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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九章 执念,后土之使;灭世之约

    叶小贯目中神情从惊慌懵懂突然变得平静坚毅,道:“不,你不是我哥哥,韩偃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是你、是西厂、是你们卑鄙的官员为了谄媚贵妃,合谋害死了他。我不相信你。”

    “叶姑娘!”“小贯姑娘!”冷昭阳和朔同声道。

    “小贯,我知道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可如今你生命危在旦夕……”

    “沈大人,如果真像你们所说,我是万贵妃长生不老的关键,他们怎么会舍得杀我?而你放走我,岂不是罪无可恕?我看,被妖僧迷惑的人,不光是万贵妃,也包括你吧?”

    这发言像是一个惊雷,冷不丁在地牢里坚定地回荡。

    “我哥哥本来不至于丢了性命:在船上的时候,就是你下令抓了他;他被软禁之时、甚至被冷大人查案之时,都没有性命之忧。你们人人畏惧万贵妃的权势,人人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冷漠、无视、推诿、搪塞,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说句公道话,推衍塞责,至于让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大明的审判系统,从上到下,要么是万贵妃豢养的私犬,要么是明哲保身的小人。

    除了我们这些亲人为他哀悼、为他冤屈,甚至没有人在乎这件事的发生,害人者不会得到惩罚,而对于当权者来说,仿佛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轻风那样,根本没有任何触动。

    这世上没有公道。

    我不走,就在这里等,他们不是要带我去入宫,见那姓万的皇贵妃吗!?”

    *******

    “贞儿,是朕有负于你。”朱见深道。

    “不能够,这决不能够!为什么、为什么连陛下也不能实现我的愿望!”万贵妃凄厉地嚎叫出声,仿佛是一个狰狞扭曲的怨灵附着在了她的身上。“为什么,为什么我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陛下身为九五之尊,还是不能得偿所愿!

    这不应当!

    我们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夫妻,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为什么我们不能完成我们的愿望!为什么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做大明的继承人?”

    “哎,哎!”朱见深叹息。

    “不,不。我是陛下的城池,我是陛下的利剑,如果,如果其他人不能帮助陛下实现愿望,就由我来实现,就由我来实现!”万贵妃失控地喃喃着,仿佛中了邪魂的怨念,像是一头套住的驴子,被困在以执念为中心的圆环中原地打转。

    ******

    “愿望?”李恪睿从无厚度之泉之中抬起头,望着迷离的水面,上面光影变幻,如同极光洒落在大地上。

    “当一个灵魂刚刚诞生,一个婴儿刚从母腹脱离;

    那时候,它还未和星魂分开,母亲的怀抱就是整个世界;

    世界给它暖、给它爱、给它食物,会满足它所有的愿望。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发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天地的宠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发现,自身早已被造化之神抛弃,

    是命运之神玩弄的海浪纱线中沧海一粟的弃儿?

    他们无数次向造化,向冥冥许愿;

    可一次又一次,冥冥没有回答他们的愿望。命运女神反而操纵了他们,玩弄他们的命运如同丝线,如海上暴风雨中的小舟,如流水上的浮萍。

    他们的愿望不会被实现,他们长久地祈祷,直至绝望和时间吞噬了他们干枯的身躯,

    而我将成为后土之使,用黑土黄沙蒙上他们不肯熄灭的双眼,

    覆盖他们焦化的身躯。

    最终,那些堕落的灵魂学会吞噬其他的灵魂和肉体,学会了将同伴作为食物、祭品和交易的筹码。冥冥对人类失望了,药师从人类中诞生,想要拯救同类于水火泥淖。

    可是人类得知药师大能,扑杀药师如羽毛辉煌的翠鸟、如牙长而美的象群。

    于是冥冥和人类立约,

    当地上最后一个药师的血脉断绝,冥冥将降下硫磺和红雨,

    大地震动开裂,血红的熔岩在河流中流淌,

    古今现在所有人类的王朝将不复存在——人类将匍匐在地上,齐声乞求冥冥;

    但冥冥不再听到他们的祈祷,回答他们的只有死神——只有我,后土之使!”

    九王双手举起春水,朝东方日出之地、大海的方向举起了三次,祭祀了三次;然后举起春水向上一刺!

    平静无波的无厚度之泉突然卷起无数金色闪闪发光的涡旋——那些金色的是沙子!李恪睿获得了后土之使的资格!

    无厚度之泉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被破开,九王如同神兵一般降临地面。他手中捧着的《地藏火卷》发出炙热的光芒,整个京城地下的地脉如同活的龙脉、游动的水脉,从大地深处,发出即将醒来的脉动!

    “土之锁!封住此片土地上的水脉!”

    ******

    暗黑的地牢之中,牡丹姬出现在停滞的时间中,仿佛所有的光束都集中在沈自丹身上。

    “药师的后人,冰霜之使,人都以为愿望是一种祝福,其实愿望是一种诅咒。”

    “什么?”

    “命运如同转轮,没有人能得知命运女神的真意;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春水像命运之神的梭子,将你们的命运编织在一起:

    如果不是你为了保护太子,获得万贵妃的信任恩宠,孤身深入,抢夺春水,戈舒夜不会和你扯上关系;如果不是春水,药师族的秘密不会被揭开,你的身世和沈杨云三家的纠葛不会明晰;如果戈云止没有死,乔家不会逼嫁,戈舒夜不会远走他乡,戈云止就是云武的旧事亦不会拨云见日;如果戈舒夜没有远赴定海投奔韩偃,遇到周敏静,闹出二侯争妻,事情不会被捅陛下那里,云叶小民两家换女的秘密也不会暴露天听;如果你没有执意调查,苦苦追求自己亲人的下落,叶家收留孤女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韩偃也不会死;而如果万贵妃没有得到药师之血,她也不会如此疯狂地追求换太子。

    你良好的愿望,成了毁灭你一切的原因。

    由于云武和叶天篪的一念之仁,这存续在人类中的善,叶小贯,不,沈蓉。沈蓉本来会无知无觉地在登州度过她风平浪静的一生,生儿育女,鸡犬相闻,将药师的血散播于人类之中,陆地上药师的血脉就得以延续,人类就得以安全;韩偃本来应该建功立业,娶亲生子——但你执着于为沈家平反的愿望,深深地望向过去,命运女神的丝线于是将你们捆绑在一起,缠绕致死。

    当药师的记忆苏醒时,就是药师绝灭之时,而地上流水的河道,当被血河填满。

    所以知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究竟是幸或不幸?”

    “你什么意思?”

    牡丹姬伸出微凉的素手,轻轻拂在他脸上:“沈芸,命运的车轮已经转动,被卷入其中的人人人血泪飘零。记住,地上的药师必被卑鄙的人类追索!”

    轰!牡丹姬的身影突然飞散,沈芸回到地牢封闭的现实。

    沈芸看了看她:“朔,快带冷大人离开。”

    “提督大人,那你呢?”“这里还需要有人收拾善后、拖延时间。”

    地脉的震动由远及近,声声令人不安。牢固的地牢头顶突然飘散下金色的细沙,如同飘散的细雨潺潺。

    “二位姑娘,不要耽搁了,快随冷某离开,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冷昭阳对着沈自丹点点头,拉着二女强行进入密道,沿密道朝离开万华川谷迎风别业的方向离去。

    路行至半,“下雨了?”戈舒夜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东西,凉飕飕的。”

    “似乎是沙子——沙子,暗道中突然落下大量金沙!”“快走,这密道要塌方了!”“可是这里原本坚固无比用三角条石连接而成……”没等朔解说完毕,从密道的两侧突然喷出大量活动的金沙,像游走的龙蛇一般,将他们隔开了!

    哗啦啦!金沙如同喷涌的洪水一般突然涌出,顿时将暗道完全填满了!

    “呀!”冷昭阳和戈舒夜恰在通道朝外的那一端,冷昭阳奋起神力,将戈舒夜从沙子的掩埋中拉出来!

    “快,抓住他们!抓住叶小贯,娘娘密令,叫他们一个也走不脱。”追兵的声音传来!戈舒夜还用双手奋力扒沙,想要破开厚厚的堆积,将朔和叶小贯救出,冷昭阳只得从后面拉住她的腰带,将她强行拖离这里:“先走再说!回头再救小贯姑娘,若是我们都被捉了,连个帮手的没有!”

    “是九王李恪睿的灵力——李恪睿,你为什么要帮助万贵妃为非作歹?!你不是想成为三山的祭司吗?难道你不是应当保护药师族吗?!”戈舒夜在被拖走之前奋力向沙中一锤。但沙子扑簌簌落下。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叶小贯是故意留下的——她想为韩偃报仇!而李恪睿,李恪睿在帮她实现她的愿望——为什么、为什么?”

    *******

    蓝迦楼迎风而立,如同仙人凌波,在水面上行走。

    九王李恪睿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洛均,你终于来了,按照入门的顺序,我还得称呼你一声学长。你丢了利维坦之力,你丢了白剑,你作为三山的大祭司,药师族的守护者,眼睁睁地看着药师一个一个从地上绝灭。你一个一个地试图教给他们一些皮毛法术,当一个到处扑火的军医,还是阻止不了人类将他们一一扑杀。

    你让白先生失望了。

    只有我,才是那个真正像她的人,只有我,才是那个为了生存,敢于承担万世之恶的人。要保护药师,让脆弱的永生者在地上行走,延续人类的文明,让生命之树的枝丫在破碎的时间中蜿蜒,只有我能做到。”

    “你违反了三山条例!永生者不能干涉在他的意识范围内既知的历史!”

    李恪睿笑了起来,他摇摇头:“洛均,你的悟性太低了。三山条例就像人类社会的律法,只有在国家、政权等暴力机构还能维持的时候才有实际的约束力。

    而在战乱、饥荒、社会秩序破坏的地方,法律上所有的权利都是一句空话。

    三山条例也是如此,只有在被时空区间管理者完全照亮的角落,才有约束力。而在这幽暗诡秘的历史缝隙之中,在这交错破碎的因果律混乱的区间,因就是果、果就是因!

    身处奔腾的时间河流中的意识,你身处这段时间之中,不是你的行为改变了历史,而是你的行为导致了历史!时间之中根本没有禁忌,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到吗?”

    蓝迦楼如同被雷劈中,后退一步。

    李恪睿笑笑:“就是因为你被困于自己的认知之中,束手束脚,而导致药师血脉断绝——等着吧,等到约定的那一刻到来,我将代替你,踏上三山的舰艇。

    为了保证药师的存续,必须对人类施以天罚。而我,会为药师的怨魂,一一讨得报偿!”

    ******

    “沈自丹,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把他扔到诏狱里去,等到本宫大事完成,再将他剥骨拆皮!”

第八十章 最后的药师族

    叶小贯: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只爹爹的客人。远道而来,语有南音,和周围被海风和巨浪吹得很粗粝的人不一样,像是一座俊秀的山,周围氤氲着仙逸的雾气。但是我没有想到,我过去所有的世界,都从此刻开始倾覆。

    我应当认识他,我感到熟悉,心灵的海翻起海浪,但最终如潮水落下、平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想不起来。

    从小,就有小孩子们嘲笑我是捡来的。他们有的说,我是爹爹外遇生的,所以娘才执意回了娘家;也有说,我是石头堡垒外面捡来的。年幼时,我也拖着眼泪鼻涕跑到爹面前告状,爹总是嘲笑我没有用土坷垃打回去,打跑那些欺负人的小混蛋,然后把我抱起来,用胡子扎我的脸。

    然后我和大哥就一起用土坷垃去砸他们。那时候我就知道,大哥打起人来很凶的,把人的头都打破了。当然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一句骂回去的话:“你才是破烂堆里捡的呢,你们全家都是捡的!略略略!”然后爹又不得不拎上攒好的红鸡蛋,去别人家里道歉。

    回到家爹会用柳条枝子捆成的束打我们以示警戒,这时候大哥会趁机耍赖,在地上打滚,并且哭喊:“我看我才不是亲生的呢!我们都不是亲生的呀?你下手好狠啊!”

    结果就是大哥打屁股一两下,我打手心一两下,作罢。然后吃饭。

    可能因为娘早早回娘家了,爹爹烧饭很好吃,他喜欢往大锅里加很多猪油,厚厚的猪肉炒扁豆,最后浓郁的酱油浇上去,柴火也多,这样烧出来的菜很香。左邻右舍都说,就是吃的好,大哥才长得高。我有点羡慕他,因为登州人个子都很高,我也想长高,总是努力吃很多,但身量还是细条条的。虽然见到我的人都说:“叶家的二姑娘怎么娇娇柔柔的,不像咱们登州人,倒像夫人似的,似是个江南那边天上的人物。”可我还是想有大哥那样宽的肩膀,他十几岁一担就能挑四桶水,左右拉开四百斤的弓。爹爹看了他很高兴,说以后一定是个打倭寇的好材料。“倭子才这么高,”他往自己的胸口下面比划比划,“腿好像被人砍了一截那么短。你得弯下腰才能砍到他们的脖子。”然后就哈哈哈地笑起来。

    我没想过自己不是亲生的,也没想过大哥会死的这么憋屈。

    他没有像爹一样,百战功成后回村里晒着太阳养老,冬天农闲的时候,就领着庄里的男孩们练太极螳螂拳,练破浪刀和阵法,给他们讲当年郑和下西洋是何等的壮丽,添油加醋地吹嘘自己的战绩。对了,爹爹不太喜欢剑法,说不大实用,真面对面砍杀起来,还是长矛、大刀和盾牌最管用。

    他也没有像登州卫海神娘娘庙里供的那些军士一样,在战场上马革裹尸,然后在海神娘娘庙里留下自己的牌位和计功谱。

    他被人逼死了,而且用着这样一个无赖、荒唐的罪名。

    在失去亲人的悲恸袭来之前,我感到巨大的荒唐。

    这种荒唐增加到了极点,那个在船上下令大哥不许走的、令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卑躬屈膝的太监,说他才是我的亲生哥哥。

    我不相信。

    我不肯信。

    但是当我第一眼看到戈姑娘的时候,我却开始认真地怀疑这件事情的可能性了——只一眼,就知道她是大哥和爹爹的亲人。她和大哥很像,尤其是他们动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只很大的猫狸子,后腿很长,先蜷曲着,然后突然一跳,轻盈、无声无息地,炫技似的,踩着院墙上的瓦片离开。爹爹年轻的时候也有个外号,叫“大虫”“老虎”。

    她伤心的时候也和大哥一样,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蜷着腿坐在那里发呆。——而大哥不在了。我的心突然一沉,像是坠入无底的深渊。

    原来是真的。原来我真的是捡来的,——还是爹爹用他亲生的女儿换的。

    为什么?

    我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仿佛是从灵魂海的最深处发出,“去见那个始作俑者,去见那个贵妃”,我想报仇。

    *******

    血池之术?血池?沈自丹被迎面而来的新鲜的血腥味冲得捂住了鼻子,眼前的景象出离了他的想象。

    永昌寺李恪睿带着他的傀儡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色彩斑斓的人血人皮彩画,这里像是猛鬼交易的地狱。而在大雄宝殿的中心,李恪睿所营造的地裂的所有线的交汇点上,出现了一尊水晶的棺椁。

    晶莹如同辽东严冬,卖冰人从封冻的江面上,切下来的一块块巨大的冰块。但是,由于加持在上的灵力,这棺椁永远不会融化。在透明的棺椁之中,晃荡着猩红的液体——是等待更新的血池。

    而在这座透明的棺椁面前,一排兵甲粼粼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刽子手——断头台!

    闻人悯人摩拳擦掌,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欲望,一声令下:“把牺牲贡品带上来!”“原来闻人悯人一直在收集药师族,就为了铸成血池!”沈自丹恍然明白。“他们竟真的要这么做吗?这可是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他们真的相信……不,我一定要找机会救小贯。”

    “为了陛下和皇长子,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承受。”万贵妃沐浴焚香,在血红的大雄宝殿祈祷。

    闻人悯人道:“那就开始吧。”

    第一批被带上来的,是莫氏还活着的两个弟弟莫问和莫忘,以及莫愁留下的两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凄厉地哭叫起来。

    “你们人类是魔鬼!——你们连稚子幼童都不放过!你们没有人性!怎么可能获得冥冥的祝福,进入永生?!你们号称大明的统治者,和倭寇何异?”莫问绝望地大声嘶吼,而莫忘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已经被吓得失去语言的能力。

    “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娘娘,千万要坚定信心!——刽子手”闻人悯人抬头看了看坐在高高在上的凤座上的万贵妃,嘱咐道。

    令牌落地,人头滚滚。莫问的头首先被砍掉,断掉的脖子碴上,动脉血喷涌如同一个绽放的花火,直冲永昌寺的人皮天花。闻人悯人失控地笑起来:“别浪费一滴血!”

    叶小贯颤抖了一下,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些陌生的画面,像是记忆之海海底翻涌上来的泥沙。

    莫忘已经吓得不能站立,原地颤抖如同筛糠,像一只被从洞中挖出的兔子。刽子手拖着他,拖到了断头台上。

    “不——”他像大梦突醒,突然站起来想要逃跑。只听嗖嗖的箭镞破空之声,被射倒在地。然后准备在侧的锦衣卫将濒死的莫忘拖到血池前,割断了他的喉咙,往其中放血。在他死亡之前,身体一直在抽搐,像是一只被宰杀的鸡。

    两个小女孩已经被吓得不敢哭泣,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刽子手拎起一个,像是从鸡窝里拎起一只小鸡,小女孩拼命想拉住自己的姐妹,还是无果。

    锦衣卫一刀,小女孩的身躯软绵绵地低垂下去。然后是第二个。

    莲花王女。

    只见她衣饰肃整,身上的每一片瑟瑟石都在发光。她抬头看了一眼虚空,对地牢中的叶小贯道:“药师女,八女族的后人。八女族的记忆会通过血脉代代继承继承,当你生下女孩时,那世代累积的记忆就离开你,往你女儿身上去了。

    所以八女族的女孩,生下来很快就会说话,也很早拥有惊人的智慧。却因此被人类视为妖孽和不详。

    但是,当所有的同类都离去,记忆就如同没有容器的水流,通过连通之术,全部集中在你身上。到时候,你会明白你母亲的做法,你会明白你一切先祖的做法——一个真正的药师会怎么做。”

    她伸手拂开想要按住她的锦衣卫,“不用,我自己会走。”然后高傲、尊严地,走上了断头台。

    她侧身躺下,躺在冰冷的铡刀下,最后整理了一下她秀丽的长颈上熔金一样的长发丝。

    *******

    莲花王女的血飞溅,渗透过大雄宝殿的木地板,从头顶滴下,蔓延到叶小贯脚下。

    她颤抖了一下,眼前画面如百万只斑斓的蝴蝶在眼前翻飞。像是风轻轻吹过,像是水缓缓流下,她的心灵像被涨潮的海浪托起来的水母,在记忆的大海中漂游。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无数人的思绪——韩夫人听闻韩偃被逼自杀的消息,伤心自缢!她透过曼儿的眼睛,看到梁芳率领的东厂探子围攻叶天篪,想要从叶天篪手中抢走曼儿。

    叶天篪已经不复年轻了,他当年以一打五,保护住了自己,但是今天,年老丧子的父亲失去了这种力量,一阵火铳的硝烟过去,年老的将军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突然明白,这意味着她的女儿死了。

    她是她的先人和后人中,在世界上最后一个药师女,她将继承前人和后人所有的记忆。

    更多的记忆涌来。

    一个高个子的陌生男子,对着一个飘逸如仙人的男子倾诉衷肠。她不小心看到了,躲回房内。

    然后是激怒、羞愧,决裂。

    女人的视线低头,看着一双儿女。一个是自己,还有一个——是沈芸。

    这是……这是母亲的记忆,——沈自丹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这是当年杨昶的父亲杨倾对沈逸表白的场景。)

    闻人悯人出现在画面之中,他在那个瘦高的男子耳边喃喃:“这不是你的错,沈逸一家都是妖孽,他被狐妖附身了,而他的妻子是个巫女,供养着这个妖孽。所以你才会对他产生不正常的狎昵之情。你应该祛除他身上的妖怪,以后你们就可以恢复你所期望的,正常的友谊,高洁的伯牙子期之情!而不是低下的狎昵淫念!”

    沈逸对妻子道:“我们还是离开吧,昆仑台不是安全之地了。我一开始以为杨兄是个明理克节的君子,我们能够维持友谊。如今看来,他的想法受到闻人悯人的戕害很深,怕是一时半会不能回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瓜田李下的。还是避之为好。”

    画面又闪。杨倾突然出剑:“妖孽!不详的女巫、迷人心窍的女鬼!”

    “杨兄,放开我妻子!你干什么?!”

    “沈逸,你被她迷惑了,我知道她是什么人!闻人先生告诉我了!她复姓八女,是当年三山众药师族的一支,是三圣女中无心圣女上官兰棹的后人!唐时,上官兰棹在北庭都护府制造了惨绝人寰的百鬼叛乱,我先人弘农杨氏留下的族谱中有记载!她勾结吐蕃屠杀唐人,用妖法攻陷了整个河东和北庭!

    她们是非常邪恶的妖魔,是地狱的使者!她们生下来就会说话,她们永远不会衰老,她们的女孩会遗传母亲的记忆。想想,你的女儿带着你妻子的记忆,那是多么败坏人伦的!”

    沈逸很平静:“杨兄,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如果你还珍惜我们相交的这一点缘分,就放开她,让我们离开吧。”

    杨倾目中绝望:“你宁愿选择一个妖女、怪胎,也不愿意和我继续交往?——我就那么让你恶心吗?”

    沈逸道:“杨兄,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不堪。只是我们缘分已尽,就在这时相忘于江湖,互相记得对方美好的部分,而不是伤害和破坏,岂不是更好么?”

    杨倾咬牙切齿道:“好,我知道了。”

    画面再跳,沈氏判族诛、抄家。(杨倾因爱生恨诬陷了沈逸。)

    年轻的云武:“沈大人,别怪罪咱们当差的,日后你下了阎罗殿,记得冤有头、债有主,说你们家同情于谦、窝藏长生不老之法的人,就是你们的儿女亲家,建章杨氏,那上表还是杨倾亲笔写的呢。——他的文采风流,可是有当世骆宾王之称,陛下还夸他了呢。”

    沈逸死,杨倾幡然悔悟,自杀以殉。死前疯狂凄惨,手刃妻儿。只有一子被云游道人救下。

    沈夫人对云武道:“云旗长,如果我所料未错,这在中挑拨离间,诱骗杨倾谗死我夫君的,又让杨倾因愧疚失心自杀的,该是闻人悯人。

    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药师族八女氏一直为三山保护着圣器,他一定会谋求这件东西和永生,但是我岂会将生命之权拱手让给这群卑鄙之人?只是我一双儿女……等安顿好他们,我会有我的决断。”

    叶小贯颤抖着,记忆进行到了那一段。

    “爹爹!”即使在母亲的回忆中,叶小贯也叫出声音。年轻的叶天篪和韩偃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宽阔的肩膀,英俊的面容,修腰长腿,漫不经心的步伐,只是脸上多了胡子。他高高兴兴、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

    当目光扫视到这里的时候,他的面色变了。随着沈夫人的视线,叶小贯看了看年幼的自己,又看了看玉人似的沈芸。然后她咬咬牙,将年幼的自己抱给了叶天篪。

    “哥哥!”终于在母亲传递给她巨大的二子选一的过程中,她叫出了那久违的一声呼唤。

    ******

    沈自丹猛地回头,发现叶小贯已经是满面泪水。

    “五月栀子花,七月菡萏话,九月芙蓉花。”她颤抖地唱出那句沈夫人给他们起名的歌谣。

    “走,我会救你离开这里的!”沈自丹奋起寒玉真气,手中凝结起冰剑,砍断了地牢的栅栏,将叶小贯拉了出来。

    “我是三山冰霜之使,延续在京城地下的水脉!为我指路!”随着他灵力的暴起,地下水脉纷纷呼应唱和,为他指出了离开的道路!自由就在眼前了!

    轰!

    一声巨大的爆炸。

    “冰霜之使,春水已经不在你手上了。”李恪睿冷笑一声,“不要忘了,土克水。”

    沈芸口吐鲜血,朝后倒去。

    叶小贯被带走了。

    ******

    叶小贯在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中抬头,在呛人的烟雾之中,万贵妃一步步走下高高的凤座,向她走来。

    “药师,药师。莫氏果然不是药师族,他们的血没有用;莲花王女是永生者,却没有能力令他人永生。——只有你,只有你,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叶小贯感到手上一痛,原来是闻人悯人用一把锐利的尖刀割破了她的手腕。暗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滴落入猩红的棺材。

    那棺内猩红的血液突然像活过来那样涌动!万贵妃、闻人悯人都激动地趴在血池的边缘,看着里面猩红的血水,在这滴血的加入下,逐渐变得澄清!里面莫氏和莲花王女的血细胞仿佛在什么力量的策动下,开始沿着一个人的形状,按照人循环系统的分布,流动起来!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上天,你没有抛弃我,抛弃朱家!只要有你在,我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恢复青春!快,好好地治疗她……”万贵妃话音未落,叶小贯手腕上穿透血管的伤口已经目可见地血液凝固,血管对齐,皮肤重生!瘢痕组织快速覆盖了切口,先是扩大,然后慢慢减退!

    “这,竟是真的,只要进入血池之内,就能肉体重铸、恢复青春、祛除百病,永生不老!”

    “冥冥!这是奇迹!你真是八女氏的药师女!”突然,闻人悯人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喜的、疯狂的呐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可以长生不老了!”他欣喜若狂地失去一切礼仪,突然脱光所有衣服,疯狂地跳入逐渐变得澄清血池之中!

    “不!————呀!!!”万妃发出绝望的嘶吼,不顾自己身上华贵的衣饰和满头的珠翠,伸出指甲留的长长的手,抓住闻人悯人衰老的胳膊,指甲直嵌入他的肉里,竟吧他的肉撕下来:“我不会教你抢了我的永生,我的儿子,出来,给我出来,血池是我的!”

    “贱人,放开!我马上就可以躯体完好”闻人悯人外在看是仪表堂堂,谁知道褪去衣物,身上的皮肤、肌肉竟然像没办法粘在一起的部件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掉落!两个人互相厮打着,一起落入翻滚的血池!

    澄清的液体满溢出来。万贵妃华丽的衣饰漂浮在水面上,身体却没了踪影。

    ******

    叶小贯:我看到药师所有的逝者站在我面前,仿佛是在圆形的大剧场上站满了观众。随着同类的一个个逝去,她们的记忆像百川归海那样汇集在我的脑海。春去冬来,关于春水剑和药师的抢夺,杨沈云叶的恩怨情仇,先帝今皇对于永生的追索,在我脑海中像拼图一样逐渐完整。

    她们的目光围绕着射向我,扪心叩问我应当怎么做。

    母亲的记忆,莲花王女的记忆、莫氏姐弟的记忆、小曼的记忆。她们被屠杀的血汇流在这里,这人类的最高统治者用公权力作为自己的私器,破坏了那么多家庭,践踏了那么多生命后汇集成的血池。

    我的生命具有无限的力量,在所有的日子里,我热爱生命。但此刻,我却只渴望灭亡。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若士必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天下缟素!

    药师不会屈服于强权,药师不会匍匐黔首,任由你们鱼肉。即使药师族拥有最珍贵的生命之权,如同脆弱的幼儿怀璧过市,但有人若硬是要用强权夺去,大不了,我就摔碎它!

    死神是唯一公平之神,我绝不会让你们这群压迫别人的卑鄙之徒逃离祂的审判!绝不会!

    我会像一个固执倔强的登州人一样,为我冤死的大哥报仇。

    原来娘亲不是被云武勒死的,娘亲是自己吃下了药师三圣药和君流离。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同时吃下药师三圣药的珍珠樱桃、真红樱桃和胭脂樱桃,不过是和君流离相生相克,解毒而已。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药师来说,这却是最危险的毒药,胜过世上的鹤顶红和鸩毒。

    我不会让你们得到生命之权。

    ******

    叶小贯身子一歪,垂头倒下。靳孝海吓了一跳,上去扶她,却见她的嘴角留下一丝血线

    “叶姑娘?!”

    “这是我娘亲教给我的,”她抬起头虚弱地笑笑,“在我意识的最后,我以连通之术向所有的永生者发出檄文,世上已确无一个药师,药师的血脉已经断绝。我们所有悲伤、恐惧、被戕害的记忆,等着利维坦的回归。祂将为我们带来最后的公义。将作恶之人一一剪除。

    药师必报。”

    血池中突然翻涌上来一簇紫红色的暗浪。

    从血池中爬起来一个身上肉全数腐烂的怪胎,然后是看上去似乎恢复了年轻,表情诡异的万贵妃。闻人悯人和万贵妃两个不人不鬼地从血池中爬出,口中大口呕出紫红色的浆液。——不,那不是两个人,那是两个融合在一起的人!仿佛是两个蜡人,各自融化了一半,又拼在了一起!

    “不——,不——”万贵妃的一半疯狂地、痛苦地喊道,“滚出去,滚出我的脑子!”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闻人悯人的一半发出疯狂的、欢乐的大笑,“我是大明帝国的权贵,我是皇贵妃了哈哈哈!而且,而且我获得了永生!我要得到永生,我要吃药师的血肉!”

    那具不人不鬼的东西突然爬着冲向倒在地上的叶小贯,咬断了她的喉咙!开始疯狂地喝着叶小贯的鲜血。

    被毒液浸透的鲜血呈现出诡异的紫色,散发出一股杏仁似的香味。

    “啊啊啊啊——有毒,有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那怪物同时发出男人和女人混合的声音。

    奄奄一息的叶小贯仿佛没有痛苦,缓缓地闭上了那双长长的眼睛。

第八十一章 揉金格桑;水克土

    药师诗歌:

    药师在地上被贪婪的人类追索,发出痛苦的哭嚎;

    然而那声音微弱,似乎不能为冥冥所听见;

    然而那声音微弱,众人只拜玛门和国王,众人只只能听见富豪和权贵的意志;药师于是向人类的王哭诉,却并没有得到公义,人类的王只看见药师的长生,想要窃取这种权力。

    但是在千百人之中,有人听见了药师的哭嚎,他执剑而出,为药师讨回公道。

    药师向冥冥祈祷,药师救助人类,为什么冥冥如此薄待药师?

    冥冥就说:我不是为你们降下你们的王了么?

    那头戴金冠、手握权杖、收取赋税的,是人类的王,不是药师的王;

    那听见药师的哭喊为药师讨回公道的,才是药师的王;

    窃取权柄的岂能是王呢?行使权柄的才是王呢。虽然他衣衫褴褛、一无所有。

    你们也不用学人类将金银戴在他的头顶,因为一旦拥有了私人财产,玛门就叫他堕落了。

    *******

    (硬要解释:八女族的药师拥有很强的连通能力是由于她们的先祖上官兰棹是魂系法师,专门搞意识沟通的。)

    地上的所有永生者,白童生、天使和翔士都得到了药师女临死之前对人类的控诉,那声声泣诉如同从天空飘落下来的雨丝。

    (蓝迦楼、李恪睿论战)

    太阳的光芒突然变得暗淡,仿佛被黄色的薄纱蒙住,惨惨淡淡地发不出光箭,并且正在变得越来越暗。像是风中一颗小小的烛火,逐渐微弱,最后熄灭了!四九城里的百姓抬起头,揉揉眼睛:“大白天的,天怎么突然黑了?!太阳怎么看不见了?”惊风怒号,天地为之变色!从北边压过来的沙尘像是高高的一堵黑墙,将天空漫漫地遮蔽!

    “大白天没日头,下沙啦!”

    “下沙了!这是有冤屈,有大冤屈!老天下沙啊!”

    BJ城的地脉涌动如巨龙在地底苏醒,沙子从岩层的薄弱处喷射出来,黑沉沉的如同相柳、混沌、饕餮、穷奇四大凶兽一起苏醒,和风神混杂在一起,成为高高的沙尘幕布。

    李恪睿:“哈哈哈!洛均,你输了!你没有保护住药师的血脉传承,我以后土之使的名义弹劾你大祭司的职阶,将三面目从你身上褫夺!如今你已经失去了白剑,我要从你身上夺取风神之力,我才是风神的祭司!”

    他将春水双手举起立在胸前,只见蓝迦楼身上的风之力正化为羊角涡旋,被春水吸走。“与狂暴的风水之力相比,风土之力更加无可避免。”

    李恪睿灵力破天动地地强盛,蓝迦楼的灵力却在逐渐式微,只能保持脚下一片地脉的平静:“九王殿下,你难道为了实现自己成为祭司的抱负,故意将最后的药师女小贯,送到那贪婪的人类掌权者手中吗?”

    李恪睿目中流露出嗤笑:“哼,当然。和你这种毫无远见的人不同,当我落到地上,我选择用冥冥去影响人类中最有权势者。纵观人类的史书,白丁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可怜虫。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名垂史书的名字浮出历史的水面,像是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而那些寂寂无名的平凡人,则像水下十分之九的冰山、堆积在岸底的砂砾一样沉入时间的海底。

    他们像被抛弃的蚁群一样批量地死去,他们像被倾倒的垃圾一样堆积湖底,他们的身躯和灵魂湮灭在历史的琐屑中,发不出一点声音,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们庸俗、无聊、弱小,他们甚至不值得冥冥的一眼。你去捡拾起一颗两颗砂砾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能够改变大海的流向吗?当然是英雄人物、强力枭雄掌握着命运的力量!

    看看你,替冥冥选择了什么地层的可怜虫?不知廉耻的穷困荡妇(戈舒夜),对家族逆来顺受连自己的情感也不敢表达的懦夫(杨昶),流连烟花酒巷的落魄诗人(萧怀遇),嫁不出去的半瞎女神棍(施摇光),唯一一个略有权势的,呵,一个家破人亡的太监(沈自丹)!人类的躯体是冥冥在时间中磨砺出的作品,一个被阉割过的残次品,也配登上冥冥的祭坛?!

    看看我替冥冥拣选了什么人?大明帝国的帝王,和掌握着大明帝国国王心灵的女主!

    我选择了金字塔光辉的尖顶,而你却在金字塔底的泥沙中刚刚开始攀登。你怎么能比得过我?!我本是大唐皇室之血脉,我父亲是天可汗——你用什么跟我比拼力量?你用什么和我去比较给冥冥带来的荣耀和扩张!?”

    蓝迦楼突然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真诚地看着李恪睿的眼睛,他注视了他一会,然后才开口说:“师弟,我原以为你参破了三山条例。不,你错了,原来你完全错了。

    冥冥是全,是全知、是全在,是古今过去未来所有人类意识的总和。

    冥冥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在时间中存在过的意识。无论他多么成功或多么失败,无论他是煊赫滔天或是倒毙路旁,无论他是多么圣洁善良还是肮脏不堪,无论他是健壮美丽还是身患恶疾——他都是冥冥其中之一。

    而冥冥却对他们的任一没有任何偏爱,也没有偏恨。

    冥冥只是存在、运行,然后在那一刻,你感受到了冥冥,这世间的一切存在、规律。

    我们像一滴水进入大海,从生到结束,单一的我们不能改变大海的流向,只是看似无助地在洋流中沉浮、没有方向目的地漂流,张开手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风和流动,看着这一切,经历这一切,却最终发现了洋流发生了改变。

    那时候才恍然发现,冥冥是我,我即冥冥——是一滴滴水滴的行为和选择决定了冥冥的流向。只有一点你说对了,三山条例不应当成为永生者的桎梏、思想中的枷锁。在所有的歌诗中,最美的一行,就存在于提笔之后、下笔之前;在所有的时间中,最重要的一刻,就是过去之后、未来之前,就是现在,就是我!”

    李恪睿冷笑:“你现在失去了白剑之力,总是巧舌如簧,也是徒劳了。这个世界掌握在强力者的手中。大地,震动吧!我将人类的都城当做罪城索多玛献给冥冥,这里经历了太多人类的厮杀、宫变,如同卑鄙的老灵魂盘旋在这片水都变得咸卤的土地上。土之锁!把蓝迦楼困死在土的围堰之中,等待我完整白剑!”

    新春的BJ城从地底发出轰鸣,大地画地为牢,将蓝迦楼关闭在了李恪睿的囚笼之中。

    *******

    “陛下,就不能让杬儿回来吗?”朱见深趁万贵妃不在宫中,前往看望邵妃,以安抚她儿子被夺走的哀伤。朱见深叹口气:“邵妃,要懂事。朕亏钱皇贵妃太多。”

    突然,大地震颤起来:“陛下,地震了!——外面天怎么黑了!快掌灯!”

    老太监点亮了宫灯,摇头叹息道:“这妖风地震,怕是不详之兆。”邵妃也道:“陛下,地震是上天示警啊!”

    **抉择**

    药师预言:地上的继承者们,你们都听到了药师的哭喊,你们的选择将决定,你们会不会为冥冥所喜。

    血池之中的怪物爬起来,对于死亡的恐惧,让它饮鸩止渴,用有毒的药师血修复自己的躯体,勉强自我修复。但它们灭亡的结局已经注定。

    两个灵魂的执念相互纠缠、争斗着,最终大部分恢复成了万贵妃的容貌。看,连最扭曲的怪物也知道,在人类社会,变成权贵,比变成一个僧道要便利、要好!

    闻人悯人:“窃取白剑,窃取永生之力!”

    万贵妃:“我要杀了太子,让我的孩子继承大统!我要和陛下融为一体,永远不分开!——对了,杀了那个小杂种!”在两个灵魂混乱的博弈中,那个三十年如一日的万贵妃,执念居然取得了上风!那非人非兽的生物爬出血池,守卫的锦衣卫全部恐惧而惊诧地倒退。“去东宫,杀死朱佑樘那个小杂种!”她发出诡异的嚎叫。

    “娘娘,这,这可是大逆之言!”锦衣卫们慌忙劝道——所有的人都知道万贵妃有此心思,可朱佑樘,大明的太子,皇贵妃可以让他以溺毙、暴病、自杀等等离奇的方式死去,却千不能万不能亲自动手去杀死他。名不正则言不顺,人类以为他们踏上万人之上,就是权力的主人,其实他们是权力结构的奴隶。

    锦衣卫们不得不对着这半人半鬼的贵妃跪下,以头抢地:“皇贵妃娘娘三思,皇贵妃娘娘三思啊!”血花飞溅,万贵妃的手腕突然变成闻人悯人的触手,伸出长长的野兽一般的爪子,将跪地阻拦的警衣卫一爪搠倒。而在两人接缝的地方,突然张开一张长牙的大口,抓起一个宫女的头一口咬掉,饮血增加力量,发出不人不鬼的呼喊:“谁敢拦着我!车辇,回宫!”

    天地变色,怪物走地,轿夫们哪里见过这等场景?!都被吓得四散而逃。一向约束下人极严的万贵妃哪里容忍得了这些?!利爪像熊爪那样挥去,轿夫颅脑破裂!

    一个锦衣卫总旗突然反应过来:“快回宫报信!护驾,保护太子,保护皇上啊!!!”

    ******

    舒夜和冷昭阳合力扒开密道的出口,两人站在地面,面面相觑:“我们用了那么多时间吗?天竟然已经黑了?”冷昭阳定睛一看:“不,是沙尘暴?有人!”“谢大哥?”舒夜顺着冷昭阳的目光转眼,却发现正是旧时相识:杨昶提着沉舸,谢若悬同闵少悛、袁彪,正在这里等待。戈舒夜介绍:“这位是冷昭阳冷捕头。”“六扇门的冷面捕快,久仰。在下等昆仑台门下谢若悬,建章杨昶。”杨昶、谢若悬对冷昭阳行礼道。

    “杨昶,袁小虎,你们怎么都在?”“晁醒也来了,他在望风。”

    杨昶道:“嘘。是沈……是沈芸叫我带各位来这里接应的,他拜托我救回沈蓉——叶姑娘。”

    “对了,小贯姑娘被李恪睿的流沙所阻,被留在里面了!”

    晁醒从高处跳下,道:“小贯姑娘被他们带走了,我看那华盖车辇往永昌寺方向去了!”

    杨昶道:“上次我们潜入过永昌寺的地牢,如今重蹈覆辙,可以潜入救人。”冷昭阳道:“事不宜迟,请各位带路吧。”

    ******

    众人被困在永昌寺的高墙之外。

    杨昶摸了下着厚厚的夯土墙壁,一拳击在墙上:“可恶!土克水,李恪睿用土脉锁住京城的所有水脉,正是为了压制宜栀的冰霜之力,他的力量施展不出来。如今他被困寺内,太危险了!可恨我没有注意到!”

    戈舒夜道:“也未必,蓝迦楼操控的四元素是风和水,九王这么做,更加可能是为了限制蓝先生的水之力。”

    “这永昌寺人去楼空,僧众皆不见,也未设防守,凭各位的轻功,要出入永昌寺难道不是易事?”冷昭阳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行动。

    几人相互对视了一下,谢若悬道:“冷判官有所不知,这永昌寺内外都被李恪睿布置了强力的结界,我们被他的土之灵力阻滞,无法突破。”冷昭阳没有灵力,对于李恪睿的灵络并不能察觉,未等得及众人阻拦,纵身一跃,想要越过高墙而入。随着他身躯跃起,只听永昌寺的外墙似乎发出一阵阵凄厉的鬼哭狼嚎,无数金色砂砾如同潮涌一般从土墙后涌起来,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山,将冷昭阳重重地击回来,冷昭阳感觉自己好像是狠狠地摔在了巨大的沙袋之上,巨大的闷压之力朝着他的五脏六腑压过去,眼冒金星、内力不能相继,气息断绝,他闷哼一声,从空中坠落!

    杨昶、闵少悛见状,飞身上前,空中两人合力接住他,退回来。

    “这,这妖僧有妖法?!”冷昭阳又惊又怒,却见那金色的砂砾在风的疾动下,像海浪那样涌动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李恪睿夺得了蓝迦楼的风之力!”戈舒夜睁圆了眼睛,原来并不相干的风之力和砂之力,此时慢慢由对抗变成合作,卷成高耸如云的沙龙卷,朝他们扑来!

    “大家将兵器插入地下,互相拉住,站住了!否则会被吹走的!”曾远赴回疆办案的冷昭阳曾经见识过这种山口飞沙走石的大风,“满地风卷石乱走”,别说是人,就连巨石也被大风吹得满地乱滚!

    众人互相挽起手共同对抗大风之时,却见李恪睿发现了极好的消灭他们的时机,灵力掀起一阵巨大的沙龙卷风,将矗立在众人面前的夯土墙地摇摇欲坠,朝他们倾倒过来——若是墙体崩塌,他们就要被活活压死在这里!

    千钧一发、死生之地,戈舒夜和杨昶二人终于能够泯灭恩仇,同时出剑,以灵力抵挡倒下来沉重的土墙!

    两道耀眼的光闪过,刺的众人难以睁开眼睛,却见一暖白一淡青两道灵力的光束,将倒下的墙劈成碎块。碎石、泥沙、木块……组成夯土墙的材料被炸得四散飘落,激起巨大的尘埃,众人都灰头土脸,呛咳着,挥散口鼻前空气中的泥土。——结界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众人见状,面露欣喜,心中豪情鼓舞,觉得定然可以救出小贯。于是依次通过缺口飞身进入永昌寺的地牢。“你们二人若是能早和好,事情倒容易得多。”谢若悬道。“先救小贯于生死之际,再带宜栀离开。”杨昶简洁地回答。

    就在众人皆振奋之时,突然,二人同时身躯一震,呆立原地,仿佛同时被雷劈中。

    “戈姑娘,怎么了?”冷昭阳扶住呆在原地如木鸡的戈舒夜,她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头上沁出汗珠,嘴唇颤抖,眼中慢慢噙满泪水。

    杨昶浑身颤抖着踉跄了一下,“我们还是来晚了……晚了一步。小贯姑娘,小贯姑娘——药师族没了。”他痛苦地抱头,普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发出他从来没有过的,痛苦的、失态的哭嚎、嘶吼:“不——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抬起头,眼睛充血,然后自嘲地笑了,询问戈舒夜:“所以我只是,我们三个只是,把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又重演了一遍吗?”他眼珠一转,“对了,对了,我看到,宜栀似乎伤得很重!”

    戈舒夜却根本没看他,一言不发。

    随着灵力的扩散,谢若悬和晁醒也接收到了药师族的记忆,二人也是满目悲怆,悲愤、痛苦之情满目,泣涕泪下。

    冷昭阳转头问谢若悬,他看上去尚能自持、镇静一些:“谢先生,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都突然如痴如狂?”

    谢若悬闭上眼睛,像呕心沥血一样艰难地说道:“小贯姑娘为了不让闻人悯人得到永生之力,服毒自尽了。在她临死之前,她通过药师族特有的能力,将药师的记忆传达给了我们。

    ——她向所有的永生者、天使、翔士和白童生,所有能听到的人发出檄文,发出药师族的冤诉,讨他们的公道。”

    “对了,宜栀!”杨昶突然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地牢冲去。

    ******

    滴答,滴答,滴答。

    在万籁俱寂和冰冷的黑暗之中,他数着自己的血流。

    滴答,滴答,滴答。

    那仿佛是他失去的时间,那仿佛是他失去的生命。

    小贯的记忆氤氲上来,蒙蔽了他的眼睛,似乎要夺走他的意识。再久一点,通过母亲的眼睛看着那回不去的过去更久一点。母亲微笑着亲吻着他的额头,用手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宜栀。”

    我也要被睡神和死神带走了吗?

    “宜栀。”青年男子的声音。“宜栀!醒来,醒来,不要睡过去,千万不要!谢大哥,他还有救吗?”“失血过多。我有真红樱桃可救急!”

    一粒什么东西被喂到他嘴里,仿佛是一个躺在温柔晦暗的浴缸里的人被骤然拉起来,冷风吹得他骤然醒来,一个哆嗦。

    他醒了。

    “太子殿下!”他抓住杨昶的手,“他们要去害太子殿下!”“宜栀,你不要激动,你慢慢地说。”“十二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有这件事,求你一定要去替我做到,如果如果太子殿下有闪失,我,我们,怀恩公公、张敏、师傅,我们这些人的所有苦心就都白费了!盟主也就白死了!一定要,一定要保护太子!”

    “阉狗,你还好意思提盟主?!我们应该把你的头看下来,祭祀在盟主的牌位前!”闵少悛突然火光。

    “宜栀,我听着,你慢点说。”杨昶按住了闵少悛。。

    “我知道你们恨我,是,我害了你们。从十九年那个冬天,我设计分裂了陕甘绿林同盟,并且得到春水,即使是时光倒流、我也还是会这么做。为了得到皇贵妃的信任,暗中保护太子,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们就算把我千刀万剐,我也毫无怨言。可太子,他身上背负着大明帝国的所有希望,如今东宫危在旦夕,国家大义不可塌陷,诸位少侠自称英雄,如今沈某敢问一句,死国可乎?”

    杨昶凝视着心爱之人,他一直恐惧春水的力量,会将他拉入和父亲一样癫狂的悲剧。可如今望着他,他却全数释然了,为了他,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他只能跟随他的决定,不会违反他的任何心意,哪怕是需要他自身奔赴死亡。

    “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杨昶深情地,郑重地道。

    “三弟,可是以你之力,就算是尽死,也不会是李恪睿和闻人悯人的对手!”谢若悬提醒道。

    众人对视了一下,也道:“帝国大事,挽救大明,义不容辞。我们也一起助你。”

    沈自丹道:“我身受重伤,武功已经废了,但我还有内力,可以全数传给你。”

    杨昶道:“你如此高的悟性、修为,全数传给我,一朝尽失,以后你怎么办?”

    沈自丹摇摇头:“迫在眉睫、危命悬于一线,为了太子,顾不得这许多‘以后’了。只求你保护太子安全。”

    “可以杀了那始作俑者的皇贵妃为小贯报仇吗?”从接收到小贯的记忆起就一言不发的戈舒夜突兀地说道。

    “不可以伤害陛下和贵妃娘娘!这是大不敬。——如果你做了,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沈自丹支起身,嘱咐道。

    “哼。”戈舒夜看着他们,突然发出乌鸦一样嘎嘎嘎的冷笑,讥诮道:“我就知道你们做不成这件事情。

    除恶不尽、怙恶不悛。

    你才刚刚看到亲生妹妹惨厉死去,那是你苦苦寻找的亲生妹妹啊——你却不肯满足她的愿望,不肯听到她的冤诉,你却还是一味沉浸在权力的幻想之中。怎么,太子登基之后,会让你做司礼监的掌印,你就以为可以扭转乾坤吗?

    什么救大明,你所做的不过是一直谄媚统治阶级,一个皇帝失败了,你们就寄希望给下一个。你们要救的根本不是大明:叶小贯才是大明,韩偃才是大明,在大明土地上生息繁衍劳作战斗的一个个普通人才是大明!你听不见他们的冤诉,不关注平民的正义,只会一味地救统治阶级、官僚系统,把希望寄托在王子皇孙身上,却对这些受害者视而不见。

    沈自丹,你已经不是个药师了,你的眼里只有人类的权柄,你根本听不到药师的哭嚎,不是吗?

    这些事情还会再次发生的,药师还是会被屠戮的,平民的生命还会再被碾碎,说不定下次你们就是加害者!”

    “大小姐,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已经没有执念了,重要的是太子,是未来。”沈芸虚弱地还在安抚她。

    (这里沈芸选择了世俗的世界,为了人类政权的稳定而向人类政权妥协了,他站在了人类的角度,离开了药师;杨昶跟随了沈芸的选择;戈舒夜出于公仇私恨,则坚持要为药师报仇。戈舒夜睚眦必报而且不计后果。)

    “不————————我绝不会原谅!药师永远不会原谅!”戈舒夜嘴里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叫,仿佛她发声的不是声带,而是那颗被刺碎的心脏。

    随着她的尖叫,她心脏的位置光络旋转凝结,那把金色的刀!

    惊地藏刀!药师们称她——揉金格桑!

    被废弃的血池、药师血、被李恪睿废弃的陷阱永昌寺都随着那金色的灵络发出凄厉的呼喊,像是药师的怨魂从地狱发出不平的鸣动。

    她拔出了那把刀!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照的那美丽精致的面庞如雕刻般威严、狰怒,像从天庭降临地狱的金刚罗汉、降魔菩萨,怒目圆睁。

    “李恪睿,土克水?让我教教你什么是水克土!”她将那刀尖刺入被李恪睿的土锁圈住的地脉。

    ******

    李恪睿突然睁开眼睛。他用土之力为自己修建的城堡,突然地上涌起一些小水流,像是一汩汩小小的喷泉。

    他定睛一看,大呼:“不好!水之力!”之间那几个小小的蚁穴似的喷涌口水势迅速扩大,土地开始液化,塌陷,甚至李恪睿所立足之地都被猛烈漫上来的水势吞噬!巨大的水压超越了土壤颗粒间可以承载的压力,从底层底部穿透薄弱处形成管涌,破坏了李恪睿的千里堤堰。

    蓝迦楼从桎梏中站起来,奋起灵力,和惊愕的李恪睿一起漂浮在虚空之中,土围像被恶魔之手从中撕裂,水流炫耀似的冲倒土堤,浑浊的泥石流裹挟着泥土和水流,浩浩荡荡地喷涌着,像是地下爆发了泥浆色的火山,然后按照重力浩浩荡荡地朝低处奔涌而去。

    李恪睿的地脉土锁被水脉纷纷冲垮,失去了封闭都城的控制力。

    “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就是冥冥。九王殿下,当她将刀尖指着你的时候,你要小心了!”

第八十二章 偿还

    **药师睚眦必报**

    黑色的河流从脚下奔腾流过,天空往下飘着遮云蔽日的金沙。沙子落在舒夜脸上,又被强风拂去,砂砾中金色的闪片落在在她的睫毛之间。仿佛是一尊千年前被遗落在沙漠中的飞天仙女的造像,今日在狂风之中,又展露她的真颜。

    她伸手摸摸脸上的砂砾,张开眼睛,望向幽暗晦明的天空。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在孽缘让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在一切发生的最初,在她还不知道他们背后交错羁绊缠绕的宿命之前,她背负着春水,站在临洮的黄河河沿上,黑色浑浊的河水滔滔流过。

    往昔的一幕幕如同闪回,她看见韩偃韩春骑着高高的骏马,身上是锦衣卫的护甲,在硝烟后踏破云头堡的大门,将她拉上马,那时候春水告诉她,命运的转轮即将运行;她看见周敏静在新江口大营的江边,侧头注视着她,那时惊鸟离林;她看见爹爹叫沈芸跪下:“你发誓,对小夜绝对不可以有半分非分之想!”;她看见沈自丹的剑刺入爹爹的心口,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同时投射在她脸上,爹爹最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他嘴唇微动,她没有听清的他最后一句话。

    “不要恨他。他是你的……”

    命运的缝隙之中,原来藏着那么多提示。

    可是,错了,全错了。

    她看见韩偃红着眼睛,抱着头往后退:“不,不,这不可能!她不是我的妹妹!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她看见杨昶对沈自丹说:“我愿意为了你做一切事,哪怕需要付出我的生命。”

    如今她真的是个没有归处的孤儿了,没有家,在世上没有容身之处,没有春水,没有爹爹,也没有那个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兄长——她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当时她纵身跳入滔滔的黄水,让春水被黄河的骇浪碾碎成齑粉,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地底发出雷鸣。

    春水带给她所有命运的疑问;她只能一一回答;人类带给药师的所有伤害,她只能一一偿还。——她拔出了那把刀!

    惊地藏!

    ******

    (KO1平昌公主)

    平昌公主府。

    敏静来告辞,他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回宁波去了。他自请去定海,替韩偃守着那海上的堡垒。

    后院内堂,明薇正陪着平昌公主说话,她这么贤惠、得体,整日价站在她身边伺候着,适时地添茶水、递点心、点烟叶子,更要瞅准时机说着俏皮话——明薇是一个多么好的孙媳妇、多么好的贤内助!而且她姐姐还是徽王的妃子,我又替外孙剪除了一个未来的政敌、分权者。

    我真的是太聪明、太有打算了。平昌公主想着,得意地将苏州进宫的细点心又塞了一块进嘴里,为自己“二桃杀三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置人于死地,还不脏了自己手的“帝王手段”感到欣欣然得意。只是这敏静心思太敏感,好好的颖国公府竟然自己不要,上表退居绥远侯,还说是心有愧疚。韩偃只不过是大明的臣子,咱们家可是大明的主子。猎狗打了猎物,不给主人乖乖送过来,难道还是狗的功劳?——这有什么值的可愧疚的?不禁道:“本宫我不愧是太祖的子孙,敏静这孩子还是差点,缺点胆色。”

    明薇也道:“正是呢,人心诡谲官场险恶,若不是公主娘娘事事处处为二公子打算,侯府怎么能多年平安?这都是托了公主娘娘的福分。若是没有公主娘娘,二公子不知道要依赖谁呢!”平昌公主道:“以后可就交给你啦。我看自你进京之后,敏静身边尊卑有序多了,丫鬟小厮大气不敢出。不像你哥哥和那婢子跟着他的时候,讨论战法的时候不分上下,都敢插嘴说话——这主子不是主子,下人不是下人的模样,成什么体统?”明薇含羞道:“媳妇哪有这样的福分,您这不是折煞我吗?”“以后既然是福分,回宁波以后,多在爷面前伺候,我就等着曾外孙了。”

    两人互相吹捧,说笑得十分投缘。却见外面天渐渐暗了下来。明薇叫丫鬟:“掌灯!”站起来看看窗外:“外面下沙了。”平昌公主胸有成竹:“今年BJ风大,常有沙尘,你不常来京城,故此不知道……”却听明薇惊叫道:“谁在外面?!来人呐,来人呐!”

    叫了四五声,都没有丫鬟婆子回答。

    平昌公主有点愤怒地站起来,明薇赶紧上去扶住。“出去看看,一时不管,这些丫鬟婆子竟然惫懒贪杯到这种地步,差事也不当了,看我怎么罚他!明薇你好生学着,以后侯府当了家,用得到!”

    二人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金色的砂砾飘飘扬扬地从垂花廊两侧流淌下来,积在地上,像是金色的、不化的雨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敏静站起来,猛回头。窗口没有人,只有金色的细砂粒从窗口飘进来。沙尘暴。他站起来,去拉下公主府书房的帘子。却见窗口外的廊子上,留下一串迤逦的脚印。

    他再熟悉不过了!他拔腿追上去。

    平昌公主用老花眼凝力望望垂花廊的尽头,那里隐隐绰绰地似乎有一个人影。

    “谁?!本宫命令你,即刻现身!否则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助你九族,让你永生不得翻身!”

    那个人影突然说话了:“敏静,我都是为了你好!韩偃历战封侯,陛下信任备至,继毅二字,是想要他继承韩雍的衣钵。以韩偃之才,只怕要监督两广,分去周家水师的权力。万贵妃听信梁芳谗言,正想清除太子党羽,周家也得罪过万家,只有把韩偃送上去顶包,才可以救周家,保全颖国公的封号!”

    平昌公主打了个寒战——那是她自己,那是她自己的倒影在流动的沙幕上投射出来。

    “怨魂索命来了……”明薇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爬着往房里逃跑。

    平昌公主突然恼怒之极,冲上去愤怒地拍打着那流动的沙幕,像是一只愤怒的黑熊无用地拍打瀑布:“韩偃?!你活该,你罪该万死!我是主子,你是臣子,你和周家争功,你死了活该!你有什么冤枉的!”她歇斯底里地上蹿下跳,摇头晃脑,以手指着,完全失去了“皇家金枝玉叶”的风范,如同一个疯狂的泼妇骂街。

    在她的愤怒达到极点之时,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突然梗住了。只见以往气势威严的白发老公主被沙子一滑,跌了一跤,脑袋朝后直挺挺地摔了下去,然后保持手指着他人叫骂的姿势,就这样断了气。

    沙幕的沙流缓缓变得稀疏,缓慢直至停止。奔跑前来的周敏静终于透过沙幕看到了抱着刀,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平昌公主的戈舒夜。

    平昌公主倒在地上,青筋暴起,发出生命末尾最后的抽搐。

    戈舒夜的侧脸如同一尊菩萨的白玉塑像,平静、毫无悲喜的表情。他注视着她,直到她突然咧开嘴,侧头看着尸体,流露出一个玩味、讥诮和诡异的嘲笑。就像他第一次见她那样,美丽而诡异,像是菩萨神女的雕塑,露出野兽的表情。

    她像猫头鹰那样对他转过头,笑的很甜:“绥远侯周敏静,丁忧三年,白衣上岛,不得嫁娶。”

    “你还在恨我?”

    “这是你欠韩偃的。”

    “那我欠你的呢?”

    她背过身去,天空的沙迤逦地飘下,如同他们之间失去的时间。“我们两讫了。”

    ******

    **金克木**

    “凝结在剑上的风与木之力,给我指路!”杨昶看了一眼昏睡的沈芸,在谢若悬的治疗下,他虽然昏昏沉沉,但毕竟不至于立死。杨昶略略定心,双手将剑举在胸前,沉舸上凝集着他翠色的草木之华,沿路种子发芽、百草丰茂,竟指出一条通向太子所在住所的空中之路。

    “走!”让冷昭阳顶替沈芸的位置,六人人重新组织起残缺的南斗阵,跟随他的脚步发足而奔。突然,一阵急促的弓弦响,六人跃起闪避!只见在草木之路上,一排闪着寒光的金属箭镞练成一线,阻断了他们的去路。在迤逦的烟尘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神庙中太阳神雕塑般的身影。

    白鸦!

    他背后背负着一个巨大的剑匣,里面的兵器渐次展开,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只是那每根羽毛都是金属的、致命的武器,发出寒冷威胁的白光。

    “猎人来履他的约。”当啷一声,一块银币被扔到地上,上面写着“沈芸”的名字。

    “是你,狂战士!谢大哥,结阵保护沈芸!”杨昶飞身而上,两人刀刃对撞,刺目的白光和青焰如同融化的金属花火,闪耀着纷纷而下。

    “出云十九剑。”两人剑尖和刀锋高速对撞,身形步伐腾挪,但白鸦竟如闲庭信步,解释着杨昶的招式,“是先圣白无常在云中守捉,为了应对来犯的天魔教鬼众,将春雨剑法简化为十九式。——所以你其实没有学全。”

    “什么?!”

    “今天我就教教你,真正的春雨剑法!”白光一闪,杨昶看到白鸦巨大的斩魄刀像是一片轻盈无重力的羽毛,在他周围翻飞,似乎是化作千片,又似乎形成了一片绵密的光网——朝他迎面罩来!无处可逃!

    ******

    (KO2杨家,乔老虎)

    两人正在对饮,并且互称亲家。

    “恭喜恭喜啊,过了年,您女儿就是一品诰命夫人了!”

    乔老虎脸膛喝得红红的:“同喜同喜,还不是托了您的福啊。杨家出了个建章伯爵,真是光宗耀祖啊!而且我们这次向陛下进献药师女的情报,总算有功吧?”

    杨仕伟道:“若杨家能再获得圣上宠信,那必是亲家出力,谁能想到,这沈家得不到的福分,到底是叫乔家得去了呢?”

    “哈哈哈该是我闺女有福啊!呸呸呸,这酒里怎么有沙子啊?”

    “是么?这可是好酒,我尝尝——呸。哎呀,这鬼老天,下沙子了!——外面有人!谁!”

    复仇女神再次出现:“你们二人,一个不该看到,一个不该听到。

    即使看到听到,也不该乱说。祸从口出。”

    “呸,呸,呸!——这酒里,这沙子有毒!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很像甲醇中毒啊哈哈哈哈)

    “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哎哎啊哎——”乔老虎突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像个哑巴一样牟牟地叫起来。

    “不是沙子有毒,是你们的心有毒。”

    ******

    血花飞溅,杨昶身上像穿了一件血做的百衲衣,看上去不过是一回合的对招,他竟然身上中了一百多剑!但是,沉舸的剑尖,也抵住了斩魄刀的刀刃!

    “怎么,你还不肯倒下吗?”白鸦问。

    “即使我死,你也不可能上前一步。我愿意,为了他付出我的生命!”杨昶灵力暴突,击碎了白鸦的铠甲!

    “心有余,而力不足。”白鸦冷笑,巨大的灵力凝集,突然绕过杨昶,向保护沈芸的南斗阵冲去!血花飞溅!闵少悛、晁醒、袁彪、冷昭阳依次倒地!

    雀杀,是毫无武德,只有杀伐夺命的雀杀!血肉横飞,断肢四散。鲜血从他们的喉咙、心脏、肝脏、后脑、头颅、断手中涌出!谢若悬以昆仑台的秘术结成一个虚弱的结界,抗拒白鸦的侵入。

    “猎人是为了收割生命而存在。”

    “不——!!!”杨昶浑身鲜血,目眦尽裂,拔出沉舸,刺入白鸦的后心。

    白鸦像猫头鹰那样转过头:“傀儡之躯,疼都不疼。”

    ******

    (KO3李恪睿)

    “那是,揉金格桑?”李恪睿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戈舒夜,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手上那花纹如同流动的金色流体的三尺的刀,因为惊讶而放大,“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你只是一个自私、任性,没有雄才伟略、没有远见卓识的弱者,你没有强大的灵力,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强大的财力,没有超人的智慧;你的生命如此短暂而脆弱,只不过是太阳升起后就会消失的露珠——为什么拥有造山之力的惊地藏刀会选择你?!”

    “并不是它选择了我,也不是我选择了它:我们都没有选择。

    是命运,是不公平的命运,是贪婪的人类将它亲手插在我的心上!

    药师绝灭,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在乎:沈芸是小贯的亲生哥哥,他选择了太子和人类的政权而维持现状忍气吞声;你作为三山的祭司也不爱惜药师的生命,将小贯作为自己上升大祭司的台阶。你和卑鄙的人类没有两样。

    于是只有我,将感受和继承这痛彻心扉的绝望。

    我没有雄才伟略,我没有漫长的生命,但是在我蜉蝣夏虫的这短暂时间中,我决定按照本能,像一个热血的人类一样,为药师报仇!”

    李恪睿嘲讽地笑:“漂亮话说尽,最后还是靠实力。你以为凭你的微末之力,能够赢过我?就让后土将你吞噬掩埋吧!”

    戈舒夜抬起头,嘴上扯出一丝桀骜的嘲笑:“别忘了,你已经输给我过一次了!斩浪八式!”

    随着她连刀的劈出,大地如活动的巨龙一般开裂,张开巨口,昂然于李恪睿掀起的一波波土龙对撞!只见群山如巨大的野牛群般奔腾涌动,戈舒夜就像骑在头牛上的复仇女神!

    土山的野牛跃出地面,坚硬的花岗岩和黑曜石组成的锋利的牛角,朝着李恪睿的土龙撞去!切断了土龙的攻势!

    “哼!相柳八面阵!”李恪睿以春水划了个圆弧,围绕戈舒夜的周围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曼荼罗圆阵,从中涌出八条巨大的土龙,如同交配的蛇群一样扭曲在一起,将戈舒夜所在的小小立足之地掩埋!

    “哼!安息吧,不肯蒸发的露珠。——等等,那是,那是火之结界!你怎么会有火之结界?!”

    一个金字塔形正四面体结界在那土山的中心发出耀眼的金光。

    “火之结界是白先生最简单的结界,也是第一个结界。那就意味着……”李恪睿喃喃。却发现春水发出攻击戈舒夜的力量正在被惊地藏整合,变成流淌的灵流,像是灵力发光的丝线,一针一针编织在戈舒夜的灵络上。

    蓝迦楼远远地看着,道:“看来,我没有弄错。春水和惊地藏都明白,它们不能造成祖父悖论,它们不能攻击自己创造者的直系祖先。九王殿下,放弃吧,那姑娘,她受到因果律的保护。”

    “春水,春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使唤!”

    “不要让二者再靠近了!否则它们会趋向于合成为一体,重新恢复成白剑的!”蓝迦楼警告道!

    “为什么?”

    蓝迦楼道:“春水和惊地藏的构成方式,并不是常人以为的,白剑铸剑的物质分成了两份,分别铸成了撒蓝和揉金格桑,它们的重量是一致的。撒蓝和揉金格桑是白剑在不同时间线内的投影,当它们同时出现,意味着……”

    “时空紊流之地?!”

    “时间的大门还在敞开,等待着三山的归来。”

    “那白先生的土之力,炎荒之神的种子——是,是,是从我身上得到的……”

    “李恪睿,受死吧!!!变成白骨,滚回你的棺材里去乖乖反省!”戈舒夜像推开了巨石的西西弗斯,从地下暴起,像一只凶猛的老虎,突然奔跳,一刀斩在李恪睿红色樱花似的正十二面体结界上。

    裂开了!结界。

    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裂开了!!!亘古的大地!——戈舒夜夺取了李恪睿的土之力!她疯狂地笑起来!从地裂之中,发出红热的光。熔岩极其缓慢地流动,像是慢放了一千倍的水。

    “药师将真正的规律封装在水中。”蓝迦楼看着,“当世上最后一个药师绝灭,冥冥将降下火雨和硫磺。世上药师断绝,不是药师的不幸,乃是人类的不幸。”

    李恪睿虚弱地道:“好。如今你已经是药师的后土之使了,你有巨大的能力,你有无上的荣耀,你可以进入永生。你要选择吗?”

    “呸,我不稀罕。”

    ******

    白鸦的傀儡突然停止了动作。

    “有人,褫夺了李恪睿的灵力……”他话音未落,身躯已经变成一具白土捏成的雕像。

    “谢大哥,快去救他们!——宜栀,你要去哪儿?他们都受了重伤,你也灵力大失,这样你也会没命的!”

    醒过来的沈芸突然夺取了杨昶的沉舸剑:“十二哥,顾不上了,保太子!”

    ******

    ()

    “真的要进去吗?”李恪睿的形象借助沙子出现,站在紫禁城钉满了铜钉的巨大红门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俗世的社会中,在你所身处的社会权力结构中,一向是民只能等着君赏赐的公义,只能求统治者给予对手、仇人惩罚。哪怕是曲子话本,也要求着青天给冤屈做主,就连梁山好汉也要唱着‘卖予赵官家’,

    从来没有民可以惩罚君,从来没有下可以惩罚上。从来没有个人可以对抗一整个暴力机构。”

    “当然可以,冥冥可以。”

    李恪睿冷笑:“你也开口说冥冥?你以为冥冥是什么?是白莲教刀枪不入的神吗?是红毛拜的什么玛利亚吗?”

    戈舒夜道:“冥冥是我,我即冥冥。所有的桎梏都只不过存在于脑海和意识之中,所有的禁忌和禁令,只不过是锁住大象的细细的小木。

    而真正的可能性,在于我的手中。

    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因为死神仍然能够带走灵魂,所以我和天子之间,仍有最后一丝,血溅五步的公平。”

    “闻人悯人已经和万贵妃融为一体,难道你真的要刺杀贵妃,乃至皇帝吗?你这样会严重地违反三山条例,你会造成时空的大紊乱的!”

    “不是你说的,影响权贵才是改变历史的正确方式吗?”戈舒夜嘲笑道,“不是你的行为改变了历史,而是你的行为创造了历史。”

第八十三章 血河 (春惊篇结局)

    “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做人。”戈舒夜咧嘴笑了一下,她口中的声音似是自己的声音混着一个少年男孩的声音,惊地藏的声音。

    她缓缓步入巨大的紫禁城,如入无人之境。

    奔跑的卫士以为她是沙子,低头的太监以为她是北风。她每落下一步,大地都发出一声震颤声音。

    “地震了!土地神爷爷发怒了!”

    天空中细细的砂砾像是江南的雨滴那样飘洒下来,仿佛要将这里埋葬,让这华丽的宫殿看上去像是一座发光的遗迹。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权力的中心,人类的顶峰——戈舒夜恍惚间突然看到很多景象,是建造这巨大的宫殿时,工人们站在木质的脚手架上搭建着大梁,描绘着彩画;是光头的异族的入侵者攻破紫禁城的大门,在这原本权力森严、秩序井然的宫中随意地烧杀,皇帝上吊毙命;是青黄龙旗倒下,是共和的旗帜竖起;是学生们走过长街,口中高呼口号,是白色的旗帜遍布这个城市;是很多很多人穿梭在这座宫殿之中,毫无顾忌地拍照、摆姿势;是这里充满了模拟曾经的全息影像,众多带着头盔的人围观;是地平线上升起许多发火光的火箭、流星,这里终衰草蓬勃的蒿草占据,苔藓和新芽从缝隙中钻出,最后像大明宫一样只剩下地基……

    如果建筑有灵魂,生于永乐、而今八十岁的它尚且年轻,在流淌的时间中,它将见得更多。像是一个永生者,沉默在时间之中。

    也许真正的永生者会像它一样,在所有的变幻面前,面色沉静如同千年的大理石雕刻和永远波动的蓝海,永远地波动,而一言不发。

    ——永生是这样的么?

    就像蓝迦楼那样?

    当你和时间过久地隔绝,回来如同一种酷刑。——难怪他总是在人群中寻觅,那些人类中永生者婴儿——他们还想人类一样,拥有痴迷的疯狂,拥有热血的恨意,拥有复仇的能力,他们还在蝇营狗苟地追求,如同蝜蝂不肯放弃地背负着重担往上攀爬。

    这是生命之欲。

    连万贵妃也的确是拥有进入他们眼帘的资格。

    等到一切变成了空无,灵魂也变得稀薄。因为恩怨情仇,爱恨纠缠,我仍然感到生命!

    ******

    大地震颤,藻井天花上的木屑、颜料扑簌簌地落下来。然后是桌面上摆放的瓷瓶、玉鱼、玉石花,会飞出小鸟的自行钟,扑簌簌地摔在地上碎裂。最后烛台、书架,高高的镶金八宝的屏风,也都倒在地上!

    “陛下!护驾,护驾!”邵妃呼喊着,太监和卫士簇拥着朱见深往空旷的屋外跑。

    朱见深惊被昏天黑地的震颤激发,惊恐发作,口中直呼:“万侍长,万侍长呢?皇贵妃呢?!”

    以往这个时候,万贵妃都会第一时间保护他!

    ******

    闻人悯人的意识:“如今我已经是人类社会权力的巅峰,我可以永生,我可以满足自身一切的愿望。我要实现永生,做人类权力结构最顶层的人,过最舒服的日子!我要号令天下!我再也不要过永生者像一块看着所有时间变化,但自己却立在悬崖边一动不动的石头的日子!

    我要享受时间的波涛,我要享受永生的同时享受身为一个人类的眼儿口鼻舌身意的欢愉快乐!我要重新吃珍馐美味,我要用躯体和女人男人亲近狎昵,我要饮酒直到醉倒不醒……”

    万贵妃的执念给了他一巴掌:“先去杀了朱佑樘那小杂种!”

    重生的、混合着两个灵魂的万贵妃,一人嘴里发出两人的声音和对话,像个诡异的人格分裂者,两个人格间断出现。往太子居住的宫殿,徒步走去,她吸收了闻人悯人的灵力和肉体,混杂着万贵妃的骄傲、权术与执念;虽然她的身躯是恢复了青春的贵妃,但灵力混在如同在大地上伸出触手的一个庞杂的怪物,在沙子中显示出触手般的纹路。

    “皇贵妃娘娘!您不能进去!这是太后的命令!”

    “皇贵妃娘娘!”

    “请娘娘离开东宫!”沈芸手持着沉舸。

    “哈哈哈!怎么了,芸哥儿;哈哈哈哈、冰霜之使!哈哈哈哈、西厂提督沈自丹!

    你明明知道,这具身躯中的灵魂就是我闻人悯人,就是害死你父母亲人、害死你的朋友,让你身体残缺的始作俑者,但你什么也做不到。——因为我如今已是你的上位者,你在权力系统中必须效忠的主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是这个文化中权力结构的要求,你不得不奉行这些原则,才能得到杀伐决断的权力。

    你虽然拥有冰霜之力,但你敢杀我吗?你敢伤害我吗?你不敢。

    你不敢犯下以下犯上的罪行,你不敢在太子宫前屠杀贵妃,你掌握的西厂对百官杀伐决断、毫无顾忌,但你绝不敢伤害我——因为你的权力来源于我、来源于皇上。

    无论是旧帝还是新君,作为一个太监,权力的奴婢、主人的白手套,你的权势是无根之木、沙上之塔。

    你是万贵妃宫里出来的奴才,你不能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更因为一旦你伤害了任何一个主子,哪怕是逆了主子的意思,你的权力就立马烟消云散,像夏天沙漠里的冰雪,不留一点痕迹!就像如今的你,只敢匍匐在我的脚下,求我不要杀死你们这群奴婢的指望,东宫的小杂种——但我会杀死他!”

    “恭请皇贵妃娘娘回宫!”沈芸只能道。

    万妃挥出触手,一个宫女的脑袋应声飞出去。又一挥手,一个太监血肉横飞。仆从们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却仍然不肯离去。

    “昔日嵇康之子嵇绍在八王之乱中为了保护司马衷,被叛军杀害,这是忠臣的光荣!”太子宫中内监竟都不肯退!

    “既然奴婢们劝不住皇贵妃,就请皇贵妃成全了我们的名节,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也好让我们下去和太祖有交代,说我们无愧于大明的祖宗家法、国本大事!”

    “好,我就把你们都杀光!”

    沉舸剑是很强的防守剑,结界坚而不破,两边形成了尴尬的对峙。

    大地的震颤隐隐而来。

    “娘娘,大地震颤,这是上天示警,政事有失!不能杀太子啊!”

    “哼!陛下笃信星象、方士之说,我可不信!有多少刀山火海是我自己带着陛下趟过来的?!这下毒、溺水、不明不白地让太子死去的法子,我是在景泰朝看了多少?!带着年幼的太子、如今的圣上多次逃出生天,也因此学会了它们!今天我和陛下终于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不会再让任何人阻碍我们、加害我们——哪怕是未来的一种可能!

    我们是至高至尊,谁敢冒犯?!”

    她突然震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一把金刃的长刀从她心脏上方的肋骨缝中,从后向前透出来。

    “你不是要人杀你吗?——我来了!”戈舒夜如同从天而降的神女,白色灵络猎猎,发出火光!大地发出剧烈的雷鸣,整个紫禁城,像一个沉睡了百年的巨人,突然被惊醒,瑟瑟地抖动——想要站起来似的大地起了波涛!

    “菩萨!是降魔菩萨!”“万贵妃杀太子遭天谴了?!”奴才们喊道。

    万贵妃还想上前,冲入太子的宫中完成她的夙愿,可是闻人悯人的那部分意识却由于过于恐惧死亡而畏缩,拖着她的身躯向后退去——“我的身体坏了!我的身体坏了!血池,血池!我要回到血池修复!”消失在沙尘弥漫、大地震颤、宫殿颤颤巍巍一片混乱的宫殿中。

    戈舒夜转头便追。

    “大小姐,不可!”沈芸看了看四周,太子从宫中而出,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芸哥儿,万娘娘要杀我?——那是什么?”沈芸半跪下,仰望着他道:“请太子留在宫中,务必不可出宫。我们必会保护殿下。”他令暗卫留下,自己发步追出。

    *******

    意识混乱的万贵妃在瓦砾、木屑飞溅中本能地往自己的凤藻宫狼狈地奔跑,却一头撞在了前来寻找她的朱见深的仪仗中。宫中仪仗在地震中已经不能保持肃整的气派,像是一群被老鹰追逐的雁,紧紧缩在一团,将朱见深护在中间。

    “护驾,护驾!”御前的老太监嘶哑着嗓子喊着。

    “贞儿!朕正要去找你!——你这是,你这是。”

    “陛下、陛下!”万贵妃眼中突然燃起诡异的火光——这是万贞儿在危难之中看到爱人的感动依恋;这是闻人悯人看到皇帝权位的渴望!她忘记了胸口的伤痛,扑进朱见深怀中。

    “一向都是你保护朕,贞儿,不要怕,朕来救你了!”

    在朱见深怀里的万贞儿心中一股突然用来的热情,是爱情和永生的欲望混杂,她突然吻住朱见深的嘴!“陛下,贞儿将永生带给你!——我们永远不分开了!”

    闻人悯人的血肉突然化作无数的触手,将朱见深吞了进去!

    太监们发出惊恐战栗的惨叫。一大堆肉块涌动了一会儿,吐出朱见深。

    朱见深和万贵妃的怪物像用脐带一样连在一起。

    不一会儿,朱见深从地上站起来,眼神已经变成闻人悯人那种疯狂、贪婪:“我,不,朕,要回到血河之中,没有人能够阻止;朕要真正地实现,万代万世,万岁万年!”

    “传龙辇,带上皇贵妃,去永昌寺!!”

    *******

    朱见深感觉自己醒在一片温暖、暧昧、混沌之中,如同重回母腹。

    没有忧愁、恐惧,只有满足和生命本身。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生命的开始,也是生命的结束——这里是潜意识底层,是灵魂海之中。”恢复青春的万贵妃背对着他道。那是那个他记忆中美丽、宽厚,永远给他安抚、给他爱的馨香的怀抱,永远的依靠。

    “贞儿,我已经获得了永生?”

    那贵妃转过身,竟有两个头!一个是苍老、死亡、身躯开始腐烂的万贵妃,一个是闻人悯人!

    闻人悯人一笑,脸上身上的皮肤、肌肉快速脱落,落到地上又像种子、癌细胞那样分裂生长,从肉块中又产生无数的双头怪物,快速膨胀,将空间快速挤满!

    “别过来!妖物妖物!别过来!”

    “太子殿下,贞儿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永远不分开!你看,我们的孩子!”那怪物像拉链一样打开自己的肚子,捧出一个婴儿!那婴儿也像闻人悯人一样身躯无法相连,在被母亲拿出来的一瞬间,头落到地上!还连着皮肤!

    “啊啊啊啊————————不要过来————————”朱见深发出惨叫。

    ******

    轿辇一路飞奔。戈舒夜像一只低空盘旋的猫头鹰,追逐在皇帝身后,沈芸拖着沉舸追着他们。

    经过李恪睿与戈舒夜的地裂之争,永昌寺的外墙已经产生的坍塌和裂痕,朱见深抱着万贵妃重入大雄宝殿,只见太监、锦衣卫、死去的莫氏、莲花王女倒毙一地。若是正常的人和和正常的朱见深,看到这一切一定会吐出来的。但被闻人悯人的意识混杂的朱见深眼里只有血池——他的眼睛冒着绿光,不停地寻找。

    血池透明棺椁已经碎裂,血池里的液体沿着地裂的缝隙,流到无厚度之泉之中,在地上形成一滩一滩的水洼。——叶小贯的尸体却消失了。

    朱见深犹豫了一下,以他的体重和年纪以及长期养尊处优都不可能的敏捷跳到水洼边,鞠起一捧里面血清似的淡黄色澄清的液体。

    “啊哈哈,哈哈哈哈!!!”他发出手舞足蹈的,欣喜若狂的笑。“血池!,原来,经过了灵力者的拼斗,强大的生命力吸纳了药师女的身体,药师女的细胞在这里分散着,重生了!——这里,这里满地都是血池!我马上就会是最强大的永生者,强大过一切的天使、翔士!我将在血河中永远流淌在人类的历史中!”

    大地发出雷鸣。

    戈舒夜从塌了一半,露出天空的大雄宝殿的废墟上跳下,如同一只白鸟。“不可以,大小姐,不可以冒犯陛下!”因为重伤未愈,强行追上来的沈芸灵力不济,唇色惨白,只能用仅存的内力发出微弱的声音。

    朱见深指着她嘲笑道:“你敢,你敢!他们都看着,他们都看着!我是大明的君,你是大明的民,你不敢伤害我!若是你敢对我举起刀,那就是大不敬,诛九族!不,十族!”

    “我的九族十族已经尽数命丧你手,周围的人,当听的就听。你们不是喜欢《正气歌》喜欢汉太史的笔吗?——那就好好记上,哥舒女刺其君!”

    惊地藏发出金光,刺进朱见深的心脏!

    只听尖锐的、如同一千个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同时发出濒死的尖叫,从刺入的刀口处,闻人悯人的血肉像浑浊、肮脏、粘稠的红色猪血凝冻般的污水,从刀口处汩汩流出!

    但是那对流动的活细胞仍然紧紧抱着生命之权不肯放弃,往血池的药师血中钻去!

    “哼,永生者不会消失,我将进入血河,我的每个细胞都可以重生,我将流遍所有的水脉,在这个文明的历史中永远地浮现!”

    血河上泛起波涛,那是一个个闻人悯人、还有其他无数个不认识的人、万贵妃、朱见深的脸孔!

    这是一定的所谓闻人悯人,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在寻求永生的路上吞噬进去的无数拥有着求生欲的人类!就像原核生物和真核生物生物吞下了叶绿体和线粒体,一次又一次地重组!

    “追求永生的欲念、哪怕生吞活剥同类、占据同类的生命,这样的欲念一定会在人类的意识和历史中重复地复现!——你们救不了药师族!哪怕是利维坦和大祭司也永远做不到!

    我一定还会重生!我一定会获得永生!”

    那已经失去了人形和个体边界,像一坨或者无数坨阿米巴原虫一样的永生者,混合着闻人悯人、万贵妃、朱见深和无数人生的欲念和卑鄙贪婪本能的混合体,溶入、重新构成了血河!

    红色的河道掀起浪涛,像是不肯平息的生命,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吞噬进去,然后死者的灵魂在河道中重现,在红色的浪涛中伸出自己的手,将活人拉下去!朱见深的仪仗队,内侍太监车夫尽被吞噬!

    一场血红的洪水!

    ******

    寺中还活着的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仿佛是在被黄河水漫堤的堤岸上。

    戈舒夜、沈芸,永昌寺中的谢若悬、杨昶,断了腿的闵少悛、受重伤的冷昭阳,背着昏迷不醒晁醒、袁小虎,,互相拉着,爬到永昌寺大雄宝殿高大的佛像上,看着脚下滔滔的血河。

    突然,冷昭阳脚下踩空,滑了一步,身上的血滴落到血河之中。

    血河中骤然伸出无数血水组成的人,伸出一双双手,拉住冷昭阳受伤的腿,要将他拖入其中!

    戈舒夜赶紧抓住冷昭阳的手!

    但是人的力量怎么能抵挡住洪水之力!?两个人手上占满了滑腻腻的血水,两手逐渐分离。

    在冷昭阳坠入血河前的最后一秒,他突然用另一只手,将半块铜镜塞入舒夜手中。

    “死亦何苦。”从来不笑的冷昭阳对戈舒夜笑笑,坠入奔腾的血河。

    血河中发出阵阵巨大的轰鸣,仿佛是一切人类的嘲笑:“这是生命之权,这是自然之力——这是人类的本性!千万年来、百万年来,亦复如是!你们单个的人类如何对抗人类共同的本性?你们如何让药师之血延续在地上?

    认输吧!”

    ******

    在血河的轰鸣之中,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永昌寺大佛的塑像渐渐倾斜,他们都知道,他们要一起葬身于此了。

    杨昶望着沈芸,他在想,虽然不能同生,但我总算能与你同死。他就这样久久地望着他,期待血河的水能将他们一起埋葬,能将他们的灵魂淹没在一起。

    可是当他望向沈芸,却发现沈芸一直盯着戈舒夜的背影。

    戈舒夜谁也没看,在巨大的轰鸣和震颤中,她站起来。腥风血雨猎猎,吹着她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那是青年女子美丽修长的身体,像是在血海腥风中,一尊白色神女的雕像。

    她举起惊地藏,高举过头顶,好像她生来就知道该怎么做似的。

    沈芸突然无端地想起来,想起牡丹姬那日对他说:“撒蓝德尼,是圣器,你不会用。”

    戈舒夜先是竖着划了一刀,然后横着划了一刀,像在朝着虚空中的什么祝祷。她的眼神坚定。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他们第一次遇见,她持着春水站在黄河的河沿上。

    他突然明白了。

    我才不会认输!死也不会!

    “戈舒夜!你敢————”他细心裂肺的呼喊像是一只在疾风中射不出去的箭,像是一只在暴雨中抓不住她的手。

    来不及了,他来不及像那次那样出现了。

    她像一只白鸟一样飞起来,朝着血河飞去!她像一只向着海面俯冲的鲣鸟收起她的翅膀,炮弹一样冲向水面,惊地藏就是她尖锐的鸟喙!

    噗通!很小的一声,很细的水花。血河吞噬了她。

    “大小姐!——”“舒夜姐姐——”“小夜!!!”

    大地突然发出剧烈的震动,余生的人不得不紧紧抓住大佛。悲伤还来不及扩散,惊恐的地裂就发生,大地张开黑暗的口,将血河全数吞下去。

    在大地的裂口深处,发出焦灼的气息和金红的光。——是熔岩。

    熔化的石头像水那样缓慢地流淌着,和血河碰撞在一起,散发出大量白色的蒸汽。他们不得不捂住口鼻,以免被烫伤。

    岩浆的锋面被血河冷却成黑色的玄武岩堤坝,然后后面的金红色熔岩再次涌上来,缓慢地覆盖了所有血河的河道。

    血河中的混合体发出凄惨的惨叫和呻吟,很多人形的波浪跃出水面,像是濒死的男女老少的怨魂,想要逃离濒死的身躯。但是在重力的作用下,那些追求永生的灵魂又无望地坠落回血河之中!

    被炙热的熔岩烤干。

    大地发出震颤和叹息!从京城到群山,从明帝的祖灵,到封禅的泰山之巅,大地发出震动!生民们匍匐在地上,不明白大地为什么愤怒,祈祷背着大地的巨龟能够平静,祈祷着上天息怒。

    她是后土之使。

    ******

    在巨大的热雾和炙热烤得流动变形的空气背后,在大地的震颤中,她骑在火龙背上。

    闻人悯人最后从血池中显形,他还有灵力,还可以恢复人形逃脱。

    “欠药师的公义,就在今天,我宣布偿清!”惊地藏刺入闻人悯人的身体,将他烤成焦炭。

    ******

    “如果千年以后的人类发掘出这里,一定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大量的人体组织,骨骼和残骸被掩埋在玄武岩中?这太奇怪了,难道是火山冲了人类的坟场?还是人类有某种迷信,会将尸体投入熔岩?”李恪睿道。

    “不,人类的躯体太脆弱了,并不能抵挡熔岩的热度。如果他们像庞贝古城中的人一样,被炽热的火山灰瞬间形成躯体的外壳,说不定还能保存。但是他们抛弃了自己的躯体外在,就是抛弃了自己的神庙。融入血河,以分散、松散的生物质状态,什么也不会留下。

    只有玄武岩。”

    ******

    血河向着地底渐渐远去,干涸的河床中还有几个被吞噬时间不长的幸存者,他们瑟瑟发抖,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朱见深颤抖着看着奄奄一息的万贵妃。

    “这是上天对于东宫不稳的警告,朕不敢再违反。”

    “陛下,娘娘,娘娘大不好了。”

    *******

    数月后,万贵妃死。

    朱见深喟然长叹:“万侍长去了,朕亦不久于世矣。”

    九个月后,朱见深崩,太子登基,改年号弘治。

    弘治帝将南京守灵的怀恩请回,重掌司礼监;寻回失落的春水剑,赐予,并敕立沈自丹御马监掌印,掌握十二团营、京城兵权。

第八十四章 海上第一镖:天海豊

    一圈乌瓦大院,瓦片油青、瓦当锃亮;门楣高敞、大门洞开,迎八方来客、四面财源。门楣上一张大红底烫金匾额,上书“天海豊”三个大字。

    来客与随从迈步,进入正堂,只见楠木穿斗柱子将一品品梁架高高地举上去,屋顶足有两丈半高,让整个大堂敞亮透光;阑额瓜柱上雕刻着疏朗的回字福纹,梁下阑额连着香木隔扇窗,将明间一分为三:左手侧文房四宝、古籍卷帙;右手侧琴筝在台,水雾袅袅,茶香雅然;不像生意商贾开门迎客的风格,倒有几分似文人墨客家的正堂。

    只中间明间,两侧各设着两把圈椅,中间是镶嵌螺钿的茶几;正对大门,背靠屏风上,前也是设着两座。这屏风上绷着金灿灿的万字纹绮罗,绣着“永乐御赐”“一帆风顺”,正当中一个黑底红边,烫金的几个大字:“天下海上第一镖”。

    来客眼睛盯着那红木上的屏风看了一会儿,赞叹道:“这就是顾老爷当年随郑和下西洋,以宝船船帆镶嵌金线所绣的‘飞廉如意帆’?”小厮给来客斟上极品龙井,活泼地扯着嗓子吆喝道:“正是因为有了这帆,风神娘娘飞廉天神保佑,寻常要走四十天的航路,咱们大明的宝船,总能找到顺风,十天就能走完;这别人总会迷路的满剌卡,三保大太监总能准准地去井里喝口淡水!这些年啊,靠着这帆保佑,天海豊做到海上第一镖——不是我夸口,就是浙闽粤水师不敢走的针路(注:海上航线),我们家大少爷也敢走,而且保证完璧归赵、绝无闪失!”

    来客有了兴趣,于是又问:“天海豊每次出镖,顾大少爷都亲自押送吗?”

    小厮又道:“哪儿能啊。今上登基以来,改元弘治,一出手就流放了梁芳、李孜省这些妖人,处死妖僧继晓,打发走了万安、泥塑六尚书这些贪官庸蠹,任用贤良、广开言路,政通人和;在浙江修整港口,水师周大人、程大人重整海防,倭寇不敢来犯,海面航路安全,民生百废待兴。又加上浙江鱼米丰收,这一来二去,南下北上,海路上忙得像织女穿梭子似的。这我得给您说明了,我们家顾大少爷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能趟趟都押啊!”

    来客道:“那不行,若要接我这趟镖,贵号须得先答应让顾少东亲自出马才行!”

    突然,又一客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这人体态富态、面白微有髭须,因为过量的运动气喘吁吁。他扶着膝盖倒了几口气,赶紧嘶着嗓子发出气声:“顾少东救命、救命!请先给舍人送!”后面接待客人的小厮追着,口中道“贵客稍安前面还有房访客”!

    先前这客人看着更有身份,满脸不屑。瞟了一眼随从,随从会意,于是斥道:“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这位兄台未免不够厚道!你们天海豊就是这么做生意、待客的?也不管管?”

    小厮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两人争论之时,说话间珠帘攒动、莲步窸窣,一位清秀佳人从后堂而出。她身量中等,缥色上襦、月白罗裙,头上戴着翠玉镶嵌珍珠的顶心、鬓花,文质彬彬、端庄秀丽,却大气捭阖,行止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儿女遮掩之态。她对两位来客抱手行礼,让人如沐春风:“客随主便:既然顾少东分身乏术,二位又都十万火急。如蒙二位不弃,不如我来做这个裁判?”

    两拨客人被她风姿所惊,立刻明白,道:“原来是天海豊苏惹月苏大小姐;顾大少不在,苏大小姐可能做主?”

    苏惹月道:“顾苏两家不分家,顾少东不在,我也可以替他拿这个主意。”

    那贵客想了想,觉得志在必得道:“可!”那胖客人也点头:“就依苏姑娘所言。”

    苏惹月道:“既然如此,请教二位贵客,如何称呼,二位各自是何人,要保何物,送往何地何人,价值几何?”

    那贵客道:“我要保的宝贝,价值连城,倾倒邦国、覆灭城池!至于我是谁、要保往何地,只有顾少东答应下来之后才能言说。”

    那胖客看了看对方,觉得有钱有势、自己恐没有胜算,登时气势矮了半截,抹了把额头上汗珠,道:“小舍姓卢,是回春堂药店老板,前些日子,得了一桩买卖——这建章伯、东杨家少夫人乔氏,先帝在世时,虽封了诰命,但说人是因为大喜大悲过头,发癫害了失心疯,言语无状、歇斯底里。建章伯爵仁义,不肯对娘子见死不救,从建宁府到福州府,又从福州府上了京城,遍请了名医、甚至求了太医来看,都没有办法;最后有个游医说她叫五蕴盛瘴气蒙了心,只有一种罕见的药物能救。若拖得久了,就完了,人如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最后一命呜呼。只是这药材大明不产,只有南洋一带产出,建章伯爵在福建、南洋都有亲戚,也不缺钱,因此遍寻此神药,因此我们做药材行的都得知了这消息。

    说也奇怪,这花费许多人力物力都不能得。却赶巧,前些日子有艘从南洋来的船刚靠了太仓港,这上面就有这味药。那大夫曾留有言,说杨家娘子再拖两个月,就彻底没救了。

    小舍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想急着送到京城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惹月道:“既然如此,卢舍人这药材值得多少银两?——我们天海豊,明码标价,收取镖银保额的十分之一。”

    那卢舍人叹了口气道:“这药材籴入虽然天价,但数量很少,按价算,至多纹银二百两。我们自知太贱,因此和杨家商量,他们愿意将运费升到二百两。”

    那贵客笑着摆摆手道:“从太仓到京城,就算走海上粮道,也是千里之遥,哪个镖局会接如此蝇头小利?而我这宝贝的价值,十分之一都岂止纹银千两?!”

    那卢舍人摇头道:“天亡其人、非战之罪;本来我就想着顾少东不好请,这下镖号还有贵客先临门,这杨家娘子的命怕是活该要被阎王爷收去咯!”

    苏惹月道:“那也未必。这位贵客,如果你坚持不说出自己的来历和要保的东西,怕就是为难惹月了。”那贵客道:“天海豊竟要走这一趟区区两百两的镖?——还是顾少东亲自押送?这也太不像话了!”

    苏惹月道:“贵客有所不知,天海豊之所以能够做到海上第一镖,也是有我们的原则的。

    天海豊有四不保,和二必保——四不保,贪官搜刮民脂民膏不保;杀人越货赃银不保;来路不明的财货不保;不忠不义不孝者不保;

    而这二必保,则是,江湖救急、解人危难、救人性命者必保;还有就是,干系大明社稷国事者必保。所以卢舍人这趟镖,我们接了——如果贵客您不能说出您的来龙去脉,惹月也不能勉强。”

    那贵客的随从还想说话,但那主人拦住了他,道:“原来如此,那某便不打扰了。”

    惹月站起来,仍然满面春风:“既然如此,惹月也不强留二位。送客。”那人走到门口时,转头看了看天海豊的门楣,道:“请姑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若有一天干系大明社稷之事,天海豊必保。”拂袖离去。

    那卢舍人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毫无胜算的强敌前翻盘胜出,喜出望外。赶紧在正堂坐下来,连连作揖:“多谢惹月姑娘英明!”苏惹月不卑不亢、不喜不嗔,仍是满面春风地问道:“还请卢舍人将剩余的事情一一解说清楚。这所托之药材,到底是甚?”

    “回姑娘,这味药正是稀奇,叫做——药师之泪。”

    “药师……之泪?”

    *******

    篝火跳动,玉笛呜咽。轻烟袅袅,纸钱飞舞,黄纸在铜盆中蜷曲、燃烬,将烟尘的萧瑟气味融入夜空。一侠客长身立于火前,罗袍纶巾,衣袋翻飞,如同仙人凭风,一曲奏罢,一樽浊酒洒地,还酹孤月。

    “冷昭阳死了。”

    “顾大少,你是单为怀念冷判官,还是特意来告诉小道这个消息?”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眉眼清隽的年轻道士单手捏诀,行了个礼。

    “玄清尘道兄,当年在永昌寺,冷昭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竟连尸首也没留下?”

    “你也进京查过此事?我昆仑台前辈左观止就是卷入此事,身首异处,大师兄和二师兄从此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们说,皇家秘史、大内之事,又事关先帝,你我江湖之人,如何能够触及到核心?”

    顾沉星抬头盯住他:“我听说贵派施七先生,灵力能通鬼神、可知过去未来,既是如此,左掌门为何不能提前避祸,仍然命丧其中?”

    玄清尘摇摇头:“大师兄总是说,直面未来,而不要试图窥知未来。你避免祸事到来的努力,成了招致祸事到来的原因。”他突然醒悟道:“顾大少,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施七师叔的?”

    顾沉星想了想,将一块护心铜镜递给玄清尘。

    “这是冷昭阳的‘明镜高悬’,我听说他常年佩戴在身上,用以明志,提醒自己尽责、慎独。”玄清尘辨认出,只是已经被内力一掰两半,是两片破镜拼凑而成。

    “冷昭阳进京前,告诉我他受到威胁,留一半铜镜给我,作为接头信物,以防不测。”

    “威胁他的人是谁?”

    “西厂。”

    “你怀疑是西厂对他下了手?可自陛下登基以来,约束厂卫,不敢有人胡作非为。是前朝,你怀疑是李孜省继晓那群要人的余党?陛下处死继晓,此时正是清理他党羽的时机——既然这完整的铜镜在顾大少手中,——你见到了接头人?”

    顾沉星皱眉:“见到了。”

    玄清尘道:“那来人可有说什么?冷判官可曾带给你什么话?是否提到是谁害了他?”

    顾沉星将玉笛插入腰中,接过玄清尘手中两片铜镜,拼在一起。在那已经生出锈迹的氤氲的铜镜上,他看见自己的倒影,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天,晴空突然变得晦暗,大白天变成黑夜,红日被沙尘遮盖,天空中细沙如同细雨飘落,仿佛是天地倒悬。

    “我们交过手。”

第八十五章 她从海上来

    顾沉星:天上的沙覆盖了地上的沙,明明是大海之滨,却像是身处茫茫的大漠。海风将沙丘吹得如同波浪般移动,她用披帛蒙着脸,沿着沙丘的锋线缓缓而来,仿佛站在金色起伏的飞龙背上。

    玄清尘:那是在海边上?

    顾沉星(点头):那是三年前,还是先帝成化年间,海寇甚乱。我所押一艘船在海上遭贼人所劫,那艘船穷凶极恶,追了我们三天。我在海上借海雾隐藏入礁石丛中,希望摆脱他们。谁料他们竟如鬼船,凭空出现在我们前后两个方向,同时夹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才听说,这是海盗们用的一种战术,用两艘相似的船做障眼法,将货船赶进他们的包围圈。

    我们正是中了此计,搁浅在了浅滩上。

    恶战一天一夜,镖师、趟子手死伤无数,那群人穷凶极恶,竟连船工也不放过。我虽然依仗豳风断肠剑,敌人无法近身,但同伴尽失,叫我内心悲恸如摧,——天海豊的镖旗不能丢,飞廉如意帆不能丢。

    (回忆中杀红了眼的顾沉星抬头看看挂在主桅杆上的“飞廉如意帆”,轻盈飘逸的豳风断肠剑突然风格骤变,如同杀神阎罗。)

    玄清尘:也是那一次,天海豊成为真正的天下海上无敌手的天下第一镖,而天海豊顾员外家不成器的独子、纨绔、花花公子,却是一贯交友遍天下、温文尔雅、从不翻脸的顾沉星,成了海上令人闻风变色的战神顾速。

    顾沉星(自嘲地笑笑,摇摇头):“沉”这个字在针路上,众人都说不吉利,我才起了“顾速”这个化名。没想到,却以“顾速”之名背负了荣誉和血孽。

    那时我们被两船海盗如铁桶般包围,寻常道上的黑话白话谈判无效,他们并没打算留活口,而是早早将我们盯上了。我前思后想,佐之事后调查,才发现这是早有人设好的陷阱,这群海盗原来和奸臣勾结,就是以大明地界上合法押镖的名义,将朝廷明令不许卖给海盗的火器、机铳、药材走私到海上,然后再用盗匪之乱的手段,杀人劫镖,东西到手,证据撇得一干二净。

    当时身在危乱之际,心中想着被人陷害诬陷,家门名声全毁、人也要命丧在此,不禁悲愤万分,向天大呼不公。

    就在这时,天昏地暗、沙海降落,我于沙丘的顶端看到了她。——她好像山鬼驾着文豹的战车,在追猎着什么人,途经此地,被眼前的事故吸引了注意,暂一驻足。

    但就是这一驻足,仿佛复仇女神降临大地。

    她只是看着我,用尖如柔荑的手指指着我,发出嘲笑。那一刻,在晦暗下沙的天地之中,我突然陷入了一种似癫狂又似无我的状态。我失去了愤怒、恐惧和焦虑之情,仿佛在我面前的不是穷凶恶极的海盗,而不过是不会动的土鸡瓦狗。沙丘和大海变得绚烂而颜色无比鲜艳生动,沙丘如同融金,大海如同湖蓝、金青石、瑟瑟石、蓝草和三青染料糅杂而不混合调出的流体,生命在其中起伏——而人类,人类变成灰白的土偶和白骨,失去颜色,失去生命。

    而她笑着,用红色的指尖,仿佛一个一个点在那些人偶的脖颈上、后脑上。

    我仿佛是跟随着她的暗示,将剑尖送入那些土偶该被砍断的弱点。

    (画面闪现,在这一片后现代的高饱和色块画面中的顾沉星翩然出剑,他身姿轻盈如大鸟,剑法飘逸如同舞蹈,气干长虹。)

    而当我从她带来的幻境中退出,地上全是残破的尸体,我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染透。

    镖师、船工们瑟瑟发抖地看着望我,如同大梦初醒。

    天海豊是从我父下西洋就传下的一块金字招牌,以前从来是以和为贵,就算遇到海盗劫匪,也只是护镖不伤人性命,但今日——断肠剑真的成了断肠剑。

    玄清尘:可是你保护了所有走镖的人和船工的性命,正是由于有你这个保护神,天海豊的名声才会传开,他们人人都死心塌地,甚至争相将年幼的儿子,送入天海豊,做学徒、趟子手、账房,只因你就像一座保护神,跟着你性命无忧。

    顾沉星(恍神地摇摇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禁不住自己的脚步,踩在流动的金沙中,追了上去。

    大约追出百步有余。

    风沙骤起,沙幕如同轻盈而紧贴雕塑的幕布,如同她脸上半透明的面纱一样挡在我们中间。我一面像被海妖歌手迷惑的水手失去理智,一面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性,一个少女不可能徒步走在盗匪横行的海上——同时带着迷幻、迷惑和最后一丝清醒的好奇、担忧,伸手想去抓住她。风卷起的金沙打在我的臂上,让我感觉到像是伸入水中一般的清凉和阻力——但是我仍然抓住了她的手臂——那是少女的身躯,柔软如同水边新生的茭白。

    她没有躲。

    玄清尘:她?难道复仇女神真的是个美貌的少女?——顾大少在危难之中,竟如古诗《蒹葭》一般,溯洄从之,追逐了水中的仙女?

    顾沉星(摇头,目中发光,笑):不,她是只老虎。她是没有躲,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连同被我捉住的手臂,将我向前送去,然后用膝盖顶住我的后背——试图拧断我的脖子。(顾沉星笑)我当时心中腹诽,在被截杀的半路遇到美女,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啊!

    我翻身将她摔在地上,她一旋站起来,但此时仍勾着我的手腕仍然没有脱离,尖尖的指甲像是猫的爪子带来刺痛,并试图趁旋转之势折断我的臂膀,我只能跟随着她运动的方向旋转,卸掉扭矩。

    玄清尘:像是跳舞。

    (画面进:)年轻的侠客和桀骜的少女双手交错,他们交臂相撞,一者肘击一者侧身而退;一者趁势旋踢,另一者旋身避开甩出;侠客用力将少女抛出,希望将她重重摔在地上,少女却一手捉住他手臂一手捉住他腰带,空翻,像是花滑中一个漂亮的托举动作;少女一脚朝着侠客下盘要害踢出,侠客将她往前一拉,错开目标,对方只能踢空,但同时又捉住了他的手;二人都尽力试图击打到对方,同时将对方推出自己臂展之外,但二者互相缠斗却又都做不到这一点,在暧昧的沙幕背后,像是一支双人舞,曼妙而危险。

    顾沉星:从风沙漫天,到沙神逐渐平息,天空渐渐明晰,直至金色的西方天海交界又再次黑下去——沙尘暴已经平静,我们僵持到真正的日落来临了。两人体力都渐渐不支,我知道必须一击而中,尽快结束这场近身缠斗。靠近变得危险起来。

    女子的上肢力量远逊于男子,只要把她双手禁锢住圈到怀里,她无法挣脱,然后把她的头按在地上,她就算输定了——所以不应该更远,而应该更近!在我出手拉她的同时,对方也察觉到了这点。她高抬腿,用膝盖抵着我的胸口,突然出腿夹住我脖子和右手臂,同时抓住我的右手往后倒!(十字固)

    玄清尘:这是什么奇怪的招式?!

    顾沉星:她用腿压住我上半身,将我的手臂抵在她胯骨上向后倒掰,我感到似有千钧之力加在肘关节上,马上就要断了!而我最接近她要害的,只有被她抓住的右手——最后的保命招,用内力点瞎她的双眼!这必须在我手臂断掉之前做到!

    玄清尘:最后胜负如何?

    顾沉星:我们僵持了很久,月亮都升起到中天了,我们都用尽全力,避开对方的伤害;同时极力想要控制住对方。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两指尽量前伸,摸到了她下颌,推断她眼睛的位置,好下招。撑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筋疲力竭了。我道:姑娘,我这一招下去,你瞎了招子;你双手用力,我折断臂骨,两败俱伤;不如我数三个数,我们同时罢手!

    她犹豫了一刻,答应了,我松手,她也松了劲儿;我趁机推开她,甩开钳制。但这一撤手,两人又因猜忌互相攻击。

    最后一次攻击,她因长期僵持同一个姿势而僵直,而我连推开她体重的力气也没有了,我们不顾得什么招式,像野兽一样凭本能扭打:她骑在我身上试图用半块铜镜割断我的咽喉;我伸出手扼住她的脖子,幸而我臂展长于她;而我身上的金器,也只剩下腰中半块铜镜可以用作抵抗。

    风轻轻起来,将冰凉的沙子吹在我们脸上,两块铜镜拼成了一块。

    我们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反正最后两人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俩人就这样精疲力尽、气喘吁吁地瘫在沙地上。

    “冷昭阳是你什么人?”意识中我一直想问她这句话,在幻想中我问了,我的身体却不能支持我再做这件事,继而陷入昏睡。失去意识之前,一个念头盘旋在马上就要熄灯的脑海里——我们为什么要打这一架呢?

    玄清尘:后来呢?

    顾沉星(顿了顿,好像有点迷茫):我在微凉的晨风中重新醒来,觉得胸前温暖,而后背冰冷。天空微微泛白,还没有亮透,像是黎明前最后一个梦还执着不肯离开。我感到一种由衷的平静,仿佛漂浮在净水之中,心湖平静而满溢。我侧头,那女孩半边脸上站满了沙子,桃子似的脸蛋上是昨夜睡眠中由于侧头压迫,脑袋的重量压出的砂砾的印痕。

    ——因为寒冷,我们相互依偎着度过了海边的冬夜。

    她还没有醒。像是一只卧在你身边的白鸟,你担心她会突然受惊离开,你享受这自然天赐般,陌生生灵偶然的、片刻的陪伴。

    当她睁开眼睛时,我以为她会害怕或是躲闪,没有。她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天光,又低头看了看那块铜镜,告诉我:“原来是给你的,冷昭阳死了。”也许是我脸上表情太过震惊,她干巴巴地补充道:“节哀顺变。”不会安慰人偏要安慰,好像上学堂的小学生念一个陌生的词语。

    她起身要往旭日初升的海面走去,我试图拉住她,想要问得更多。她回过头,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哭闹的孩子而不知所措。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来……(顾沉星吞咽了一下),亲了我一下。

    玄清尘(眨眨眼睛):呃……

    顾沉星(苦恼地挠挠头):我不知道是那个吻持续的时间太长,让我产生了幻觉,或者是我根本还没睡醒,——她,她往海里,走了。

    玄清尘:她跳海了?!

    顾沉星:不是,她踩在水面上,像是踩在平地上那样,往海上走远了。东方海面上的太阳升起来了,我尽力想要看清,那不是一个鬼影,可刺眼的朝阳完全湮没了她的身影。所以,玄道兄,照你看这是,妖狐鬼魅之行吗?可是,这铜镜怎么会回到我手中呢?

    玄清尘(用力理解):苏姑娘知道这件事吗?她博文广知又医术高明,该有法子可以有所裨益。

    顾沉星(叹气):前半段知道,后半段我自然没有告诉她。

    玄清尘:那就要请顾大少扪心自问,为什么不肯告诉苏姑娘了。

    顾沉星:我知道,你们又要来那一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家又是故交。可我从小就把她当做一个话很多、小大人又喜欢管教别人的妹妹而已!况且——(他低头)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担心,如果时间再这么流逝,就连她的脸庞,和她在沙海中的身影,也会在我脑海中消失。

    而那天我感受到的心灵的悸动,就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流水落花春去也,了无痕迹;花开常落月常缺,人有离散参商离——为什么世间之事结局竟是这样的?

    玄清尘(挑挑眉,出家人的笑):顾大少,你在向一个出家人请教儿女之情吗?不怕是病急乱投医,拜错了菩萨。如果你想找到她,只能按照冷判官这条线找了。

第八十六章 山海鲸

    **山海鲸**

    戈舒夜:吾将去汝,适彼乐土。

    人类,你们叫我彻底失望了,我打算离你们远去了。

    我回头看看那个被落在岸上的人,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一个好灵魂。只是被失去好友的悲伤、疑惑和被抛弃的愤怒填满。

    再见了,这是我对你们的告别。

    ******

    她在海面上走了一天,红日东升西落,沿着天球画出一个偏向南的弧线,冬天的太阳似乎特别向南方退却。她站住脚,天幕已经变成沉沉的普蓝色,她仿佛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太阳退到南回归线。她像一只鸟儿想要追着那温暖的火球往南去,于是想了想,用灵络扎起一个帆,祈祷风神给她指引。

    冬天的风从北往南刮,风神的脚步比她的脚程快很多。她的小船不久就撞到了珊瑚礁和——李恪睿结界的边缘。她从那个正十二面体轻易地认出了他,现在李恪睿灵力虚弱,攻击力大减。

    “你来做什么?怎么,难道你以为可以对我乘胜追击吗?就凭你的灵力?”对方问。

    “不是的,九王……殿下。”戈舒夜犹豫了一下,和盘托出,“我想要回白鸦大人的身躯。在地上的时候,我曽拜他为师,如今也想帮他了却心愿,还他自由。”

    李恪睿愣了一下,打开了结界。“哇——”当她踏入那个球场一样大的正十二面体内部,却被里面华丽的宫殿、富丽堂皇而雄浑瑰丽的园林和高耸的佛塔惊呆了,佛塔上每一层的金色风铃都随风发出悠远的鸣响。“这里是……(她用力辨认匾额上的文字)太极宫?!——是唐王宫?!”

    “这只是我的一段回忆罢了。”李恪睿身边式神,纸做的侍女正在金碗里为他搅打着青色的茶汁,锻银的水壶在红泥小火炉上冒出噗噜噜的蒸汽。他一挥手,驱散了她们,符纸像是白色飞舞的纸钱。他伸出手,是一块紫色的晶石。

    “这是白鸦灵魂的凭附,我是用傀儡之术将他唤醒,引子用了他的骨灰。但是如今他的骨灰已经在争斗中被打碎,遗留下来的只有这晶石中的思绪。——所以本王虽有心帮你,但力不能逮。除非你能够自己为他塑造出义躯。”

    “我不能像你一样用泥巴捏一个假人吗?”戈舒夜着急地道。

    李恪睿略微嘲讽又宽容地笑了:“虽然你已经通过了翔士考试,但丝毫没有永生者的自觉啊。蓝迦楼没教给过你一点基础的东西吗?还有最重要的,三山条例。”

    “你不能告诉我吗?”

    李恪睿突然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永生者要面对的只有漫长的时间和永恒的孤独。”随着他语音扩散开,富丽堂皇的大唐王宫突然加速衰败、颓圮,在战火中被焚烧、在饥荒中被哄抢、在日积月累中四分五裂、化为腐朽的腐殖质,沁入土地……翠瓦碎成齑粉,楠木的高大中柱颓圮倒塌,被虫豸分食干净,苍翠的树林变成荒漠,又被开垦成麦田,麦田荒废,新的低矮的土屋建起……沧海桑田,这整片雄伟的建筑和大唐最高权力的集中地,高高在上的太极宫,最后只剩下夯土的地基和柱子的凹槽,沉默在黄色的裸露的土壤上。

    像无数怀古的诗歌,最后只剩下白茫茫的大地。只有李恪睿的那张茶桌还在。他独自坐下,端起式神按照《陆羽茶经》为他研磨、泡打好的带着大唐余韵的茶青,独自缓缓饮下。

    苦的。

    他虚设的待客的坐榻上永远不会再有故人来访。

    戈舒夜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她坐在地上,无助地掩面哭泣起来。

    李恪睿低头俯视着她,目中有怜悯:“你这样怎么进入永生呢?永生是一场劫难,灵魂永远被放逐的刑罚。去找洛均吧,他好歹是教引正,肩负着引导你们后来人的责任。”

    “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你听说过青龙神吗?这是地上人类虚构的神话,将上古时期标定星区的四圣兽崇拜和泊来的佛教菩萨相结合,说东方青龙是观音菩萨的护法。洛均在海上行动时,会伪装作青龙神,隐藏自己在历史中的痕迹,用以迷惑渔民。”李恪睿面露不屑,“但是没办法,摊上你这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也只能找他了。”他捏个诀,长臂外扫,红色的灵络像飘落的石榴花瓣一般随着海风散去。“等我的式神带回消息。”

    等待的时间有点尴尬。戈舒夜站起来,擦干眼泪,讪讪地绕了两圈,想了想,端起李恪睿桌上那杯没有客人的茶盏,像河豚那样一口吞下去了。

    李恪睿盯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怎么了?”“评价?”“呃……”她舌头抵着上颚,觉得说苦不太礼貌,半天挤出来一句:“摇得挺均匀的。这个是以前的喝法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比较喜欢喝泡的,茶砖。”

    “牛嚼牡丹。”李恪睿翻了个白眼,“粗野的村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啊,回来了!”在蓝白交错的海面上,红色的碎灵络像一只蝴蝶,翩然落到李恪睿伸出的双指之间。

    “来了。”他突然道,天上风雷滚动,一条水龙在风雷之中盘旋着,快速沿着海面自西向东飞过,还在上升阶段!底下海豚、飞鸟追逐着鱼群,仿佛是追在那水龙的后面!李恪睿单手捏诀,一条茜红色的灵络如同哪吒的混天绫,将戈舒夜盘卷而起,朝着那过境的水龙角上缠绕而去!

    “抓住了!”戈舒夜按照李恪睿的指引,像是缚住苍龙的哪吒,双手握住红绫如同骑士挽着缰辔,被水龙带着高速往云层中而去。

    “为什么要帮我?!”

    “三山条例,永生者不可以伤害同类!——上去之后会很冷,空气也会稀薄,若是你没能力控制气流丢了命,可不要怪我了!”李恪睿的声音因为多普勒效应被抛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沉,最后消失了。

    随着高度的爬升,戈舒夜果然感觉气温迅速降低,“火之结界!”她撑开第一个学会的自我保护的屏障,温度似乎保持住了,但空气还在逐渐稀薄,她觉得呼吸困难必须——“气之结界!”与火之结界正四面体(三棱锥)不同的、钻石形状的正八面体气之结界打开了,气流在内外高速回流,隔绝了热量交换,维持住了气压。

    “原来这些结界的作用互不相同。”她惊异地道,水龙已经穿过了云层,来到了高空。前方好像有区域在下雨,平流层稀薄平静的白云下面,一块块高大的积雨云像是空中参天的巨树,又像是一个个冲天的巨柱,戈舒夜拉着缰绳,试图让水龙绕过这些不怀好意的云柱,在盘旋了几次后,水龙似乎由于偏航要求自动调整,回归到了原来的航线上,她拉不住了——一头扎进云柱之中!当水龙穿过云柱,视线之内伸手不见五指,能见度为0,周围是一片茫茫的白雾,而它们的穿过让积雨云中过饱和的水汽快速凝结,雨滴化成白线沿着气之结界的边界快速斜斜地划过。

    噼啪!

    像是一个巨人在空中挥舞着鞭子,紫电连成光网,将上下两块带着不同电荷的积雨云击穿!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戈舒夜因为巨大的静电电离作用长发全部炸开在空中,像是一个蓬头鬼。但此时她也顾不得笑——当自然现象超越了人类认知的极限,超越了古人四元素的理解世界的方式,令所有地上生物都惧怕的雷电之神,只能凭借恐惧的本能认知!

    “妈啊我要挂了!!!!!——”

    怀中的惊地藏突然发出鸣动,像是给了她一个灵光一现的提示:“魂之结界!”

    “可有什么用!”水龙此时像是遭到雷电的波及,和主人的灵力失去了联系,不能保持空中的动能,突然失去平衡,从高空坠落下去!戈舒夜在失重的坠落中,看见一条蓝色闪电的二叉树沿着他们坠落的痕迹,像是宙斯的闪电叉子,朝着大海直刺而来!

    在他们被百万伏特的极高电势击穿前的一瞬间,二十面体的魂之结界的边界上被惊地藏的金属成细密的分型小三角形填满,形成一个金属法拉第笼,

    轰!

    蓝色白亮刺眼的电龙刺破天空,一瞬间将高空上乌压压黑山一般巨大的积雨云,与万丈之下波涛汹涌的海面连通!闪电一定是击中了什么!

    巨大的水花炸起来,白浪高起如同连绵不绝的长城和高山,在被闪电击中炸起巨大白浪落下之后,后面是跃起的,巨大的鲸鱼!

    戈舒夜展开灵络,像滑翔伞一样减缓自己下落的速度,在空中,她看清了——那黑浪中跃出水面的巨大鲸鱼——不,比寻常的鲸鱼还要大十倍,像是一条条独角鲸,它们成群出现在海面,在海浪的最高处,伸出高高的独角,闪电密集地落在它们的尖角之间,像是在吸引闪电放电——

    它们在充电!

    而那一条条气吞山河的巨鲸——并不是地球上真正的鲸鱼,因为——它们透明的巨大身躯之中,装着奔腾撒落的河流和翠绿的山脉,在山脉的掩映之中,一座座突出于碧树的亭台楼阁像是绿树上开出的片片白花!——那些巨鲸像是一个个移动的岛屿,以鲸鱼的形态在海中嬉戏,追逐着闪电!吞吃着百万级别的能量!

    山海鲸!

    “你要进来吗?”蓝迦楼的声音突然在水龙身体里回荡,“我给你开门。”话音未落,水龙重新聚集,戈舒夜拉住红色的缰绳,随着水龙呼啸着朝山海鲸冲去!

    叮——非常轻微的一声,他们穿过了山海鲸鲸鱼形态的边界,进入了海上之城。

    戈舒夜摔在一片白沙上,面前是一座红色的桥。她犹豫了一下,踩上去。蓝迦楼施施走过来,站在桥上,满面春风地对她伸出一只手:“戈舒夜,你现在是个翔士了。欢迎来到三山。”

    她抬头看看四周,鲸群已经驶出了暴雨区,天光明媚,碧空如洗,绿树摇曳,白鸟飞过层叠的穹顶。

    “这里是仙境吗?”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这里是三山翔士学校,可以称之为永生者们的校园吧。”蓝迦楼笑笑。

    “对了,我来找你是为了恢复白鸦的身体!”

    “制造义躯吗?——在此之前,你要学的还很多。”

第八十七章 不速之客

    “顾少东回来了!”

    “顾大少要回来了?!”

    “快去告诉大小姐,顾大少马上回来了!”天海豊里口耳相传,如同过年一般喜气洋洋、整饬一新,一切器皿、桌椅、摆设、香炉茶盏都擦得闪闪发亮,连植物花草的叶子都青翠欲滴。

    苏惹月摆弄了一下兰花油绿的叶片,查看了院中忙碌的仆人,又检查了厨房准备得满满当当的新鲜食材:杀好的鸡鸭、活蹦乱跳的鲜鱼、虾子,各种珍馐河鲜海味……一切井然有序,才满意地点头。

    “小六子,接风酒准备得如何了?”苏惹月问。

    “大小姐请放心,万事妥帖!”

    苏惹月看了看天色,皱眉:“沉星送信说今日就能到,这都晌午了,怎么耽搁了?”那个叫小六子的少年(陆少庭)道:“大小姐,你从大早上起来就心神不宁了。顾少东的性子你不是不知,好心又爱管闲事,不定叫什么事情绊住了,凭他的本领,你不用担心,咱们晚些用饭就是了。”

    正在说话间,张灯结彩的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惹月站起来,面露喜色:“小六子,快去看看!”外面叽叽喳喳吵了一会子,小六子进来,道:“闹了个大乌龙,顾大少还没到。是外面有个人,说要来应聘镖师。”

    “应征镖师?”苏惹月心下纳罕,虽说有新镖要押,但去京城送药的事情也不过是快船少人,求个速度,她还没有公开。

    小六子道:“来人说了,是昆仑台的施七先生告诉他,咱们镖局最近会有大买卖,特意前来。那人很奇怪,什么行李都没有,背后背着一个佛龛,里面竟是一个一臂高的娃娃,那娃娃会说话。我大哥已经在外面拦着了。”

    苏惹月想了想,道:“怕是有人闹事,我也去看一看。”

    一行人簇拥着苏惹月出去,走到门口。

    小六子陆少庭的长兄陆剑羽,乃是天海豊的第一镖师,也是身长八尺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师从南宋名将杨再兴的后人,一条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只见他将铁枪一横,像一尊金刚菩萨将天海豊大门一堵:“这位爷,我们天海豊今日少东归家,摆宴打烊,实在是招待不周,还请您回吧。”

    那人身穿一身缁(黑)色短打,头上扎着一条乌巾抹额,头发束成一个长马尾,两绺龙须刘海,晃着两条长腿。他戴了个穷凶恶极的虎齿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抱个拳道,声音被虎齿面具模糊得低沉:“爷自然知道。都说了,我不是来当客人的,我是来应聘当镖师的!有人告诉我,你们镖局以后肯定需要我帮手的!”

    “应聘?这位小爷,其一,我们天海豊兵强马壮,并不缺人手;其二,我们顾少东一手豳风断肠剑威震武林。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镖师的,你知道要在我们天海豊当镖师,要有什么样的本事吗?”

    那人道:“哎,大哥,你啰啰嗦嗦半天了,就是拦着我不让进,能不能让我见个主事的?我要见你们东家顾沉星!”

    “哼,想见顾大少,先过我这一关!”陆剑羽手中铁枪一挥,使出一路杨家枪,寒光如雨密不透风,围观人皆叫好。

    此时苏惹月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了。她站在门口,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来客和陆剑羽对峙,唇上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

    她上前一步,对着陆剑羽耳语:“剑羽大哥,烦请您就试他一试,也好看看对方身手如何。他说得不错,我们天海豊未来是有趟镖要走,只是此事我还要和沉星商量过,因此还未公布。只是请你手下留情,从身形看,这位姑娘——是女扮男装。”

    陆剑羽和来人听闻此语,脸上都面露惊讶。

    “大小姐?他带着面具,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惹月对对方点点头,含笑道:“虽然英雄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我们天海豊在江湖上不是无名小卒,也请英雄留下姓字,以示公开公平。”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抱拳道:“在下哥舒,请教天海豊高招!”苏惹月对陆剑羽点点头,陆剑羽上前一步:“您小心了,金龙出海!”长枪挺出,红缨攒动,恰似水中巨龙冲天而出!枪头颤动,如同毒蛇的信子分出几股,让人眼花缭乱!

    来人先是有点愕然,侧头去看肩上人偶——佛龛中的人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肩膀之上,手臂扶着她的头,头在她耳朵附近——这叫苏惹月觉得十分奇怪,好像那人偶在给她指导似的。

    来人侧头听着,突然一笑,胸有成竹,侧身避开枪头锋芒,闪电般倏忽上前!陆剑羽一惊,对方路数太怪了,明显是个练家子,招式身法却看不出来历,仿佛是因为可以以超越常人的高速移动而闲庭信步似的。陆剑羽将枪身一旋,枪杆化为棍法,要将对方击开。却见对方如同一只大虫般凭空跃起,灵活躲避着他击打的位置,仿佛一个人在扑一只灵巧的猫儿,却一直打不到。“好身法!”陆剑羽知道遇到硬手,以对方的功力,自己根本不需要因为她是个女子而留手,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口中提醒道:“小心了,陆某要玩真的了!”

    他喊声一出,杨家枪法精义大展,招招狠厉用老。杨家枪法是实战中磨练出的,是要在战场上取人性命的,和刚才试探的枪法完全不同。来人瞬间感觉到其中的兵戈肃杀之气——这杀气好像突然激发了她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她突然狰狞一笑,游龙般避开枪杆,闪电欺身入剑羽一步之内!狠厉直接的招式如同虎扑虎爪!就在两人有来有回之时,那人突然一翻身,站在陆剑羽枪尖之上!

    “停。”苏惹月眼明心静,知道剑羽可能吃亏,想要阻止他们的缠斗。却见那人突然在枪身上发足而奔,像是一只沿着墙头快速奔跑的猫,一脚踢在陆剑羽下巴上!“大哥!”陆少庭叫道。

    “嘶——”她舌头抵着上颚,发出一声非人的、野兽似的嘲笑。

    陆剑羽吃了她一脚,满眼金星,又气又恼又羞,想着我看在你是个女子的份上对你手下留情,你居然这么不讲武德。幸而对方这一脚踢得不重,他后退两步就稳住了,想要再攻。“且慢!少庭去把你大哥拉开。”

    苏惹月上前一步,福了一福,道:“姑娘,你确实武艺高强,只是我们天海豊也有门规——请问,你怎么会我天海豊的挽花错骨手?”

    对方皱着眉,问:“什么?什么挽花错骨手?”

    苏惹月道:“天海豊顾大少顾沉星于三年前独创的绝学,挽花错骨手。靠近敌人之后,可以用于难以摆脱的近身搏战,招式狠厉,可以在尺寸之地、推掌之中将敌手的骨关节折断,因此叫做挽花错骨手。只因招式还不完善,他并没有在武林上广而告之,但是他在研究招式时,曾经很多次我在面前演练,因此我绝不会看错。”

    对方无辜地看了肩上人偶一眼,仿佛在征求对方意见,道:“可我刚才用的,是雀杀啊……就像这样——”她抓起最近的少庭的手,逆着关节的方向往后一扭。

    “啊!”少年惨叫起来。

    一道白影应声而来,一个长身影纵跃如白鸟,解开了陆少庭的束缚。黑衣女孩如野兽似的本能迅速反应,头不用回,手肘向后一捣!对方后撤一步,翩然避开这一击,捏着她的手也像她掰陆少庭一般往后反关节扭住。虎面具女孩也毫不示弱,顺着对方使力的方向,像一只黑色的隼儿在空中盘旋,两个空翻卸掉了不利的方向,将两人的位置调整成了对峙!

    对方解开她对陆少庭的束缚后无意再纠缠,后退一步,露出一个稍待歉意的微笑,抱拳道:“这位英雄,得罪了,在下天海豊顾沉星。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误会?”

    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风流弱质,但一笑起来,就如朗月入怀,令人如沐春风。

    后面是车马声音,玄清尘牵着两匹马而来,原来是顾沉星远远看见天海豊门口的骚乱,纵身先赶回。

    “沉星!你回来了?!”惹月又惊又喜,上前几步,靠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胳膊解释道:“你误会了,这位……姑娘,说想到天海豊做镖师,我们正在考她呢。”

    顾沉星用眼睛露出一个“什么玩意儿?”的震惊表情,他上下打量了黑衣人,宽肩修腰。原来是她的宽肩隐藏住了女孩的气息,但纤细的腰肢和优美的身躯曲线还是透露了窈窕淑女的信息。然后无奈地笑笑:“结果呢?”

    苏惹月笑着摇摇头:“还未定。我们正在请教,她是如何识得你的挽花错骨手。我正要和你商量此事——卢舍人托了一趟往京城去送药的快标,你是东家,你觉得呢?”

    顾沉星欲言又止,道:“待会儿我正好也有事同你商量。待会儿进去说。”

    他们说话之际,来人听到了顾沉星的名字,眼睛一亮,上前一步,道:“你就是天海豊顾少东、顾沉星?”

    沉星自嘲地笑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多事儿找我——正是在下。”

    那女孩上前一步,递给他一封信:“这是施七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顾沉星有点意外:“啊?”

    顾沉星接过信,打开,上面只有三个字:就是伊。他疑惑地低头看看信,又抬头看看来人,一时之间不明白施七先生这封信的意思。

    抬头却正逢上女孩将狰狞的虎骨虎牙面具解下来,露出一张芰荷花瓣一般的脸,和落在雪地上的山茶花瓣一样的嘴唇。

    他恍神地吞咽了一下。

    对方看他没反应,以为找错了人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表情有点尴尬,试探着似乎在提醒他:“施七先生说,你想问我关于冷昭阳捕头的事?”

    “哦,哦。”他有些失态地答应着,“那请进吧。”玄清尘此时赶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信,脸都绿了,来回地打量着这几个人。

    苏惹月也看着他们,有些奇怪,她想,也许是顾沉星这些年调查冷昭阳死因的努力终于有回应了。于是道:“既然顾大少发话了,那就是准了。哥舒姑娘请进吧,以后就是天海豊的一份子了。如有什么不周,都可以来找我。”

    这叫哥舒的女孩却盯住苏惹月上下打量,仿佛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住,让惹月有点害羞,抬起目光询问。“你就是苏惹月苏大小姐?”“正是。”“好,我记住了。”对方好像得到了什么奖赏似的高兴地点点头。

    “姑娘,你的衣衫破了。”苏惹月细心地注意到,应当是刚和陆剑羽对招时被长枪的锋刃划破。“如果姑娘不弃,不如暂且换上我的衣衫吧?”“那就多谢姑娘了。”“小玉,请带戈舒姑娘去客房安顿,将我的衣服送到她房里,让她挑选。”

    “对了,沉星,你今日为什么回来迟了?”苏惹月眼明心亮,问道。

    玄清尘道:“苏姑娘,不怨顾大少耽搁了,我们这几日在路上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

    顾沉星道:“一伙人在官道入口几次三番试图拦住我们,以千金之价,非要我们保镖,却坚决不肯说要保的是什么。”

    苏惹月回忆:“除了我和你说的卢舍人送药一事,前几日的确有一伙客人上门,指名要你押镖,但也是坚决不肯说出要保的是什么。我也因此拒绝了他。”

    顾沉星和玄清尘对视一下:“他们来过?”

    苏惹月点头,顾沉星继续道:“我也是考虑到这点,拒接了这单——然而,今日我和玄道兄路过市舶司时,听说一桩大案,几个水师将领、线人在给浙江都司报信的途中被劫杀了——我这才想起,来找我们的人,应该就是那几个水师的线人。”

    惹月凝住脑力,回想当日细节,来人的确是上下严整、等级分明,不想客商更像军户——“没错,是他们!我记得他们临走时对我说,不要忘了天海豊的承诺,为国为家为大明之事,是天海豊必保。”

    顾沉星:“就是因为他们来过天海豊,我一觉得非常担心,刚看到门口有骚动,才贸然出手。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呢。二,我现在很后悔,也许当初应当答应他们保这镖的——如此看来,他们要送的那个能倾国倾城的宝贝,该是送去浙江都司的。”

    “倾国倾城……会是什么呢?”惹月道。

    “惹月,你去看看哥舒姑娘,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古怪。”

    女孩们退场了,陆剑羽和玄清尘围上来。“玄小道,你师叔为什么要给我们天海豊送这么一尊大佛上门?”剑羽性子耿直,问道,“她身手不错,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跟着我们走镖的风里来雨里去呢?最近镖局事情又多,加个生手,简直胡闹!”玄清尘急吼吼地来回盯着顾沉星和陆剑羽,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等到剑羽离开。

    顾沉星道:“算了,不纠结了,——既来之则安之!佛祖上门我还能干嘛?供着呗!”玄清尘一脸急:“不能啊!这,这是小三找上门来了,公然挑战大房啊;你,你,你这是脚踏两条船!”

    顾沉星道:“我能怎么办?让你你怂恿我!我前番给施七先生写信问冷昭阳的事,就算看在施七先生面上,我总不能撵她走吧?”玄清尘道:“那你就问她呀!”

    顾沉星捂脸呻吟一声,崩溃地道:“我问她什么?姑娘你呼风唤雨,你能水上漂吗?!”

    啪嗒。

    茶杯打碎的声音。

    “哥舒姑娘,没事吧?”惹月道。

    “没事,有点烫。”

    两位少女站在门口,惹月缥碧色的衣裙和舒夜春樱般的裾角衣带。刚换上惹月浅粉色衣裙的舒夜迎风而立,百褶裙被风吹起,衣带当风,像是一尊神女的造像。惹月的上衣在她身上有点短了,更显得她腰肢纤细如束。

    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尴尬到了极点,她用目光威胁地瞟了瞟顾沉星,顾沉星觉得自己绝对没有误解:“哥舒……姑娘,借一步说话。”

    玄清尘脸上的表情也值得玩味。

第八十八章 不得不接的第二单;飞廉如意帆

    合该是你的,你就必须接住。镖也是,盘也是。——接盘侠顾沉星

    惹月看了看走出去的两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禁秀眉微蹙。

    两个人出了天海豊大门,沿着两边植柳的土路往郊外走了一段。两侧是蛙鸣虫声的稻田,稻花香飘,一望无际。天海豊大院后面是一片村落,沿着河流两侧一片铺面,上面游人如织,商贾来往,那河流直通向繁忙的太仓港。远远地可以看到停靠在远处的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玄清尘隔着几步跟在他们后面,作为青年男女独处的避嫌。两个人都犯了难,该从哪里问起呢?戈舒夜心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他瞧见了呢?啊,三山条例,师父不得骂死我!早知道我也应该像蓝先生编一点什么龙啊蛇的骗人的法子!顾沉星就更纠结了,难道能开口就问一个陌生的姑娘,三年前,沙滩上,你为什么要……

    “顾少东,不如你先问我冷判官的事吧。”

    顾沉星点点头,这是个办法。他看了舒夜一眼,觉得应该先解释一下自己和冷昭阳的关系,于是缓缓道:“我和冷昭阳识于微时,十年前,我第一次跟着镖队走镖,途经常山,被地痞为难,动了手。地痞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但当地官府和地痞有亲戚关系,诬陷我们。冷兄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捕快,却敢仗义执言,调查清楚还我们天海豊清白。后来,冷兄破了京城妖兽案,成了名震天下的冷面判官。十几年来,他从来都是铁面无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流民乞丐,既不轻视、也不偏私,因此美名遍天下。”

    舒夜抬起眼睛,真诚地看着他,道:“冷判官是个好汉。”

    顾沉星道:“但是也让他自身陷入危机——大约也是三四年前,还是先帝在世,他突然找到我,说受人威胁,陷入两难之地:一方让他杀人,一方让他保人,两方都是位高权重,也都是以他的性命相要挟。若是他不能携带信物亲自与我相见,就是遇害了。”

    舒夜眨眨眼,这才明白当年冷昭阳能为韩偃脱罪,是背负了多大的压力。也难怪他设计缜密,要宫中、府中、六扇门和西厂全数参与,在众目睽睽之下设计双盲实验,是何等的苦心。只是韩偃也没救下来,冷昭阳倒还搭了进去。“那个人是无辜的,冷判官还了他清白,可是终究没有救下他性命。”

    “那你知道冷兄是怎么死的吗?”

    “是……”血池二字在舒夜舌尖上,像是有千斤之重,她为难地抬头看了看顾沉星,上下仔细打量着他,看得顾沉星心里有些发毛。不行,我已经打算离开人类了,不能再卷进去新丝线了。“是事故。”舒夜只能尽量简洁地道,“冷判官那件案子,梁芳想要陷害一个武官,我被作为证人卷了进去。冷判官要洗刷冤屈的那人,虽然还是无辜死了,但冷判官成功结案,还了他清白名声,两边都没有得罪。万贵妃没的那一年,京城发了大水,他为了帮我们不被妖僧继晓进一步迫害,护送我们离开永昌寺,被卷进大水里冲走了。”

    “两边?西厂,还有谁?”

    舒夜想了想,觉得逝者已矣,道:“先帝的万贵妃,还有他们手下的那群妖人——卷入其中的人都已经过身了,今上登基以来,梁芳李孜省被流放、继晓也被处死了。都已经过去了。”

    顾沉星突然盯着她的眼睛,目中精光毕露,像是在拷问:“西厂没有对他下手?”

    戈舒夜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回望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没有。——冷判官被大水冲走的时候,站在他边上的人是我,要怨,就怨我没有拉住他吧。”

    顾沉星看了看她瘦削的肩膀,道:“哥舒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戈舒夜没看他,往前走了一步,望着水田里缓缓东去的水流,轻轻地叹道:“逝者如斯夫。”

    顾沉星道:“哥舒姑娘,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香囊中取出两半碎掉的铜镜,递给她:“他将这个给你,就是希望我能替他帮你,希望你能活下去。”戈舒夜有点奇怪,拿起来仔细端详,然后道:“顾大少,有你这样重视承诺的朋友,冷判官泉下有知,一定感到欣慰。我曾听人说,一个人死后,只要世上还有人记挂着他,那他的灵魂就不算完全消失。有你替他守着他的承诺和节操。——对了,顾大少,我们以前应当没有见过面吧?”她抬起头,试探着问他。

    顾沉星一愣,眼神微动,感觉嘴里像是含着一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的冷泉水:“如果姑娘觉得没有见过,那便是没有见过了。”

    戈舒夜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终于放心地笑了(她一笑就像个娇娆的女孩子在撒娇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又要挨骂了呢!”

    顾沉星眼睛还是盯着她:“姑娘以为,我是怎么得到这半块铜镜的呢?”

    戈舒夜道:“施七先生说,顾大少为了冷判官的事情,四处打探、多方求证,一定花费了很多心思。”顾沉星还要说什么,大道上突然传来剧烈的马蹄声。他们转眼望去,只见远远一票雄兵骏马,骑兵开道步兵押送,护送着一辆马车和一顶轿子快速向他们驶来。两人只能中断对话,顾沉星侧身,微微挡住舒夜在道旁,一阵尘土飞扬。

    在路过他们的间隙,马车帘子被风掀起,戈舒夜恍然看到故人面容。

    “好像是往天海豊去的。”玄清尘也纵步跳过来,和他们并排站在路边。顾沉星遥遥眺望着,不多一会儿那兵车严谨的贵客已经在天海豊大门前止住了脚,随从肃整,鸦雀无声。马车旁边骑在高头骏马上的一个十七八岁身穿甲胄的少年上前,放下脚凳,毕恭毕敬地挑开车帘,一个身穿藏蓝色暗绣白泽团纹长袍、头戴乌冠的贵公子从车帷后下来。他侧襟的翡翠扣子和腰上翠玉环佩都显示出身份高贵、权力不凡。

    玄清尘奇道:“好大排场。看衣饰,不像太仓府的府兵。”沉星眼尖:“车中陪着他的人,是太仓知府?”玄清尘道:“看来今日是贵客盈门,你快回去看看吧。”顾沉星摇头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多麻烦——我们还是同归吧,我怕早一刻回去,我的清静自在就早一刻没了!”他说完,像水田里腾空起飞的一只白鹭,轻盈地一跳。玄清尘运起梯云纵要追。

    戈舒夜看着他们笑了笑,问:“顾大少、玄道长,这三年浙江都司指挥调任过吗?”

    玄清尘道:“没有啊,先帝时候钱其斌贪墨被西厂撸掉之后,指挥同知周大人立功后递补上。今上萧规曹随,没怎么改水师的人手。怎么?”

    顾沉星突然读懂了她话里的玄机:“周敏静?!”

    ******

    “小六子,备茶。用最好的明前龙井。”苏惹月道。

    “大小姐不是说今天大少爷回来,不开门待客了吗?”

    苏惹月笑着摇摇头:“你看看陪着客人来的是谁?虽是便装——那是太仓知府荀大人,而且对那来客是毕恭毕敬,竟不敢同乘一车,甚至在引路进入天海豊之时,都随时注意脚步,生怕走在他前面哪怕半步——此人年纪这么轻,就起码比太仓知府官高两级以上;微服前来应当不是南直隶省辖内人,看他身上的图纹、打扮,加上前些日子那些事儿,我心中已有九分了。”

    “天海豊苏惹月,有礼了。”

    来客还礼后坐下,抬头打量天海豊正堂,似乎很满意这里的陈设格调。对方呷了一口清茶,道:“苏大小姐,某冒昧叨扰,只是请问顾沉星顾少东在吗?可否亲见?”

    苏惹月道:“这位爷这么说,是信不过我苏惹月了?”

    对方道:“非也。只是事关重大,某必须亲眼见到顾少东,亲自托镖。——而且天海豊绝对不能再拒绝。”

    苏惹月微微一笑:“是么?贵客可知,前些日子已经有人这么说了?”

    太仓知府荀大人给惹月使了个眼色:“苏姑娘,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吗?”

    苏惹月上下打量了来客,道:“惹月心中已经有了九分。”

    那贵公子饶有兴趣,道:“哦?那请苏大小姐猜猜,某是什么人,是何来历,又是为何而来?”

    苏惹月看了他长袍上的白泽花纹、翡翠纽子和蛟纹的腰配,道:“苏杭皆产丝绸,苏长于绣,杭长于织,公子身上内外衣饰织法各不相同、精美至极,极有讲究,绣花却很少,公子是从杭州而来。”对方点头。

    “公子身上,只有外袍有暗绣,这种纹饰却并非是用来装饰,而绣工也不是苏杭一带的精细华美针法,而是京中御赐。公子衣饰华美,袍子却有多余的针孔,开始我还百思不得其解,转念一想,应当是刚刚除孝不久。公子家中应当有一位贤惠的女眷管理服饰,将公子外袍上原有的蓝、黑色镶条拆掉后留下的痕迹。”对方再点头。

    “结合前些日子,有客人来天海豊托镖未果,和后面NB市舶司发生的惨案,曲有误周郎顾——民女参见浙江都司指挥大人、绥远侯爷。”

    周敏静将手中折扇一合,拍手道:“天海豊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镖,苏大小姐也不愧是。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今日本侯微服前来,顾老爷和苏老爷在我父在郑和下西洋时曾同船工作,本侯不光把顾大少当做托镖之人,更是有大明水师的袍泽情谊,我们就以江湖之礼相见。费诚之前告诉本指挥,苏大小姐曾留一句话,天海豊有二必保,救急救命必保,为国为家为大明必保。所以请务必引见顾大少。”

    “侯爷既然如此说,顾某岂有推脱之理?”堂后声音响起,一少年侠客翩然而至,如同一阵拂面春风。

    ******

    二人抱拳,互相见礼,互相惊讶于对方的神采风姿:周敏静端方优雅、雍容大度;顾沉星风流玉质、布衣气华、洒落倜傥。

    周敏静道:“这件事还要从郑和下西洋说起。当年郑和的宝船船队到达满剌卡王国,与满剌卡苏丹和人民结下了深厚友谊,因此后面六次下西洋,总在满剌卡补充淡水、物资和大米。在此期间,一位随船南下的大明女子嫁给了满剌卡苏丹,当地人称之为汉丽宝公主。

    汉丽宝公主生下儿子帕杜卡,在一场宫廷政变中,为了保护苏丹和王子而死。帕杜卡王子成年后,一直与大明交好,前段时日,帕杜卡王子说思念母亲,因此给大明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写了一封信,希望找寻母亲的亲人,并且随信附送了一颗硕大如鸡蛋的南洋黑珍珠,这颗珍珠在夜中可以发出光亮,称之为‘帕特帕拉’,翻译成汉语,是永生者的眼泪。近日由NB市舶司入了大明境内,也就是本官的辖区内。”

    “药师之泪?”顾沉星道。

    周敏静点头:“正是,这位费诚将军,就是当年郑和下西洋的翻译费大通的后人,他们信仰***教,通晓阿拉伯语。费大通的后人留在了满剌卡,落地生根,一直在从事南洋与大明的海上贸易。而费诚将军是在福建遇到我,后加入我的麾下。

    由于费诚将军能读懂阿拉伯文和满剌卡文字,他在满剌卡使者带来的夜明珠身上发现了极细小的雕刻文字。他能读个大概,这应当是一封帕杜卡王子写给陛下的国书,也是一封求救信。”

    “求救信?!”

    “据费将军生前口述,应当是帕杜卡王子被人软禁了,他请求陛下出兵营救。本侯得知这件事,知道非同小可,想要赶紧将此物送上京师,请外文博士翻译文本,让陛下定夺。可奇怪的是,本侯派出的兵马每次都会出事,不是被人截杀,就是迷路失踪,而这东西总在长江口这一带打转,像是鬼打墙。

    这让本侯想起郑和下西洋时的一件奇事,当时郑和路过满剌卡时,也被这种情境困在礁石之中,但船上官员中有一人携带了一幅辟邪的天妃画像,船上众人于是连夜将此幅天妃像缝在主帆上,从此风平雾散,驶出了暗礁区。——从此宝船主帆上都会画上或者是绣上天妃像,而这种大帆也有个特殊的名字,叫做——”此时一厅中,众人的目光都往天海豊大堂中那幅巨大的屏风上看去。

    “飞廉如意帆!”

    “所以,请顾公子看在令尊、令祖父和大明水师的荣誉上,为了大明和满剌卡的百年友谊,接下此镖,替本侯将帕特帕拉送达京师、陛下手中。本侯愿以黄金千金答谢,周某在此拜托了!”周敏静站起来,对着顾沉星拜了两拜。顾沉星赶紧扶住周敏静。

    苏惹月道:“且慢,既然侯爷也知道我们天海豊的二必保,应该知道在费将军托镖当日,有一桩攸关人命的保单,我们必要在一个月内送上京城。而侯爷,浙江水师炮船何等威风,即使是要走海路,大可以炮船开路船队护送,难道不比我们天海豊一家镖号要安全得多?”

    周敏静额上微微沁出汗滴,破敌上前叫声“爷”扶住他,周敏静犹豫了一下,道:“本侯与徐山有过节,这人人皆知。”顾沉星疑惑:“当年侯爷六横岛一战将徐山赶出浙江水面,从此才得海面廓清、航路无阻,功绩名震整个东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周敏静道:“正是因此,徐山视我为仇雠,一旦听说是本侯出海,必定穷追不舍,使尽绊子,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而且……”周敏静深呼吸了一下,“爷,不能说!”破敌叫道。周敏静止住破敌,努力抵住声音的颤动,“三年前,我被诅咒了,从此不能在海上再取得一场胜利。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冒这样的险。”

    顾沉星想了一会儿,道:“好,那这镖,我们天海豊接下了。”

    周敏静郑重道:“那就万事拜托,我留破敌在贵镖局,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络。本侯不便长时间在外,先告辞了。”

    二人送客至门口,苏惹月突然道:“侯爷,恕惹月多嘴,那位为侯爷拆去衣裳孝带的女子,似乎很期待着三年期满。”

    周敏静站住,苦笑:“苏姑娘心细如发,可我心里的孝,是为我的战友戴的,却永远不能除下了。”

    ******

    送走周敏静,二人找来陆剑羽和老把头马四爷,商议押镖之事。惹月道:“我觉得很奇怪,从刚才绥远侯的神情中,他好像……他好像很畏惧徐山。一个打了胜仗的人,会畏惧自己的手下败将,会被一个所谓‘诅咒’困住,不敢再次扬帆吗?”

    顾沉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绥远侯是金枝玉叶,他的外祖母是英宗的嫡出姐妹,大明公主,因此真刀真枪上战场的机会并不多。”

    陆剑羽道:“我还听说过更邪乎的,在民间流传着一种谣言,说他当年攻打徐山,并不是亲自上阵,而是用民间一种邪门的法术,叫做傀儡之术,像人偶一样捏出一个替代,替他去拼杀。就是因为得知此事,他原来因为剿灭六横岛的大功而加封公爵,听说封号都拟好了,就是因为替代的事儿,先帝不高兴,吹了。”

    这时陆少庭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道:“哎呀,哎呀,我看见了!太邪门了!哥舒姑娘背的那个娃娃,会动,会说话!刚我偷偷跑到她房里,那娃娃踢了我一脚!差点把我踢瞎了!”

    顾沉星站起来,弹了陆少庭一个脑瓜崩:“小六子,你怕不是自己贪玩,偷偷动哥舒姑娘的东西,自己跌了一跤来诳我们的吧?”“大小姐!”小六子哭唧唧地跑到惹月那里,惹月笑道:“你过来,给我看看。”却见陆少庭眼皮上乌青一块,只差一点点就会眼球爆裂而瞎,位置和力道都十分讲究,似乎是一个武功高强人的警告。

    她抬头看看顾沉星,问:“沉星,你跟哥舒姑娘,以前见过吗?她和冷昭阳的关系,你弄清了吗?”

    顾沉星想了想,道:“我相信冷兄临终的决断,他亲手将铜镜交给她,就是让她代替他来见我的意思——因此她不会是坏人。”

    惹月道:“沉星,我们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自负有知人之明,但她的来历,我怎么看也看不透——这让我很没有自信。”

    顾沉星笑道:“所以我不是拉来玄道长帮我们了吗?昆仑台无论是剑法还是眼力,你总该放心了吧——况且施七先生确实言中,我们镖局确有大买卖了。”

    玄清尘心中腹诽,女人的第六感还真准。

第八十九章 人偶娃娃

    顾家后院园林中有一颗很高的开花的树,远远超出黑色三层小楼的屋檐,浓绿的披羽状叶子茂盛,简直像一面绿墙,中间玫红色的花朵像是一簇簇的火焰散缀其中。与它挨着一棵也是如此,开的是白花。

    江南梅雨如丝,看不见雨滴,身上已湿。在绵绵的雨丝中,玫红与白色的落花落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花雨,而树上的花朵还在争先恐后地开着,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舒夜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想要以手采撷地上的落花。顾沉星正好路过,看见她尖尖的指甲马上就要触及落花,顾不得男女之防,赶紧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制止她。

    “顾少东。怎么了?”“哥舒姑娘,那是夹竹桃,有毒的!不可以碰,墙边种它是用来防盗的。”“哦!”她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吓得连退几步,“我看这花朵开得漂亮,落了可惜,本来想拿回去几朵做装饰的。”“你喜欢什么花,我让小六子剪好了送到你房间就是。”“啊……不用费心了,我只是偶然看到,想要放在娃娃屋里。”

    “娃娃屋?”顾沉星有点吃惊,看到她手里的木板,然后上下打量着她——她身材修长面容姣好,但显然是个大姑娘了。“你喜欢玩布娃娃?”他想起来她比武时不离身的那个人偶。

    “啊……不是,”戈舒夜眼睛往上一转,开始编,“哦,我来的时候不是不小心把背上的龛子碰坏了吗?那个人偶是我师父给我的,他说若是我不勤勉努力,他能透过那个娃娃看到,就要罚我了。所以呀,师父给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做个房子给他保存起来呀!而且要做成可以背起来走的龛子。”

    顾沉星看着她,露出一个明显是“我就看你编”的表情,他突然笑笑,兴致盎然地道:“我陪你一起做啊!”

    “你真的要帮我啊?那太好了!可顾大少你当掌柜的,会做木工活吗?”戈舒夜倒是喜出望外。顾沉星道:“在海上的时候,船若是出了问题是要船员自己修补的,所以我不光会木工活,还能雕刻供在上面的天妃像呢。你想要什么样子的房子?”“要很漂亮的,围着绸缎,有桃红色的帷帐和小家具的。”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舒夜客房,顾沉星竟然发现,她用外衣叠了一个小床放在茶托盘上,将那人偶摆在上面作入睡状,还用绣花的丝帕做被子盖在上面。

    “可、这个人偶是……男的吗?”顾沉星问,那人偶有一张非常英俊并且精巧的侧脸,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你给他做桃红色的丝帐?”“我就是要气死我师父呀!”顾沉星被她逗笑了,觉得她要么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么是天真可爱过了头。“好,桃红色的绸缎。小六子,请你去布庄跑一趟,要点他们的布样子过来——要买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尺吗?我们量一下呀。”

    于是舒夜和顾沉星就认真地在天海豊后院正厅的大木桌上量木板的尺寸、算用料的多少、切割小木条、削木钉子。

    惹月站在门口,看了忙碌的两个人一会子,叫住往外跑的陆少庭:“小六子,大少爷做什么呢?”“过家家!他们要给娃娃做房子,还买布料呢!”

    天海豊的镖师做出发准备、规划路线做了一整天,他们做娃娃屋也忙活了一整天,顾沉星头发里都是木屑,总算把新的娃娃屋做好了。沉星手很巧,盒子做得精巧;舒夜手拙,布活针脚活像一条大蜈蚣。最后舒夜选了和惹月送她的樱色衣服相称的桃红色绸带作为肩带,沉星从后面帮她像书包那样将龛子背在身上。

    “好啦,真是太谢谢你!”舒夜回头道。惹月上前,走到顾沉星身边,用手帕想要拂去他头上的碎屑。沉星微微推开她的手示意不用,然后转头问舒夜:“哥舒姑娘,那你的师父是谁啊?”舒夜回过头,露出一个狡黠的,“早知道你要问”的表情:“我师父就是那个人偶啊!”

    “是吗?”沉星低下头,想要掀开帕子仔细看看那活灵活现如同真人缩小般的人偶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绝世武功的秘籍,被舒夜啪地一声把手打开。

    “你随便碰他他会不开心的!”

    “啊?人偶也会不开心?”

    “顾大少,若是你,就算你是个大男人,平白无故被人扒了衣服翻来覆去看来看去,还上手摸来摸去,你不会觉得不高兴吗?”舒夜说,顾沉星被她噎住,忍不住紧了紧领口,听舒夜继续趾高气扬地唠叨下去,“再说,我师父像你这么高的时候,那也是一表人才、威震武林的体面人儿,不能因为变小了,就欺负人家呀!”顾沉星被她堵得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荒唐至极,又很想回嘴,想了半天只能道:“哦你也知道就算是大老爷们,平白无故被人家摸来摸去、亲来亲去,会觉得不高兴啊!”

    语出惊人。

    玄清尘路过听到这句话,吓得出来赶紧捂住了他的嘴。顾沉星挣扎了几下,玄清尘道:“不可以冲动惹月还在惹月还在啊!”

    惹月一脸惊讶又打趣地走上前来,忍不住朱唇上扬:“顾大少,你难道曾经平白无故地被人家摸来摸去、亲来亲去?”

    舒夜露出一个胜利的、耍赖的笑:“哼!”一院子的人都被逗笑了。惹月转头对沉星道:“罢了,顾大少,你输了。你想要和哥舒姑娘套近乎,打探她的消息,却没想到被她耍了——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如还是我问吧。”惹月面对舒夜,落落大方、坦坦荡荡地道:

    “哥舒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昨日绥远侯上门拜访,施七先生的信应验了。

    如此一来,两镖相合,顾大少要顾着那一单,我又不会武功,我们人手就不够了,因此需要带你也上路。但镖局走镖,路上风险万分,讲究的就是一个人心齐、无所疑。姑娘虽然身手出众,却是来路不明。今天当着众位镖师的面,当面锣对面鼓,我必要问个一清二楚。姑娘若有什么顾虑的,也请说出来。”

    戈舒夜胸有成竹,昂首挺胸道:“请问。”

    “请问姑娘师从何人、出自何派,用的是什么功夫?为何和挽花错骨手如此之相似?”

    舒夜道:“哥舒并非中原武林名门正派出身,我的师父,是一个职业杀手,名字并不见经传;但我用的功夫,叫做雀杀,是专门行刺、近身搏杀的一门手艺,和正派功夫差距大。”

    苏惹月想了想,道:“雀杀?古书云,残唐五代时徐温豢养杀手清除政敌,其中有一脉杀手就是以鸟为名,剑法称为冰刺、雀杀——难道尊师与猎人城有关?”

    舒夜道:“苏大小姐博古通今,猎人城已经失落了,只有白鸟落在地上,零星有人会使这门刺术。”

    苏惹月点点头:“既然如此,哥舒姑娘又是如何与昆仑台有故旧、并能得到天眼施七先生的推荐?施七先生可是从不向外派之人展露真颜的。”

    舒夜道:“先父与昆仑台谢若悬、已故的左掌门熟识。”

    玄清尘道:“原来是大师兄的故人。”

    苏惹月点头:“那令尊……”

    舒夜道:“在冷判官主审的那场案子中,我的家人已经尽数死散,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顾沉星一惊,心中道:“原来是这样。冷兄是知道她含冤,将她托付给我。原来三年前她真的是心存死志万念俱灰,想要投海,也许是上天有眼奇迹发生才让她生还,并不是我误会。也许那时她人世最后的不舍,才做此有非议之举。真是我量小了,还在纠结小儿女之事,真是惭愧。”

    苏惹月点头,道:“那可否请问,施七先生让你来天海豊,到底是为何?——和绥远侯这趟镖有关联吗?”

    舒夜想了想,有点为难:“我不知道这趟镖的内容,也不知道施七先生的预言是何所指。我来这里做镖师,可以看作是一场考验。”

    “考验?”苏惹月疑惑地问,舒夜点点头。

    “若是我能保住一样东西,就能远远地离开岸上,再也不用回来了。”

    “什么东西?”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狡黠地笑笑)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不过我保证和你们保的镖没关系就是了,我也会好好做镖师的。”舒夜有点抱歉地摇摇咬咬下唇。顾沉星心里猛地一坠,直直地注视着她——原来那天她是真的要走。

    惹月道:“多谢哥舒姑娘光明磊落的回答,以后天海豊对姑娘的事,不会再疑。以后姑娘就是天海豊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请姑娘进入内堂,我们一起商议走镖之事。”

    马四爷也喝彩道:“大小姐和哥舒姑娘这谈话真的是坦坦荡荡,真真正正是大家气派。”陆剑羽也道:“开诚布公,大小姐义干云天,咱们爷们儿倒落了下乘。沉星,这一回你表现可是不如惹月啦。”

    顾沉星噘着嘴点点头,若有所思。

    小六子突然对沉星道:“大少,我看哥舒姑娘的神情,怎么好像万念俱灰远离红尘的样子?她不会是被人逼得要刮了头发当姑子吧?之前我们老家有个孤女,家里人因祸死尽,家产又被夺去,仇人又有权有势,没处容身,只能刮了头发进尼姑庵保命!”

    ******

    白鸦人偶推开当做被子的丝帕:“装了一天睡,累死了。”

    桌子旁边出现一个硕大的人头,先是露出一双狡黠笑意的眼睛,然后那颗头逐渐上升,像个墙外的巨人一样占据了整个视野。

    “你离我远点,巨物恐惧。”白鸦很不客气地对戈舒夜道,用袖珍的手推开她的脸。

    “嘿嘿,白鸟落地寸草不生的白鸦大人也有今天啊?”舒夜嘲笑他。白鸦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灵力不够,能够策动的土灰太少,让我只能有我原来的五分之一高!”白鸦由于声带缩短,原来低沉的声音也变得像个袖珍小人一样尖锐刺耳,戈舒夜逗得前合后仰。

    画面回到她在三山学习傀儡之术的那日,当她满怀希望,终于可以完成第一个傀儡人偶作品时,简直虔诚到了极致,恨不得沐浴焚香斋戒三天之后,才将那紫色晶石埋入策动的灵土之中,捏成雕塑的形状,放入火种煅烧。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吾,后土之使,以三山之力,呼唤汝,魂兮归来!”她用惊地藏发出郑重的招魂咒语。

    退火降温,土壳像陶瓷上的冰裂纹一样裂开,发出叮咚噼啪清脆的声音,像是储存冰裂瓷器仓库中悦耳的鸣响——紫光一闪,众人皆瞩目,只见夺目的光华、猎猎的灵风之间——站起来一个身高40cm的像是SD娃娃一样的傀儡。

    噗呲。萧怀遇第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然后是3d立体环绕此起彼伏的笑声。

    “傻笑什么,该死的女巨人!”白鸦高傲地在袖珍的小天地里坐下,里面的一桌一椅、甚至他的小衣服都是舒夜亲手给他缝的——当然并不怎么舒适,加粗了五倍的丝线简直像麻绳一样粗糙,最细的绸缎也像粗麻布一样粗粝。舒夜成为翔士之后,不能持有私产,更加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只能穿便宜的麻、棉料子;丝帕丝衣都是惹月所赠。

    “今日谢谢你比武时候的指导——这是答谢的礼物!新的房子。”戈舒夜献宝似的将她和顾沉星合力做好的新龛献上。

    白鸦看了看:“虽然有些恶俗,总算是一片心意,我就笑纳了。”

    “飞廉如意帆真的能帮他们将帕特帕拉安全送到京城吗?”舒夜问。白鸦摇摇头,道:“飞廉如意帆若说在三保太监的手中还有用,那是因为当时精湛的航海技术和船队上下一心,加上一些运气。这会,拦路的鸡鸣狗盗可就多了。你知道施七为什么非要你来吗?”舒夜摇摇头。“徐山。”“徐山?他还敢来?”舒夜脸上露出完全不屑的表情。“你只要做好你的事情、通过你的考验就可以。”

    “等等,”舒夜耍赖地将新屋子拿开,“你说,牡丹姬他们还在京城吗?”白鸦道:“她们选择的候选人在京师,她们自然也在了。”“若是我能完成这次考验,我真能离开岸上进入永生吗?”白鸦点头:“只是——你真的要进入永生吗?”

    “长生不老,不是多少皇帝求之不得的吗?”“人类的灵魂是有极限的,永生相较于奖赏,更像是一种惩罚和流放。在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令你牵绊不已的人吗?”

    舒夜惨然一笑,摇摇头:“三年前,我就抛弃了和这世上有关联的所有一切,刺杀君王。我为他们求得了公义,这世界上却没有一个人希望我还存在,我的亲人、我的故人——我的消失,对于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甚至都是一种共同的期盼。三年来,我不是没有上过岸,除了施七先生收留我,竟然没有一个人期待过我哪怕一丝音讯。

    他们嘴里说着怀念、感谢、假装悲春伤秋,可见有谁真正去寻找过我吗?

    我只适合在追忆、悼文中出现,他们在我的灵位前哭泣做法,捶胸顿足。但如果我真的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那只会是一团风波。叶公好龙罢了——我不只是不知道人类爱人的程度,针尖上都能站一排。”

    白鸦道:“这真像个人类的怨恨之言了——难道没有一个人希望你活下去吗?”

    “有啊,可他也已经死了。”舒夜举起冷昭阳的铜镜晃了晃。

    白鸦道:“好吧,如你所愿。你没有注意到吗?——你身上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慢了,过去三年,你的身体却没有什么变化。”舒夜道:“也许我就是长这个样子啊?”白鸦摇摇头:“时间中的人,不会一点不变的——若见到故人,才更能体会那种被抛在时间之外的感觉。”

    “按你这么说,我倒是应当见见故人的。——我就是一个不肯离去的怨魂,不肯消散的幽灵,盘旋在铅灰的云翳之中。”

    ******

    “爷,早些安歇吧。”铃声微动、红袖添香,明薇持着烛火,身姿和焰花都被夜风吹得摇曳生姿,掀开了周敏静别苑的门帘。

    “我知道了,你先歇吧。”

    “好。”明薇行礼退下,将退未退之际,若有似无地道:“爷,三年之期已满了。”

    “明薇,是本侯冷落了你——本侯很忙,真的很忙。”敏静道。

    “是。请您多重贵体。”明薇无奈地走了。敏静看了看帘幕上的一幅画——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在江边惊鸿一瞥的女孩。

第九十章 目的;天马号

    后院议事厅中,顾沉星、苏惹月为首,玄清尘、陆剑羽、马四爷和哥舒夜都列坐其间,共同商议出镖安排。

    苏惹月道:“两镖合作一镖,同走海路,路上的风险是降低了,但头尾两端却复杂许多。

    卢舍人的救命镖货物已在我们手中;周侯爷的镖却还在侯府重兵把守,待我们去取;到达京师之后,护送宝物必是责任重大,但送药之事也是一刻不能耽误。

    鉴于这种情况,我想把我们这些人分作两班,每一班重点负责自己的那一镖,然后两班之间相互照应。

    鉴于宝珠帕特帕拉事关重大,又是绥远侯亲口托付,就请交给顾大少和剑羽兄,请哥舒姑娘协助。

    而药物一事,我推测风险较低,抢夺药师之泪至多是为了钱财,而与宝珠相比,药材的价格又不到十分之一,惹月自负心细,玄道长粗通医理,可以判别药物十分有被替换的风险。就交给惹月和玄道长。

    四爷江湖经验老道,可以识别圈套、预警危险,就请做个两组间的自由人。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点头。戈舒夜道:“不行,我要和苏大小姐一组。”惹月有点吃惊,解释道:“哥舒姑娘,我们走镖不是出门游玩。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是第一次走镖,没有经验,自然是跟着顾大少和陆大哥学习道上的规矩呀,万一有危险,他们俩也可以照应你。若是你跟我在一组,我不会武功,你没有经验,若出了危险,就真成了孤立无援了。你是觉得男女之别,不方便?”“不是。”“原因呢?”“我不能说。”

    戈舒夜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惹月:“不行,我一定得跟你一组,不然我就白来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犯嘀咕,怕其中有什么隐情,顾沉星突然站起来,走到戈舒夜面前,面色严肃。他低头紧紧盯着她,几乎要贴到鼻子上了,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狡猾的笑:“那你就更得跟我们一组了——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哪儿也不许去!就这么定了。”

    众人散去后,沉星和惹月、剑羽三人留下。惹月道:“哥舒姑娘到底有什么隐情?”沉星突然问:“剑羽,她腰上的那把刀,和你比武的时候可曾拔出来过?”剑羽回忆:“说起来——从她到来,我还从未见她使用那把刀。”顾沉星若有所思。

    ******

    “啊——”女子的惨叫刺破夜空,“大小姐!”众人喊起来,戈舒夜一个鲤鱼打挺,从客房的榻上直接蹿起来,越过敲锣打鼓提灯笼点蜡烛忙慌慌的镖局众人,像一只灵活的大猫儿,四肢并用,冲破窗子上的贴纸,嗖地一声窜入!

    惹月瑟瑟发抖地坐在榻上,面前一个蒙面黑衣人正提着倭刀指着她!

    戈舒夜见状,不顾一切,像一只护主的猫儿一样直接蹿到两人中间,速度之快冲势之猛让黑衣人也惊得后退了一步。但是对方紧接着提刀而上,就要刺向惹月。

    舒夜运起寒玉华爪,空手击开刀刃,将黑衣人隔离惹月身边。戈舒夜只穿着睡觉的中衣,长发散开,如同神女修罗,身法狠辣,目光像一只盯住猎物的大虫;黑衣人武功高强,不遑多让,二人一招一式打得势均力敌。

    看看外面人声已近,黑衣人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轻身一跃,如同燕子穿梭,跳上了高高的大梁,推开瓦片逃上屋顶。戈舒夜像一只追捕鸟儿的猫咪,沿着柱子飞快地爬上去,也追了上来。两人踩着瓦片发出噼啪之声。戈舒夜把对方逼得远离人群一段距离,缓缓抽出了刀。

    那金刃在夜空中像月亮一样明亮。她突然挥出,剑气仿佛从刃上脱离,发射出如月般的一道光弧!

    对方见势不好,极力飞身,如同燕子躲避鹰隼的追捕,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那光弧!光弧远远地飞出去,大约在百丈远后撞到了稻田里的一棵高大的樟树。

    轰!樟树仿佛被一道白到刺眼的霹雳击中,轰地一声,炮仗般炸开,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剩余的树干被这强大的灵力点着,燃烧起来。黑衣人目中露出惊诧,瞳孔反射着那树的残骸上劈啪作响的火光。

    对方回头时,那金色的刀尖已经对准了她。戈舒夜用刀指着对方,面露凶光,露齿而笑,如同一只咧嘴威胁的吊睛白额大虫:“下来,束手就擒,否则下一次砍的就是你的脑袋!谁叫你来的,徐山?”

    对方耸耸肩,拆下了蒙面,露出面容。真是她,原来不是我做梦。他心中道。

    顾沉星在火光和烟尘中,缓缓做了个揖:“哥舒姑娘原来身怀绝技,是顾某有眼不识泰山。”

    戈舒夜突然露出一个“你诳我”的表情,“啊”的一声抱着头在屋顶蹲下了。

    顾沉星轻盈地跃起,几步跳到她身边:“怎么了?伤着了?”

    “你们骗我!”戈舒夜抬起头指着他大喊,“你知不知道,我还没见到敌人就露了真相,要被师父骂死了!”

    “有勇无谋,你活该。”“你们是欺负我人生地不熟!”“好了好了,是我们不对。我给你赔礼好不好?——我不是差点被你砍到吗?”“你冒充匪类,被砍了也活该!”“施七先生叫你来,是为了保护惹月?”戈舒夜两手交叉捂住嘴,噘着嘴从指头缝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哼,狡猾的死奸商,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这时镖局众人,剑羽、马四爷和惹月已经提着灯笼围过来了。惹月道:“哥舒姑娘,你们没事吧?刚刚谢谢你。这回确实是我们不对,我跟你赔罪了!”

    戈舒夜把手拿下来,对惹月道:“我知道你不会出这种主意,肯定是他!”她指着顾沉星,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两手交叉捂在嘴上,从屋顶上蹭地跳下去了。

    “诶哥舒姑娘你去哪儿?”顾沉星问道。

    “回去睡觉!哼。”她捂着嘴嗡嗡地道。

    ******

    “啊呀气死我了!”睡到一半,戈舒夜突然掀被坐起来。

    “别闹了,睡吧。你在三山呆了三年,心灵纯白。回到岸上,就像婴孩落入虎狼堆一样,还是江湖经验太少。”白鸦安慰她。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是心狠手辣,就是懦弱无能,再不就是奸诈狡猾,卑鄙无耻!”白鸦倒是安然躺下了:“你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准,怎么能怪男人呢?你师父我不还没抛弃你这块朽木吗?”

    另一边,顾沉星也没有睡着。他头枕着手,望着帐子顶,想着舒夜指责他时的那句“肯定是他!”不停地偷笑。

    “这小姑娘,不太聪明的样子,这么容易上当,但直觉还挺准的。——哎,要不是我逃得快,那一刀可够受的。”

    ******

    第二天清早,大家起来吃早饭。众人知道舒夜是专门为保护惹月而来,对她放下了芥蒂,又因为昨晚的事,对她都有点抱歉。惹月主动上前道:“哥舒姑娘,今日我们吃好早饭,要去港口谈租船的事,你同我们一起去,好吗?”“好呀!我还没见过租船呢。”戈舒夜放下碗筷,兴高采烈地道,然后好奇地问,“天海豊不用自己的船?”

    惹月道:“天海豊由于所保货物每次都会变化,也有保人的时候,自身持船成本太高。不过我们有几家熟悉的船东,入过股份,也较为安全。”

    这时顾沉星也来了,正好坐在舒夜旁边,问:“你有长期乘船的经历吗?可不要晕船哦。”舒夜白了他一眼,同时又以手捂住嘴,别过脸不看他。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戈舒夜放开手,转头看着他:“顾大少,太仓遭过倭寇和海盗吗?”

    顾沉星想想:“我记忆以来没有,老人们可能会有印象吧。”戈舒夜道:“顾大少,若是真的倭寇和海盗,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大小姐多危险。他们不是人——强奸妇女,活着剖开妇女的肚子,把小孩活着用刀穿成串。要是真的海匪,我把他们砍成肉酱也是他们该得的。你还觉得骗了我很好玩,你等着吧。”

    *****

    一行人换好衣服,来到太仓港的码头上。顾沉星和马四爷上了船,留下陆剑羽、惹月和戈舒夜在岸上接应。

    “顾大少、马四爷,还有二位小姐,您几位请。”一个师爷样的人低眉顺眼地迎上来。

    “谭二爷、楚三爷呢?你是谁?怎么之前没见过?!”马四爷问。

    “就来,就来。”

    一个穿着团纹袍的中年矮胖汉子上了迎接:“顾大少!”“楚三爷。船的事儿可说好了么?”“放心放心,天祥号,那可是咱们太仓港最气派的三桅平地帆船!走得稳、装货多!这整船都是刚翻新过,大漆崭新崭新的!您二位请跟我来看。”

    岸上的陆剑羽突然看到天祥号上演着船舷垂下来的缆绳,上面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往水里下,“不对,我跟上去看看!”陆剑羽机警地道,却见那个人看到剑羽靠近,七拐八拐地在绳网中快速下降,扑通一声,跳入海水中逃跑了!

    “不对劲。”马四爷给顾沉星使个眼色,“咱们原来一向和谭二更好些,谭二一直没出现,而楚三这厮里面穿着锁子甲。”顾沉星抬头看看船舱,地板是湿的,刚刚冲洗过,舱内有打斗的痕迹。

    “二位请坐,看茶。”

    顾沉星举起杯子,闻了闻。环顾四周,船舱里出了个师爷没有人,顾沉星抬起眉毛,眯着眼睛笑道:“楚三爷,你这船上的水,怎么有股铁锈味?该不是——刚杀过人吧?!”

    那楚三爷一听,脸色骤变,往后一退,翻过船舷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二人抓住哪个师爷,“怎么回事?”“好汉饶命,饶命,我说我说!楚三爷把谭二爷的家眷都绑了!”

    “下舱看看!”揭开舱盖,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上来,二人赶紧捂住口鼻,船下接应的人听到接二连三的落水声都跑上来查看。“剑羽,过来帮忙!谭二爷的家眷!”“还有人活着吗?快救人!”其中一个小姑娘还有气,道:“顾大少,楚三那个良心被狗吃了,勾结海匪,想要吃掉你的或。我爹爹不肯,将我一家都杀了,你定要为他报仇啊!”

    几人对视:“看来帕特帕拉的确已经被人盯上了。”顾沉星和舒夜上前查看死者的伤口。“妖刀村正?!”糟了,的确是和海匪有关系。

    惹月道:“可是最近太仓一带并没有听说有倭乱啊?”舒夜道:“谁说倭乱海匪就只能是倭人呢?”戈舒夜上下打量着木船:“我们租用的船,就是这样的木船?若是他们提前在船上做了手脚,咱们航行到一半,他们将船底凿穿,那咱们肯定就要葬于鱼腹之中了。”

    顾沉星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天马号!这次非天马号不行。”

    ******

    “天马号是前几年浙江水师缴获的海盗船,因为上面有很多摇橹,诨名叫做‘快蟹’。后面改了涂装,换了咱们的帆。后面转卖给松江府,几经周转,就在太仓了。”船东张老二道,一边让他们上前看。“上面还有一挂铸铁还是青铜做的东西,像弓似的,咱们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戈舒夜远远地看见了,“蜈蚣船?”

    “你认得?”沉星问她,“听说快蟹行走如飞,就是需要很多橹手,咱们镖队上去就够挤了,哪有那么多钱请橹手啊。”

    戈舒夜盯着那挂四份仪,年久失修,铜铁合金的四份仪已经长出绿绣,墨晶和透镜也被泥土完全覆盖,不再透光——就是她当年缴获的那艘蜈蚣船。

    “我有办法。”舒夜突然道。“你能给我找些稻草、芦苇和白垩土吗?”

    “你又要捏娃娃?”顾沉星好奇地问道。

    “这次还要捏很多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茅山道士?怎么没听玄清尘说起?”

    “我比他可要强多了?你帮不帮我?”

    ******

    白鸦问:“你的灵力可以吗?”

    舒夜道:“傀儡之术,本来是一种很复杂的法术,要想支撑一个人偶完成像一个人类一般所有的肌肉活动,就必须设计得非常精细——人体有二百多块骨头,五百多块肌肉,这种精确的模拟非常消耗能量,所以我连一个等身大的白鸦都支持不足。

    但这些划船的人偶却不同,他们的工作量要小很多很多,动作也非常简单——实际上只需要完成两个动作,让桨做向前的圆周运动、向后的圆周运动和停止。转弯的力矩用调节两侧人数的方式就可以完成,所以根本不复杂。

    我觉得可行。”

第九十一章 副车之计;重振旗鼓

    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应当见见故人的。——戈舒夜

    天海豊众人重聚在议事厅。

    顾沉星道:“谭二爷家的事已经报官了,太仓府虽然发下海捕文书捉拿楚三,查出他是海盐帮曾经的叛徒,但人毕竟逃走了。只说可能是勾结海匪,也只能叫咱们自己小心。”

    陆剑羽道:“谭二爷的女儿巧姐儿如今在咱们府上治疗。但若是咱们镖队走后,镖局硬手空虚,巧姐儿留在这里恐怕也不安全。”

    玄清尘道:“你们去码头之时,我留守镖局,果然有不明来历的人物常往咱们镖局探查,从你们看来,这帕特帕拉早被贼人盯上了。”

    惹月道:“这一趟镖远比我想象得更麻烦——如今敌暗我明,不知对方来路;楚三逃走后,绝不会善罢甘休,无论他是勾结海匪还是自身起了歹意,没有得到宝珠,定然还会卷土重来;我方又有伤员掣肘——错综复杂。”

    陆少庭道:“这,这情势岂不是像敲锣打鼓在夜里行走,明白告诉让盗贼们来抢我们?——侯爷怎么给咱们找了这么一桩活啊!”

    惹月道:“若不是风险重重,又怎么会困住堂堂浙江都司指挥呢?”顾沉星也道:“正是,就是因为其他人都做不到,不然我们怎么是天下第一镖呢?”

    戈舒夜突然道:“小六子,你说什么?敲锣打鼓,明白告诉盗贼来抢我们?——你怎么说的好像咱们是秦始皇全国巡游似的?”

    惹月和沉星对视一下,苦笑点头:“到时候展开‘飞廉如意帆’和天海豊的旗号,还真有几分似咱们今日的局势。”

    戈舒夜突然灵光一现,道:“既然如此,咱们明白知道刺客是免不了的了,不如我们也学一学秦始皇,来个副车之计。”

    “副车之计?”众人都问。

    惹月点头称赞,道:“秦始皇巡游天下时,驾驶十六辕的大车,多次惊于盗贼,六国刺客埋伏于路旁,期待能够刺杀他,报灭国之仇。当时他的丞相尉缭就为他提议,建造一模一样的十六辕大车数驾,无论是内外官员,都不知道秦始皇是在哪一辆车中。后来,汉留侯张良以铁锤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时,果然误中副车,秦始皇因此逃过一劫。”

    顾沉星道:“你们的意思,是两艘船?”惹月点头:“还有两张帆、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马四爷道:“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最贵重的东西,一定会在顾大少身上啊。”

    陆剑羽道:“我们也没有那么多船啊。”

    惹月道:“那当就需要一个船又多,人又更加尊贵有声望的副车啦!请玄道长写一封贴纸给周破敌,让他送给周侯爷,问他能不能帮个忙,咱们出镖的这段时间收留谭二爷家的遗孤巧儿。”

    顾沉星惊叹:“惹月,你真有本事,能说动周敏静吗?他出船也许没有难度,但要他亲生犯险?”

    惹月摇摇头:“我没有把握,但我不相信一个将军不渴望胜利。”

    ******

    正是五月十六,夜中月圆如盆,照得中庭明晃晃的,沉星诳舒夜捅破的屋顶还没修好,搭着梯子,在月色中很清楚。

    女孩不约而同都打开窗棂赏月,欣赏着月光下盛放的花朵。戈舒夜突然问:“大小姐,你怎么能确定能说动周敏静出马,来当这个副车?”

    惹月道:“我不相信一个将军不渴望胜利。也不相信一个水师的儿郎不怀念大海。成化年间,浙江钱其斌贪墨、勾结海盗,他都坚持抗倭。他如果曾经为了保卫海疆,不惜得罪上司,并且正面迎战徐山,如今怎么可能会因为恐惧和胆怯而退缩?

    我想,他心中一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他府中还有一位因为守孝三年一直耽搁的女眷,那天我提起来,他说,他心中一直为战友守着孝,永远不会摘下。我想,是否是有重要的人因为他而丧命,导致他一直愧疚,乃至失去自信,竟然相信自己再也无法在海上取得一场胜利。

    一个曾经打退了徐山,让大明的炮船在海上巡航无阻、马踏匈奴的将领,当时是多么春风得意。他难道会不怀念过去、难道会不渴望胜利和一雪前耻?”

    戈舒夜看着月亮思索了一会子,道:“如果我告诉你原因,能帮到你吗?”

    惹月有点意外:“你知道?”

    戈舒夜翻了个身,背对月亮:“是施七先生告诉我的。周敏静当年和徐山在六横岛决战,为首的先锋指挥使也是他兄长的战友,因此两人比起上下级,更像是兄弟。当面对钱其斌的消极抗战积极通倭时,他们守望相助;当战之时,这位将领身先士卒,数经苦战,终于赢得了胜利。二人一起迎来了胜利的荣光,共同封侯。正在此时,周敏静的外祖母,也就是那位公主娘娘,为了将自己从小养大的侍婢送入侯府,也许是忌惮那位将领会威胁到周敏静未来的仕途,陷害了那位将领。虽然那位侍婢自身没有做什么,但那位将领却因此死在了那场陷害案中。”

    惹月听了有些震惊,她眨了眨眼睛,梳理了下思路:“是否那位侯府女眷所属的政治势力和逝去的将领有利益上的冲突,因此明知道是陷害,周侯爷也无法救援。周侯爷不能违抗公主娘娘,无法维护自己的袍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他才会认为自己如此无能为力,甚至没有再战而胜的能力?(ps剧透,这里惹月猜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周敏静对《地藏火卷》那里的遭遇对徐山ptsd)

    ——哎,父母之命,竟是枷锁。”惹月感叹道。

    戈舒夜瞪大了眼睛,道:“大小姐你是神算子吗?这都猜得出来?”

    惹月笑笑,道:“如果不是因为背后的政治利益,仅仅是一个弱女子,怎么会让堂堂的浙江都司指挥感到无能无力呢?谢谢你告诉我。”

    “哟!”一个脑袋从屋檐上垂下来,“你们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

    “沉星!”惹月嗔怪道,因为只穿着睡衣,有点害羞,把窗关了。“死奸商!给我下来!”戈舒夜则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袍角,往下一拽。沉星轻功很好,假摔了一下,跌落几片乌瓦,摔碎在地上,他人则倒挂在梁上。“月亮很圆啊,不然你上来呗?昨天不是爬得很快嘛?”他露出一个坏笑。

    “好,你等着!”舒夜披了件外衣,翻出窗外,就要沿着柱子往上窜。出乎意料的是,沉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把她拉上去了。沉星拉着舒夜的胳膊,示意她注意脚下,然后两人在屋脊上坐下。

    沉星转过头盯着舒夜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不再看她。“那个陷害案就是冷昭阳的案子?”他突然开口。舒夜心中咯噔一下,他们镖局这群人都是人精吗?会读心吗?

    沉星看她立马转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脸,知道自己猜中了,这小姑娘真是不会撒谎,好像是个透明的玻璃人,一举一动都明晃晃的。“不是施七先生告诉你的,你是自己身在其中,所以才知道的,是吗?——所以你认得周敏静,他应该也认识你。对吗?”(这里顾沉星结合上文,以为她和周敏静有仇。)

    “若是你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的事,或是不想见到他,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顾沉星此时有一点替冷昭阳承担责任的心思,因为舒夜说“你替他守住了承诺”,他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了,于是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舒夜现在皱眉皱得整张脸都要皱到一起去了,她对着沉星转过脸:“喂,你在撩我吗?你不是跟惹月姑娘是一对儿吗?啊——顾沉星你个花心大萝卜,”她站起来张牙舞爪地道,“你、你、你小心脚心流脓!”她像只炸毛的猫,弓起背喵呜了一声,撤了。

    顾沉星愣在原地一会儿,有点苦恼地道:“又是我的错?”

    “你笑得太多,显得很轻浮。”玄清尘道。

    顾沉星转过头,脸也快皱到一起去了:“我作为一个镖局少主,对别人说,我会保护你,这很轻浮吗?保镖难道不是我的工作吗?”

    玄清尘拍了拍他的胸口,道:“希望你问心无愧,你找了她三年,人家姑娘又不傻。”

    顾沉星非常嘴硬地道:“切,那只是一场误会!我只是为了冷兄的遗物……”轰!天上一个雷。

    陆剑羽打开窗:“打雷了,你们几个赶紧从房顶上下来,小心遭雷劈!”

    她为什么会很讨厌这句话呢?沉星心中有点纳闷,难道是……有人曾对她这么说了却没做到?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两只手分别拍两只窗子,听了来龙去脉,“哥舒姑娘、惹月,我是来告诉你们,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帮助你们说服周敏静。”

    两个人都没有给他开窗。

    “哎呀正经事,正经事啊!”

    砰,两扇女孩的窗子同时打开,惹月举止轻柔,开的慢了些;舒夜开的则极快,仿佛是一脚把窗子踹开的,砰地一声打在沉星的鼻子上。等她们探出身子来,却不见沉星的身影。“死奸商!轻浮的花心大萝卜!又骗人!”戈舒夜道。

    “母老虎,下面。”沉星捏着鼻子坐在窗底下。

    ******

    翌日。

    沉星、惹月和陆剑羽带着谭巧儿拜上侯府,沉星看看,戈舒夜果然没有出现。

    惹月非常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侧头笑道:“顾大少,你在看什么?哥舒姑娘的话,我问过她是否要同去了,她拒绝了。说和马四爷、玄道长一起留在镖局,也好有个照应。”

    沉星点头道:“意料之中。”几人出发了。

    惹月身穿一身美丽的缃綺满绣蝴蝶的衣裙,下得车来,引得侯府别苑把守的府兵眼神一阵集中,周围的浪荡子明目张胆地眼珠子望她身上乱转,还有人吹口哨。陆剑羽对于这种行为很是不屑,将铁枪横了横,道:“咱们大小姐的模样,还真是让这群没见识的浙江兵油子开了眼。”

    惹月有些害羞,低头道:“该看的呢,就不看;不该看的呢,就非要看。”顾沉星笑笑:“惹月这么说,我这双眼睛还真不知道是该看呢还是不该看呢?”他说着便走上前,给府兵递上拜帖。“就说天海豊顾速,引海盐帮谭二遗孤拜见。”

    ******

    周敏静听罢,道:“借船事小,我修书一封,在太仓当地民间购买也可,水师借调退役舰船也可。你们出镖后,谭巧儿也尽可以留在本府中养伤,只是……要本侯亲自上船?”

    惹月看他犹疑,给沉星递了个眼色。沉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忽听外面击鼓鸣冤之声。

    众人皆是一惊,护卫官程翔披甲执锐站起来。惹月便道:“侯爷,不妨到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众人簇拥护卫着周敏静出来,别苑门口,只见一位糙脸膛虬髯汉子跪在地上,手中击鼓。

    “你是何人,敢在绥远侯门前吵闹?”

    此时担架上的谭巧儿认出:“齐大伯!”巧儿哭着冲到那汉子怀里,两人相拥落泪,巧儿哭诉楚三的所做歹毒至极,汉子伸出粗糙裂口的手摸摸巧儿的头,道:“大伯来给你伸冤报仇来了!”

    来人见到华服戴印的周敏静,知道此人就是侯府的主人,叩了个头,道:“回禀侯爷,草民是太仓海盐帮的齐大勇。和谭二是同乡,当年楚三遭遇海难,是草民和谭二在晒盐时,将他从海里捞出,救了他一命。我们三人之中,当时只有谭二能成个家,因此,谭二将楚三带回家中照顾,送汤送水,无微不至。当时海寇甚乱,有盗匪祸害我们村,看到谭二老婆稍有姿色,竟动起邪淫之心,想要凌辱她。当时所有的村民都吓得瑟瑟发抖,只有病床上的楚三看不下去,第一个动手反抗,为了救谭二家眷身中刀伤。我和谭二当时心头血起,于是三人齐心协力,用晒盐的木推子,竟打死海匪,赶跑盗贼,结下过命的交情。从此加入海盐帮,打海盗,结为异姓兄弟。

    我们晒盐多年,渐渐有了点钱,攒下薄本,谭二楚三脑子活,便一起做起了跑船生意。我晒盐挣得少,楚三好赌,谭二于是时常补贴我们,这才让我老有所出,因此我们三家亲热得更如亲兄弟一般。

    可没想到,钱多人心生变,竟叫兄弟生出嫌隙!——这楚三听说侯爷往天海豊托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珍珠,价值数千金。我们海盐帮消息灵通,闲话间吹牛,说起徐山曾用黄金万两悬赏一颗夜明珠子。不知道他从哪儿扒拉墙脚,竟然和徐山那边搭上了线儿,想要半路凿船,吞下这颗珠子。谭二仁义,不愿意让老伙计天海豊和侯爷为难,不同意,楚三为了这笔巨款,又怕谭二报信,竟下了杀手!这忘了兄弟情义,背叛海盐帮打倭匪保家乡的誓言的腌臜东西!海盐帮真是羞耻!

    我齐老大悔啊!当初他上海盐帮跟我打听珠子的事儿,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在打这主意?是我齐老大识人不明、竟给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起歹心的机会!我虽然没害谭二,可是我亲口吹牛告诉他徐山用大钱悬赏夜明珠!

    我齐大勇虽然老了,但我的宝刀没老!看看谭家侄女的冤屈还没了,我海盐帮容不下这样的叛徒!求侯爷开恩,让老汉捉拿楚三,为我死去的兄弟报仇,为我侄女儿做主,为海盐帮清理门户!”

    众人都被齐大勇老当益壮的热血感动,程翔更是听得豪情鼓荡,目眦欲裂。周敏静亲自上前扶起齐大勇,道:“老前辈义干云天,”他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递到齐大勇手中,“这是侯府的令牌,若海盐帮捉拿到楚三,可以就地正法,免罪!齐老前辈前去之时,谭巧儿就留在侯府,本侯保证她的安全。”

    众人回转府内,苏惹月看了看周敏静面上神色,道:“齐老前辈的义气真是叫我们都十分佩服。

    我虽然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论是谁,心灵背负上这样的重担,恐怕都在海上寸步难行了。”惹月望着周敏静的眼睛道,周敏静的眼神果然躲避了。

    “可是,侯爷,难道眼看袍泽惨死,当初共同立下保家卫国的誓言就不作数了吗?同袍之志仍未完成,祭奠他的方式,难道是躲避着盗贼和仇敌,黯然神伤、闭门不出、抱残守缺、颓丧一生?难道不是拿起刀剑,继承他的意志、完成他的使命?

    难道他在天上,愿意看到你失去斗志?难道他在天上,不是希望享受到胜利的祭祀和看到大明凯旋的旌旗吗?堂堂大明水师,坚船利炮、万里长帆,实力怎么会逊于盗匪?

    祭祀战友,不是用眼泪怀念他,而是用继续战斗怀念他;不是拿颓丧和悲伤祭奠他,而是应当用胜利祭奠他!

    侯爷,再去海上吧,飞廉风神和胜利女神都会祝福你的。因为她和英灵的灵魂同在。”

    周敏静面色没变,但他的睫毛一直颤抖。“请诸位先回去吧,我会令周破敌答复。”

第九十二章 风烟夹竹桃;海盐帮锄奸

    “五月二十,大吉。浙江都司指挥由太仓港上京述职,旗舰炎龙号,天海豊随行。”

    周破敌补充道:“顾大少,侯爷会在太仓港祭司海神,公开出行,为你们打这个掩护,但此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

    “定不负望。”顾沉星接过周破敌递来敏静的手书和令牌,手书上以“浙江都指挥”金印加盖殷红印章。天海豊众人都喜出望外,少庭高兴地跳起来:“咱们大小姐真是智如诸葛,辩才也如同诸葛舌战群儒!一下子就把绥远侯爷都说动了!”惹月道:“都是群策群力,多亏齐大伯义薄云天,沉星请他出来慷慨陈词,一个年过花甲的江湖草莽都能如此,叫侯爷心中倍感振动。”顾沉星道:“也多谢哥舒姑娘的消息。”

    马四爷道:“谢来谢去的,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此事一旦公开,不但楚三这货盗贼要来,藏海王徐山、和贪图他那万金悬赏的匪贼们,恐怕也像鲨鱼一样闻着血腥要来了。”

    顾沉星奇怪道:“听了齐大勇的话,倒叫我奇怪,徐山为什么出万金悬赏这颗宝珠?就算他和周敏静结下仇怨,那他何不用万金悬赏周敏静的首级呢?”

    惹月道:“周侯爷说,上面是满剌卡王国帕杜卡王子写给今上的国书,求救——那是否,帕杜卡王子为了求助,许诺了今上、或是给大明什么条件,而这个是徐山绝不肯放弃的。”

    众人都点头。

    “看来我们要倍加小心了,就依计行事。”

    ******

    五月二十,诸事宜,太仓港祭祀天妃、飞廉,炎龙号、天马号起锚扬帆,乘着南风往北而上。

    周敏静在卫队的簇拥下,天海豊闻名天下的少主顾速(顾沉星)、苏惹月,和海盐帮的齐老大一齐登上炎龙号。天海豊其他人登上随行的天马号。随着号角声响起,巨大的绣着天妃像的飞廉如意帆从炎龙号的主桅杆上泼喇喇放下,迎着南风鼓起来!

    “起锚,降帆——起航!!!”传令兵打着旗鱼和呼喊,从船头到船尾。“天妃保佑!飞廉风神保佑!”

    海上往南吹的季风很好,均匀、稳定而有力,预计不用十天半个月他们就能到达永平港。平稳行驶了一天,夜幕降临,前方是一片群岛区,船队放慢了航速,收起了帆,下了锚。旗语兵掐灭了灯笼,船尾观察台上的观察手打了个呵欠,陷入假寐。整条船似乎在夜幕下陷入了沉睡

    在下弦月不怀好意的注视下,夜雾升起来了。月亮在雾后面影影绰绰地发射出一个七彩的光晕,那几艘仿佛与他们无意间相遇,其实一直跟随着他们的小渔船,缓缓围向炎龙号。炎龙号甲板上的兵丁并没有注意,继续悠闲地走着。

    那些小舢板的船板突然打开,露出里面一个个人头,他们年纪不一,有的很老有的年轻,有的精壮但大部分瘦骨嶙峋,一看就是因利而聚的乌合之众,腰上都缠着长长的麻绳,麻绳一头两个三叉钩爪,用以攀爬船舷。

    楚老三压低声音道:“听我号令!”

    ******

    惹月陪着周敏静坐在客舱。敏静心思重重,弹琴消磨时间,琴声凝涩阻滞。惹月听了一会儿,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敏静抬起头,惹月知道她可以说话了。

    “侯爷出发时,我看到夫人依依不舍送别,侯爷难道是舍不得如花美眷,所以心事重重?”“夫人?——哦,你说明薇。”惹月眉头扬起,心中道,原来那位始终得不到名分的美人,就是她。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既然孝期已过,这位明薇姑娘又对侯爷深情备至,侯爷何不施恩于她?”

    “嗯?”周敏静敏感地挑眉,“苏大小姐,天海豊仁义江湖闻名,但我侯府内院姬妾之事,大小姐也要打抱不平吗?”

    惹月笑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放下过去,既是停止对他人的惩罚,也是停止对自己的惩罚。”

    “惩罚?我对她不好么?四时节气、嘘寒问暖,衣饰家用、毫不苛待,公务不忙之事,我也时常看望临幸,还要我怎样?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惩罚了?”

    “侯爷,既然对方是无辜的,何不放下心中芥蒂,给这位明薇姑娘名分呢?”

    “名分?——你们女人怎么老说名分的事?如果她真的是像她自己标榜的那样,对我只有真心、不求本侯的荣宠地位,那现在这种状态,有什么不好呢?”

    惹月有点语塞,道:“名不正、言不顺。对于女子来说,没有名分,始终没有安全感。”

    周敏静摇头笑笑,拨了一下琴弦:“自作聪明。你说她对我深情备至,却何以见得她不是贪图我的地位和荣耀呢?

    你只站在自己的角度,高高在上地以为在同情弱者,只为满足自己虚伪的仁慈心。你只看到她和你一样身为女子,那她当初作为陷害他人的帮凶时,对那受害者可有恻隐之心吗?

    ——还是天海豊大小姐兔死狐悲,看到明薇,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想到自己身上了吧。那这番话,你是不是应当同顾大少说,而不是同本侯说。”周敏静本来是谦谦君子,但因为在船上做诱饵精神紧张,说话也开始夹枪带棒起来。

    惹月被他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

    另一方面,顾沉星带着陆剑羽、玄清尘和舒夜,以布巾蒙头面,往舱外抱着一簇簇鲜嫩的绿叶红花。

    “我是这家镖号的少掌柜吗?为什么我活的像个长工啊?”

    “哎能者多劳,赔了赚了都是自己的嘛。千万小心不要碰到,有毒。”陆剑羽安慰他。

    “你让人家去唱空城计,当诸葛丞相弹琴,自然你就要下来卖苦力咯!”舒夜看到顾沉星吃瘪很开心,快活地说。

    “这副车之计明明是你想的,我可不敢抢姑娘的功劳啊——我一定一五一十地禀告周侯爷,让他为今天的事情记你一功!”沉星坏笑道。“哎哎哎,你不是说好了要帮我,不让周敏静知道我的存在吗?”“好啦好啦,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

    “啊!花心大萝卜,你听,惹月大小姐在怨恨你呢,怨你不早点成亲、给她名分!哈哈哈!”“诶你这个嫁不出去的母夜叉,你好意思嘲笑我?”“行了你们两个正经点,我们要快点把这些夹竹桃叶子都搬到小船上,好放趁着夜雾放毒烟!你们再聊下去来不及了!”陆剑羽看不下去制止他们。

    “哎,早知道应该设计几个人偶可以搬重物,手都抖了!”沉星听到这话,伸手从她头顶上越过去,帮戈舒夜拎了一捆枝子:“对呀,是哪位聪明的小姐拍着胸脯告诉我,这些人偶只要做往前的圆周运动(他举着两捆枝子做出划桨的动作)、往后的圆周运动还有停止,就万无一失啦!”

    “对了,”玄清尘道,“哥舒姑娘,你是女子,对女子来说,名分真的是非常重视的事情吗?”顾沉星打趣道:“玄道长,你是出家人,也问这事?”玄清尘正色道:“求道就是求真知。”

    戈舒夜道:“当然啦,在婚姻中,男子和女子要求东西是不一样的。在大明的权力系统中,男子本身就可以追求权力,可以科举当官免税赋、可以征兵立功当官;而女子没有权力,就只能从婚姻中分得夫君某些权力的行使权。

    女子要求名分,就是要求权力。

    就比如黄明薇吧,没有名分,在大明的律法上,她就只不过是侯府的一个奴婢,在分割财产、犯罪、子女继承上,和咱们这些贩夫走卒没有区别;而有了名分,她就是侯府夫人、侯爵娘子,诰命加身年享岁俸,就要和周敏静等量齐观,可以对府内仆婢、子女,可以对咱们,乃至对知府、太守发号施令。

    再比如说大小姐吧。咱们镖局的经营、决策都不能少了她,但是如果打起官司来,她就不能上堂,只能顾大少出面。虽然说顾苏不分家,但只有苏大小姐成了顾家大少奶奶,她才能在大明的律例上,享有对天海豊的处置权。

    所以大小姐才处处容忍你的拈花惹草、花心多情。”

    玄清尘听了这番话,直眨眼睛道:“哥舒姑娘,原来我一直以为你傻乎乎的,原来蛮有见识的!”顾沉星则道:“啊?我拈花惹草、三心二意?我可是把惹月当成亲妹妹的。我就不能追求我的个人幸福吗?”

    “你的个人幸福就是风花雪月、吃喝嫖赌?你这叫东食西宿,你享受她行使女主人给你带来的便利,却不想给她女主人的位置。”

    顾沉星道:“你这话逻辑有问题,管理天海豊的人,一定就得是顾家少奶奶吗?你才是轻视女性——惹月她就不能是天海豊的女掌柜吗?你把终身大事和经营镖局混在一起,那我干脆去娶一个最大的女客户,岂不是一劳永逸,——你价值观真够市侩的!”

    “可你顾大少的终身大事,肯定和经营镖局绑在一起呀!——干脆你就娶漕帮贩猪家的大小姐朱玉润,一头猪就能值二两银子,他们家一天就能赚五百两!人家还是国姓哪!”“我看你刀法这么好,你才适合嫁给杀猪的呢。这哥舒姑娘要是切起猪肉来,不光每次都缺斤少两,还能直接卖、烤、肉!”“那我们岂不是成了行业上下游,好好相处呀贩猪家的倒插门!”“多多照顾生意呀,杀猪家的娘子!”

    陆剑羽踢了顾沉星屁股一下:“赶紧干活。看好风向再煽风点火,别把自己熏倒了。”

    沉星摇摇头:“我就是个长工!”然后几人齐心协力,将堆到小船上的夹竹桃枝叶扔到火中点燃,有毒的白烟顺着夜里的海风,混着白色夜雾,朝炎龙号缓缓包围去。

    ******

    火光,喊杀声,钩子抛上船舷的声音。坐在天马号客舱里的周敏静和惹月侧头,看着炎龙号上燃起的火光。

    “好戏开场了。”外面箭矢如雨、火光如鸦,周敏静羽扇纶巾,神色平静岿然不动,掀开帘子,淡定地看着这一切,真如同草船借箭的周郎。惹月心中为他叹息了一声,这么好的水师儿郎,深情意重,怎么会被流言蜚语说竟不是靠自己赢得胜利?

    不多一会儿,程翔一身硫磺血火之气,披甲执锐进入舱中,下拜报道:“回禀侯爷,楚三所率领的海贼中了顾大少设置的毒烟,登上炎龙号不久便头晕眼花、恶心呕吐、心慌入如鼓,失去战斗力。不多一会儿被我们全部擒获。齐老大正要奉您的令杀了楚三为谭二一家报仇呢。”

    “且慢,咱们快上炎龙号上去,关于徐山的事,本侯要亲自审一审这个楚三。苏大小姐随本侯同去吧?”

    “侯爷吩咐,无有不从。”

    “顾大少呢?”

    “回侯爷,为了防止咱们的人中毒,他们在清理余烬,一时半会空不出来。”

    “好,我们先走,破敌,你留在天马号上,通知他们随后会合。”“是!”

    ******

    齐大拖着奄奄一息的楚三,扔到周敏静面前。楚三中了毒,又中了流矢刀伤,看刀口,肩胛上白骨翻出,齐大真没留情,眼见没活头了。周敏静接过程翔的军刀,扎在楚三面前甲板上:“楚三,本官问你,你好好听着。你勾结海寇,叛国是夷族之罪,不过我看在齐大勇的份上,只要老实说,我饶你的家人,给你留个全尸,——徐山为什么要以万金悬赏帕特帕拉?

    给他喝一口五石散酒。”

    楚三看自己被荷枪实弹的水师团团围住,这真是流匪抢到了正规军身上——找死。吓得面如死灰,被程翔按着头灌了一口热药酒,让他在临死关头精神焕发。缓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不,你不、不知道……我,我是被逼的!藏海王,藏海王,不徐山,徐山是神仙!他有三头六臂,无论是谁说的话,甚至你在想什么,他都能知道!

    那日我听谭二说,天海豊来借船,是因为贵人托了一颗宝珠,我本来只是因为在海上赌账欠了钱……没想到这赌场是徐山开的。

    那赌场是一艘巨大的双体楼船,两条船通过虹桥联系在一起,交错如同仙境,像山那么高,上面的高楼阁有十几层。有个名字,叫做销香金窟。只要上了这艘船,那就是进了人间仙境,美酒美食如流水一般,轮盘、骰子、骨牌、牌九……穿着十二单的美人身上发出昂贵的兰麝香气,从两船之间的虹桥上旖旎走过,任人挑选;琼浆玉液像喷泉一样不要钱地喷涌;令人产生迷幻的紫色雾气从花朵中喷出——所有你见过、没见过的找乐子的方法,应有尽有。

    有一次我在海上走船,遇上了乱流,是一个大漩涡,大船触了礁。我放下小船逃生,被这艘巨大的双体楼船所救。我在那里呆了七天,简直是人间仙境啊!(这时楚三濒死的眼神露出一种贪婪、感叹、沉溺的光焰,)如果再有机会上去,如果人能一直待在上面,那这辈子也不算白活啊!大夏天烈日下,在又湿又热又杀人的盐池中晒盐的苦、在每次出海都有三成人回不来的艰难人生中,只要再登上那销香金窟一回,也值了!”他说着竟然鼻涕、眼泪、口水一起流出来。

    “说徐山为什么要得到宝珠?!”

    “我虽然在上面快活了七天,可巨大的花销、赌局花光了我所有的钱,还欠下了这辈子也不可能还上的债。天海豊被托宝珠的事儿,通过谭二到了我这里,却不知怎么叫徐山知道了。——藏海王是神仙!(楚三神色一变,由刚才的痴迷、狂妄尊大,突然变成一种畏缩、退却,好像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幼儿要被打那样瑟缩。)

    藏海王他是千手千眼观音的大神通弟子,在世上有着无数个化身!他在我面前,摸了一下我的顶门,立刻就把我咽进肚子里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连我怎么和齐大、谭二结拜,连我爹的坟头朝哪儿,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楚三突然发起抖来。

    “他说,那双体的销香金窟是他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好多个徐山,没完没了的徐山!他说,那宝珠,那宝珠中藏着一个秘密,若是我得到宝珠给他,他就能永远存在,人间仙境就能永远存在,——他不光让我永远呆在人间仙境,享受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极乐享受,还给我万两黄金,叫我的子孙后代也享福;若是不干,他就会化成无数条虫子,从我皮肤中、骨头里、脑子里、眼耳口鼻七窍中活生生的爬出来!爬出来!!吃我的脑髓!啊啊啊,世上的人都疯了,疯了,你们都是尸体!——烂穿了肚肠!掉了手,掉了头,掉了眼珠子!”他突然发出疯狂的叫唤。

    周敏静护住惹月,往后退了一步,防止被突然暴起的楚三伤到。“他没救了,死之前的谵妄。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屎尿齐出,很快衰竭而死。齐老前辈,看在兄弟情义上,给他个痛快吧。”

    齐大勇沉痛地做了个揖,然后在落下的飞廉如意帆前面,对着天妃像磕了三个响头。他拖起进入垂死疯狂的楚三,对着暗黑的海面,唱出他们结拜时插香头如今要拔香头时的誓词:

    圆圆月亮挂在天,

    天妃龙王听我言,

    送我兄弟下山去,

    敬请神灵多包涵!

    同生共死三十年,

    因为黄金义气散;

    上有天来下有地,

    背兄杀人添罪愆。

    今日刀头滚热血,

    一拍两散,一刀两断,

    阎王爷爷您睁睁眼,

    冤有头来债有主,

    别叫咱好人到了地下还蒙着冤!

    谭老二,好兄弟,黄泉路上你慢些走,哥哥给你报仇啦!

    楚老三,冤孽,黄泉路上你稳稳走,哥哥弟弟共走这一程!

    *****

    炎龙号上的人都默默地站着,月亮撒在海波里,碎成一片片金色的瓦片,他们看着须发皆白的齐大勇送别自己弟兄的亡魂。

    “魂兮归去,聊逍遥兮容与。”周敏静道。惹月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禁感叹道:我终于明白明薇姑娘为什么这么在意他了。周郎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的男儿。

    ******

    乘坐小船从天马号往炎龙号上去会合的顾沉星、玄清尘和戈舒夜抬头,正好看见一股热血从炎龙号高高的船舷上泼下来,在黑暗的海水中。

    玄清尘沿着炎龙号兵丁抛出的绳索已经开始向上攀登,顾沉星一只脚踩在绳索上,回头看着犹疑的戈舒夜。“哥舒姑娘?”“顾大少,我就不过去了,你答应过我的,不让我见周……”“哦,对了。玄道兄你先上去吧,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他于是从绳索上撤下脚,回到小舢板上,为了不让周围人听到,靠得很近,轻声嘱咐道:“你回天马号上,一定要和剑羽、四爷呆在一起,让他们保护你,千万小心,知道吗?”“放心。”舒夜点点头。

    小船突然剧烈地晃荡了一下,两个人都重重地跌到,舒夜身上背着白鸦的箱子,差点就要把腰椎摔断了,顾沉星眼明手快拉住她,两人摔在舢板的船头上,非常靠近海面。

    戈舒夜突然发现:“那是什么?”原来推着他们的船剧烈晃动的,是海底突然涌起一股赤色的浪潮,简直像是人血一样——那浪潮还在变得更加汹涌,平静的海面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涡流,剧烈地将小船推离炎龙号!

    “血池?!”戈舒夜不顾得男女之防,从顾沉星身上爬到舢板边缘,当她看到海中血涌般的浪潮,不禁失声大叫起来!“徐山给楚老三喝了血池里的水,把他做成了永生的容器!他就在等着周敏静动手除掉杀楚老三!”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血浪像突然跃出海面的巨龙,将炎龙号和小舢板卷入高速旋转的巨大漩涡中!顾沉星抱住戈舒夜的腰,才把她从被甩出边缘拖回舢板上!

    “我们中计了!”视线中唯一没被波及的天马号像是在急速后退似!月亮像突然疯狂的仙女,在空中高速旋转起来!

第九十三章 销香金窟;藏海之王

    凶猛的红浪如山高起,炎龙号在水师中也算是中大型船,但此时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跌落!周敏静拉住惹月,在程翔的保护下刚关上舱门,海水就剧烈地漫过甲板!他们觉得自己像是竹筒里的豆子,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剧烈地上下摇晃起来!

    水师将士们都熟练地将自己就近绑在船上的固定件上。刚刚上船的玄清尘可就倒霉了,只能用麻绳将自己绑在船头,像是甲板上的天妃塑像一样,只能直视着炎龙号在血浪海潮中像个兴奋的小舞女一般上下跳跃!

    “啊啊啊啊——三清上人太上老祖保佑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他们的视线能够移到云层之上,就能看到,这片巨大的海域波澜,是由三个相距很远的点发出的强大震动引发。在三个圆的交错区域,海水变成红色,突然,炎龙号和那个区域内的人都从海面上消失了。

    ******

    顾沉星和舒夜在舢板上抬起头,已经风平浪静,“天,怎么突然亮了?”顾沉星站起来,望着万里无云、蓝得如同一块蓝水晶一样的白日天空,太阳的位置很奇怪,仿佛整个天空是无影灯。在远处,可以看见两座灰白色的山。

    顾沉星站起来,远远地望着那两个高高的灰白的堆:“那是骨头?堆积如山的骨头?”

    戈舒夜惊慌地四周望望:“不,我们落入了某个魂之结界之中!”

    “什么?”顾沉星蹲下,表示他听不懂这句话。戈舒夜从舢板的小舱中一轱辘爬起来,却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就是说,我们处在某个意识创造的异世界中。”顾沉星瞪大了眼睛,是戈舒夜一直背着的那个人偶,如今从盒子中出来,站在戈舒夜肩膀上,在说话!

    戈舒夜无语地掩面道:“师父……,装都不装一下吗?”白鸦道:“顾不上了,三年而已,对方已经变得这么强大了,你们有危险。”“你知道这是谁的魂之结界?”“对方是个非法的永生者,可以不遵守三山条例——他可以杀你。”“哥舒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听说过……青龙神吗?”戈舒夜现在万分怨悔自己不如蓝迦楼会编故事。

    ******

    “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相当于结界的主人意识中构建的一个梦境,把你们吸纳了进来。由于魂之结界内的世界完全按照主人的意识设定,所以对于你们这些闯入者来说,会很‘崎岖’,踏错一步,可能就迷失在其中。”

    戈舒夜不谙水性,有点怕水。但顾沉星从小海边长大,他将手伸入平静无波,完全像镜面一样反射着天光的水面,很奇怪,没有阻力。仿佛那平静的水面只是一道线。他吸了一口气,猛地将头探入水下。“喂!”戈舒夜吓得赶紧把他拉出来,却见顾沉星一脸讶异地支起身,头发完全没有湿。

    “没有水,对面是夜晚。”“什么?!”

    “你把头探入水面看看!”“我不会憋气!”“下去!”顾沉星直接把舒夜的头按下去。

    舒夜紧闭着眼睛,以为咸涩的海水会灌入鼻腔,但让她的脸颊感受到的只有清凉的夜海风。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

    她本来头应该以及没入了水面以下,但如今她的头在水面上——没有水,液面上和液面下是两个互相倒悬的世界,以水平面作为交界。而在这边的世界,月亮永远圆圆亮亮地挂在天上,夜中的海面上传来远处的丝竹之声、兰麝香气和人类的笑闹之声——一艘像山那么高的双体船,整个船舷涂着红黑交间、华丽的大漆,上面亭台楼阁的窗棂一个个放射出暖黄色的光晕,成排成排的灯笼流光溢彩,两座大船之间有无数座美丽的的虹桥,像是无数道形态各异的彩虹,沟通于两个船体之间,拱桥的扶手上都是一串串的小灯,点缀着这些美丽的弧线。

    “销香金窟。”顾沉星的声音传来,他也探头入水下,——“那是炎龙号!”他看见那挂假的的飞廉如意帆,上面绣的颜色和丝线像被强酸腐蚀过一样已经化为一滩模糊和布屑,出发时还崭新的炎龙号仿佛突然迷航了几十年,成为一条褴褛嶙峋的鬼船。

    戈舒夜也在日世界向水面一跳,站在了夜世界的小船上。

    “看来我小瞧了那挂飞廉如意帆,天马号可以避开这个陷阱,真是因为它。”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出现,顾沉星一惊,之间一个身材高大魁梧、身高九尺(两米),如同犍陀罗大佛雕塑一般的英俊男子出现在夜世界的小船上。他长发成束,背后背着巨大的剑匣,里面各色兵器俱全,一把斩魄大刀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谁?难道——”顾沉星一把将戈舒夜拉到身后,然后看着他精巧如同斧凿刀削一般巧夺天工的侧脸,突然明白,“你是那个人偶?你师父?”

    “我明明已经杀了徐山……”戈舒夜喃喃。

    白鸦转过头,看着她道:“三年前他应当和闻人悯人有勾连了,你杀掉的应该只是他的一个复制体。”“你为什么能够恢复完全体?”戈舒夜非常紧张地问,仿佛在等一个她很恐惧的回答。

    “我称为英雄的,不是靠强力或者思想称雄,而是靠心灵之伟大。”白鸦像个诗人一样,仰望着销香金窟吟出这句话。“戈舒夜,我不建议你在这里和徐山正面为敌,日夜以大海为分界的双面平坦世界显然是徐山在思想中创造出的。——通常只有从祭司以上职阶的永生者,才有能力完成创造结界世界。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灵魂力创造供他人栖息的世界:你现在遇到的人之中,蓝迦楼的山海鲸是他和白无常联合创造的,李恪睿的太极宫是从他作为大唐皇族、见识过那个伟大帝国后从记忆中撷取的;而我遇到的人之中,只有八女族的族长,她创造了在地上时隐时现的猎人城,成为白虎舰的舰长——

    徐山的双船世界是完全独创的,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是个灵魂的天才。

    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也许他使用了多躯体同意识增强了意识的能力,也许他饮食了五石散之类的东西,这都不重要。他具有如此强大的能力,而且是个违法永生者——他可以拒绝遵守三山条例,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杀你。

    我的建议就是,趁着你的灵络还和天马号有联系,赶紧离开这个世界,赶紧逃吧。”

    “那其他人怎么办?那炎龙号上的士兵们?”

    “你难道那么好心,还想在徐山手里再救周敏静一次吗?现在走你还能救一个,再晚你连自身都难保。”

    戈舒夜为难地盯着顾沉星看了一会儿,突然捏了个诀,白色灵络翻飞,分别将他们包围,看上去像是两个穿长袍的阿拉伯人。“我们就进去看看,看看。”她耍赖地道。

    “你可不要后悔。”

    ******

    炎龙号上的人等到波浪平息,程翔、周敏静保护着惹月推开舱门盖板,登上甲板。甲板上好像突然过去了几十年,一切都变得十分陈旧、破烂。连他们出发前为了迷惑楚三连夜缝制的假飞廉如意帆也烂成布条。甲板上突然多出很多具白骨,惹月上前查看,竟是甲板上没来得及进入舱内的士兵——而且骸骨好像已经被放置了几十年。

    船头上一个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的又老又疯的疯子好像在念经,“庄周梦蝶……安知非蝶梦庄周?”

    “这里是?这是……怎么好像时间突然过去了百年似的?”惹月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海面上远远飘来丝竹仙乐之声,有如九天玄女的宫殿。

    那巨大、崭新、华美如梦幻岛的双体楼船朝他们靠近,上面涂成红色的虹桥居然可以移动,在巨大的木铁机关喀喀的响声中,一座长长的虹桥伸了过来,末端搭在炎龙号上。

    “销香金窟销金骨,藏海之王藏于海,今日有缘,请各位登上销香金窟。”女子的声音有如仙乐。

    “大胆,何方妖女,还不来参见大明绥远侯!”程翔惊慌地道。九天仙女一样美丽的女子们纷纷以华丽的十二单衣掩住樱桃小口吃吃发笑:“这位英雄,把你心里的尊卑大小等级制度这等想法,通通抛掉吧。这里没有什么大明的绥远侯爷,也没有什么水师的将军,没有官员不许嫖娼的禁止,也不必为了帝王将相的逝去什么国丧假装伤心而禁止宴舞音乐的奇怪规定。这里人没有什么国籍、来自何方的区别,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只是无尽的欢乐,你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可以尽情享受,尽情释放你压抑的一切欲望。而当你离开的时候,也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里是海洋女神保佑的天堂。”

    程翔听闻此言,不安地看看敏静。敏静道:“程将军,君子慎独。”

    为首的仙女笑道:“慎独?君子?这些都不过是人类社会的规范和道德礼教给你们带上的枷锁,将它们像衣服一样丝缕不留地抛弃吧!”那舞姬突然脱掉外面层层叠叠的舞衣,露出完美的胴体,皮肤闪着象牙一般的光泽,只有美丽闪耀、镶嵌着各色透明如糖块的彩色宝石的金银珠链,欲拒还迎、欲说还休地勾勒出她美丽的身形、纤细的腰肢、光洁的肩头,带着金色面具,雕镂得巧夺天工。她扭动象牙一样的身躯,跳了一只天魔诱惑的舞蹈,顿时炎龙号上年轻的男子人人如同被海妖引诱的水手般失去理智,跟着她们踏过虹桥登上丝竹管弦的双船。

    周敏静看着渐渐失去理智的船工,道:“狐媚邪术,你们竟然用这种方式将船工引入歧途!”跳舞的女子在高速旋转中突然停止,眼睛定定地审视着周敏静。先是为他的不为所动感到惊艳,后面却狡黠一笑,像是看穿了他。

    “眼儿口鼻舌身意,世间万事万物可有不变法?——一切都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周郎,你害怕男女之情,你害怕那场景重演。当你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之时,当你刚刚得到胜利女神的青睐,当你真正尝到爱情蜜酒的甜蜜,沉溺在令人天旋地转的男女之情之时,——命运的考验冷不丁地袭来,打了你个措手不及。

    你的灵魂不够坚定勇敢,那自私卑鄙的声音响起——一个公爵之尊和一个区区女仆,就算她美丽勇敢,但她真的值得你付出生命吗?

    你将人的生命放在公义女神的天平上称量,你将那天平偷偷地偏向了自己。胜利女神不青睐你这种懦夫,女仆却是命运的主人。所以每次海浪汹涌,你都会被心中自我责问的荆棘鞭笞心灵。”

    周敏静眯着眼睛,默然不语。惹月紧张地打量着这番局势,尽量努力不被那舞女发现端倪,心中默默呼唤,她知道顾沉星一定不会丢下自己,她在等待天海豊的救援。

    那舞女的眼神突然往惹月身上扫过:“你所害怕的,一定会发生;就如同你所期待的那样。带他们去见藏海王!”

    那些一个个看上去莺莺燕燕、娇媚妖娆的舞女突然变了一幅脸孔,她们脸上生出鳞片,嘴上生出尖喙和利爪,好像突然变成遮天蔽日的鸟群,将周敏静和惹月抓起来,朝着两山中最高处那红色的阁楼飞去!

    随着他们一路经过销香金窟,这艘豪华游轮似的真相也在他们面前展开——豪华包间中,胡吃海喝着山珍海味的消瘦的、饥饿的海盗们,竟然被食物活活将肚皮撑得坠到地面上,还在不停饮食,直到他们的身躯变得不再像人类,被这群鸟儿的利爪抓起来送到厨房,成为食材;

    那些在女郎橱窗和花宵道的栅栏里流连忘返的海盗,在和那一个个诱人而香气四溢、令人欲望爆发的绝世美女调小、亲昵和交媾中,居然渐渐失去人的形状,像是一堆热化了的蜡油慢慢和那些假造的女人融化在一起,然后从地面上的格栅流入船舱的燃炉,化为黑烟和蒸汽,骨肉成为这销香金窟的染料和木柴;

    而那些在赌场中一掷千金、然后赚得盆板钵满的赌徒,竟然最后痴迷到将自己的手脚、脑袋、心肝活生生掏出来换做筹码,在俄罗斯轮盘和大小点和牌桌上输得失去一切,最后只能将骨头赔给赌场;

    还有那些吞云吐雾、痛饮五石散的人,则直接在极乐中原地倒毙。鸟女们将他们一旦拖走,烟泡旁的位置一空出来,就立马会有新的人迫不及待地补上!

    “怪不得这艘船可以在大海中不用给养,这些上船的人就是他们的食物、肥料!”惹月叹道。

    鸟儿把他们扔在最高处红亭的面前,在那座酷似天守阁的建筑前,两个徐山同时回过头,他们眼前是一座用马赛克铺就的,赤红色的喷泉,一具像是遗骸的人骨架泡在里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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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