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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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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湖岛清过尽流波 梦魂长在洛城郭(上)

    夏初,凉爽的风吹拂过长发,周贞站在阳台上望着来千岛湖温馨岛的游客们络绎不绝,心下开始躁动起来,翻看着刚刚在朋友圈晒的图,每一道水湾都是一种景致,美丽的湖水像是在向她招手似的,想要潜水的心已经砰砰跳起来。

    作为自由潜水爱好者的她,只因小小的感冒就放弃这次潜水岂不是太可惜了,心想着就快速的拿出潜水服,戴上潜水镜,这时手机来了新信息,她扫了一眼,便关上机,穿上潜水鞋,兴奋的冲水岸一路奔去。

    小风习习,沿途一派绿意盎然,心就像飞舞起来似的轻松,多日的阴翳瞬间消散,只要能浮潜在湖水间,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只有快乐与享受。

    到了岸边,深吸一口气,放开呼吸管,纵身一跳,身体霎时感受到来自湖水的温度,微微凉凉,周贞渐渐游到水下十几米处,欣赏着水下缤纷绚烂的世界,身边不时游来的小鱼还在试图亲吻着自己,这才是她的自由国度,她喜欢的随性,无人介入的领地。

    倏然她感觉一阵晕眩,难道不能再往下潜了,她想要游上去,无奈手脚酸软,身体却在渐渐下沉,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巨大的恐惧瞬间袭来,她不知所措,更知呼喊无用,难道只能溺水而亡?

    她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已经没力气游水了,可是她不想就这样沉睡下去,她的挣扎在此时显得毫无意义,她最害怕无尽的黑暗,可惜它却提早到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贞的意识慢慢恢复了,睁开双目,周围仍是黑漆漆一片,试图移动身体,却处处碰壁,还感觉到自己在漂浮着。

    “这是什么地方?”周贞不禁自问。

    她的思绪也陷入了黑暗的深渊,失去了正常的逻辑,莫非自己是被湖水里的怪物吃掉了,这是在怪物的肚子里,就像斯皮尔伯格拍的惊悚片《大白鲨》那样,被它囫囵吞枣的吃进了肚子里。

    天哪,她还这样憋屈的活着,呼吸着,根本找不到出路,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她气愤的狠踢了一脚软软的内壁,却是一阵强烈的推力,紧跟着听到人的声音。

    “小娘子,孩子快要出来了,您在坚持一会。”

    接着便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喊叫,跟产房里的孕妇一般,不对,就是这个场景,那么自己岂不是即将临盆的婴儿——

    “恭喜小娘子,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

    周贞被一股强力推了出来,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在怀里,不时颤抖着的身体让她很不适应。

    稳婆就这样盯着她,让她很生怒,她幼小的身子怎挣得出这位四肢粗壮的中年妇人的怀抱,想要开口说话却说不出,只能啼哭起来。

    她的眼睛扫视一周,却见室内幽静素洁,并无什么奢华摆饰,床幔只是普通的素色轻纱,靠近竹窗边,那花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青瓷圆盘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从纸上几行字中不难发觉此人练习章草已悟得精髓,想必这位少妇平日喜爱书法。

    她啧啧称奇之时,猛然却从细微窗缝间瞥见一人的身影在外徘徊,大约是个高大的男子,半张侧脸沉郁的很,有些皱纹如沟壑般刻在脸上,尽显苍老之态,不一会却又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名贴身侍婢惊叫起来,稳婆敛起笑容,将孩子转给侍婢,疾步走过去,俯身问:“小娘子,你怎么样了?”

    只见坐蓐上一摊鲜血,那位少妇艰难的喘息着,伸出手来,低唤道:“让我看看孩子。”

    侍婢轻轻把孩子放到塌边,掩面哭泣。少妇面色惨白,唇上一抹淡色,浅浅的一笑,抚摸着她的小脸,说道:“父亲怨我,恐怕连名字都不会给你起了。”

    周贞听她这么说,心下又凉了半截,惨了,原来自己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孩子。

    听着外面雨下的越发紧了,少妇两行清泪落下,滴在周贞的额上,即便她是这般虚弱状态,也难减她的娇美容姿,无端来到这个古代,还多了位绝美的母亲,只可惜她恐怕命不久矣,这种得而复失的心情真是复杂。

    淅沥淅沥的雨一步步叩击着门外老者冰冷的心弦,他肃穆的立在廊下,不安与痛恨一并涌上来,站在胭脂铺子后院墙外的一队家仆有些等的不耐烦了,撺掇管事的人去问问。

    “家主有言在先,不可妄动。”管事的此时才不愿去碰钉子,脑袋缩回来,安静的待在伞下。

    老者似乎在等人来,或者可以说他在期盼这时有人会赶来,阻止他此行不得不做的事,早在他隔着窗子听见婴儿啼哭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然软了下来,他不忍,可他又不知该如何退步。

    直到远远望见宫里的内侍撑着伞护送着一位贵妇匆匆赶来,老者才缓和了心情。

    雨下的小了些,斜斜密密,贵嫔走得急,裙角沾着些雨水,这时却也顾不得许多,内侍小步变大步,后又小跑着跟随,他是第一次看见贵嫔如此心急失态,顿觉此番探视的贵人是多么紧要了。

    贴身侍婢一看见贵嫔进来,便高兴的抹了眼泪,施礼央告道:“贵嫔娘娘,您可算来了,我家小娘子眼巴巴的等着您,她恐怕是撑不住了——”

    贵嫔望见那摊血迹,眉头紧蹙,训斥道:“墨瓷,为何不去请郎中来?”

    “是我家小娘子不允,奴婢苦劝都无用,唯有贵嫔娘娘亲自去劝说了。”墨瓷跪地,泪再次滑落。

    少妇强自支撑起身子,微声说:“墨瓷,带稳婆她们先下去,我与贵嫔有些话要说。”

    墨瓷明白,自领稳婆婢女先退下,她掩上门,就守在门口,其余都支开了。

    “先叫墨瓷去城东请李郎中来最要紧——”贵嫔挨着塌边跪坐,双手却被少妇紧紧握住,凝视着她,半晌才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阿芬姐姐,我不悔。”她的双眸明亮,长发垂落,令人生怜。

    贵嫔眼圈泛红,低头摩挲着她枕边婴儿,好生疼爱,不禁说道:“这孩子眼睛真漂亮,长长的睫毛,眉目间透着灵秀,像极了阿澜妹妹。”

    周贞也看着这个年轻贵嫔,虽相貌平平,但雍容华贵间透着不俗与睿智,她的手很温暖,眼神中更溢出满满的疼爱,只是有些倔强的说:“她的父亲已失踪数月,至今杳无音信,大概是再难回来了。”

    “秦郎有他的志向,我从不过问,想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她又低首垂泪,继续说:“我不怨他,真的不怨.......”

    “可是我恨他,恨他薄情,恨他抛下你不顾,恨他一步步陷你于死地——”贵嫔目露寒芒,字字如刀,刻入骨髓。

    少妇不语,已无力支撑起身,便颓然倒下。

    “阿澜,阿澜.......”声音如泣如诉。

    良久她才醒来,含笑着替贵嫔拭泪,说道:“阿芬姐姐,替我照顾好孩子,还有这个木盒,代我保管,这是她父亲留给我的,我总是放在身边,并未打开过。”

    贵嫔拿起这个精致的木盒,端详一阵,没觉出什么稀奇,便搁在一边,看着少妇将一块玉坠慢慢戴在孩子脖上,鼻间酸楚,终是落下泪来。

    “阿澜,我定会视她如己出,悉心抚养,”贵嫔紧握着她的手,哀求道:“只是求你不要那么快就离开我,深宫凄苦,我离了你再难觅得知音。”

    少妇喟叹,望了望门外隐约的身影,说道:“姐姐你自恃才情甚高,常作《离思赋》,又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其中苦楚旁人不知,我却知晓,今后切不可再恃才傲物,徒增烦恼,在宫中保持缄默才是长久之法.......”

    雨快要停了,贵嫔眼见她的气息越来越游离,便急唤墨瓷,怎料之前守在巷子外老者已经走了进来,面色仍是不悦,也不近前来,只是那么注视着少妇,半句话也没有说。

    “您来了。”贵嫔斜睨他一眼,再看看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凶恶的家仆,他们手上还抄着家伙,不禁冷笑道:“看来您今番是来杀人的?”

    老者垂首沉默不语。

    “您觉得阿澜有辱门风,不该苟活于世,便要今日一并结果了她和孩子,裴老今后就能安枕了,我说的对吗?”

    “这是老臣家事,外人无权干涉!”老者浑厚的音嗓有些震耳,家仆们的小心脏都悬了起来,忐忑不安。

    “我与阿澜义结金兰,今日她有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况且来之前皇上已深谙此事,并且恩准我出来探视阿澜,您果真要与我作对吗?”

    “阿爹,阿爹终于肯来见女儿了......”她的眼神里荡漾着无比的喜悦,颤声说:“女儿自知有愧于父亲的教诲,有辱家门,再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是孩子是无辜的,恳求阿爹赐名——”

    老者冰冷的目光刺痛了她,根本没去瞧孩子,只是哼了一声,道:“当年你忤逆在先,我已赶你出去,从此你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造化!”

    周贞早已看出这位老者就是方才在窗外徘徊之人,听他这么讲就是自己的外公了,好狠心的人呐,在女儿垂死之际还能这般厉斥,再严苛的父亲也比不过他了。

    看着老者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少妇的心就像被挖去大半,泪也流不出了,贴着周贞的小脸,回想着昔日与秦郎在一起的种种情形,有喜也有怒,总归过去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惜她不能再庇护这个孩子,吻着她的小手,声若游丝,“雨天氤氲朦胧,别有一番景致,雨声轻盈,或敲松竹,或垂屋檐,自然悦耳,雨虽无根,却胜在无拘系于天地间,就叫雨轻吧。”

    “雨轻,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贵嫔也俯身细瞧着孩子,唤道:“雨轻,你有名字了。”

    周贞心想,是的,从今往后,在这里,自己就叫雨轻。

    良久,室静,少妇脸上的泪痕犹在,可再难睁开双目,她平静的离开了,或许只有在梦里,她与秦郎才不会分离,她愿意沉梦不醒.......

    雨轻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悲伤的情绪,即便她与母亲只是短暂的相处,也难以忍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别离,她只能大哭起来。

    院外迟迟未走的老者神情呆滞,泪在眼眶里打转,偷偷流淌下来,他赶紧背对管事,速速抹去泪水,坐上牛车,黯然回府。

    墨瓷哭得两眼发肿,跪坐不起,已然想要追随小娘子而去,无奈贵嫔劝阻才作罢,又见孩子可怜无人照拂,便下定决心要好好服侍雨轻小娘子。

    贵嫔把下人全部叫来,细细交待了一些事,便带着木盒回宫去了。

第二节 湖岛清过尽流波 梦魂长在洛城郭(中)

    洛阳城南街上有一个胭脂铺子,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子,种着一株松树,旁边还有个小花圃,都是母亲生前栽种打理的,如今这里成了墨瓷的日常活动所在,看得出来墨瓷并不善长栽花种草,只因感念是母亲留下来的,便不愿荒废了这花圃,好在贵嫔时常来探望,便从她家兄府里找来了花匠一同打理。

    相处时间久了,雨轻大约知道这是什么年间了。

    如今乃太康四年,晋武帝司马炎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文化繁荣昌盛,她的养母左贵嫔乃秘书郎左思之妹,‘洛阳纸贵’的典故中人就是这位大才子左思。

    当时他写的《三都赋》,备受推崇,于是豪门贵族之家争相传阅抄写,京城洛阳的纸张供不应求,价格大涨,足见左思的才华。

    左芬的才情不输其兄,在宫中每有方物异宝,必诏命其赋颂,俨然成了宫廷御用诗人,而不是嫔妃,只因她容貌不佳,司马炎甚至从未真正临幸过她,她的宫中生活可见多么的孤寂苦冷,连普通夫妻的恩爱都得不到,渐渐变得郁郁寡欢,只有出宫探视雨轻时才会展露少有的笑颜。

    转眼已过四年,夏日炎炎,墨瓷又领来了一位老夫子给雨轻授课,她初见这位私塾老先生,就毫无亲近之感,迂腐古板,与前两个没什么区别,心想左思才华四溢,怎会请来这样的一个又矮又瘦的老爷爷,胡子稀松,眼袋下垂,嘴里满是之乎者也,见雨轻跪坐在那里发呆,便是顿足叹息,“孺子不可教也。”

    “夫子,我前些日子就熟读了《毛诗》,可还学吗?”雨轻挑衅问道。

    “小小年纪,不可夸口啊。”夫子捋须微笑道。

    雨轻心下不服,觉得自己前世已经通读了《毛诗》,便扬头笑说:“夫子尽可以考考我哇!”

    他觉得四岁女童只是惫懒,便轻笑问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何解?”

    “逆流而上去找寻她,道路崎岖又漫长。”雨轻沾沾自喜,心想夫子定会称赞她。

    不成想夫子面色一冷,正色道:“序有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念你尚且年幼,只知诗文本意,也是无碍的。”

    雨轻不再辩解,顿觉夫子学问颇深,不可小觑,难怪是左思引荐而来的,她懂得那点皮毛在这里真不算什么了。

    天气太闷热,雨轻粉嘟嘟的小脸趴在案上,委屈的快要掉下泪来,夫子也觉得太为难这个四岁小童了,便提议今日休学,雨轻高兴的拍起手来,拿过墨瓷姐姐手里的羽扇,就往书房外面跑,急的墨瓷和奴婢们一路嚷着小心一路跟着。

    还未跑到院外,就撞见前院胭脂铺的掌柜携着本字帖慢慢悠悠走来,雨轻心里一惊:‘老古董’又来后院了,这回还是来当门神尉迟恭的吗?

    还记得上次这位古掌柜就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书房门口,母亲命令他看着我练习书法,他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直到深夜我练完字帖,给他过目,才肯放我出来透气,这真是太不人道了!

    “雨轻小娘子,这是贵嫔娘娘刚遣人来送的钟繇的《宣示表》字帖,说让雨轻小娘子临摹练习。”古掌柜躬身递上这份字帖,雨轻扭过脸去,不接。

    墨瓷却接了过来,含笑道:“有劳古掌柜特意跑到后院来,我刚沏了茶,让惜书给您端来。”

    “还是让雨轻小娘子现在就开始临摹字帖,明日贵嫔娘娘还要差人来取呢。”古掌柜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就要朝书房走去。

    “明日就给母亲说,今日太过炎热,先不练了,改日再临摹字帖。”说着就要开溜,没想到古掌柜早就防着她,疾步就拽住她的胳臂,满脸歉意的说:“雨轻小娘子,这样可使不得,贵嫔娘娘会恼怒的,责罚我事小,耽误小娘子精进书法就罪过大了。”

    雨轻拗不过他,只是耸拉着小脑袋,不满道:“天天如此,我都快要做噩梦了。”

    “既然夫子都给你放了假,今日你也不必再练字了。”

    这时,爽朗的笑声传来,说话者正是左思,只见他牵着一个可爱的黄裙小姐姐款款走来,后面还跟着个稍小一点的粉衣女童,雨轻自然知晓她们,小姐姐名叫左芳,左思长女,跟自己同龄的就是左媛了。

    古掌柜看见左大人来了,便也不再多言,自回前院。

    因左芳性情温婉,善解人意,简直就是淑女的典范,雨轻最喜和她玩耍,便欢快的跑到她跟前,央求道:“惠芳姐姐,你今天还会弹琴吗?上次我听得还意犹未尽呢。”

    左芳赧然,贴耳道,“哪里弹得那么好了,让父亲听到可要笑话我的。”

    “哼,就会讨好阿姐,”左媛轻蔑的笑了笑,“一个乡野丫头还妄想附庸风雅?”

    “我自然比不得左府小娘子的聪慧与才学,所以有一事想要请教?”雨轻全无怒色,反而故作敬仰之情。

    “请问。”左媛满目鄙夷,不以为然道。

    “君子不器,何解?”

    “作为君子,心怀天下,不能囿于一技之长。”左媛沾沾自喜,因为她已经熟读过《论语》,自然难不倒她的。

    雨轻微微一笑,仰首对左思道:“舅舅,老子言,‘朴散则为器’,君子要守住本真,不醉心于眼前名利,与之相通否?”

    “雨轻果真聪颖,小妹前日之言我本不信,今日真是见识到你的才气喽。”左思疼爱的抚摸着她的小手,然后转面叮嘱左媛道:“阿媛,不可再对雨轻出言不逊,你还略长她些,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妹妹呢?”

    左媛当然不屑,心里却有些恨意,负气去前院了。

    “舅舅,我最喜欢听您讲金谷园的事情了,上次您讲得是刘琨与祖逖闻鸡起舞,今日呢?”

    左思慈祥的笑着,抚着她乌黑的头发,刚刚能扎起小髻,可爱非常,便说道:“没想到你竟对金谷园这么有兴致,还是个十足的贪吃小鬼,上月赴金谷诗社时品尝到一美肴,冰镇鱼膾,嫩而爽滑,昔时魏武帝编写的一本《四时食制》中就有此描述。”

    雨轻好些天都没有吃到鱼了,都怪天气太过炎热,鱼市贩鱼的也变少了,今日听到左思讲美食,还是鱼膾,心里直发痒,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盼望母亲能早些来看她。

    “雨轻小娘子,”墨瓷上前,躬身禀道,“豆粥已按你说的方法备下了,什么时候想喝就可以端上来。”

    雨轻心想这么炎热的天如果可以抱着冰块就好了,暗暗叹息,无奈说道:“麻烦墨瓷姐姐先盛出一碗来,凉一会儿再喝。”

    左思看得出她的小心思,便命家仆拿来食盒,打开一看,竟是一盘糕饼,满眼激动,抱住左思的胳膊,喜笑颜开的说:“还是舅舅最了解我。”

    雨轻拿起一个糕饼,细细品尝,就像凤梨酥似的,现在只能吃这个解馋了。

    左思还与她讲了些许金谷吟诗作赋之事,其中陆机陆云兄弟尤为出色,陆机的《平复帖》更是章草名作,就这样一直待到午后,左思和她们一起用罢午餐,便带着左氏姐妹离开了。

    邻近胭脂铺子的是一户不算大的别苑,住着母子两人,听墨瓷提过这家娘子乃是将门公子的外室,起先过来的频繁些,近几个月才来不过三四次,母子俩的日子过得甚是清苦,因为与他家住隔壁,时常墨瓷会送些胭脂水粉和闲置的布匹缎子给他们,他们倒很是感激,常以自家养的鸡鹅相赠,墨瓷不收反而显得疏远,便都收下,时间一久,便熟络起来。

    暮色来临,雨轻看着剩下的糕饼,便想起隔壁小哥哥,就吹了三声竹哨,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不一会就见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后门溜进来,小心翼翼的走到雨轻的寝室窗下,双臂趴着窗台,探着小脑袋,嘻嘻笑道:“雨轻,叫我来是不是要分享好吃的呀?”

    “澈哥哥,你的鼻子真是灵啊,这么快就闻到豆粥的香气了?”雨轻领他进屋,指着案上的一碗豆粥,还有一小碟肉脯,笑道:“这是给你留的。”

    墨瓷常唤他阿澈,比雨轻大几岁,善习武,身子虽小却有些拳脚功夫,如今正在练枪法,扬言说将来要做天下一等勇士。

    阿澈此时饥肠辘辘,狼吞虎咽的吃干抹净,雨轻不觉奇怪,因为他夜间也习武,自然消化的比别人快。

    “澈哥哥,你看到后面那个荒废的小阁楼了吗?”雨轻忽闪着大眼睛,略显神秘的讲道。

    阿澈点点头,双眼清亮无比,反问道:“阁楼怎么了?”

    “风一起,就会传来凄厉的声音,好像有鬼哪!”雨轻的声音还是奶气未褪,但是说话的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厉害,小小的胳膊还比划着,“快看,就是那个黑影!”

    阿澈明显被吓的浑身发颤,但嘴上却嘟囔着,“雨轻,你不用怕,我会护着你的。”

    然后还真的站到她前面,看见那战战兢兢的单薄背影挺立在那儿,雨轻竟觉得他很仗义,有担当,突然有些感动,揉了揉眼睛,笑道:“澈哥哥,我骗你的,那是古掌柜平时放置香料和杂物的屋子。”

    阿澈这才放下心来,转身憨笑一阵,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雨轻,下次我一定不会再害怕了。”

    “嗯,我知道。”

    灯光下,阿澈的小脸泛着红晕,笑得那么纯朴,那是最无邪的时刻,雨轻想要深深的记住。

    临走时,雨轻用手帕包好几块糕饼,塞进他怀里,他的明眸里闪着光芒,如夜空里那颗最耀眼的星,她望着他小小的背影,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第三节 湖岛清过尽流波 梦魂长在洛城郭(下)

    烈日下,雨轻听课的心飞得越来越远了,老夫子也拿她没有办法,不时扇着蒲扇,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口里念着那些干巴巴的诗文,晃得她头晕。也不知什么时辰下了课,更不知老夫子早已走远,只是嗅着窗边的花香小憩。

    这时,惜书兴奋的如雀儿般跃起老高,喊道:“贵嫔娘娘来了!”

    雨轻猛地坐起来,放在头顶的书哗地落地,雨轻正要弯腰去捡,就看到母亲已站在门口,低低看着她,她害羞的钻进左芬怀里,忸怩着抬头道:“母亲,我好想你。”

    “是这样吗?我的机灵鬼,老夫子刚刚说连日来你可都没有用功,字帖更是不练了。”左芬娇嗔道。

    雨轻辩解道,“那是因为太热的缘故,夜里的风凉快些,我准备挑灯夜读了。”

    左芬摇摇头,捏了捏她泛红的小脸颊,便示意裴姑进来,却见她抱着个大西瓜,额头渗出了些许汗珠,也顾不得擦,小心的将西瓜放在桌案上,便道:“娘娘,现在可切开吗?”

    “西瓜?”雨轻惊喜道。

    左芬皱眉,问:“西瓜?你认得?”

    雨轻知道自己失言了,晋代的话还不叫西瓜,因其性寒解热,称寒瓜,从西域运过来的,属于稀罕物。

    “不,我只是觉得像瓜。”雨轻含糊不清的小声说。

    左芬微微一笑,一边让墨瓷切开它,一边解释道:“这是前日从西域进贡来的寒瓜,皇上见之大悦,宫宴上我已尝过了,甚是清爽甘甜,所以便拿来与你们品尝。”

    等墨瓷切好用盘子盛上来,雨轻就美滋滋的吃起来,好像瞬间暑气全消,顾不得什么仪态,大口大口的直往嘴里吸,汁水还流到领口,左芬忙用手帕给她接着,笑道:“慢点吃,谁又会跟你抢呢?”

    雨轻这才慢了下来,忽然想起澈哥哥,就告诉惜书去把隔壁的小哥哥叫来一起吃瓜,左芬欣慰道,“这样很好,都懂得分与他人了。”

    “母亲,它是从西域来的,应该叫西瓜才对。”雨轻实在觉得叫寒瓜太过别扭,便自告奋勇的要给它重命名。

    左芬看她如此天真的瞧着自己,便点点头,附和道:“也对,也对,你愿叫它西瓜,就这么叫吧,反正也见不到几回。”

    雨轻眼珠一转,心想留下西瓜黑籽,说不定就能种出来,那样再也不怕没有西瓜吃了,便把吐出来的西瓜籽一一捡起来,墨瓷看见自然过来帮忙,又问:“雨轻小娘子,捡它何用?”

    “墨瓷姐姐,待会儿你选择一些饱满的西瓜籽,然后将西瓜籽用清水洗干净,放在阴凉的地方晾干,留着日后用的。”雨轻吧嗒着小嘴,心下暗喜,仿佛已经看到洛阳城里的西瓜地,墨瓷只能照做。

    左芬含笑不语,知道她鬼主意多得很,天天猜她的心思恐怕是猜不完,也就不再多问。

    不过临摹字帖的事还是不能搁置不管,便语重心长的对她说:“雨轻,上月你临摹的钟繇的《荐季直表》,已有些进益了,比东宫那位还要好呢,但不能从此懈怠,不然就要落后于他了。”

    “东宫太子?”雨轻讶然,不知是母亲故意偏袒自己,还是自己真的天赋异禀,书法造诣胜过太子。

    “不是太子殿下,是他的幼子贤儿(司马遹小名),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练习钟繇的书法,总是写的不好,也许依着他的性子,练习张芝章草更好些。”左芬轻叹道。

    当今太子殿下之子司马遹,性情孤傲,与太子妃贾南风不睦,朝野尽知,只是没想到在书法造诣上自己更胜他一筹,雨轻想想就好笑。

    “不过那日我叫你练习钟繇的《宣示表》,你今日仍未临摹完吗?”左芬面上稍有不快,似乎有些嗔怪她的惫懒。

    “临摹好了。”雨轻早在昨晚彻夜用功,临摹完《宣示表》,以待母亲鉴赏,主要还是怕惹母亲生气,毕竟在这世上她是最关心自己的人。

    左芬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过来细细察看,细眉舒展开,淡淡说道:“确实进步很大,只是不可骄傲自满,还需勤加练习。”

    雨轻连连点头,又和母亲叙话,谈及惠芳姐姐抚琴时,左芬也颇为赞赏,聊得尽兴,许久没有这般高兴,又共进午膳,至黄昏时分左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夏去秋来,雨轻对研习书法也有了些兴趣,说是熟悉了练字的日常更为恰当,可是司马遹按耐不住性子了,挥毫写了一封书信,叫一名小内侍悄悄送到了胭脂铺子。

    等雨轻展信一看,却大笑起来,原来这位东宫太孙还幼稚的想要一决高下,雨轻自然不能示弱,当即用小楷字体回书一封,又让那名小内侍送进宫去。

    不想司马遹倒是承认自己输了,还奉上歉意,雨轻不禁对这位谦和有礼的太孙刮目相看,心想皇室子孙哪个肯轻易对个小丫头低头认输呢,便与他谈了许多研习书法的心得,这样一来二去,雨轻竟成了司马遹可以倾诉心事的笔友。

    初冬,小内侍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胭脂铺子里,古掌柜还是照旧送到后院来,由惜书代为转交。旁的奴婢不知是谁隔三差五的送信给小娘子,就待在院中伸着脖子朝里屋望去。

    怜画在窗下笑骂道:“瞧什么瞧,一个个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一向活泼胆大的香草应道:“我们是在看雨轻小娘子,又不是看你怜画,难不成因没人写信与你,你就恼怒了?”

    小婢怜画羞道:“胡说些什么,让墨瓷姐姐听到又是一顿好数落!”香草和梧桐她们本来笑嘻嘻的,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没了声音,表情有些迥异。看见惜书已然走出来,她们也就各自散开了。

    雨轻在窗前案边坐下,细细读着司马遹的来信,得知贾谧在棋盘上使诈侥胜,还在东宫寻衅滋事,让他很是厌恶。生母谢淑媛还缠绵病榻,常日无甚精神,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也日渐加深。

    贾谧本是贾南风之胞妹贾午与韩寿所生,‘窃玉偷香’一典正是由于他的父亲韩寿俊美无比,在贾充府上作司空掾,成日饮酒论事,贾午少女怀春,与他私通,并把晋武帝御赐父亲的西域异香赠与他,贾充得知此事,只得成全他们一对情人。

    贾谧本姓韩,只因其外祖贾充无子绝后,他才以外孙入继贾家,改姓为贾。

    金谷园二十四友无不以贾谧唯首是瞻,他的嚣张跋扈可见非是一日两日了,司马遹每每都压制住心中怒火,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他日渐变得忧郁,少年郎本该有的意气风发早已消失不见。

    雨轻读后满是感慨,合上书信,望着外面院子里光秃秃的枝丫,落叶被冬日劲风刮得遍地飞窜,几个奴婢在忙碌的收捡落叶,满目萧瑟,雨轻的心有些凉意,遥想自己的父亲现在何处,还会回来吗?百般滋味化为一股笔力,专注的临摹钟繇的《贺捷表》,以消磨寂寥冬日。

    冬夜,北风刮得越发紧了,雨轻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心绪难安,不知何时入睡的,只觉睁开梦眼惺忪,就听惜书在外面喊着,“下雪了,下雪了!”

    雨轻欣喜不已,赶紧爬出温暖的被窝,撩开幔帐溜下床,还未穿好棉衣,就光着脚跑到门口,见房檐上倒挂着一串串亮晶晶的冰柱,满树梨花乱颤,一派银装素裹之景,雪花从天而降,趁着寒风飞飞扬扬,犹如恬静的少女娇羞的伸出纤纤玉手,刚触碰到雨轻的一双小手,就融化了。

    雨轻吸了一口凉气,竟打了个喷嚏,急匆匆缩回被子里去了。

    “雨轻小娘子,又贪凉了。”墨瓷端着一盆洗脸热水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葱绿色的短袄,红扑扑的脸颊上绽出浅浅的梨涡,倍显俏丽,笑嗔道,“雪下得大,待会儿小娘子还是不要出去了。”

    “那可不行,”雨轻眼神笃定,任由她服侍着穿好衣裳,一番洗漱过后,便看见惜书已提着食盒进来了,不禁问道:“澈哥哥来了吗?”

    “雨轻小娘子怎么知道他会来?”惜书不解。

    雨轻摇晃着小脑袋,心想早就和澈哥哥约定好的,今年冬天第一场雪,要一起去打雪仗!

    “我自然知晓。”雨轻得意的笑起来,吃了半碗韭叶水引饼,就穿上前几日母亲送来的羊皮小靴,刚要走出门去,墨瓷就在后面叫道:“雨轻小娘子,暖手炉不带着吗?”

    “我是要去打雪仗的,怎能带着它碍事呢?”说着就一溜烟跑出院去。

    果然阿澈还在后门口等着自己,小脸冻得红通通的,看到她过来了,就向她招手道:“雨轻,这场雪来的真及时,不然又要有好一阵子等。”

    “我们还像去年那样堆个小雪人,再给它披上斗笠,可好?”

    阿澈点点头,两个孩童就这样嬉笑打闹着堆起雪人,雪下得越来越大,雨轻突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但雪人尚未堆好,她就继续玩笑着,也不加理会,但不知是玩得太过累了,还是昨夜失眠的缘故,手中的雪球还没掷出去,身子就倒了下来。

    邻近开杂货铺的陈大娘正好路过,大惊,赶忙抱起雨轻送进院里,阿澈跟在后面,心里很是自责,害怕是因为贪玩才致使她晕倒的。

    墨瓷和惜书见雨轻被陈大娘抱了回来,也是心慌,又是在室内添炭加热,又是叫人去请郎中,墨瓷更是心急的流下泪来。

    惜书怕下人们不尽力,就自己冒雪出了院门去请郎中,走到半路,就碰到张老太医携带药箱走过,惜书听左大人说起过,这位张老太医已经退休离宫,医术高明却从不随意与人看病,别人是想请他都请不到的,今儿个倒愿意出诊了,还是在这样的大雪天。

    还未等惜书开口,老太医就主动问询雨轻小娘子的身体状况,惜书惊喜万分,慌忙请老太医去给雨轻小娘子看诊,老太医也不迟疑,步履匆匆的随她来到院内,惜书虽心中犹疑,但也顾不得许多,能请来老太医已是万幸。

    把过脉后,老太医淡然道:“无妨,只是略感风寒,好生调养就可痊愈。”

    墨瓷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看着老太医写好药方,听过他的医嘱,便命惜书去抓药熬制,又备上几两金子酬谢老太医,送他至院外。

    大半天过去,阿澈看到雨轻已喝过药睡下,才放心的离开。

第四节 雪中卧病见真情 风云忽变断音信(上)

    左芬从刚回来的内侍口中得知雨轻生病,心急如焚,苦无出宫的机会,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看这雪势没有停下的迹象,她想出一个大胆的主意,换上裴姑素日出宫所穿的衣衫,假装出去采买香料,幸而雪下的大,戴着斗笠,宫门守卫也认不清,就这样偷偷出了宫。

    坐上早已备好的牛车,直接往胭脂铺子赶去,左芬这一路心都是惴惴不安,想着雨轻这孩子父母都不在,她还那么年幼,身边只有几个粗使丫头和婆子,现又病着,怎能让人放心?

    风雪愈急,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拥下来,连下两日,路面也变滑了,车轮有些打滑,不敢急赶路,左芬见此,眼见离胭脂铺子不远了,就直接下了牛车,自己在风雪中步履维艰,拄着木杖,想要加快行走。

    门外有几个穿着木屐的奴婢,正在倒炭渣滓,看见她,赶忙迎上来,搀扶她进了内院。

    暖阁内,雨轻正歪在榻上,乌发也未梳起,看着惜书把刚采来的几枝红梅插入瓶内,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是一阵咳嗽。

    “雨轻,”话音刚落,就见左芬脱下斗笠,走上前来,下巴沾着雪末,颊边还挂着几滴亮晶晶的眼泪,又是笑又是哭,抱着她说道:“孩子,我来晚了。”

    “不晚,孩儿好多了。”雨轻摸着她冰冷的衣衫,眼角湿润,伸出小手给她擦拭脸颊,笑道:“太医来给我诊治过了,只是着了风寒,不碍事的,母亲莫要挂心。”

    “太医?”左芬诧然,“是张老太医?”

    “嗯。”雨轻点点头,道:“喝了两天中药,已好些了。”

    左芬细想,定是有人特意去请他前来看诊的,不然他定不会来,莫不是——

    “母亲,母亲。”雨轻连声唤道,左芬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笑道:“有他诊治,我自然放心。”

    雨轻又慢慢躺下来,握着她的手,想要撒娇,又不敢撒娇。

    “药很苦吗?”左芬抚上她的额头,轻声问。

    雨轻点点头,不情愿的指着案边的那碗汤药。

    “良药苦口,总是要喝的,放温了就一口灌下去,也就不觉得苦了,想当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喝药的,很不雅观,是不是?”

    雨轻甜甜笑着,说道,“我也是这样喝的,和母亲一样。”

    待喝了药后,雨轻拥衾入睡,左芬就跪坐在她榻边,在梦中依稀听见声声泣语,“孩子,我虽不是你的亲母,但你就如我的心尖肉,一日日见你长大,我真是高兴.......”

    .........

    “可是我知道,孩子你心里苦,刚生下来娘亲就没了,要怪就怪你父亲吧,那个狠心的人抛妻弃子,我真的想将他千刀万剐.......”

    “唉,我在那牢笼般的皇宫里,度日如年,真想离开宫和你长住在一起,即便再清贫,我也心甘,孩子,为了你,即便豁出性命又何妨?”

    凉凉的一滴泪落在雨轻的脸上,左芬生怕弄醒了她,手颤颤的去擦拭掉落她脸上的那滴泪,可是她伸出的手突然僵住,雨轻慢慢睁开双目,眼角滚下热泪,鼻尖发酸,啜泣道:“娘亲,娘亲......”

    她们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任外面的风雪再寒厉,她们彼此的心窝却是暖暖的。这样就足够,即便没有血脉相连,她们都拥有炙热的心,两颗心交融在一起,互相依靠,在这个世上,她就是自己的娘亲。

    院门外迎着风雪的老者站立良久,终于还是被管事的扶上了牛车,又掀开帘子不忘嘱咐道:“记着,这家孩子若有什么事,马上来通知我。”

    一名小厮躬身遵命,自回附近的一家食肆里去了。

    温情过后总是要分别,雨轻望着母亲渐渐离去,不免失落。

    不一会墨瓷在暖手炉里放入龙脑香,又搁在她手边,自己却安静的在旁缝制新棉衣。

    她已经连着两夜加紧缝制,想赶在雨轻痊愈前就缝好棉衣,让她穿上御寒。当捏针感觉手冷时就来回搓搓,朝手心里哈热气。

    雨轻看见这一幕,忙说道:“墨瓷姐姐,屋里的炭烧得太热了,这暖手炉还是拿开吧。”

    墨瓷一怔,便小心的拿起手炉,放在自己双膝上,焐着手,含笑道:“雨轻小娘子再睡会吧,惜书已经去准备晚饭了,今日小厮不知去哪里寻到了一尾鱼,可以做你最爱吃的鱼羹了。”

    雨轻面上有些喜色,不知不觉又昏昏欲睡了。

    雪落下的声音总是很轻盈,只是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一小串脚印沿着后门至内院,灵活的身影很快隐入室内。

    “雨轻。”清脆的声音闯入耳间。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原来是澈哥哥,便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外面的雪地滑的很,如果摔一跤,你这一等勇士岂不是要丢脸了?”

    “因为担心你,怕你怪我。”阿澈垂下小脸,摩挲着衣角。

    雨轻佯装生气,说道:“为什么要怪澈哥哥,是我晨起贪凉,不关你的事,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阿澈抬起双眸,有些好奇。

    “那就陪着我共进晚餐吧。”雨轻吧嗒了一下嘴,笑对着他。

    阿澈点点头,非常期待的样子,又想起刚才在院外看到的怪爷爷,不禁说道:“雨轻,方才我看见在你家院外站着一位老者,我觉得眼熟,好像前几日他就来过,不敲门,也不像要进来的样子,好生奇怪。”

    雨轻心里明白,那就是她的外公,嘴上说狠心的话,可实际上还是很关心她的,估计那尾鱼就是他老人家送的,不然在寒冬雪天里哪还有鱼市卖鱼呢?这样想着多少得到些安慰,常听墨瓷在小奴婢们面前说裴家规矩如何如何,想必自己的生母就是出自河东裴氏了。

    雨轻还记得自己外公的音容相貌,是有风姿,但决算不上豁达,也罢,总之他还是在关心着自己,没有彻底忘记自己这个外孙女。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不过老太医开的方子果真有效,身子渐渐好起来,多日不练习书法竟有些想念了,看来自己已然变成勤奋之人,不过还要多亏司马遹的勉励,在她病中他特意画了一幅红梅图,后赠与她,她甚觉欢喜,遂命人挂于书房。

    雪停天晴,转眼除夕将至,雨轻用小楷在两块长方形桃木板上写了一副春联:

    “鲲鹏飞玉宇,骐骥跃神州。”

    晋朝周处所著的《风土记》记载,“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当时还没有贴春联的习俗,只是在门前钉两块刻有“神荼”、“郁垒”二神的桃符,用以压邪驱鬼,祈福免祸。

    阿澈看到后觉得新奇,便让雨轻给他也写一幅对联,雨轻欣然答应。邻近的陈大娘夫妇膝下无子,雨轻早给他们备下了一幅春联,送与他们,以表谢意。

    左芬留在宫中不能回来,差人送来许多新年礼物,有什么金项圈,玉镯子等小首饰,还有些左芬为她亲手缝制的精美新衣裙,几匹蜀锦,更有好几个食盒,盛着些糕饼,果脯之类,最让人惊喜的是还有好几罐蜂蜜,装了满满一大车,墨瓷和惜书搬了好一阵子,才收拾停当。

    雨轻只能和几个侍婢一起守岁了,偏阿澈也被他的生父带回家中过年,院中却是冷冷清清,也没有爆竹烟花之类,只能吃些佳肴,就早早去睡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日子很是平静,四季交替,一年又一年,雨轻已经七岁了,太熙元年,晋武帝司马炎病逝,太子司马衷即位,立贾南风为后,太傅杨骏辅政,贾后早年与皇后杨芷有嫌隙,心生怨恨,遂密谋诛除了其父杨骏,夷三族,废掉太后杨芷,贬其至金墉城,次年便身亡。

    与太后杨芷交好的左芬也未能幸免,被赶出宫,从此和雨轻长住一起。在这个西晋末似乎没有太平可言,尤其在贾南风专权之后,司马遹近日的书信来的少了,或是被贾后时刻提防着,私传信件也要谨慎小心,不然祸及的可是自己。

    天已擦黑,惜书在旁研磨,怜画剔亮银灯,雨轻仍在临摹钟繇的《贺捷表》,左芬看了一卷《道德经》,后背不觉发凉,微蹙眉道:“墨瓷,把窗子关上吧,夜里寒气重,雨轻怕是禁不住。”

    窗子还未关上,就听外面有些闹哄哄的,墨瓷快步走出门,去看发生了何事,不一会就慌张的跑了回来,说道:“太妃,街对面来了一队官兵,带着长刀,还手持火把,往阿澈家去了。”

    “澈哥哥家?他们犯了何事?竟还招来了官兵?”雨轻惊问,毛笔从手中滑脱掉落纸上,一片墨迹,洇湿了宣纸。

    左芬半晌方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第五节 雪中卧病见真情 风云忽变断音信(中)

    雨轻一愕,看着母亲关切忧虑的眼神,一时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芬道:“那应该是去抄家的。”

    说这话时,左芬沉静地凝视着雨轻,见她的目光垂下,知她在担心好友阿澈的安危,只是这根本没有办法——

    “或许他们母子早就离开了,昨日你不是就没见到阿澈吗?”左芬只能先安慰着她,怕她太过伤心。

    “他到底是谁?”雨轻含泪问道。

    左芬轻轻叹息,答道:“他是文家公子的外室所生,如今文家被人诬告谋反,依律是要夷三族的。”

    “夷三族?”雨轻泪落,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这是她来到这世上第一次被震撼到,这样残酷的刑罚无不让人胆怯,而且这就发生在身旁,街坊挚友,就这样全家被诛,她无法想象阿澈在突然面临死亡时的恐惧,他是否能够挣扎逃脱?

    雨轻害怕的有些无助,这才是西晋,真正的古代生活就是如此,一步错步步错,直至到死都不能摆脱厄运。可是她不能就此认命,她还要找寻父亲,保护好自己现在唯一的亲人——母亲。

    不,还有墨瓷和惜书,古掌柜,裴姑等等,他们的生命在旁人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在她的心中,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不可被人随意抹杀。

    雨轻抹掉泪珠,镇定的说:“母亲说得对,澈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他和我有过约定,要做天下第一勇将,他一定会做到的!”

    即便她的心都要疼死了,她也不能表露出来一丝一毫,唯恐母亲为她担忧,她很清楚母亲现今的处境,被赶出宫后的痛楚,她怎忍心再让她难过。

    左芬知道她心里主意大,有些事总要等时日久了才能淡忘,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只劝她早些歇息,就掩门离开了。

    次日天一亮,雨轻就起来跑出院门去,朝阿澈家一望,大门紧闭,封条已贴,再也看不见澈哥哥练武的身影,再也无人陪她说笑,她的心顿时空落落的,手心里攥着那把小木剑,眼前湿润,这颗心变得无处安放,更难以释怀。

    不知道为什么日子开始过得慢起来,雨轻时常发呆,有时就坐在门外痴痴的望,看雁飞,听风声,有时甚至自顾自的笑起来,奴婢们都觉得她有些呆傻了。

    唯有左芬懂得,那是她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自从阿澈出了事后,她变得不再开朗,话变少了,笑的也那么不自然,让人看着心疼。

    一入夏,左芬便时常带着雨轻去城外散心,有时漫步田野间,有时倚着看小桥流水,总之都是为了让雨轻尽快从阴霾中走出来。

    雨轻也确实开心了不少,就当作踏青,可惜没有画板,不能将尽收眼底的美景一一画出来,当然自己也不擅长美术,只简单练过一些素描之类,信手涂鸦反倒让别人笑话。

    这日,左芬特意拿出一件新的藕色衣裙,给雨轻换上,墨瓷亲自给她梳了两个发髻,比平常细致很多。

    “母亲,今日是去见您曾经的闺阁密友吗?”雨轻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开心非常。

    左芬抿嘴一笑,由着墨瓷整理衣裙,转面说道:“是庾夫人,从前我和她经常吟诗作对,她弹得琴极好的,阿芳(左思长女)就是跟着她学琴的。”

    雨轻点点头,心想着她定是位风姿卓越的女子。

    母亲说过这位庾夫人是出自北地傅氏,堂兄乃司隶校尉,东明亭侯傅祗,早年曾任荥阳太守期间,建造沈莱堰解决黄河泛滥的问题,百姓因而为傅祗立碑称颂,有这样贤明的兄长,庾夫人肯定也有着非凡的才情和品格。

    雨轻牵着母亲的手走出院门,坐上牛车,径直去往庾夫人府上。

    到了府上,递了名帖,牛车便从角门进入,这府里的花园很大,各色花卉应有尽有,东边还有一片池塘,朵朵莲花盛开,碧绿的荷叶像个大玉盘衬托着荷花,美丽绝伦,叶间蜻蜓,款款而飞,一静一动,好似展开了一幅迷人的画卷。

    一侍婢在前引路,含笑着说:“我家娘子刚才还念叨着,可巧太妃就来了。”

    左芬自摇着团扇,慢步走上回廊,四下里望着,问道:“可是这院子又修葺了,那片竹林倒是清雅的很。”

    “太妃好眼力,去年刚修葺一番,我家大娘子嫌通往西边小院的石子路太过空旷,便修了这片林子。”

    闲话说着便到了内室,只见一清雅脱俗的妇人跪坐于案边裁剪花枝,听到奴婢轻声禀告,忙起身笑道:“可盼着你了,偏巧你又时时在忙,今日可要留下用过午饭才行。”

    “难为你想得到我,我必是吃了饭才肯离开的。”左芬放下团扇,跪坐下,雨轻见礼道:“雨轻见过庾夫人。”

    “雨轻,就是你认养的女儿,走近些让我瞧瞧。”庾夫人细细打量着她,柔和的笑道:“真是个俊俏的孩子,还是兰芝(左芬小字)你有眼光。”

    “哪儿的话,你家萱儿作的一手好字画,谁又能比得过?”左芬忙接话道,又示意雨轻坐下。

    庾夫人含笑着又望了望门外,不禁问身边的侍婢,“萱儿呢,可还在凉亭作画?”

    “萱儿小娘子方才就回房了,好像是傅家小郎君派人来传话,说偶遇陈郡谢家小郎君,今儿是不能来了。”

    庾夫人已猜到了几分,笑说:“萱儿太过专注作画,倒有些痴了,非要拉着畅儿一起品评她的字画,没想到那日张墨先生称赞她几句,她就当真了,日夜作画,乱了章法,却不知欲速则不达,反倒失了精神气。”

    “难为萱儿这孩子有这股子热情,何必浇灭它呢?”左芬笑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慢放下,看着雨轻,又说:“可是觉得闷了,不如你去池塘那边走走,吹吹风,也凉快些。”

    雨轻点点头,刚起身就听庾夫人说,“好孩子,让碧荷陪着你逛逛,顺便去瞧瞧萱儿,她和你一般大,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也不会感觉太无聊。”

    雨轻答应着就走出屋,随着碧荷来到一间幽静的雅室,窗边放着一盆兰草,桌案上压着一幅夏日荷花图,一朵娇羞含苞,另一朵徐徐绽放,亭亭玉立在池边,看着让人感觉清爽许多,可端详着总觉得画里缺少点什么。

    不经意间瞥见那支细毛笔笔杆上竟还泛着油亮光,拿起闻着略微有些鸡肉的味道,雨轻不禁有些发笑。

    这时一个青衫女童走了过来,圆圆的小脸显得有些沮丧,细声问道:“你是谁?”

    “雨轻。”

    那女童“哦”了一声,拿起毛笔在笔洗里沾了沾,继续准备作画。

    这时,一个小丫鬟提着食盒走进来,躬身劝道:“萱儿小娘子,你已经三日未曾用饭了,夫人很是担心,还是吃些东西吧。”

    女童摇头,敛容道:“快拿出去,我已经说过,要闭门作画,画不好绝不进食!”

    那丫鬟苦劝无果,还是拎着食盒悄悄退下。雨轻四下瞧着,偷吃的人终还是有破绽的,好个绝食明志的小丫头,意志力太不坚定了,偷吃还留下痕迹,真是笨拙的可爱。

    “风吹过池塘,荷花自然摇晃,花茎也会随之弯曲,过直反而失真,‘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若画上小小的蜻蜓,或许会更生动些。”

    雨轻淡淡几句话,却让这女童惊诧不已,犹如醍醐灌顶,双眸闪亮,放下毛笔,笑问:“雨轻,你便是左太妃的养女?”

    “嗯。”

    那女童盈盈一笑,说:“我叫萱儿,谢谢你的指点。”

    雨轻摇摇头,忙说:“什么指点,我对作画知之甚少,只是我的随感而发。”

    “我的母亲极爱莲花,所以我想画一幅莲花图待母亲生日时送给她。”庾萱明眸似春波盈盈,神态恬淡,只是眉间隐隐有一丝忧色,“可总也画不好。”

    “有欲而不执著于欲,有求而不拘泥于求,这份心意你的母亲或许已然知晓,在她心中你的画作已经至善至美了。”

    雨轻这时近前贴耳细语几句,庾萱略怔了怔,像是说中了她的心事一样,有些羞涩的点点头,主动来牵雨轻的手,轻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雨轻伸出小手指指向那只油亮的笔杆,然后再仔细闻了闻,摊手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侧脸指着一旁的瓷枕道,“若我没有闻错,这枕头里还有剩下的鸡腿。”

    庾萱羞臊了脸,娇嗔道:“我只是去小厨房偷了一只鸡腿吃,我确实已经两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雨轻摇头苦笑,又低首摸了摸案边,手指上还沾有一点点残渣,在她眼前晃了晃。

    “还顺便拿了一碟糕饼。”庾萱垂首,好尴尬的小声说了一句。

    雨轻牵过她的手,低声道:“我想你的大作马上就可以完成了,以后不用再偷吃了。”庾萱点头,眸子闪亮,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婢丹青走进来,堆笑说:“夫人已在凉亭那里备下午饭,让萱儿小娘子带着新结识的好友一同前往。”

    雨轻与她相视一笑,随着仆婢来到凉亭。

    一池莲花姿态优美,风儿吹起涟漪,雨轻和青裙女童相伴走过去,分外惹眼,更增添了一抹天真烂漫的童趣。

    “母亲。”庾萱含羞着投入母亲的怀抱,又看了看左芬,面如琢玉傅粉,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便起身给左芬施礼,

    “萱儿见过太妃。”

    左芬慈爱的点头称赞她性情淑婉,又瞟了雨轻一眼,说道:“你这好友当得便宜,何曾你懂的作画了,还当起了老师?”

    “母亲又在打趣我,原是方才看这一池莲花甚为赏心悦目,才有些感触罢了。”

    雨轻说着就紧挨庾萱跪坐一处,窃窃私语着很是欢快。

    庾夫人见她们已熟络起来,很是欣慰,便说:“我在闺阁时就喜莲花,只是园子里缺少会打理莲池的人,倒失了几分别致。”

    想是她怀念起儿时在傅宅的生活场景,不免有些惆怅。

    雨轻忽然想起周敦颐的那篇《爱莲说》,便起身笑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妙哉,妙哉!好一个花之君子者也!”庾夫人开怀一笑,不吝赞誉道:“雨轻,真乃当世才女,已不逊左兰芝。”

    雨轻害羞的低下头,与庾萱对视,她已满目崇拜之情,连连拍掌,雨轻心想: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自然是名篇,我只是借用一下,无伤大雅,只是实在当不起才女二字。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句甚佳!”庾萱称赞道,又拉过雨轻的手,附耳低语说:“到时完成画作时,雨轻记得题上这两句诗,我相信你的书法也定然不凡。”

    听她这样说,雨轻更不敢当了,谦虚道:“只是练过一些钟繇的书法,造诣尚浅。”

    用饭时,庾萱总时不时瞄着雨轻,甜甜的笑着,这神情像是在看自己仰慕的偶像,被看得人都有些心悸了,雨轻面带迷之微笑,不知如何言语。

    饭后雨轻便悄悄问庾萱可有乳名,惊喜的是庾萱乳名叫知世。

第六节 雪中卧病见真情 风云忽变断音信(下)

    多日的往来让雨轻更加肯定庾萱对自己的痴迷,同大道寺知世对小樱的喜爱如出一辙,偏巧还重名了,雨轻甚是欢喜,每当唤她‘知世’,都有种别样的熟悉感,十分喜悦,庾萱问何故如此?

    雨轻便一本正经的向她解释道:“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乃真性情也。”

    庾萱见她如此夸赞,竟受宠若惊,又觉雨轻学识广博,自愧不如。

    二人日渐亲密,无话不谈,即便秋风萧瑟,落叶满地,雨轻也能想出新颖的点子让她作画,画师张墨暂居洛阳,时常会教授庾萱一些作画技巧。

    雨轻在旁也开始学习,只是痴迷程度不如知世,偶尔献丑,张墨只是捋须不语,雨轻便壮胆一问,

    “张先生,我的资质可否?”

    “资质尚可,悟性也可,只是不通水墨笔法,需要从基本技巧练习,或能有所造诣。”

    雨轻点头,庾萱贴耳道:“雨轻你聪颖过人,日后绝对能作出好画。”

    “知世,作画要专注。”张墨捋须微嗔道。

    庾萱低下头,不敢再窃窃私语。

    雨轻见这个知世又开始吹捧自己了,不禁心虚起来,万一将来作不出好画,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庾家的那片竹林子很是僻静,雨轻同庾萱时常来此下棋,二人棋艺一般,重不在输赢,而是恣意笑谈。

    “这局我输了。”雨轻笑道,然后玩了个简单魔术,把手帕塞进手里,弄了会摊开,手帕没了,手掌全张开这样的。

    庾萱看得一惊一乍,雨轻微笑着告诉她原理,庾萱笨拙重复的过程中,还问道:“之前你讲的《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第二次孙悟空变成小虫,飞到杯子里面,第三次呢,他又变成了什么?”

    “知世,这么怪诞有趣的故事怎么不与我们讲讲呢?”

    有一高一矮两位少年结伴而来,高个子的少年白皙的皮肤,暖暖的阳光照的他脸颊微红,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凤眸微眯,打量着雨轻。

    稍矮一些的少年皮肤略黑,神色黯淡,垂头丧气的走过来。

    “表哥来了?”庾萱放下了棋子,牵着雨轻的手一起迎过去,只觉他面色阴郁,上前就问:“郗哥哥,他怎么了?灰头土脸的,又是被王秀欺负了?”

    知世口中的‘郗哥哥’就是高平郡郗家之子,郗遐。

    傅畅不言,只是坐下,让奴婢端来一碗凉水,他猛灌一口,埋怨道:“在学堂里,他王瑶谨(王秀)和温氏兄弟处处与我作对,今日就给我出了一难题,‘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明日若答不出,就要在所有学子面前出丑,王秀还口口声声说‘北地傅氏,不堪与他同窗’!”

    “他是尚书仆射王衍的幼弟,又得石崇赏识,自然目中无人,可是他这般说我们北地傅氏,真是可恨!”庾萱确实有些恼怒。

    “兔子十二只,雉鸡二十三只。”雨轻很快说出答案,看到傅畅震惊的目光,微微一笑:“明日你不会出丑的。”

    “你会算数?”

    古铜色皮肤的少年摸了摸后脑勺,圆圆的眼珠转动着,似是想不明白。

    “让兔子和雉鸡同时抬起两只脚,这样笼子里的脚就减少量为总头数乘以两只,由于鸡只有两只脚,所以笼子里只剩下兔子的两只脚,再除以二就是兔子数。”雨轻细细讲道。

    傅畅似懂非懂,头摇晃着像是在苦算,不过看神色依旧解不出。郗遐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心道:这种解法真有趣,难为这个女孩能想得出。

    雨轻直接捡了一根细枝杈,在地上画着,干脆用方程式的方法为他讲解,

    “设雉鸡为甲只,兔为乙只,甲加乙等于35,两倍的甲加四倍的乙等于94,两倍的甲加两倍的乙等于70,然后94减去70等于24,这就是两倍的乙数,兔子就是12只,雉鸡就是23只。”

    雨轻故意把xy变成甲和乙,讲得有些费劲。

    “这么算确实简单易懂些,不过这些是数字吗?”傅畅指着那些阿拉伯数字,心生疑窦。

    郗遐似笑非笑的望着雨轻,问道:“你是从哪里学的算数?”

    雨轻这才发觉自己大意了,晋朝哪有阿拉伯数字呢,便笑道:“当时看到一本古书,就有这样的数字,比壹贰叁好写些,当然这种算数方法也是在那本书里记载过的。”

    傅畅着实佩服,蹲身还在仔细看着,浑然不知雨轻和庾萱已然起身,他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解法真妙,太妙了。”

    郗遐摇头,调侃道:“你这样的说辞可不足为信,若说是遇见了什么世外高人,倒还听的真切些。”

    雨轻暗想:好一个难缠的家伙,还真要刨根问底,只能当听不到了。他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一样,哈哈一笑,道:“什么时候也给我们讲一讲那个什么西游记?”

    雨轻含笑着不语。

    “表哥,那日我就说过,雨轻天资聪慧,这样的算数当然难不倒她了。”庾萱沾沾自喜,仿佛是自己解出来的一样,然后开始变那手帕魔术,可惜又失败了。

    雨轻又当面做了一次这个小魔术,庾萱照葫芦画瓢似的重复着这些动作,还是失败。

    郗遐淡笑,道:“让我也试一试。”庾萱愣了一下,然后把手帕递给他,他简单几下,手帕像飞了一般,不见了。

    庾萱不禁拍手称赞,“不愧是郗哥哥,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快。”

    雨轻也抬眸注视着这个少年,难道他知道这个魔术,或者说他有做魔术师的天赋,总之这样轻易的就破解了,自己在前世还练了整整两个星期,真是败给他了。

    傅畅站起身,感觉有些热,粗壮的胳膊一撸袖子,说道:“本来我想明日向夫子告假,经日夜苦算总能解出来,到时再回学堂,不然自己白白受辱事小,毁了北地傅氏的名声事大。”

    “哦,原来你是要彻夜解算,倘若一日算不出,就一日不去学堂了?”雨轻不觉好笑,有这般持之以恒的毅力,倒很贴合他的肤色,真有小小男子汉的模样。

    傅畅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轻声说:“这不是被你解出来了,明日就不用告假了。”

    庾萱被他的窘状逗乐了,笑问:“表哥说话怎么声音都变小了,平日里那可是底气十足的,难道今日感到难为情了?”

    “就你话多,《论语》念到第几篇了,待会儿告诉姑母,让她罚你。”

    傅畅却看了一眼雨轻,心里满是钦佩,甚至觉得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与她的品性正契合。

    雨轻这时抬首,眼望一鹤排云直上,叹道:“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你有心事?”傅畅皱眉问道。

    雨轻微微垂下眼睫,“只是无谓的的感伤罢了。”

    其实她看着傅畅,竟不自觉的想起澈哥哥,那个有时痴呆有时又充满好奇心的男孩,和刚刚蹲在地上算数的傅畅一样,只是境遇天差地别,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里。

    郗遐望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愈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拂袖而去。

    “雨轻,过几日荀姐姐家就要回洛阳了,我母亲已经和左太妃商议好,到时一起过去。”庾萱双手紧合,万分期待的样子。

    “荀姐姐到时肯定要笑话你的,学识不见长,话却越来越多了。”傅畅故意嘲讽她道。

    庾萱“哼”了一声,拉着雨轻的手,转过身去,悄悄说道:“荀姐姐容貌绝佳,只是性情冷淡,寡言少语的,不过我知道,她也是很暖心的人,才不会奚落我呢。”

    雨轻听她这么讲,就知道这位荀姐姐是个冰美人,不擅交际,与知世能够交心倒让人颇感意外。

    再转过身来,见郗遐早已走远。

    “小郎君,小郎君!”一小厮跑了来,喊道:“大人唤您回去,说是有贵客来访。”

    “哦。”傅畅应道,又想再和雨轻说些什么,无奈被庾萱故意拦着,也就作罢,匆匆离去。

    颍川荀氏,自东汉以来就是名门望族,直至荀勖,累官至光禄大夫、仪同三司,守尚书令,久管机密之事,才思敏捷,能揣摩人主心思,不触犯人主之意,才能长保爵禄,荫佑子孙。

    听知世所言,荀勖乃画师卫协之徒,因其父早逝,幼年便由舅家(母亲钟氏)抚养,其间与堂舅钟会关系不睦,荀勖有一把宝剑,价值连城,常在钟会母亲钟夫人处放着。钟会设法夺之,荀勖只能吞声。

    后来钟会与兄长斥巨资修建了一栋宅子,极其华美,还未搬家,荀勖便悄悄潜入宅中,作了一幅太傅钟繇的画像,衣冠相貌栩栩如生,钟会兄弟见状,悲伤哀痛,便空置不住。荀勖也算报复了之前夺剑之仇,日后也就流传‘潜画太傅’这一典故。

    庾夫人在待字闺中时就曾在荀家学过琴,荀勖善解音声,时称他是“暗解”。并且负责调整律吕,修正雅乐善,掌管音乐之后,音调不能协调,他曾在路上听到赵地商人的牛铃声,识辨其中音律,便下令让郡国都送牛铃来,果然得到了音调和谐的牛铃,调好了音律。

    可惜荀勖早几年已经病故,荀家姐姐就是荀勖之孙,荀宓,是出了名的高冷,善箜篌,闻之如潺潺流水,空谷幽幽,让人忘返。

    秋晴万里,几辆牛车相继在荀宅门前停下,庾萱没等侍婢搀扶,就自个下来,奔到左芬牛车旁,就等着雨轻她们下车。

    “知世。”雨轻身着粉衫,高兴的唤道。

    然后她灵巧的蹦下来,牵着庾萱的小手,跟在母亲和庾夫人身后,缓缓走进去。

    宾客盈门,喧嚣繁富,众女眷纷纷走向了内院,绿竹疏桐,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的石缝中泻下,清新怡人。

    清一色身着蓝衫的奴婢们端着茶水果脯送至厅堂,雨轻和庾萱趁着贵妇们寒暄之际,悄悄溜了出来。

    寻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来至倚桂轩,只见这一处栽种着许多桂树,在绿叶的掩映下,朵朵桂花开得旺盛而热烈,一丛丛、一簇簇的桂花像是星星在闪烁,可爱非常。

    清风吹过,就像下了一场花雨似的,飘落在衣衫,雨轻手心上还沾着点点黄色花瓣,轻盈而跃动。

    “荀姐姐未到前厅,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庾萱一眼就望见在小窗下看书的少女,冲着雨轻笑道:“她倒是清静了。”

    雨轻远远望去,却是一位极其秀雅的少女,比她们年长一些,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静静的读着毛诗,眉时而蹙起,时而又舒展开来。

    当抬眸看见她们,白皙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起身,待要出去相迎,却又扭头回身,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荀姐姐!”庾萱早已拉着雨轻奔过去,笑问:“姐姐为何在此读书?今日可是你们荀家办的乔迁喜宴,你怎么能不露面呢?”

    荀宓抿唇不语,只是好奇的瞧着雨轻。

第七节 话匣子强出娇嗔 冰美人噤若寒蝉

    “这是雨轻,”庾萱抢先回答道:“我母亲时常夸赞她有才气,今番可与姐姐切磋诗文。”

    荀宓仍不语,一名侍婢把她们迎进屋去,端上热茶,笑说:“我家小娘子不善言语,你们莫怪。”

    “我自然知晓了,只是两年不见,没想到还是这样。”庾萱有些叹息,看了看雨轻,示意她去主动搭讪。

    雨轻只是瞧着那架竖箜篌,雅致的很,真想聆听它的妙音,看来只有试一试她了。

    “荀姐姐,”雨轻颔首施礼道:“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荀姐姐如此相待,是视我等为俗物了?”

    荀宓微怔,后又摇摇头。

    “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着五千文?可见言者绝非俗物,知者贵行不贵言,姐姐亦是如此。”

    雨轻搜刮脑海中所以关于此句的解释,只为了让这位冰美人开开金口,不然这天真的就聊不下去了。

    “解得妙,”荀宓沉思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另辟蹊径。”

    雨轻这才长舒一口气,斜睨着箜篌,微笑问:“听闻姐姐善弹箜篌,不知今日我可有耳福?”

    荀宓浅浅一笑,垂下眼睫,回道:“献丑了。”

    只见她跪坐箜篌旁,乐音娓娓而来,宛如低低的倾诉,含羞的试探,引来这一段出尘的曲子。

    李贺曾写《李凭箜篌引》中有两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如今才知箜篌声乐的美妙,可使天空流云凝滞,时而高亢,时而低婉,玉碎凤叫,蓉泣兰笑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天籁之声。

    黄色花瓣随风吹落在箜篌竖弦上,又顺着弦向下滑去——

    荀宓一伸手,拈住那片花瓣,乐声顿止。

    “雨轻你真是厉害,荀姐姐已经许久未弹箜篌了,今日沾你的光,又听到了如此妙音。”庾萱满意的注视着她,小声嘀咕道。

    “这架箜篌应是以吴丝蜀桐制成,如今又值高秋,真乃诗中有景,景中有诗!”雨轻忍不住称赞道,双眸闪着光芒。

    荀宓暗暗佩服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学识,抬头看了雨轻一眼,有欣赏之意,缓缓道:“说得好,想必你也精通音律。”

    “姐姐谬赞,我只是略知一二。”

    雨轻含笑着摸了摸手边的茶盏,四下里瞧着室内摆设极其简单,架上收藏着各种书籍,看来她还是一名书痴了。

    “宓儿小娘子,夫人让您过前厅去,王家大娘子要与你叙话。”

    “吝啬之人,当拒之门外。”荀宓冷笑说,自去伏案读书。

    雨轻大为不解。

    庾萱笑嗔道:“本就不该见,此妇乃中书令王戎之妻,王戎本性极为吝啬,据说家中有棵很好的李树,王戎欲拿李子去卖,又怕别人得到种子,就事先把李子的果核钻破。你说可笑不可笑?”

    雨轻暗暗叹道,不曾想还有吝啬至此的人物,真乃奇闻。

    “宓儿小娘子,若是不去,夫人就要亲自来请。”侍婢声音微弱,甚是担忧。

    “兄长自会帮我。”荀宓镇定自若,继续看书。

    “奴婢刚听说前院好像起了争执,道玄小郎君——”垂首欲言又止。

    荀宓合上书,看了看窗外的一树桂花,淡淡说道:“我自去便是。”

    “荀姐姐,不必为难,”庾萱挺身而出,还拉着雨轻,说道:“我们替你去会会那位王家大娘子,反正我的母亲也在,她一向不喜这妇人。”

    雨轻也觉得在这里坐得久了,母亲会担心的,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对荀宓微微一笑,说道:“叨扰姐姐多时,我们这就回前厅了。”

    “雨轻,”荀宓眯缝着细长秀气的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说道:“今日能与你相识,甚感心悦。”

    雨轻含笑回道:“荀姐姐不吝赞许,让我愧不敢当。”

    然后荀宓送她们出桂树林,殷殷相约有暇时即来倚桂轩一晤,见雨轻她们走远了,这才与侍婢冰语往回走。

    冰语忽然记起一事,悄悄问荀宓:“傅家小郎君也来了,正和道玄小郎君在前厅谈话,宓儿小娘子何不去瞧瞧?”

    “休得胡言,不知礼数。”荀宓厉声斥道,毫不留情的罚她去挑水浇灌花树。

    冰语知道自己言语冒失,不辩白,也不生怨,因为她早已习惯宓儿小娘子克己复礼的性情,外人只能看到她的冷漠不近人情,谁又会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今日荀家大设宴席,许多名流学士纷纷前来,当中就有陈郡谢鲲,太傅羊祜从孙羊聃,二人正在闲云阁掷樗蒲,热闹非常。

    汉末盛行于古代的一种棋类游戏。博戏中用于掷采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类似于飞行棋,樗蒲所用的骰子有五枚,有黑有白,称为“五木”。

    樗蒲戏法是游戏者手执“五木”,掷在昆山摇木做的“杯”中,按所掷采数,执棋子在棋盘上行棋,相互追逐,也可吃掉对手之棋,谁先走到尽头便为赢者。

    羊聃连输两局,心中不忿,竟将一木任意抛掷,不禁摔到傅畅的脸上,他却不以为意,傲然道:“北地乡野之人,能有幸观之已属幸运!”

    傅畅听后面有愠色,但按捺住,上前施礼道:“羊家小郎君的高超技法,着实让人佩服,不如让我这个乡野之人领教一下?”

    羊聃羞恼,正要发怒,就被一旁的王尼止住,单手朝后面一摊,说道:“莫说你不会掷樗蒲,即便会掷又如何?羊家小郎君能屈尊与你对弈吗?”

    “自然不能,也或是不敢,连输几局,还有何颜面指教他人呢?”说话的人正是荀家小郎君,荀邃。

    却见他彬彬有礼的走过来,与傅畅对视一眼,又冷眼瞧着羊聃,问道:“彭祖兄(羊聃小字),‘恭为德首,慎为行基,言则忠信,行则笃敬,’羊家《诫子书》你不会记不得了吧?”

    羊聃微愣,不语。

    荀邃收回目光,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王尼,说道:“一个兵家弟子,寓居洛阳,毫无根基,还敢在此大放厥词,真是自取其辱!”

    王尼羞臊了脸,恨意深切。

    谢鲲避过傅畅,来到庾敳身边,笑道:“大人,荀家小郎君未免言辞太过,伤人颜面呐。”

    室内正是人头攒动,争执不下,庾萱以寻父亲之由出了内院,和雨轻早已来到闲云阁门外,趴在那儿悄悄偷看,发现父亲就在那儿,想要奔过去,却被雨轻拽住。

    “知世,你没发觉里面的气氛不大对劲,何苦自己没头没脑的撞进去,让别人笑话不成?”雨轻微嗔道。

    庾萱点点头,可又心急,问道:“荀哥哥这般做,使家父左右为难,陈郡谢鲲乃家父赏识之人,可那个被责骂的王尼和谢鲲是好友,你说该帮着谁呢?”

    “谁都不帮。”雨轻笃定道。

    “啊?你就只是旁观看热闹啊。”庾萱耸拉着小脑袋,很是沮丧。

    雨轻思量半晌,便附耳低语,庾萱闻之又惊又喜,连连点头,然后拨开人群,闯了进去。

    “曾有云,‘樗蒲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当正其衣冠,摄其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邪?’”庾萱站到父亲身前,大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惊愕的看着这个不到十岁女童,庾敳反而捋须大笑起来。

    谢鲲投来赞许的目光,说道:“庾家女儿真是聪慧绝顶,来日可期啊!”

    雨轻笑着朝里观望,心想西晋陶侃所言,总能派上用场。

    这时,傅畅缓缓走出来,笑道:“知世怎能说出那番话,定是你告知与她的。”

    雨轻含笑注视着他,摇摇头,道:“非也,非也,知世方才之言皆发自肺腑,岂可妄断?”

    “这定是庾夫人时常称赞的小才女了?”荀邃也走了过来,静静的打量着她,笑道:“上回听傅兄讲解算之法,甚觉新奇,今日得见真人,实乃荣幸之至。”

    “不敢当。”雨轻低着头。

    却见不远处有一奴婢双膝跪地,管事的人正训斥着她:“慌慌张张的,如此不懂规矩,你可知这是羊脂玉杯,是小郎君平日常用的玉器,竟被你这婢子失手打碎,当真该死!”

    荀邃看到此景不由得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俯身关切的问:“你可有受伤?”

    那婢子眼眶噙泪,咬唇摇头,不敢言语。

    不过雨轻却看到婢子的右手已被热茶水烫伤,红肿的厉害,颤栗中不时用小手帕遮盖着,一脸凄容没有辩解分毫。

    “茶壶打翻,皆因来客太多,躲闪不及时所致,何苦再苛责于她?玉杯事小,她已受伤,也算惩戒,下次小心谨慎些就是了,你先下去吧。”荀邃温和的说道。

    婢女叩首,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郗遐见此,不觉笑道:“昔日孔夫子家马厩起火,孔夫子退朝回来先问“伤人乎?不问马”,道玄兄(荀邃字)今日之举与他如出一辙,人都说荀家小郎君宽厚待人,何不就将另一只羊脂玉杯送与我呢?”

    “郗遐,这羊脂玉杯乃是祖父生前之物,岂可随意赠与他人?”荀邃微嗔道,走上前去,轻声道:“上回你毁了我的画作,又该如何呢?”

    郗遐哂笑道:“实乃无心之过,何必计较呢?”

    荀邃剑眉舒展开来,眼角弯弯,笑道:“那盘残局今日继续吧。”余光扫过雨轻,仍是淡淡的笑意。

    郗遐从她身边走过,随即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她光洁的脑门上一弹,嗓音里染着淡淡笑意,“发什么呆啊,快去河边照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丑极了。”

    雨轻怔怔,揉了揉脑门,心道:“你才该去河边舀一碗水,清清嘴巴呢!”

    忽然从八角亭那边传来丝竹之声,隔着水,乐音悠悠,衣衫渺渺,好似妙音从天而来,让人神思飞越。

    “雨轻。”庾萱这才笑盈盈的跑出来,贴耳道:“多亏有你,今日父亲在众人面前夸赞我了。”

    雨轻看着她如此开怀,心里不觉有些许成就感,笑而不语,傅畅提醒着庾萱莫要只顾贪玩,白白让姑母担心,庾萱‘嗯’了一声,就欢快的和雨轻径自回内院。

    和着柔和的丝竹管弦之乐,欣赏着曼妙舞姿,贵妇们在西阁楼用了午饭,觥筹交错间,尽显各家风姿。雨轻常听舅舅提及的鱼膾,今日就摆在席上,让她大快朵颐,很是尽兴。

    席散,雨轻和庾萱依依告别,各自坐上牛车,转道处不忘挥手,甚是不舍。

    途中,左芬面色微变,直直瞧着雨轻,说:“方才在闲云阁知世语出惊人,可是你所教?”

    雨轻点点头,后又解释道:“闲暇时在一古书上——”

    “又是偶然在古书上学到的,算数也是,是何书上所写,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左芬丝毫未信,只是摇了摇头。

    雨轻不再吭声,更不想欺瞒母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左芬语重心长的对她说:“雨轻,日后你要谨言慎行,像今日私自去男宾客处已是越礼,再不可做。”

    雨轻点头,偎依在母亲的怀中,深知她的苦心,自己生母早亡,父亲不知所踪,眼下只有太妃一人照看着她,自然要时时规劝她,恐日后多走歧路。

    左芬心内却翻江倒海,思量自己能护她到几时,难不成裴家人当真狠心如此,弃稚女流离在外,不问生死。左芬打定主意,为了雨轻,是要谋划一番了。

第八节 道院西风留异客 雪獒认主守屋舍(上)

    转眼冬去春来,除了练书法,还要时不时与庾萱一处讨论作画,因为张先生已经离开洛阳,数月教授的作画技巧,还未贯通,剩下的就只有靠自己领悟了。

    洛阳城外,北邙山翠云峰,高峰耸立,松柏苍翠,牛车缓缓行驶,雨轻撩起车帘,惊叹问道:“母亲,今日莫不是要去登山?”

    “相传这里为太上老君炼丹之处,所以翠云峰上建了一古庙,人称‘老君庙’,许多人都会前来问道。”

    惜书还伸着头向车外望,就被墨瓷拉了回来,嗔道:“今日是去拜祭大娘子的,你竟忘了。”

    左芬笑着摆手,道:“无妨,登山若不欣赏景色,岂不太可惜?”

    “登山可是很费体力的,一会惜书就该喊累了。”雨轻笑道,心下想自己在前世就喜欢登山眺望,这翠云峰不算高,想也不难。

    因山路崎岖,牛车无法行驶了,左芬便让几名小厮守着牛车,她们一众人继续前往。

    远望翠云峰,葱郁繁茂,山路环绕,美不胜收,那喜爱猎奇览胜之心就又跃跃欲试,雨轻大声道:“惜书,咱们今日比试一下谁先爬的山上去,可好?”

    她抬首,但见幽静秀美,半山的苍松古木间,隐约有座道观。

    “雨轻小娘子,太妃和裴姑早就被你甩在后面了,咱们歇一歇,也等等她们好了。”

    惜书稍作喘息,双手扶腰,倚在树旁,用袖子擦拭额头汗珠,眼看着雨轻走的更快了,很是无奈。

    “惜书你在这里等着他们,我先去道观了。”一声高喊,人影却消失在林中。

    雨轻沿着窄窄的山道拾级而上,山道两旁树木重重叠叠,错落相接,风吹密林,清凉的风拂过长发,很是怡人。

    山路数转,只见道观三楹掩映在茂密林间,几个垂发道童正在院前打扫,雨轻见他们并不理睬自己,便开始四处巡视。

    观内很是寂静,道童们也不交头接耳,甚至有些漠然,总之看着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雨轻小步走到后院,却远远听见几个道士口中不停埋怨着,“这人还没走,都快要死了,难道想让我们的道观也染上晦气?”

    另一个道士点头道:“说得也是,刚才还要让我给他拿水喝呢?”

    “别给他水喝,看他还要死赖着多久!”

    雨轻望着那个道士面目可憎,口出秽语,真是辱没了这清净之地。

    “雨轻小娘子,你怎么来这里了,太妃正在偏殿等着你呢。”惜书一路小跑过来,急唤道。

    还没等雨轻缓过神来,惜书就拉着她来到了道观偏殿。

    只见左芬跪坐在蒲草圆座上,双目凝神,桌案上供着生母裴若澜的牌位,一缕炉烟冉冉向上,香云缭绕,快要燃尽。

    雨轻也顺势跪坐下来,耳畔传来左芬的声音,“给你母亲叩首上香。”

    雨轻照做,双手持点燃的香,先行三拜,而后插好香,虔诚的叩首三次,礼毕,抬首望着生母的牌位,泪眼朦胧。

    再次忆起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景,生母那种凄凉哀婉的目光萦绕脑海,挥之不去,她至死都未能得见夫君回来,也未得到父亲的原谅,她是带着遗恨离开,雨轻不敢忘,更不能忘。

    “雨轻,你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对你的生母说。”左芬神色肃穆,示意惜书先带她退下。

    雨轻点头,转身时看了一眼稍显落寞的母亲,有些心疼,但还是安静的和惜书退下,堂内只留裴姑侍立在侧。

    出了偏堂,雨轻意兴阑珊的走至那条通往厢房的鹅卵石小径上,忽然瞥见一只雪白的身影掠过,顿时大惊。

    “惜书,你瞧见了吗?”雨轻问道。

    惜书一脸愕然,“那是什么?小小的一团白毛,难道是狐狸?”

    二人随即跟了上去,追到了东厢房的门口,那家伙竟又不见了,雨轻见门虚掩着,便伫立门外,朝里面望去,就见室内有一男子卧榻未起,不时传出阵阵咳嗽声。

    那男子棕褐色皮肤,粗糙的黑发散乱着,高鼻梁,稀有的勾勒鼻,肢体修长,若不是有些病弱膏肓,神色应该会更凶狠些。

    雨轻有些后怕,想要逃开,不料转身撞到一名道士,她还来不及道歉,就听屋内的人发着沙哑的声音,喊道:“快给我水喝!”

    “哼,真拿自己当成客人了,也不想想若不是观主仁慈,好心收留在此养伤,估计早就死在山上了。”

    那道士一脸嫌弃的推开门,将水壶和碗就放在桌上,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雨轻有些好奇的停下步子,返回至门口,望见那男子正挣扎着伸手想要喝水,身子渐渐向外挪动,险些就要滚下榻去。

    雨轻即刻让惜书去找裴姑讨些止血药丸,自己则壮了壮胆,深吸一口气,跑进屋去,说道:“我来帮你。”

    她小心翼翼的倒了一碗水,挨着床榻跪坐,先把碗搁在一边,然后准备努力扶起他,奈他体重,雨轻只能将靠枕移到他背后,勉强支撑起他的身子,把碗递到他嘴边,他仰面饮尽,气息有些微弱,低声道:“多谢。”

    “你不是这里的人?”雨轻疑道,顿了顿,又说:“你好像伤的很重。”

    那人胸口包扎着,血迹明显,想是刚才移动身子时伤口又撕裂开来,面色惨白,却又不露痛状,涩笑说:“无妨。”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却是那浑身长满雪白毛的家伙,雨轻定睛细看,竟是一只雪獒。

    却见它微微闭着双眼,眼神之中含有一种蔑视的神态,那种处变不惊的沉稳气度颇具王者风范。

    雪獒属于藏獒中比较稀有的种类,在西藏被喻为“天狗“。

    虽然它看上去不过才是几个月的小奶狗,但它那低沉的呜呜声还是让雨轻不免毛骨悚然。

    那男子看出雨轻很是紧张,便笑道:“它不会伤害你的。”然后又唤道:“安静些,她是我的朋友,对她要友好,趴下来,好好待在这里。”

    那家伙才安静下来,趴在一边,它的背部好像受了伤,隐隐露出一丝血迹,低首舔着自己的爪子,时不时瞧着雨轻,似乎在提防着。

    “雨轻小娘子,药丸拿来了,裴姑方才还问我取来何用?”惜书怯生生的问,身体还向后靠了靠。

    不想那雪獒有些不耐烦,伸出爪子想要撩拨她似的,吓得惜书不得不近前来,递上药丸。

    “把这枚丸药服下,或可拖延些时日,待会随我们下山去,再寻名医诊治。”

    雨轻有些同情这个外地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命却要丢了。

    “今日受姑娘如此大恩,日后定——”那人刚要起身,就一阵剧痛袭来,血已经渗透纱布,雨轻慌忙用手帕捂住他的胸口,叮嘱道:“呼吸要匀速,慢慢放松。”

    然后把药丸塞入他的口中,四下打量着,寻到了剩余的纱布,赶忙叫惜书过来帮着替他换绷带。

    再转入后堂,此时左芬泪眼婆娑,低声道:“阿澜妹妹,秦一自称先祖乃定远侯班超部将,早年流落至西域,略懂匈奴语,深谙商贾之道,用西域香料制成上等胭脂,洛阳贵族大户无不喜爱,加之他风姿特秀,爽朗清举,文采斐然,妹妹这才倾心于他,可是我早年已派人去查寻他的家世,他家祖上与定远侯班超绝无半点关系,这般欺瞒与你,他定有预谋,可妹妹偏偏不听,执意要与他厮守终身,落得今日下场........”

    “娘娘,不要太过伤感,小心身子——”裴姑不忍见她如此,躬身劝道。

    “我知道,可有秦一的下落了?”左芬一面拭泪,一面问道,有些失去信心。

    裴姑踌躇片刻,沉吟道:“还未寻到,只是——”

    “为何欲言又止,可是发现了什么?”左芬目射寒芒,起身来看着她。

    “他早些年一直在四处联络着某些人,只是每当奴婢查到些蛛丝马迹,他就切断了线索,让奴婢很是无措,只能重新再查,直到前几个月,派出去的人都未曾回来,估计是回不来了。”

    “近日来,我也觉察出不对劲,总是有人跟着我们,看来要早做打算了,不然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羔羊,还不自知哪!”

    裴姑眉头紧皱,探身问道:“会不会和那个木盒有关?”

    “那是他留下来的,只是还未打开。”左芬心生疑窦,步子踱来踱去,思量着其中利害。

    “依奴婢看,那不是寻常的木材所造,乃是阴沉木,奴婢身前拜师学武之时,听师父提起有能工巧匠善制机关,机密要物存于其中,一般人是打不开的,况且阴沉木坚硬异常,不易摧毁。”

    “那些人嗅着我们的行踪,无非就是为了得到此物。”

    左芬冷冷的望向门外,说道:“裴姑,木盒一直由你保管,若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亲自交到雨轻手中,那毕竟是他父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娘娘何出此言?”裴姑惶恐不已,性情孤傲的太妃娘娘怎能流露出此等哀音?

    “惜书方才问你要了一枚药丸,她可说是为了救何人?”左芬故意岔开话题。

    “说是遇到一个身负重伤的香客。”裴姑低头回道。

    左芬和裴姑出了偏堂,看见雨轻和惜书神色匆匆的走过来,便已猜到几分,直接问道:“那人伤的如何?”

    “有些重,必须要及时救治,否则——”

    “罢了,就当行善积福,让小厮们抬他下山。”左芬笑容可掬,抹了抹她额头的热汗,道:“尽心就好,莫要强求。”

    几个小厮就跟着惜书去厢房寻那人,又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起他下山去,那只小雪獒一路跟着,虽然左芬略感诧异,但见雨轻一脸担忧之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随她的心意了。

第九节 道院西风留异客 雪獒认主守屋舍(下)

    一路快行,赶回城中,雨轻就叫惜书去请郎中。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郎中就赶到这里,为那人诊过脉,只是摇摇头,无奈的摆摆手,道:“依老夫看,此人已.......回天乏术了。”

    雨轻不信,又去请别的郎中,可都无果,最后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

    那人也已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但还是看到雨轻每日命人按时煎些固本培元的中药,并且还找人医治好雪獒背上的伤。

    现在的它倒是活蹦乱跳的,追逐那些鸭鹅满院子跑,对雨轻也亲近许多,尤其在喂食时,抚摸着它,它竟不再抗拒躲闪,似乎还很乐意,如此亲昵,让那人倍感意外,不过也很安心。

    冷夜,他叫来雨轻,有些回光返照的精神头,倚着靠枕,深深凝视着蹲在地上休憩的小雪獒,微笑道:“雨轻,给它取个名字吧。”

    雨轻愣住,摇摇头,道:“你才是它的主人,怎能让我来给它取名字呢?”

    “它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在我们的部落里,它代表着吉祥,高贵和忠诚,雪獒不喜与人亲近,如今它竟主动跟随你,说明它已经认你为主,它的名字自然应该由你来取。”

    “叫它小白,可好?”雨轻暗想: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反复告诉过这个小家伙,让它跟着我,陪着我,日渐亲密,他才能放心的离开。

    “小白,能遇上你,真好,”那人眼圈泛红,苦笑道:“我乃南安赤亭羌人,姓姚,名祎,羌族首领,识人不明,部下生反叛之心,于凉州惨遭截杀——”话至此,面有愠色,继续道:“本欲来求晋帝支援我部落,不想沿途再中奸人诡计,辗转到此,幸得观主收留,可惜——”

    “心中有所希冀,脚下的路才能走下去。”雨轻一语中的,双眸闪亮。

    姚祎大笑,羌人眼眶深邃,目光如炬,问道:“此言甚好,你师从何处?”

    “只请来老夫子,教授些毛诗论语,粗略懂几个字而已,让姚首领见笑了。”

    “我看不然,你年纪虽小,但学识胆量不输士族子弟,你又何必自谦呢?”姚祎满是赞许,虽已是强支不住身体,但还是笑对着她,只怕说得不够尽兴,没有来日了。

    雨轻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不再多言,凭她之力无法扭转姚祎如今的颓势,只愿充当聆听者,或许日后还能代为传达。

    “我有一子,名戈仲,现今下落未明,”姚祎言此不禁垂泪,叹道:“我的心腹部将带他去投靠烧当部,说是可保他性命无虞,事到如今,我也不敢深信。”

    “善人者,人亦善之,姚首领何必心忧?”雨轻宽慰道,“眼下养好自己的身体最为重要。”

    姚祎脸色凝重,难以释怀,不过他明白,许多事都难以预料,不可为,也不必自苦。

    “姚首领,你是个聪明人,”雨轻起身,看了一眼小白,淡淡说道:“它已经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姚祎终还是忍不住,叫住她,高声道:“若他日你能去到西羌,万望找寻戈仲!”

    “我自当尽力。”雨轻不再回头,缓缓离开。

    月色昏暗,云翳时而将它遮盖,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许多人正悄无声息的远去,去到何处,不知,只留下无尽的怅然。

    次日,姚祎逝去,雨轻将他安葬在北邙山下,那里是他们相遇的地方,雨轻希望有一日可以在他的墓前告诉他,她已经找到了姚戈仲,他还活着,让在九泉之下的亡魂安息。

    四季交替,时光总是流淌的那么急促,让人摸不到,抓不住,只能就这样小心翼翼的度过,十三岁的雨轻愈发的灵秀聪慧,相较之下庾萱显得有些笨拙的可爱,不过她天真如初,让雨轻可以无所顾忌的与她谈论各种事情。

    也许庾萱听着稀奇,但在她心中始终是钦佩雨轻的,尤其是看见她身边多了这么一只雪獒,庾萱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小白,这是你给它取的名字?”庾萱娇羞的伸出小手指摸了摸它的头,十分好奇它的长相。

    雨轻点点头,便命惜书去买最嫩最新鲜的牛里脊来,给小白预备午餐。

    “你对它真好!”庾萱双手托着下巴,痴痴的盯着她看。

    “小白值得拥有最好的礼遇,因为它是高原牧民心中的神兽,可与瑞兽麒麟相当。”

    雨轻这时已经把自制的画架立起来,开始研磨了。

    “原来小白这么厉害,它的主人当然更厉害了。”庾萱双手在胸前紧握,眼神陶醉,笑道:“画品也是一流的。”

    “谁也比不过知世的话多。”雨轻故作叹息,小话痨这么爱夸人,还是同一个人,自己这个偶像身份恐怕是要一直当下去了。

    庾萱隔案凝望着雨轻,笑意聚上眼角眉梢,又啜了一口茶,好一会才道:“你家的茶与别家不同,汤色清澈,香气醇厚,回味甘怡,你究竟是如何烹茶的?”

    雨轻暗笑,古时的饮茶方式,是先将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等,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煎煮,这样烹茶还是作为药物的特征,自然口感偏差。

    “这是秘密。”雨轻不愿细说,若他日传开来与自己无益。

    “那我可要时常来你家讨茶喝的,你不许嫌聒噪。”庾萱不满道,纤指在脸颊上轻轻一抚,又道:“上次我与表兄他们在园子里投壶,邀你同去,你竟未到,我伤心好久。”

    “家里琐事繁多,铺子也要人打理,我需与母亲分忧,便不能常过府拜访了。”雨轻淡淡说着,一张昙花待放图跃然纸上,未得精髓,画得有几分真,但总显得毫无生气。

    “若不是母亲派人来取预订好的胭脂水粉,今日我还出不来呢。”

    庾萱稍显不悦,在花圃四周走来走去,忽然发现一丛绿藤下结着几个小瓜,问道:“这是种的什么?”

    “西瓜。”雨轻提到西瓜就来了兴致,快步凑过去,两日未察看,竟又长大了一圈,嘻嘻笑道:“想来今年的三伏天可以吃到自己种的西瓜了。”

    “哦?我知道了,这是西域进贡来的寒瓜,你竟然在洛阳种出来了,雨轻,你真是旷世奇才啊!”

    庾萱的赞赏总是那么夸张,让人不敢承受。

    雨轻慢条斯理的解释道:“首先要晒种子一两日,不能暴晒,然后泡在水里发芽,选择疏松的沙地土壤,田地一定要耕得深一些,这样才能保证土地更疏松透气,西瓜能更快地吸收土壤的养分,然后就是勤施肥,适量浇水,悉心养护,就能见成果了。”

    “雨轻,农夫也不见得这么有经验,不对,洛阳这一带还没有会种西瓜的果农呢,也就有些桃树,李子树之类,还都是那些豪族自家院子所种,旁人还不易吃到。我真是太期待了,西瓜成熟时你可不能独享啊!”

    “这是自然,到时第一个邀请你。”雨轻这时心里的快乐焕发到脸上,辛苦耕种总算有所收获,还能与好友共享,简直成就感爆棚。

    裴姑自去青州之后,左芬日夜难安,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更不知日后当如何自处,洛阳城内的眼线早已经盯上了这间小小的胭脂铺子,她无法坐视不理,只能去一趟裴府。

    中书令裴楷如今乃是河东裴氏族人中最具盛名的人物,久居高位,四弟裴绰乃长水校尉,对兄长裴楷唯命是从,不敢忤逆。

    今日左芬去见的正是裴绰,也就是雨轻的外公。

    管事的将左芬母女引入前厅,奉上热茶,静候片刻,只见那灰白胡须的老者慢慢走出来,跪坐案旁,捋须问道:“太妃到访裴府所为何事?”

    墨瓷把早已备好的锦盒置于案头,裴绰不问盒中所盛何物,先冷下了脸来,摆手道:“无功不敢受禄。”

    “这可不是送与您老的,这些胭脂水粉是送与裴家各房大娘子的,难道您要替她们婉拒吗?”左芬戏谑道。

    裴绰轻咳一声,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我昔年游学至临淄,结识了你的父亲,更以兄弟相称,拙荆认你为义女,两家交好多年,我本不愿如此——”

    “只因为阿澜姐姐的缘故,您才日渐疏远我了。”左芬毫不介意提及裴若澜,或许她本来就想试探这位父亲是否真的铁石心肠。

    裴绰眼睛微眯,瞥见四处张望的雨轻,有一丝悦色划过脸颊,瞬间又消散不见。他并不答话,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左芬冷眼瞧着他,热茶未饮,只是唤道:“雨轻,快来拜见爷爷。”

    雨轻将来之前母亲教给她的话早已记下,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上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行‘手拜’礼,然后叩首道:“雨轻见过爷爷。”

    裴绰见这孩子行此大礼,这一刻,雨轻是把自己当做亲外公。

    他有些手足无措,道:“这如何使得,这孩子如何能对老夫行这大礼——快,快扶起她。”

    一旁的奴婢赶去相扶时,雨轻已经行罢‘手拜’礼,双手交叠于胸前,挺腰跪坐,说道:“我的母亲既认您为义父,您自然就是雨轻的亲人,今见您面显苍老之态,想起昔三国时杨彪之子修为曹操所杀,操见彪问曰:“公何瘦之甚?”对曰:“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十多年前您痛失爱女,才至日日憔悴,让人看了无不心疼。”

    就在进府之前,雨轻刚刚得知自己的外公才不过五十,早些年竟满目沧桑,头发花白,很是惊愕,原来是伍子胥一夜头白,仇恨交加,真的令人加快衰老,若不亲眼所见,还真的难以置信。

    裴绰眼前湿润,连说:“好孩子,好孩子——”

    这时,几个奴婢端着糕饼,橘子等水果进来,放在雨轻座位旁,就俯身退下了。

    “也不知你爱吃什么,今日府里刚从南方运来些橘子,快尝尝看,若你喜欢,待会儿就叫人装一篮子放进你们的车里。”裴绰越看越喜欢这个孩子,脸上挂满慈爱的笑容。

    雨轻细看,忽有所悟,这些无不是自己平日里素爱吃的,想来他老人家派的人观察细微,收集到的信息很多,对自己的日常饮食可以说了如指掌。

第十节 未归人游踪难定 至亲人缘何绝情

    左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很清楚裴绰这些年时时刻刻在关注着雨轻的成长,就在雨轻冬雪里生病时,太医不请自来,她已猜到是他所为。

    近些年更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伙房小厮许多瓜果时蔬,新鲜活鱼,这一点一滴左芬都记在心里,只是仅凭他的这些疼爱是不足以让雨轻入住裴府的,关键还是要看那个人的态度——

    左芬笑道:“裴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绰沉默了一会,就屏退仆婢,雨轻也由一侍婢带了下去。

    室内气氛有些僵冷,左芬饮了一口茶,凝视裴绰,徐徐说道:“裴老,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佯装不知?当年阿澜妹妹虽有错,但也不至赶出府去,流落在外。裴老自然不忍心,不过又不敢违逆兄长,裴令公家风之严,不近人情,只因秦家郎君无根基家世,就辱骂他为登徒子,更扬言裴氏之女岂可下嫁寒门?孰不知当朝乐令亦出身寒门,中书令大人曾云,‘我所不如也’,秦家郎君深受乐令赏识,难道乐令也识人不明?”

    裴绰默然,室内寂静无声,良久,他才缓缓道:“若澜曾说非秦郎不嫁,我深知她的性子,实拗不过她,我裴绰只此一女,岂忍她伤心!只是世家大族婚姻都讲究门第相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一意孤行的。”

    “《礼记·昏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故君子重之。’婚姻事关宗庙和后世,所以若澜的婚事绝非我一言就能决定的,这是整个河东裴氏的意向,况且‘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以秦家郎君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堪配裴氏之女——”

    “那么你就听之任之,眼睁睁看着爱女身怀有孕还惨遭驱赶,致使她早早殒命,你心能安否?”左芬轻轻一叹,双目微合。

    裴绰无言以对,沉吟半晌,方问道:“秦一今在何处?”

    “不知,许是死了。”左芬应声道。

    “我曾派人查过他,依我看来,他绝非良善之人,行踪诡秘,让人捉摸不透,不知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倒希望他不会再出现了。”裴绰提及他就会头痛欲裂,手扶额头,心生怨恨。

    左芬镇定下来,语气缓和道:“我前几个月派去青州调查的人全部身亡,裴姑亲赴青州,至今未归,或许我猜得不错,还有一拨人马在找寻秦一。”

    “何人?”裴绰双眉微蹙,问道。

    “尚未查明,只是秦家郎君生前留下一物。”见他面露疑问之色,便解释道:“乃阴沉木所制的机关盒,我尚未开启,也不知如何开启,究竟里面装的何物,我也不知。”

    裴绰捋须心想:“阴沉木世间稀少,可与珍宝相提并论,他秦一怎会得到此木?还习的机关之术,此人还真是复杂难懂。”

    “昔日魏国马钧,精于巧思,制成新式织绫机、龙骨水车,还有水转百戏图,闻名于世,我想这机关盒如此玄妙,必是此人才能制成,可惜他早已作古,无从查证。”

    裴绰冷笑道:“秦一这厮不是自称先祖跟随定远侯班超平定西域,莫不是他家祖传之宝?”

    “这间胭脂铺子在洛阳能够生意兴隆,全凭秦一昔日从西域进到上等香料,这通货渠道不是人人能够获得,想他对西域甚是了解,也许他说的不假。”左芬辩解道。

    裴绰摇头,笑道:“焉知不是他惯用诡谲之术获得这条进货渠道,此人疑点重重,再说无益。”

    “只是我曾让人顺着这条渠道查访下去,想不到还是尽数被杀,其中厉害关系,难道裴老觉察不到吗?”

    此一问让人心惊胆战,风却肆虐的吹进来,沉香缭绕,烟气愈发浓重,扰了他们的心神。

    院内,松柏长青,极少有花卉,不免显得有些孤冷,旁边的侍婢小心的牵着她的手走过回廊,侧过脸笑道:“看来我家老爷很喜欢你,送你好些东西。”

    “那是你家四老爷平日待人就很宽厚,我只是碰巧沾了光。”雨轻扬起笑脸,答道。

    那侍婢笑而不语,目光避闪。这时一中年男子款款而来,他面如冠玉,广袖飘展,凤眼斜睨着雨轻,冷冷问道:“何人带她进府的?”

    那侍婢躬身禀道:“回三老爷,左太妃来了,正在前厅与四老爷叙话。”

    “哦,她的女儿。”老者捋须道,神色有些微妙。

    此人正是裴楷,冀州刺史裴微第三子,气度高雅,容貌英俊清朗,博览群书,特别精通理义,被时人称为“玉人”。

    裴楷身居高位,从不骄奢,更有颗玲珑心,善揣摩。如今观之,真乃魅力老帅哥一枚,散发着迷人的成熟气质,花白的胡须不减风姿,更添俊雅。

    厅内,左芬正与裴绰密谈着,门却嘎吱一声被推开,只见裴楷大步走进来,看了裴绰一眼,似在责怪四弟不该这般糊涂心软。

    “裴令公近来可好?”左芬早已看出裴楷面带郁色,身体欠佳,故作此问。

    裴楷之子裴瓒娶外戚杨骏之女,但裴楷素来瞧不起杨骏,与他不和。贾后专权,杨骏被杀后,裴楷被牵连收押,经侍中傅祗救护得以免祸,自此挂闲职避祸,事后常常忧惧难安。

    “原来是左太妃莅临寒舍,”裴楷施礼道:“微臣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左芬微微点头,含笑道:“大人清瘦许多,想来是朝事繁忙,无暇休养,让人敬佩。”

    “左太妃此言差矣,人云贾后妒忌太妃之才华,才允你出宫颐养天年,但看你近来访友频繁,应酬颇多,更是辛劳。”裴楷不依不饶,反讽她道。

    左芬笑而不答,起身道:“叨扰已久,告辞。”

    裴绰端坐不语,知道左芬心气极高,自不甘就此颜面尽失。

    裴楷终于按耐不住,怒道:“左太妃今日到访究竟何意?”

    左芬不答,仍是向外走。

    “昔日若不是四弟恳求我格外开恩,容他女儿和那秦家浪子逃离洛阳,哪还有今日之事,还生出这等孽种?”裴楷怒视着她,气势咄咄逼人。

    裴绰眉头紧皱,愧不敢言。

    左芬停步,转过身来,一副清傲的样子,冷笑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况且逝者已去,裴令公乃正人君子,何必对死者出言不逊?”

    她心中实在忿狷,不吐不快。

    裴楷面皮紫涨,好生羞愧,暗悔自己急躁,失礼在先,气势受挫。

    左芬不愿场面弄得更尴尬,在庭院中找到雨轻便速速离去。

    裴绰毫不动气,不温不火道:“三哥你方才倨傲冷厉,却是伤人颜面,她才口不择言的。”

    “左太妃意态骄人,向来如此,不过都是四弟心慈手软,那孩子是何人,你心知肚明,不过我不希望看到她再次出现在裴家附近,让人非议。”

    裴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说道:“三哥,她的身上总归是流着裴家的血脉,何必要做的如此绝情呢?”

    “四弟糊涂啊,若澜已死,此事已经了结,如今世道正乱,朝局不稳,若再生枝节,你我还有何颜面去见裴氏的列祖列宗?”

    声声如刺,让裴绰心痛不已,他难以取舍,三哥振聋发聩的言辞他不能不思量,外孙女恋恋不舍的眼神他又忘不掉,这应如何是好?

    墨瓷站在牛车旁,见太妃和雨轻从府里出来,便堆笑迎了上去,回道:“雨轻小娘子可是见到家主了,这是刚才裴家的仆人送的一篮子橘子,还有一些精致的糕饼。”

    雨轻看到这些,欣喜不已,觉得外公果然记挂着自己。

    左芬看见另一辆牛车驶过来,便停下步子,驻足望去,却是张太医,忙上前寒暄道:“什么风儿把您张太医吹到裴府了?”

    “裴令公自那件事后就引发了旧疾,病如山倒,药石无灵,拖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说着摇了摇头,走进府门,身后童子领着药箱,紧步随后。

    左芬凤眸忽闪,心里泛起波澜,由墨瓷搀扶着上了牛车,车子缓缓驶去,风儿肆意的吹开车帘,左芬神态自若,她的心里此时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前景如何,总要努力一试。

    左芬未进宫之时,有几个闺中密友,除了庾夫人,就属江夫人品性相投了,二人时常吟诗作赋,难较高下,自进宫去后,还一直以书信往来,近日江夫人趁着春光即兴办了一个赏花宴,特意下帖邀请了左芬前去赴约。

    江夫人出自阮氏,善弹琵琶,嫁做人妇,便很少弹奏。其夫乃博士江统,他有一幼妹,名菀,年十三,身子孱弱,常年药石不断,极少出门,因最喜独自下棋,人称‘棋痴’。

    陈留江氏崇尚节俭,室内摆设很是朴素,唯有静园的繁花似锦,倍显夺目。江夫人携着左芬的手,看着庾夫人,笑道:“咱们几个好姐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刚好我这府里来了一个江南厨子,烹饪风味独特,做的糕饼更是美味,待会儿咱们可要好好尝尝。”

    “你家阿菀近来身子可好些?”庾夫人关心的问道。

    江夫人只是轻叹,“春天倒还好,只是夜里时常咳嗽,请了太医,总说是气血虚弱,要好生调理。”

    “这孩子性子也太孤僻了,人都云荀宓冷傲,我看呐,阿菀更胜一筹,今日啊,孩子们来得多,可要去闹闹她才是,也许心里宽松了,病就好得快些。”傅夫人(傅畅之母)堆笑着说,早已望见知世沿着小溪去南边寻雨轻去了。

    “母亲。”

    此时走过来一翩翩玉少年,正是江统之子,江惇。

    身后跟着两位略长些的少年,只见江惇躬身施礼道:“这是琅琊王祷和清河崔意,今日游学至此,故来拜访父亲。”

    “哦?”江夫人蹙眉问:“你可是尚书仆射王衍之从弟,小字阿龙?”

    “正是。”王祷姿容绰约,清越宏远,垂首施礼道:“在下王祷见过江夫人。”

    崔意不急不躁,文雅从容,躬身施礼道:“在下崔意,见过江夫人。”

    “江东曾有‘曲有误,周郎顾’,而今抚得焦尾,谈玄论道叫人赞不绝口的崔家小郎君,风姿更胜卫玠啊!”庾夫人注视着他,满眼喜爱之情。

    崔意淡淡一笑,简洁略带华美的长袖被风扬起,身如玉树,醉人的容颜好似让这满园繁花黯然失色。

    “好,你们自去吧。”江夫人吩咐道:“思悛(江惇小字),好生款待他们,你父亲估计要到申时才能归,不可怠慢了客人。”

    江惇便带着他们二人朝前院去了,一众女眷继续游园,其间笑语不断,甚为开怀。

第十一节 江府园中新博弈 争梨小儿闹风波(上)

    春风温柔的吹拂着,空气里满是花香,嘤嘤鸟语不绝于耳,雨轻提着粉裙小心翼翼的脚踩溪间的石子路。

    立在溪头的庾萱从未见过闺中女子这般大胆,早已花容失色,心惊肉跳,直到雨轻安全的走了过来,才长舒了一口气,笑嗔道:“雨轻,你就不怕水里石滑,摔一跤可怎么好?”

    雨轻坐在草丛里,重新穿上鞋袜,笑说:“就是没有深水,不然我可要下去游泳了!”

    哪料庾萱霍地坐下来,凑近她细看,怯怯道:“怎么可以这样不注重仪态呢?”

    雨轻见她这般,心想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恐要就此坍塌,不当这个偶像正轻松,有些窃喜,便问:“你是不是对我方才所为很是失望?”

    庾萱先点点头,想了想,忽而又摇摇头,然后双眸炯炯有神注视着她,微笑道:“弱不胜绮罗之女子,容姿再纤丽,我也不屑,雨轻你就不同,之前你曾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就是你的真实写照,今天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雨轻苦笑道:“没想到我说的话你竟全记得,我也对你刮目相看啊!”

    这时,从凉亭那边走下来几位标致的少女,为首的乃是太原王氏之女,王毓,长得珠圆玉润,一身紫衫,甚显华贵。

    旁边略清瘦一些的女子乃泰山羊氏,羊嵘,身后还跟着高平郡郗氏女,郗玥,后面陆续跟来了一众士族家女郎,好不热闹。

    庾萱踮脚望了望,唯独没见荀姐姐,稍显失落。雨轻笑道:“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她自会前来。”

    庾萱柳眉一扬,杏目陡张,惊讶之色不加掩饰。

    “知世,你又在犯痴了?”王毓抢先走了过来,又上下打量着雨轻,笑问:“这位就是你上次夸了大半日的才女了?”

    “何止呢?知世可缠着我说了好几天她的事,我都快要背下来了。”羊嵘借机给庾萱做了一个鬼脸,又讨厌不起来她这个痴妹妹。

    雨轻闻之双颊绯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不知那个丫头又怎么胡乱吹捧她的才华呢!

    “雨轻,那首海棠诗甚好。”郗玥浅浅一笑,沉醉的吟诵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阿玥她最喜海棠,她家里就种着西府海棠,你若有兴致可以带你去瞧瞧。”羊嵘直爽的说道。

    雨轻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掠到耳后,讪讪的说道:“你们不要听信知世的话,她总是这样子,把我说的神乎其神,其实我不过略读几本书,多识几个字罢了。”

    “你又何必自谦,这才女的头衔你自然当得起。”羊嵘侧头看着庾萱,笑道:“要不是因为她话多,我们怎会知晓你这个绝世才女呢?”

    庾萱看着这会子来了许多人,便提议道:“今天来的姐妹多,不如我们投壶吧。”

    “不好,每回都是投壶,我都厌了。”羊嵘噘嘴摇头。

    王毓微笑说:“要不咱们也学公子哥们,掷樗蒲如何?”

    “可我不太懂这个啊,要现学的,还得找哥哥们要那木投子,好不麻烦。”庾萱不喜欢赌钱,觉得俗气。

    郗玥看着平静如初的雨轻,不由得问道:“你在想什么?”

    雨轻在静静的等着惜书拿来那个新制成的宝贝,还有荀姐姐能否把那位弱不禁风的江菀请出来,她很是期待。

    羊嵘望着她亮亮的眸子,微笑道:“又多了一个痴人!”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摩擦着草地,雨轻听得真,心里有些沸腾,这宝贝一现世,准是最热门的游戏。

    “雨轻小娘子,惜书是不是来晚了?”只见惜书跑得快要喘不上起来,怀里揣着一个小木箱子,到了跟前,就瘫坐在地。

    雨轻兴奋的说:“不晚,正是时候!”

    然后打开木箱子,只见有许多用竹子做的小长方块,上面刻有花纹或字样,包括字牌、花牌、序数牌。心中浮想出桌上数人吆喝着“吃”、“碰”、“杠”、“听”、“胡”。

    没错,它就是麻将。

    “这些是什么?”庾萱一脸迷惑,俯身摸着那些牌。

    雨轻微笑道:“这就是我的宝贝,麻将。”

    “麻将?”羊嵘惊道,“麻将是什么?”

    “就是同掷樗蒲一样的游戏啊!”雨轻拍拍庾萱的肩膀,笑道:“今天我一定先把你教会,咱们以后就玩麻将吧。”

    众姐妹无不愕然,不过看着新奇,都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思。

    这时,荀宓也带着江菀缓缓走来,两个玉人儿在春风里那样的绮丽夺目。

    “荀姐姐,你真的来了,刚才雨轻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

    庾萱很是惊喜,牵着她的手,又不时的瞧着江菀,却见她面色有些苍白,精致的五官印在消瘦的脸上,真有几分病西子之态。

    “菀姐姐,今日晴朗无云,和煦的阳光对身体极好的,你能来我真高兴。”

    雨轻先前听母亲提起这个江菀时,就倍感可惜,也许她患有咳疾,不愿与人交际,但常年避居,对身体更无益,能多出来走动于她最有益处。

    “答应你之事,已经办到。”荀宓淡笑问道:“你呢?”

    “荀姐姐请看,”雨轻手指这堆小长方块,笑道:“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宝贝啦!”

    荀宓震惊,不知其何物,思量片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叹道:“意料之外。”

    “好了,我现在就教大家游戏规则——”

    雨轻命人摆好桌案,将那些长方块捡到桌上,自由挥洒着这份惬意,许久未能如此舒畅了,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前厅上,王祷谈了一些自己四处游学的经历,来洛阳与各家名士子弟辩难不分胜负,江惇以为他有些刻意矜耀,便直问:“昔者庄周梦蝶,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应当何解?”

    王祷不疾不徐地道:“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是以身外身,做梦中梦;做梦中梦,见身外身。故而庄周云,‘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

    江惇眼泛异彩,凝目王祷,略一思忖,说道:“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业也。此虽免乎行,犹有可待者也。况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何其悲哉?不辨蝶梦庄梦,不识蝶与周的真幻,实乃人生如梦也。”

    这句话出自《逍遥游》,意思是连飞跃南冥的鹏鸟与御风而行的列子都谈不上逍遥,处处受制,那么渺小若在榆枋树间跳跃的蓬间小雀般的人又将会是何样的可怜!此是对无知而不自由的悲观人生之反思。

    王祷暗暗点头,这个江惇真可谓妙学深思,再看崔意仍在闭目养神,浑然不知他们在辩论何物。

    “崔兄,对此有何高见?”江惇笑问。

    熏香袅袅,崔意单手支颐,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袍袖一拂,立于窗下,望向溪边少女们正围坐一团,兴致盎然的看着同一个人,那人似乎在教授着她们什么新鲜东西,不时有人发出啧啧称奇。

    “公有旷世之才,吾不如也!”崔意爽朗一笑,径自出门。

    王祷摇头,笑说:“崔意一向不拘小节,随他去吧。”

    “春光正好,咱们也到园子里瞧瞧去?”说着他们二人也跟了去。

    溪边,一张长桌案,四周围着一些女子,庾萱涨红了小脸,甚是不快,把袖中的香袋搁到案上,嘟囔道:“我又输了,这香袋索性也送给你了!”

    “无妨,多练习总会赢得!”雨轻满心欢喜的将那些阿堵物揽入怀中,心道:“今儿真高兴,发财了!”

    身旁的羊嵘笑道:“这麻将好是好,可是需要一桌四人,到时要凑齐人才行。”

    “到我府里来聚就是,我的父母一向开明,自然不会阻拦。”王毓秀目微睁,瞥向荀宓,笑问:“敢问荀姐姐到时会来吗?”

    荀宓不语。

    “荀姐姐自然要来,她可是咱们这里学的最快的!”羊嵘目光笃定,说完又垂首低声问雨轻:“她果真会来?”

    庾萱扑哧一乐,指着她们俩就笑道:“你们又在私下里打赌?快快告诉我?不然我就告诉荀姐姐去!”

    雨轻故作神秘,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众姐妹却都饶她不过,她只能求告道:“好姐姐们,快饶了我吧,此事正在筹备之中,过早摊牌岂不失了趣味?”

    雨轻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想:“魏晋时代的饮食实在太单调,除了豆粥、韭叶水引饼、肉脯、炖煮等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炒菜,那时的厨艺还是太落后了,自己便做了一本食谱,相信假以时日,在洛阳城开一家酒楼不成问题,到那时在楼上单设一雅间,专供姐妹们吃美食聊天,茶余饭后再打麻将娱乐一番,岂不妙哉?”

第十二节 江府园中新博弈 争梨小儿闹风波(下)

    就在雨轻浮想联翩之际,立在春树下的几个少年却将她们的嬉笑打闹之态尽收眼底。

    江惇已从傅畅那里听说了她的名字,笑道:“她是左太妃收养的女儿,小名雨轻,甚是聪慧,就连荀姐姐都与之交好。”

    “桌上那副牌倒是设计的很精巧,连局都布好了,谁又能逃得掉呢?”王祷轻笑道,转身走开。

    “阿龙兄此言何意?”江惇疑惑,这话是褒是贬?

    崔意轻轻勾起嘴角,面容带着几分琢磨不定的神秘感,笑道:“阿龙极少夸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江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喃喃道:“真是搞不懂他们俩,夸赞别人有那么难吗?”

    凉亭内,傅畅与郗遐正在对弈,傅畅手拈黑子,对局态度认真,只是棋风偏弱,求稳退让,被逼时,才进行反击。

    郗遐却时时挑衅,一直压制着他,好像猎物近在咫尺又不急于捕杀。

    顺着凉亭一直朝东面瞧去,那是略长些的公子哥们在聚众斗鸡,凶悍的斗鸡在场上咯咯啼叫不止,好不热闹。

    羊聃就在其中,只见他不时地挥拳叫喊,目光凶狠,若是斗输了,估计又有一出好戏。

    “听闻上次羊聃对你出言不逊,你也没有发作,换做是我,倒是忍不住的。”郗遐落子,凝视着他。

    傅畅淡笑道:“羊聃才疏学浅,如此凡庸之人,又何必与他计较?”

    “说得好!”江惇不知何时来至亭内,许是傅畅太过专注棋局,没有察觉有人来。

    “斗鸡场很是热闹,你怎么不去?”郗遐笑问。

    江惇不屑的朝那里望了一眼,笑道:“羊彭祖在,谁敢去?”

    郗遐轻轻一笑,起身道:“既然你来了,剩下的棋局就由你收尾吧。”

    “我方才看到阿玥妹妹在小溪边和那些姐妹在玩一种新游戏,叫什么‘麻将’的?”江惇坐下来,笑道。

    郗遐心道:“定是雨轻那丫头的鬼主意。”

    傅畅犹豫,久久不能落子。

    “哥哥!”悦耳的清脆声传来,只见几个小姐妹纷纷走上前来,为首的正是郗玥,知世和雨轻站在她的身后。

    “今儿来的齐全,”郗遐注视着她们,目光终落在雨轻身上,笑问:“麻将又是何物?”

    雨轻不答,怕解释不清,有人趁机奚落。只是瞧着手拈黑子呆坐在那里的傅畅,便笑着走了过去,抢过那黑子随意落在棋局某一处。

    江惇一怔,忽又大笑,“福星啊,他已至困局,现被你胡乱一搅,倒有了一条生机。”

    傅畅苦笑,看了雨轻一眼,不知该感谢还是斥责。

    “表哥,说好的你今天给我新纸鸢,怎么不见?”知世不满,小嘴噘的老高。

    傅畅含笑薄嗔道:“自然会赔你一个新纸鸢,平日里没看到你着急读书,今儿却为这个急起来?”

    知世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自去与郗玥说话。

    “思悛小郎君,不好了,那边打起来了!”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过来,回禀道。

    江惇剑眉紧蹙,问:“何人打架?”

    “自是羊聃无疑了。”郗遐冷笑道。

    那小厮使劲摇头,回道:“不是羊家公子,是岚儿小郎君把羊家小郎君打了!”

    “不好!”江惇闻之一震,脸色阴沉,起身离开。

    看着那一袭蓝袍的身影大步离开,郗遐摇了摇头,“苦哉!江兄这次遇到难题了!”

    傅畅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一点:“祖延兄(羊聃兄长羊曼小字)今日未到,江惇能奈他如何?”

    他们二人怕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便匆匆跟了过去,这时知世也找寻不到羊嵘,开口道:“羊姐姐刚刚还在,如今也不知去哪儿了。”

    “多半是跟着江公子去了。”雨轻淡淡说道,然后与知世她们一起去后院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后院种了一丛丛夏菊,听庾萱说这是江统(江惇父亲)宠妾柳氏专门找人栽种的,她最爱赏菊,故而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栽满了各色菊花。

    她生有一子,名岚儿,不足五岁,江统甚是疼爱,岚儿常常在此处玩耍,今日到访的客人很多,春日午时阳光有些强烈,柳氏就让婢女带着岚儿来这里阴凉处散步消食。

    石桌上摆着一个果盘,里面放着梨子,羊聃从弟羊茗也来到此处,看到果盘里的梨就抓了过来,岚儿不依,两个小孩就打了起来,奴婢又劝不住,也不敢劝,只得禀告思悛小郎君。

    走到院里,才看到围了一圈人。只见羊聃护着自己弟弟,阴沉着脸,那气势也的确有几分慑人。他盯着岚儿看了一会儿,随后冷冷一笑,摇了摇头,道:“江惇,这就是你们江家的待客之道吗?”

    “是他偷了我的梨子,为何怪我兄长?”江岚小小年纪倒不惧怕羊聃,扬起小脸,怒视道:“羊茗,还我梨子!”

    雨轻暗想:人都说孔融四岁就能让梨,那只属个例,看来孩子终究是孩子,谦让这种事情有些大人尚且做不到,又何妨一个小孩子呢?不过果盘里只有一个梨子,倒很是奇怪,江府何至吝啬如此?

    “彭祖(羊聃字)兄何必动怒呢?”却见江惇步履轻快的行来,微笑着施了一礼。

    羊聃沉声:“你的弟弟打了人,此事该当如何啊?”

    “可你的弟弟也还了手,小孩子之间打闹很平常,彭祖兄何必介怀?”江惇挥动着手上还没有打开的折扇赔笑道。

    羊聃冷眼睨视他,笑道:“那就让令弟低头认错,你觉得如何?”

    江惇淡然笑了笑,“错又不是一个人犯的,如今双方认错才是正理!”

    羊聃不悦道:“吾弟方才已说,他并无过错,皆是你这个庶弟蓄意伤人!”

    全场无不哗然,这位洛阳恶少向来跋扈无礼,眼下不知江惇如何作答。

    “昔日孔子讲课,发现弟子宰予没有来听课,派弟子寻找后才得知宰予在睡觉。孔子甚是失望,便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然在太学里老夫子从不斥责彭祖兄,因为彭祖兄一年也到不了几次,想来都是在偷偷服散,思飘飘欲仙之事,令尊曾明令禁止子孙服用五石散,彭祖兄竟敢违背父命?”

    “江惇,你休得胡言,空口无凭竟还妄想污蔑我?”羊聃又急又怒,身上开始燥热难耐。

    “王尼前日还来我府上说行散之事,夜里偶得佳句,还提及彭祖兄也在服散。”

    羊聃听后羞愧难当,面红耳赤,大叫一声,将身旁小厮奋力推开,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这位泰山羊氏子弟变得狂躁起来,竟撕扯开衣袍,疯狂的大声喊着,绕院子奔跑起来,边跑边解衣裳,甚是滑稽可笑。

    五石散本来是由张仲景所研发的一种中药,主要是给伤寒病人所使用。因为这种药有燥热的功能,所以对于伤寒病证非常有用。

    然而到魏晋时期,士族子弟对五石散趋之若鹜,更有攀富的寓意在,其危害与鸦片无异,多服亦会丧命。

    “不妙,羊家公子正服五石散发散不畅,火发焚心,快来人,将他拖去井边用凉水浇醒。”郗遐见他行为如此,赶忙嗔道。

    无奈羊聃神志不清,正处发狂发癫的状态,手舞足蹈,仿佛登入极乐世界般,满脑幻觉,力气也长了许多,好几个壮丁才架得住他,这才推推搡搡的把他弄到水井边,一桶冷水猛浇——

    这一场闹剧还没有结束,江惇一番调查盘问后,得知是岚儿乳娘偷吃了果盘中的两个梨子,方才出了这场争抢之战,当即命人乱棍打死。

    而那名婢女也算是办事不力被人牙子拖去卖了,雨轻这才见识到江惇这位谦谦公子的强硬手段,或许这才是世族大家的真实风貌。

    这时傅畅想到将要打杀人命,这里一群小姑娘看到不好,便道:“思悛兄,我带着这些小丫头先走了。”江惇心里明白傅畅不欲让小女孩见了血腥,点头示意,目送他们远去。

    “听闻世道(傅畅字)哥哥已经定品了?”雨轻走出后院,微笑问道。

    “嗯。”傅畅含笑从容的走在前面。

    雨轻跟在后面,眼里眸光荡漾,抿唇笑道:“世道哥哥还记得上次答应我的事吗?”

第十三节 山涧深潭因风皱 溪畔垂钓遇老叟(上)

    傅畅忽然转过身来,定睛看着她,温和笑问:“城外庄子上并无什么稀奇,你为何非要去不可呢?”

    “当然要去,还是像上回一样,我作一幅画送与你,如何?”雨轻微笑着说:“莫不是嫌我的拙作入不得你的眼?”

    傅畅摇头,苦笑:“岂敢,岂敢!”

    这时一阵风吹散许多粉色花瓣,雨轻手上却多了几颗樱桃,她喜问:“哪里来的樱桃?”

    傅畅也不解,只觉身影一闪而过,接着就听见爽朗的笑声,“参观庄子是假,想要银鱼是真,世道兄,莫要被她骗了!”

    雨轻贝齿轻咬薄唇,秀眉蹙起,一副泫然欲涕的娇态。她真是气闷,为什么这个郗遐总是要拆她的台?

    傅家别苑里有一池塘,养着一些小银鱼,经打听才知是傅家在城外有一处庄子依山而建,山里有一深水潭,里面生长着许多野生的银鱼,这在洛阳很是少见,雨轻自然不能放过这么绝佳的品尝银鱼羹的机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游泳——

    夏初五月微风,辰时末,雨轻依约来到傅畅府上,赠上一幅《闲亭对弈图》,傅畅展开一看就哈哈大笑,原来画中的他手拈棋子,正苦苦思索着,郗遐与江惇皆在画中,只是姿态不一,好似重现当日江府之事。

    他笑过之后便道:“雨轻,今日汝南亭侯(和郁)要来府上,家父要我作陪,所以不能和你同去,不过管事的早就给刘老伯打过招呼了,他已在庄子外候着了,昨日知世就说要去城外游玩,说不定已经出府了。”

    话音刚落,廊上便传来庾萱的清脆明快的嗓音:“表哥,我还未出发呢。”

    “看来你们可以结伴同往了,不过路上小心。”傅畅又望了望不远处的那只雪獒,轻笑道:“有小白在,我也不用担心,不过还是要多带些随从。”

    不一会,庾萱就像雀儿般活跃的跑了出来,笑道:“雨轻,我陪着你去庄子上,那里风景不错,我顺便带了画架纸笔,准备作一幅山下小屋图,你觉得如何?”

    “不好,不如叫《归园田居》,我连诗句都想好了。”雨轻贴耳笑道:“知世,今日教你一样新技能。”

    庾萱笑道:“啊,新技能?听起来比作画有趣!”

    此番出游,牛车两辆、仆从十余人,雨轻和庾萱同乘一辆车,惜书、怜画,丹青和涂鸦在后面的牛车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个怪怪的木圈,丹青小手指摸了摸这个木圈子,是用一块一块的木板拼起来的不规则形状,类似八角菱形,“这是什么........”

    惜书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家小娘子说是什么.......救...绳...圈.....”惜书哪里知道这个东西,听着也觉得别扭。

    “不对,应该是叫九....升.....圈......雨轻小娘子当时可说了,用它就能保证在水里不沉下去,我记得可清楚了。”怜画笑道,笃定的看着那木圈子。

    丹青“哦”的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不明白,反正是雨轻小娘子做的,自然是好东西,她家小娘子平日就是这样说的。

    “哎呀,我又赢了。”涂鸦对着那简易的五子棋盘,嘻嘻笑着,丹青笑嗔道:“是呀,是呀,五子棋你下得最好了。”

    雨轻教过知世下五子棋,丹青和涂鸦两个小婢在旁也跟着学习,平日里闲着时就会下五子棋,只是涂鸦聪明机灵,赢得次数多一些。

    从前面的牛车里却传来一阵阵歌声,不过压根儿就不在曲调上,犹如颤颤柔柔的绵羊音,一般人还真是享受不了。

    “知世,你表哥聆听过你的妙音吗?”雨轻歪头笑问。

    庾萱摇了摇头,“是不是不好听?”

    “不,只是需要调节一下音嗓。”雨轻哪里忍心打击人家唱歌的积极性,只好稍微教她一些要领,“唱歌一定要用气息才会好听,而且不会伤嗓子。气沉丹田,用手顶压肚子,但是要保证不陷下去,这样试着练一下声,练到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就成功了。多加练习总会唱好的。”

    雨轻在前世也不擅长唱歌,只是音乐课上老师曾讲过这些唱歌方法,也许会对她有些指导作用吧。

    “你听过那个人吗?就是那个......那个金谷园的绿珠很厉害,听闻她可是能歌善舞的,说不定她就是这样练歌的——”庾萱拉着她的手说道。

    雨轻觉得有趣,笑了出来,随后绷着笑脸,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也许吧。”

    “等我练习好再唱给你听。”庾萱有些自信的看着她,“还唱这首《蒹葭》!”

    雨轻见她这么执著于这首,只得含笑点头,不过有些怀念曾经邓丽君唱的歌曲,由《蒹葭》改编而成的《在水一方》,不由得开始哼唱起来,“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这曲子有些奇怪,但是很好听。”庾萱跟着曲调摇晃着小脑袋,挽着她的胳膊,像是沉醉其中。

    雨轻笑的惬意,柔声道:“我唱功一般,不如教给你,以后就练习这首《在水一方》,可好?”

    “嗯。”一缕风卷入车帘,庾萱便整了整双螺髻,拿着小铜镜照了照,粉颊上漾起一抹甜美的笑容,像是刚吃了甜甜圈一样的满足。

    大约是巳时三刻,夏日有些刺眼,牛车驶到庄门外,刘老伯早巴巴的站立在那儿,伸着脖子张望着。

    当看到傅家的牛车和一队随从朝这边驶来,他那黝黑的脸上堆满笑意,皱纹倍显,速速跑过去,隔帘问候:“雨轻小娘子一路辛劳了,老朽略准备了些茶饭水果,不如您先到庄内歇息片刻,稍后老朽再带您去参观那山涧里的水潭。”

    “不用,即刻带我们去山涧便是。”雨轻不容他那些虚礼客套,直截了当的回绝了他。

    “是,老朽这就带您去。”刘老伯悻悻转身,嘱咐身边的仆婢几句,便自驾牛车,跟着三两壮丁,在前引路。

    庄园很大,绕了半个圈子才来到山涧,雨轻和庾萱下了牛车,让刘老伯等人先回去了。

    她们二人沐浴着夏日暖阳,看着这潺潺溪水,清澈的可见水底,鹅卵石晶莹圆润历历可数,间或有一条小鱼慢慢游来,稍一停滞,鱼尾一拧,倏尔游逝。

    庾萱蹲在那里看了一会,明眸流盼,心里的快乐像泉水般涌上心头。

    “应该就在那丛密林之后了,”雨轻伫立凝望,身旁的随从回道:“正是,那水潭处很少有人去,甚是僻静。”

    这时小白已从密林返回,嘴里叼着一只野狐,庾萱起身,道:“小白真厉害!”

    雨轻回身告诉惜书和怜画带上救生圈,便牵着庾萱二人先行进了密林,丹青和几名随从紧跟其后。

    密林阴翳,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零零散散的射进来,雨轻前世参加过野外生存训练,知道一些基本的安全防护知识,不过有小白提前将遮挡树枝一一折断,自己倒省事许多。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远远的已望见那深水潭,墨黑的颜色和林子的青色,相应的甚是好看。

    小白率先临水潭边探出爪子试了试水,然后又转身跑了过来,雨轻抚摸着它的浓浓白毛,笑道:“小白,今天我终于可以游泳了!”

    “啊?”庾萱惊讶的睁大双目,全身缩起来,往后退几步。

    雨轻拉住她,笑道:“知世,游泳是一项生存技能,也可以锻炼身体,平日里我只是绕着胭脂铺子跑几圈,今天终于可以加强锻炼了。有我在,不用怕!”然后示意惜书把那救生圈拿过来,递给庾萱。

    “这是.......”庾萱甚是为难。

    “救生圈,初学游泳者必备之物,虽然有些难看,总归原理都是相通的。”雨轻说着已经除了鞋袜,伸足入水。

    惜书丹青她们把那些随从都遣去别处了,小婢四人排排站岗似的守在水潭入口处。

    “嘶——”雨轻吸气道:“凉凉的,有点冷,不过好舒服——知世,快来!”

    庾萱瞥了雨轻一眼,也坐在平石上脱了青丝履、白布袜,小心翼翼的将双足浸入潭水里,嘴里发出一声轻呼,“好凉啊!”看着雨轻双足乱摆,水潭里的波纹不断的荡漾着。

    “扑通”一声,雨轻已经跳入潭水中,迸溅的水花宛如跳舞的小精灵飞上了天空。

    庾萱心里一震,却见雨轻已经在碧波中舒展双臂,随着两腿强有力的夹水,身后溅起一串串浪花。

    “你游的真好!”庾萱拍手连连叫好。

    雨轻一口气将蝶泳、蛙泳、仰泳,全都展示一遍,最后调整好呼吸,潜入潭水中,庾萱见她完全淹没在水中,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不测,大喊道:“雨轻,雨轻,雨轻你在哪里啊!”

    猛然间一个出水芙蓉,雨轻将头发一甩,笑道:“知世,带上那个救生圈,下水吧,没事的!”

第十四节 山涧深潭因风皱 溪畔垂钓遇老叟(中)

    庾萱见她无事,才知虚惊一场,不过犹是害怕,踌躇不前。

    雨轻游到岸边,张开双手,笑道:“趴在岸边,先练习腿部,身子不沉下去就算过关了。再就是手部动作,可以双脚.......接着就是练习憋气,在水里憋住气,出来再呼吸,不会憋气就会造成心理紧张,怕水........”

    雨轻说了一大堆要领,看着知世带上救生圈,久久不下水,便趁她一个不注意,将她拉下水。

    她一开始手脚乱扑腾,雨轻在她身边慢慢指导,身体借着救生圈的浮力也并未下沉,她才渐渐平复了心情,道:“还好有这个救生圈,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你就在岸边学习憋气,在水里能憋住五秒钟,就算学会浅水区游泳了。”雨轻游得远了些,笑道:“我去水下面看看,一会就上来!”说着就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五秒钟?是多久?”庾萱惊诧的问,好似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个词,是时间吗?

    潭水深处,银鱼成群结队的游来游去,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淡水鱼,总之也算渔产丰富。

    雨轻游至潭壁边缘,见岩石呈深褐色,顿觉好奇,伸手触摸,倒有几分像是赤铁石英岩,当含铁量大于百分之二十时即可作为铁矿石开采,而赤铁石英岩含铁量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若能开采,定可繁荣晋朝的冶铁业。

    不过今日是来捕小银鱼的,用作食材,能畅快的游泳已经算是幸事,至于开采什么铁不铁的,与如今的自己何干呢?

    雨轻渐渐游出水面,看到知世还在岸边学习游泳,双腿双臂游动还不是很协调,看来任重道远哪。

    “知世——”语音未落,雨轻已经游了过去。

    庾萱转过身来,被这木圈子环绕胸前,行动愈发不灵活了,笑道:“你怎么发明了这个圈圈套住我,我又不是西游记里的唐僧,害怕被妖怪捉去吃了!”

    “自然是有好处的,总比干巴巴一根浮木头强多了,”雨轻欢快的荡起水花,笑问:“难道你想要当孙猴子,需要一个紧箍咒吗?”

    “不要提什么大圈圈小圈圈的,你之前说在水中憋气五秒钟,这五秒钟又是什么?”

    雨轻心里一慌,没有经过大脑的话怎么能脱口而出呢?古代人哪里会用秒计算时间,那该用什么解释给她听呢?

    “知世,那个意思就是一瞬,一眨眼就是一秒钟。”雨轻道,心想大概应该就是这样。

    庾萱“嗯”了一声,心里欢喜,笑道:“刚刚我已经做到了,在水里能憋住五秒了,对,就是五秒。”

    “知世好厉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会憋气了。”雨轻投来赞许的目光,换作现代也是极有天赋的了。

    “哪里,你又取笑我。”庾萱害羞的微笑说,“对了,天色不早了,咱们该上岸了,让小厮们过来撒网捕银鱼吧。”

    雨轻点头答应,二人很快就上了岸,换上各自带来的干净衣裙,惜书和怜画立即叫来几个熟悉水性的小厮,只见他们扛着渔网,快步走来,好像很专业的样子,就是不知有没有浪里白条张顺那么厉害呢?

    为了一碗银鱼羹,就特意赶到城外去寻那小银鱼,想来只有雨轻这个老饕做得出来了。

    不过那深水潭一带真算是避暑之地了,虽然比不得承德避暑山庄那样闻名,但是像这样神秘而僻静的小小山涧,正合她的心意。

    她觉得在溪边垂钓也是不错的娱乐项目了,只可惜知世父亲近日正在问询她的课业,她无瑕再偷跑出来,雨轻却借用作画采风之由,就顺利出了城,心中好不欢喜。

    溪边,雨轻一人独坐岸边,早对惜书和怜画说,“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两个小婢女跟在雨轻身边多年,浅显诗句也是略懂些的,都自觉的站在远处,不去打扰她的钓鱼兴致。

    垂钓需要三静:声静、身静、心静。

    雨轻此时心中早已忘却太子殿下今日会遣人来取信,因为她根本没有写回信,只是信手画了几幅图,还是描绘的上回在江府发生的事,两小儿争梨,羊聃服散后荒诞的奔跑这些场景,聊作一乐。

    这时,一戴着斗笠的灰衫老者姗姗而来,手里拎着一鱼篓,轻轻放在石头旁,然后安静的坐下,并无一言。

    雨轻心里默念着,“鱼儿啊,鱼儿,快上钩来,今日鱼汤鲜美,全凭鱼儿你呦.......”

    忽然水里有波纹,雨轻欣喜,起身猛力一提鱼竿,一尾鲫鱼被钓起,雨轻干净利落的将鱼钩提拉出来,顺势把鱼丢进篓子里,她的唇角缓缓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瞥了老人一眼,继续坐下来垂钓。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雨轻又钓出几尾鱼来,看来今日收获颇多,除了几尾鲫鱼,还有一尾黑鱼。

    雨轻再看一看那老人,颗粒无收,刚才还精神矍铄,如今却有些赧然,这时鱼钩有些动了,老人一惊,赶紧提起鱼竿,却是一块缠满水草的烂木头,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夫真是技不如人啊!”

    “今日我也是侥幸,在平日这么短的时间里是绝不能钓出那么多鱼来的。”雨轻这话说的不假,放到以前总是要坐上大半天才会有所获。

    “呃,这垂钓.......”那老人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坐下。

    雨轻很快收了鱼竿,笑问道:“老爷爷估计开始学垂钓没几日吧?”

    “你这小丫头猜得不错,”老人微微笑道:“那你的垂钓技术,是跟何人所学呢?”

    “熟悉水性的人多多少少都懂一些钓鱼的方法。”

    “哦,难怪......”

    这句话后,老人倒也不再多说,两人默默的坐在溪边,惜书和怜画这时走了来,笑问:“雨轻小娘子,是时候开始生火了吧?”

    “嗯,把这黑鱼拿去清理干净,准备煮鱼汤吧。”

    老人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雨轻片刻,她还是那副淡淡的似乎觉得一切都很有趣的模样:“丫头啊,你说我怎么就钓不上鱼儿来呢?”

    “老爷爷可是没有耐心了,垂钓者坐上一整天全无收获,也是很常见的,况且您才刚学习垂钓没多久,怎么就心急起来?”雨轻浅浅笑着,挨近他坐下,扬起笑脸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垂钓最忌讳心不静了。”

    “哈哈哈!”老人开怀一笑,道:“好吧,老夫活得太久了,今日被你这小丫头教育一番,着实清醒了。”

    “既然清醒许多,待会儿一起喝鱼汤吧,我煮的鱼汤可是有秘方的,与别家不同。”雨轻故作神秘,笑说。

    老人点点头,随之收起鱼竿,拎着空鱼篓跟着她来到生火煮水的地方。

    惜书见锅烧热了,便把鱼放进去,煎至两面黄,倒入酒,加盖焖一下,然后加入清水,待煮沸后,加入盐、姜片和葱段,继续加盖焖煮。

    “惜书今日做的不错,有赏哦。”雨轻竖起拇指赞了她一下。

    怜画忍不住笑问:“雨轻小娘子,赏她些什么?”

    “暂时保密。”雨轻手里把玩着一块鹅卵石,惊喜总要放到最后的。

    老人捋须一笑,道:“没想到丫头你还善炊事,这样煮鱼汤我倒是头一回见。”

    “老爷爷,这样煮出来的鱼汤会呈乳白色,味浓鲜美。”

    “哦,老夫今日长见识了。”老人又是呵呵一笑。

    雨轻起身,往溪边走去,不时低首在地上找着石子,细摸着一些圆滑漂亮的石头,却摇摇头丢到一边去,继续找寻,有小的也有大的,总之都是扁平一类的石子,然后在其中又挑拣起来。

    老人看了片刻,便跟上去,在她的侧后方停了下来,弯下了腰:“你找什么呢?”

    “石子。”手下仍旧专心地挑选石子。

    老人微微愣愣,微眯着眼睛,随后也蹲下身来,笑道:“这些鹅卵石已然不错了。”他认为小女孩还是喜欢漂亮的鹅卵石,不过看着她正在挑拣的却是那些碎石,有些好奇。

    雨轻摇摇头,笑道:“我不要那种。”说着已经捡起一个碎石片,走至溪边,身体向后倾斜,半蹲下来,朝小溪掷去,石片不断在水面上向前弹跳,大约点击水面六七次,很是漂亮。

    一时间,老人的表情像是微微怔住,目光近乎凝滞,待水面静止下来,那老人脸上放出异样的光采,笑出声来,“呵呵,真是有趣!”

    “老爷爷要不要掷一次石子,看能打起几个水漂?”雨轻随之又弯腰捡起一个扁平的石子,递给老人,笑道:“很好玩的哦。”

第十五节 山涧深潭因风皱 溪畔垂钓遇老叟(下)

    老人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跃跃欲试的姿态很像纯真的孩童,雨轻在旁指导道:“身子蹲下,手臂与身体大约呈这个度角,要像这样.......”老人一边听着,一边跟着她学动作,最后用力掷出石子,只打出两个水漂。

    雨轻笑道:“老爷爷姿势太僵硬了,动作不连贯,要一气呵成才好打出更多的水漂来。”

    那老人站直身子,喘了口气,笑道:“我老了,哪有你这样的小丫头灵活呢?”

    “那就加加马力,喝点鱼汤吧。”雨轻俏皮的眯起眼睛鼓起腮帮子做了个包子脸,然后拉起老爷爷的手一起去煮汤的地方了。

    鱼汤甚是美味,惜书和怜画也每人喝了一碗,那老人边喝鱼汤,边继续询问打水漂的技法,雨轻耐心的与他讲解,这联系到物理学原理,那老人听得津津有味,也许闻所未闻,但新颖有趣,今日钓鱼虽无所获,但能遇到这么个小友,甚觉欣慰。

    “我最近会常来此处,作画也好,钓鱼也好,”雨轻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老爷爷的碗一并都交给惜书,然后托着下巴,眯起眼睛,笑道:“老爷爷还会来吗?”

    老人含笑着点点头,起身拎着鱼篓走出几步远,又转身笑道:“小丫头,下次我一定会钓上鱼来的。”然后缓缓离去。

    雨轻微微一笑,“老爷爷,我拭目以待哦。”

    老人家大都是爱面子的,岂能甘心输给一个黄毛丫头,不过雨轻今日也是十分高兴的,钓鱼本来是一件沉闷的事情,如今多一位老爷爷陪着自己,还是蛮有趣的。

    此时的关中、陇西屡次被氐、羌族侵扰,氐人齐万年获秦雍两州的氐族和羌族叛民推举为主,并称帝反晋,如今傅祗深得圣恩,任行安西军司,加散骑常侍,与安西将军司夏侯骏下月便要启程一同讨伐齐万年。

    那日汝南亭侯和郁到傅府就是为了此事,傅畅留在洛阳,他的父亲临行前有许多事要交待,近日傅畅不得闲,知世也被困在家中,不过听得郗玥提及了江惇议亲的事情,只怕江惇也正头疼呢。

    这日,和郁来拜访江统,江统(江惇父)正深虑四夷乱华,应该防微杜渐,便与和郁谈论此事,和郁性情软弱,近来又与秘书监贾谧来往甚多,自然对其将氐、羌等族迁出关中的主张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傅祗即将启程征西,便来与他商议饯别之事。

    江统虽心里有些不悦,但并不表现出来,闲聊几句,相邀下月定会同去为傅祗饯行。

    江惇送客回来后,便径直走回父亲的书房。房内窗户半开,有幽幽花香徐徐飘来,江惇安静的侍立在侧,看到婢女端来热茶,便接过来,小心的放置案边。

    样貌敦厚刚直的中年男子坐在桌边,一边写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些闲话,至于说得是什么,怕是一个字都没有进到他心中去。

    自昨日母亲与他叙话后,江惇心里就沉甸甸的,他的母亲已经开始忙着为他议亲了,并且甚是钟爱平原华氏之女。

    可华家大都贪婪,必定会破败家门,江惇自是不愿的,但又难以违拗母亲之意,把心内这些感受都告知父亲,他是不敢做的,此时也只得随着说些话,只希望父亲什么时候能谈及议亲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远远的日晷仪显示已至巳时三刻了。江统放下了毛笔,抬起头来,看着江惇刚才研磨出神竟把墨汁溅到了案上,便拿起一对镇纸玉狮子将宣纸压好。

    “这帖子还未写完,待会回来再写吧。”他笑着站起来,转身望向了心不在焉的儿子,随后走过去,沉默了好一阵子:“思悛,可有心事?”

    江惇心中有所疑虑,严肃地想了想:“不敢欺瞒父亲,孩儿年纪尚小,虽定了品,但未入仕途,议亲可否延迟几年。”

    “我已听说了,你的母亲想要你与平原华氏之女联姻。”江统皱了皱眉,慢慢道:“平原华氏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你若心中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你。”

    “谢谢父亲体恤,”江惇重展笑颜,道:“我与世道兄(傅畅字)说了,后日金谷诗会我们同去。”

    “如此甚好,世道这孩子温厚纯良,还带着几分刚毅,与他父亲一样,未来可期啊。”江统笑道。

    “说来也可笑,在上回的诗会中,明明是道玄兄(荀邃小字)的诗作最佳,世道兄却推举郗遐的那首不合时宜的诗作,当着尚书仆射王大人的面,好不尴尬。”江惇又细说郗遐的诗句中描绘的正是王衍昔日的窘相。

    江统捋须大笑:“王夷甫(王衍字夷甫)曾云‘乃在牛背’,郗遐巧妙借用此事,也是狡黠的很。”

    王衍曾托族人办事,但好久没有回音。有一次聚会宴饮,就问那个人说:“托付你的事,为什么不办?”族人大怒,用食盒掷他。”王衍不争执,与年少的王导共乘车而去。他在车中用镜子自照,对王导自嘲到,“你看我的目光是在牛背上啊”。

    “郗遐此人好结交游侠,放荡不羁,行事怪诞,我是看不懂他的。”江惇笑道。

    “我看不然,郗遐看似不认真,其实很认真。”江统喝了一口茶,笑道:“一个天性认真的人因为愤世而故意否定自己的认真,郗遐就是如此。”

    江惇一阵迷惑:“父亲是说........”

    “王祷就比你看得通透,你可多向王祷讨教一二,至于崔意——”

    江统走到窗下,在脑海中斟酌词汇,能与赵王、齐王这等人物谈笑风生的人,皇上又赠与其焦尾,可见其见识非凡,常人所不能及,他顿了顿,淡淡说道,“你若能与他结交甚好,不然就要远远避开此人。”

    在另一边,两个小婢现在院子里下着五子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笑着,惜书先输了一盘,撅着嘴道:“刚才你趁我不注意,肯定动了我的棋子。”

    “哦,就许你动我的棋子,别人就不能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怜画嘻嘻笑着,将黑子一一捡起。

    雨轻远远的听到,放下竹签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道:“怜画,你的嘴真厉害,都能用文绉绉的话教训人了。”

    怜画却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仰起纯真的小脸,问道:“雨轻小娘子,你方才在锅里熬得是糖吗?”

    “嗯。”雨轻已经事先把山药豆蒸好了,晾凉后拿木签子串起来,然后等锅里的大泡冒完成小泡出烟儿了赶紧放山药串,在锅里转一转,又迅速取出来。

    “这就是古掌柜拿来的那个......叫.......零余子的,好小一粒,像花生似的。”

    惜书也凑过来,托着下巴,好奇的看着,墨瓷端着一盆什么东西走了来,躬身问道:“雨轻小娘子,这放在哪里呢?”

    雨轻朝案边努努嘴,低头仍在摆放那些山药串,只见一串串亮晶晶的整齐的安放在刷了一层油的竹箅子上,惜书不禁发出“哇”的一声。

    “好冰啊!”怜画伸手摸了摸那个铜盆子,待墨瓷打开木盖,瞬间凉气沁入心脾,她伸着脖子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冰爽。

    雨轻小心翼翼的把竹箅子抬起放到冰盆之上,好让裹满糖的山药串迅速冷却。

    “你们现在还不能碰哦,等糖衣凝结后,才可以吃的。”雨轻起身叮嘱道:“你们两个一人一串,剩下几串给知世和荀姐姐送去。”

    “雨轻小娘子,这叫什么呢?”怜画欣喜的问道。

    “冰糖山药豆。”

    雨轻原以为是很好做的一种甜品,竟花费了大半晌的时间,不过既然答应了奖赏惜书,总是要兑现的。

    惜书和怜画像馋猫儿一般还蹲在那里,怜画想要去碰,惜书却板起脸来,嗔道:“雨轻小娘子说过了,至少要等一个时辰才能碰的。”

    “我知道啦,不过要给雨轻小娘子留一串的。”怜画开始数有多少串。

    “这是当然的。”

    “你不要推我,都数错了。”

    “你什么时候数对过?”

    “.........”

    两个小婢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雨轻躺在竹席上,拼命的扇着蒲扇,好热好热啊,真怀念有空调的日子,眼下虽然有冰块,但也是有限的,冰窖里储存就那么多,用完就没有了,还得省着用,得自己制冰才行,闭上眼,在脑海里快速搜寻着,硝石制冰,不错,就是这个。

    其实在唐朝末期,人们在生产火药时开采出硝石,既而发现硝石溶于水会吸收大量的热,使水降温到结冰,自此,便有夏天制冰之法。

    如今是在晋朝,要开采硝石也不易,不过那深水潭里的岩石就很有用处的,胡乱想了一些,不如先建一个化学实验室,研究点黑火药什么的,在这个年代肯定大大的有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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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镜介绍:
细数魏晋风流,璀璨群星,
崔卢裴王,闪亮登场,
金谷密事,贾后弄权,八王相争,谁是赢家?
寒瓜少女,步步为营,摸金校尉,誓死追随;
复仇大计,只看今朝!晋中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中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中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