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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四章 创造世界的人

    (徐山自述;然后进入甲板之下的血腥世界)

    “销香金窟销金骨,藏海之王藏于海。”徐山看着那片血池,口中念道,池中的另一个残破的也抬起头:“浙江都司指挥、绥远侯周大人,我们的孽缘,还真是牵扯不断呢。”血池中的那具骸骨虽然不能动,但在徐山的帮助下,也转过头,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他们发出瘆人的笑:

    “绥远侯,你身边的美人又换了呢。”

    惹月发现敏静后背僵直。

    “世见以为我与周侯有仇,但我却非常感激这段缘分,当年,若不是周侯将我逼得远遁海上,我藏海王还得不到这段机缘呢。”两个徐山像是一人,一个在他们面前踱着步,一个躺在血池中。一人说一句话,像是合作一幕滑稽戏或是双簧轮唱,一人一句轮流叙述着。“当年我从六横岛的白鹭城撤退。在六横岛外海的炮船追逐战中,我所在的旗舰和那太监的神威号对战。我们互相开炮,船中炮弹,火舌、被炸碎的木片起飞——那太监的炮击击中了我。

    对对,正是他击中了我。

    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巨大的冲击波压碎,碎木屑像万箭齐发一样扎入我的血肉,呼吸像在吸入红热的铁水一样疼痛而折磨,热血从我的头上滴下,口中涌出、从我的七窍中流出,好像要将我的内脏也化成水一样尽数流尽。

    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以为我要死了!”两个徐山同时发出恐惧的叹息。

    “然而那时候,闻人悯人来了,他给了我一碗药师之血延续我的生命。但那铁炮势道太大,我的身体已经被砸成肉泥,彻底变形,脊椎骨都翻在躯体外面,已经不可能完全复原了。——于是,他将我投入了血池。

    从血池中走出了新的我。”两个个徐山异口同声地道。“我的身躯得到了复原,我的灵魂得到了扩大——这多个身躯,无论哪一个,都是真的我,都是我灵魂共同的容器。我像神一样拥有了三条命。所以我能够在日本的大名、大明的外岛等等不同的人之间同时传播信息,我得知了战国诸侯厮杀对于铁器和铁炮的依赖,做起来把铁器往日本走私的生意,更是做大,发展到和红毛、明人合作,在岛上自己开矿炼铁!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天才,是天命之人,是被命运真正眷顾的藏海王!

    看吧,当年的我,只不过是一个佃户的儿子,母亲害了鼓胀病(注血吸虫病)早早死了,家中贫穷养不起这么多孩子,跟着舅舅入寺庙当和尚。后面舅舅被寺里的账房诬蔑偷钱,我也被赶了出来。我长大后去做苦力、拉冰,因为在浙江达官贵人的宴会上,偷看了一眼当时琵琶名手、色艺双绝的金云翘,而被痛打一顿丢出门去。但她情深义重,红拂女识英雄,不但不因我穷困卑微看不起我,还出于好心以金帛相赠。

    为了能得见美人一面,我不要性命,每年五六月份顺南风上日本、次年三四月份再顺北风回环江浙。这每年一次的旅程艰险异常,常常船毁人亡、财货两失,就在这每船死去三成人的艰难针路上,我都没死。回到江浙,却被地方官克扣银钱,我拿命换来的日本金币,竟要八成给他,自己才能拿到官谍通行证跑下一趟!

    我一怒之下,杀掉官差做了海匪,再也不用对这些狗官下气——那些一个个大人老爷,对民张扬跋扈如大爷,对着海盗却低头俯首像奴才。他们一改原先对我颐指气使的态度,反而叭儿狗似的求着我,希望我不要到他们的地盘上去,倒要倒贴我钱,到他们政敌的地盘上去。既然如此,我全数收下!凭借我的聪明才智,我十几年之内就经历百战,清扫了浙闽粤日本琉球路上的大小海盗水寨,成为扬威七海的藏海王!这是秦始皇帝才有的大才,自古以来,就算是皇帝也没有征服过大海,而我徐山做到了!

    渔民都知道,大明天高皇帝远,在茫茫的大海上,求那个被小老婆骗得什么也不知道就会求仙问道的呆皇帝,还不如求我!我是真正的海上王者!”

    周敏静道:“藏海王自以为雄霸一方,又如何被我大明水师追的抱头鼠窜!”

    站着的那个徐山轻蔑地笑笑:“夏虫不可语冰,大年不知小年。我虽然被沈自丹火炮击中,却因为闻人悯人的机缘,得到了一种全新的大能——创世之力。你们看到的这永夜无昼的世界,正乃是我的手笔!这灯鼓华丽的世界,这永夜无昼的欢乐,这销金香软的人间极乐之地,正是奉我为神。海上海匪,我就将他们引诱入这窟中,让他们享受极乐的招待,若他们对我俯首称臣,我就放他们出去,让他们成为我的附庸;若他们不听我的……”

    敏静和惹月觉得自己身躯骤然下坠,像是落入一个巨大的陷阱!地板一层层崩塌,像落入十八层地狱一样直到落入最底层!等他们抬头看时,他们已经从甲板上方,楼船华丽的亭台最高处,落入了船舱的最底层!

    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海腥味和霉味,空起阴湿凝滞浑浊,老鼠蟑螂在其中乱窜,完美地复原出常年在最底层舱房工作的人的惨状。舱壁上吊挂着一具具尸体,在常年的阴干状态下,已经蜡化得如同一具具腊肉的干尸;砍碎的肢体、剖开的身体,如同一挂一挂猪肉。纵使惹月也恶心得尖叫出声。

    “闻人悯人告诉我,虽然我已经拥有了全新的身躯,但,如果想要真正长生不死,还要得到完整的药师之血。——我知道朱见深和万贞儿那对贱人已经浪费尽了大明境内最后一滴药师血,他们用血池闹出了那么大动静,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哈哈哈哈哈他们是不被神庇佑的,只有我徐山才是天选的藏海王,所以我要从四海寻找药师的下落。

    我寻寻觅觅了这么久,那永生之血的下落就在帕特帕拉上写着,我决不能再让小皇帝得到!”

    *****

    (顾沉星和戈舒夜发现世界的创造者并不是徐山而是金云翘)

    沉星和舒夜走在双楼船的街道上,街道繁华热闹,两边的食点冒出诱人的香气,灯火通明的店内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刚做好的美食,有熟食店、有烧烤店、烧鸡店、烤鸭店、烧饼店、卤味店……有各色饮子店、茶店、甜品店、干果店……琳琅满目。

    过了饮食街,前面是美轮美奂的街景,几株高达数层楼的紫藤花全部开满,如同流苏般垂下来,一批批华丽的丝绸青庐般垂下,在竹竿搭起的阳棚下,似是在举行着宴乐盛世,一个个丽人、侠客、琴师在上面献艺舞动,美轮美奂。

    舒夜走进去,在案板上拿起一个精巧的黄桃冰淇淋,闻了闻:“这东西能吃吗?”沉星一把制止了她:“来路不明的东西,还是不饮食为妙。桃子不好贮存,这艘船若是想要新鲜桃子,那须得时时靠岸,我们沿路而来,可有听说有这样双体大船的靠岸吗?”白鸦拿起那果子看了看,突然笑道:“这里面有伤寒的病原。”戈舒夜被这句话吓得远远地将那白盏扔在地上。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好像是某个人创造了一个完美、华丽的世界,然后又往其中添加了毒药的样子。”

    “精美的菜肴里不光有老鼠屎,还有老鼠药!”戈舒夜恶心得只甩手,“你说这世界的创造者图什么呀?他造成一个这么好的地方,却还要记挂着往每处都搞破坏!”

    “白鸦先生,你说创造世界的人中,有人和其他人共同创造世界。创造世界结界可以是两个人吗?”

    “有可能,但非常困难,创造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将意识具象化的过程,他们要完成意识上的沟通和协同。”

    “哥舒姑娘,你在想的,是否也是我正想的呢?”“嗯……”戈舒夜对沉星点点头:“白鸦,我觉得这个世界可能不是徐山创造的。”

    顾沉星道:“何以见得?”舒夜道:“你看,这些食店之中,虽然有很多江南名店,但夹杂着烤鸡、胡麻饼、马肉、酱牛肉、扒鸡、蜜块奶酥这些北方食物,而且占比不小。徐山应该没有北上的经历,金云翘小时候是临淄人。我猜,这是她小时候的记忆。”

    沉星被她逗笑了,“你的着重点全是吃的啊!”,但他表示赞同道:“我也认为这个世界和金云翘关系更大。你们看,那台上的情景,是江南官场文人们流觞曲水吟诗作对,而且那株紫藤花我有幸见过,是首辅谢家某园林中的一景——徐山绝对不可能参与这种士大夫自命清高的雅集。但是金云翘曾是江南第一乐伎,那她流连于官府后堂的情形,就绝不少见!”

    白鸦沉吟:“金夫人的灵魂世界难道真的如此丰富,能够支持如此大的容量?但徐山是怎么做到的呢?”

    戈舒夜道:“血池!血池之中是你我不分暧昧的世界,如果徐山和金云翘一同置于血池之中,便可以思想沟通。”

    沉星道:“那我们找到金夫人,岂不是就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决定权?血池是什么样子的?”

    舒夜道:“红色的、血液一般的泉水,而且没有厚度。”

    沉星指着楼台最高处的平台:“那里!”

    ******

    “戈大姑娘!”他们从血池中捞出湿漉漉的金云翘,她好像已经在里面浸泡了许久。,有点不知日月,“怎么回事……这里是哪里?这里不是我的一个梦吗?对了,戈大姑娘,我看到,我看到徐山又要害人,是周侯爷、还有个姑娘,我不想伤害他们,所以将那里的地面变得坑坑洼洼,将道路变成迷宫。我给他们开了逃跑的路,我拦住那些喽啰,你们快去救她!”

    “我们怎么才能出去?!”

    “回你们的船上,回你们的船上,只要破坏这个世界,就能回到真实的海面上!”

第九十五章 二次考验

    “怎么这么慢!才这几个人!”一个皮肤苍白的徐山对东倒西歪的手下道,“罢了,开始吧。”那些喽啰似乎有些怕他,也难怪,对着这多躯体的怪物,人类当然会感到不适。

    “你是第三个?!”

    在海盗喽啰的簇拥下,地下的徐山冷笑,看他苍白的肤色好像在地下藏了很久,像是一只寄生在木头中的船蛆:“苏惹月姑娘,我看,你就把帕特帕拉交出来吧——难道你还指望着这个周敏静?指望他能救你?啊哈哈哈哈哈绥远侯,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藏海王帮你说啊?

    你知道上一个和周侯一起登上我徐山底盘的女人,怎么样了吗?周敏静,既然你坚持不说帕特帕拉在哪儿,那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了。把这位姑娘绑起来。”

    “不,不,放开我!”

    “这女人对我藏海王来说,平庸了一点,无趣了一点,但没关系,我知道怎么让事情变得有趣。”徐山站起来,从燃烧着的木炭快的铁炉中取出一块烧红的烙铁。

    “徐山,你要敢伤害我,海上第一镖,闻名天下的顾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顾速?哈哈哈,顾速?小姑娘,你知道顾速差点丢了的那艘船是谁拦的吗?”这个苍白徐山哈哈哈地笑起来:“是我!”“是我!”他们在楼顶上看到的徐山也发出声音!“双船夹击,在茫茫的只有星星指路的大海上,除了被神天赐福的我,还有谁能完成!待我得到药师之血,完成第三具身躯,我的三艘帆船就会无敌于所有海域!

    所以,为了这个伟大海上皇帝的诞生。”苍白徐山举起烙铁,狠狠地烙在惹月脸上!

    “不——”

    ————一个公爵之尊和一个区区女仆,就算她美丽勇敢,但她真的值得你付出生命吗?你将人的生命放在公义女神的天平上称量,你将那天平偷偷地偏向了自己。胜利女神不青睐你这种懦夫——————

    周敏静像疯了一样挣开束缚,用外袍蒙住惹月的脸、用身体挡住惹月保护她,任凭海寇喽啰的刀锋、棍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刺在他身上。

    在被攻击的守势中他突然暴起,手中子母铳发出霰弹,一阵烟雾过后,前面的海寇喽啰应声而倒。周敏静对准苍白徐山,霰弹枪像是天女散花一样将苍白徐山打了个满脸麻子!前方的道路应声打开,周敏静手持机铳和刺刀,和海盗喽啰一个一个拼杀,子铳打完了,就拼刺刀,白刃相搏。他浑身不知道中了多少小流弹和刺刀,像一个血人,但是怒发冲冠如同金刚阎罗,愣是杀出一条血路,拉着惹月冲出海盗的地牢!

    前面的路好像是故意被人引导,他们一路在舱中逃窜,居然舒畅无阻,终于来到了甲板上,海面上有一艘早已准备好的小船,可以驶回炎龙号。

    “就是前面!”他们跳上了那条金云翘给他们准备好的小船,拉开风帆朝着大海行驶而去——他们终于安全了!

    周敏静杀红了眼,还在兀自提着刀,身上微微颤抖。

    “侯爷,我们已经安全了,谢谢你救我……”惹月惊魂未定,扭开手臂上绳索。

    “我……救了你?”周敏静像失心疯似的喃喃,“救了,终于救了,这次救回来了!徐山他有没有伤害你?”“侯爷,我很安全!”

    突然,他放开刀,扑通一声,几乎是跪跌在地上爬过来,将惹月紧紧地抱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像疯了一样抱着惹月,嘴里一直喃喃,像是一个被诅咒的怨灵一直乞求原谅。

    惹月知道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是在和那个已经死去的未婚妻说话,他在乞求她的原谅。

    “侯爷,侯爷!你已经救了惹月了——告诉我,把你的伤痛说出来,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能跨越过去的伤痛!”

    “不,不!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是个懦夫!”

    惹月看着他,突然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她冲上去拥抱着他的头,像母亲将婴儿抱入自己怀抱那么宽容、温柔:“侯爷,你这次成功了,你这次完成了夙愿,你这次成功救出了惹月。说吧,说出来,让我分担你的伤痛。”

    “本侯,我,我的未婚妻。我和她奉皇命一起到八宝多香岛求取《地藏火卷》,徐山发现了我们。我——我说好要保护她的,我答应过她,我会娶她为妻,我会保护她、呵护她,不让她再受人世的风刀霜剑,是她为我战胜了徐山,是她为我赢得了国公之位——

    那时徐山绑住了我,绑住了我——她,她去找徐山,要救我。”他的声音颤抖、艰涩,“徐山侮辱了她,她杀了徐山,而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来不及,不,我,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这次救了我,你这次做到了。”惹月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吓坏了的小男孩。

    周敏静在慌乱中抬起头,他突然发现:“苏大小姐,徐山不是伤了你吗?你的脸、你的脸……完全没有留下痕迹。”

    惹月有点吃惊地摸了一下的脸,仿佛刚想起来受过酷刑,不过是一会的功夫,她的脸已经光洁如初、完全恢复。惹月道:“听镖局的长辈说,我和我娘从小就是这样的,不会受伤,即使是伤着了,也很快康复。所以即使没学武功,大家也都不怎么担心我的安全。只是这事情有些异于常人,请侯爷务必为我保守秘密,不要增添其他的麻烦。”

    轰!二人回头,那双船之上似乎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海里突然发生巨大的动荡,他们在驶往炎龙号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世界仿佛错乱,他们驶过一段有月亮的暗海,又驶过一段又太阳的明海。他们回过头,那艘双船一会儿是歌舞升平的人间仙境,一会儿是两座鬼船似的骨堆。而他们眼前的炎龙号一会儿是嶙峋的鬼船,一会儿是完好无损的崭新战船。

    “这是怎么回事?!”周敏静站起来。

    “佛偈说,大千世界,这个世界正在破碎,我们每航行一步,就在迈入新的大千之中。”

    *****

    嶙峋的炎龙号,船头那个念着“庄周梦蝶”的疯老头,突然在船头凝视着水中的倒影。那倒影中,是一个衣带当风年轻的道士。

    他突然从船头垂直跳下!

    惹月发出一声惊叫,他们朝那里驶去,那人却没有浮起来。敏静看了一眼惹月,然后潜入水中,寻找那人——但是当他的身体浸没水中,却没有感觉到浮力和海水的冰冷,而是,他的头出现在了日光的世界,崭新的炎龙号上,玄清尘站在船头!

    “苏姑娘,你需要下水来看!”惹月也跳下来:“玄道兄!”

    日光普照的日世界中,玄清尘清醒过来:“庄周梦蝶,安知非蝶梦庄周?!周侯爷!大小姐!你们快上船,我悟到了!——我们在他人的一个梦里!这个世界应当不是真实的!连风暴也不是真实的,对了,沉星和哥舒姑娘呢?”

    听到这个姓氏,周敏静突然打了个冷战:“什么,哥舒姑娘?”

    玄清尘道:“我们镖局的镖师,哥舒夜姑娘——”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侯爷,哥舒姑娘真的跟您有仇啊!请您看在天海豊的份儿上一定不要责罚她!”

    “她在那儿?”

    “顾大少应该和她在一起,他们应该也受到了波及,在这里、或者还在那艘大船上。我听到沉星用断肠剑的内力风啸。对了,为了瞒天过海,帕特帕拉在她背上的盒子里!”

    周敏静突然恍如从噩梦中醒来,他跳下船,重新回到了夜世界。

    只是俯仰间的一瞬,双船上发出红火光,远远看去,那模糊的红光像是伦勃朗的一幅画。夜世界好像突然在缩小,深蓝色的星空和月亮像油画那样旋转,又像拼图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掉落,落到海面之上。但是那些碎片并不会落入水中,因为水底之下并没有空间,而是——那些碎片接触到的海面也迅速变成白色,开始失去厚度和深度——整个世界像一幅钉在墙上的美丽的马赛克组成的图片一样,马赛克剥落后,世界也开始消失!

    周敏静只来得及再次回到水面以下的日世界!

    日世界里,敏静和惹月的小船对面多出来一艘救生的小木船,是白鸦、顾沉星保护着金云翘。

    顾沉星站着发抖,手里抓着一片布片。

    在日世界中,那两座白骨尸山一样的骨堆,在迅速放大、朝他们靠近、充满整个世界!

    这光秃秃的世界才是徐山的世界!

    “徐山呢?!”

    “徐山逃入血池之中了!”

    在他们的注视之中,白骨山中突然流出汩汩的血流,在他们面前形成一个个红色的小水洼。

    白鸦道:“周敏静,刚刚是金夫人看在你放她儿子的旧日情义上保护了你们。如今金夫人的世界已经完全坍塌了,现在你们所在的日世界完全是徐山的世界,我送你们出去。不能耽搁了。”

    周敏静在看见白鸦的那一刻就突然明白了,他像看到鬼一样,疯狂地道:“舒夜她在哪儿?!我不可能,我不可能两次失去她!命运不可呢这么对我,我不可能,我不可能让徐山两次在我面前夺走她!”

    天海豊的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哥舒姑娘是你什么人?”

    “走。”白鸦突然携起惹月,如同一只凭空飞起的黑色大鸟,直接越过船舷,如同飞到炎龙号的船舷上。“周敏静,她给我的命令是保护惹月,作为人偶,我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

    她没有留下给你的只字片语。”

    顾沉星抬起手,仔细看了看那截撕下来的布条。他突然仿佛明白过来,他将那布条系在自己手上,然后和戈舒夜留在他身上用作伪装的灵络系在一起,最后系在炎龙号的缆绳上。

    “玄清尘,帮我看好这条缆绳!”他说完,突然纵身跳入血池之中。

第九十六章 梦幻降临之夜

    (顾沉星跟着戈舒夜进入了血池中)

    “你干什么?!这个世界不是真的!”顾沉星跟着戈舒夜冲进海水,死命地抱住她,像是想要拦住一直哭闹的小老虎。

    “你放开我,让我去,让我去救她!让我去救她!那群海匪不是人,你不知道他们会对惹月做什么?!”

    “宝珠帕特帕拉在我们手上,只要有这一点,惹月就是安全的,况且周敏静还和她在一起!”

    戈舒夜一把甩开他,像疯掉一样笑起来:“周敏静?周敏静!周敏静能干什么?

    ——周敏静能干什么?!徐山为了让周敏静开口一定会侮辱惹月的,徐山最大的爱好就是折磨周敏静身边的女人。因为徐山那个变态他视此为精神胜利法,只要睡了周敏静的女人,就算他在战场之外的地方赢了周敏静——而你知道周敏静干了什么吗,他,他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像一只被黄鼠狼盯住的鸡,或者是被雷劈中的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呵,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突然疯狂地、失控地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嘲笑。

    顾沉星像被雷劈中,他突然明白了。他突然明白了戈舒夜话中的意思和一切的前因后果,以及为什么周敏静看到徐山会那么失去战斗力和尊严、那么习得性无助——徐山曾经当着他的面侮辱了他的未婚妻,“绥远侯,不,曾经的颖国公的未婚妻,就是你……”

    “徐山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杀了他,我把他千刀万剐了!”

    “说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

    戈舒夜浑身颤抖,像是被恶灵附身的萨满想要挣脱这句躯体,或者一直吞吃了人类的大蟒想要全力突出口中的尸骸,她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呕吐,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那句话:“他摸了我!——这让我感到恶心,这真恶心,你们所有的男人,都让我觉得无比的恶心!”她突然像个小女孩那样,十分、十分委屈地哭了,“所以我才只能喜欢上一个太监!

    可是今天,轮到我面对徐山之时,我却发现我的灵魂不如他的强大——我不如一个卑鄙的海盗能够创造世界,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三山呆了三年,开世界结界一次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徐三这个卑鄙的、剥夺别人生命、对别人生吞活剥的恶魔、恶棍——为什么他却拥有世界结界?

    冥冥,你不公平!”

    “不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的。”顾沉星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无力地飘出来,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也在颤抖,也在哭泣——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陪着她一起哭。

    她已经是这么强的战士了,她拥有无上的力量,她的躯体已经坚不可摧,可是世道啊,你让她的心灵受到了多么大的创伤啊!

    他只能和她一起留下眼泪,仿佛那不是眼泪,那就是原始的大海里的海水,就是他们身体里的血液一样,这样他们就可以完全地融合在一起,感同身受她的痛苦;或者用尽全力把她抱紧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杜绝一切伤害,就能让她不再感觉到痛苦一样。

    他捧起她的双手,用自己最温柔的嘴唇,最轻柔的触碰,吻了吻她的指尖。

    “你看,没有那么可怕,只要你说停下,我就会停在原地不动。”他像在哄一个胆小的女孩一样,生怕会吓到她。

    戈舒夜瑟缩了一下,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在海滩上,你离开海岸的最后一个晚上。——其实你已经有世界结界了。”

    戈舒夜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我见过的。”

    *****

    三年前。

    月亮升起来了。

    那女孩好像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她从沙滩上坐起来,像只野兽一样看着他,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突然抬起眼睛,那是一种近乎虔诚和乞求的眼神,她亲了亲他的嘴唇,仿佛在学习,什么是正常的、有礼貌的、温柔的,带着几乎虔诚的崇拜和爱情的触碰。

    他捧起她的双手,用自己最温柔的嘴唇,最轻柔的触碰,吻了吻她的指尖。

    顾沉星像被电一下子通过全身,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的喉咙、他的嘴唇——他浑身都像筛糠似的在发抖。他用力地控制住自己,守着那句话:“姑娘,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果你说停下,我就会后退,然后离开。”那女孩好像愣了一下,仿佛是一只小兽在咀嚼人类的语言,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她靠上前,在他的胸口,再次吻了他。

    顾沉星紧紧绷住的的喉结和胸骨、显示着他在极力自持的所有肌肉骨骼都降低、放松,像是一个被海水卷走的人,终于放弃了抵抗波浪和浮力。他像是一个游吟诗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举起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以热烈的回应,拥抱了她的吻。

    像是干渴的树根接触到溪流,像是电路的两级终于接通,那一瞬间他们都感觉到崭新的体验,像是大海的浪瞬间将他们的心灵都淹没,他们只能随波逐流。在基因中传承了亿万年的本能,像是干涸土地下深深的地下水,虽然久被遗忘,一旦洪水的爆发就势不可挡地再次汹涌,——像是一种桎梏,又像是一种解放。

    他们在沙滩上同时向后倒去。

    我不讨厌他,我不讨厌他的触碰——甚至演化成一种热烈的渴望,渴望更多。他温柔的碰触渐渐在浪涛中变成一种凶猛的桎梏,但仍然让我感觉到安全——我甚至想要更多、更汹涌的浪涛。

    在剧烈得如同骤雨一样的震动中我甚至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身体的边界被强烈地干扰,仿佛一块本来是冰冷的玻璃,在灼热的浪中融化成粘稠的丝,我感觉人类身体的桎梏仿佛全部融化和被剥除,灵魂中的那只野兽在失控地彻夜嚎叫,又像被猎人网住一样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逃跑的冲动。

    在一波高过一波的浪潮中,他们终究还是下沉,落入潜意识之海暧昧的拥抱。

    月亮升起来了,潮水退去。

    那女孩坐起来,她感觉到理智渐渐恢复,现实渐渐像冰冷的风一样让她清醒。——

    顾沉星看看天上细细的上弦月,像是钩子。

    他觉得脑子有点乱,怎么会是这样,和他想象得差得太多,他本来他的爱情来临会是寻常的恋爱过程,经典而甜蜜:君子和淑女在水边相遇,他们追逐着溯流而上,先是互相试探,然后互相熟识,然后倾诉衷肠,然后交换约定、私定终身……

    怎么会是这样,跳过了所有情诗、话本里的过程,像一道白晃晃的闪电,突兀地劈到地上,把潜意识中所有的欲望明晃晃地揭开。

    顾沉星觉得自己的心在迅速下沉。

    完蛋了,他自认为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虽然他一直会被女性青睐,但他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心,他希望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人,他们能够举案齐眉,温柔地步入那条河流。

    但她突然出现,像只狩猎的豹子一样猛地扑上来,给自己来了个黑虎掏心——在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对方是否值得充分信任、能否把自己的心安然交出去的时候。他像一个慢慢靠近河边,轻轻将脚腕伸进水中试探的旅人,却失足一滑,发现那水下是万丈深渊,他无助地往下沉,感觉巨大的水流漫过头顶,他毫无办法——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住了。

    她光洁的白后背上沾着沙子。顾沉星依恋地将下巴偎依在她象牙雕塑一样的肩膀上,握着她的手,轻轻蹭着:“我们以后会怎么样?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他抬起头,沙滩和大海、月光和星空都好像用油画的笔触描绘出来的图幅,世界在缓缓地宣传,流星在缓缓地降落。世界像在融化,又好像在默默的燃烧。——“这个世界不可能是真的。”他突然傻乎乎地喃喃地说。

    戈舒夜捂住他的嘴唇,她转过头看着他,他温柔的脸庞,上面有擦伤;笑起来很好看的嘴,因为持续的战斗和紧张而泛着白皮,修长的身躯,干净的肌肉,在航行中微微晒黑的皮肤,在月光下像是一个澄净的婴儿。她亲亲他的额头:“我要离开你们,去海上,再也不回来了。”

    他还是像一个小孩一样不依不饶地道:“我也留不住你吗?”

    “那人类啊,你们用什么留我呢。”

    “那我把我的心给你,还有我的灵魂,全部都给你。”戈舒夜感觉到肩膀上有滚烫的东西,他好像哭了。

    “那就限在此时此刻吧。”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戈舒夜知道属于他们的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我要去海上了。”

    ******

    “不可能,我只是在离开岸上的最后一夜,顺便击杀了徐山的海盗!然后在海滩上睡了一夜!”

    “你那个梦里,有男人吗?”

    “那也可能只是个春梦而已啊。”

    “……那个人是我。”

    尴尬。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让她听着他仍然无法安息的、奔腾的心跳。“你是谁?我们以后会怎么样?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不,我要离开你们,永远不回来了。”她坚定地,咬牙切齿地说。

    “连我也留不住你吗?”

    戈舒夜顿了一下,她有点想起来那个对话。“你要用什么,留住我呢?”

    “那我把我的心给你,还有我的灵魂,全部都给你。”

    “不,我不相信你们,我一个也不相信!!!”她突然像是暴跳如雷的一只老虎,想要挣脱。

    顾沉星突然紧紧抱住她:“可是你要相信自己!你要相信你有比徐山更好的世界!因为我曾经看到过!”

    戈舒夜颤抖了一下,停住了挣扎。她回抱住对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气息、身上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她渐渐想起来了。

    他们抬起头,世界开始流动,如同冰冻的火苗、如同熔融的玻璃、如同融化的火焰。

    “是的,我可以创造世界结界。”戈舒夜突然目露凶光,笑起来,她举起手,整个世界按照她的意愿,变成彩色的漩涡。她蹦蹦跳跳地站起来,好像一只等离子炮刚充满了电。她有了新的体验,像是从大海中重新站起来。她知道徐山现在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可言了,徐山造成的恐惧和痛苦像冰雪那样融化了,令她有些担忧的反而是——“对了,今天的事儿,不要告诉她。”

    顾沉星眼神游移,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知道那指的是惹月,“可惹月心细如发、心明如镜,有不对劲她肯定会看得出来的。”

    “只要她不愿意看出来,就不会看出来。魂之结界!”

    ******

    炎龙号上的人惊恐地看着那艘骨船像怪物一样铺天盖日地压过来——三个徐山像是长在了那上面!

    “那才是他的真面目?!”惹月道。

    白鸦皱眉看着白骨、乱物和腐烂的船,道:“真恶心。毫无美感的赘生物,生物界的耻辱,像是个该被割掉的瘤子。”

    “这里可是我藏海王的世界!我会吞噬你们所有人作为我的食物!”

    轰!一声巨大的爆炸,从徐山骨船的内部传来。一个球形的区域出现在徐山骨船的内部,像是被一个炮弹炸出完美的球形大洞。而且那个边缘正在旋转着,快速吞噬着徐山的日世界。日世界的所有一切在接触到那个球形的边缘的时刻,都好像碎掉的拼图一样失去颜色!

第九十七章 熔金破雾

    炎龙号上的人都盯着那个大洞,那个球形的区域越来越大,如同空中一轮展开的巨月!而从那巨月之中,伸出来一条金色的缆绳,正是顾沉星系在炎龙号上的那条灵络!

    众人看着那个洞——透过那个球形,他们在徐山的船的缺损中,看到了来自真实世界的月光!拿到金色的缆绳开始缩短,将炎龙号朝着道球形的大门拉去!

    “哼!终于能打开一道三山门了。抓紧了,可能会很晃!”白鸦出声提醒炎龙号上的众人!轰!巨大的落水声和晃动,像是船从一个高浪上砸到了海面上,炎龙号上的所有人纵使抓住缆绳,也全部向前重重跌了一跤!只有白鸦步履轻盈,几步跳到船头上:“我们回到海上了!”他满意地看看自己的身躯,没有变小:“灵力终于放开了。”

    炎龙号上的船员们骤然惊醒,迷茫地看着真实大海上的星光和月色(给个特写,月亮已经由他们出发时的下弦月变为如钩的上弦月,他们已经迷航半个月了)——不知身在何处,好像从一个漫长的南柯梦中醒来。

    “都起来,放帆、起锚,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你们以为回到现实中就是安全了吗?海面上应当起码还埋伏着徐山的两艘帆船!他自己不是说了吗?他的双船夹击之术天下无敌!”

    “看!”惹月突然朝上指着。

    众人抬起头,在炎龙号高高的主桅杆之上,仿佛升起一轮燃烧的日轮,金色的电光在那球形之上旋转、环绕、飞旋,而主桅杆之上的那个迎风而立的少女,她单手抓住桅杆的最高处,一手托着那金色的日轮,白色灵络翻飞如同大天使的六翼!

    金光照射着她的脸,美丽如同荠荷花瓣,嘴唇像是落在雪地上的茶花。

    周敏静冲上前去:“戈舒夜!!!”

    顾沉星从那帆的高处溜下来,跳到甲板上,冲进指挥舱,大声摇着示警的锣鼓铃铛,发出刺耳的金鼓之声:“侯爷,来不及了,快发命令!徐山的三角大帆船,两艘!南北两侧夹击我们”

    周敏静闻言,抽出腰带上望远镜,前后各看了一眼:“徐山想要夹击我们——炮手,拉开炮舱门!——大明水师的战士,刀剑准备、火药上膛,准备接敌!”

    炎龙号上的浙江水师士兵,纵然刚从徐山的幻梦中醒来,却因为在周敏静麾下日夜不停地操练,条件反射地迅速跑上自己的岗位。周敏静抽出腰上指挥刀,沿着船舷与严阵以待的士兵们一一相碰,发出刀剑金玉争鸣:

    “将士们,徐贼就在前方,长久以来你们的国仇家恨,就在今时今日,就在此刻——狭路相逢勇者胜,大明水师,必胜——”

    “必胜——”随着将士们的呐喊,两艘三角大帆船迅速朝他们包夹过来。

    轰!炮声!

    众人一惊,周敏静吼道:“检查战损!”传令一声声传下去,又传回来,程翔道:“回侯爷,不是我们受到炮击!”

    众人望着海面,之间正在包夹他们的一艘挂着“藏海王徐”的三角帆船屁股起火了——“有人在后面偷袭了徐山!”“看,天马号,是天马号!”而跟着,从海平面上升起更多的桅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是大明水师的旗号!”船上士兵人人心志鼓荡,欢呼起来:“看那——神威号,是神威号!!!”从永平港来接应的炮船队如同海平面上的一道墙!

    天马号和为首的神威号已经夹住了他们北侧的那艘三角帆船,双侧同时炮击,将它像切鱼一样从中间剖开!

    周敏静登上船首的指挥台,对着踌躇满志的将士下令:“炎龙号掉头,转守为攻,追击逃走的那艘徐山船!”随着他的令下,飞廉如意帆哐哐落地,所有的全部展开,全速朝往南打算逃窜的徐山帆船追去!

    “飞廉如意,风神知我意!”仿佛是天人有感,在这本来多南风的五月,风朝北刮,徐山帆船朝南的航行变得十分困难,炎龙号上的橹手齐心协力,眼看被炎龙号追上了!

    “开炮!——准备接舷!”周敏静下令。炮声响过,木屑烟尘、血肉肢体横飞。一道道悬梯从炎龙号上放下来,搭在徐山帆船的船舷上,将士们人人争先恐后,沿着梯子越过两船之间的空隙,杀上甲板!

    顾沉星抽出断肠剑,一马当先,剑锋所指,如同砍瓜切菜,贼群望风披靡。贼人们眼中发出恐惧的光,口中发出呐喊:“顾速!快逃啊,——是一个人干翻一艘船的顾速、海上战神顾速啊!!!”

    “投降缴械不杀!徐山在哪儿?!”顾沉星拎起一个喽啰,用剑指着他的咽喉问道。喽啰口中不敢说话,用眼睛瞟了瞟通往下舱的活板门。“得了!”顾沉星一脚踢开他,顺便一剑削断了他腰上的机铳。他一脚踢开活板门,冲下去!

    下舱是一个个酒桶似的东西。他挥剑劈开一个,只见里面流出蛋清样的液体,里面竟然也像正在孵化的鸡蛋一般,丛生着血管和碎肉;他一个一个将徐山的孵化桶劈碎,在最后一个大桶之中——

    “还真有个苍白徐山?!看来世界结界中的一切,也不过是现实世界照进脑中!跟我走吧!”顾沉星拖着湿漉漉、滑溜溜的苍白徐山来到甲板上,平时温文尔雅、温柔弱质的他,此时如同一尊金刚战神:“这艘船上的海贼们听着!你们的首领已经伏诛,其余的,缴械不杀!若是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

    战斗从晚上持续到红日东升,贼子们已经被杀得死的死散的散,周敏静登上炎龙号的船头,令旗语兵发出了鸣金收兵、打扫战场的命令。

    惹月侧头看着他,心中不禁豪情激荡,不禁道:“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赤壁如果少了周郎,精彩程度至少会失去一半。周侯爷,我想,以后你不会再被那个所谓的‘诅咒’所困了吧?”

    敏静转头看着她,然后作揖道:“多谢天海豊大小姐。”苏惹月一惊,赶紧伸手扶住他:“侯爷,使不得!你是官,我们是民。”

    周敏静笑笑,道:“民为贵。况且,我还知道姑娘的一个秘密呢,也多谢你,我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我想,我总要面对过去的。”

    此时天马号也已经靠过来,陆剑羽和马四爷冲过来:“大小姐,你没事儿吧?顾大少呢?”惹月道:“不妨,我和周侯爷一路,很安全。”玄清尘也过来,道:“四爷!你看见顾速了吗?东西呢?”

    众人这才想起来。程翔道:“侯爷,顾大少还在海贼的船上捉拿徐山。咱们进去了都知道,应该又三个徐山。顾大少抓住了苍白徐山,援军捉住了正常徐山,应该还有一具骨架。顾大少正在全船搜寻。”

    周敏静道:“程翔,请顾大少回来吧,那具残骸并不在海上,也不在徐山手里,他的第三具躯体早就叫我们毁掉了,所以他才想寻找药师之血。”

    程翔道:“侯爷,前面的神威号已经在返港了,他们旗语叫咱们拖上缴获的帆船,准备进永平港会合。”

    周敏静道:“知道了。通知顾大少,前方可能要交接帕特帕拉了,请天海豊准备好。——对了,我能见见贵镖号的……哥舒姑娘吗?”

    ******

    戈舒夜正在船头坐着发呆。“哥舒姑娘……侯爷要见你。”惹月过来传达,却见对方站起来,一脸懵地道:“谁?怎么,要交割了吗?”

    “不行,要等到钱货两讫的最后一刻,否则不能露真相。”顾沉星提醒她们,原来他刚才就在几步远处,也在发呆。

    “你们两个怎么了?拌嘴了?从出来就不说话——从前在镖局里的时候,不是天天吵嘴吗?什么贩猪杀猪、倒插门什么的?”

    顾沉星和戈舒夜两个人互相瞟了一眼,仍然不说话。好尴尬啊……

    “好,我可是告诉过你们了,待会你们自己去见侯爷吧。”惹月好像意外地没注意到这一点,脚步轻快地朝前舱去了。只剩下两个人,尴尬,尴尬死了。顾沉星默默踱到戈舒夜旁边,坐下,能闻到他身上硝烟和肥皂一样的气息。

    他真的很好闻啊……啊!!!你想什么呢戈舒夜!**相见太尴尬了!我行为也太先锋了吧!戈舒夜突然转过头,道:“喂,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啊?什么事?”

    “当然是……三年前的事!这很难理解吗?”

    “啊……可是你身上奇怪的事不知这一件哎。……比如那把发火的金刀,还有那个突然变大的人偶,他现在在船上自称是你师父来救你的,居然没有人怀疑。如果说是徐山双船世界中的幻觉,他出来后并没有变回去诶。再比如你可以把船从徐山的世界结界里拖出来这件。”

    戈舒夜转过头瞪着他:“找茬是不是?”

    顾沉星也不服输盯着她,然后突然咧开嘴笑了,他一笑就像是朗月入怀,让人禁不住心中如同春风拂面,心往上浮,也要跟着笑起来。

    戈舒夜咬咬下唇:“笑笑笑,成天就知道笑。”

    “你出来后看都不肯看我一眼,现在终于肯看啦。”

    “我警告你哦,若你敢告诉别人,像渣男一样到处炫耀,我就杀了你哦。”

    “我告诉别人?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怪不得三年来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对了,玄清尘知道我见过你的事。”

    “你告诉他了?!”戈舒夜像一只被电到的小猫一样要炸毛。

    “嘘嘘嘘——”沉星一只手按住她的手(也许是趁机想要碰触她),一只手按在嘴唇上,“你想广而告之吗?他只是知道三年前我们在海滩上碰过面,我自然没有告诉他……其他的事。”

    戈舒夜站起来,坏心地道:“我应当把他丢在结界里的。”

    “你要去哪儿?”他有点不舍地拉着她的袖口。戈舒夜将手一甩,甩开了他:“去见绥远侯啊。”(前男友啊。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啊你个渣女)

    ******

    敏静在舱中坐立不安,突然,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来,如同银瓶乍破、金玉击节:

    “民女戈舒夜,谒见绥远侯,请赐面!”

    敏静心跳加速,他整理下衣带、稳定呼吸,亲自上前掀开了帘子:“请进。”

    “侯爷。”对方进来,还是窈窕美女如白荷出水,亭亭下拜万福。

    “舒夜……”周敏静上前想要拉起她。

    戈舒夜后退了一步:“侯爷,官民有别,请不要自失身份。”

    “你还在怪我?我们如今好不容易重逢,我外祖母也不在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想要补偿我欠你的所有一切!我会上京向陛下申诉,只要你接受韩家后人的身份,认祖归宗,我们就是名正言顺、门当户对!你就可以做侯府的女主人!”

    戈舒夜只觉得一股心火往上冲,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爆发了,韩家除了我不认识的舅父韩文,韩夫人、韩偃和叶家都已经死光了!而你还想要让我接受这个让我家破人亡的封号?这对我来说是伤痛、是耻辱!她心中怨恨之情涌上心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不是已经决定要离开人类了吗?那血缘的羁绊、世俗的亲人,都最终会在时间中离你而去。既然如此,也不过是早一天晚十年的问题,不许将怨悔转嫁给周敏静。她提醒自己。

    “嗟呼,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屐耳。”她道,“侯爷,我已经从蓝仙人乘桴浮于海,在这世上的尘缘已经断了。请侯爷不必再纠结红尘前缘,前缘已了,往事随风吧。”

    周敏静道:“如果你向往自由,不愿意入侯门;那让我照顾你,请不要轻易拒绝我,你一个女子孤行于世,没有依靠怎么能行呢?”

    戈舒夜抬眼看了看他,笑了:“侯爷,如果是以前的戈舒夜,会很高兴地接受你的黄金,我并不是什么清高的人,毕竟人生在世,没钱寸步难行,这是生活的必需。可是谁能想到,世殊时异,我现在连私产也不能拥有,这倒让我为难了。”

    周敏静最后道:“那请你起码告诉我你师从何门何派、你的落脚地,让我可以去看望你,起码……可以得到你的消息!”

    戈舒夜笑笑:“我真的不需要,谢谢你的好意。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告辞了。”

    ******

    剑羽对玄清尘道:“玄道兄,你觉不觉得(他回头瞥了一眼在甲板上活泼地窜来窜去、左顾右盼的顾沉星),顾速自从我们会合之后,整个人就很飘,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怎么了,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他这样行不行啊?”

    玄清尘嗤之以鼻:“哼,桃花期、犯花痴!”剑羽道:“难道他是看上了哥舒姑娘的美色?!”“他们两个,简直是形影不离!”“那是应该的,哥舒姑娘背着宝珠啊,所以为了东西安全他应该更沉着一些,怎么飘成这样。”

    戈舒夜气鼓鼓地跨步冲到船舷边,突然将那个缝着粉红绫罗的娃娃屋作势要投入海里。

    “喂,你干嘛?”顾沉星眼疾手快,拦住他。

    “气死我了!这个没了周敏静会吃不了兜着走是吗?让我把它扔进海里!”

    “喂喂喂,你等一下,让我给你讲一下责权,责权!现保护它的责任在天海豊手里,如果你现在丢下去,要负责的是我们!如果你想要惩罚周敏静,你应该等我们交割后,钱货两清,然后再扔!”

    “有道理。”“周敏静怎么得罪你了?”

    “花大少,你很有男女经验是吗?那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戈舒夜盯着他。“什么花大少,你……说?”顾沉星眼睛盯着那个盒子,一心只想把那个娃娃屋抢下来。

    “我有个朋友。她有个前男友。(嗯?顾沉星的眼睛瞟下来,一边抓住了那盒子。他一面很好奇,一面猜到了是戈舒夜自己的事情,心中有些被油煎的奇怪感觉,“坐下说啊。”)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分开了三年,期间这个男人既没有去找过她,还有姬妾仆婢一大堆,但是三年之后,当他们重新见面,这个男人就做出很深情状,一会儿说三年以来我没有一天忘记你,一会儿说只要你回来我愿意给你荣华富贵,一会儿说让我照顾你……这个男人是一种什么心态?”

    “也许在他心中,还不肯承认这段情感已经结束了。倒是你……这位朋友,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因为啊,那男人嘴里说得深情万分,当年还答应得义正辞严,说什么‘我心中为战友戴孝’,结果身边女眷荤的素的一个没少,就差孩子满地跑了!”

    顾沉星侧头看了看她:“那你…这位朋友,自己是苦守寒窑十八年,心志永不变吗?”

    “那倒是也没有。”

    “嗯?”他盯着她的眼睛笑,想要逼着她承认,“还是她分手没几天就在海边遇到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侠客,还转脸不认人?”

    “嗯……差不多。”舒夜挑着眉毛道。

    “所以啊,大部分男女之情,没有那么忠贞、唯一的,他们只是在合适的时机,像是洄游的鱼群、相逢的羊群那样相逢了;大部分人,也只是平庸的普通人,也守不住一时激动而发下的山盟海誓。当他们许下承诺的时候,只是表达当时当势的情感。当他们说情比金坚、永远不变的时候,永远不是表示时间,而是一个程度副词,表示发下誓言的那一刻,我失去理智了。

    正常的人怎么会相信永远和海枯石烂呢?连我们的生命都这么短暂,连青春都这么容易逝去,山高水低、三长两短,连我们的肉体都做不到永远,连石头和金子都做不到永远,人的情感怎么可能做到呢?”

    “所以我讨厌你们人类啊。”

    “不过我建议,如果他要给你钱你尽量收下。这世道,钱不好赚啊!”

    “你不是君子不是嗟来之食吗?”

    “我给你算笔账,就比如我们镖局,你认为我们拼死拼活能捞到多少?”

    “不是黄金千两吗?”

    顾沉星摇摇头:“黄金千两只是营业额,不是利润。黄金千两已经算是大单了,并不会时常遇到,而换算后是白银万两;租借天马号,两千两股东价;马四爷、陆剑羽是总把头和镖头,每人千两,像你这种小鱼小虾呢,几百两就打发了。刨去给镖师、趟子手、船工的工钱,沿途的花费,还有给伤者的赔偿,最后落在天海豊柜面上的利润,绝对不会多于四分之一。相当于我和惹月的收入也只不过是每人一千二百两不到。我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打海盗又干苦力啊!”

    戈舒夜听了后悔得直拍座位:“早知道应该把徐山吊起来打,让他把他的金银珠宝吐出来!”“看来你还真的挺喜欢钱!”“哦,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不能持有私产。”“没关系,马无夜草不肥,劫富济贫嘛!”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玄清尘挤到前面,偷听。“我们在想一夜暴富的方法。”

    “你们先把这趟交割了,再算怎么暴富比较实际。”

    “对了,玄道士,他也要给你钱呀?你不是道士,是出家人吗?”“出家人行走江湖也需要钱的嘛!”

    “我会直接送给昆仑台,他拿不到的。”“哎顾速你不要都给大师兄,也给我留点零花嘛!”“哈哈哈,那岂不是他也很便宜?”“自然和你一样便宜啦!”

    突然,前方号角齐鸣,程翔过来通知他们:“顾大少,贵人要登船;闲谈莫论,准备交接帕特帕拉吧。”

    ******

    “那徐山说他又三位一体之功,三具身体,咱们抓住一只苍白徐山,炮船那儿炸了一只,还有一只在哪儿?”

    “在宫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传过来。众人都转过头,注视着从搭过来的横梯上的来人。

    来人身穿一身月白色曳撒,七彩丝线和金线交错,绣着精致的蟒纹,乌冠上一颗指甲大的瑟瑟石。精致的脸庞苍白,如同一具颤颤巍巍的水晶雕塑,或者是完美的白玉人偶。长眉入鬓、长目如春水,目光流转如同光波,整个人显示出超越性别的光焰。

    虽然他这么美,却显示出一种妖异的压迫力,仿佛是阿修罗王,极美而极威,令人不可逼视。他身后站着六个黑衣暗卫,如铜墙铁壁般护卫着他,他的腰间悬着一柄白玉做鞘的玉柄长剑。

    在这战火肆孽、硝烟弥漫、木屑齐飞一片狼藉的海上战船,他洁净得如同是仙人凌波,好像根本和这里无关。可他正是这场伏击战的指挥官。

    周敏静见到来人,略略吃了一惊,他后撤一步,单腿跪下,(这一行为让天海豊的所有人都吃了一大惊,心想,是何等尊贵的人,竟让皇亲国戚、尊贵无比的绥远侯也要行此大礼?而船上的士兵已经全数跟随周敏静齐刷刷地跪下了,搞得天海豊众人直愣愣地站着,如此鹤立鸡群。)恭敬地道:“下官浙江都司指挥周敏静,参见御马监督军沈公公。”

    ——沈自丹!

    “免了。”对方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侯爷看见我,就知道是陛下的意思了。”

    周敏静五体投地,大礼而拜,口中道:“谢陛下天恩浩荡,救臣于危难,臣感激涕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万岁万万岁。”

    那太监似乎对于这一套非常不耐烦,漫不经心地用手绢擦了擦手,道:“东西呢?”

    周敏静头低得像是粘在了甲板上,道:“非下官不遵大人之命,请陛下圣旨。”

    对方轻蔑地笑了一下:“不愧是你周敏静,称病避见本督三年,总说打不赢了,结果一出手就打了个大胜仗。周郎啊周郎,真是比狐狸还精。朔,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周敏静听完圣旨,的确要他将帕特帕拉交给此人,于是磕头领旨:“万岁万岁万万岁。回禀沈公公,帕特帕拉臣托付给天海豊的顾大少顾速了。他还在贼人的船上,请您稍待他的回复。”

    顾沉星上前,也单腿跪下,拜道:“小民就是天海豊顾速,有幸得见上人之言。帕特帕拉在天海豊的保护中,万无一失。只是此单是周侯爷所托,小民是生意人,保镖交至贵人手上,还请沈公公留下收据、手印,也好让小镖号有所凭证,用以交割钱货。”

    沈自丹看了他们一眼,冷笑:“周侯爷,还是那么喜欢谨小慎微、投机取巧啊,要个收据,这话竟然也要七拐八拐,托一个镖师来跟本督说。难道本督会不认吗?只要你们先把帕特帕拉交出来!”

第九十八章 故人重逢;救治乔安真

    惹月见两边剑拔弩张,上前一步,屈身行礼,道:“民女天海豊苏惹月,算是半个掌柜。我有一言,不知各位大人可否一听。”

    沈自丹乜斜她一眼,道:“说。”

    惹月道:“既然我们三方都牵涉其中,不如我们三方互为见证。就在这炎龙号之上,摊开长桌、笔墨、印信,钱款、货物两清。大人当场验货,切结无误,天海豊收款。”

    沈自丹道:“好,朱笔、金印伺候!”

    程翔带领炎龙号上士兵抬出来几个空的大木箱子,上面用毛毡一铺,就当做桌子。暗卫递上笔墨纸砚和朱砂。周敏静将黄金千两一堆置于桌上,在沈自丹的注视下迅速写下三方见证书,现在轮到天海豊了。

    只见顾沉星不慌不忙,将一个粉红色的娃娃盒子放在桌上。众人讶异。

    “众位大人可看好了,我天海豊,完璧归赵。”他用手打开机扩,娃娃屋四面展开,像一只盛放的荷花。里面家具、床铺、摆设一应俱全,像一个完美的小屋。他将那娃娃的床铺撕开,从里面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黑色宝珠。一阵光华璀璨,众人都被这夜明珠的精美震惊得惊叹,更惊人的是,那珠子上以微缩技术雕刻着慢慢的异邦文字。

    “请沈公公过目。”周敏静道。

    沈自丹用丝帕包起那珠子,拈起来,对着灯光用放大镜仔细转了一圈验看。

    “沈公公可以画押签收了吗?”

    “且慢。如此还不能断定这帕特帕拉的真假”对方道,他将珠子重新放在那微型的床铺上,用以固定,然后——突然抽出腰上玉柄宝剑,之间一阵清辉闪过,寒光四溢,他一剑劈向那珠子!

    众人几乎全都惊呆了。难道他是想毁尸灭迹,独吞功劳?难道他是不想皇上看到国书?难道他是和倭寇有勾结,不希望大明出兵?一瞬间无数个念头

    只见那夜明珠不偏不倚地从正中间,分为两半!露出里面一个蜡丸!沈自丹伸出如同透明的长指抓,将里面的蜡丸取出,掰开,然后展开——里面赫然是一张绢帛的、用汉字书写的国书!

    “这还差不多。”沈自丹轻轻地将那颗折叠成蛋黄大的国书完全展开,竟然有数尺之长。,上面以蝇头小楷写满陈情,盖着满剌卡王子的印信!还有郑和当年下西洋留下的信物!

    “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啊。”沈自丹快速上下扫了一下国书,微微一笑。“看来帕杜卡王子此番真的是情真意切、危急万分,那本督就回禀陛下了,为周侯记下此一功。朔,签收画押!”

    众人都惊出一冷汗。周敏静揖道:“督公料事如神,下官感佩五体投地。”沈自丹转身离去:“你赶紧付钱吧。”语罢,被暗卫簇拥而去。

    此时船上众人都恍若大梦初醒,众人都恍然大悟,连负责收钱点验的马四爷也禁不住分心,转头看着离去的沈自丹拍手道:“是啊,是啊!肯定会有一封汉语的信!”

    沉星道:“这位大人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英明睿智如此。幸亏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否则我们天海豊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个!”

    惹月道:“写给大明皇帝,国书当然是一式两份!既然是帕杜卡王子求救,不能送来一封大明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信!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而且那宝珠是珍珠,珍珠耐火耐烧,而蜡丸防水防湿——这两者都不过是保护国书的外壳和备份而已!——如此一来,咱们最终的任务就卸任了,只等将建章伯爵夫人的药暗示送去便可。”

    天海豊于是告别周敏静,离开炎龙号,回到天马号上。敏静亲自站在船舷一路相送,惹月抬头看了很久。

    预计会在塘沽港登岸。正在此时,暗卫其中之一突然登船造访:“顾大少,我家主人说了,顾大少既然和杨家有渊源,我家主人也与建章伯有故旧,既然是救人救急,到港后主人会为各位将官道请出来,请天海豊天马号随神威号而随行。”

    沉星和惹月对视一眼:“他连这都知道,多智近妖——还是他早盯上我们了?”

    ******

    “顾大少,你同杨家有渊源?”戈舒夜皱眉问道,眼睛下面是她紧张尴尬时候会起的纹路。

    “嗯,稍微有点亲戚关系,惹月也是因为考虑到这个才接了这单。”

    “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杨家的人啊。”

    顾沉星走到她旁边,转身坐下,背对着船舷,看了看她,道:“我娘和我爹爹是私奔的。我爹爹因为一直在针路上奔波,接近四十岁还没有成婚,当年他路过福建的时候,在码头救起来一个落海的女孩。那女孩身上衣饰一看就不像是普通百姓的孩子,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定是跟着京官父租曾经上过京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却死活不说自己的来历。她听闻天海豊是往北走的,就央求我爹带她去钱塘,说要救人救命。天海豊二必保,我爹爹就接了这趟镖。

    但是他们没来得及。听我爹爹说,那时候正是冬天,往北走的风不好,路上耽搁了。等他们到钱塘的时候,我娘要去找的那户人家已经被抄家,死绝了。我娘听后似乎非常害怕,怎么也不肯让我爹爹把她送回去。我爹爹没办法,就只能把她留在天海豊。”

    “然后呢?”

    “然后就有我了。我五岁开蒙,特别笨,把我娘气得口不择言,骂我的时候我娘才第一次透露口风,她是建宁东杨家的小姐。后面我爹带着她回过一次娘家,我娘说,由于她失节淫奔,家里已经把她宗祠里的名字划去了,断亲了。不过托我娘的福,我能听懂潮州话和客家话,白话也能懂一些。怎么了?你又和杨家有仇?你怎么这么多仇家啊?”

    “不是,只是有认识的人。我认识杨家的人从来不笑的——你这么喜欢笑,你娘亲和你像吗?”

    “对了,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来,我爹也说起来,说我娘一开始从来不苟言笑、规行矩步,大家闺秀的气派很足的。我爹爹就一直逗她,后面她做了天海豊的内掌柜,就像我这样了。”顾沉星突然盯着她,眯着眼睛,坏笑道,“你为什么老打听我家里的事啊?”

    “你跟惹月不是娃娃亲吗?”

    “嗨,那是小时候说着玩的。惹月的娘亲是我爹和我娘从钱塘救回来的,当时苏阿訇还很年轻,也没成亲。后来就成了苏家娘子,他们老带惹月来蹭饭,我娘就说,你吃了我家这么多茶饭,干脆把惹月嫁给我抵饭钱。”沉星沉浸在小时候的回忆中,忍不住嘴角泛出笑容。舒夜跟着他笑了。

    “对了,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有个妹妹,我们小时候老打架……”舒夜突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云头堡的消息了。对了,他们进京的时候,吟霜有孩子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对了,她要离开他们,她要成为翔士了。说着说着,她眼里的光突然喑哑下去。

    “怎么了?”

    “我很久没见他们了。”

    马四爷在船头道:“大少爷,我们马上靠岸了!大小姐,准备好东西,咱们一路快马加鞭往杨府去吧!”

    ******

    京城杨府。天海豊众人越过垂花门,进入正间坐下。

    杨府里面比外面看起来低矮晦暗的门楣要好看一些:夏末绿意葱葱,杨府中草木茂盛,院子中的蔷薇花、月季花开得正浓,枝叶郁郁葱葱,花朵满墙。沉星正看着,一个长身如松的青年男子从内间走出来。

    引路的中间人(打扮成商人的暗卫)介绍道:“这位是建章伯爵杨昶杨爵爷,这位是天海豊少主,闻名天下的顾速顾沉星。”

    “杨爵爷。”“顾少侠。”双方见礼,在正厅的方桌左右坐下。

    杨昶盯着顾沉星,为他朗月入怀的风姿所折服,对他很有好感。顾沉星单刀直入地道:“杨爵爷,救人要紧,天海豊就不多耽搁了。这是回春堂卢舍人托保的‘药师之泪’。请大人点验、签收。”

    杨昶挥挥手,看也没看,杨府仆人就点收药物、签字画押作为收据。顾沉星有些奇怪,不是传闻建章伯爵对夫人仁义体贴、关怀备至,找了无数名医来看么?怎么药到手,连看也不看?

    杨昶苦笑道:“顾公子,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对这药丝毫不关心。——其实我知道我夫人害的是什么病,错全在我。只是心病药石罔医,多谢你的关心了。”

    话音未落,从满墙美丽的蔷薇之后,发出一声女子凄厉的惨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死了,都死了!——我是建章伯爵夫人,你们都不如我!”

    惹月听闻此言,站起来道:“杨大人,小女粗通医术,可否请我看看夫人?”

    杨昶疲惫地站起来,道:“如果能减轻她的痛苦,就请吧。”

    ******

    惹月推开院门,院子幽静美丽、鸟语花香,环境宜人,可见建章伯爵并没有虐待夫人。却听到噼啪一声,惹月吓了一跳,只见在一间本来布置合益的屋子中,门口站着几个丫鬟。地上是刚刚打翻的药碗。

    “我不喝药,我喝了这么多苦药,也生不出孩子!哈哈哈哈,难道我一个人,能生出孩子?!你们给我喝再多的香灰也没用!这都是你们杨家造的孽,天打雷劈遭此报应,要绝后!”

    那华衣女子身上、脸上都梳洗得干干净净,被照顾得很好,只是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请你进去通报夫人,说天海豊苏惹月拜见。”

    “天海豊?天海豊是什么?”

    “回夫人,是一家镖局,我们专程从海上从来给夫人的补药。”

    “不,我不吃药!我生不出孩子,是因为那个男人根本不碰我——他喜欢兔儿爷,他情愿去嫖那个太监!他也不碰我!我没病!”

    “那可否请我为夫人把脉?”

    惹月轻柔地拈起杨夫人的手,然后又温柔地放下:“夫人说得对,夫人身子没病。”

    惹月告辞出来,道:“爵爷,夫人只是心志长时间郁郁不得志导致的郁结,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我相信爵爷为了夫人的健康,甚至并不掩饰她对自己的诋毁,爵爷并不是不希望夫人好。相反,爵爷十分关心夫人,只是并非出于男女之情,乃是亲人之情。

    这世上有些事情,无法强求。夫人心中郁结,有一部分是受到环境迫害,爵爷既然把她带出来,就是希望她能脱离那个环境。但心中郁结,还是得她自己想办法解开,我们只能帮助她克服心魔。”

    杨昶抬头看着她,突然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苏大小姐十分聪慧,倒叫我想到一个友人。我不想害她……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

    沉星惹月从杨府回来,戈舒夜在他们落脚的驿点门口探头探脑地等着,看上去十分焦急。

    顾沉星心里暗暗高兴,以为她是在等自己,却没想到舒夜直接向惹月走去:“惹月姑娘,杨夫人怎么样?”并且赶紧给惹月倒了杯茶。

    “我可是你东家,你也不关心关心我?”

    “哦,那药送好了?”

    惹月口干舌燥,慢慢将茶啜饮下去,摇摇头:“身体没病,心里憋的。从她的胡言乱语中推测她的经历,确实挺惨的。杨爵爷有龙阳之癖,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碰过她。她言语中透露出来,杨家那边好像宗族重女轻男非常厉害,还有家中婆母天天逼迫她生孩子,给她喝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杨爵爷将她带出来之后,能够慢慢好一些了。”

    “他们成婚多久了?”“七八年了。”

    “药师之泪真的有用吗?”“是蓝迦楼的药方。”

    ******

    (以下治疗方式为错误示范,只是为了凸显矛盾,请勿模仿)

    地上又多出了砸碎的药碗:“夫人不肯吃药!”

    “鬼,鬼啊!——戈舒夜,你不是死了吗?你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乔安真,当年你有本事拼死拼活嫁给杨昶,今日怎么倒成了没有本事的了?既然你在杨家困顿如鬼堕地狱,为什么不离开?他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杨昶,他是我的梦想!我从小就喜欢他!”

    “你喜欢他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你!”

    “但是只要我在这里,我是杨夫人,他就不可能喜欢你!”

    “乔安真,你醒醒吧!——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他没有办法以男女之情爱上女人,任何女人!无论是貌若天仙还是贵如公主,无论你是柔情似水还是斧钺刀镬相逼,他都没有办法做到!这是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的。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逡巡不肯离去?!”

    “呵呵,戈舒夜,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是也闹了个大笑话,喜欢上一个阉人吗?难道他能喜欢上你?难道他能和你行夫妻之礼?!”

    戈舒夜道:“他是我年轻的时候,第一个凭借自己的心喜欢上的男孩。他留给我无尽的痛楚和遗憾。后面我已经走出去了太远——我不会为他再这样执着了。”

    “那是因为你成了侯爵娘子——不,公爵娘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天啊,这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赢一次!让我赢你一次!

    戈舒夜,你从小就是盟主手里的掌上明珠,是陕甘绿林的掌上明珠,武功、样貌、出身、智慧,你样样都比我好。我和你师出同门,也是风四娘的得意弟子啊!可是为什么,武林里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你,而我每次都瑟缩在灰暗的角落!武林里年轻的儿郎都喜欢你,却视我为无物!

    在小乘庄的那次聚会上,就连我从小暗恋的杨昶,也成了你的未婚夫婿!我恨啊,我恨!为什么,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赢你一次!哪怕就一次!没错,只有那一次,我爹爹拿出黄金百金,将我明媒正娶嫁入杨家,我成了名门长媳;而你由于和太监淫奔而名声尽毁。我赢了,我彻底把你踩在脚下!我的夫君承袭了爵位,建章伯爵,我是伯爵娘子!

    可就连这个,你也要夺走!我没想到,你居然能咸鱼翻身,勾搭上侯爵、公爵!我听说了,我听说了,那年街上都传遍了。皇上下令,王爷送亲,十里红妆,长街送嫁。我听说了,我听说了,是新近因军功骤起、声势烜赫的颖国公府!而那个被封为襄毅公后人、皇家赐名‘韩和’的公爵娘子,就是你戈舒夜!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明明都已经名声彻底毁了,为什么还能够到做公侯伯爵!凭什么,凭什么!老天,这不公平,我好不容易赢你一次,我承受亲人的唾骂,结果却是不过几个月,你就又跃居我之上!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我仿佛看见,看见你华丽的嫁妆、你送嫁的马车、你高贵的宾客、你血红的凤冠霞帔,长街十里红妆——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我的眼前看什么东西都是你,看什么都是红的!所有人都在嘲笑我,我机关算尽,我众叛亲离,我好不容易成了伯爵娘子——却还是输给了你!

    上天啊,这不公平,凭什么!凭什么我就一直要被你踩在脚下,凭什么连我丈夫的爵位也比你丈夫的低!为什么所有好的都被你得去了!老天啊,这不公平!我也想成为众人的焦点,我也想成为家人的骄傲啊!为什么我没有这个机会!

    不,我不能放弃我的名分和诰命,我是荣耀的建章伯爵夫人,我以后还会成为侯爵夫人、公爵夫人!众人都要羡慕我!她们都会羡慕我!而我,我要把你踩在脚下,我要比你过得好!啊哈哈哈哈哈!”

    啪!戈舒夜扇了乔安真一个耳光。

    “乔安真,我不是什么公爵夫人,那只不过是你自己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心魔罢了。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乔安真,你已经赢了。这场竞争已经分出了胜负。

    生命是属于自己的,不是属于建章伯爵夫人这六个字!乔安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告诉我,你的胜利,就是用整个人生换一座贞节牌坊和‘建章伯爵夫人’六个字的活棺材吗?!这就是你要的胜利,这就是你要的赢过我吗?”

    乔安真好像突然被镇住了,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左眼滴落。

    “药师之泪,是我们跨过徐山的炮火给你带来的。把它喝下去,重新活一次——不要变成疯癫的妇人,重新精彩地活一次,好好地赢过我啊!赢给我看啊!”

    乔安真颤抖着,举起药师之泪的杯子。

    “我会赢过你的!”

    ******

    乔安真喝了药睡着了,她会好的。

    可是沉星经过抱着腿坐在花园里看着蔷薇树的戈舒夜,却无法像平常那样,对着她再开口。那个和绥远侯周敏静有过婚姻之约的女子,那个曾经的“公爵夫人”,真的是她……么?

    他突然想起她和徐山的那些纠葛,以及周敏静在船上对她特别不同的态度,还有她问自己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对话。他知道他们有渊源,他没想到是这一种。

    “如果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等。”

    顾速顾沉星纵横四海,从来没有在任何达官贵人面前感到过自卑,这是第一次,他在想到周敏静在船上意气风发指挥战斗的时候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但却并不是因为周敏静。

    我以为我更有权利关心你。

第九十九章 永生者的来信;汉丽宝公主

    内阁。

    “陛下今日叫停了经筵宣讲?自从开始以来,陛下朝乾夕惕、宵衣旰食,从来不曾缺过课;有一日宫内失火彻夜未眠,还特意向翰林学士请假,今日宫中平安无事,也不是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寿辰节诞,难道真是有什么大事?”内阁大臣刘健问道。

    内阁首辅徐溥道:“还是等等陛下和司礼监那边的消息吧。”

    丘濬冷笑道:“我听说是御马监的人漏夜为陛下送了件什么东西进去,这帮妖人难道又要兴风作浪?”

    徐溥性格谨慎,道:“司礼监怀恩、御马监沈自丹都有拥立的大功,丘阁老说话可要小心些。”

    丘濬为人性子冷僻乖觉,更以名士直节要求自己,不肯掩饰:“陛下勤政,朝纲这才在各位忠臣的勤勉支持下见起色,弹走了那个刘棉花,又有人坐不住了。”

    刘健道:“陛下如此重视,想来不是小事,听之再言。”

    果不其然,内侍宣旨,请三位阁老入殿。

    殿门打开,宫中已经有了来臣跪在地上,是兵部尚书刘大夏和一位绣着白泽纹样的年轻侯爵。众人抬头,看见明黄的座儿上坐着一个瘦弱的青年,须发微弱,看身子骨并不硬朗。但他的脸上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明亮、谦逊、真诚,瘦弱的脸因为这双眼睛变得神采飞扬,叫人忍不住地想亲近。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正是满剌加帕杜卡王子的求救国书。

    年轻的大明皇帝朱佑樘道:“免礼,都赐座。这是浙江都司指挥使周敏静周大人带来的消息,朕已经差人核实过了,此事应当确定无误。今日召唤众卿家来,便是商议此事该如何解决。”朱佑樘将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名单都贴在宫内文华殿墙壁上,平日熟记,以做到对朝中用人动向更加明晰,不受蒙蔽。因此竟然能够一下子说出周敏静的全名。

    内阁三辅臣和代表兵部的刘大夏、周敏静对面坐下,司礼监和御马监的怀恩、沈自丹侍立在侧。三位内阁辅政大臣相互传阅了国书,眉头都皱了起来。

    (是一封陈情之信。帕杜卡王子诉说母亲汉丽宝公主的美丽,回想当年郑和下西洋楼船如城的盛景,母亲从高高的大船上带领随从女官五百人到达满剌加城,香气四溢的花瓣从天而降,每个女官都华衣灿烂,肤白胜雪;满剌加城中百姓万人空巷,纷纷到街上观看这场美景。一个满剌加孕妇也在人群中,人山人海,围观的群众劝说她回家,免得踩踏被挤到,孕妇答道:“孩子常常有,这样的盛景可是一辈子都看不到啊!”

    歌颂母亲在宫廷政变中为了保护自己和苏丹王挺身而出,结果不幸遇害。忠贞勇敢溢美之词。诉说思念母亲汉丽宝公主,想要寻找母亲在大明的亲人,和北上朝见。

    这实际上是一封求救信,亲大明的帕杜卡王子如今在宫中被软禁了,敖杜拉王爷想要窃据苏丹之位。帕杜卡写信给朱佑樘求出兵来救,然后说可以奉献真正的药师之泪,此宝物,南海上的海盗、徐山和印度人、葡萄牙人也在追求此物,若得帮助,王子愿将宝物奉上给大明。)

    丘濬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去年黄河决了开封、南直隶河北山东水旱交替,广西黑苗作乱,天灾人祸、国库空虚,陛下的政策是与民休息休养生息,去年才免了对安南用兵。那满剌加不过是南方海上的蕞尔小国,去大明又路途遥远,岂能劳民伤财,为了这点苍蝇腿上的肉出兵远征?”(丘濬资格比刘健老,性格促狭而且博览群书,是个经济学家,擅长和关注经济民生。)

    刘健皱眉,他和性子孤高怪异的丘濬不和,曾经两人意见不合,不顾斯文脸贴脸地当面骂战,丘濬甚至摘下帽子摔在地上。刘健道:“丘阁老此言差矣。满剌加虽小,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从天方、暹罗、大食、印度来大明朝贡的商船,全数都要经过满剌加,若是满剌加失陷,永乐大帝建立的朝贡体系就像被掐住了咽喉。此之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也。钱是要省,但刀刃上的钱不能省。”(刘健就是后世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的刘公断,所以他的战略眼光更远。)

    首辅徐溥非常谨慎,看朱佑樘面色:“请陛下的意思呢?”

    朱佑樘想了想,道:“去年安南(今越南)攻扰边境时,朕欲遣大臣前去处理。首辅劝谏:外邦相侵,有关衙门发令处理足够了,不需要陛下亲自派使臣去。如安南万一不予理睬,为了维护天子的尊严,我朝势必要征调大军远途去征讨,这不仅劳民伤财,而且事情会闹大。朕从之如流,免了一场兵祸。

    朕从中受益良多。

    但此次却是满剌加王子亲笔写信给朕,朕认为,如果不救,会让天子之威受损,外邦会认为大明软弱可欺,永乐间建立起的朝贡体系也会失去信用,以后外邦间攻讦、乃至骚扰大明的事件甚至会变多。

    但如果救,满剌加远在千里之外,即使调遣最南端的广东水师、从广州出发,沿郑和下西洋的航路也要数月才能到达,船队花费甚巨。朕刚登位不久,内外都不安定,朕也担忧,会将事情闹大。”

    徐溥道:“陛下说得极是,正好综合了丘大人和刘大人的意见,这实在是个两难:不救有损国威和长期利益,而若救,怕是劳民伤财激起巨变。”

    朱佑樘道:“若是朕一定要救,众卿可有举重若轻之法?”

    刘大夏道:“臣不才,有一言进。既然满剌加局势不明,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何不就近取材?昔日郑和下西洋,太宗敕封施氏旧港宣慰司。后因继承权争端,太宗误以为父位子继,错封施济孙,后郑和再下西洋时,亲自拜访施二姐,才改弦更张、拨乱反正,将大明旧港宣慰司总督封给施家实际继承人施二姐。因此在此事之上,郑和与施二姐有不错的交情。不如我们先去寻访施家势力,若能得到他们援手带路,对于控制满剌加的局势想是有帮助。”

    周敏静道:“可这施二姐统治旧港,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旧港可说一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刘大夏道:“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贸然以大明水师的名义官方而下。这几年,虽然有海禁,但浙闽粤一直有生民向南洋偷渡迁徙,不如在闽粤招募水手,以民间商船的名义先去侦察。南下满剌加的东北季风要冬日才有,如今五六月份只有北上的西南季风,我们的人也要乔装改扮白衣渡海,待到情势明朗之后再做打算。”

    朱佑樘道:“好,刘尚书可有有用之人推荐?”

    刘大夏道:“郑和下西洋时通事马欢,会稽人、通晓多国番人语言;费信,昆山人,顾璟,太仓人。费信后人费大通正在周侯爷麾下。”

    朱佑樘道:“既然如此,一事不烦二主,朕让御马监沈自丹牵头,请绥远侯协助。刘尚书请总系浙闽粤水师,留出机动力量,如果需要火力支援,随时待命。自丹,记住了,这事儿一要办得隐秘、不许闹大,二要办得漂亮,要扬大明之威怀大明之仁德,三要办得巧,要省钱。”

    众臣都领旨称是。

    出门。丘濬一甩手:“徐首辅,怎么能容陛下如此胡闹?满剌加海上之国,千里之遥,靡费财力,陛下刚刚登基,一切都未稳。我看他这样大举动兵,是想重蹈土木堡之覆辙!”

    徐溥连忙:“嘘嘘嘘,陛下不是听了你的,怕花钱、怕闹大、不敢大举兴兵吗?我看陛下心意已决,人选心中早有数了。”“先帝时西厂的那个太监?汪直都去南京扫地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今天的!”徐溥示意他不要再说。

    刘健却道:“丘阁老,我看陛下谋略深远、小试牛刀,倒比某些冢中枯骨有太祖太宗的气魄。陛下登基以来,仁政可比文景,因此民生逐渐繁荣。你却不知,若通往南洋、印度、天方的航路中断荒废,经济衰退,这茶丝瓷器如何换来真金白银?江浙丝卖不上价,云南茶卖不上价,丝农茶农拿什么交税拿什么赚钱?何谈藏富于民呢?”

    殿中,内阁退去,只剩下朱佑樘和沈自丹。

    朱佑樘道:“自丹,朕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厉行勤俭、不置后宫,朕因为经历过苦难,所以知道生民之难。要救帕杜卡王子,除了政治上的考虑,我还有一点私心,就是看在他对母亲的纯孝。

    汉丽宝公主和朕的母亲一样,都是为了两个民族的团结、为了让两个山海相隔的陌生人变成一家人,远远离开家乡,去到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的地方,也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失去生命。芸哥儿,我会成为一个最好的皇帝,当史书提起我的时候,他们不会说,一个苗瑶的蛮夷女子生下一个没有用的人,他们会说,她生下了一个伟大的君王。”

    沈自丹道:“孝穆皇太后一定会以陛下为荣,她的名字将因为陛下的缘故,永留史册,人人称颂。”

    朱佑樘抬头,眼中已有了泪光:“芸哥儿,我好想再见她一面。我一定要药师之泪。”

    沈自丹俯首贴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陛下是大明的帝王,奴婢万死不辞,一定为陛下寻得药师之法!”

    (勇士变恶龙,沈自丹你看看你现在这个对孩子保护过度的样子不就是万贵妃二号吗)

    ******

    “戈大姑娘,绥远侯府有请。”几年不见,破敌像是雨后拔节的竹子,已经由一个总角孩童长成了比戈舒夜高一个头的少年。穿着水师的皮甲,威风凛凛、礼节俱全,只有眼睛里冒出活泼的光还能显示出他的少年之心。破敌一见了舒夜,仿佛是委屈坏的小孩见了亲人,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开始絮絮叨叨地说:

    “戈大姑娘,你什么时候回侯府啊?我告诉你,那个黄明薇可坏了,在宁波的时候,丫鬟婆子买了一大堆,说什么要立侯府的气派,结果仆婢们拉帮结派立山头,弄得乌烟瘴气。她这人呢,好大喜功,想一出是一出,今天要修花园,明天要清理荷塘、结果把修了一半的花园抛在脑后了。钱都浪费了,到了年末亏空补不上,就克扣下人们的月钱,还欺负我人小,扭我的胳膊;有一次差点挪了水师的军用!侯爷后面就不让她管家了,把领头的婆子打了一顿,遣散了她招来的仆婢,让她置于小园,每个月发她月钱。这才消停。

    这黄明薇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说都是按照三从四德的些针黹纺绩的女工活计,绣花绣得很好,伺候侯爷也很用心。但是骤得了权力,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用似的,瞎折腾一通……”

    戈舒夜看着已经长大的破敌,突然明白了“逝者如斯夫”的感觉,不禁一笑:“行啦,黄明薇这尊佛你们侯爷是送不走啦,再让她听到,小心扒你的皮。”

    破敌突然想起:“对了,侯爷请天海豊的苏大小姐同你一起过府相叙。”

    “没有邀请天海豊的顾大少,单是我和苏大小姐?”“舒夜站起来,周敏静邀请两位女子单独入府,这很奇怪;敏静不是登徒子,这么做一定有缘故。

第一百章 新任务;延揽英雄

    “我送戈姑娘去吧。”顾沉星道。

    车轴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缓慢而重复。两个人的心绪也像这碌碌旋转的车轮、转了千百回,都没有说话。顾沉星很想开口问,她以后会去哪里,她会留在周敏静身边吗,他们会不会再见面?她看着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她是如此的真实,又虚幻好像一场美梦,好像天上下沙的那一夜,也好像徐山日夜颠倒的世界。但他终究没有开口,两个人并排坐着,对方的体温和少女茭白一样柔软的身体触感隔着布料,在马车的晃动导致的偶然贴近中传过来,他像是一只僵直的鹿,一动也不敢动,暧昧的气息就像空气里粘滞的湿气一样滋生,他好像站在夏日雷雨前闷热的空气里。

    舒夜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不想下车,这小小的、临时的空间,居然让她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两个人并排坐着,只是腿隔着袍子,在颠簸中偶尔发生碰撞,对方的体温透过布料隐隐约约地传递过来——她不确定对方感觉到了没有,但是他眼睛紧紧盯着车窗外的街景,透明的眼珠里反射着各色的行人、店铺招子和五彩缤纷的水果挑子,好像没有任何反应。她好像面对着一堵透明的墙,别人都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只有她面对它感到一种寸步难行。

    这是不对的。

    既然我已经下决定远航永不归还,又为何要对岸线产生留恋?

    他们好像都在等待一场瓢泼大雨,一场电闪雷鸣,冲刷、颠覆这世界。

    ******

    “乔安真,女人的确最擅长自己骗自己,可是,他到底爱不爱你,你难道自己心里没数吗?你告诉我,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回想着戈舒夜对杨夫人的一番话,惹月突然打了个寒战。不,不,沉星是喜欢我的,他那么重视天海豊的一切、徐山幻境之中,为了救我他下到血池、我屡次遇到危难,他也会奋不顾身地相救,因此我才视他是我的信赖、倚靠。

    可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时不时的走神,眼神放空、若有所思地望着大海,听不到自己的讲话?一定是他前段时间太忙碌了。是呀,徐山那样的诡谲经历,无论换做是谁,都会恍惚失神的吧。

    一声叫唤将她从冥想中唤醒:“苏大小姐。”

    “周侯爷。”她连忙回礼。

    周敏静静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道:“苏大小姐,本侯再拜感激开解之恩。看苏大小姐面色忧虑,是否有难处,说出来说不定有本侯帮得上之处?”

    惹月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侯爷,侯府山水池塘开阔大气,但怎么看上去很久无人打理,有荒芜之色?明薇夫人不是出身京师,此次上京怎不见她跟侯爷回还?”

    敏静举目,望着园中。昔日山水精致、造景华丽的颖国公府,虽然桥景依然,但草木丛生。正是夏意浓时,野草横生野花齐放,竟将原有的造景、植物全部压下去,别有一番郁郁葱葱的滋味。敏静道:“这侯府我曾经许过别人。”

    惹月吃惊:“真是戈姑娘?”

    敏静叹息,苦笑道:“那几年我毫无她的消息,以为她已经亡身,明薇是长辈所赐又无所依靠……舒夜性格刚烈,她绝对不会接受。所以,苏大小姐,本侯诚挚建议,你和顾大少的婚事不要再拖了,在京城无论有谁找你们托镖,都不要接受,赶回太仓之后,赶紧把婚事做定。”

    “为什么?”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敏静叹气,“你不知道命运之手的玩弄,况且……如果我猜得不错,苏大小姐可能已经身处危险之中,还是尽快离京为好。苏小姐闺中淑女,不好意思开口,本侯可以替你说,也算是对苏大小姐的报答。”

    惹月低头,真诚地道:“……多谢周侯爷。那我也祝愿侯爷和意中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苏姑娘,将心比心,如果换做你,真的接受不了明薇吗?”

    苏惹月沉默半晌,然后道:“我想,如果是我真心爱的人,我不愿意看到他为难,我会接受的。”

    二人正说话间,一辆马车从土路转弯处出现,到达侯府门口。顾沉星率先跳下来,朝车中伸出手。只见车中先露出一只白如柔荑的手,那女孩掀开帘子,“不用”,自己跳了下来。没踩脚凳,那马车还是有点高,她落地没站稳,晃了两下。顾沉星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惹月忍不住上前一步。

    周敏静眯着眼睛,上前抱拳:“顾大少。”顾沉星抬头看见惹月,迅速把手松开了,眼睛中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惹月,你怎么在这里?”

    周敏静非常得体地微微笑道:“路上相逢,本侯有针路上的事请教苏大小姐。既然有缘相逢,恰好,本侯就将苏姑娘还给顾大少。此趟护送帕特帕拉二位功高卓著,本侯又从天海豊众人那里听说二位佳期将近,还请顾兄千万不要忘了我这个朋友。婚宴之时,本侯会筹备厚礼、定当赴宴,也请顾兄不要忘了在太仓座上给我留一盏喜酒。”

    顾沉星也还礼,道:“谢侯爷抬爱。”

    周敏静看了一眼惹月,道:“也请顾大少沿途好好照顾苏大小姐,咱们一路不平静,怕有乱匪余党还是想要对她不利。”顾沉星道:“谢侯爷提醒,这个天海豊自然会防备。”

    周敏静点点头,然后转头对舒夜:“戈姑娘,请吧。”戈舒夜看了顾沉星和惹月一眼,熟门熟路,径自走进了侯府。

    比起划一肃整的山水,我更喜欢恣意荒芜的野花野草呢。舒夜开门见山:“侯爷,找我什么事?”

    “帕杜卡王子的国书……提到了永生者。帕杜卡王子说,如果大明相救,愿意将有永生之力的药师之泪双手奉上。信中说,他的敌人们,连海盗、印度、天方商人和佛郎机人也在寻找这东西。信圣母和天主的弗朗机人叫她们‘圣少女’。据说,如果将圣少女的血盛在圣杯中饮下,就能永远青春。”敏静道,戈舒夜的瞳孔放大,这是她感兴趣、紧张的意思。“苏惹月的伤口会很快愈合,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戈舒夜眼睛一转:“你是怀疑——苏惹月是药师?!怪不得你催他们早回太仓。那岂不是……”戈舒夜心中感到压力,若惹月真是药师族,那就是她能否进入永生的考题。

    周敏静问:“不是有人托你去保护苏惹月吗?难道此中关窍,你不知道?”戈舒夜摇摇头,道:“那只是神卫和神侍的分野测试。可能我要去见一眼施七先生才能确定。”

    周敏静点头:“重点是,陛下,似乎很想要得到药师之泪。还有——陛下将此事交给了沈自丹。”戈舒夜抬起神色惊讶的眼睛。

    ******

    回程的马车之上,惹月道:“沉星,侯爷叮嘱我们,快回太仓,任何镖都不要接。”

    沉星从沉思中惊醒,道:“可是……一般从镖局的角度,单程走空不利于控制成本,咱们这次高手尽在,押镖南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侯爷可说了是为何?”

    惹月摇摇头:“我推测和帕特帕拉中信息有关,但他又不便向我们透露。”

    沉星道:“既如此,玄清尘的施七师叔正在京中,他正要顺道去探望,不如我们也随之,请他指点迷津。”

    惹月道:“对了,今日,侯爷无意中说起,曾将京城中这侯府许给过戈姑娘,但却由于命数多舛波折,最终没有兑现。侯爷因此愧疚至今,由此看来,周侯爷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文武双全、才情盖世。我真心希望戈姑娘能和侯爷重修旧好,如此终身有靠、下半辈子可以享福了。”

    沉星沉吟了一会儿,道:“惹月,若是一个女子有绥远侯这样的人可以依靠,她为什么会武功如此高强,学习雀杀这样狠辣无比、死生相搏的招式呢?我觉得她很没有安全感。惹月,你行走江湖,遇险经历也不少,可有恐惧过吗?”

    惹月摇摇头道:“怎么会?其一,我相信我对危险的判断;其二,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你……和天海豊的诸位都一定会来救我的呀!”(目上线。)

    顾沉星摸了摸香囊中铜镜。马车吱呀停下,前面到客栈了,二人掀起帘子,却见他们落脚的客栈里里外外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锦衣卫,看到他们的马车,立马围了上来。

    “我们家主人有请天海豊顾大少。”一个高个宽肩的暗卫上前道。(望)“你们家主人是谁?”“顾大少进去便知。”

    “看来船上那位大人要强买强卖,待我进去后,你去绥远侯府报个信。”顾沉星低声对惹月道,顺从地下车,拔腿迈步进了客厅的正堂。大堂之中,陆剑羽、马四爷脸色青黑地坐在一张八仙桌周围,而正对着大门,孤零零地摆了一张干干净净的圈椅,椅侧茶几上半透明的汝窑茶盏还冒热气。

    一只白到透明的长指抓端起那蓝盏,竹青色的外袍,衣扣、帽冠上皆是祖母绿,用盖子撇撇茶沫,轻呷一口:“顾少东还真是贵人事忙,竟要让本督亲自等待许久,我都快不耐烦了。”

    “参见沈公公。不知沈公公有何见教,可否放了我这些朋友?”

    “顾大少,你这群朋友性子太烈、功夫又高,本督若是放了他们,怕是免不了一场拳脚。刀剑无眼,若一不小心伤了性命,咱们两家结下仇,可就不好合作了。所以必得顾大少答应了这桩差事,本督才能放人。”

    “哦?天海豊大门洞开,迎四面财源八方来客,沈公公既然是为了保镖而来,和气生财,何必动刀动枪呢?”

    沈自丹冷笑,抬起如春水般光华流转的长目,道:“顾大少,太仓顾璟是你什么人?”

    沉星道:“是先祖父。”沈自丹点头道:“那令尊,天海豊第一代掌柜顾老爷,就是十几岁便随郑和三下西洋的天才少年顾恭越啰?”沉星道:“正是。”沈自丹又问:“那顾大少可有继承家业,学习古兰经和天方人的语言?”

    沉星摇头道:“家父的天方语,是在郑和的船上,跟随通事们所学。我家中并无书籍,因此也没有作为家学传下去。”沈自丹微微皱眉:“那马四爷呢?”沉星看看马四爷:“马家先祖来源于回回,虽然一直跟随祖先信奉真主,但传到这里,也没有继续学习天方语。沈公公,如果您是需要寻找通晓番国语言的人才,应当去市舶司或者天文台这种和番人交往更多的地方吧,而非我天海豊镖局,请放开我的朋友吧。”

    沈自丹笑道:“我来天海豊也并非缘木求鱼——久闻天海豊是海上第一镖,对海事甚为精通,又有飞廉如意帆。我看这趟镖,顾大少是逃不掉的。”

    沉星做个揖:“回沈公公,天海豊刚刚结束上一趟镖程,对付徐山已是人困马乏,我们正打算赶回太仓休整……”

    沈自丹不耐烦地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顾大少,你当是在跟谁说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是在代表陛下跟你说话,你以为是什么你靠江湖交情随便就能打发的草莽吗?翻译通事我会另找,本督明着告诉你,这趟镖,你接也得接、不想接也得接。”

    外面车马辚辚声,众人都回头,只见是周敏静接到惹月的求救,前来援手。

    “沈公公。”周敏静揖道。

    沈自丹饶有兴味地向椅背一靠:“上弦、下弦,还不给绥远侯看座。”两个背负着白羽连弩的暗卫气势汹汹地搬上一把椅子。“天海豊还真是神通广大,竟能请动绥远侯这个说客。”

    “谢沈公公。”敏静满面春风,坐下,“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天海豊是本侯请到京城的,既然他们护送帕特帕拉有功,本侯也想他们能够平安归去。”

    沈自丹笑道:“绥远侯,天海豊乃是怀中利刃,理当应国之召唤,侯爷得之,却不想让本督须臾触之,这不太公平吧?还是侯爷想要收为己用、蓄为私兵?”

    周敏静知道沈自丹此时极受皇帝信任,煊赫无两,只能退让道:“为国效力,义不容辞。只是陛下也让本侯协助,还望公公听本侯一言,天海豊海战徐山,已是疲惫之师,只怕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不如……”

    沈自丹毫不客气地一挥袖,冷笑道:“周侯爷此话怎讲,徐山海战,难道我沈自丹不是疲惫之师?顾大少你再推辞,我可就当你是要故意与本督对着干了。”

    顾沉星见二人机锋打进,周敏静根本不是张扬跋扈的沈自丹的对手,只能道:“沈公公抬爱,天海豊却之不恭。只希望沈公公赐解药,放了我同伴。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养伤。

    此镖内容究竟是何,还请公公赐教。”

    沈自丹满意地一挑嘴角,道:“朔,为天海豊各位英雄解毒。”

第一百〇一章 天目女官

    顾沉星也许只是想找个借口让自己在雨中狂奔,迎着乌云朝着大地劈出一条一条光的霹雳,他踩着瓦片在屋顶上如同一只灵活的鸟儿跳荡,视野中分外清晰,那一条条的雷电如同蓝色、红色的游龙在云间蜿蜒,巨大的雷声像鞭子一样在他头上炸裂,隔着眼皮照亮瞳仁,造成一次次眩晕,雨点打在他脸上、身上:“我还要去找玄清尘为剑羽和四爷疗伤,你别跟着我!”(雷雨天不要再屋顶上奔跑)

    “顾沉星,你不是已经答应周敏静不接镖直回太仓吗,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戈舒夜和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始终跟着他,白色的灵络如同翅膀,“不行,这航程凶险万分,决不能接!”

    “戈姑娘,我顾沉星才是天海豊的掌柜。”

    “可惹月大小姐也是天海豊的掌柜、也是你的婚约者,你不能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顾沉星突然心中十分委屈,为什么是你对我说这种话,三年来是你搅得我心神不宁,海滩上是你诱惑我,还跑到镖局莫名其妙地掺和进来,为什么到如今,你倒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对我说出这些道貌岸然的话!他突然停下,面对着对方吼道:“我(重音)自然会保护惹月安全,既然施七先生交代你保护帕特帕拉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已经和我们天海豊没关系了!”

    戈舒夜偷懒用灵络在飞行,被他的突然一停搞得措手不及,惯性下继续往前蹿着,她只得用灵络勾住了屋顶鸱尾,像荡秋千那样打了个转才停下,她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卧蚕下面那道纹路又显示出来,像个做错了事被父母抓到的小女孩,她扭了扭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为了你来的。”

    顾沉星更生气了:“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我又不是个失贞的童女!”突然,一道闪电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劈来!

    一声巨大的爆炸!大树烧焦,周围的乌瓦被炸得碎裂,化作齑粉和黑炭扑簌簌沿着屋顶的倾斜往下流淌。沉星被突如其来的天灾振得懵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是舒夜保护了他,那个球形的法拉第笼被巨大的电流烧成赤红,正在慢慢消失。他颤抖着抬起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戈舒夜吞吞吐吐地道:“我……是个翔士。”

    顾沉星真的有些不能抑制自己,他皱着眉头:“什么?!我从没听过!你别想再瞎编骗我!”

    戈舒夜叹了一口气:“是准备离开这段时间的人。我不能用在人群密集的地方用气之结界吹雨太久,我们能找个地方避雨吗?”

    ******

    沈自丹马不停蹄。

    “昆仑台的天目,施七先生,久仰大名。沈某听说你精通天文星象,可以通过星象的变化预测万事万物,并且能够通过太阳和星星的位置确定船只在大海上的定位。只是……你与我想象得不太一样。”沈自丹接过道童送来的茶,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官。她面容消瘦、眼神放空,长期不见外客,室内的生活让她皮肤苍白,显出一种灰殃殃的病色;头发挽了个髻,却并无戴道冠金冠等物,长发垂丝如柳落在肩上。她身上穿着一件黑地金线绣着秋鹤栖芦苇的织锦袍子,外面罩着一件米白色罩衫,黑色眼圈放大了她那双本就黑洞洞的眼睛,苍白美丽,却有些诡异——一只眼睛的瞳仁是鸽血般的赤红,她整个人像是一棵在黑夜中静静绽放的曼珠沙华。沈自丹阅人无数,只有白化病人才有这样兔子似的鲜红的色目仁,她只有一眼睛的睫毛是白色的。

    她的声音也像一个轻盈的鬼魅:“沈公公,施摇光预知并不是通过星象。前人的思绪和后人的回忆纷扰,像春日纷扰的柳絮飘在夜空,偶有一朵飘入我的思绪,被我在梦中撷取,因此我看见了时间的碎片。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我答应。”

    “施七先生,你能通晓番人的语言吗?”

    施摇光突然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你身边已经有一个最好的先知了,不是吗?”沈自丹瞳孔微微放大,她知道牡丹姬的事?

    “你预感到了满剌加之事?此事是吉是凶?”

    “不,只是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趟必行的旅程。——沈自丹,幻听姬问你,你一直身携春水,使用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能量形式,却为什么还是恋栈世俗的权位,不肯做离开时间的准备?”

    沈自丹的瞳孔骤然缩小,他突然拔出春水,指向施摇光的脖颈。施摇光低头看看剑尖上反射出的自己面容,没有半分畏惧神色:“你的权力越大,春水的力量将会越弱。等到你完全身陷在这个时代的权力结构中,被倾轧至失去自己灵魂的时候,春水就会彻底失去灵力,成为一把普通的、会被锈蚀的剑。”

    沈自丹冷冷地道:“你在威胁我?!”

    施摇光道:“我在提醒你,这是先知的责任,只要你仍是三山的候选人。而且……保护先知是三山对翔士成为神侍还是神卫的考验;你能否保住我,就像戈舒夜能否保住苏惹月一样。”

    沈自丹的瞳孔微微扩大:“苏惹月是……?”施摇光却仍然摇头:“我们仍未明知命运的真意。这并不是由于苏惹月本身是什么,而是由于,我们本身会给被考验者带来他们对于自身信念的怀疑。”

    ******

    他们面前斜对着破坏后又荒芜的一座小庙。除了佛像佛塔依然,那里面已经青草蔓延,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舒夜朝着他们对面而坐的茶摊屋檐外伸出手,雨滴在她手掌的上方凝结成一个漂浮的水球。“这是土之力,是我身为后土之使后获得的权限,我刚在三山学会它,但还不能恣意使用。”她同时伸出两只手,只见她两手之间的雨滴像是倒流一般漂浮起来。她两手之间好像托着一个看不见的方形玻璃缸,落入其中的雨滴砸到缸底后四散飞溅,然后慢慢凝聚,开始缓缓上升。

    “又叫做重力、引力,就是让我们会摔倒、扔出的石头会落到地上、水往低处流的作用,是我们所在的宇宙中一个非常基本的作用。三山的天使已经掌握了制造小型重力场的方法,低阶的翔士只能以‘固定结界’的形式理解并使用它们。

    对于我们来说,天使就像是‘掌握世界奥秘和真理并且能够使用魔法的人’。”戈舒夜说着,眼睛发光,像个第一次看见星星的小女孩。顾沉星看着她的眼睛,觉得不忍心责怪她。

    “成为翔士,就是要离开自己出生的时间,从时间上,和自己的亲人、朋友永远分离,离开人类的社会结构。所以身为翔士,和生活在时间中的人类遵守的道德、律法、社会规则截然不同。

    顾沉星,你会在时间中往前走,你会进入壮年、然后衰老,你会生儿育女,惹月姑娘是可以陪着你在时间中往前走的人。而我,我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三年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们也从那刻永远地分离了。三年来,你的头发、胡子、指甲不断地生长,你不得不修剪它们;而我的头发指甲,不再改变。即使我饮食东西,能量的转换也只发生在我的义躯之中。

    对于你来说,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子,我只是一具有着女子形体的泥偶,或者大理石雕塑。”

    “可是,我仍然能感觉到你,就像你能感觉到我一样!”

    “好的义躯能够模拟所有真正身躯的活动和感受,只有一点,义躯不再变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事实上生殖隔离了。不要把你真挚的情感浪费在我身上,”她努力地笑笑,“真诚的爱情是很珍贵的,不要把它献给雕塑和偶像,把它献给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而对于石头雕塑来说,最应该做的,就是学会如何独自度过百年的时间。”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望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虽是五月,但在他们之间突然起了一阵萧瑟的冷风,将二人的衣袍都吹起。这是暴雨强对流的疾风。“所以你和绥远侯周侯爷,也不会像他期待的那样……”

    “我和周敏静的缘分在我进入三山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是因为黄明薇?”

    舒夜摇摇头:“黄明薇进入侯府,只是那场风波的结果,并不是事情的起因。我还没有告诉你冷昭阳最后一个案子的内容吧?绥远侯是个好人,但我不打算原谅他,也不会再依赖他了。”

    “为什么?”

    “曾有七次,我鄙视了自己的灵魂。第三次,是当她在难易之间,却选择了容易时;第五次,是当她因为软弱而忍让,却声称为自己的坚韧时。他无法放弃他皇室的血亲,而我无法容忍他的软弱。——我原谅了他,作为一个庸常的人,但我也再不会爱上他了。”

    “可是……”顾沉星必须问出最直接的话,“他毕竟是侯爵之尊,以后还可能继续加官进爵,权力和尊贵所带来的的荣耀和方便,你全数丢掉真的不可惜吗?你如今少年意气风发也许不在乎,但也许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问我,有没有想要当侯爵娘子,是吗?”戈舒夜想了想,“当他开口向我求婚之时,我不是没有欢喜雀跃过,我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号令仆婢、尊贵无上的颖国公府的女主人。我有在脑中幻想过,那种荣耀和奢华。但是我随即就明白,这不会实现的。

    周敏静见多识广、心思缜密,善谋,但不善断。计划天衣无缝,执行力不行。当他和韩偃搭班值守宁波、定海之时,胜仗主要依靠韩偃能够吃硬仗、啃骨头,咬住敌人,攻坚取胜。如果没有韩偃、没有沈自丹,他就像长矛没有枪头、射出的箭镞没有箭头。

    周敏静的外祖母平昌公主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怕韩偃日后功高震主、越过他头上去,因此起了杀心。而我那时又正好和周敏静口头约为婚姻,更成了平昌公主的眼中钉、绊脚石。

    冷昭阳审案过程中,他明知道平昌公主毒计想要污蔑我的清白,借此陷死韩偃,他却不能阻止,也没有在公堂上为了我、为韩偃说任何一句话;他的亲信黄云投靠平昌公主,出卖了韩偃的信息,他却不能去除这样的下属,还让黄明薇作为加害者的棋子进入了侯府。平昌公主千算万算,算不到我可以手刃徐山,虽然冷昭阳证明了我的清白,可是韩偃的生命还是因此逝去了。——周敏静不是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恶行在眼前实施。他有一颗仁慈的心,却没有一双有力的铁腕。”

    “韩偃……就是冷昭阳案的受害者?他是你什么人?”顾沉星非常聪慧敏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韩偃是我的亲生哥哥。”

    顾沉星也出离震惊,设计污蔑别人兄妹乱伦,还要逼杀其兄,那也肯定是期望其妹因辱自杀——这是多么歹毒的心肠:“可是你不都根本姓韩……”

    “若不是因为造化的捉弄,我和韩偃都不应当姓韩。

    当周敏静说他想将颖国公府作为我的功劳分给我时,我不是没有感动,我也感受到了他的诚心。但他做不到。并不是他不想这么做,而是他无法排除他人的干扰,无法排除那些因自己的私心不想此事成行的人,进而实现自己的意志。”

    “你对他人失望,所以——你认为我也做不到?”

    戈舒夜抬起头,凝视着顾沉星的眼睛,摇摇头:“我也感激你的诚心。可是不必了,我不会留下,你也会因此伤害到其他人……如果你费劲挣扎、打破一切、众叛亲离,最后逐两兔而不得,什么也没捞着,还不如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等到你心绪不再被我扰动的那天,和惹月姑娘继续走下去就好。”

    顾沉星认真地看着她,鼓起勇气问道:“戈姑娘,你对我是怎么看的?”

    戈舒夜有点吃惊:“你是想问我对你的评价吗?顾大少,你虽然看上去轻浮,关键时刻还蛮可靠的;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不着调,实际上诡计不少;虽然对人总是一张笑脸,生死关头,对敌人倒也能狠得下心。有你在,天海豊可保无虞……”

    顾沉星被她一本正经的评语逗得笑了,他举起一只手,道:“不是,不是。我是问你,你喜欢过我吗?你把我当做什么人?”

    “喜欢的。”她睁着透明的眼睛,毫无掩饰和羞愧地回答。

    这答案来得太惊喜、太突然,顾沉星愣了一下,才能感觉到心口那里好像有很多蝴蝶快乐地、活泼地往上飞。“真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真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顾沉星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浸入一潭清甜凉爽、沁人心脾的清泉。汩汩的水流丰盛地向外流淌,冲刷着他的内心,他吞咽了一下,对她说:“也许你不会留下,但我只是想证明,你来过。”

    戈舒夜侧头看着他,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感受到过崭新的情感和感受,那不是假的。我没有在其他人身上感受到过这种情感,我只是想告诉所有其他人,那种感受不是假的,也不是我幻想出来的。而是……我曾经陷入过爱情。

    因为你来过,所以爱情对于我来说,就不是只存在于诗经中的古老而虚幻的歌诗,也不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不是难以回报而感到愧疚的沉重的来自女性的好意,也不是由于我很受女孩子欢迎,她们非逼我选择一个而争斗,搞得我仿佛身处其外而分外难堪。而是……

    曾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是属于你的,而你觉得,世界也是你的。”

    戈舒夜眨眨眼睛:“你说的真好。”

    顾沉星:“所以我留不住你。”戈舒夜摇摇头。

    “那就容许我任性,陪你到你离开的那一刻为止。等看到你一去不返的背影永远从海上消失,再也不会回还,我再认命,我再重新回到庸常的生活。

    在此之前,请不要再推开我了。”

    “好。”

第一百〇二章 三娘燕照雪;二上霸山岛

    “我和哥舒姑娘说好了,她仍会留在天海豊,和我们一起南下。”顾沉星照顾舒夜一同迈进门槛,对天海豊解释道。舒夜仍将白鸦身躯缩小到一尺半,背在身上。

    镖局众人正在玄清尘的照料下疗伤,听顾沉星这么说,面上都有喜色,马四爷道:“这下可好了,有了哥舒姑娘这等神通之力,到了海上,管遇到什么牛鬼神蛇,咱都不怕了。”

    苏惹月也挽着舒夜的手,高兴地道:“哥舒姑娘,真是多谢你。虽说是受人胁迫,但我一听说沉星贸然揽下此镖,心中忐忑不已。满剌加国千里之远,咱们人生地不熟,也没个照应。”

    舒夜听说,心中愧疚,道:“你们还真把我当成有神通的天妃神仙,可保平安啊?那我可得提前告诉各位,打徐山是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满剌加的事儿,我可不敢……”语句未完,只听门口传来脆生生的一句吆喝,打断了她的话。

    “哟,顾大少,身边的红颜知己又多了一位呀!”

    众人眼光朝门口集中,只见逆光施施然走入一位女子,她身子不算纤细,但腰细臀圆,加上她走路的姿势一扭一扭的,颇有些风姿。等到她进入内堂,舒夜看清她的脸:她面阔如盆,鼻子突兀地从扁平的脸上凸起,颧骨高,太阳穴又窄下去——实在称不上是个美人,面容倒有几分像猩猩。但一双天然百媚生的眉角眼梢,风情集中,眼波流转之间却多了些动人之态,如此才是一个当垆卖酒的红巾翠袖。

    顾沉星面色先是有些尴尬,然后抱拳道:“燕三娘燕掌柜,久疏问候,不知今日特意上门,有何贵事?”

    燕三娘先上前几步,眼神绕着舒夜上下打量,那挑衅又不屑的目光,看得舒夜直往顾沉星身后退。“我应当……没有见过女侠吧?”戈舒夜怕又是一个看见自己动用冥冥之力的人。

    燕三娘眯着眼睛,不屑地一笑,道:“楚楚动人,好一个会装可怜的小绿茶,我记住你了。顾沉星,顾大少,我就直说了——你们这趟去满剌加的镖,就算有苏惹月出谋划策,但离了我燕照雪,那可是万万不行!”

    顾沉星道:“请教燕掌柜高见。”

    “你们要去找施家的人马,我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

    顾沉星道:“这……与旧港和满剌加当地的联络,应当由沈公公他们从福建、广东的渔民商人中找线人吧?”

    燕三娘胸有成竹地摇头:“海防废弛这么多年,今非昔比,闽粤水师,早已不是太宗年的盛势,而且施氏未必信任他们。我却有个十分可靠的消息,想不想听?”

    顾沉星道:“那还请三娘明白告诉。”

    燕三娘道:“我燕照雪是个做生意的,不能白跑腿动嘴,我也有条件——顾沉星,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三年来,自从你从徐山手上救下我和伙计,金骏酒坊酿好了你爱喝的好酒;金骏客栈晾好了你爱喝的新茶,你却一面也不肯露!哪怕买酒买茶,也打发路边陌生人,脸天海豊的名号也不肯露,生怕叫我认出来是你!

    你是为了苏惹月?!(苏惹月害羞地低下头往两侧瞧。)还是为了这个新来的姑娘?!(戈舒夜被点到名也一惊)你为了谁,就不许带她一起出海!这会害死你的!”

    顾沉星扶额,道:“燕掌柜,惹月是天海豊的二掌柜,运筹帷幄;哥舒姑娘是…(他顿了一下)海上的高手,你不让她们南下,不是胡闹吗?”

    燕三娘道:“那好,顾沉星,你也要带上我一起去!”

    顾沉星沉默了一会儿(天海豊所有男性的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露出‘桃花债啊桃花债’的表情):“那请燕掌柜先说是什么消息,如果确实非常重要,我们天海豊可以考虑带上你。”

    燕三娘双手抱胸,炫耀地道:“以前徐山在东海南海面上横行霸道的时候,他手下有个保镖,原是为了保护金云翘才跟着他的。后来徐山伤天害理太多,这保镖就想带着金云翘逃出来,结果事情败露,被徐山追杀,赶巧了不是,就躲到我金骏客栈来了。我因为记着徐山抢你船货的仇,便出手救了他,这人便对我和盘托出了他的来历——他正是施二姐的外孙,旧港的主人,名字叫做南乘风!”

    “南乘风?!他现在人在哪儿?”

    “听说徐山败落之后,他为了保护金云翘,回了霸山岛,正在一统徐山的旧部。他临走之时,留下他身上那半尊妈祖小像盖着朱砂印泥留的红印子,作为报恩的凭证。——怎么样?是不是南下也该有我的一份?万两黄金发财的路,也该带我一个?”

    天海豊各位互相对视。戈舒夜对沉星道:“南乘风?!”

    ******

    沈自丹坐在万华川谷迎风别业的金座上,情报处理员们哗啦哗啦地翻阅着历史文件、太宗朱棣亲笔写下的“四海一家”的敕令,施进卿女婿上大明朝见的记录,多年来大明、旧港宣慰司、满剌加的通信国书,还有浙闽粤地方长官的志报。

    上弦道:“福建总督上报,徐山破灭后,霸山岛有新人首领,有意对他进行招安。但对方狡兔三窟、诡计多端,行踪不定,似在闽粤民间有不少亲戚关系。闽粤之民反映,此人不同于凶残的徐山,当年徐山杀人,他并不同意,因此被迫害;如今掌握霸山岛,救助受海难的渔民,给贫苦的农民发种子、农具,给破产的渔民发渔具,借给他们船和舢板,贷款种地、捕鱼、治病不收利息。因此,当地的民众都称之为南大罗汉。”

    “姓南?”“督主英明,施二姐的女儿就是嫁给一户姓南的汉人。”

    “他是施二姐的外孙?”“回督主,听说,他是同情金云翘夫人,才与徐山接触,曾经当过金云翘的保镖。”

    “金氏…?”

    朔道:“督主,当年郑和赠送一对鎏金盘臂天妃像给施二姐,这尊盘臂像妙在可以拆分,两尊拼合是天妃造像,而分开后又成为各自两个天妃,钗擘黄金合分钿。郑和自留一半,随后上呈宣宗,作为旧港永世交好的信物;施二姐留着另一半。后面听说施二姐也以此作为旧港兵权的印信,就如同玉玺盖印、虎符持节一般”

    沈自丹问道:“那南大罗汉身上可有类似的物件?”

    朔道:“南大罗汉正有此物!”

    沈自丹目露精光:“宣宗的东西……那应当在宫中,快去内府库,查找此物!”

    ******

    苏惹月上前对燕三娘福了一福,道:“燕掌柜,多谢你前来告知,可这一趟镖凶险异常,又是大内沈自丹相托,我等命数皆在他人之手,于情于理于义,天海豊实在不能再将燕掌柜牵累进去。”

    燕三娘乜斜了她一眼,踱步道:“哼,沈自丹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怕他,我却不惧他半分。一个阉人,我燕照雪根本不放在眼里。我看,苏掌柜是想要独占顾大少,嫌我燕照雪碍眼吧?你们放心,我自有主张。顾沉星,我必要教你地三顾茅庐来请我!”说完,她大步流星而出,飞身消失了。

    “好功夫。”戈舒夜吃了一惊,这胡搅蛮缠的燕掌柜却有有一身好本事,武功远超她想象。顾沉星追了几步:“三娘,沈自丹情报网如蛛丝,轻易可以掌握你的来路,千万不要乱来!”恰好经过舒夜身边,口中似要解释,却又当着众人面说不出,只几个字在唇边:“你……”生气了吗?

    “没有。”戈舒夜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

    “禀报督主,不好了!宫里找到的天妃信物叫人抢走了!”

    沈自丹拍案站起来:“一群废物,这么干系重大的东西!是谁干的,有无线索?”暗卫道:“是,是个女子,屁股甚大。她先是驾着买酒买菜的车挡在路中央,她先说是车坏了不能动。我等奉了督主的命,不得扰民,只能叫几个护卫帮她推车好把路清开——就在这时,好多地痞伙计突然冲进我们当中搅乱阵法,趁乱之时,这女人将信物天妃劫走了!”

    “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回督主,那女人留下书信一封,说让我们别白费力气找她,她将遁入大海,就算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只需让天海豊顾沉星三顾茅庐便可得!”

    沈自丹长眉轻挑,透明的手指按在嘴唇上,又坐下了,显然是觉得情况可控了很多:“顾大少的桃花债,竟讨到本督头上了。遁入大海?上弦,查查和顾少东有过纠葛的女人,对比嫌疑人。”

    上弦道:“天海豊江湖交游甚广,女人缘很好。不过说到与他瓜葛又深又符合人物画像的,是前些年金骏客栈的老板娘燕三娘燕照雪。当年冷昭阳和顾沉星一起闯荡江湖追捕江洋大盗,正好误入金骏客栈。金骏客栈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与老板娘诨名燕三娘的燕照雪不打不相识。

    冷昭阳为救顾沉星身受重伤,燕三娘在他们危难之时,以怪方妙手回春,救了冷昭阳一命。冷昭阳便对燕三娘有意;但燕三娘似乎更加青睐文质风流的顾沉星。顾沉星为了不坏兄弟之义,便有意避嫌。燕照雪执念深重,迫之甚急。”

    沈自丹长眉轻皱:“倒让这些纠缠不清的风流韵事卷入军国大事之中,现实的琐碎挫折总是超过预计。”

    施摇光道:“恭喜督主,收服南乘风的机缘到了。”沈自丹侧头:“这竟是一件好事?”“祸兮福之所倚,机缘的运行自有冥冥的道理,圣人垂拱而治,请督主不必亲自下场,做出态势催促天海豊和周敏静便可。”沈自丹看了看施摇光:“就依女官所说。下弦,你描摹夺宝者的音容画像,发下海捕文书,写明除非燕照雪携带赃物俯首系颈来降,否则不可脱罪;残,去抄了金骏客栈;望,你带一队人把天海豊围住,把这个消息带给顾少东。”

    ******

    天海豊众人看着暗卫带领的锦衣卫将金骏客栈一阵践踏,伙计们被统统抓走。“你们这是干什么?”“金骏客栈掌柜燕照雪劫走国宝,干扰国是,大逆不道!沈公公已经发下海捕文书,全域搜盗,绝不姑息!”

    “什么?!燕三娘劫走了信物天妃?!”天海豊众人看着前来报信的望,不禁都大为焦灼。外面暗卫兵甲粼粼,已经将天海豊在京城的驿所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不慌不忙地将画像、海捕文书和沈自丹的手书都放在顾沉星面前的桌上:“督主说,既是顾大少惹出的风流债,就请天海豊自己去解决吧。督主请天海豊各位一同前去观摩查抄金骏客栈!若是搜遍地底都找不到燕三娘,这凶残的女盗就逃亡到海上了,她和南乘风、金云翘有瓜葛。”

    顾沉星和苏惹月对视一眼:“看来,只能上霸山岛了。”“惹月,你不帮我?”惹月看了他一眼:“燕掌柜想见的人可是你顾大少,这件事上,恕我苏惹月爱莫能助了。”马四爷、剑羽都看着他们,道:“原来惹月大小姐看上去温柔娴淑、体贴人意,也还是会拈酸吃醋嘛。哥舒姑娘,你上过霸山岛,不如请你带路?”

    舒夜也冷着脸道:“我要保护惹月大小姐,其他的不关我事。”玄清尘摇头:“一下得罪俩,顾沉星啊顾沉星,你的桃花债还不还得完哦。”“周敏静也到过霸山岛,既然是公事,你去求他不就得了。”

    ******

    霸山岛。南乘风举起酒杯,携金云翘一同给燕三娘敬酒:“燕掌柜驾临鄙岛,蓬荜生辉。我夫妇二人还未感谢燕掌柜妙手回春,让金云翘能够重新生育呢!”

    燕三娘痛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这也并非全是我的功劳,金夫人年轻体健,之前由于是乐伎,教坊中一直以瘦为美、营养不足,后面颠沛流离,又在恶劣的环境中为了保护两个孩子提心吊胆、左支右绌,才一直无所出。金夫人得遇南大罗汉,才真正心有所依、心有所安,如此才能有所孕育。”

    金云翘和南乘风对视了一眼,金云翘甜甜地笑道:“得遇南郎,真是云翘此生未曾想到的幸事。”南乘风道:“夫人心善,当年迫于徐山淫威还为我求情、偷偷放我出地牢的恩德我一直记在心中。夫人还要保护两个跟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真是为母则刚。”

    燕三娘看着他们,举起酒杯叹息道:“也不知道我的意中人何时才能来找我!”

    南乘风道:“燕三娘不但救我于临危既倒,还和我南乘风一样是至情至性之人,痛快!三娘你就在这里放心住,我差人将那负心汉子绑到岛上来与你团聚!”金夫人地白了南乘风一眼:“南郎,这就是你不懂女子的心思了,就是希望他能主动来找自己。这也是一种试探,若是对方心中有自己,必然会穿越千山万水而来的。”

    南乘风哈哈笑道:“那就祝燕掌柜的情郎御水破浪而来吧。”正说之时,突然有小卒来报:“南岛主,水寨大门有船来访——来客自称是天海豊顾速!”

    燕三娘直接从席上跳起来,朝门外跑去。“快留步!”金云翘站起来,“三娘,女子要矜持些!”燕三娘害羞、整理衣衫头饰,道:“也是。顾大少他跟我说过,他觉得我有些太刁蛮任性了。”

    ******

    “天海豊顾速,南岛主、金夫人,有礼了。上次双船世界,多谢金夫人出手相助。”

    金云翘也笑盈盈地道:“原来燕三娘心中的人竟是旧人。也多谢顾少东将我从血池中救出。”

    顾沉星道:“我此行,一是想要于南岛主谈一桩合作。二者,既然燕三娘在贵宝地,可否让我见见她,同她说几句话?”此时躲在屏风后面的燕三娘欢乐之情溢于言表,几乎忍耐不住,要冲出来了。金云翘给丫鬟使个眼色,按住燕三娘,然后起身道:“顾少东,你所言领航满剌加之事,我与南郎已经说好,只做侠义之事,劫富济贫,绝不谋财害命,所以我们也需要生意支撑家业,只要万两黄金分配得当,我南郎未尝不可答应;但是我们也有条件,燕三娘救过南郎的性命,也给我们带来了得子之喜,是我们的大恩人。因此,我们一定会站在燕三娘那边。顾沉星,你既然要燕三娘交出天妃信物,让她助你前往满剌加,那你可以承诺,绝不负她吗?”

    顾沉星略一沉吟:“南岛主,万两黄金,我天海豊和你如何分成,可以劳动南岛主这一趟满剌加之行?”顾沉星盯着南乘风的脸,“一般来说,主家客家之分,六四分成已经是极限,”顾沉星从南乘风的神色中知道达到了南乘风的心理预期,于是,他紧紧盯住南乘风的眼睛,一字一词地说道:“但是只要南岛主南大罗汉一句承诺、一诺千金,我可以给南岛主,五五分成。”南乘风的眼睛倏地亮起来!

    顾沉星知道南乘风已经十成十动心,他继续道:“若从满剌加能够运回胡椒、苏木、没药等香料,天海豊也可以此与南岛主分成。”南乘风身体前倾,几乎要站起来了。

    金云翘拉了拉年轻的南乘风,提醒他不要将心思全部暴露在谈判对手之前。

    “那请燕三娘出来与顾某见一面吧,我有话跟她说。”

第一百〇三章 忍者夺印;争风积怨

    “燕三娘,请把盗来的信物天妃归还与我吧,沈公公已经下令,只要完璧归赵,他会饶过金骏客栈的伙计,也会将客栈产业原物奉还的。这东西干系重大,不要再任性,把事情闹大了,这会让你身陷危险之中的。”

    “顾沉星,你明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些——什么沈公公,你们当他炙手可热,而在我燕照雪眼里,他只不过是个浑身臭气的阉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我对你一片真情厚意,你为什么就是躲着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金骏客栈送我的罗帕?”燕三娘从怀中几乎贴身处掏出一片折叠好的香罗,那薄如蝉翼的罗纱展开,上面墨香莹然,竟然写着一首挥毫泼墨的诗歌:

    冷客缦胡缨,燕姬照雪明。

    刺探霜惹月,斥候夜沉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顾沉星拈起罗纱一角:“这是当年我们在金骏客栈合力杀贼,燕掌柜击鼓,我和冷昭阳舞剑,酒酣耳热、壮怀激烈之时我挥笔写下的。”

    燕三娘道:“这些年,我一直随身带着,就是为了纪念我们当年的一段情!你夸我刀法如公孙大娘,舞姿如风旋柳絮,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中,难道你忘了吗?”

    顾沉星迟疑道:“三娘,我珍惜我们的情谊。可是……”他想说,我对你并不是男女之情,可当着南乘风、金云翘的面儿直接说出来,那岂不是会让燕三娘难堪无比?

    燕三娘上前一步,几乎扑入顾沉星怀中:“自从那次金骏客栈告别,已经分别五年,前两年你对我照顾备至,事事处处为我着想,在我金骏客栈患难只是赠送金银财帛,还让冷昭阳上门帮我摆平事端。

    可三年前,你突然变了,变得冷淡,连买酒买茶、送钱照应也变得偷偷摸摸。既然你没忘,五年以来,我也刻骨铭心!我对你的情意从来没有改变过,为什么你迟迟不肯给我回应!”

    顾沉星面色尴尬,尽力道:“三娘,大事为重、莫要任性了,请把天妃印信交还给顾某吧。”

    “不,今天当着南大罗汉和金夫人的面,我燕三娘要你一句真心实意的实话。无论结果如何,今天你一定要说清楚,顾沉星,你对我燕照雪到底有几分真情?苏惹月和我,你到底会选谁?如果你不回答,或是有半句违心之言,我就将这天妃印信扔进茫茫大海,不管是什么太监、督军,厂公、权贵,哪怕是皇帝小儿,只要他们没办法将这茫茫的大海舀干,那他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

    顾沉星咬咬牙:“只要我说出真心的想法,无论答案是什么,你都交还天妃信物吗?”

    燕照雪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可以发誓!”她伸出三根葱指,朝向天顶,“也请南大罗汉和金夫人做个见证,只要你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回答,我绝不纠缠!”

    顾沉星痛心疾首,咬牙道:“好。我顾沉星之所以要照顾你燕照雪,是由于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义兄,冷昭阳冷捕头——他倾心于你,却中道夭亡。我不能对不起他,出于恩义,也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燕三娘将面前的酒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眼睛通红、声音破碎,酒浆洒落、酒碗碎裂:“你明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冷捕头他是条汉子,可他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死了,所以让他永远地挡在我俩中间?——难道你对我避而不见,就是为了一个义字?!

    难道你是为了冷昭阳,才必须避开我而选择了苏惹月?不、不、不!我不是在问你缘由、问你苦衷,我是在问你,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你有没有爱过我!?”燕三娘的眼睛亮起来,仿佛抓住了风中最后一丝希望、落水后的一根稻草,那遥不可及的愿望仿佛就要实现,那久久不肯回头的爱慕的意中人仿佛就要当面实现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说出她期待的那句话!

    顾沉星看了看她,突然自嘲地笑起来,他摇摇头,道:“三娘,当初在金骏客栈时,冷昭阳就说过,你我虽然看上去截然不同,内里却都是至情至性、浪漫到了极致之人。你同我,简直一模一样啊。

    选择?——不,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是爱情之神选择了我,然后她嘲弄我,紧接着就将我抛弃。我长久以来追逐着一个虚幻的背景,久久地盯着河水来处伊人的背影直到视线模糊,直到那幻影终究晨雾似的消散,让我以为我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时,她却突然出现了。

    可是她从不对我展现温情、也不对我表达思念。我炙热的情感就像倾倒在一堵冰冷的墙上,就像热烈的海浪一遍遍地敲打着礁石上女神冰冷的雕像,神女大理石的脸庞却没有任何表情。

    她推开我,像是近了又远的海浪,像是无法触及的涟漪——她说,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去苏惹月身边吧。每个人都像重复呢喃的海浪,就连我的理智都试图将我推回原有的轨道——可只有我的手,还执着地攀援在女神雕塑的脚下,固执地不肯离去。也许某天一个浪就会将精疲力尽的我打落,我明知道这结局,可还是不甘心。

    我如今看着你,就如同看着我自己。三娘,你醒醒吧,你只是将我看座那尊救命的神像,往上投射了自己所有青春的幻梦,那不是我。你爱的只是一个长久以来你自己幻想出的幻影罢了。”

    燕三娘听到这里,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你没有爱过我,哪怕那么一点儿?”

    顾沉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低垂的眼睛,低头凝视着燕三娘的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南乘风和金云翘责备的眼神中,虽然万般不忍,但他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了。他缓缓摇了摇头。

    “好、好,我知道了!”燕三娘捂着嘴朝门外跑去,一路跑到霸山岛水寨外的栈桥上;顾沉星见她夺路狂奔,连忙追上去。

    见沉星追来,她停下脚步,隔着长长的栈桥,扭头道:“既然你无意于我,还追来干什么?!”

    顾沉星道:“三娘,你答应我的,天妃信物!”

    燕三娘原本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而来,没想到他竟是担心东西,不禁心中伤心、失意、怨恨酸楚之情五味交杂,但江湖儿女重视承诺,话已说出口,如何能够反悔?她伤心欲绝,从腰间解下装着从沈自丹那里盗来的天妃信物的荷包,朝顾沉星一掷。“给你!”

    轰!突然一声爆炸,刺目的闪光映得众人皆睁不开眼,刺鼻的白色浓烟四溢。顾沉星掩住口鼻,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从浓雾中跃出,拦腰截住荷包,消失在浓雾之中!

    “不好!”顾沉星心道失算,霸山岛上竟有强敌埋伏。断肠剑奋力击出,却见浓烟闪过,剑刃入木三寸——却是扎在一截木桩上!“中计了!”

    “替身之术!”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凭空出现,稳稳落到地上,正是从人偶突然化身做两米高的白鸦。“你如果在此,那…”顾沉星看到白鸦,立刻明白是戈舒夜跟随而来,她是什么时候、怎么跟来的?

    却见闪光弹在水寨中四起,霎时一片混乱。水寨众人搞不清楚状况,都在四散奔逃,南乘风大声摇响警铃:“有人袭寨,防御!”

    白鸦捡起地上碎落的苦无:“这种暗器,是忍众!我们和足利幕府、各大名都没有交集,只有施济孙曾向足利将军借兵——快去保护南乘风!”白鸦身上剑匣如同孔雀开屏般打开,箭镞如雨般向四周目标射击。烟雾之中,一块块木桩显形,通向大寨的道路被清开。“可天妃信物被他们夺走了!”顾沉星道。

    “重要的不是沈自丹找到的那一半,而是是南乘风身上的那一半!”

    燕三娘正在气头之上,猛然被忍众袭击,心中有气,抽出剔骨尖刀一阵刀光飞舞,杀出重围。“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倭子,教你们尝尝姑奶奶刀口的滋味!”她击跑了几个喽啰,却见白雾中一个身长九尺的高壮汉子、虬髯血口,手中长达七尺的长卷大刀朝她搠来——是要将她砍作两段!

    就在这危急时刻,顾沉星如同白鸟翻飞,用力将燕三娘拖出攻击范围!“沉星!”燕三娘慌乱中扑进顾沉星怀中,失恋的痛苦加上惊慌害怕、心有余悸,忍不住埋头在他胸口痛哭起来。

    钉!火花四溅,长刀和白鸦的斩魄大刀对撞在一起!

    “风魔忍者!你们风魔忍众应当不是效忠于足利幕府的吧?!”白鸦非常自信地认出了对手的路数,用日语喊话。“これは試練だ!(这是投名状)””誰からの?(来自于谁?)””上様の命令だ!(将军大人的命令)”“噓つき!(骗子)”“じゃあ、あなたが誰と思う?(那、你以为会是谁呢?)”“もしかしたら、あの施济孙?”“哼,这是那位大人和智孙大人的协定!”

    水寨正堂,南乘风抽出宝剑将金云翘护在身后,却见浓雾之中人影翻飞,却看不清来者身影。突然,吹管暗器之声响起,南乘风一脚踢翻面前桌案,将桌子用作盾牌挡在自己和金云翘面前,上面砰砰砰地多了许多细小的吹管毒针。

    暗器之声从四面八方吹来,南乘风逐渐左支右绌,突然,他右臂一麻,支持无力,保护着他们的桌案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这是箱根山中猎人用来捕熊的毒药,若是中上一针,任是一头野兽也受不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主上与智孙大人有约定,帮助智孙大人取得金印,他的海军就算在我主上麾下。我们帮主上完成这件事,就让我们风魔忍众获得武士的地位。”“智孙?——施济孙还没死?”“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名字,就像风魔忍众的首领继承风魔小太郎的名字!”

    轰,又是一阵响动,却和前番的闪光弹声音不同,整齐、训练有素。“是明水师的火铳队!”金云翘这几年在海上见多识广,从声音就能判别火器类型和声音来源。

    风魔忍众显然人数不多,见有援兵,呼哨四起,开始呼唤同伴撤退。顾沉星被燕三娘绊住,身法不能施展,只腰中摸出几枚成化通宝铜钱,以内力啪啪发出。风魔忍众撤退时利用白烟的障眼法来不及施展,可以看出他们人数很少,约莫不到二十人,但是却以袭扰之术骚扰得数百人的水寨一片混乱。“居然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们什么来头?”金云翘心中警觉,觉得遇到强敌。

    “捉活的!”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喊道。应声顾沉星掷出的暗器钉住了一个人的小腿!那人见状不好,往海中一跳!白色灵络如同游龙一般飞来,盘旋而上,将受伤的忍者裹了个严严实实,并且堵住了他的嘴。

    “别让他服毒自杀!”灵络飞舞,戈舒夜如同天女乘风而降。戈舒夜仔细观察,只见对方身材高大,浑身肌肉疙瘩、血盆大口,络腮胡子粗硬,口中虽是日语,长得却更加像哥萨克人。她抬头,却正瞧见燕三娘因为惊慌恐惧缩在顾沉星怀里,而眼前俘虏呜呜呜地挣扎,叫她心中加倍不悦:“哦,别跟我装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且慢。”空气中充满了开枪后火药弥漫的硫磺味道,在这硝烟、毒烟弥漫的战场上,一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清隽少年如同仙人凌波,踏水而来。水寨中众人都被他风姿所惊艳,说不出话来,却只见他率领的黑衣护卫们虽然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就如同一个人般,在他两侧形成两片黑色羽翼似的雁阵,将他紧紧保护住。

    南乘风拔下右臂上毒针,对方对他点点头,查看一番,道:“南大罗汉,不妨事,只是麻药,多喝些盐水、休息几日便无碍了。朔,快奉上解毒的珍珠樱桃。”南乘风被救,又被赠药,心中对来者不少好感,单手对来者行个礼,道:“多谢公子襄助,不知尊姓大名?南某但凭驱使。”金云翘眼神紧张地盯着对方,却又在淫威重压之下不敢张口。

    对方抬头,眼角眉梢如丝:“南大罗汉,一诺千金。既然如此,旧港宣慰司施家的继承人,南乘风,我是使者。”

    “什么使者?”

    “我带来大明皇帝的旨意。”

    “哼!”没想到,南乘风一听说大明皇帝四个字,并不像朝中人感到敬畏,而是拂袖将珍珠樱桃退回!“大明?!——当年满者伯夷攻打三佛齐的时候,大明在哪里?当年南洋汉人、施家被从旧港驱离,驾驶着破船、带着所有家当,长途跋涉、拖儿带女被驱赶往新村的时候,大明在哪里?

    从我还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之时,我母亲就给我讲,说穿着金绣白袍、驾着楼船的大明水师,会乘着朝南刮的季风,如同天兵天将般从海天线上出现。赶走所有海盗,带着丝绸、瓷器、茶叶换取黄金和香料,花瓣和香料像雨一样从天而降,让富裕的日子落到每个人头上——可我们北望王师,年复一年,季风也来了一年又一年,南风转了北风,北风转了南风,我从幼儿成长为男儿、施女王由壮年变为老妪,大明在哪儿?!

    大明早把大海忘了——大明早把海上的汉人、唐宋人忘了!”

第一百〇四章 智孙的后人;土御门有司

    “不,大明没有忘记大海,骇浪中讨生活的渔民、烟火不息的天妃像;停泊在港口的楼船、水师年轻的儿郎。海浪的声音还一下一下拍打在他们梦中。仁人志士望着大海,蓝色的梦也出现在每个孩子的睡眠中。

    可是海权的维持是昂贵的,太宗时,海权勋贵在上层路线斗争中落败,帝国开始收缩,直至土木之变,僵化的军政指挥体系、皇权核心的更替、动荡,让大明的能量都牺牲在内耗上。而我,是带着过去的旧约而来,是历经动荡之后故人的来信,是一百年的祈祷后得到的回答!”

    南乘风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沈自丹道:“南大罗汉,公之性命危矣。”

    南乘风道:“我早听说大明的太监巧舌如簧,哄得皇帝不听忠臣之言——你不要危言耸听!”

    沈自丹胸有成竹,面不改色、薄唇轻嗤:“危言耸听?——这风魔忍众的突袭还没有给你警醒吗?要证明我的见识易如反掌,就凭你腰间的天妃金印!

    要我说,南乘风,你不如你的先人有志气,作为施二姐的外孙,你甚至不如施济孙的子孙。旧港失势之时,施济孙尚且奔忙求助,在各方势力间寻找投资、兵丁和船舰,——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可是你却满足于这偏安一隅,做徐山的附庸。如今徐山身死,你捡起他的残羹冷炙,这千人的霸山岛、不过数百人的水寨,你就满足了。你想着以怀柔之策,想把他们洗白,带着他们走上良民正途,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以为施济孙的后人他会给你这个时间吗?

    施济孙的儿子继承了他‘智孙’的名字,先后联络足利将军家、岛津家,后又搭上了新崛起的今川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腰上证明旧港继承人身份的天妃金印,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让他们回到旧港的国玺!智孙手下的海军和他的盟友,随时准备取你的性命!

    如今幕府自己已经如风中之烛,根本控制不住手下各大名的争地夺利。岛津家唯利是图、虎视眈眈,今川家贪婪无度,崛起的伊势新九郎诡计多端、翻雨覆雨,武田家反复无常、小人心性——你只有和大明结盟,倚靠强大的大明,才能抗拒智孙对你的威胁。

    如果你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金夫人。本督有的是时间,本督可以等。”

    南乘风低头和金云翘商量,金云翘附耳道:“南郎,如今我们受制于人,沈自丹城府极深,他先施恩后威胁,一定还留有后手,不宜违背。从妾身的经验来看,他不会赶尽杀绝,就暂且答应吧。”

    沈自丹目中稍有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满意之色,满面春风道:“得南大罗汉一诺,如得千金。至于你,你盗走天妃信物,身犯国法,本督不会饶你。”他话风一转,长目如冰,刺向燕三娘。燕三娘虽然平时任性跋扈,表示对沈自丹不屑一顾,但此时被他目中杀气吓得往后直退。顾沉星上前一步,挡在燕三娘身前,却恰逢同周敏静借船而来、赶来增援的苏惹月看到了这一幕。

    沈自丹薄唇上挑起一个冷淡的嘲笑:“顾少东艳福太多、桃花深重,不知是福是祸。”

    顾沉星为了掩护燕三娘,上前道:“天海豊丢失天妃信物,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沈自丹上下打量了顾沉星一会儿,道:“顾少东既然有能耐,就请天海豊去往风间山谷,从风魔忍众手中取回天妃信物。否则,”他举起带着鞘的春水,朝着燕三娘的位置一点:“我按国法办!南下有很多事情要请教,我等你们的好消息。”暗卫簇拥着沈自丹,半推半押着金云翘作为人质走了,只剩下南乘风,和顾沉星、燕三娘,戈舒夜,苏惹月及前来增援的天海豊各镖师。

    惹月见顾沉星和燕三娘如此靠近,低头不语。天海豊的镖师们都心向着苏惹月,马四爷、陆剑羽也对顾沉星露出责备的神色,镖师们就更不加掩饰,露出敌视的眼神。燕三娘恼怒地道:“你们都盯着我做什么?有什么不满,说出来啊!”

    苏惹月叹了口气,还得耐着性子安慰她:“燕掌柜,如今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了。既然沉星替你做了保,我天海豊就必须将天妃信物取回,完璧归赵,否则,我们的招牌砸了不说,沈公公自不会放过你我,更是有负于金夫人。不过听沈公公的语气,虽有为难,倒是给了我们两条线索,一是施济孙,二是风魔忍众。”

    燕三娘嘴碎道:“沉星沉星叫得那么亲热,不就是渡海东去东瀛日本国吗?太宗年间,日本的将军就奉大明正朔,称臣纳贡;勘合贸易以来,十年一贡。不就是个藩属国吗?那姓沈的太监厉害,怎么不一封国书写给日本国王,让他们将东西乖乖交出来便罢?”

    苏惹月道:“燕掌柜此言差矣,日本和我大明没有建立严格的藩属关系,更兼当今海上之势不同于百年前。我听说,之所以倭匪横行,更有一层乃是室町幕府控制力下降,日本各诸侯之间相互攻讦伐战,天下分崩离析,生民无法谋生,因此落海为寇匪者甚多。”

    顾沉星道:“这么说,今日的日本正如礼崩乐坏的东周,虽然有号称天下共主的名义权力核心,实则诸侯攻伐、各自为政?这情况可复杂太多了。”南乘风点头道:“东瀛之国国土狭长,又分为多个岛屿,土瘠民寡,小国森林。”

    苏惹月摇摇头,笑道:“后土御门天皇过得可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比采薇食葛的周天子还不如呢。”众人都说:“大小姐见多识广,连海外之时事也能得知,真是个万事通。快说给我们开开眼界。”苏惹月道:“岛国与我们不同。从一千五百年前秦始皇统一六国,中国就以‘皇帝’为天下统一的元首,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而皇帝也确实是中国军、政最高权力的集中。

    但对于日本来说,他们的‘万世一系’天皇,却大权旁落多时。从大约宋末时期,源氏在镰仓建立幕府政治,号称‘征夷大将军’,名义上效忠天皇,实际上掌握了国家的最高行政权力,形成了与天皇贵族‘公家’相对应的‘武家’。贵族时代地位低微的武士掌握了权力。”

    众人道:“那岂不是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苏惹月道:“正是如此,幕府已经是独立的朝廷。时代变迁、年光流转,朝代更迭,天皇的家系虽然没有变更,但源氏镰仓幕府被足利家的室町幕府所替代。室町幕府以京都为中心,也如同周王室一般,想要以兄弟封地建立王国,经略关东,于是设置幕府向关东派出的次政权堀越公方。但八代以后,室町幕府因继承权之争落入了内乱窠臼。与大明科举取材不同,朝中重臣皆是靠血缘关系,他们的群官之首,‘管领’一职,原应是由与足利氏家有血缘关系的,斯波武卫家、畠山金吾家、和细川京兆家,所谓‘三管领’家轮流担任。权臣细川政元把持朝政,与将军嫡夫人(御台所)日野富子左右将军废立。

    本来经过十年的关西应仁之乱和关东的享德之乱,战事频发生民流离,京都的宫殿、寺庙、宝刹、宅邸都损毁被烧一空。幕府本就空虚,如今雪上加霜,对地方的控制力不强;如今各地诸侯、豪族四起,他们掌握了当地的财政、军事大权,当地武士依附于豪族诸侯,筑起一座座城池。实际地方权力掌握在这些诸侯手中,可以说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国了。这风魔忍众到底从属于谁的麾下,我们都无从得知。”

    众人都道:“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盲人骑瞎马了?”

    苏惹月道:“也不尽然,还有一条线索,施济孙的后人。白鸦大人不是说过,那些人的主上和智孙有协议,得到天妃金印换取智孙的海军为己所用,智孙一定有一个说汉话的海上集团,也许是两广官话,也许是岭南官话,我想,这个应当不难找。而智孙集团一定会出现在日本最富庶、商业活动最频繁的港口,明日勘合贸易的口岸,堺,商都大阪。”

    南乘风想了想,道:“若是堺町,那此事不难,我霸山岛也有据点、店铺在那里。如今正是南风盛行的季节,正好北上。”

    戈舒夜突然道:“南大罗汉,看来你要调查一番,你在堺町的店铺里有没有叛徒。连沈自丹找到你都要翻遍记录,风魔忍众却对你的水寨了若指掌,进退自如。”南乘风表情警醒、然后打量了戈舒夜,突然颇有些敬畏地道:“夫人早和我说起你,你就是那个假扮的孙妈?你孤身一人乔装打扮跟着夫人上岛,就是潜入六横岛徐山的城池,摸清了他的火药库?”戈舒夜道:“没用上,叫他耍诈跑了。——但既然这次我们是盟友,我还是提醒你。”南乘风点点头道:“好,我记得了。”他面上表情凝重,显然是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顾沉星叹气道:“哎!又要赔钱跑空船啦!”陆剑羽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最大的挑战、不在于跑空船吧?”他回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互相尴尬对立着的三女。戈舒夜白衣黑裙,唇红如山茶落雪,黑发如鸦翼、微微泛着蓝光,腰束流纨、衣带当风,一身劲装,宛如神女;苏惹月缥衣青裙,翠玉碧簪,如弱柳扶风;燕三娘桃红小褂深蓝色绣五彩凤鸟百褶裙,外面抹着一件红黑相间的外衣,头上也是黑红相间的头巾,同样绣满五色花纹,艳丽如火烧夕云晚霞。

    美丽的不速之客,端庄贤淑的青梅竹马,痴恋如火的缠女。

    “对了,她们穿大明的衣服,不会被认出来吗?”顾沉星打量三人过后,冒出一句角度截然不同的话。南乘风道:“堺町人员混杂,从大明、朝鲜、琉球和南洋来的客商如云,这倒不是问题。即便想要入乡随俗,也包在南某身上。”

    ******

    众人乘坐南乘风收缴徐山剩下的一艘三角大帆船,三女嬉闹着更换衣衫,是南乘风送给他们室町町人(城市工商业阶层)女子的常服,惹月穿着一件紫色上绘着青色银杏叶子的小袖,腰上系着一条黄色橙色花纹的腰带,显得温柔美丽;燕三娘的衣服颜色更加华丽耀眼,是水红色的外袍上用金色、黑色线条画出灿烂的,大朵盛开的红色、黄色木槿花,用娇嫩的翠绿色的腰带系在腰间,颇有一股家财万贯当家掌柜的气势。戈舒夜则换了件绀色衣衫,下面穿了一条浅月色的袴姿(宽裤),方便动作。戈舒夜低头看着胸口两侧两个圆圆的白圈,问:“这是什么?”南乘风的手下们笑而不语。

    船接近码头,远远可以看到青翠掩映中的堺町港。戈舒夜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念力,仿佛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原来送着他们入港的风突然停止了。众人都在为难,议论着这样下去容易搁浅,戈舒夜眯着眼睛,盯着那看不见的墙壁看了一会儿。顾沉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拨开人群想要上前,却见她问南乘风要了把小弩,把箭头拔掉,对着那屏障放了一箭。

    只见那屏障像是一个被搅乱的泡泡,慢慢旋转成一个五芒星的样子,然后消失了。风水如意,船于是缓缓靠岸。南乘风的手下们似乎常在码头望风,看见他高高的大帆船就已经前来迎接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顾沉星趁着人流随着南乘风的手下的指引下船,凑过来,问。戈舒夜摇摇头:“是结界,看来城中有高人。”

    众人从船上往下眺望,只见这座“东方威尼斯”的港口如同坐落在水上——西边是大海,其他四面都有宽阔的护城河相包围,整个城市河网密布,上面高高的拱桥如彩虹翻飞,下面水道船可通行,往各个建筑中穿梭子似的运送货物:黑糖、茶叶、美酒、华服……

    城中建筑除了一角高高的以巨石、条石砌成城墙基座的勾心斗角的守城,都是成组围合的院落,以院墙分割。城中寺庙极多,大屋留有一片白沙沙的前院,种植着观赏乔木。而“町内”,相当于开放商业街区,密密麻麻的都是林立的民居店铺。建筑每一栋占地都不小,起梁也十分高,除了贵族的居所多用灰瓦,民间建筑多茅草顶,用茅草、芒草葺顶,看上去像一顶顶毛茸茸的动物皮毛做的帽子。町内街道两侧开着各色店铺,拉门前伸着白色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店家的招牌或者是画着图案;与大明显然不同的,这些店铺的门口摆着很多鞋子,看来入内是要脱鞋的。茶道、饮酒、乐舞都大行其道,街上游人如织,商业十分繁华。

    有钱者衣着光鲜耀眼,身穿各种衣饰的人都有:有浩浩荡荡的武士一身板甲,头上戴着夸张的盔甲,有的像月亮有的像螃蟹;有穿着层叠的奢华长振袖和服外披打卦的贵族女子,头发乌黑而长,两鬓齐颊,只在背后结成一根大辫子;有穿着有家徽华丽羽织的武家男子,他们有的戴着小乌帽,而没戴冠的直接将月代头露出来——两边长发,只头顶剃得光光的,古怪地露出青头皮,顶着尾巴似的髻;城中满地都是和尚,和大明和尚穿着海青、袈裟稍微不同,他们的袈裟像是一件两个背带的围兜挂在胸前,高级僧侣袍子颜色艳丽,五颜六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还以名贵的金银线绣出花纹,头上总是戴着一顶圆锥形尖尖的帽子;还有一些受到基督教影响的萨摩人虽然穿着和当地人很像的上衣下袴,却在脖子上加了一个圆形如同折纸灯笼一般的领子,脖子上垂下一个十字架。朝鲜商人穿着腰带结在胸口的短袍,印度商人皮肤黝黑。劳作的平民阶层女性则多穿着各色条纹的小袖,头发梳成髻,还绑着头巾;男子穿着裆和裤腿用完全不同的布料拼起来的灯笼裤子,绑着裹腿,踩着高高的木屐。

    一行人看着这三教九流混杂的人群,登时觉得自己也并不突兀,于是从码头往南乘风的铺子前去,正走上了一座高高的虹桥。

    “呀咧呀咧,无礼的小猫咪们啊。”一个拖长了音调的带着京都音调的声音。匆忙只见众人都似乎充耳不闻,只有戈舒夜和白鸦骤然转身,发现本来应该飘落的花瓣,突然停留在了半空。

    桥上是一个戴着高高乌冠的男子,他的装束和武家人有些不同,一身非常淡颜色的狩衣像是月轮淡淡的光晕,露出里面夏虫色的单衣,淡夏中颇有凉意。手中持着一把蝙蝠扇。

    “乡下武士真是粗鲁,接二连三闯进堺的结界,那群忍众身上有着和你们一样的信物,你们是一伙的?”“你……贵方曾见过他们?”戈舒夜换了让她非常不熟悉的敬语,问。

    对方狐狸一样细长狡黠的眼睛,他举起幅扇捂住嘴,嘴角挑出一个聪明的笑意:“奇怪的说话方式(変な言い方)~你不是这里的人吧?(別の国の人でしょう?)”“我们是……海上的客商,他们抢了我们的东西。”

    对方上下打量了她,目光定在她胸前的两个白色的圈圈:“你和将军家什么关系?还是今川家的童子?”戈舒夜低头看了看,骤然明白她绀色上衣上的两个白纹应当是某种家族识别标志,因为她束着马尾,对方将她当成了某武家未元服的公子。“可今川家都是胖子……”对方突然故意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你的衣服,不会是偷来的吧?”

    “朋友借的。你又是什么人?”

    “失礼了,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土御门有司,是阴阳师土御门家第x十五代家元继承人。奉堺城三十六人会合众的委托,建立堺城结界,看管往来堺城的不明人。”

    “港口城市人多混杂,堺町又是一个多国商人来往不绝的国际港,你难道要看住他们每一个人吗?”

    有司摇摇头,薄唇微启:“有足够灵力能够踏过我土御门家桔梗印,通过戾桥的人,并不多见。”戈舒夜突然发现,原来河面上有两条很近的桥梁,其他人在通过桥梁最高点时,仿佛踏入了一面镜子,又返回了他们的出发点。只有她和白鸦走到了桥梁的对面,土御门家的宅邸门扉。

    两个身穿美丽十二单的女子如同翩跹的蝴蝶一样为她打开柴门,迎接他们的到来。

    “请吧,远方的客人。”

第一百〇五章 分叉的桥;京都之变

    “戈姑娘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顾沉星的脚踏过桥梁与大地的交界线,突然回头。“刚才还在我旁边……”惹月也跟着他回头张望,却真的不见了戈舒夜。燕三娘没好气地道:“真是个麻烦精!”沉星焦急地道:“不行,我要回头去找她!”惹月拉住他:“白鸦先生应当同她在一起。白鸦先生武力高强,也通晓东瀛人语言,应当不会有危险。沉星你冷静些。”

    南乘风拉住他道:“我听夫人说,戈大姑娘身上是有法力的,当年我们在海上遭遇大浪,狂风都叫她截停了,怕是初来乍到,遇到高人撞克了。听说,平安时期,东瀛诸都城是效法唐长安的三才八卦九宫十二柱而建,而那时遣唐使们也将十二柱结界法带回了日本阴阳界,后来在日本本土结合神道教,成为守城人柱力大结界法。这堺町在京都大乱之后,吸纳了公家许多贵族在此避难,高人如林。”

    顾沉星道:“可我们毫无头绪,难道放着她不管?!我不想再让她失望了!”

    南乘风道:“我本想先把叛徒揪出来……这样吧,我请茶仙千宗易大人出面,去三十六人会合众探听一下风声。我们唐茶铺和茶仙大人一直有着不错的合作关系,他总会给我们几分薄面。”沉星谢过,惹月看着他,低头默然不语。

    ******

    两个身穿美丽十二单的女子如同翩跹的蝴蝶一样为她打开柴门。庭院中杂草丛生,第一眼十分荒芜,与贵族们打理的整齐划一庭院差距极大。第二眼却发现此间草长莺飞,蝴蝶逐花,紫藤花如瀑布般从藤架上泄下,充满了勃勃生机。

    舒夜觉得奇怪,在庭中环视——夕风微动,这里似乎时间静止,沉浸在一种惆怅的回忆气息中。自从她度过了兵荒马乱的少女时代,面对世上的风刀霜剑,她已经很久没有那种感觉了。

    像是夏日午后没人的房间,那个令人思念的身影刚刚离开,空气中还留着他的气息。

    她上前一步,庭院的后廊上似乎有人。稀薄的人影,好像随风飘散的记忆,又像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风铃微响,化作一片遥远的笑语回音。

    极美,美到令你麻木许久的心刺痛,——但只能失去,永远失去、无法挽留。

    “你能看见吗?(見える?)”戈舒夜点点头:“嗯,看不太清,似乎有两个人的剪影……只是,我感觉到空气中强烈的情绪,是一种,万籁俱寂的遗憾。”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种情绪像是浸染了她,让她感到一种巨大、同时无法抒发的悲恸,让她像犯了心脏病似的敲击胸口,“我很难受。”

    “那是首代家元大人的记忆。”有司看了看她,轻轻道,“初代家元大人在劝告你,”有司笑了笑,“不要进入永生。”

    戈舒夜恍然大悟:“他是……他是一个不灭的灵魂?”

    “虽然土御门家历代都是阴阳师,但他的后代中没有一个超越过他的修行。于是,那位大人为了守住他守护平安京的承诺,创造了北斗式神法的最后一式,破军之术。我们后人也是后来才明白那是一种近乎自我牺牲,为了停止生命的流逝,他将自己的灵魂封印做式神,在后代的血脉中代代流传。千年之后,他甚至有可能重回大地。后世的确定家元的仪式,就是看谁能够将他的亡魂召唤出来。后来我想,那是一种自我惩罚。”

    “为什么?”

    “就像是越疲惫,你却越无法安睡;——只一次,他只自私了那么一次。为了在漫长的时间中不至于孤身一人,为了留住一个挚友,一种只要经历就知道无法放手的真正的情感,他从唐土海上的流民那里取得了禁忌的术法。三川倒回之术,是让三途川倒流,将正在黄泉孤路上行走的孤魂强行拉出安息,挽回逝去的灵魂。”

    戈舒夜不禁问:“他成功了吗?”

    有司摇摇头:“泰山府君不会容许地下的亡魂再回来。他用尽全力,追回来的只不过是一段破碎灵魂的碎片。是蒙昧的意识、是混沌的灵魂,是刻骨铭心二十年后的纵使相逢却漠然不识,这比失去还更恐怖。

    他用尽了他所有的乞求、流干了他所有的泪水,以前,哪怕是面对鬼众万千,他只是感到兴奋和平静;在百鬼夜行的朱雀大道上他从容自如。可是这一次,家元大人终于明白了命运的无能为力,在漫长的执念不能解、在心碎成千片之后,他只能放他走。

    他的思念永不停止,他的灵魂永不安息。”有司缓缓的道,“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进入永生,就不要贪恋任何岸上人的温柔,因为分离是你们注定的结局。”

    戈舒夜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有司道:“羁绊是妙不可言的。要警惕,命运女神总是让我们误解信息,然后将我们引入歧途。你以为你知道,但其实你并不知道。”

    戈舒夜皱眉道:“什么意思?”有司以扇掩唇:“你自己的预言,怎么能让别人代解呢?”说话间,戈舒夜突然像被石化一样呆在原地,她的眼前出现一些凌乱的画面:一间明显不是大明风格的屋子,屋子开阔,四周用描画的金屏风隔开,童子在管领和华服女人的簇拥下更换衣衫,登上中心,穿着阵羽织的众人对着他跪拜。战火重新燃起,各种奇装异服的军队来回变换,风魔忍众也出现在画面中。

    “是他们、在哪儿?!”戈舒夜在幻境中发出呼喊,却见在风魔忍众的背后崛起一个老年男子,看上去像是个老和尚。他身后崛起的诸侯豪强们的脸孔却在变换不休!

    有司上前,把她扶起:“这是家元大人得到的预知梦!你看见了什么?!”他骤然望向将暮的天空,“荧惑星升起来了,火星凌夕日,动乱要开始了。首代家元大人!”

    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如同白狐般狡黠又高傲,隔着被暴风吹起的草编的帘子,慢慢变得清晰。对着他们发出鬼神低语般温柔又危险的劝告:“后人们啊,你们来得不巧。荧惑星升起来了,一个战乱的时代即将拉开序幕。应仁之乱中,京左洛阳(解释:京都东半城地势高而干燥更加繁华,被称为洛阳,也是上洛一词的由来)几乎被战火毁灭殆尽,以后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流血杀伐、诸侯丧乱。有上洛野望的诸侯、大名此起彼伏,互相征伐不休,京都的主人不知道要更迭多少代,才能换来平静与和平。”

    有司有些惊叹对着他默默行了一个礼:“家元大人。”转头对戈舒夜道:“你的灵力真的很强,在你的灵场中,竟能让他的灵魂得到补充,开口说话。我们后代阴阳师的灵力衰弱,并没有像他那样强大的能力,让他逐渐变得衰微了。”面对帘幕后的人,一向高傲的白鸦也表现得很敬畏。

    那虚幻的影子踽踽独立在帘幕后,轻轻地道:“来自唐土的人,我没有什么能够送给你们的。众生皆苦,挣扎在五蕴织盛中,只有真正的智慧才能带领你们超越痛苦和和执念,这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菩萨的智慧,请你们誊抄完再走吧。”

    戈舒夜突兀地问:“家元大人,那是什么感觉?”那影子愣了一下,然后落寞地笑:“你遇到他的时候就会知道。”

    舒夜道:“可是我从来不曾遇到。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信任另一个人不会因为利益出卖自己;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能珍惜另一个人超越自己的生命。人类的灵魂是卑鄙的,你为什么会选择原谅他们?你为什么会选择……坠入那条河流?”

    对方宽容地笑了:“正是因为人性是卑鄙的,当高尚的灵魂出现时,你才会那么渴望。不是吗?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着那条河。”

    突然,扑啦啦的拍翅声,一只白纸叠成的千纸鹤飞入院内,有司接过来,拆开,是一封信。他上下反复浏览了几遍,然后对帘幕后的人道:“家元大人,细川政元进宫了。天皇大人能否阻止这场动乱?”

    帘幕后的人摇摇头:“我竟不知道有一日,公家、朝廷衰微至此,孱弱得如同需要幕府喂养的弃婴。——我土御门家也该离开近畿、寻找乐土,远遁避世了。”

    ******

    千宗易衣着严整地为南乘风奉上一盏打好的茶青:“南先生,请用。”

    南乘风按照茶道礼仪转动茶碗三周,欣赏着茶汤的香气,然后双手捧着饮下。说了一些例行夸赞的话,然后一转:“千宗易大人,我们希望找的人……”

    茶仙道:“南先生,实在是不赶巧。三十六人会合众虽然希望帮忙,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事情恐怕有所拖延。会合众不想耽误您的时间……再者,您也知道怀疑对象的线索吗,也许可以……”

    南乘风知道东瀛人这样东拉西扯加长委婉的意思,就是拒绝了,于是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三十六人会合众如此紧张?”千宗易眉头紧皱,思索了一会儿,道:“上者之事,小人不敢妄言。”这倒让南乘风意外了,本来以为只是找借口拒绝他,没想到真的是将军大人出事了。

    南乘风道:“将军大人有复兴之志,不是志得意满,接连讨伐六角、畠山不臣取胜吗?”千宗易左右看看,摈退左右:“是半将军大人和伊势贞宗的军队上京,还有御台所日野富子大人,他们联手将出家的堀越公方之子清晃推举为将军。这几日,细川政元已经御访后土御门天皇,要求发下谋书,公家已经承认细川氏拥立的义澄为新征夷大将军了……细川氏发下谋书,就是要阻止我们各国接纳前将军义材!三十六人会合众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正想找土御门大人商议此事。”

    ******

    “怎么样?”看见南乘风回到唐茶铺,顾沉星焦急地迎上去,问。南乘风抱歉地摇摇头。正当二人一来一回,门外突然响起了牛车的辘轳声。牛车四角都缀满丝绦,灯笼上写着“土御门”的字样。小童卷起车帘,从牛车上下来的正是戈舒夜。南乘风一看,她将那件有着今川家纹的上衣换下来了,叠好放在小童手中。她仍穿着素色长袴,上身换了一件公家男童穿着的浅赭石色对襟水干,上面绣满了交错密集的花纹。这一身上公卿下武家的打扮显得不伦不类。

    小童将白鸦当做舒夜的式神,于是将今川家纹的绀色上衣还给白鸦道:“主人说,请将这件上衣还给您的朋友吧,也请不要冒用他人的家纹,可能会招来纠纷和灾祸。”南乘风倒是很自然地道:“这是因为我之前给茶道东家送了好茶叶,人家用典当铺的东西来跟我换的。不知道哪个浪人,将军家的家纹羽织都舍弃。”

    却见顾沉星突然一把控住了戈舒夜的双臂,注视着她的双眼,再也不能压抑急切和焦虑,激动地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又要突然消失、我再也找不见你。

    你知不知道、我急得快疯了!我知道你不是寻常的人,可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突然不辞而别,你能不能说好了留在天海豊,就会留在天海豊?”他终于软下声音,几乎是在央求,“算我求你,可不可以?”

    戈舒夜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恍神,谁也难以抗拒少年人赤裸真挚的告白,我可以试着相信他吗?我可以试着相信人类吗?

    我可以踏入那条河流,让自己随波逐流吗?

    “我查到风魔忍众可能出现的地方了!”本来是担心前来迎接的苏惹月恰好撞见——就算是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无法掩盖那炙热的眼神,她不可置信地摇头,眼神中的诧异惊讶终于演变成背叛和绝望:“你们……你们……你们一直当我是傻瓜吗?”

第一百〇六章 冲动上路

    苏惹月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然后恍神地撑住墙壁(战国时代日本没有高家具,不能扶桌子,只能扶墙了),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她,问道:“哥舒姑娘,从你到天海豊的第一天,我苏惹月可有无礼轻慢、可有偏私亏待?”

    舒夜摇摇头。

    苏惹月又问:“对押镖路上的任何事情,可有故意隐瞒、可有欺骗、可有仗主欺生?”

    戈舒夜又只能摇头。

    苏惹月终于克制不住,泪崩而下:“那你为什么骗我?!——我苏惹月自信大事无有不公、小事无所靡遗,我这么相信你!可你、可你们把我当什么,当路边的傻儿在戏弄吗?你说是为了保护我而来,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是来找沉星的对吗?你们还一起在我面前演戏!”

    “不——大小姐、你听我解释!”

    “你还要说什么?”苏惹月因为一向自负识人之明,将不会说谎的戈舒夜视为闺中可信之人。此事一出,一则自己识人竟是全然目盲,二则(站在她的角度)被闺蜜和未婚夫同时背叛,自我怀疑双重打击,倍加伤心,此时天海豊的诸侠都听到响动而围了上来。玄清尘脸上表情尤其焦急。

    燕昭雪也闻声上来,她并不知道其中纠葛,也不知道苏惹月目见之明,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以为苏惹月是在因为小事吃醋、无礼取闹,想着“你们不是嫌我蛮横嘛,让你们看看苏惹月也一样闹起来了”,一心想让‘端庄淑女’的苏惹月露出吃醋的狼狈相,火上浇油地道:“哟,苏大小姐不是贤良淑德、宽仁大量吗?这种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这样,让他们向你赔个罪,或者让他们发毒誓,说他们是清白无辜的怎么样?来,”她将戈舒夜的手举起,做指天状,“你就说,若你与顾大少不是清白的,天打五雷轰……”

    “燕照雪,这不关你的事!”顾沉星一把拽开戈舒夜的手,连名带姓、出奇严厉地对燕三娘喝道。

    燕三娘抽回被击痛的腕子,揉了揉,阴阳怪气地道:“什么嘛,不过是发个誓,哄哄你贤良淑德的苏大小姐,这都不敢……”她一边得意洋洋地抱怨着,却突然停下了。她本意只不过是想借戈舒夜让苏惹月出个丑,突然明白了顾沉星这个举动的含义。

    她蓦地回过头,瞪眼,用手指着两人:“你们、你们有奸情!”

    此话一出,天海豊满堂都愣在了原地。陆剑羽听不下去了,道:“燕掌柜,我们天海豊拿你当客人,我们大少拿你当冷大侠的救命恩人,才礼待你。你不要太过分了,什么奸情奸情,这么难听的脏水都能泼出来。凶悍泼妇——怪不得呀,别人不待见你!”马四爷连忙拉架,道:“小年轻闹矛盾,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嘛。和气生财,有什么误会解开就是了。”

    苏惹月却在这混乱的争吵中抓取住了关键信息:“沉星,你不否认吗?”苏惹月从小和顾沉星一起长大,一向了解他,不是他的错失,他绝对不会缄口不言,他不可能接受这么严重的指责,除非……

    “是真的。你们……是真的……。”苏惹月喃喃。

    苏惹月咬住下唇,举起一只手,伤心欲绝地摇头,自嘲地落泪失笑:“枉我苏惹月自以为聪明过人,事事看得比别人明白。原来我才是最一叶障目、最茫然无知的!南大罗汉,叨扰了,我们上洛。即刻启程!”

    “可是现在京都形势一片混乱……”

    “诸侯再猖獗,也会畏惧我大明水师。”苏惹月心中不禁悲愤,我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天海豊、都是为了你顾沉星!你云游四海,我就帮你撑着天海豊;你欠冷昭阳的情,收留戈舒夜,我待她剖心挖肝;你接下沈自丹几乎不可能的南洋之镖,我就为你收服南乘风,和霸山岛搞好关系;你仗义掩护燕三娘,我就远渡重洋帮你寻找因为她的过失弄丢的天妃信物——可是我得到了什么?伤心、背叛、失望。我知道我可靠、有用,可是我也是个女孩子啊!我也想有人怜惜、有人可以倚靠呀!当周敏静将绥远侯府的令牌和手信交给我时,我知道最好的结果是不要使用它,可……即使知道这是不对的,即使知道自己是赌气任性,即使知道这不会改善局面只会让矛盾加剧,可就让我任性一次吧!哪怕就一次!让我也能够出一口气,哪怕是狐假虎威!哪怕是虚假的!

    (水师在堺町有设置勘合贸易机构驻点,苏惹月可以凭借周敏静的令牌调兵调船。)

    她取出水师的令牌:“风魔忍众行踪不定,我即刻就上路!沉星,你愿意跟来就来。至于戈姑娘,我天海豊就不留了你。”说罢抓起白鸦手中的羽织披在头上做掩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乘风的唐茶店!

    “哎!所以我才最讨厌这种事情!”戈舒夜跳起来,恨恨地抱怨,根本没注意她的口不择言又造成了对顾沉星的二次伤害。沉星心中道:难道她在后悔和我遇见?但她现在心里想到的全是:万一苏惹月出了什么事,她的考验大计可就全泡汤了——这时她才想起来,土御门有司为什么极有先见之明地送她一沓桔梗印。

    她从怀中抽出一张绘着红色五芒星的白纹纸,用唾液沾湿下缘(主人和桔梗印建立联系的仪式),单手捏诀,往空中一吹:“跟着苏大小姐,去!”桔梗印像一张被疾风吹起来的叶子,嗖地追着苏惹月而去了。

    ******

    “大人!小的追踪风魔忍众,却意外在大明勘合贸易领馆门前,发现有身穿今川家纹的武士入内,然后领兵而去——看方向,是要北上京都!”

    “什么?难道今川家和大明借兵,想要有所图谋?”

    “大人,我武田家一向和堀越公方交好,茶茶丸大人继承堀越公方之后,也和我们武田互相拱卫。如今御台所大人推上去的这位只有十几岁的将军足利义澄,就乃是堀越公方之子和圆满院之子清晃——而茶茶丸正是他的同父异母兄长,茶茶丸在争夺堀越公方之位时,将清晃的兄长润童子和生母圆满院全部杀害,清晃因为已经出家而逃过一劫。”

    “今川龙王丸难道要趁机支持义澄,染指堀越公方甚至我武田?”

    “今川氏忌惮我主公武田信绳的英明勇武,担心信绳公一统甲斐,多次打压谋害。今川龙王丸虽然年幼,但他那个老谋深算的舅父伊势宗瑞翻云覆雨,一定在搞什么阴谋!而伊势贞宗正是扶立义澄将军其中之一,这其中必有勾连。”

    “既然如此,你们快派出脚程快者去报告信绳大人,余下随我来,拦截今川氏的报信者!”

    ******

    人快跑、车快行,车轴和车轮在土路上发出撞击和吱呀声。

    嗖嗖的兵器射击声!两侧跟着车跑动的步行武士脚下一绊,随即跌到,被人斩下脑袋!很多人人影快速地在道路两侧的林间穿梭,踩着树枝追击而上。

    “什么人?!(だれ!)”护卫的武士绕城一个圆圈,刀尖朝外,突然林间马蹄声(注:日本马少而矮小,力气小不能用来拉车,都是牛车。且战国时期只有北方有马,所以推测善于御马的风魔忍众可能是随马匹一起进入日本的哥萨克人),只见很多马匹入林中,众人感到奇怪,这些马上没有骑手,难道是意外之财?正当树上忍者感到奇怪时,马肚子背后突然翻出来很多全副武装的忍者!他们身材高大,弓弩声如雨!树上的忍者被第二波加入战团的忍者射击下落,然后被马蹄踏碎头骨!

    “伊勢殿!武田的探子已经全被消灭了!”风魔忍众从马上而下,上前跪拜。牛车帘打开,一个老年男子,穿着一身简朴却干净严整的僧衣,手持念珠,脚穿草鞋。“这是将军大人亲自发给我伊势宗瑞的秘密诏书,让我征讨堀越公方的窃据者茶茶丸。茶茶丸反复无常、杀母屠弟、暴虐倒行,窃国用盗,对于不服从他的人痛下杀手,我们身怀大义,要为冤死的圆满院夫人、润童子仇雪恨!如今茶茶丸卷入关东混战,伊豆无兵,堀越寓所城中空虚,得之我幸,天之意也;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我多年来隐身骏河国,平整田地、施行仁政,实行公四民六、与民休养生息,在贫瘠的箱根建立封地,守护关东通往关西的箱根道,经营兴国寺城,就是为了建立自己的城池。诸君跟随我多年,以后都会得享武士之节!”

    “主上,今川氏的援兵到了。”“有多少人?”“三百。主上,即使堀越御所即使精兵尽出,驰援上杉氏的内斗,剩下的至少是数千人之众啊!”

    “足够了。”这时画面展开,原来穿过树林,是一片开阔的海湾。上面摆放着用茅草掩盖好的十条木船。“这是智孙借给我们的战船,我们兵分五路,趁夜色渡过相模湾,夜袭堀越御所!”

    (画面要稀稀拉拉,和前篇的大明水师大战浩浩荡荡的军势形成对比。伊势宗瑞也就是后世北条早云攻打伊豆一共才五百人。日本战国开创期,参加‘合战’的实际参战人都很少,重点是战国时期实际上是日本进入封建社会,之前都是庄园农奴经济,实际动员能力很弱,只有织田信长是固定兵役,其他大名很多还是农兵制。农时耕田战时作战。

    所以开玩笑说是村民械斗并不委屈。借用网上的一段子,日本全境面积约等于HEB省加京津。沧州之虎吴信玄经过十年奋斗终于统一了沧州地区,正在雄心勃勃地准备上BJ的时候,遇到了一生宿命的敌人——塘沽之龙商谦信!两个人展开了长达十五年的宿命之战,三次邱庄大战!就在二人纠缠不休的时候,一个号称第八天鬼王的年轻人在唐山崛起啦,他就是河北布武的田信长!这熊孩子喜欢玩鸟枪(铁炮),凭借鸟枪部队以疾风怒涛之势席卷了大半个河北。大兴之熊、天津九区一县无人能胜此人者!冯秀吉出身河间府,原名猴儿,田信长被明光秀堵在破庙里点了之后,继承田信长遗志,统一河北,想出兵打东北被轰成渣渣。

    虽然是玩笑的说法,但日本战国时期的战争规模大约就是城市和城市之间的对打。)

    ******

    另一边。一行步兵护卫着一辕牛车。

    “飞鸟之术和投镖之术……忍者,但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伙。”苏惹月的车队前方都是木蒺藜,道路已经完全被困住了。外面的人无法攻进来,对方似乎也有想要刺探信息而留她活口之意,她脑中急速旋转,想着拖延的办法,对通事官(翻译)道:“喊话问他们,阁下是什么人?”

    日语喊声来回了两句。贸易所通事道:“回苏大小姐,他们没有说出来历,反问我们联络大明勘合贸易所是何意。听他们的语气,把我们当成了今川氏。”

    “告诉他们,我们不是今川氏,和他们没有冤仇。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风魔众抢夺了我们的东西,我们只是去取回来。”

    通事官道:“对方说我们口气不小,但不知道实力如何。”

    苏惹月道:“通事大人,请你的人放一排火梭子给他们看看吧,用不着伤及他们的性命,提前告诉他们攻击的目标。我们就把他们藏身的那片树林的树打断。”

    通事也早对这群无礼的忍众没有耐心了,道:“蕞尔小国的乡下武夫,如此无礼,早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一甲队,填火药!把林子里的树打断!”

    噼里啪啦一阵火铳声,然后是满鼻子的硝烟味,他们面前林地里前方的树像被无形的镰刀割断齐刷刷倒地。上面的忍者们慌忙用绳索、钩子逃生。

    苏惹月向通事道:“问他们怎么样?如果不让开路,下一个被狙的目标就是你们!”

    林中草木微动,通事和卫队连忙后退,却见一个身影落地。一个个头矮小、全身短衣,胳膊和腿上都缠裹着绑腿的忍者出现,仿佛是忍众的头目。

    “武田忍者高坂猿之助。风魔忍众效忠于今川家的外戚伊势宗瑞,伊势宗瑞收买海盗智孙攻打了堀越公方。我武田家和今川-伊势久有仇矣,贵方既然也要追猎风魔忍众。既然我们有共同的仇敌,不如我们结成联盟,合作,如何?”

    苏惹月想了想,逻辑合理,风魔忍众夺取天妃信物原来是为了交换智孙的海军,而促成这桩利益交换的是他们背后共同的主上。但天海豊的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先找到智孙拿回天妃信物,于是道:“武田家?你效忠于甲斐守武田信绳?——合作可以,你们要先告诉我们风魔忍众的动向。”

    “我武田忍众是以收集情报见长,而风魔忍众是以马术袭扰、攻击见长,风魔忍众现在应该会出现在战场上——如果伊势宗瑞发动了战事的话。但是我们也有条件,希望您亲见武田信绳、信直大人,表示联合!”惹月叫通事写下消息,准备留给天海豊后续人报信。

    高坂猿之助和后面的忍者商量了一下,通事官对苏惹月道:“他们似乎在商议什么,我只是听出他们提到咱们的首领,苏大小姐您,是女的。”惹月心中疑惑,和自己是女的有什么关系?却见高坂猿之助和他率领的武田忍众突然加速,用绳索钩子从大树高出居高而下,冲入他们列队之中!糟了,这样敌我混杂在一起,火铳就无法发挥威力了!高坂猿之助:“既然你已经得知了你想知道的,抓住那个女人,献给主公大人!”

    武田忍者们虽然火力弱,但这种袭扰、盗窃、绑架和偷袭的动作显然是他们日常训练的目标和强项,加之日式牛车小而结构松散,四边只不过是用草帘子遮挡,只见数人的钩子勾住车顶,哗啦一声将苏惹月所在的牛车扯散架了。高坂猿之助擅长飞鸟之术,就是可以在林间借助攀援跳跃快速移动,此时派上用场——他敏捷地扛起苏惹月,将她绑走了!

    “无耻匪类!”通事气得大叫。高坂猿之助得意地道:“你放心,我们只不过是带这位小姐见一见武田家督。识相的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人,叫主人来换!”

    因为对话要通过通事翻译,武田忍者他们浪费的时间足够久——足够在陌生的土地上随意使用灵络的戈舒夜,循着贴在惹月身上的桔梗印给她的讯息追上来了。淡赭石色的水干和长袴显出她身材的颀长,为了找到苏惹月的位置,她将桔梗印的白布绑在额头上,飘散的龙须发丝和束着的马尾衬托出她皮肤颜色的白皙,在林间落阳下,跳动的金色刀刃绾在腰带上——宽肩修腰长腿在平均身高较低的日本人群中格外高挑,让她看上去更像个出身公卿的美少年了。

    她腾地一声落在只剩下木架的车顶,对武田忍众喝道:“彼女をはなせ!”(放开她!)

第一百〇七章 白莲却邪阵

    她腾地一声落在只剩下木架的车顶,手握惊地藏指着高坂猿之助喝道:“彼女を触るな!お前はだれ!名前を名乗れ!”(别碰她!你丫谁,报上名来!)

    戈舒夜额头上绑着土御门家的桔梗印,身高七尺(大约169-170cm),而此时代日本男子平均身高较矮,(猴子147德川155,170的信长被称为巨人)更让武田忍众觉得她是个他,说不定还是个法力高深的阴阳师,有威胁。

    苏惹月本来以为先赶来救她的会是顾沉星。因为一向自己出了危险,顾沉星绝不会丢下她不管,没想到出现的却是她最不想见到的戈舒夜,内心不禁委屈抑郁之情达到了极点,道:“我不想见到你!”她转头向高坂猿之助:“喂,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武田家督吗?还不快走!”

    高坂猿之助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与惹月的想法不谋而合,见势不好,呼哨一声,忍众们往深林中退去!这正是勘合贸易所派出卫队的短板:密林中瘴气弥漫湿气很大,火器无法发挥作用,他们又不熟悉地形,只能沿着大路行进。如此竟呆在了原地。戈舒夜喊道:“你们回去,拿着苏大小姐的信往唐茶铺报信,我去追!”众护卫喃喃:“唐茶铺,那不是海盗开的么?”舒夜随即如豹般跃起,追着武田忍众消失在密林深处。

    ******

    唐茶铺,新信息的到来让众人更加焦急。南乘风的眼线林武接到千宗易的信息,赶紧送来:“南大罗汉,目前京都情势更加混乱。细川政元进宫后,后土御门天皇已经给了义澄官位,相当于承认了他征夷大将军的地位。而伊势宗瑞打着新将军义澄的旗号,攻打了堀越御所!”“那情况如何?”“堀越御所失守,伊豆已经落入伊势宗瑞之手——而堀越的足利茶茶丸投靠了上杉和武田家族!”

    白鸦道:“不能再拖了,日后东瀛局势将会更加混乱,说不定会天下大乱。我们应当赶紧找到风魔忍众和智孙的据点,取回信物后快速脱身。”

    南乘风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伊豆?伊势宗瑞不过是今川龙王丸的舅舅,是骏河国今川氏的外戚罢了,他手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撬动堀越御所数千人之众?”

    林武道:“听说伊势宗瑞用兵如神,趁夜色越过相模湾,攀登悬崖,偷袭摸上地势险峻的堀越御所……”南乘风打断他:“他们用了不少船,是吗?”林武道:“也不能说多,但肯定用了。”

    南乘风和顾沉星对视一眼,顾沉星道:“看来南大罗汉知道风魔忍众背后的那位大人是谁了,也猜到了智孙的位置。”南乘风点头:“如今只需要查证一件事。林武,你去问,最近我们霸山岛众的伙计、船工、水手们,尤其是跟着我的船的,有谁去过关东,或者去伊豆泡过温泉。”

    林武道:“帆工何小七曾向我们炫耀过,他去伊豆又是泡汤又是清修又是欣赏富士山雪景,我们还奇怪他哪里来这么多闲情雅致和闲钱呢!”南乘风道:“看住他的家眷,带他过来问问。”

    何小七被林武和南乘风手下提溜着过来,一个小小的船工哪见过这种阵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倒豆子似的就将经过说了出来:“南大罗汉,我女人娘家是伊豆的,你也知道,这东瀛土地税收得狠,地主们刮地皮狠。足利茶茶丸又是个连兄弟都杀的,自然更狠,居然将伊豆的租子收到了公七民三,这农民穷得受不了了。我按照老家浙江的规矩,带上些红鸡蛋、醪糟、白米糙米给媳妇回门子,在那儿就算顶金贵的了。我大舅子就跟我说起来,往东边的兴国寺城地租子收的少,只要公四民六,他要带着我老丈人举家逃到那里去。我这个当女婿的为了在丈人家显摆,就借了匹骡子拉车,在那个村里可威风了!

    没想到到了兴国寺城,地租子真的便宜。那出来个老头儿,周围农民说他是有学问的和尚。人真是好,又帮我们指路,又亲切攀谈,听说我是给南大罗汉跑船的汉人,还请我们去泡温泉,吟诗作对的,风雅得很。说他也有个汉人朋友,也是跑船的。临了要走的时候,他送给了我好些礼物,就是有个要求——要我和我媳妇把咱们铺子的事儿、我跑了哪儿,写家信回去。他是说,想让家人知道,免得担心我和我女人,但是我老丈人家不识字,就先寄给他,他说他认得汉字,他收了信给我丈人家捎信儿。

    我想不过是家书么,人家又深情厚谊,给了这么多好多东西,就答应了。那人对我老丈人家一直挺好的,后来,听说那老头儿就是兴国寺城的城主——南大罗汉,你也知道,我从小老实巴交的小民,只是一个船工,这人家城主亲自给你写信,你还能不回吗?我就……”

    “你就将我的行踪报给了他?”

    “不不不,小的哪儿敢呢!小的只是把自己行船的针路一直写家书报回……”

    天海豊诸人和南乘风对视一眼,心道:“伊势宗瑞真的是城府狠辣,居然利用区区一个船工就将南乘风的行踪掌握的一清二楚!”

    此时勘合贸易所的信使到达,官派十足,先是趾高气扬地打量一番:“你们就是唐茶铺?谁是顾沉星?”众人不知来意,沉星上前道:“在下就是天海豊顾沉星。”这信使突然狼狈地道:“苏,苏大小姐叫人抓去了!”

    “什么?!——对方是谁?”“武田家的忍者——后面又来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追着她去了。会说汉话,但穿着公家衣服!”众人猜到是戈舒夜已经追上去了。信使道:“顾掌柜,你可得去救苏大小姐啊!——她手里拿着水师侯府的令牌,若是叫贼人得去了,我们可都要掉脑袋了!”

    白鸦道:“不行!我们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不能再分兵,不然会被逐个击破。戈舒夜已是你们当中最强的,如果连她都不能救回来苏惹月,你们去了也是白搭。”

    天海豊众人都焦急不已。马四爷道:“如今惹月大小姐孤身犯险,哥舒姑娘又下落不明,两个姑娘流落在群盗四起的异国他乡,我们怎么能放心呢?”

    白鸦突然道:“不用担心,戈舒夜已经接到苏大小姐了。她们正在往甲斐的武田宗家去,我们也该动身去见一见伊势宗瑞了。”

    ******

    戈舒夜驾驭灵络,如同游龙飞天一般在林间穿梭,追逐着使用飞鸟之术在高大树木间跳跃的武田忍众。武田忍众先是采取摇摆的s形路线试图摆脱她,但由于桔梗印的存在,她可以始终准确地找到苏惹月的位置。大约追了有两刻,武田忍众的速度变慢,眼见距离逐渐拉近。

    突然,面前白光一闪,两个闪光白磷弹对撞,激起巨大的白烟!“可恶,闪光遁身术吗!?”戈舒夜空中飞旋急刹,两边突然朝她喷出多股交叉的酸液!灵络一卷,如同茧一般将她包裹,然后向两边展开如同六翼,酸液尽数被泼在攻击者身上!

    原来,武田忍众进入林地后,认为自己占据地利,又见无法摆脱戈舒夜,于是变计,改变方向,离开朝向武田归去的路线,决意将她引入陷阱丛生的雾隐林地!

    却见从白烟中飞出一张大网,朝着她扑来!同时,四面的树上落下无数滚滚的原木段!戈舒夜冷笑一声,惊地藏如同金色的电弧一闪又回到鞘内,往外甩出一道白色电弧,撞在麻绳编成的大网上,啪地一声炸开,将网炸成灰飞烟灭!而原木段不过是幻术,此时也被冲击波炸得消失了——戈舒夜得意地从那个空洞中精确地穿过去,绕到高坂猿之助前面!

    “おい、お前は負けだ。彼女に手を放せ!”(喂,你输了。把她放了!)她得意地说,却听到晴空中一声爆响:“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土御门家的小鬼,以为自己是谁,凭借一张符纸,就敢在我雾隐门前捣乱吗?”

    戈舒夜感到额头一烫,桔梗印的红色五芒星随即燃烧起来!她赶紧将额上绑带撕下来丢在地上,火光瞬间吞噬了桔梗印。对方话音未落,一个忍者在半空中双手快速地结了子丑卯三个印,一道紫电已经穿透天空,朝她劈来!噼啪脆响,紫电的光弧将所有的眼睛映成半瞎!只见戈舒夜的身影被笼罩在无数的电光中,逐渐变黑、模糊,消失了!苏惹月“啊!”地一声叫出来!她只是怨恨戈舒夜和顾沉星一起瞒着她,却没想到戈舒夜竟然为了救她葬身雷击之下了!心中痛悔交加,只觉五内俱焚,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却只听武田忍众切切私语道:“雷切だ!噂の雷切だ。”(雷切!是传说中的雷切!)

    高坂猿之助上前道:“多谢雾隐左卫门大人相助。”雾隐左卫门道:“你我伊贺流同门之谊,不必多说——”雾隐左卫门却觉得奇怪,为什么雷切的光球迟迟不散?待要上前观察,却只见——被电离的等离子流体正在绕着内部一个白色球形高速旋转,似乎正在被什么吸收。

    “不好——后土御门的结界之术已经精进到了这个地步吗?后退、散开!趴下!”雾隐左卫门还未说完,突然,那个高速旋转的光球炸开了!

    众人都感到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从背后大力推搡着自己,“砰”地一声被按倒在地上,四周树木像爆破现场一般,被冲击波推得从中心往四周呈放射状倒下。雾隐左卫门因为靠的最近,已经被振得口中吐血,肋骨应该是碎掉几根。

    只见那白光的球形如同莲花瓣从极点分开,展平在地上。正是由于这个光的莲花的开放导致了刚才能量的流出。开放的光的花瓣在地面上印出一个六个圆的圆弧拼成的六瓣莲花的形状,外面细密地写着咒语和黄道十二宫、四天宫二十八星宿的天球图案——白莲却邪阵!

    “若不是死生攸关,我还掌握不了这个阵法的变化呢。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阵法!”雾隐左卫门见势不好,赶紧支撑起受伤的身躯重新结印,想再展雷切以抗衡戈舒夜的灵流,却不想到戈舒夜突然抬手,那里像盾牌一样出现一个小型白莲却邪阵,根本不需要结印的前摇,直接从圆阵的中心点射出一道光流,准确刺入雾隐左卫门的心脏!雾隐左卫门倒地而亡。

    (模块化输出与现场前摇比起来还是快啊,抢占先机。)

    “彼女に手を放せでください.”戈舒夜换了较为礼貌的语气,对着高坂猿之助重新说了一次(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狠的话)。高坂猿之助吓得抖了一下,然后放开手,后退两步,示意归还苏惹月。他突然跪在地上,来了个结结实实的土下座,然后袒露胸膛、抽出打刀,抵在自己肚子上,大声地对戈舒夜道:“请求土御门大人随我们一起会见武田家督,建立联盟,共同对抗以下克上的伊势宗瑞。否则高坂不能尽忠,愧对将军家,愧对武田主公,愿意剖腹证明我的诚心!”

    其他的武田忍者也齐齐刷刷地跪下,袒露腰腹,将刀子抵在肚子上。

    “艹……还有这招。”戈舒夜吃软不吃硬,没想到他们居然集体以死相胁迫这么变态。于是道:“倒也可以,只要你们能帮我一起抓住风魔忍众!一路上你们要对这位小姐以礼相待!”高坂听得她答应,目有喜色,连忙道:“承知いたしました!”

    ******

第一百〇八章 足利茶茶丸

    天海豊与南乘风的人启程了。西日本马匹稀少而矮小,肩高不到四尺,力不足拉车;只有牛车,颠簸而缓慢,拉着辎重,众人只能步行。燕三娘默默掀开车帘,看着一语不发、默默前行的顾沉星。

    燕三娘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虽然终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单独相处,但他心中忧心忡忡——是啊,他一定担心着失踪的苏惹月,还有那个蛮夷姓氏的姑娘。什么哥舒?她是夷狄之人吗、还是假名字?短暂地,我得到了在他身边的机会,唯一的我,不会再有那么多莺莺燕燕。我甚至希望苏惹月和那个哥舒姑娘都被倭匪带走,永远都不回来才好呢……

    ******

    苏惹月也掀起牛车的草帘,看着和武田忍者一起走在路上的戈舒夜的背影。她这样看起来总让人恍神,是个英俊的美少年,(注意这里这里哈!戈舒夜外表带入年轻韩偃,端的是唇红齿白雪肤乌发的高个美少年,也是一表人才啊)我究竟应该讨厌她呢、还是感激她呢?在这异国他乡的国土,她竟然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安全感的来源——这太奇怪了。

    崎岖的山地终于展开,逐渐有村落出现眼帘,但当地农民似乎更加贫瘠,薄地寡屋,屋顶更是以茅草或者石头压木板而成,连墙都是草编成,竟然绝无半点烧制的瓦。十几间原始部落似的草屋围成一圈,当中是较为平坦的场院。武田忍众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上前,与当地农人攀谈,掏出腰中竹筒,用盐换取马匹。原来甲斐国山多地少,四面被群山包围,因为没有沿海领地,并不能自产盐,甚至成为如果不靠他国输入就会造成亡国的军事物资。“大小姐,他们见过村长,打算在农户家借宿一夜。”

    武田忍众到农户家,在武士中身份地位的忍者居然对这里的农户吆五喝六,而农户们则是低着头如奉神明。进入茅屋,苏惹月彻底被这里的贫穷困乏惊呆了——与堺市清茶歌舞、达官贵人高大的瓦屋、描金的屏风、女眷华丽的和服相比,这农民家里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用木般、茅草绑扎成墙搭出的小屋子,屋内竟然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条件好的家庭能铺就木头的榻榻米,大部分就是稻草和草席。一无所有的屋子中只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坑状火塘,火塘里是燃烧后的木灰,上用支架架着一直煮的漆黑的瓦罐,罐子里翻滚着说不出名字的植物叶子,仿佛在煮一种野菜和野生植物种子的混合粥。武田忍者们抽出腰间竹筒,在火上开始就着山泉水煮白米饭吃。忍者的菜就只是满满一钵小山高的白米饭,加上一撮盐,没有菜也没有肉。衣衫褴褛的农人望着眼中竟然露出艳羡之色。

    苏惹月见到武田忍众们凑在一堆,窃窃私语,不断用余光扫着她和戈舒夜。她终于放弃永远不理对方的打算,有点不安地蹭到戈舒夜边上,但还是不肯称呼对方,问道:“他们说什么呢?”

    戈舒夜眼睛仍盯着武田忍众,稍稍侧头道:“他们在商量,该分给我们每人一个饭团还是两个。他们每个人的俸禄是每餐一合白米,若是分给我们过多,怕是自己撑不到领禄米的那天了。”

    “什么?他们干这种杀人的勾当,一个人的俸禄只是三餐白米?”苏惹月听得大为惊讶。她是天海豊的掌柜,虽然并不细管到厨房,但走镖是体力活,养的镖师要好身板。若是出镖的时候,就是像地主家割麦时节雇长工,是大活抢割,绝不能在吃食上怠慢,否则使不出力气。一天的两餐必得有酒有肉,粳香的白米饭更是要煮上两大桶,下饭的咸菜、梅干菜、芥菜、酸豆角、咸鱼蒸豆瓣、霉豆腐都是小菜,满满当当地盛上六大海碗,围住大碗的肉菜,总是让镖师们放开肚皮吃才好。就算日常吃食,天海豊小康之家绝不算大富大贵,那五个人也是要起码五菜一汤:太仓河海都有,鱼米之乡,河鲜海鱼都便宜,也只能有一个全素菜清清口,豆腐鱼虾蛋类都不能算全荤。虽有时也吃糙米麦饭,大都是新粮下来,为了换换口味。四季瓜果,杨梅枇杷桃子西瓜酸杏秋梨,零星买些供在财神、佛像前,闲时就叫少庭偷吃了,都不算大支出。

    “那农民们吃的是什么?”苏惹月看了一眼,不禁惊呆了,那些为“武士阶层”提供食宿的农民,竟然是稗子混着米糠和野菜。“天哪,这里这么穷吗?”

    忍众们呈上一个荷叶包来,给戈舒夜的有两个饭团,给苏惹月的则只有一个。“他们说你是女人,又不用走路。”戈舒夜将呈饭者的话翻译给苏惹月听,然后将自己的两个饭团放在苏惹月盘子里。

    苏惹月问:“你怎么办?”“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摄取能量,就是可以不吃饭。”戈舒夜道。苏惹月摇摇头,然后站起来,将饭团掰成六块,分给村中的小孩。“喂,你们干什么?”高坂猿之助道,“你们知不知道,农民是不配吃白米的!”苏惹月丝毫不为所动,对戈舒夜道:“你告诉他,在我们大明,别说士农工商,从太祖以来就爱惜农民;就算是贩夫走卒、哪怕是渔奴贱籍,过年也要吃上一盘冬米的糖。我给小孩子一碗白米算什么?”

    武田忍众不再阻止,高坂猿之助摇摇头,无奈地笑笑道:“你等着吧,他们不会舍得吃的。”却见小孩子的父母亲们拍开小孩的手,将饭团小心收藏起来:“白米要攒起来,咱们还要攒着请武士护村呢!”正说着,突然村中示警的击竹节声大作,村民们口中哭喊着“强盗来了”“强盗来了”“麦子还没熟强盗就来了!”,四散奔逃乱作一团。

    只见尘烟滚滚,一队二十几人的骑兵打着浸满硝烟的破烂的旗子冲进村庄。这群败兵还保留着阵型,似乎保护着为首什么重要的人物,但他们的马横冲直撞,登时撞伤了奔逃的村民。而为首的为了不被挡住去路,竟然抽刀将楞在马头前的村民一刀刀砍倒!丝毫不在乎马蹄践踏下的人命!一时之间马嘶、来者的喊叫、村民的哭喊、惊叫声混成一团。

    “叫你们村长出来!”为首的身穿盔甲、头上戴着螃蟹似的头盔的大将对着村民喊道:“拿出米、肉和酒给我们!”

    年迈、眼睛白翳半瞎的村长颤颤巍巍地拄着棍子出来:“看大人的家纹是将军家的旗号?小村不幸,被强盗盯上了,米麦去年就已经被他们劫掠一空,仅剩下一点是我们活命的口粮。眼看麦熟,他们又要下山劫掠,请诸位救救我们吧!若是能保护我们村子,我们愿意交出仅存的口粮供奉大人们!”

    为首的将军一鞭子抽过来:“大胆,我们是高贵堀越公方的家来,正急着护送主公往武田家而去,怎么能侍奉你们这群低贱的农民!还不快把米粮供奉给我们!否则我们就杀光你们、烧了这个村!”

    “堀越公方?你们是官府,收取我们的米麦地租,应当保护我们农民的呀!”村长和村民跪在地上哀求。

    “退开!快把米、肉和酒奉上,否则我杀光你们,烧了这个村!”为首的将领用马鞭将人群抽开。

    “慢着!”苏惹月忍无可忍,出声喝道。

    为首的将军抬起头,望着这个莲步缓出的美人,身上还披着足利家的二两引家纹的羽织,不禁目中放亮:“有女人,把她抓过来!”跟着他的亡命武士们也往前耸动几步,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人人眼中如同饥饿,仿佛苏惹月不是一个人,而是案板上的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肉似的。戈舒夜站起来,武田忍众也不得不现身,站在苏惹月身前与来者对峙。

    “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高坂猿之助,效忠武田家。”“原来是武田忍众!天助我也——我乃堀越公方足利茶茶丸!快来护送我们前往武田家的领地!伊势新九郎和今川家的追兵还在追杀我们,事不宜迟!你们,都快起来!”足利茶茶丸喜出望外,没想到在一个小村遇到援军。

    “等等,你们身为公方官府,村民们遭遇强盗,为什么不履行官府的职责救援?”苏惹月让戈舒夜替她翻译。

    “啊哈哈哈哈,武士听从农民的号令?官府的职责?啊哈哈哈哈!”足利茶茶丸疯狂大笑,随着他的笑声,他的残兵败将们正背着村中搜刮出的鸡、肉干、稻米,献宝似的朝他拥来,还不忘往自己空荡荡的米袋里多塞两把。“这才是我们官府的职责!无知的女人,我告诉你,武士天生是高贵的,怎么可能听从庶民的号令,这是奇耻大辱!庶民供奉我们才是天经地义!

    高坂猿之助,快给我们带路!”高坂猿之助见状,只能道:“是。”

    “戈舒夜,你不是法力高强吗?为什么你不出手保护村子?”苏惹月埋怨道。

    戈舒夜道:“大小姐,先不说这是人家别国的治安事件,我们不好插手;就算我们硬要掺一脚进去,我的灵力在这种明显干涉现实的群体事件情况下禁止使用,对方可是数十个富有作战经验的骑兵盗匪,咱们两个女子,用肉拳头去对付他们吗?遇到这种事,人家政权都不管,咱们跑还来不及呢!”

    苏惹月道:“不行!若是天海豊在,何用畏惧几十个蟊贼!沉星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总得想个法子救他们才行!”

    戈舒夜道:“既然如此,只能给他们点钱,让他们自己去雇佣武士保护村子了。”

    苏惹月想了想,拆下头上金钗,双手送给村老,道:“戈舒夜,告诉他们,这金子分量足有一两,至少可以雇佣十个武士,足以保卫村子!”

    却见足利茶茶丸眼中看见金子,放出绿光来。直接从干瘦的村老手中劈脸夺过来,道:“哈哈哈哈,想不到你这个女人竟来头不小,还有钱!你们农民怎配拥有高等的东西,拿来!

    至于你……我要娶你做我的侧室!”

    “愚か者!妄想をやめろ!(傻子,别妄想了!)”戈舒夜还没等翻译给惹月足利茶茶丸的原话,直接脱口而出,“在你们武士的眼里,农民是蝼蚁;在大明姫様的眼里,你们又岂不是化外蛮夷!你也不看看你那一尺长的小短腿,你也配!”

    足利茶茶丸和他的残兵败将们气得全数拔出刀指着戈舒夜:“大胆!小子,我杀了你!”

    “你们这群让女人都看不起的家伙!要证明你们是真正的武士,就留下来帮村民抵御强盗啊!若胜了,姫様说不定还能高看你一眼,心甘情愿地跟着你!我们姫様那可是家财万贯、家仆万千、武将如云、谋士如雨啊!”戈舒夜上下俩嘴皮一碰,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吹嘘。

    足利茶茶丸被伊势宗瑞(北条早云)的追兵打得如同丧家之犬,早想赶紧到武田的城池恢复元气。被戈舒夜言语一激,少不得只能回头对随从中一个头发花白的武士道:“勘九郎,你去。若你助本公方娶得这个女子,东山再起,他日我必定让你封城立户,成为一城之主!”

    贴身随从上前道:“茶茶丸大人,勘九郎可是足智多谋的老武士,是前代公方大人的家臣,咱们多次脱险都是靠了他,你让他留在险境……”足利茶茶丸这公方的位子本来就是杀母杀弟得来的,勘九郎为人正派,忠主不变,却难以抑制流露出对他卑鄙行为的不赞成。暴戾恣睢的茶茶丸早看他不顺眼许久,只是逃亡路上还要仪仗勘九郎丰富的战场经验,如今武田城近在眼前,早想一脚把他踹开。

    头发花白的勘九郎久经沙场人心,如何不知道少主的心意?只能上前道:“是。”

    足利茶茶丸上马扬鞭,看残兵吃饱喝足还抢得不少谷子,道:“武田忍众,前方带路,出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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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