角形中心。其余六人两人一组站于三角形三边中点。左观止一声令下:“进!”六人上前,构成此三角形的外接圆,六人各站在未被女子占据、距离自己的九等分点上。又令:“结!”六人重新成两人一组,背靠背占住外接圆六等分点。又令:“还!”六人仍回到开头三角形原位。再令:“守!”六人龟缩至三角形内接圆六等分点上,并和少女组成的轴线稍稍侧一角度。再令:“结!”又组成两人一组。再令:“散!”回到内接圆六等分点。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口令娴熟。左观止表示很满意:“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这只是原理,若真迎敌不必死守站位,活用为上。待阵时用散势,一旦自己范围内目标,立即聚散为结势,夹击消灭来敌。此为静态阵,练习判断相对关系;马上入动阵,阵眼开始移动、三镇点不等,更需见机。”说罢他让沈芸移动起来,三女与阵眼始终保持大致的等分关系,六人加上,移动得也很顺利。左观止捋须:“很聪明!演习,你们各自带上趁手兵器,不出鞘抵挡看看。昆仑台弟子,攻击!”

    侍立的昆仑台弟子一色青纱棉卦、手持桃木剑涌上来便刺。

    登时阵法乱作一团。沈芸手持模拟春水的包裹,只管后退不应战;六少年恃艺高而胆大,竟各自为政酣畅战起来,青袍弟子大多内力不如他们,一一被击退;乔安真与戈吟霜犹豫着不知道应该跟随沈芸还是六人;戈舒夜在混乱中失声道:“喂,阵……”青袍弟子们虽然武力不及,显然张弛有度,被击退下来的人迅速改变位置——是要往沈芸处包抄!戈舒夜急了,吼道:“不好!你们六个,快回防!回来!师姐、吟霜不要跟着他们,到阵眼旁边!”乔安真和戈吟霜犹犹豫豫退回来,那六人哪肯听她一个小姑娘使唤,眼看流窜弟子攻到沈芸身边,戈舒夜长剑一甩三招连出——出云十九剑精义三式!雁字荡、鱼龙回首、鸿鹄宿雪!这是连续的一套攻击动作,跃出直击、乘势环扫、斜下横拉、踢、直击、旋转回扫、回马。锄荡开三两个追击者。沈芸看得有点惊呆了,但觉得有点奇怪,大小姐动作不太熟练,怎么简直像是偷学来的。他往后一退,阵好撞到悄然上前的左观止,左观止单手成掌虚劈,沈芸抬手一栏,正中老头子下怀,一伸手把剑薅了。

    “你们输了!”左观止炫耀地展示手中假的春水。

    “你耍赖!”戈吟霜跳叫道。“嗯嗯嗯,我耍赖;等阉狗一刀削掉你的小胳膊,你就知道老头子我是不是耍赖啦!今天晨练就到这里,好好喝些热汤水,待会上课。”左观止嘚嘚瑟瑟地说。沈芸咬肌一动,其余六人刚反应过来,脸色都有些难看。吃饭路上不禁吵吵嚷嚷,只听袁彪“闵少悛都怪你”,闵少悛“哦你没动”,晁醒“这个阵原来大有妙义,我们下回应当紧跟沈五哥的剑芒和大小姐二小姐她们的位置”,只有乔安贫沉默不语。“安贫哥哥你怎么了?”乔安真细心地发现了。“不顶事,一个都不顶事。”他心事重重地喃喃道。

    戈云止、闻人悯人、乔老酒在屏风背后观察着,乔老酒摇头:“看不出来。”

    闻人悯人低头:“但是妖剑确实辉泽有光,是寒玉经内力之兆。”

    ******

    夜中。袁小虎拦在路上:“是你弹的?”看到杨昶冷面抱臂站在一旁,沈芸已明白,以袁小虎的音律造诣,绝不可能听出曲中幽微:“七弟,不是我能是谁呢?”杨昶冷锋毕露:“当众欺瞒,破坏阵势,你知道后果么?”“杨兄,是否信不过沈芸。”三人对峙,突然月下黑影一闪,紧跟着的是闵少悛与晁醒的剑光。“怎么回事!”杨昶纵身追上与闵少悛齐驱。晁醒下来:“沈五哥、袁七哥,有人在封剑室鬼头鬼脑。”沈芸拦住他:“有杨闵二人足够,我们三人回防封剑室,以防调虎离山!”

    三人前脚赶到,月下空气紧张。不一会儿,杨闵二人回来:“障眼之计,跟丢了!可有人来过?”三人摇头;“未见有人。”此时左观止只穿中衣,带着弟子明火列班而来,乔安贫也随戈云止等人出现。谢若悬道:“七师叔(施摇光从星象看到了异变,七人中有叛徒)所见果然无误,从今日起弟子日夜排班,守护妖剑!”众人嘈杂半夜才散去。杨昶冷眼瞪了沈芸一眼,拂袖而去。晁醒低声道:“沈五哥,其实以你智慧,当作阵眼,我觉得左老前辈的选择没有错。”沈芸笑笑道:“多谢六弟,只是武功修为上,我确不是一流。”晁醒有些吃惊:“但你剑气光华最盛啊,是我看错了么?”沈芸道:“梳山剑要求厚积,激流正是内息不稳的假象。”

    ******

    施摇光:

    梦中人头簇簇,一个白色的身影被围在圆碗装的剧场中央,大声申诉:

    人,是我生而为之;乳和子房,是神造我时便带的;而“女”,那穿了枷锁跪在地上的,是你们人强加给我的桎梏!

    穿长袍和战甲,持盾和干戈,窥探星星,阅读神的诗歌,窥探人类权力的分割,再将它们向人群诉说,这是神的灵在我!

    冥冥不语、冥冥无形,冥冥无所不在不知,

    那将男根安在神两腿中间的,难道是神么?

    难道不是你们男人么?

    我没有罪!

    第一个,没有腹;

    第二个,没有胸;

    第三个,没有头。

    将你的孩子,将你的爱情,将你的智慧,献在祭坛前,背对人类斧钺刀镬。向前,向着大海,向着星空!

    王将遇到第一个:没有腹。

    逆光中我看到一个华衣女子,身上皮袍缀满了黄金和五彩的宝石。远处站在经幡下的,一个英武年轻的喇嘛一身金衣,旁边的一个素衣的汉僧,一个襁褓在他怀中,发出嗷嗷的哭啼。他俩都望着她,而那华衣的女子始终没有转头。

    ******

    如此到了第二十日,一进攻仍然要阵乱架散。左观止翻了个白眼:“横竖就是这样了,倒不如下午放个假不练了,统统出去游玩散心。”昆仑台下来就是柴家集,九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是三日大集,杀羊喝汤、炉火彻夜。一到了集市上,有垦荒人的绿菜红柿、白馍辣子、盐巴咸鲞,有牧人的氆氇毛毡、奶疙瘩糌粑,也有货郎挑着烛台、跌打散、香粉梳头油,还有磨剪子抢菜刀、补锅锔碗,叫卖什么的都有。袁彪、晁醒、女孩们欢呼雀跃,几人围坐一齐,雪白的羊汤煮馍喝下一大碗,就上两口甜涩的红柿酒和呛人的高粱烧,纵是乔安贫的八字眉也露出些温和的暖意。

    戈吟霜嚷嚷着要买两个飘带坠子缠在剑柄上,于是一群人围在杂货摊上。“这个好,正好配你!”袁彪拽起一对铜镏金的小老虎坠子朝她面前掷去,戈吟霜嫌弃地摆开:“要银的或玉的才好!这表里不一,啧啧啧!”晁醒打眼扫过去,摊子上没什么名贵东西,多是银匠的老把式,但也有几样精巧可爱,便拣了几件成色好的拎在吟霜面前。摊子上也卖剑坠、马扳扣、搭扣、鼻烟壶之类,后生们也纷纷上前看着解闷。

    “闵少侠你不去?”戈舒夜和闵少悛被远远地挤出人群后在一边站着。

    闵少悛道:“没那个闲钱。”

    戈舒夜道:“你的吃穿用度不是归盟里开销么?”

    闵少悛道:“二小姐一对飘带坠不得六钱银子?够我们华山弟子大半个月了。小乘庄以来,师父便断了我的钱粮。倒是晁六,与我境遇相似,竟毫不放在心上。——你怎么不去?大小姐叫我一说,竟心疼钱了?”

    戈舒夜道:“也不是。我的还能用,不拘非要买对新的。”

    一边戈吟霜看上了一对银蝴蝶抱珊瑚瓜,翩跹欲飞精巧无匹;一对玉蝉,虽小了些,正宗的籽玉沁黄皮料子。正无比为难中,不禁道:“到底该选哪个啊?都好的很,这手艺雕工,可是今日不买,下次怕碰不上了!姊姊,表姐,要不你们也买一对吧?”戈舒夜远远地摇摇头,戈吟霜便撺掇乔安真。

    戈舒夜继续说:“也不是不喜欢。我十岁那年,跟娘回舅舅家,也是赶集看上了一对镶翠绿玉环的钗,那钗真漂亮啊,我便哭着喊着要,爹娘也给买了,戴在头上都说好看,我日夜不舍得摘下来,后来带得久了,磨得旧了,直到练武摔碎了一只。——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东西都是会磨损的,以后我对东西就没那么拘了,能用就行。人生精力不多,若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着墨过多,就没有力气去追逐真正想要的了。”

    闵少悛乜斜眼睛看了她一眼,嗤道:“听起来还有几分开悟的意思。那大小姐真正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戈舒夜张了张嘴,然后:“我好像并不知道。”

    闵少悛眼睛彻底盯着她,嘲笑:“这怎么也能不知道?”

    戈舒夜:“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吗?弄清,想要什么?——出人头地、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将华山剑法发扬光大,振兴华山?”

    闵少悛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头,戈舒夜都说中了:“那大小姐呢?”

    “你们在那儿嘈嘈切切地说什么呢?”戈吟霜插进来,“闵四,不然你替我挑?”闵少悛看了看,拎起来一对十分粗糙古拙的铜蜻蜓,丢到她跟前:“不容易坏。”“你们刚刚说什么?”戈吟霜不依不饶地问。

    闵少悛白她一眼:“关你什么事?”戈舒夜道:“也没什么,想想将来,如果我们能出人头地……”戈吟霜眼睛一亮:

    “好啊!我要做一品夫人,儿孙满堂!表姐你呢?”

    乔安真腼腆笑笑:“希望家人都能平平安安,我能得托良木佳偶,一切遵瑾守礼、举案齐眉一生。”

    袁彪嘲笑:“这都什么妇人之见!我要让袁门成为陕甘第一大帮!我要当盟主!”

    晁醒道:“希望陕刀门能平安!我想成为像阿巴汉那样的驯鹰高手!和雄鹰一起飞!”

    杨昶、乔安贫被人推着,一边嘟哝着“这什么玩意儿”,酒气上涌还是忍不住:

    “全乔家都平平安安的,爹,我会混出个样儿来给你们看的!”

    “愿沉冤得雪,祖先保佑,愿我能成君子、仁义楷模,上无愧天地庙堂、下光宗耀祖!”

    人群阑珊,沈芸悄悄递给戈舒夜一支银梳,上面几笔烧蓝小画:“我们一起凑的,药钱总不能让你一人付。”

第六章 莲花王女

    然一个不认识的尖嗓:“这位公子,看你印堂发黑,怕有血光之灾。又见你头顶红鸾星动,本是娶亲之相,但这劫星和鸾星一齐出现,实在是大凶啊……”众人一齐回头,一顶破招子高高地挑着:药师神医;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刀剑外创,一副见效、起死回生。黄半仙。“俗话说,佛渡有缘人。今日你我相见也算有缘,不如我免费送你一卦?”这半仙说罢,真理沙执笔,哼哼呀呀扶起乩来。

    盘中依稀是个“乱”字。“啊呀,险象环生啊。”半仙摸着两撇八字胡,打住了话头,眼睛滴溜溜转,意思是要给钱。杨昶十岁上就认识了谢若悬,对星象命理并非不信,但若家有真佛几人去拜小鬼?又况这招子上的几笔字一看就是拙劣的仿刻本周易,地上黄纸上那刻本纸薄印糙,仿佛也是建阳版这样粗制滥造、缺页少章的盗版货。“几位不是本地人吧?告诉你们,我们西宁卫钟灵毓秀仙气充盈之地,一就是地火青崖昆仑台,二就是五色佛幡白塔寺,小仙我云游各地,也得了左观止左掌门的小小指点……”这位大仙生怕不能露馅,还在继续说。杨昶已经不耐烦听下去,两眼一白转身就走。

    “哎!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这笔仙还在这儿等供奉哪,留下买路财!”八字胡半仙说着,一个猴子偷桃,就去拽杨昶腰间的菠菜玉嘲风坐顶茄子玲珑佩。杨昶哪里忍得,回鞘一横压在他手上:“什么仙,原来是梁上仙三只手!”“苦也,硬手,先赚再说!”半仙一个鹞子翻身,扯住玉佩与配钩,杨昶捉住他腕子逆肘一击,不想他泥鳅一样一滑,招牌也不要了,转身便逃。杨昶冷笑,施展轻功跟上去;一行人一惊,不由都几步蹿上。

    这半仙轻功竟不可小觑,半盏茶时间不减速(一口气跑了1500米不带喘的),内息较弱的戈吟霜和袁彪先乱了;不一会儿戈舒夜、乔安真、晁醒也放慢了步速;乔安贫和沈芸这时看出确是梳山的底子,起步较慢、气息一直很稳,紧紧跟着但也追不上去;只有闵少悛和杨昶两人两道鸟影一般耀武扬威地夹着那半仙啄弄。叫他俩这么一扰拨,那半仙终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嘎地一声岔了气,在地上吐白沫子。杨昶站着用鞘抵住他喉咙,闵少悛往他跟前一蹲,长指爪一钩一抛,玉带钩和玉佩就回到了杨昶手中。“多谢不悔兄。”杨昶一拱手,松开了那人咽喉。“长晔兄客气。不觉顺风已走出两三里地,这还是柴家集?”闵少悛站起来望望,不远处水线蜿蜒,河滩平地处竟有不少凹堑,远处有个破谷仓,靠近那里的沟堑上面搭着一些草棚,没有四壁,衣衫褴褛的妇孺蜷在壕沟里瑟缩地取暖。一些穿着藏袍的妇女车马帐篷搭好,歇在谷仓里,一些则拎着油桶,向难民分发酥油茶。破衣烂衫的妇孺颤抖着接过热腾腾的破陶碗,高举到额头碰一下脑门,嘴里千恩万谢地念着:“莲花王女福寿。”

    “这是怎么回事?”一行人都惊呆了。

    半仙躺在地上道:“开春湟水过凌把柴家沟淹了,又兼一场大雪死了不少牛羊,上面有个集好歹能讨口饭,不至于逃荒,搭个窝棚就能过冬。”

    杨昶惊道:“今春户部往西宁卫是拨了大批钱粮的!官府没赈灾?”

    半仙笑:“天高皇帝远。千户大人是个大善人,刮完了官仓刮私仓,一家给了半升糠,顶个屁,这些赔钱货,还不都得饿死喂狼。大明的官吏还得靠踢斗得那一升两升养家糊口的粮,白花花的海子不长粮,只有打些野物好过年——”

    只听乔安贫一声低啸:“不好!有埋伏,响马!”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镫响马嘶,烟尘卷地,窝棚窟里哭叫遍地、烟火熏天。窝棚里有些裹脚的妇人想要逃命,脚小蹒跚,被响马一把捉住、有的被一刀劈开天灵盖。“靠过来!”杨昶喊,十人龟缩成阵。

    半仙在混乱中挣脱,一瘸一拐地朝领头的响马跑去,然后朝他们所在这边指点,领头的马鞭一指,泼喇喇响马就往这边围拢过来!“就是你们?敢动黄先生?”领头一个黑汉子,后面一个朝天鼻和一个瘌痢头,几号响马稀稀拉拉跨在马上。

    “等等!”一片清亮亮的嗓音,戈舒夜切口,“西北玄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个是君哪个是臣?”

    黑汉子眯眯眼睛:“管你奶奶个腿,狼粪山这个盘口大哥天下第一你熊爷爷天下老二!几个漂亮婆娘带走,其他,杀!”

    “哼,盘号都没有的孤魂野鬼,只会欺负老幼妇孺,也敢踢陕甘绿林联盟的场子!”杨昶一声长啸,长剑出鞘。熊老黑拍马上前,正经过廉贞位,闵少悛一剑戳马腿,杨昶连跟,刷刷刷三剑熊老黑灰头土脸,两人旋即分开,归武曲位。

    “你你你,你们好卑鄙!”熊老黑马瘸了,朝天鼻和瘌痢头跟进,正踩进贪狼位,乔安贫双刀招呼马脸,两马惊跳,又进巨门位,袁彪一顿老拳,二人掉下马来。

    这黄先生不甘地轻功要偷袭杨昶,正入文曲位,此时谢若悬不在,沈芸代位联禄存位晁醒,晁醒道:“五哥且住剑芒”,将那黄半仙一夹一推,咣当摔个狗吃屎。

    响马又恼又急,拍马上前,九人随散随聚,且退且战,却邪阵竟头一次动如弹簧旋如车轮,响马虽有坐骑竟不能突入一步。“你,你们等着!”黄半仙叫嚣,一道烟搬救兵去了。

    “你们快走吧。”间隙,戈女乔女催促难民与藏女。

    刀风袭刀,寒骨传音,乔安贫提醒:“打起精神,有硬手!”寒光三闪,闵少悛一个鲤鱼打挺破刀式起手,杨昶负剑硬抵,沉舸上三道青印——灰狼头皮啃人骨!

    ******

    马队逡巡围成一圈,中间丢起一堆高高的人骨篝火。一个刀片一样的男子,一身蜡黄皮像害了痨病:“原来是陕甘盟戈大小姐,在下灰狼头皮左昭,承蒙弟兄几个看得起,枉称掌柜。年成不好打个秋风,多有得罪,莫怪莫怪!”左昭像一只螳螂一样伸展开来,几条大狼目露凶光地跟在他身后。黄半仙悄声附耳:“听说戈盟主在给大小姐招女婿,咱们把这婆姨麻倒,生米做成熟饭,大掌柜不就成了盟主女婿、咱狼粪山不就是嫡系队伍了?就是当下小娘们真不愿意,盟主能咋样?还能真传扬出去与我们为难?到时武林谁要这残花败柳啊?还不得服服帖帖地跟着咱大掌柜夫唱妇随啊呵呵……”左昭暗黄的眼光在戈舒夜莲花瓣似的脸颊上划了两圈:“大小姐,你看我这几头狼好不好看?喂。”

    “是,大掌柜!”几人马上解下来具女尸,几条油光水滑的狼露出黄澄澄的犬牙撕扯得血水四溅。戈舒夜不禁心中胆寒,直想吐。

    恐惧。

    恐惧使你厌恶。

    恐惧使你失去勇气。

    沈芸微微朝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看着,看着这一切,如果我能是豺狼,而你是鱼肉!

    “嗯?左大掌柜有何见教?”

    “我有一方,不知大小姐可曾听过,外族娘儿们,信那个什么莲花王女,听说喝她们的血、吃她们的肉可以延年益寿。弟兄们今日正好遇上,不试白不试。”左昭耀武扬威地说。

    “大掌柜的,刚还见她们在施粥治病,陕甘绿林联盟向来恩义分明,善有善报,不做这种剖心挖肝的。”

    “哎,她们那粥我喝过,腥乎乎的,不定有毒呢;她们身上腥臊,也不定有毒呢。先拖一个喂狼。”左昭道。

    真恶心,为什么这样的人也能纳入联盟?戈舒夜左右看看,似乎有些不安藏在寂静背后。

    “大掌柜姓左,祖上是洮州人吗?洮州人仁义为本,昆仑台掌门左老前辈,那可是德高望重深明天道轮回之人。”

    “啊?啊,我们一村都姓左,哪有什么天理讨教——快扔。”左昭冷笑,不耐烦地说。那藏女突然站起来,口中诅咒着。

    “她说什么?”左昭问黄半仙。

    黄半仙支支吾吾地说:“她说莲,莲花王女会为她报仇的。”

    嗷呜——一声狼嚎,圈里的狼突然静了下来,竖耳静听。

    嗷呜——不止一只,三三两两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发出来,包围着狼粪山。

    嗷呜——就像一场盛宴前的大合唱,被刀逼着跪在篝火前的其中一个藏女突然击开刀镬站起来,颈上一串翠蓝包金的瑟瑟项链如同星星一样发光,眼中翻白,高声唱念!

    顺从的狼翻身跃出一哄而上!见汉人就撕。附近有个破谷仓,众人以却邪阵抵御狼群,且战退入,一进谷仓,各人就近躲避,沈芸护住戈舒夜一跃而起蹿到土垛顶上躲避,狼群立马包围了土垛。

    “在他人向你举恶意的刀前,你不可杀人!”在土匪凄厉的哭叫声中,她高声念道。

    “与人交合不可逆人的意!不可掳掠妇女!”狼从窗口、洞口、每个缝隙涌进来,好像无穷无尽似的。

    “他人的钱财,若是为了救命、活命,可取,但你须还,否则就仍归玛门。”左昭恃着武艺高强连斫几头疯狼。

    “只要是你不想承受的,就不要强与人,因为那恶必返还在你身上!”小喽啰大都逃窜殆尽,其余横七竖八倒毙地上,最后只左昭、熊老黑与黄半仙跳在窝棚高处抵挡着,几具狼尸横七竖八地倒着,群狼很聪明,也不再强攻,只围着他们狺狺而吠。

    那藏女双手一甩,手中一枝一人展臂那么长(一米八左右)的紫铜鎏金攒花八宝蒜头双头杖,蒜头的最尖端是两颗小小的紫色金刚石。她先指了一下熊老黑,群狼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人类,你可知罪么?”

    熊老黑亡命之徒,也不是没有胆色的,一咬牙:“罪个屁!贼婆娘,吃你熊爷爷一刀!”藏女不慌不忙,站定,单臂把熟铜杖抡舞起来如同一个大轮,看准熊老黑刀路,一搠,“铛”地一声,紫铜杖击得朴刀火花四溅,熊老黑只觉得眼冒金星,虎口、牙齿都酸麻难忍;当当当当又是连着四击,熊老黑走路踉跄起来。那藏女稍一低伏,如同一只雪豹凭空跃起,直蹿到熊老黑背后,伸杖朝他后脑一点,咣当倒地死熊一坨。

    众人看得呆了。她往黄半仙一指,黄半仙瞅了瞅左昭,左昭刀眼一眯,示意先下手为强。

    黄半仙哆哆嗦嗦地走到藏女面前,听她问道:

    “人类,你可知罪么?”

    左昭如同一道闪电从被群狼围攻的土垛上、往藏女的背后刺去。

    “小心!”几人不禁出声提醒。

    藏女把紫金杖向后一横,一个点地侧翻避开了左昭致命刀锋。她盘杖侧头,含膝弓步,双脚慢慢交替踱步,就像一只大猫。

    左昭和黄半仙交换眼色,一前一后地飞身击到。先出手的是黄半仙,随着他飞出的还有三颗丧门钉,朝着藏女眼、喉、檀中三处要害飞去,也同时封住了她进攻自己的道路。没想到这藏女根本就不像汉人一样接住或是击打暗器,她往下一伏,身上的氆氇就旋开了暗器,然后向前一扑——黄半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仰面扑在了地上,肚子上一凉。

    那藏女甩开腕子上的狼牙放血刀,一滚身躲开左昭背后来的第二刀。

    左昭狞笑:“过来,母狗!”

    藏女拖着紫金杖,好像突然失去了兴趣,东张西望,并不攻击。

    左昭大怒:“受死,畜生!”他一招击出,藏女闪电一样霍地抽身。又是一击,仍被霍然避开,就好像在故意戏耍他一样,仍然东张西望。就在左昭忍耐到达极限之时,藏女突然怒发冲冠,左旋拨开来刀、右旋咣地沉闷击中左昭太阳穴。左昭仰面倒地,手脚抽搐,藏女将紫金杖竖直立在他眉心中央:

    “人类,你可知罪么?”

    “贱人!母狗——”紫金杖下沉,声音戛然中断。

    藏女往倒在地上的几头狼嘴里各塞了几粒药丸,那些狼一个激灵,抖擞毛发站起来。

    突然,寨门处传来一阵烟火马嘶,一个女声高叫:“左大掌柜在家吗?我正月红前来拜访,给您带贵客来了!人哪?都死哪儿去啦?哎呦不好,寨门开着,有不测!”

    “进去看看!”戈云止的声音,原来是得到密报前来救援。

    刚欲退走的藏女又退了回来,伏在草垛边。

    “哎呦喂!这怎么回事,啊呀遭了狼灾了啊!”外面女人鬼哭狼嚎地叫。

    “他们不能进来。”藏女突然说,看了看几人。

    门板一开,嗖嗖嗖几条毛色油亮的头狼水一样蹿出来,戈云止、乔老酒等人的马惊恐地跳起来。跟在头狼后面的是小狼和母狼,一共大约十几只,迅速地消失在地平线的沙山中。一行人手心里都沁出了几丝冷汗。进去,只见到五六具土匪尸体与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的九人的兵刃。

    “难道真有狼仙运人?”群雄疑惑地说。

    ******

    海子如同梦幻一般蓝而无际,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夕照把白顶镶成金色。一阵风过,羊群更紧地靠向栅栏的土堆。牧人三三两两放下帐篷口的黑花毛毡。

    戈舒夜感到天旋地转,头上是一个羊皮团花毡色彩浓艳的巨大穹顶,腰间一摸:“不好!春水不见了!”

    “我早知道你们会来。”暗红的炉火映着一个红漆的大地床,华衣女子紫铜色的皮肤和浅金色的大眼珠,她用羊羔皮擦着那微亮的剑刃。那些蓝色的碎星在她手指的摩挲下似乎更亮了。

    其余五人横七竖八地躺着。

    “你是——白玛赛目、莲花王女?”戈舒夜瞪大眼睛。

    “嘘——”女子长长的手指压在嘴唇上,“尸陀林主与大黑天神在门外游走,不要大声说话。凡是醒了的,就可以听。”戈舒夜看看四周,燃木的香气氤氲,其余五人都沉沉地睡着。

    “他们为什么还没醒?”

    “也许在他人的大千中,是你还没有醒。比如说——你刚刚看到金色的雪山,为什么这一刻又是在浓厚的黑夜?三星升在中天,为什么东边的天空突然变成粉红?”

    “我在作梦!?”戈舒夜仔细看着自己的手,那轮廓却辨认不清。

    “这个故事持续彻夜直至黎明。你们现在的意识是不连贯的,这更有利于你们接近冥冥。撒蓝既然把你们带到了我面前,凡是有耳的就应当听。至于得到多少,我不能预知。”

【第一个故事 无腹圣女】

    【第一个故事无腹圣女】

    四周变成黑暗,团纹的穹顶和红花的地毯都消失。

    莲花王女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子边,有一座美丽的寺院(这不是慈恩寺么?戈舒夜奇怪);寺院里有一位英俊的活佛上师,(黑暗中走出一位高鼻鹰目的年轻喇嘛,全身绸缎的袈裟,绣满了金线,腰带缀着纯金的吉祥天),叫做乌金多杰,他年少而英俊、多智而大德,得到妇女的酥油灯最多。他正代表佛陀与苯教巫女才旦王妃斗法,在接受了十二大师辩论与醍醐灌顶后,觉得还不够,决定遴选明妃身灌参禅。

    他属意的明妃,叫做莫波贝玛(黑暗中又出现一位美丽的少女,肤如熟铜,和莲花王女长得很像,一头乌黑的发辫里缀满了八宝),她聪慧又美丽,佛性最高,是最尊贵的王女和最勇敢的战士,豺狼和虎豹都不是莫波贝玛金刀红弓的对手,牛羊听到她的海螺会跟着行走,海子边上的牧民都叫她红莲王女。

    十二大师纷纷摇头:禅机不到,虽点亦不中。果然莫泊贝玛得知这一消息,杀了十个奴隶献给大巫师巴丹,跟着迎亲的使团跑到长安去了。乌金多杰从小和莫波贝玛一同长大,感情亲厚,不明白莫波贝玛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大慈恩寺的大德高僧,说要到长安求取经书交流佛经,想要到长安问个明白。

    莫波贝玛改汉名骊鹰,到达长安正值盂兰盆(画面出现长安中元节的河灯、道场),各大寺院也在讲经说法,骊鹰姬从西市开始,上去同他们辩论,宝树因明,十二场连胜,直走到一家小山寺,伽蓝宝刹。(黑暗中出现伽蓝寺的牌匾。华衣的骊鹰姬迈进高高的门槛,进入大雄宝殿,里面鲜花供应,骊鹰姬的目光集中于一个穿素衣如同阿难般清秀的年轻僧人。)寺内面山一壁,上书“佛”,佛手上插着一柄白剑,没壁尺半。这里集中了许多李唐王族、节度重臣、江湖豪侠、文人骚客,他们都想得到那柄剑,因为传说这是白帝留下的。李唐皇族和赤松德赞并称兄弟,如果我赢了他们,岂不是说明我比他们都厉害!想到这里,骊鹰姬也想得到白剑。果然她舌灿莲花、武艺高强,连射十二金箭当做台阶飞身上石壁,眼看就要拔得头筹,却输给了一个汉人的少年。

    这个少年出身极其低贱,是一个舞伎,没有一点高贵的王血,但他居然敢说众生平等,王族在领悟佛法上与平民、甚至女人、奴隶没有差别,他的剑居然比骊鹰的红弓还要快!他长得瘦瘦削削,一点都不像英武的吐蕃勇士该有的样子,可是他居然——比女孩子还要美丽,常因谦卑表情而被人忽略的逼人的英慧和超越性别的光艳。他的胜利得罪了贵族,天可汗的第九个儿子,九王爷,罚他刮掉头发当一个和尚。

    寺门外重兵把守,他虽然拿着白剑,却不能出寺一步。

    他的朋友,节度使的儿子,来看他,也被阻在寺外。这一切都被一双温和的眼睛看在眼里。

    这天月圆,九王爷又来寺内,掀起被子,却是另一个人。穿素衣的清秀的年轻僧人缓缓站起来:

    “伽蓝寺沙弥尾秀明,拜见肃王殿下。”

    “秀明,你好大的胆子!”

    “不敢。肃王殿下既然需要替身舍在佛前,时时诵经侍奉,我佛慈悲,秀明也是一样的。还是肃王殿下想要金屋藏娇铜雀春深,豢养娈童,佛祖在上,伽蓝寺容不得这等龌龊之事!”

    九王爷冷笑:“既然如此,就让你秀明代表伽蓝寺接受吐蕃的活佛高僧的问诘吧,若有一问答不出来,就砍掉你光光的脑袋。”

    骊鹰姬觉得这王爷十分不公,在秀明翻看典籍到油灯摇曳的深夜,她跳下寺中一人多高的大梁:“小和尚,我告诉你乌金多杰上师会问什么。”

    秀明合上掉下来的下巴,双手合十:“揭谛揭谛菩提萨婆诃!去!去!”(秀明以为骊鹰是狐仙之类的美人妖怪。)

    白衣僧人和华衣王女灯下论法的画面消失,重新归于黑暗。莲花王女的声音:这是骊鹰姬第一次感到,不同人心中的佛陀竟是不一样的,密宗上师在佛陀那里追求无上的力量、以人血人皮人骨向大金刚献祭、吉祥天大啖人脑,但在小和尚心里,佛陀像是一泓光泉,映照着他的全部自身。这是同一个佛陀?或者是不同人将自己心里所求的那个神加在了佛陀身上。佛陀早已不是佛陀的佛陀,是无数阅读佛陀的人将自己心中神涂在上面而形成的堆积的雕塑,那珍珠一样纯洁的光华越多,佛陀就纯白而圣洁,如同黄金珍珠;而也有暗黑腥臊的涂在上面,就如同厚厚的血垢。

    画面重新闪现。白剑一抖,风从水辟,草原上,骊鹰姬四肢被缚,龇牙如同野狗,用风缚住她的美少年,正是白剑的取得者,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我等你很久了,你也在等冥冥吗?”

    “呸,冥冥是什么神,它比佛陀还智慧吗?它能超越十三天之外吗?它比大黑天神还能战斗吗吗?比吉祥天还强大吗?比尸陀林主还有鬼众万千吗?”

    美少年脸上盈盈的笑意消散,变成一个永恒的凝视:“冥冥不限于你口中的神。冥冥是所有的存在,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意识所想要的一切,语言太贫乏了。”

    “呸!我不信!”

    他眼睛放光:“我教给你啊,教给你无上的心法,教给你怎么飞行;教给你大地形状,教给你星星的轨迹;告诉你怎么阻挡洪水、教给你如何安慰震动的大地;如何消除麻风和痘花、剖开人的腹又合好如初,婴孩如何出生,豌豆如何结子……”他笑,“又比如说,你来长安是因为不想作乌金多杰的明妃,不想跟某个男人交合是合理的,无论他是国王、美男子、上师、你未婚夫、丈夫、主人还是人口中的大神祇,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也是冥冥之一,冥冥不愿意。”骊鹰姬停止了挣扎。

    画面又黑。

    呲啦,帐篷里暧昧的酥油灯点燃,被捆绑着的汉人僧侣背对着骊鹰。秀明没想到问诘的乌金多杰上师会选伽蓝寺学法,没想到乌金多杰是这样一位有德的英武僧人,我不如他,他想。秀明随乌金多杰进羌藏弘法,骊鹰听闻也跟了回去,把秀明绑进了自己的帐篷。

    “你不是要来吐蕃取经弘法么?我莫泊贝玛师承莲花生上师,难道不够资格给你无上瑜伽灌顶!”(密宗是要双修的,骊鹰要霸王硬上弓了)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秀明,你看着我!既然我们终将寂灭,如果可以了无挂碍,你还在恐惧什么?”

    “好,骊鹰,既然你同我说佛。我曾发下宏愿,要在佛前奉献我的生命,以期他带我领略那被人抛弃的无上的智慧。《阿含经变》是你带给我的,可是我现在日夜想要分辨站在我面前的到底是佛陀的红莲使者,还是魔王波旬的女儿!为什么要我背叛忠诚的朋友、逼我践踏对佛陀许下的誓言,为什么要诱惑我!”

    “我没有诱惑你!——我在求你!(她已经哭出声来了)现在你对我来说,日日都是苦厄!你宁肯在狼群出没的泡子里站一晚上,你肯割肉饲鹰,你宁肯把骨头都敲碎了,也不肯分一点心来给我,你不就是怕耽误你自个修行么!你算什么立地成佛!”

    “……”

    画面又黑。

    “神卫骊鹰,你可知罪么?”美少年三神面具遮住眼睛,疲惫地说。

    “白先生,你说过可以的,药师的身体是自己的神殿,只要情投意合,药师没有这个罪。”

    “繁衍与永生,只能选择一种,否则就是对死神的僭越。你是我的弟子,你已经是神卫了,永生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而你却有孩子了。”

    “什么?!”浅金色的眼睛睁大了。

    “临盆前你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没有任何权利干扰你的去留,你仍有权回到你的族人之中,不再能认出寒玉的光华,不再作药师,不再作这没有归处的药师。吃不吃是你的自由。”少年张开手,三颗药丸。

    画面突然像火一样烧起来。

    琼楼玉台,冰晶的飞拱束券、宫殿卫城爆裂倒塌。仙女一样的少女们穿着银甲穿梭,她们手执灵器,所指之处,有人驯着流水,有人驯着冰雪,有人驯着雷电。

    “白先生呢?上官大祭司呢?洛均那小子哪儿去了?他不是发了大愿永远跟着白先生当弟子留在三山吗?”骊鹰一身贴身战甲,非汉非藏。

    “圣域第一舰主官上官兰棹重伤不治,意识数据化进程中!——白,白先生被污染了,神志受制于恐惧之神红女巫,邪神!邪神!风垠从祭司被精神污染!神侍洛均被三山whales系统拒绝!幻听姬、牡丹姬、π姬瘫痪!骊鹰姬,骊鹰姬!”

    “圣域第二舰主官风垠失去联系!”

    “圣域第三舰听命红女巫,叛变!”

    “只有我了么?”

    对不起,我不能选择放下剑。

    “天摩宗门下战姬骊鹰,职阶神卫,申请进阶,从祭司!”

    “Aye!”“Aye!”“Aye!”……“Aye!”

    “四十人委员会紧急通过!”

    “申请最高防卫权紧急移交:解除白无常第一利维坦职务!授予骊鹰姬第一利维坦职务!”

    “Nay!”

    “有异议!”

    “骊鹰姬有后代!”

    “Nay!”“Nay!”“Nay!”……“Nay!”

    委员长树姬:你带着后裔求永生,你与你的后人必受到死神的报复。

    “危急存亡之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四十人委员会:“Aye!”“Aye!”“Aye!”……“Aye!”

    “全体通过:授予骊鹰姬第一利维坦职务!”

    “第一利维坦:骊鹰。”

    “反攻!”

    画面陷入一片洁白。

    雪,无声地落下来。远处风中隐隐有人唱着歌。

    这条路还有多远(生无可息)

    向着前方的乐土向着天海之间(吾将去汝,适彼乐土)

    白衣的僧人抱着一个赤红氆氇的襁褓,婴儿脖子上挂着一串镶金的瑟瑟项链。他站起来,由于自我惩罚而形销骨立,红衣的喇嘛扶着他:“我的劫是我的劫,我已原谅了你,这是我早该做的。”

    天上一个巨大的阴影滑翔着坠落下来,像是一只大鹏金翅鸟。

    咣,一个华衣女子像鸟一样栽下来,身上是金褐色的羽衣,腹部一个可以看到对面的圆洞,边缘清晰,但是没有血,五脏六腑的活动清晰可见,而且还在顺利地继续,仿佛那块空间直接被取走了一般。

    白衣僧人踉跄着跑到她身侧。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成不了佛了。”骊鹰抬起金色的眼睛说。

    “原来你比我空明得多,有挂碍的那个一直是我。”秀明笑,两行清泪顺脸颊流下。

    “存在本来就是个偶然的奇迹,遇见你,旨在冥冥!我的名字,是红莲的意思。我同时选择了永生和繁衍,可怜这个孩子,将担我种的罪孽,受死神的报复。她将成为地上的药师,貌美而长生,血能治百病、倍十力,能使人断肢重生、恢复青春,贪妄而被死神厌弃的人类必追逐他们的骨和血,记在剑上,你们必受觊觎,直到被卑劣的人类逐猎殆尽,或药师的利维坦再次返回大地。你和乌金多杰的灵魂也无法得到安宁,孤寂存活近乎永生,没有故乡,传承这个故事,直到药师再次回到岸上。白剑已断而重铸,一把叫撒蓝,一把叫揉金格桑。留在地上的药师必受人类的觊觎,记在剑上!”

    “起个名字吧,她金色的眼睛多么漂亮。”秀明说。

    “我已是个彻底的药师,对她已经没有挂碍了。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潜意识之海中团聚。秀明,乌金多杰,这名字交给你们吧,对她的爱,请连我的份也——”她突然风化成无数亮金色的粉末,远处是海上药师待航的三山舰。

    莲花王女的声音:我们一直在等,等那条不知何时到达的船。使者告诉过我你们会来,也告诉过我结果如何。如你们所愿知,我在此宣布,撒蓝是神剑的残骸,辟黄水、动山川,确有重生造化之力,但是你们要找到药师,所有的药师在王旗下聚集之日,黄水清、血池满,不死走,骸骨生。

    (莲花王女自我暴露的原因,使者告诉过我,我可以选择,在这里默默地继续等待,还是让撒蓝把贪婪的人类带来,散播我们存在于此的消息。对光辉和自由的思念日益积累,在漫长的时间中胜过了我们对安逸的渴求,我们将承担人类的恶,以对药师发出归来的呼唤。)

    一声低哼。

    戈舒夜猛然醒过来,推开盖在他们身上的柴草。沈芸在旁边护着她的头,还保持着群狼袭来前最后一个姿势。杨昶倒在谷仓外余烬旁,其他人不知所踪,最后一缕篝火还没有熄,天色刚刚擦黑。

第七章 白璧自毁

    戈舒夜:“晁醒呼救!?”一摸腰间,“糟了!春水不见了!”杨昶一惊,一招雁字荡,长剑随即抵住沈芸喉咙:“说!春水在哪儿!”“杨昶你干什么!”她上去拦,杨昶不为所动,咄咄逼人:“这个异族女子就是你的内应?琴声内力阴损,春水随之鸣动,焦尾根本不是你弹的!怎么就那么巧,黄河边上那么多接应偏叫你碰上了大小姐?你混进护剑队、冒充沈氏子弟、干扰左老前辈布阵,如今盗走春水是何用意?”

    “杨昶!”

    “这是盟主交代我的正事,大小姐请你不要插嘴。”

    什么意思?盟主交代的,正事?我,不要插嘴?“杨昶,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事到如今,就不瞒你,我们当中出了内鬼,盟主密令我等几人锄奸,大小姐你弱质女流,又常在内室,不懂人心险恶,未免心慈耳软易受他人欺骗,故盟主觉得还是不告诉你为好。沈芸,你疑点太多!小乘庄我试过你轻功,明明与我不相上下,为何与乔安贫对剑时却突然气滞露绽,难不成你的梳山剑是后练的?你早知道晁家庄会叛而挟制晁醒,在莫家村你不仅拖延马匹、竟能未卜先知慈恩寺之变!还有你不觉得你对大小姐关注过密了么,小乘庄时你就刻意接近,晁家庄分阵之时你破坏阵型强行追击,莫家村剑有被动过的迹象,只有你对大小姐亦步亦趋!而与狼粪山响马对阵之时,又对大小姐寸步不离!还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春水!”

    够了,够了!戈舒夜想。

    “杨大公子,你自恃聪明绝顶、能看透一切么?好,就让我这个女流之辈一件一件说与你听:小乘庄沈公子剑势阻滞,是强渡黄河时左臂中箭未愈;他没有刻意接近,是你和闵少悛打得不可开交我没有办法只能装病!晁家庄是晁醒先发现不对找沈公子议计,晁家庄分阵是因为他的坐骑青騧是我骑的青领的娘亲。焦尾是我弹的、莫家村的野马是我放的、而春水被动过因为我畏惧野马拔出来过!至于狼粪山,黄半仙打的什么主意,你一点都不在乎是吗?你自己看看沈公子背后被狼群伤成什么样子(她眼泪喷薄而出),你的眼睛里才只有春水!谁都知道,你才是最不愿意春水被熔掉的一个!只要能报仇、复你家门之荣耀,你才不管春水是正是邪!”

    啾——华山派联络求救的焰火,闵少悛也有危险!

    “杨兄,请你冷静,现在救人要紧!晁六弟亦情况不明!”

    “什么?难道那个藏女……”杨昶切齿疑道。

    沈芸指着戈舒夜腰上断头的丝绦:“杨兄请细看,不是。莲花王女的刀是狼牙短刀,她只有对折丝绦向外割断,切口会不太整齐;(他在地面仔细找着,有了)这个切口正面切断,长而非常整齐,力透周围炭灰几寸,是有人以剑气自上而下击断;没有接触大小姐,是男女授受不亲;地面上的割痕,刀?”

    “是乔安贫?追!”

    夜风渐冷,雪片片飘落,飞沙走石、河滩上滴水成冰。乔安贫枯立于万籁之中,缓缓抽出的春水蓝光映着他的眼睛。另一边闵少悛口中吐血,护着万分惊恐的戈吟霜:“乔安贫你隐藏了内力,那夜封剑室黑影是你!你装作同盟主一起出来!你背后突袭,还偷袭了晁醒!——你是锦衣卫!”

    “辟黄水、动山川,能治百病,内力十倍,断肢重生,恢复青春——竟是真的?怎么竟真有其事!盟主,你们也太大意了,三岁孩童,抱璧过市。在你们手中太危险了,不能留、不能留……”“乔安贫,你敢!”一声清啸,杨昶飞剑杀到,乔安贫单刀回寰,一只手就压制住杨昶出云剑气:“长晔,从小我俩斗剑你几时赢过?”沈芸持剑对峙:“乔兄,就算你现在春水在握,这八百里西宁卫也不是你一人能出得去的,我劝你不要有非分之想,除非你想冻死在外面!回头是岸,听左老前辈安排。”

    “是啊,这八百里戈壁不是一人能出得去的,援兵也该到了,我要快,不能让你们绊住!”乔安贫目光一凛,闵少悛叫声“小心”,刀锋如电,对剑时沈芸明明还接了他百招,此时竟口中吐血平平飞出,他空中勉力变招落地,春水一鸣,乔安贫道:“沈五弟,若想活命不要用梳山对阵,号称正统实则漏洞百出,根本没法用。你们几个,别白费力了,拦我?你们连人都没杀过吧!”

    “乔安贫,放下春水,否则你就是第一个!”杨昶切齿。

    雪越下越大,不能再拖延了,晁醒失血的身体肌肉已经变得绵软。啾——!戈舒夜放出求救焰火,乔安贫竟转头要往夜雪中走去。“停步!”杨昶纵身出剑阻拦不成,竟不顾一切地想跟上去,戈舒夜绝望地喊道:“杨昶你疯了!沈芸和闵少悛都受伤了!吟霜也不能走,当务之急是等待救援!”杨昶转头:“我绝不能眼见春水落到别人手上!”

    戈舒夜张嘴,说出了那句话。

    混乱中剑光冲突,乔安贫中了一剑,他踉踉跄跄地逃跑了。

    谢若悬得到消息冲下来,被救回昆仑台时五个人都不同程度冻伤了。袁彪与乔安真醒在离昆仑台关口很近处,似是莲花王女把他们送回来的。“把他们几个安置好,全力救治晁公子。什么?乔安贫?派人在连夜在关口和柴家集附近巡逻搜捕,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戈云止下令,“左前辈,谢先生、风先生,又要劳烦你们了。——小夜,干什么还不去休息?”

    ******

    “杨昶,为了春水,你可以冤枉好人,为了春水你可以不顾我们的死活。

    ——我知道,我早知道,如果可能的话,你宁愿娶的是春水而不是我戈舒夜。既然如此,你就跟春水走吧。”

    她还是说出来了。那种隐约的怨恨感觉在长久的酝酿中终于还是汇成了语句。

    “爹爹,”她跪下,“我有事求您。私事——关于杨昶。”

    “怎么了?”戈云止站起来。“小两口闹别扭了?”左观止乐呵呵地打趣,并不当真。“长晔惹你生气了?”谢若悬关切地问,也并不觉得严重。

    不是,我不是在闹别扭或者撒气,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剑,那我也只能不喜欢他,我一定要解除同这个人的婚约,她想。可这些都不是礼义廉耻的理由,她只能说:

    “我不想嫁给杨昶。”

    “小夜,你别闹了,这事儿我已经点过头了,杨氏那边也有默契,你也答应了不是么?”

    可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为了春水宁肯让我冻死在西宁的冬夜里!可我能说么?我能说的,只有:

    “我不想嫁给他!”

    “到底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昶儿品行身教良好,也没有任何不端之行,你们又从小一起长大。到底为什么?”

    “爹爹,不是还没有正式公开吗?就不能换一个吗?只要不是我,或者不是他!”

    “到底为什么?你,急死我了你,难道你……”当爹的急得团团转,“要是你娘或者你师父在就好了。”谢若悬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站起来:“师父,风师弟,姑娘家的话我们就不要听了。”屏退他人。戈云止一条八尺汉子硬着头皮憋红了脸:“难道,你跟别的后生有了私情?”

    啊?什么是私情?像戏文里唱的私定终身就是私情么?如果有的话,可以让我解除婚约吗?戈舒夜犹豫了一下,这也许是个方法。她试探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戈云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谁?!”

    谁?“是谁不重要,只是我绝不能嫁给杨昶!”

    哐!檀木茶几被他一掌拍成碎块,谢若悬闻声冲进来:“盟主,冷静,有话好说!”“你还犟嘴,说,是谁!?”戈云止手指发抖。“谁也没有……”“你今天先给我回房,这几天不许大小姐出房门!”谢若悬附耳:“盟主,听说因为春水的事情,长晔与沈芸起了冲突,所以舒夜才不高兴的。”

    信:请沈公子绿绮藏楼二楼一见,要事相求。翌日清晨,沈芸看着乔安真递来的白色纸条,透明的手指轻轻颤抖。

    “大小姐怎么了?”隔着纸拉门,他还是去了。

    “沈公子,你不是智计多端么?有件事求你帮我。”

    “大小姐请说。”

    “……,我不想嫁给杨昶!”

    沈芸在门外轻轻地嗤笑了,像被一个小女孩的玩赖笑到,而又只能无奈宽容:“大小姐,不会是因为昨天的事吧?——记得上次我说你并不是不喜欢他么?”

    “行,我是喜欢他,但是他不喜欢我,行了吧。你足智多谋,求你帮帮我。”

    “那大小姐可知道盟主缔结这门亲事的用意?大小姐可知道,有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也得不到建章杨氏长房长媳的荣耀?荣誉、地位、田产,名留家谱、子孙供奉、人人尊崇,大小姐,你真的明白你要放弃的是什么吗?不要一时激愤,免得将来悔之晚矣。”

    “你是说,是云杨两家的联姻?你是说稳固的地位、仆从簇拥珠翠环绕的生活?装模作样地做个命妇——我不稀罕!”

    沈芸有点无奈地再次嗤笑:“不要着急,等你真正体会了权力的滋味,体会了贵妇的荣耀与方便,再告诉我你不稀罕。大小姐,你今日这样不甘,其实不过是觉得杨兄不是你自己选的,他有时不合你的心意,你可以把一腔怨怼发在盟主身上。若有一日你自己作出了选择,你就真能保证你不会后悔、你就一定会甘心么?”

    戈舒夜隐隐明白沈芸是真心诚意的劝说,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明白——在遥远而遗世独立之时,她回想起命运的转捩点,一切命运的偶然都通向那个倥愡的必然,就算她那时明白了生活的本质甚至看到了结果,就会甘心么?不,她嘲笑自己,怎样她都不会甘心,怎样她都会握紧噩运之神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冥冥向她伸出的那只手。

    她说:“不,我才不会选错。……”

    门外突然“哐”的一声,纸门撞破,沈芸被一掌击飞进来!一个声音怒不可遏:“你个不肖女!”

    “爹爹!你们误会了,不关他的事——吟霜是你!你告诉了爹爹!”

    “姊姊我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一错再错,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顾着我们云头堡的名节!”

    “戈吟霜,你故意的!”

    “小夜你闭嘴!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

    昆仑台私语传开了。“云头堡和杨家的联姻怕是得崩!”“嘘,听说昨天大小姐死活不肯嫁给杨公子,今日又与沈公子入了内室,莫不是闹出了什么丑事?”“听说是杨公子和沈公子不合,难不成真是为了争大小姐?”“哎,云头堡和杨家岂是说断就断的?大小姐不愿意,还有二小姐啊。”“听说是二小姐报的信,二女争夫扯出姘头来了啊!”

    内室。戈云止皱着眉头坐在首席,左观止一脸疑惑,和谢若悬在两边。下面跪着沈芸和戈舒夜。

    “说,怎么回事?”

    “爹爹,你们误会了!我跟沈公子什么都没有!——是杨昶他欺负人!你怎么不问问他说了什么?”

    “戈舒夜你给我闭嘴。昶儿我信得过,他是孤傲了些,但绝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沈芸,我问你,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像个男人似的回答我!”

    沈芸相当平静:“盟主请问。”

    “大小姐今天找你到底是为什么?”

    “回盟主,沈芸不知。”

    “什么?白纸黑字在你手里,你跟我说不知道?”

    “回盟主,上午的确乔姑娘传信与我,大小姐只说有要事相商,如果盟主也看到了,并没有来得及说是什么事。”(沈芸在替戈舒夜隐瞒,因为他知道如果说出戈舒夜悔婚,对于戈、杨两家都是巨大的名声损坏。此时他并不想破坏此二人的人生,而且真心是在替戈舒夜的名节考虑。)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事?”

    “盟主说笑了,既然大小姐没有说,沈芸又如何能未卜先知?”

    戈云止实在忍不下去了,瞪着眼睛说:“你,跟她……”

    沈芸抬头,直直地注视着戈云止的眼睛,仿佛不是盟主在审问他,倒像是他在拷问盟主:“盟主,请三思,真的要问么?”

    戈云止皱眉:“不行,说!”

    沈芸笑笑,还是那样风姿从容、目如春水,他虽然跪着,但仿佛这屋里,在处理这桩丑闻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是站着似的:“芸自认与大小姐,同盟手足、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芸问心无愧,但盟主你这么问,沈芸没有什么,却不怕让云杨生隙,让大小姐白璧蒙尘么?”这句话这样清如金石,掷地有声,更显得追问的乔老酒有些畏畏缩缩:“你敢发誓么?”

    这时偷窥已转成拍门之声:“大小姐若是看不上杨昶小子那狂样儿,可以嫁给我袁氏子弟嘛!”“我华山也不错啊!”“我梳山也有好女子,可堪给杨公子做配!”

    居然群情激愤欢乐汹涌,人拦都拦不住了。

    戈舒夜,你都看到了。你与杨昶的联姻,从来都不是愿不愿意那么简单。

    袁门、华山和梳山听到这种事,居然都要义愤填膺地来做个见证了,他们抻着长长的脖子,唯恐错过了那领如蝤蛴肤如凝脂的少女和春水一样美少年脸上一丝一毫窘迫的表情。

    在群雄的目光之中,沈芸抬抬眉毛、似笑非笑、轻舒胸臆,他笑笑,举起右手三指指天:“梳山沈芸,神明在上,若我对大小姐有半点非分之想,万箭穿心、不得好死。”(flag!这个誓要应验的)

    “报——乔,乔安贫,在地火神潭!”

    ******

    戈舒夜:

    众人的目光像火刑一样燎在我皮肤上,我认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真是形象的词句。

    但这都不及那一句:

    若我对大小姐有半点非分之想,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

    行了我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觉得委屈?

    我为什么要觉得失望?

    我想起黄河岸上,皮袍盖在我的头上,飞刀冲进他的左肩;乌云连珠发狂的时候,他肋骨瘦硬地挡住地面的冲击;群狼扑来的时候,他抱住我的头;月下他提着灯笼,对我笑笑:“莫妹妹向我要一朵喇叭花。”

    我还以为,就算杨昶不喜欢我,起码有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点,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起码有那么一点点,你是喜欢我的吧?

    如此种种,原来是一句光明磊落,不得好死。

    好了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别再说了!

    ******

    谢若悬安顿好人群,已是口干舌燥。才有功夫拿起座上的信件。

    施七:

    梦见雪山,紫气压顶,昆仑雪崩。

    敌人已经在你们周围,大危!

    剑还在昆仑,不是乔安贫,务必找到他!

    提前熔剑!

    ******

    地火神潭,昆仑台最下火山裂缝。岩浆的热气炙烤着在寒夜中被冻伤的乔安贫的脸颊。

    “孽障!”乔老酒道,“家门不幸!你想干什么!”

    闻人悯人道:“他想以熔岩炙烤妖剑得到寒玉秘籍,他是锦衣卫!”

    “安贫贤侄!”戈云止,“想想你的老父,想想乔氏满门,想想你的妹子和兄弟!我不相信你是来害我们的!”

    左观止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后生,别白费力气了,我知道了!你是想提前熔掉这妖剑,可这地火顺从海潮,今日二十九,不是大潮,温度不够,这剑下去无法熔融反而会妖气更盛!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们练二十八天,正是大潮之日才能完成啊!”

    乔安贫眼神闪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爹,戈叔叔!快啊,快毁掉这妖剑啊,他们要来了!不错,我是锦衣卫,可我回来是为了救乔家上下!春水长生不老之器,真是万贵妃娘娘的懿旨,皇帝陛下金口首肯了,再过三天,大军压境,昆仑台全灭,这是大逆诛九族的罪啊!东厂和宫里的高手倾巢出动,他们拿着符节去西宁卫调兵了,别说长晔他们,就算我们粉身碎骨也挡不住!”

    掌门纷纷愣住了。

    戈云止道:“三天,大潮也是三天。左老前辈,叫你的弟子收拾逃命去吧,我们留下熔剑。妖剑,看看我们到底谁命更硬!”

    ******

    紫云青崖,一夜楼空。昆仑台弟子来来回回屋里屋外地收拾东西,燃烧星图和测句,冷风吹拂,像是纸钱漫天飞舞。

    莲花王女施了一礼:“左老前辈,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弟子们,让他们不用担心,等到下个春天,我们带着牛羊回来,他们就可以经由白塔寺,回到青崖。”左观止拍拍即将离开的谢若悬,叹气:“没想到倒是我们要避走他方。”

    他们侧头,看松露台上戈云止对群雄对作最后的动员。

    ******

    几个年轻人旁边站着看火。袁彪道:“杨大哥,大姐姐只是一时生气罢了。我娘说,姑娘家,好使小性儿,你得好好哄。沈五哥也当众发了誓的。咱们虽行走江湖不拘苛礼,但这些日子咱们兄弟几个朝夕相对,大姐姐也有乔姐姐日夜不离,他们不可能真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杨昶扶额:“大敌当前,不说这些了。”乔安真赶紧道:“杨大哥,不会的,贞操大节,小夜不可能在这上面犯糊涂。”杨昶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遇到任何事情,总不会第一个想到要与我商量。我们这般,以后日子,如何能好……”

    闵少悛从远处走过来:“长晔兄,借一步说话。”杨昶点点头,他们两个走到一棵老松背后。“长晔兄,不觉得奇怪么?”杨昶:“愿闻其详。”闵少悛:“二十七狼粪山我们遇上莲花王女,坐实春水再生造化之大能,而安贫兄连夜到西宁卫打探到调兵遣将,到今不过两日;不觉得他们动作太快了么?此番东厂一定是得莲花王女证实后才行动,否则没人敢担大不敬之罪;但莲花王女之事,应当只有我们十人得知,也即是说,除非有人一得知莲花王女的事,就报往西宁卫。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只有昆仑台有信鸽。”乔安真脸色发白:“等等,我还需要确认。”“乔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杨昶猛地抓住乔安真手臂!

    乔安真视角:

    ——晨光熹微中,透明的手指微微颤抖。“沈公子,小夜说,你若是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去的。你们……?”沈芸笑,摇摇头:“不,请大小姐放心。”他身后,信鸽窸窣扑翅的声音,如天使降临。

    ——“不,我才不会选错。……”那句没说出来的话究竟是什么?!

    ——“万一,万一我选你呢?”

    “呵——,大小姐,你绝不会喜欢我的。”他眼中仍平淡从容如春水倒映,只似乎隐隐多了一丝波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会这么肯定?难道你不知道,在一群刚打鸣的小公鸡似的喜欢炫耀的后生当中,你淡然得那么遗世独立,春水一样的少年啊,你的美让每个人都嫉妒得发疯了。心高气傲的小夜,她还这么年轻而天真,不明白这个社会运作的方式,那单纯的欲望还未被权势歪曲(单纯颜控不知道喜欢钱权富贵),她无精打采、嫉妒而充满野望。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她不会对你抱着期望?

    “大小姐还不懂事,很多时候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只是我没想到,虽然最靠近那妖剑,大小姐竟是我们当中最不在意春水的一个,放开那剑对她来说就像松开手掌一样容易。难道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能拔出那剑而丝毫不受影响么?这倒还真有点让人看不透了。”

    ——还有三日,迫在眉睫,我一定要去确定。

    ******

    戈舒夜房间。

    戈吟霜眼神闪亮:“姊姊,是我告诉爹爹的。你倘若不喜欢杨大哥,就不要占着——你不要,我要。姊姊,从小,爹娘都是偏疼你,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是先给你。这一回,不一样,你闹出这么大的笑话,云头堡的脸面不能不要。——杨大哥到底怎么得罪你了,名门之后、新秀翘楚,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你却在全陕甘盟面前这么给他丢人!”戈舒夜有点吃惊,抬起眼睛:“你若是要,就拿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而莫能取。

    吱呀一声,乔安真愤怒地推开门:“你们说的什么话?婚姻之事宗族联姻,也能容你们让来让去!”

    戈吟霜转头:“表姐,这不关你事!——还说,与其是我,你宁愿是大姊,因为起码显得你孔融让梨德性高尚可以心里舒服一些?”

    戈舒夜突然想起小时候她们三个一起玩耍,爹爹得了一枚琉璃杯,光彩夺目。三个女娃娃稀罕的不得了,争抢起来,吟霜哇哇大哭,安真则忍着眼泪“要让着妹妹”。但据奶妈说,谁也没得到,因为最后那杯子被她打碎了(不就是你得不到就摔碎吗)。哎,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行了,别争了。”戈舒夜站起来,“吟霜,你自己去和爹爹说;师姐,看杨昶自己意愿吧。大事当前,先想想怎么安排脱险。”

    “小夜,我有事情问你,你过来。”乔安真将戈舒夜拉到僻静之处,小声附耳私语。

    “师姐,这不可能。难道你也对杨昶偏听偏信?他自己凭空臆想冤枉人!”

    “小夜,我家门不幸已经出了一个乔安贫了!你扪心自问,你能承担万一我们当中还有人是内奸的后果吗?!”

    戈舒夜低头想了想:“好,我去试他——但是为了证明,沈芸不是坏人!”

    “你要怎么做?”乔安真疑问,她虽然无条件信任杨昶,但除了那日她偶然瞥见沈芸放飞信鸽,她没有证据,也不确信——万一,万一只是普通的信件,误会了人家怎么办?这般岂不是无礼之极?乔安真作为一个名媛淑女,瞻前顾后。

    “这还不简单!——晁六与他亲厚得要命,日夜跟着他,说他内力光焰……”戈舒夜说到这里,却骤然自己停住了嘴,她的脸上血色褪去。“乔安贫为什么要特意回转到地火神坛呢?又为什么要攻击晁醒?——他拿了剑直接走不就成了?到时任我们谁就算是生出两对翅膀,也不能赶上了!”

第八章 水寒煮玉 昆仑雪崩

    十月初一,昏,长庚星乍现,众掌门集中于密室。

    戈云止:“就在今日。提前熔剑,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扑个空。”左观止笑道:“嘿嘿,小看老头子,在丹炉前混了这么多年。先在熔炉里把剑烤个半熟,咣唧丢进硝水里一泡,再咣唧丢进地火里,哪怕是真金也不剩渣渣了!”乔老酒:“早上已叫他们十人斋戒准备了。”

    寒风如刀,泛黄混着冰碴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一小队人马如猎鹰的阴影拂过将暮的大地,远处是一簇簇的经幡与白塔,像是丛丛坟墓与墓碑。刀目白翳的靳孝海低声吼道:“成败在此一举,务必在申正三刻到达柴家集,不然小心脑袋!”后面一个天然卷,拳毛狮赵忠全,再看,跟上来的是二档头、三挡头,东厂高手尽数出动!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施七:原计初三大潮黄昏,日月星三光俱在。今月黑熔剑,大不利象。换阵,生门主命,南代北斗!

    第二次阵位(南斗):天府星(袁培)天梁星(闻人悯人)天机星(乔老酒)天同星(风成寰)天相星(左观止)七杀星(戈云止)

    丛阵:令(闵少悛伤)荫(杨昶)善(晁醒伤)福(袁彪)印(沈芸伤)将(乔安贫缺)

    火舞燃烟,宝相庄严。戈云止、闻人悯人、乔老酒、袁培与严从慎各自站位,看祭阵中昆仑弟子繁复的祈求上天保佑的仪式。严从慎附耳道:“华山弟子审问,那乔安贫仍不可信,封剑室那夜他说是听到妖剑异响才去查看,晁少主的事,他不认,今日牢房门闩尽断,他却不承认逃跑。”沈芸整整衣衫入阵;戈吟霜抻头:“咦,姊姊与表姐怎么还没来?”

    左观止一声悠长的喉息:“芸芸俱在,三光同矅。万化合一,百川归冥——开炉!”

    紫铜八卦炉已被熊熊地火烧得红烫,仿佛一块麦饴糖,马上就流淌熔化了一般。昆仑台弟子站好八卦位,左观止将封匣竖直插入炉中。紫檀木下立马变色、裂缝、红热、燃烧成白灰,里面绢本的《华严经》呲啦地卷曲起来,冒出大火苗,舔着妖剑的剑鞘,噼啪几声,剑鞘也冒出一股燃烧皮革的焦味,火舌直接舔在了白刃上。嗞呀——一阵凄厉的金属刮擦的声音从那剑中释放出来!众人一阵心神错乱,纷纷出现幻象!在火的炙烤中,妖剑周围突然出现成篇蝇头光楷,如彩带符纸,绕剑中轴呈筒形与球形转动!混乱中凝目定睛:《寒玉经》《天摩录》!

    “稳住!结阵内息回环,静心颂咒,不要去辨认那邪法,不要听那妖剑惑人之音!”

    “报——盟主,山下有人马冲阵!霜眼儿,靳孝海!”

    ******

    十月初一,晨,寒夜料峭,东方将明,燔火未熄。

    “乔姑娘,大小姐可安?”“沈公子,小夜无事,只是盟主令她不得出阵。”“如此一来,却邪阵该当如何?”“安真次来正是要通知公子,左掌门命各位少侠,请回房斋戒不得出门,今日恐有大事。”“原来如此,多谢乔小姐提醒。其余人呢?”“对了,听谢先生说,晁公子已经恢复意识了,虽一时间没法恢复功力,但站阵点位之力尚可,却邪阵如此便补齐了!”“如此甚好。”“沈公子还不回寰?”“哦,乔姑娘,虽然经你通知。盟令之事当然要等待左老前辈在松露台下达,我前去确认一下是否有遗漏。告辞。”

    安养室一少年背如白板,身披单罗外褂,倚在床上,手中瓜片翠汤荡漾,面前烧着一盆安息香。“晁六弟,绿茶性寒,刚刚恢复,不宜多饮。”“沈五哥,你害我匪浅。”“不,我是救你。”

    “沈芸!舒夜被禁足那日,我在鸽棚找到你,你在干什么?”乔安真猛地推开门,“还是我们打开看看,一切就分明了!”

    沈芸竟然诚恳地说:“乔姑娘,全是误会,不信请自检看。”竟将作势将那束好信的鸽子捧与乔安真。

    “师姐小心!”床上戈舒夜假扮的晁醒突然翻身而起,一镖将企图脱逃的鸽子钉落地面。

    “偷学出云十九剑,能为男子声,铮铮然有金石音,大小姐,你果然堪为阵眼。”

    “我一直不肯相信,呵,我竟一直不肯相信。——杨昶那日质问你,如何能在莫家村便得知慈恩寺之变?我也一直不明白莲花王女所讲的故事有什么深意,直到晁醒受伤,服下药师三樱桃的人能感应到寒玉内力,他能见你内力光华逼人——换作是我,也感到忧惧担心。”

    沈芸仍表情平静:“大小姐,你们几人纵然疑我,不过因为我远道而来,也没有什么证据。既然晁六弟还未醒转,今日熔剑完成,也就了了我的嫌疑——”

    戈舒夜突然一招朝沈芸直袭而去!

    沈芸受惊一退,眼中平静的水波片片碎裂。仿佛那是一汪冰封的寒潭,安静的冰面终于被深藏的暗涌冲破,露出疯狂而狰狞的笑意:“——大小姐好胆色!”

    却道郎心如春水,半似乍暖半尤寒!

    乔安真也惊得目瞪口呆:“小夜——”戈舒夜竟直接朝沈芸腰带掏去!

    沈芸退了——

    戈舒夜惨笑:“没有人问心无愧的——(她突然怒吼)你这条阉狗!”

    ******

    从今日起,你被选作药师。人类加给男人与女人的所有苦,都将加诸你身,直到神叫你拿起刀剑,向他们复仇。

    ******

    火光泛滥,东厂冲阵先锋部队几十人冲进阵中,靳孝海挺刀当先,昆仑弟子纷纷不敌:“抢夺春水!今日杀一个,赏黄金十两!”杨昶闵少悛等人奋不顾身,提剑抵挡,斗在一起。

    “靳当头,你们行程如此仓促,不知来不来得及回去复命啊!”此时妖剑鸣声已大大减弱,外围文字开始模糊,这是妖力崩溃之象!左观止雀跃如孩童,内力如棉抽卷,将那红热的大铜炉向地火的裂缝处推去;戈云止一掌平推而出,劲力千钧,炉盖咣当一声落入红水,转眼熔融如蜜糖!乔老酒运起四十年梳山内力,缓缓将大炉掰倾,炉膛中丹药零碎夸啦啦落入岩浆,春水颤动了两下,不可抗拒地,被重力拖延着向下坠落!

    “不——”靳孝海寒玉内力全出,刀如北风,竟要一跃扑向铜炉,但他太晚了,剑已脱离了炉身,自由下落。

    火光映照着左、戈众人汗津津的脸与急迫的眼神,与东厂众人惊慌的眼!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坑沿儿上,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前一刻别人看不见他,这一刻突然能被看见了一样。

    但是所有人都没顾得上吃惊,僵持住的人仿佛过了一刻才明白过来要吃惊——他太应该出现在这战场上,却不是现在,不是在那沿口。

    一道人影弧线跃过地火的裂缝,身躯舒展如猿猱度江、惊鸿照影,这样平静而美妙,如果这水面不是熔金。此时剑已被烧得红热,众人想如若白手上去,必然皮焦肉烂。白得如同透明的长指爪抓住了春水,接触的一刹,突然鸣声大作,一阵清寒之气四溢扫荡,地火也被这冷气吹得黯淡了一下。

    少年逆着光,姿玉树而貌绝美,艳光超越了他应有的性别,如同朝日之上的一只蜻蜓,又如立于红莲之火上迷狂的神子。携着内力的叹息犹似一声悠长的唱腔。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他修长、白皙、指甲干净的手指,缓慢、仔细、微微颤抖着拂过剑身。

    “不可碰那妖剑!”戈云止大声警告。

    “哼,你们以为我是谁?”

    剑尖朝天一抖,一股清寒之气直干地火穹顶,在上面凝出一片雪白冰晶。

    躁动不安夺人心神的妖剑,混沌的异响一扫而空,静静拜服于谪仙般的少年手中,他这样强大、平静、美丽,叫人忍不住惋惜起来,他竟是个阉人——水寒煮玉,妖剑认主!

    靳孝海眼中放出光来,交手而拜:“沈公公!”戈云止目眦欲裂:“何人能劳动霜眼鹰、拳毛狮,——沈自丹!”

    ******

    他拖着剑走下来,依然风致从容,恭谨温和之态却早已一扫而光,凛冽狂飙,春风已然化为朔风!

    混乱中冲上来的群雄,渐渐围上被炸成断壁残垣的昆仑台,火光照映着一双双眼仁闪闪发光,它们有的苍老浑浊,有的年轻犀利,有的杀心勃勃,有的明如寒星,恐惧、希望、担忧、疑惑、震惊在那些眼仁里一一呈现,如同月下湖面破碎的碧波,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

    “凤藻宫詹士领大内御马监太监,沈自丹,见过陕甘各位英雄。奉万贵妃娘娘凤台懿旨,征古剑春水为国用,内务府可作价补。余皆良民,当体娘娘为国分忧之心,速献不得藏私。见令如见驾,钦此。”他微微一笑,怀中掏出一个熟铜令牌,掷在地上。他念敕令之时,东厂先锋杀手竟无一人敢动,都毕恭毕敬地面东而立,大礼而拜。

    严从慎吧嗒一声扑在地上,双手抖抖嗖嗖地捧起那“内务府敕造”令。众人中响起一阵不安的切切私语“沈自丹?”“就是万贵妃娘娘眼前的红人、沈自丹?”“听说汪直去了后皇上有意让他执掌西厂?”

    戈云止冷笑:“沈公公,杨案历历在目,事到如今,你以为一块铜牌就能忽悠住我们整个陕甘绿林么?”沈自丹笑:“戈盟主,先礼后兵仁至义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尊王令,那可是十恶之罪的大不敬,要族诛的。戈盟主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想想妻子儿女,也不问问你这帮兄弟是否同你一样糊涂?”戈云止义愤填膺:“沈公公难道以为陕甘会束手就擒?”一声令下,“阉狗不可能放过我们,今日趁他们势单力孤,杀!”戈云止带动双重阵法,车轮一般向前裹去。

    “既然如此,我便会以武力强抢。”

    第一个接阵的是袁彪,沈芸轻蔑一笑,横剑当胸一拍就将他击飞出去,根本没有使用剑锋!袁培见儿子吃亏,飞身上去接住,展开袁门五段拳,如豺狼大虫,向沈芸面门扑来!只见沈芸身子平平后撤,如纸片一般飞起、旋转,避开袁培击他小腹、胸口,虽然拳拳内力如风,竟都擦着沈芸外袍飘过,没有一拳能够近身。“袁门五段,刚猛有余,灵巧不足,袁掌门廉颇老矣。”果然身躯高胖的袁培,几圈下来已然气喘吁吁,沈芸不耐烦地对他使用了和他儿子同样的手法,击飞出去。

    闵少悛第二个接阵,破剑式从半空一冲而下!“独孤九剑潇洒恣意、破空无当,闵兄,你寄人篱下前途幽暗,可恣意么?”沈芸竟不闪不避,直挺春水与独孤九剑正面对刃——火花四溅,一阵剑刃绞缠破碎之音,闵少悛手中剑刃竟碎作千片!春水经过火锻,此刻竟化绕指柔钢,闵少悛冲势不住,只觉耳下一凉,半片耳廓飞出。乔老酒看得急了,一跃而起,出手相助,梳山剑内力沉郁混沌、重在防守后击必中,他摆下姿势,只等沈芸来攻。沈芸却失笑:“乔家老,乔四哥曾嘱咐过我,生死之搏千万不要用梳山,因为太慢了——”话音未落人影已碎,仿佛刚才说话的是一缕鬼魅一抹残影!春水自胸而胁,乔老酒半边衣袍已然被削下!再旋就是半片身躯!

    “士可杀不可辱!”杨昶飞身而救,倒背沉舸与春水搅在一起。“沉舸原是玄铁,有磁性,故而可压制春水。”柔软的春水已被沉舸吸弯,“不过……”吭吭吭,寒玉真气充盈,竟将沉舸冻得脆硬,且内部发出嗡嗡的合鸣——沉舸被春水同化了。杨昶只有放弃对峙、奋力回撕,眼看沉舸刃口被啃得坑坑洼洼,他不拘展力,出云十九剑奥义大展:雁字荡、鱼龙回首,鸿鹄宿雪!高低回环如行云流水,杀气四溢如青鹰展翼!然沈芸已通过戈舒夜的残招看透此三式:跃出直击、侧身击胁;乘势环扫、击肘;斜下横拉、反手刺腕;踢、击膝;直击、侧闪;旋转回扫、翻身压顶;回马,沈芸拔地而起如同一只陀螺旋转,当地一声震开回马之势;招招锐不可当!原本纵横捭阖的出云十九剑缩手缩脚、四处碰壁。“你完了,该我了!”妖剑如灵蛇一般飞出,缠在杨昶颈上!只要他一收,就是身首分离!

    眼看危急,乔安贫不顾一切,飞身进入战团,他单臂搂住杨昶脖颈,一阵剑哮响过,手臂血肉模糊白骨尽露!乔安贫左臂无力下垂,站定,右手单手持八斩刀伸出,示意挟刀揉手。沈芸一笑,右手一抛,左手挽个剑花背在背后,竟空手与乔安贫揉手!

    “你看看他们,弃你如敝履,乔安贫,你不是已经发誓忠于皇室,为什么要来?”两人揉手剑光如飞梭,沈芸却仍有余力侃侃而谈,发觉乔安贫忍痛揉手已臻极限,他撕开乔安贫右小臂肌肉,单手捏住乔安贫咽喉,将百四十斤的乔安贫拎了起来——寒玉华爪!

    “放开他!”戈云止双刀上前,雁翎刀!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寒玉经的内力清寒而霸道,如同一声叹息——金、石、交、撞!不对!沈芸唇角一吊,剑侧锋与戈云止双刀擦出火花,轻压腕子回手一偏,一剑贯当胸!

    刚刚冲开穴道的戈舒夜打开安养室的门,此幕远远映入眼瞳。

    地火神潭边上的沈芸淡然悠闲,撩起袍子一角擦拭春水:“反贼戈云止已然伏诛。下面各人听着:凡放下武器顺王令者,一律不追究;主动投诚交待密谋过程者,赏白银十两、领食邑五十户、造册入官籍为西宁卫铁杆府吏!昆仑台弟子,有愿从及献春水文案者,可移籍进京领钦天监职务!”他站在权力的裙带上,然而这已经足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群在陕甘大地上艰苦刨食的草莽。

    严从慎双膝一软:“皇上万岁万万岁!”众华山弟子见领头大师兄跪下了,虽然诧异不禁纷纷跟着跪下。袁门与梳山掌门已然被放倒,弟子懵懂地左右看看,三三两两也屈了膝。人群的愤怒像海潮一样退却成恐惧,一时间都是兵刃落地之声。

    “各位都是深明大义的,既然如此,请赵档头将诸人造册、发放赏金,昆仑台由东厂征用!听令,来将分为两队,一队收了他们兵器,收押死硬分子!靳当头带另一队,即刻随我回西宁卫复命!”

    ******

    戈舒夜:

    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如此平静,波澜不惊又无可挽回。没有,我没有像人想象的那样,会有愧疚感、或者觉得如果我能提前一刻赶到爹爹就不会出事,因为这些都来不及,那一剑刺得如此干净利落,没有炫耀、没有仇恨,甚至给人一种“这就完了?”的诧异,仿佛他们理应大战三百回合再力竭拼掌等等。

    而没有,只一剑。

    人的血肉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

    我只是恰好看见了而已。

    除了被击伤的,周围人都三三两两地跪下了,如同时间一到就退潮的海浪,一切的义愤填膺热血沸腾不过被证明是逢场作戏,人像鸭子一样被赶作一堆,期待着发放赏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的脑子里只剩下——快逃啊,趁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我,快逃快逃!后厨有条小道通往半山腰,那里堆了许多垃圾,还有茅坑的化粪池,平常不会有人去,唯一的生路。我调头快步离开,顺手扯了块毛巾包住头。松露台与地火神潭人声鼎沸,后厨这里却静悄悄的,天色已黑,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厨娘。我翻过许多烂菜叶,脚踩着咯吱咯吱不知道什么的堆积,推开满是油腻的小栅栏,踏上只有一人那么宽的山间小路,另一侧就是万丈深渊。没有月亮的夜里,三星挂在天空,我手里什么兵刃也没有,只一条柴堆里顺手抽的干树枝子,风声鹤唳,但什么也顾不得了。大约走了一刻钟,一人高的荒草中出现几块石头砌边的薄田,小路下了一个坡,同通往柴家集的大路连在一起。只听地面一阵震动,一阵马蹄泼喇喇卷过,我赶忙蹲下躲入荒草丛中,直到脚麻身冷。

    靳孝海及东厂众杀手护卫着——沈芸!

    等火光消失,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柴家沟,出离绝望,莲花王女他们走了,走了!最后的救援、唯一的希望熄灭了!环顾四周,不过三天,那破败的谷仓还在,狼爪的痕迹还在,湟水蜿蜒的身躯还在,甚至那篝火的灰烬、刀剑的痕迹和盖在我们身上的柴草还在,我想起那日莲花王女告诉了我们春水的秘密,想起杨昶质问沈芸时他不慌不忙的表情,想起我是那么愤怒而歇斯底里。那时候沈芸是如此平静,比起焦虑的乔安贫、激愤的杨昶、怀才不遇的闵少悛,仿佛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不在乎春水的人,

    ——我居然相信了他!

    沈公公!——这多么好笑!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联盟破碎,大厦已倾,连莲花王女都已经带着族人远避他乡……在这荒莽寒冷的边塞大地,只剩孤零零弱小的一个我,甚至没有一把兵刃。

    “倘若有朝一日你自己作出了选择,你就能保证自己一定会甘心么?”

    我选错了!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寒夜的荒原突然传来一阵马嘶,一个黑影冲破夜幕,在我身边打着转。我向它伸出手,它闻了闻,把头靠过来——乌云连珠,马还在,人已非了!

第九章 沈自丹

    【惊蛰卷】

    东风过野蒿掀浪,我骑骏马蹄上霜。

    四出翻雪撩碧波,风声鱼龙旋大江。

    世人非知我心意,怼恨猜嫌兼交忌。

    我执清霜剑神器,不如停歌西归去。

    *****

    沈芸:

    沈芸是怎么变成沈自丹的?好像沈自丹当得太久,有些记不清了,十岁前,家中的字帖、立柜、屏风,假山、亭子、竹林,夏日天井灼人的日影、紫藤架下听蝉鸣,怒放的玉兰和落了一地的花瓣、池中肥胖的金鱼、挂在墙上的七弦琴,妹妹和娘亲……都有些记不清了。

    打开门的一刹那,京城干燥的北风和着刺目却仍然寒冷的日光一同扑入眼帘,三十天内我无数次想到死,阎魔罗却没有到访,记忆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在高高的宫墙下,无数人朝着权力的舞台匍匐前进企图占据中心,没人注意到那群深深地低着头的人,连名字也没有的人,连尊严也没有的人,连性别也几乎被抹去的人。内臣、宦官、阉竖,——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被人骂作阉狗了。

    “我们这样的人,更要把自己当人。贵妃娘娘得宠,在这宫里当差,你年纪小,不定还有出头之日。”师傅说。但师傅只是个地位低微的门监,扫地除尘、管理杂务、提手踮脚伺候主子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他已然在卑微与枯寂之中度过大半生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也是我能看到自身的未来。所有济世的愿景都已崩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用来自我安慰的话也将面临崩塌,我看不出来天会有什么大任可以降于我身了。

    “芸哥儿你认字!”师傅深陷而微黄的眼睛里放出微光,原来能够认全《千字文》的内侍如此之少,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读过四书和诗、史。

    有一天,我随师傅去送剩下了的蜜饯,在偏僻的宫室中、四方的墙角下,看见一个头发散在地上的小孩,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不梳头啊?”师傅说:“芸哥儿,你来,给他讲个故事吧,这个娃娃,是应当认字、应当分得清忠奸好赖的。千万不能让贵妃娘娘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也成了这个秘密的一员,这群卑微、在史书中没有名字的人,像无数片花萼守护着一朵幼嫩的花芽,严严实实地在万贵妃娘娘的眼光下遮挡着这个普通宫女的儿子,这个龙种皇孙。这种遮挡甚至从我进入这庞大的紫禁城之前就开始了,纪姑姑自己告诉我,她之所以住在安乐堂,是来查探的宫女回去禀报万贵妃说,她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个瘤子。

    好像突然的一束光,在没办法保护自己的时候却先体会了保护别人,一个幼小无助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生命,仿佛一瞬间给我们这些没有未来的人赋予了意义、赋予了希望的欢乐。

    我搜肠挂肚地从记忆里寻找史书的碎片编故事,在悠长的河道中让那些仁人志士重新照亮我失去的尊严,如果君子两个字,还可以重现在残破的躯体上,即使匍匐在地上,还能“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门监张敏在给皇帝篦头后跪下,师傅跪下,司礼监怀恩公也作了保,小娃娃穿上红衣服,放开纪姑姑的衣襟,冲到了皇上的怀里——名分封号,公诸天下,这一切都当圆满了吧。现实很快扇来一连串巴掌,已是纪妃的纪姑姑自缢,张敏吞金。师父叫我跪在怀恩公面前:“求老祖宗保佑。”第二天早上也咽了气。更小心些、把头伏得更低些!怀恩公公叫我写了几个字、走了几步路,说:“芸哥儿,这名字不好,改改吧,就叫自丹,丹心自明的意思。想护着别人,先得自己熬得住,去西厂跟着当当差吧。”

    汪直倒是野心勃勃:“芸哥儿,人生在世,当效蒙白、卫霍开拓疆域,建功立业,不然就是白活。我就不信总教这帮冢中枯骨的老头子们遮天蔽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他煊赫的名声弄得人人自危,大败建州女真,歼灭鞑靼清扫河西走廊的功绩还历历在目,可是君恩难测,皇帝的宠信就像京城六月的暴雨一样,来得快去的疾,炙手可热的汪直转眼已被发配南京。即使他怀着友好恭谨之心拜会杨继盛母亲的坟墓,换来的也不过是“身体不全”的侮辱。他的政治生命和他的恶名也一样在南京的皇陵像风筝线一样戛然而止。

    原来即便我们自以为太史公留下通向汗青的道路,我们在那些念着儒家正统的人心里嘴里,也不过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妖异罢了,可汪直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皇上希望乃至授意的么?我开始怀疑四书的话,我开始怀疑“君子”二字的正义和必须,我开始看到古往今来历史轮回中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倾轧和事后诽谤,掌握着话语权的人大声疾呼,以道德文章大力排挤异类,而真正匍匐在车轮底下的,却无法声音——而他们还在护着比他们更弱小的生命!原来正气凛然的不一定就是善,义愤填膺的不一定就是受害者。

    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我感到忧惧——更强、更快、更谨慎、更察言观色些!

    怀恩公道:“汪直太着急了,他以如此卑微之身轻易地靠近权位而这样张扬煊赫,作孽多端,谁能容他?揣而锐之,不能长保。可是凤台鸾阁的那些大学士,哪个不是寒窗十年、宦海二三十年人精?看得太多,瞻前顾后只想着自己,叫他们锄奸去贪、改革吏治,叫他们杀敌卫国、改道治黄,他们也干不了。——我们不过是皇权的白手套,你和汪直都是特别锋利的棋子罢了。——但为了太子,自丹,此番你必须建功得宠见信于皇贵妃,以取西厂。”

    “芸哥儿,天地真有正气么?”太子问,他想的母亲了。

    我有我要走的路。虽然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疑惑,不是德节多么忠贞,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做了,并且倒下,为了太子,对不住,顾不上你们的喜怒哀乐了。

    那个少女破碎的眼神突然闪现进入他的脑海,像是一汪寒潭在月光之下晃荡——那里面的神情像是火热切地燃烧,又像是冰决绝地碎裂;像是热切期盼的试探,又像是孤注一掷的勇敢——只是我没想到她真的那么问了。“如果我选你的话呢……”

    这就叫做识人不明啊。

    在她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竟然在心里轻微地嘲笑道她,但随即认识到,这实是对我自身最大的嘲笑。罢罢罢,既然已踏上了这条路,我命如草芥、切莫顾自怜,我只有一个愿望就够了——保住太子!

    即使让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即使让我的身上背负着骂名。

    戈盟主,就当你是樊於期的头吧!

    *****

    沈自丹望向黑沉沉的河水——漩涡,黑夜和漂浮的雪沫,旋即将一切都吞噬进浩浩汤汤的黄水。乌烟瘴气的朝堂,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要低眉顺眼俯首系颈地去讨好贵妃,他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地去平衡与东厂、后宫和梁芳、李孜省的关系,甚至就连案上血淋淋的密报案牍,他也要事无靡遗。

    靳孝海进门施礼:“贺喜督公。”

    沈自丹身穿缥绿色绣翠竹锦缎曳撒,没戴冠,头系了根乌纱额巾。为御天寒,外面加罩着件白得晃眼的银鼠皮大裘,叫烛火和染着红光的炭盆更衬得他如同镶金玉人。他抬起眼睛:“师哥,进来坐吧。这话说得不谨了。”

    靳孝海倒不拘礼,看得出他们私交很好:“春水这剑既得,你兵不血刃瓦解陕甘绿林,如此大功,说不定娘娘凤心大悦,皇上跟前美言几句,复立西厂,还了你这个西缉事厂提督之位。也好过你在花川迎风别业缩着,没个名目。”

    沈自丹按着太阳穴道:“汪直失宠,陛下裁撤西厂不过两年,不会这么快。陕甘绿林没有异动吧?”

    靳孝海道:“他们不敢。不像你是孤身前来,——梁公公后续带了大批人马,都是精锐,绝对弹压得住这帮草莽。”

    沈自丹吃了一惊,睫羽一抬,长目中露出警觉之色:“梁芳亲自前来?不光是娘娘,看来陛下也相信。”“什么?”“这其中有什么秘辛,能让人——或是永葆青春,或是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梁芳那个炼房中丹药的?!他懂个屁,估计现在正在忙不迭地刮地皮呢。世人都知,东厂拿钱办事;西厂不收贿赂只收人命;这梁芳嘛——拿了钱也不办事!”靳孝海失笑。“只是梁芳为了陕刀门和慈恩寺的家业把大半人马都耽在了洮州,三日后才能到西宁。西宁卫袁千户和姓戈的有旧交,也不大愿意给咱们人,派的都是老弱病残,只能叫他们充充人数。那日若多亏是你设计,让我在西宁卫折腾,骗过了能得到锦衣卫消息的乔安贫。他以为我们会立时动手,沉不住气而试图挟剑离开——倒正让反贼们内部分裂自乱阵脚,否则,这么多反贼一时还真拿不住。”

    沈芸皱眉扶额:“乔安贫倒是成了我的好掩护——他身在镇抚司背主叛上,好话说尽也留不住了。其余,既然一咱们没本钱大动干戈,二则杀伐太多易激得这群草莽反扑,就只抓头犯,不累家族,戈云止和乔安贫既已伏诛,押了左观止、闻人悯人,其余人招抚为上。稳住他们,还有后用。最要紧的还是春水,我打算明日做好安排,后天就走水路进京复命。让赵忠全立刻收缴整理昆仑台书籍丹药等一切信息,传书给陈督公请求接应。”“我立刻就送信!”

第十章 楼船夜雪刺马监

    冰凌顺着黄河的骇浪冲锋而下。沈自丹在船舱之中,将春水细细擦净,插入烧的滚烫的紫铜炉中,春水发出鸣动,火光中字迹显现出来,他抄录了一会子,掀起棉絮帘子,将目光投向将暮的河面。河上又绵绵折折地飘起了雪,船亟待启锚出发,两岸高广的山脉冲成平头的土塬,少女灯下初现的面容突然眼前闪回。他摇了摇头。船周围发出咔咔的声响,沈自丹警觉地问:“怎么回事?”他才发现全船把头、船工都紧张地盯着河与岸的交界:“河面怎么这么高?咱们走的日子有些晚了,黄河起冰了!”突然间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前面堆凌了——降帆下锚!”船工拼命地接着帆索,哐哐哐,巨大的帆布跌下来,哐哐哐,铁锚投入奔腾的河水——越来越近了,肉眼可见的前面的冰坝。一阵剧烈的动荡,船颤颤悠悠在撞坝前停住了,雪白的冰晶堆积成交错的坝,堵住了水流。“为之奈何?”“回公公,只能明日召集纤夫,旱地行船了!”沈自丹看了看四周黑魆魆的土塬和河面:“这是临洮渡口?重金招人,连夜绕坝!”靳孝海道:“自丹,你素日最不喜劳民,此番是为何?”沈自丹长目一凛:“有几艘小舟从前日起就反复出没,看这里地形,最宜设伏!”

    火炬映在堑道浅而浑浊的水面上,也映红了纤夫黝黑的脸庞。沈自丹身穿缥绿色绣翠竹锦缎曳撒,头抹乌纱立翅冠,外面披着白得晃眼的银鼠皮大裘,站在船头高呼:“今日劳各位驾!平安过坝,各人赏钱二十贯,是你们平日十倍!”纤夫们拧着不知道磨了多少次的纤绳、唱着千百年的号子,“一二三啊,嘿哟,使劲拉呀,嘿哟”,用肩膀头子脚底板子,将楼船渐渐拖出水面,沿着堑道,向冰坝下游拖去。

    嗖嗖嗖,梭镖钩船的声音,然后是飞刀破空之声,纤绳纷纷崩断,纤夫一个个失去重心向前扑跌,楼船沿着陡峭的河滩倒退回河水中!船上靳孝海和护卫纷纷抽刀:“来了!”沿着细细的绳索,身形轻盈的一行黑衣蒙面人簌簌降落于甲板,阵风凌厉,二话不说,朝着沈自丹全力招呼过去!——七杀南斗变阵!

    沈自丹冷笑:“手下败将!”六人已突破防守,扑面卷来!

    第一个黑衣人接阵,独孤九剑破鞭式!“春水薄而软,招数奇诡,寒玉的路数应当更近鞭势而非剑势!”果然,虽不能招招克敌,却大体箍住了春水的攻击范围。下面接阵的是黑衣一高一矮两人,“闵少侠已然确定出沈自丹的攻击范围。谢先生,你使用拂尘,与师姐双峨眉刺都是短兵器,若单独对阵必然吃亏,你站在他攻击范围外,以金丝拂尘缠住春水,沈自丹过于在乎春水,必然不会放手,会往后收,此时出现一个短暂的相持,师姐,你趁机攻击他右手,得手后立即回撤!”沈自丹皱眉,果然击中他右掌!接下来两个黑衣人身材长大,上前,一人手中一块沉重的铁盾,另一人乌刃长剑。“袁小虎,如果对阵中所有装备你只能选一样,选什么?盾牌!春水软款,遇到质量远大于自身的铁盾,所有的冲量都会被反射回去,如不抵挡就会吃到自己的剑气,他一定会用左手掌力推平反弹的春水,而这时他的右手已经伤了,此时杨昶从盾后出正面攻击春水,他感到痛,一定会握得更紧。一切都要让他以为我们是来抢夺春水!”沈芸负痛,护剑之势更保守,却疏忽了——最后一人从他侧面一掌击出!一阵无色无味的迷雾!莲花王女的药师之毒,君流离!

    沈自丹感到一阵意识模糊,他切齿:“好卑鄙!”他松开右手,寒玉华爪扼住了那人脖子,回旋拖到身前当作肉盾,左手换手接住了春水,同时对方同伙的剑也抵住了他脖子。“都不许动!”双方微妙地形成了僵持的平衡。

    “各位好汉不要冲动,还可以谈。”大小姐,你我白受了如此多名节上的猜测,不想你我最为接近之时,竟是生死相搏。“你在昆仑台大肆屠戮,未撤走的昆仑弟子和陕甘群雄已全数丧命,连厨娘小厮都不放过,(画面闪现,谢若悬和莲花王女的救援小队刚刚潜入解开被缚几人,梁芳麾下的部众赶到,昆仑台大屠杀)有什么好谈的!快,杀了他!我们不可能再得到比今日更好的局面了!”“什么?!”沈自丹有些诧异,他下的明明是安抚赏银不追究的令,但是,“就算杀了我,你们今日走得出这条船么?春水照样还是会在我们手中!我劝各位脑袋拎得清一点,交出解药,我保你们今日平安离去!”

    乌刃沉舸平平而持:“绿绮藏楼松下,流水变徵之声。沈自丹,其实我早怀疑你了。你道钱塘远在江南,就以为我们对梳山沈家一无所知?”

    沈自丹冷笑不答。

    “先父与梳山沈逸乃是旧交,两家一见如故,结为儿女亲家。我更与沈逸之子沈宜栀有总角之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杨昶平时骘然自持、表情不多,如岩磐般沉默的神情中,骤然燃烧起如火的回忆和伤痛之情。

    “可是——他们家遭逢变故,早已去了!我父也因失去好友,郁郁而终!今日我一为盟主之仇,二为沈家之伤——你千算万算,不该冒充他!”杨昶咬肌一抽搐,目中杀意,出云十九剑的剑气灌注,朝沈自丹咽喉取来!——但同时被攻击波及的还有被沈自丹束缚在前当作肉盾的戈舒夜!

    沈、戈二人不禁都一惊,沈自丹惊讶的是,杨昶居然不顾人质直接进攻;戈舒夜复仇之意已决,并不在乎杨昶在进攻时刺伤她,但她没想到的是,沈自丹后步一撤,将她抛开了。

    春水的剑气如蓝白电光,沉舸的剑气如墨云沉沉,二人斗到一处,如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杨昶在接近春水之后,似乎也受到了什么触动,内力如同黑色飓风,发出骇人的声响。与他擂台比武之时大不相同,肃杀之气如鬼兵过阵!沈自丹身中君流离之毒,内息不能聚集伤人,只能以剑招和春水之利破解。两人缠斗,转眼已是百招,杨昶竟逐渐占据上风!船上卫兵怕伤主人,不敢放箭。

    “这是,出云十九剑?”刺杀众人也被杨昶惊到了。

    “不,杨昶,你号称名门正派,也……这是春雨剑法,是妖剑上的春雨剑法!”闵少悛第一个认出来。“啥玩意儿?不可能!杨大哥他咋能练太监的邪功呢?”只有谢若悬目中微光:“不,剑法是没有正邪的,春雨剑法的确是《水寒煮雨经》上的功夫,但春雨心法和出云十九剑实则同源同门,内力运行方法及其相似——只是我昆仑从不知道,闻人悯人院主,竟然如此系统地研究过此心法,还在白㰋书院弟子身上实验练习了这么久!”

    “沈某竟不知,杨少使也如此醉心于我西厂的剑法!”剑光的缝隙中,沈芸嘲讽。

    “非也——阉竖,你们并不是第一个接触此剑的人!早在黄沙帮之前,我年幼之时,妖剑就呼唤过我。我杨氏叔伯垂死的惨状进入我的脑海,春水问我,要不要无上之力,为他们复仇,歼灭西厂主持公义!那时我年少无知,几乎入魔、铸成大罪。

    从那时起,我就训练自己,抵御它的诱惑!天下剑法,收归我用,海纳百川,融会贯通!

    阉竖,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冒充他,你不该冒充沈氏的后裔,让他家门蒙羞!”

    ——“哥哥!”江南夏日灼热的午后,懒懒不愿动,清脆的小囡奶声奶气的叫声。

    剑气如决口喷涌的黄水,明明占了上风的杨昶突然如风中纸鸢溅血飞出,躺在甲板上,双目失焦!这是沈芸左手的剑气!黄河的夜浪发出破空骇响,拍向冰坝。

    “我不想杀你们,我原本真是想放你们一条生路,怎么就是有人这般作死。”谪仙脱掉他温和的面具,露出阿修罗狰狞杀意!

    ——“沈逸,这是你儿女亲家、建宁卫同知指挥使杨晔亲口举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钱塘沈氏,藏书匿宝、罪犯大逆,抄家!家眷没入奴籍变卖!”我以为我忘了,原来没有,一点也没忘!

    ——“大侠我求求你,发发慈悲吧,这两个孩子,长得多好啊,求求你把他们买走吧!”“哎!夫人,老夫游历天下囊中羞涩,把刀当了,也只能买得起一个孩子啊……”“那,那你把女孩带走。我知道你们汉人喜欢男孩,可是求求你一定要把妹妹带走……我给你磕头了”“娘!——”“宜栀,对不起对不起……”母亲的头骤然垂下,嘴角血线。

    ——“不,不,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要做阉人,啊——”

    家门蒙羞?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们杨家,其实可以选我、可以选我!我忍耐了这么久,这么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我也要你体无完肤、死无全尸!又是一剑!血花飞溅,黄水惊崩!

    “杨昶,你好弱啊——呵,不,是我更强了!也是,”沈自丹抬起官靴,踩在杨昶伤口上,“杨少使簪缨之后、名门贵胄,怎能练得这春雨剑法——这令人肝肠寸断,被命运彻底抛弃和碾压的人才明了的,春雨!”

    戈舒夜扑上前去,用身体挡在杨昶身上。

    “何如,大小姐?你不是曾经很厌弃你的杨郎么?如今倒要以身殉情了?”沈芸嘲讽地道,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春水斩断他自我约束的道德绳索,催动着他的暴戾恣睢,他感觉这甚至有些不像自己了。

    为所欲为原来是这么痛快!——原来这就是当年汪直在马上接受百官沿路朝拜的感觉!

    “哼,我戈舒夜愿赌服输——但也绝不会原谅你!”

    “不要不识好歹,让开!”沈芸第一次畅快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欲望,那是一种报复和杀戮的快感——他不用再善解人意地站在此两人中间为他们开解,他不用考虑周全地维护着每个人的名节和关系,他也不用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地含笑回应杨昶的质询——他想杀了他,他也想杀了她,就把这对男女,把杨昶,碎尸万段!

    春水闪耀着妖异的光芒。

    原来连你也无法抵挡。

    戈舒夜突然飞身而上,一手抓住剑柄,一手直接握住剑刃!她的血顺着剑刃流下,滴到剑柄上,被那些蓝色的涡卷星文吸收了——让春水好像骤然醒来一般,兴奋起来!

    君流离开始发作,沈自丹的内力散乱,但这并不意味着强大的寒玉内力和愤怒不存在,和春水的妖力混杂在一起,如果不能在一点发出,那就原地爆炸!

    黄河突然发出一声狂吼,两个人的内息混在一起,被放大万倍,冰坝炸开了!

    囤积了十日远高于下游的蓄势待发的黄水混着碎裂的冰凌,裹挟着世人微不足道的恩怨情仇,推着楼船,浩浩荡荡地朝下游扑跌而去!

    所有的人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仿佛脚下的甲板被一瞬间撤走,胡乱抓住能够够到的一切突出,也许是缆绳也许是桅杆也许是舵盘,被黄河浩浩荡荡推向未知的漩涡!

    春水热烈地鸣动着、闪烁着,仿佛恋人相拥,婴儿回到了母怀!

    前方礁石!春水所指,礁石被炸成碎块!迎面冰山!春水所横,冰山片片四散!

    两人争夺着春水,根本无暇去抓任何东西,但他们却相对船保持着静止,不,倒像船被一个以春水为球心的空间纳入,船和春水保持静止似的!在这个空间范围内,重力也是均匀而平坦的,风、水的能量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进行了重排。

    当然船上生死相搏的人没有理解这一点,船工们惊恐地匍匐在地:“他们,他们不会是河神爷爷派来的天兵天将吧!”“河神爷爷显灵了!龙王爷显灵了!饶命饶命饶命!”

    空间之船乘风破浪,直到握剑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内息用尽,戈舒夜一头昏死过去。空间瞬间收拢回春水剑之上,船再次失控,几番颠簸打转,闵少悛奋力扑上去拽开半昏迷的戈舒夜,被沈芸一剑砍中膝盖!船终于在解体前搁浅在岸上。各人像木桶中的石子般飞溅出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感慨自己命大,——只有沈芸,不,沈自丹,那妖剑在手,仿佛是剑气给他添了一双翅膀。只见他举剑一斫,纷乱的水面爆炸似的分成两片——他如水神河伯一般降临,谪仙一般稳稳地落在河岸上。

    六人趁乱跃入水中匆匆逃窜,被激荡而刺骨的河水簇拥着,像被命运裹挟着起伏,毫无办法,闵少悛的腿伤在冰冷的水中散出血雾。

    此时靳孝海调集起来接应围堵的沿河岸追击的锦衣卫骑兵,马上传来排排弩箭,在水中激起串串白色的气泡:“别让刺客跑了!”

    沈自丹缓缓收起被妖剑激发的如飓风般充盈而狂暴的内力,身子突然一颤,口中吐出一线血丝——刺杀者的目的达到了,君流离的毒性发作,他无法聚敛真气,春水巨大的妖力在他体内冲撞,妖力越大,伤他越深——此计有点恶毒,他笑。但他不为所动,目中冷光如电:“哼,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我的仁慈已经用尽了。怀恩公总教我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此刻,我不打算再忍耐了——哼,杨昶,我本来打算放你一条生路,但看来,你们杨家是注定要把骨头都留在我西厂手中!锦衣卫副都指挥使韩偃的人现在哪儿?去给我围了云头堡!”

第十一章 决意

    戈舒夜:

    锦裘出门去,归时血满衣;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道路以目,侧目而视!

    十月初二赵忠全带人退下昆仑,莲花王女与马队救下几人,我们一路求援:“陕甘绿林遭此大难,此时应各派响应,为陕甘雪耻,为盟主报仇!”众人脸上漠漠,道:“盟主已死,这事儿也算了吧。”“谁敢捋两厂锋芒?”“我派门小力单,还是顺应时势吧。”乃至闭门不出。慧生大师临别前道:“盟主勇武一生,陕甘能够支撑这么多年,其实全靠盟主之意志,否则一盘散沙。只可惜没有儿子继承遗志,大旗挑不起来,这云头堡,哎气数难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道真还有女婿为岳父复仇与东厂为敌之理?杨家更不会为了区区草莽牺牲长孙,二小姐的事情自有乔家张罗,大小姐就安分地嫁做人妇、平安度过一生吧。”小乘庄昔日门庭若市的聚义厅,今日没有尸首的灵堂,满座衣冠胜雪。

    昔日群雄云集的小乘庄,在被梁芳带领的亲从部队洗劫之后,只剩下烧得焦黑的夯土的断壁残垣。昔日彩旗招展的擂台,杨昶与闵少悛斗剑,乔安贫与沈芸过招——少年们交头而拜,互称兄弟,如今已是一片焦土白地!

    多日以来,戈舒夜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大厦倾颓,云头堡,败了。

    哈哈哈,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沈自丹,好手段!王霸杂用、恩威并施。他深知自己在西宁卫势力不强,用许多口头空名就收买了各大掌门,将戈云止经营多年的盟会轻易瓦解——现在,除了戈云止、乔安贫等少数几个“匪首”,伏法曝尸,其他绿林好汉倒是深受恩惠,恨不得巴儿狗似的扑上去,生怕落下好处没抢着。华山派开始到处炫耀自己“深受皇恩”;陕刀门打着“宫中有人”的旗号开始四处征敛、搜刮,奉送财宝给梁芳的使者;慈恩寺更是已经供上万贵妃的生祠供奉牌位;连小摊上算命的罗盘也要打上个粗制滥造的“官用”。

    昔日与戈云止歃血为盟的那些旧交,平时仰仗他调停出头,一听此事,别说为他鸣不平了,恨不得都退避十里;更有人轻蔑地道“戈老头土皇帝当惯了,什么培养忠良,佳翁佳婿。脑子坏了自不量力,人到中年还发大梦。早该有人教训教训他。”甚至有人开始趁着冬天抢占云头堡的田产,纵容牲畜将云头堡的麦苗踏坏,再栽上自家的,这块肥田就算自己的了——反正现在云头堡一盘散沙,也不会有人来管这件事。

    热血凉的比黄花菜还快。

    突围出来的年轻人已经成了没有归处的死子。

    ******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明明是他们来偷来抢、来杀来剐,为什么所有人的意思都是我们在自讨没趣!是,我是被人骗了,可被人骗了就该自认倒霉、被人打了就该忍气吞声么?

    “是我冤枉了乔二哥,他还为了救我……”杨昶颓然垂目,哑然若泣。

    “舒夜姐姐,我恨!”晁醒一拳打在山中废弃小屋的土壁上,土块扑漱漱往下掉,“我天天跟五哥——不,跟那阉竖混在一起,为什么没发现!”七人之中,晁醒与沈芸最为亲厚。戈舒夜才发现,她甚至不是最自责的那一个。

    和那些巴儿狗似的外围不同,这些朝夕相处的人,背叛感最强,恨意也最深。他们甚至不愿认输服软。

    “回去?!回哪儿?回那个不知廉耻给阉狗当奴才还要高兴的摇尾巴汪汪叫的华山吗?——我不服!他阴了我们!若是正面对战,我要让他除了那活儿还要少些部件!我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谢若悬看了一眼激情愤慨的闵少悛,示意他有女子在场不要如此粗鲁。

    乔安真颤抖着嘴唇:“可是我们真的,打得过他吗?”

    杨昶:“不,告诉他们,还有人没有屈服!”

    “姊姊,你会害死所有人的!——爹娘一直惯着你、什么都由着你!爹爹已经被你害死了!你闹得还不够么!”吟霜突然疯了一样大喊。

    “我跟大小姐去。”闵少悛突兀地说,“衰朽残年,他们怕,我们不能怂。”

    这一趟势单力孤的刺杀,命运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还有人没有屈服!

    可是————

    太弱了,太弱了!我们和他的力量差得太远了!

    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决意,最周密的计算了!还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除了,除了春水。

    为了复仇,你要把灵魂卖给魔鬼吗?

    戈舒夜:

    太弱了,太弱了!我们和他的力量差得太远了!

    孤注一掷的复仇,少年不肯泯灭的最后一丝热血,被绝对的力量击得一败涂地。闵少悛左腿已废,杨昶重伤难以动弹,在失去意识的边缘,晁醒在冰冷的河水中失温昏迷,袁彪斗志已尽。

    除了,除了春水。

    为了复仇,你要把灵魂卖给魔鬼吗?

    “戈舒夜,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行——盟主的仇,我会替你报;不要被复仇迷失了心智!春水不会实现你的愿望!”杨昶在我身后绝望地阻拦。

    “我的愿望不是复仇。”

    ******

    “谢大哥,有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的吗?”

    谢若悬大惊:“小夜,这是我们昆仑台死守的绝密,这是盟主和师父宁肯死都不愿透露的消息——你不该知道的。”

    “是春水自己告诉我的,在我和沈自丹的内力搅在一起时,我听到了春水的声音。她渴望灵魂。”

    ******

    谢若悬:

    《灵器经》上有载,灵器会寻找它中意的灵魂和它合鸣,人和妖剑产生连结,以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虽然我们从未得知这如何发生,但有一个标志——此人会成为药师。

    不错,就是莲花王女口中大能而长生的药师,只有这种药师的血才是他们背后的人渴望的。没有药师出现,春水就不过只是一把妖力很盛的利剑罢了。

    但是这种连结是有代价的——你要赌一把吗?

第十二章 春水新娘

    云头堡居然张灯结彩,户牖大开,像是要办喜事一样红幅满挂。

    突然传来兵戈之声,临洮卫府兵一排排涌入,将云头堡围了个严严实实。人群簇拥下,是西厂杀手众人,靳孝海领头,瞄瞄地势。云头堡的地势很险要,背靠黄河,雄踞悬崖,马面高啄,易守难攻。被是设伏的好地方,但此时却完全不设防。偌大的庄子上竟连个扫洒开门的家丁的影子也没有,只有正堂红烛高照。

    靳孝海有点犹疑,怕是有诈。

    一群人华服正色,为首的正是沈自丹。君流离的毒性还在他身上,内息压抑,面白如纸,竟衬一身枣红蟒袍,四足金蟒平金错银光彩夺目,玉带明珠、腰悬春水。

    “果然不出所料,借助东杨的力量脱籍自保是你唯一的路。——大小姐,你到底还是明白了盟主的良苦用心啊。”沈自丹毫无靳孝海的瞻前顾后,“老弱妇孺,空城计耳。你们能想到的,咱们没想到吗?准备好了。”

    他踢开蟒服下摆,红金闪烁,迈步跨入庄内。

    将喜帖一掷,随从高声念到:“凤藻宫詹士沈自丹、东厂子颗管事靳孝海、东厂午颗管事赵忠全并档头、干事,贺建安杨荣少保曾孙昶大婚之喜,呈上礼单!”其中不少是杨泰杨晔案的直接参办者,一众人都轻蔑地笑起来。沈自丹也并没有收敛表情:“念!”“金瓯一对!锡罐一双!喜饼十担!……担架两副,白绫两条,棉纱两匹,白药两罐……”他们更响地哄笑起来。“咱们诚心诚意地来了,连杯水酒也没有?”

    赵忠全双掌击出,正门洞开,并无半点阻拦。

    只听里面司礼高声唱到:“吉时到——”

    凤冠霞帔的戈舒夜,和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只大公鸡走进正厅。“吉时到,交迎书,新人启程!”一道剑气,新妇将小男孩往后一推,大公鸡啪嗒摔在地上,堂前青石板上一道冰霜堑痕。

    沈自丹拖剑阔步进入正堂:“妇孺病残,少在此打肿脸充胖子,你们人人涉嫌反叛,还不交出解药与逆贼?否则——下一个谁先死?”

    戈舒夜盖头蒙脸一步不退:“沈公公此言差矣,吉时已到大礼将成,我戈舒夜早已是外人,这些人是我的陪嫁,自然也不属于云头堡。我们一行你无权过问。”

    沈自丹:“杨少保辅佐三帝、恩遇荣宠,杨兄身为长房长孙,大喜之日竟如此寒酸,于礼不合,无媒苟合,怎能成行?”谢若悬笑道:“沈公公,谢某不才,忝代为媒,三书俱在、六礼齐备,怎能叫于礼不合?说句冒犯的话,各位可能不大参与这种场合,自然有所不解。将聘书、礼书、迎书呈上,纳礼、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的文书在此,各位请过目。今日就是大喜迎亲,合理合法!”沈自丹乜斜一眼,他居然一夜之间把全套礼书都编制出来,不愧是昆仑台首席弟子。“既是迎亲,为何不见新郎?”“公公有所不知,吉日少在霜月,新郎为免阳气受损,以童子抱生鸡或生羊拜堂以避太岁……”沈自丹冷笑:“新郎阳气受损?怕是受伤甚重、行动不便罢!怪不得只见女傧相,不如让我入室拜访!还是你们想要李代桃僵这微末的伎俩,将逆贼杨昶藏在内室?”

    他看到正堂之中竟摆着一具棺木,寒玉剑气一冲,棺木四散而裂,里面大量的符纸翻飞,如漫天纸钱。

    “哎呀,沈公公,你砍到了我的新郎了呢!”戈舒夜拖着悠长的尾音,唱戏似的说道。

    沈自丹自觉中计,双眉一凛,但并不惊慌:“霜眼儿,发信号,杨昶跑了;按我计划好的,让我们的人追。无论死活抓到了带过来。”他仿佛也早有后手,不慌不忙地歪着坐在上宾的圈椅上,随手拈起几上落下的符纸,懒散地瞥了几眼:“大小姐,唱的这是哪一出啊?你为了掩护杨昶,命也不要了?”

    “河伯娶亲。”

    “你是想让我当西门豹,将你送走的人都请回来?”

    “沈督公,非也。河伯娶亲,是一种非常迷信而残忍的手段。发生在天气长期干旱不雨,或者长期洪泛遍地、民不聊生之时。绝望而无知的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问题——下雨刮风年成如何,这老天爷的事体,该叫这些无知而贫弱的白丁如何改变?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但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白白等死?

    ——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可笑而疯狂的办法,他们觉得河神也和人一样要饮食男女,觉得这天灾的变异,竟乃是河神房中之事不妥。于是他们将年轻貌美的女子买来,投入河中——像先秦以人为祭品的奴隶主一样,用人的性命,妄图换取天气的改变!”

    沈自丹望着她:“大小姐你伤心太过,失去理智了?”

    戈舒夜在堂前轻轻冷笑:“我是疯了。好,那我们就说点眼前的。沈公公,你也知道东杨世受恩遇。六年前西厂陷害杨氏父子朝野震动,内阁大学士商辂大人亲自上书,六部九卿无人不言,圣上亲自安抚并罢了西厂。今日陕甘乡绅名流我俱请在侧院,如果你想再现当日,不如把我们都抓进昭狱,到时候京城里流出了《阉竖大喜害忠良》的话本,到时看看你上面的人会不会高兴!”

    沈自丹:沈芸,你在胡闹什么!既然他们不出所料地抬出了杨荣,你真能把他们当做叛逆都抓起来么?怀恩公千叮咛万嘱咐,张扬煊赫的酷吏一定会被抛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在干什么?!——是你的错,你不该问我,让我有其他的愿望。

    “再者,我想向督工讨一样陪嫁——春水!”

    “有本事,自己来拿!”视界中的红色突然飞起,画面清晰。——沈自丹一剑挑开了戈舒夜的盖头!

    血红嫁衣枣红蟒,掀我盖头非我郎!(来啊互相伤害啊)

    两个人都微微地愣住了。

    美与青春是神赐的利器,直指人心。你是我能所想到最好的梦想,从今日起,我开始做那种五光十色、胡乱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梦。可是横亘的命运是如此讽刺,我对你那不能发泄的欲望,好,我们正式开始相互仇恨!

    沈自丹飞出两指朝戈舒夜颈间划去,内力仍不能收敛,他干脆不用内力,化指为剑,以寒玉经的春雨剑式夺取她项上那串明珠——不错,就是可解百毒的珍珠樱桃!戈舒夜旋身后退护住明珠,双手交剪扣住他手臂,一脚当心踹出——出云十九剑变招鱼龙式。寒玉如疾风劲雨,红蟒平鳞闪烁;出云鱼龙式正如鱼龙搅波,红裙翻飞。(戈舒夜身量高挑,沈自丹年幼去势入宫,瘦削且上肢力量不强,失了寒玉内力,春雨剑式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加之轻敌,十五招内竟没有夺得明珠。

    她打得非常勇敢,但,沈自丹暗暗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就像在昆仑台对招时候的感觉,好像缺了什么,没有内息!

    赵忠全刚要上前,靳孝海拦住了他:“我情愿芸哥儿把那女子撕了。”

    沈双手一交叉,变指为爪、内力灌注——寒玉华爪!一胸、二肩、三颈,干脆利落!果然,戈舒夜根本无法抵挡,像一条鳗鱼被鱼鹰啄住脖子、被单手拎起来。

    他透明的手指勾起那颗明珠,手突然顿在半空,薄唇轻抿冷笑:“大小姐好毒的手段,砒霜,还是鹤顶红?——你就不怕我让你先吃下去?”

    戈舒夜并不惊慌,反而咬牙切齿地笑着威胁道:“督公,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她涂着蔻丹的鲜红指甲握向春水的剑柄,沈自丹如钢钳般的华爪按住她。“你就不想要,这春水之剑的再生造化之能吗?”

    “怎么,你连看也不敢看吗?”戈舒夜将早已藏好的白、粉、红三色药师神药:珍珠樱桃、胭脂樱桃、真红樱桃同时服下!

    白色的珍珠樱桃,就是能解百毒!(药师族的解毒血清)

    粉色的胭脂樱桃,就是能治百病!(药师族的免疫细胞cart-t)

    赤红的真红樱桃,就是能救百伤,救人于既倒!(药师族的无抗原红细胞簇)

    没错,此三药同时服下之人,可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呈现出药师族的特征,被灵器所识别,试图与之发生融合!

    戈舒夜,她想以自己的灵魂为祭品,从沈芸手里夺剑!

    春水果然鸣响!而且,从那蓝色的涡卷星文中发出有生命般、一下一下的搏动!像是脉搏,像是婴儿迅疾的心跳!就连云头堡崖下的黄河,那浑急的流水,也似感应到了这心跳,白浪兴奋地高跳起来,一下下应和着,撼动着承载云头堡的山岳!

    “这东西,真能呼风唤雨不成……”沈芸突然感觉云头堡金砖铺就、泄水平地的地面,似乎一瞬间变成了滔滔汹涌的水面!而他无可抗拒地沉了下去!

    ******

    春水的试探

    “嘘——”他刚要呼喊,一根纤纤如玉的葱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大小姐?!——不,你是何物?!”那少女面容熟悉,鬓发如乌云,目中却流动着蓝色妖异的光焰,如幽蓝的烟火在夜空中明灭。衣带飘游,光焰流动,如同水中飞天一般,那柔软的身躯游动婉曲,转眼偎依于他的身侧。

    “撒蓝德尼——哦,你们叫我,春水。”她似笑非笑,目如月钩,流出玩味,又充满诱惑。

    “沈芸,让我看看,你想要什么?”她伸出涂得鲜红的尖尖的指尖,柔荑一样抚着他的脸颊,另一手一挥,水中出现了一面水做的镜子。

    他几不敢抬头看!

    那是,那是——那是原本应该的自己!

    镜中的少年儿郎像是夏日里抖擞着枝叶、伸展着身躯的玉兰树!每一片枝叶都勃发着生命的光芒——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他的身量高了些,肩膀宽了些,脸上的线条硬了一些,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将经过雕琢一样,头发就像乌云连珠的鬃毛那样发出乌鸦翅膀一样的光芒。世界在他眼前,未来在他手中,歌颂羽林郎的歌谣,诗中采菱娘的情郎——你是诗经中所有女子等在月下林中的君子、梦想的情郎!

    绝不是现在这样,绝不是现在这样虚弱、瑟缩,如同生下来就长在没有太阳的背阴地儿里的一颗叶黄枯萎的病树!

    他颤抖了一下,不想再去看。可镜子里的羽林郎骤然回首而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在被竹叶散射成光斑的阳光下闪烁着没有忧虑的光。父亲在写诗,母亲在弹琴,小妹妹嘴里缺着颗牙,抱在那少年腿上央求着要糖吃。

    那少年舒展的蜂腰猿臂毫不费力地抱起那粉团似的小姑娘,在她圆滚滚的脸上亲了一口。(这里有一句闺房之乐的限制级画面)他们同时转过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像在拷问他!

    沈芸,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了!

    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沈督公!他像被雷劈中,惨白的脸颊战抖着。

    不,不要相信,人死不能复生,残肢不可再完,这都是春水在诱惑我!

    “谁说这不可能?药师之大能,青春可保,生命可永,百病可除,残肢可复!束洪水,平地震,不死走,骸骨生!只要你,献出灵魂,同我合鸣!”春水的少女突然光华炽烈,声音如雷震震,她如同千手观音一般张开无数只张开眼睛的手,大千世界如梦展开,其中一只润如白玉纤若柔荑的手,正握在他那苍白如透明的手上。

    他心意大动,呼吸急迫,几乎不能自持!

    春水瞬间洞悉了那心灵的动摇,如同千人万人、男人、女人、儿童、老人的声音一起发声:“来吧,跟我走,将你的愿望全部实现,将你的仇雠碎尸万段,我给你无上的荣光,我给你超越自然的大能,我带你突破人类生命和智慧的边界,我带你回归冥冥!”

    春水的光华突然一滞。

    妖化的春水和沈芸都突然转头,望向光源照不到之处,黑暗的世界中。——那个角落,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那孩子散着头发,像个小野人。

    “芸哥儿?”那小人怯生生地叫道。

    镜中完满的幻象骤然间碎成千片。沈芸痛苦不舍地闭上眼睛,睫羽如蝴蝶翅膀一样急速不安地颤抖,最终,那颤抖终于归于平静,再睁眼,已是平静的决绝。

    “我有责任。”那声音已澄净如真水。春水的眼瞳因吃惊而放大:“你居然……”

    “太子,他在看着我。

    彼君子者,不以私仇而苛刑,不因私欲而枉法。

    春水,你要臣服于我!”

    哗啦!!!像是镜子碎裂,像是冰块消融,沈芸从春水的幻境中清醒过来。他看着戈舒夜绝望而悲愤地瘫倒在地上、目中如血又无可奈何。她知道自己失败了。

    沈自丹明白了她的计谋,却仿佛经过一生的思考后一般平静。经过了春水的诱惑,他的内心却更加清明:汪直的教训,我不会重蹈覆辙。他不能因为自己家族的仇恨,再和杨氏结怨,重演官僚系统和西厂的腥风血雨,扰乱国本之大计。他这次要做的,只是取得春水和药师不老药的药方,得幸于陛下和万贵妃,得到他们的信任,好为了那帝国摇摇欲坠的未来。

    他道:“再生造化?痴人说梦罢了。不过多谢大小姐的指引,沈某才知原来不老药是要以药师族人血做引。你大功一件,我就看在这份儿上,饶你们不死。”他低下睫羽,略一沉吟,像他们没有仇怨一样真诚地望着因绝望而不顾一切的戈舒夜:“大小姐,其实你并不自知——比起二小姐,你才是更任性、更专断独行的那一个。杨昶他对你不够殷勤,你就怀恨在心;我没有答应你的要求,你就想杀我以泄愤。世上有些事是做不到的,戈盟主之事,我对你有所亏欠。但你认命吧,按照盟主给你安排的安稳人生,走吧。”

    他像在劝说戈舒夜,又像在劝说自己。他透明的手指勾起那颗珍珠樱桃,嗅了嗅,噙入没有血色的嘴唇中。寒玉真气如同朔风在他身上重新凝聚,变得更加强劲、坚定。

    “药师之事绝密,在场的谁敢透露一点口风,家法伺候!尤其绝不能让梁芳、李孜省知道在陛下面前抢了功!(是!)。传我命令,暗中搜寻药师族!”

    才发现计谋不成,又将药师一族陷入危境的戈舒夜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第十三章 清算孤女

    有时候,你觉得你咬碎牙齿和血吞下,认了输、认了命,你觉得你的生活糟糕透顶,不会再有比这更低的低谷,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了——转过头,你就会发现,一槛更比一槛低,还没到更坏的时候呢。

    ******

    “云头堡保住,不至于落得如小乘庄般一片焦土已是万幸。”谢若悬安慰道。

    “舒夜姐姐,盟主出事以来你一声都没吭,你哭一哭吧,哭一哭吧!”晁醒道。

    哭,哭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因为伤心而死,我的路还没有走完,不,也许只有不断奔波才能忘却对未知的恐惧、对明日的焦虑。

    “谢大哥,杨昶他们,安全了吗?”

    谢若悬道:“大小姐,多亏了你的计策,乔姑娘护送杨兄弟他们绕开了阉党探子的眼线,已安全了。七师叔认得一个医术非常高明的医女,他们会得到妥善医治的。”

    我的计策?我这满盘皆输、甚至以邻为壑的计策?

    “要去通知莲花王女和莫氏姐弟!他们有危险!”

    谢若悬道:“这件事由我去办——只是在这个时候,我认为大小姐应当尽快以履行婚约为由前往建宁卫,寻求杨氏的保护。盟主既去,沈自丹一走,绿林权力空虚,必然大乱,群雄逐鹿吞并,陕甘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地方了。

    此时此刻,云头堡仍然是前任盟主权力的象征,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里——盟主让夫人和二小姐离开云头堡避去乔家庄,正是为了避开这个锋芒。”

    “罢了。也只能这样了。武妈妈,你帮我发放盘缠银钱给家丁佃户,各自避难去吧。谢大哥,路上小心。若有消息,仍以青羽铁喙信鸽沟通。”

    临走前,戈舒夜猛然抬头:“谢大哥,怎么回事?怎么爹爹好像早把身后事计划好了似的?怎么爹爹好像早就像知道自己要遭遇不测似的?”

    谢若悬已在马上,也吃了一惊,他也不清楚为何师父大敌当前却放自己下山准备救援的接应,仿佛早计划好了熔剑失败的对策似的:“也许是此行太过凶险,盟主他们为了我们早计划好了后手。你千万不要耽搁,让晁六弟随你一起去东去。”

    戈舒夜送走谢若悬,庄上正在打包行李、遣散人丁,泼剌剌马蹄声却又从官道传来。此时,云头堡中只有戈舒夜、晁醒和一些仆从佃户了,几人惊慌抬头:难道是沈自丹及其仆众又去而复返?!

    来者却大出他们所料,晁醒的神色先由惊喜、疑惑转成震惊:“是陕刀门旗号——还有,还有那些人是?是被莲花王女杀死的左昭残部的匪帮响马——黄半仙?!”

    ******

    被点燃的草堆冒出熊熊黑烟,云头堡被盗贼洗劫、翻搅一空。仅存的家具、摆设,值点钱的东西都被盗贼们搬空,摆在场院上清点。

    “爹爹,戈盟主当日放你一条生路,你这样做不忠不义会为人耻笑的!”晁醒声嘶力竭地喊。“来人,把这个不孝子的嘴给我堵上。”晁百里被乔安贫割掉的胡子还未长好,加上脸上的伤看上去可笑又可怖。晁五步赶紧上前去:“大哥儿你闭了嘴吧,你爹气得要命!”

    只见一群人将戈舒夜围在中间,刀兵相向。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荡妇!爹刚死,不守孝倒还穿上红衣嫁人了!”一喽啰先上前骂阵。

    “小贱人,你还不快说?戈老头把陕甘绿林盟会的令旗和盟主信物藏到哪里去了?——难不成是给了杨昶那小子?”

    “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克夫克父,怕不是你看上了那个太监,自己将妖剑倒贴给了人家吧?!”

    晁百里喝退众人,想唱个红脸:“大侄女儿,哎,你遭遇不幸,老夫也很是同情啊。我与盟主是旧交,这陕甘绿林也不能一日无主,这盟令和信物,不如就交给老夫保管吧。你看你也孤苦伶仃,我陕刀门供养你一个女娃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戈舒夜心中登时清明,心中有点后悔自己走得太晚,自知今日怕是过不了这个坎儿了。她无所谓地抬起头:“晁掌门,您不是已经归顺朝廷,当那阉狗的鹰犬,还要这反叛的盟令有什么用处?”

    晁百里演技不好,登时暴跳如雷,闪了戈舒夜一巴掌:“小蹄子,给脸不要脸。我陕刀门如今可是官家的队伍,说,盟令藏在哪儿?!再不说,用通红的烙铁烫她的脸!”

    “不——你们要是敢动大小姐分毫,我就咬舌自尽!”晁醒挣扎着要上前去救援,被晁五步按住:“大哥儿,老爷叫梁芳使者敲了五百两金子,这个盟主他无论如何要当才甘心!再说了,梁公公也说过,这盟令千万不能让沈自丹又捷足先登抢了一功!”“五步,把大少爷绑起来扔到地窖里,我容后再算!”

    黄半仙上前,绕着戈舒夜袅袅的身形绕了几圈:“看来你真是克夫克父,七杀破军孤星之命啊——这荡妇,就是要让她尝尝男人的滋味才好。”

    戈舒夜轻蔑地道:“黄大仙,我克夫克父、天煞孤星,你就不怕沾上我,不得好死吗?”

    “这个瘟神,烧死她!烧死她!再把这云头堡也烧平!用马踏成一片白地!”

    戈舒夜:

    我仿佛又听舅舅家的窃窃私语。“小姐竟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听说她禁不住诱惑、对不起夫家差点跟人跑了,没想到竟看上个太监!”“不守妇道,无父无君,真给我们书香门第丢人!”“这样不干不净不安分的女人,报应!”“听说盟里没人肯为盟主报仇,就因为这丑事!”“听说那太监是小姐亲自领进去的,简直神魂颠倒!”“行为不检点,害死父亲!”“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了、哟,人家还没事人似的!”

    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只是想起春水凉薄的笑意:“这世上的看似寻常的道路,你统统都是碰壁;你注定了,颠沛流离。”

    “我不能选吗?”

    “你选错了。”

    “也许我错了——但,起码我从没有对自己撒谎。”

    “命运的齿轮即将转动,你们都终将被悲剧卷入其中,你孜孜以求、蝇营狗苟的,最后不过是一片虚妄。”

    “可我还是不甘心,我偏不服!”

    “既然如此,我就推动命运的纺车,让那命运之红线纠缠!”

    ——

    “什么味道?”疾驰的马队,为首的军官鱼服带刀、锦衣鳞甲,翕动鼻翼,风中有烟味。

    “回千户大人,云头堡,有烟,经探查贼子聚集!”派出去的斥候回报。

    “梁公公命令我们屠尽云头堡反贼,沈公公则只是让我们围而不杀,后宫与御马监斗法,我们该听谁的?”

    “哪个我们也不敢得罪。先全部放倒再说!听我指挥,韩春,你带弓箭火弩手守住高处;李福,你带一队人马守住后门与侧翼,别走了贼人;余等,跟我冲阵!”

    “得令!”

    ——

    “不好,烟里有毒!是那臭娘们!杀了她!”晁百里血气翻涌,眼前一黑,急忙以袖掩住口鼻。但戈舒夜早早点燃草堆、火把中下入的君流离,已经不知不觉中浸染多时,让他们内功全失。

    他举刀一斫,戈舒夜挣断绳索,滚地闪避。她与沈芸对决之时所服的药师三神药还未失效,仗着她对云头堡地形熟悉,在其中跳跃闪避,一时竟无踪影。

    陕刀门与黄半仙等人都在混乱地遮掩口鼻、找水清洗,互相之间争抢撕打,方寸大乱。正当此时,一阵弓弦火枪之声破空而出,云头堡大门轰然倒下,锦衣卫骑兵跃马而入,兵戈粼粼、雁阵井然,将他们包围:“尔等匪徒,放下武器投降,否则今日就是死期!”

    但陕刀门众人以为是戈舒夜安排的云头堡反扑的伏兵,加之中毒慌乱阵脚,本能地举刀反抗。骑在马上的锦衣卫千户冷笑一声,举刀一挥,旗语兵朝高处挥出旗语,登时埋伏在高处的射手们一阵射杀。旗语兵双手交叉,远程射击停止。红色的进攻旗语一挥,骑兵的铁蹄立马冲上去砍杀,步兵紧跟在后收拾残局。不一会儿,满庄的喊杀声、求饶声、哀嚎声归于平静。

    战局完全控制在手。锦衣卫千户一马当先,直冲入正堂,雁翎刀指向一个少女。

    那少女似是受了一刀,发髻散落,一边的头发还束着,另一边乌云一样垂在肩上,更显得楚楚动人。在这烟火腥臭血腥四溅的战场上,她袅娜如同一支荷花,又仿佛遗世独立茕茕而孑,见到他们也不慌不忙,屈膝一福。

    “韩大人。”

    “你认得我?”

    “不认得。”

    “那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处?”

    “我是沈公公留在此处的内应。”

    “内应?”韩春上前,与韩偃低语,韩偃抬目,目冷似刀:“没听说沈公公在此地留有内应。”

    “若是尽人皆知,还叫什么内应?”

    “沈公公留你在此,所为何事?”

    “沈公公上京甚急,匪首贼子手中盟令未得,我正为此事潜入其中。今日贼子们内讧,也是为了争抢盟令信物。”

    “东西呢?”

    “必得见了沈公公,我才能说。”

    韩偃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钢钳一般的手,握住她脉上命门试她内力——只有几分三脚猫的绵薄内力,只是那内息之中有一股妖异的势头,似在小溪之下蠢蠢欲动的暗涌,与寒玉功夫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韩偃心中不禁纳罕,他觉得这小姑娘根本没有几斤几两,简直太过张狂。但转念一想,西厂的确就是猖狂无度。虽然一时不能确认真假,但量她也翻不出天去;万一是真的,他更不能擅自处理冒犯于沈自丹。只能说:“打扫战场,带回京城,交给沈公公亲自处理。”

    ******

    谢若悬没走出多久,就听说了云头堡发生惨案,心中大叫不好。待到回马而返之时,却见满地的陕刀门尸体,只救出了一个藏在地窖里的晁醒和瑟瑟发抖藏在一起的晁五步。晁五步已经被锦衣卫的阵仗吓得两股战战、屁尿横流,两眼发直不能说话了。

    陕刀门彻底灭了。

    晁醒缓缓摇头:“这都是报应。当初,盟主宽宏大量留我爹一命,他们竟要对大小姐……这是报应。只是往后……”

    “去白㰋书院和杨兄弟他们汇合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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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