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点化
苏尘听到虚真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他之所以看也不看心佛根本经,不抱有一丝‘开悟正觉’的侥幸心理,亦因为此。
虚海在那夜救了他后,又去了俗家院几次。
其本与苏尘约好,今夜要来送苏尘一程,只是临时被外派去接引俗家弟子,所以不能过来。
不过这几日间,苏尘亦从虚海那里了解了一些修行常识。
世间生灵之修行,皆自天地、诸神圣、未明存在为之‘点化’真种起始。
修行第一境,便名为‘点化’。
然而,天地之间诸气混沌,宛如一团乱麻难以理清,世人沟通立于诸气顶点的伟岸存在,受感开悟真种的过程里,亦可能为诸气所迷。
此种情况下,所悟真种即会残缺不全,除了有如身上长满长毛、双手长了十二个指头等等异状外,并不能感应任一气息。
点化之后,须以真种调伏诸天神圣降临而下的一类气息。
于气中体悟诸天神圣的神韵,乃引气烧身,锻炼体魄,温养真种,终使自身灵性富集,一朝‘蜕皮’,渐脱肉体凡胎,踏入‘蜕凡’之境。
其后经历数次蜕皮,完全脱胎换骨,己身全然可以沉浸气中,畅游一气,追溯一气源流。
如此忽有一日,或遇一场豪雨浇泼真种,或见一道雷霆劈炸体魄,渡过劫数,真种破劫而出,得以照见一气源流的主尊,得其神形法髓,乃生‘觉识’。
觉识出,即入‘圣觉’之境。
可以说,修行诸境,皆与‘气’密不可分。
残缺真种根本无法感应到任一气息的存在,如何调伏一气,如何引气烧身?
他们的修行之路已然就此绝断。
时间缓缓流逝。
其间再无人开悟真种,甚至连开悟残缺真种的人都没有。
众人身处万佛殿里,不再如刚开始时紧张忐忑,渐渐能沉下心去,都捧着心佛根本经观览,希望能有所收获。
大部分拜入心佛寺的人,都是苦出身,能识文断字者可能百中无一。
也不知布帛上记载了什么,竟能让不识字的人捧着看那么久?
这应该不存在拿反了书册的说法吧?
苏尘任凭思绪信马由缰,并不加以收束。
矮胖和尚曾告诫众人,想要开悟心佛真种,须要在万佛殿内保持平心静气,尽量不让思绪被外物所扰。
他不想开悟真种,自然要与矮胖和尚的告诫反着来。
越是开悟正试要求不准做的,他越是要做。
越是要求必须做的,他越是不做。
诶~就是玩儿。
自己年老体衰,黄土都快埋过眉头,五败之气绕体三匝,心神始终不能清静——这么多弊病加身,就不信还会有哪个护法神圣会看得上?
若非在万佛殿里随意活动,可能会招致其他人不满,被报告给外面的守戒主持僧‘虚真’,苏尘还想站起来当场做一套第八号广播体操。
苏尘闭着双眼,念头频动,甚至在脑海里观赏起了岛国*****。
这时,他感觉眼前红彤彤的光一霎消失。
像是有人用手掌紧紧捂住了自己闭着的双眼,帮自己隔绝住外界的光源。
他心中一跳。
怎么回事?
万佛殿里也熄灯了?
睁开双目,眼前果然是浓稠如墨的漆黑,扫视四下,四下少年少女的面孔仅在黑暗里显出模糊的轮廓。
然而他们都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异动。
似乎对万佛殿内光芒一瞬消失毫无察觉!
唯有苏尘察觉到,万佛殿里黑了下来!
那这是自己出现了错觉,还是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被拖入了幻象之中?!
苏尘睁大眼睛,鼻翼翕动,忽然嗅到了一股股不同味道混杂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漫淹而来……
这些不同的气息,让他确信:是除自己外的所有人都被拖入了幻象里。
自己的视力固然不好,可近来鼻子越发灵敏,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种种气息。
幻觉可能蒙蔽自己的眼睛,却蒙蔽不了自己的鼻子。
既然鼻子都嗅到了种种气息,就说明自己眼睛所见绝不可能是假的!
嘎啦啦!
忽然,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传入苏尘耳中。
他循声往侧后某处看去,但见浓稠黑暗中,一尊五脏肺腑生长于体表,浑身盘绕血管般纹络,肩上无头,如磨盘般的双手背却各长了红白双首的护法尊站在那里,其一只手攥住身前少年的头颅,一只手束缚少年双脚将之举过肩头。
随之用力一拧——
那少年猛然睁开双眼,双目暴凸,神色狰狞,口中发出极端痛苦的啸叫!
“啊啊啊啊啊啊!”
这声音只有苏尘一人听到。
他望着少年周身皮肉绽开,一股股斑斓气息被‘摩罗尼红白护法尊’拧湿衣服般拧了出来,如瀑布般往下倾泻,未及地面,就被摩罗尼红白护法尊周身如蛆虫般炸开的血管纹络竞相抽吸干净!
‘祂’随手丢下一团烂肉似的尸体,走向下一个人。
苏尘心脏怦怦狂跳。
恐惧、悲伤、愤怒、退缩种种情绪似炸开的烟花,铺满了他的心境!
嘎吱!嘎吱!
他上下牙无意识地叩击,衣袖下的拳头却也攥成实心,一丛丛青筋从鸡皮似的老人手背上鼓凸而起,纵横交错。
摩罗尼红白护法尊走到下一个人身后。
女子闭着双目,眉心舒展,不知是否正在做着美梦?
护法尊却未像对上一个少年那般,对女子如法炮制,祂只在其身后稍稍停留,磨盘般大的双手手背上两双眼睛微微转动,进而直勾勾地盯住苏尘。
与苏尘那双浑浊的眼睛对视了一瞬。
紧接着,祂朝苏尘走来!
另一边,生有八面、十六臂、四腿,八张面孔尽是融融笑意的护法神圣‘大乐金刚’放下了怀中衣衫尽去,已化为干尸的女子,垂下脖颈,头顶无有表情的面孔张开眼目,盯住黑暗中的苏尘,向他迈步而来。
咯咯咯——
苏尘上下牙不断叩击,身子打着寒战。
身上像是数九寒天里被浇了一大桶冰水;
心底犹如三伏天里燃起了一团烈火;
冷热交替,如堕炼狱。
他侧转过头,又看到有人被黑暗里的所谓护法尊提着脚踝提到高空,随即将之如丢一颗花生米般丢进祂那张血盆大口中。
这都是什么菩萨,什么神圣?
吃人的经卷,杀人的佛陀!
可自己又能如何?
不要动怒……平心静气……
闭上眼睛,蒙混过这一关就好。
说不定,一切皆是自己的幻觉,都是自己的误解。
苏尘在内心不断开解着自己,正要闭上眼睛,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尊金狮子面孔、三目赤红、身青黑的‘神圣’越过黑暗,朝自己而来。
狮首佛母菩萨……他在心中如是说;
目光转动间,又见有千手千眼,广发融融白光者,赤足踏过黑暗,向自己漫步而来。
千手千眼菩萨……他在心中如是说;
环视四下,一个个护法神、一位位金刚尊、加之八大菩萨,尽在黑暗里影影绰绰,显化形体,如森林般包围苏尘,如海潮般倾轧向了他!
祂们放下了手中的男女,尽将注意力集聚在苏尘身上。
纷涌而来!
化为漫漫诸气,席卷苏尘通身!
苏尘眼望那些被抛下得救了的人们,内心忽然生出一种解脱。
诸般恐惧、诸般畏缩都在此刻不翼而飞。
也罢。
都冲着自己来也挺好。
佛不是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咔嚓!
随着苏尘心神静定,熟悉的阴冷感觉又重回他的躯壳,他身体迸发出滚滚斑斓光辉,直将衣裳撕成碎片!
挺直如枪的脊椎骨刺破了后脖颈,化为张牙舞爪的骨龙,盘绕他这具衰败肉身狂舞。
席卷而来的漫漫诸气,尽被骨龙盘成一团,送入双目漆黑的苏尘口中!
苏尘心底迸发一个声音,响彻整座大殿:“谁能点化我?”
十七、如来
“谁能点化我!”
随着遍身邪异力量漫溢,汪洋恣肆,不断拉扯这副躯体,苏尘终于放开了内心的种种顾忌,将最真实的念头显发于外。
他抗拒这副满身是鬼的衰老躯壳,抗拒来到这个世界。
更抵触眼前所见的种种恐怖景象。
对于此间世界的人而言,世界或许本来就是如此。
但于苏尘而言,世界真的本来就该如此么?
吃人的菩萨,杀人的佛陀,凭什么点化我!
终究是压不住心底血气,压不住躁动的青年心性——
罢了,罢了!
剧痛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苏尘的神智。
他周身的骨骼都似被无形之手疯狂拧转,血肉上绽开一道道裂口,满身邪异的气息流溢而出。
如此剧痛下,苏尘的神智反而越发清醒,越发深沉。
他不再关注肉壳的痛楚,转而追究内心的澄明。
便在这般似解脱似逃避的心境运转下,苏尘骤觉精神一阵恍惚,肉壳的痛楚已经离他而去。
他的精神观照了自身的灵台方寸。
在那方古朴平实的石台上,心佛寺诸般神圣向他降下的种种点化气息落于灵台,竞相演化出种种神形,意图占据苏尘的灵台。
随着苏尘精神观照灵台,灵台四下忽然有种种邪异气息涌动翻腾。
一刹那席卷灵台之上,吹刮起一场烈烈大风!
诸般神圣降下的点化气息尽在大风席卷之中,邪异存在们浓烈至极的气息瞬间包围灵台,将此间化作了它们的主场。
与之相比,诸般神圣的点化气息则如风中残烛,烈风一霎吹刮,即令灵台上演化出的诸菩萨、诸护法神圣的神形七零八落!
风如刀斧,斩下诸般神圣的头颅、手臂、四肢。
残躯如山般堆积于灵台之上,不过片刻功夫,心佛寺诸神圣降下来的点化气息,便尽被斩灭!
神形残肢断体于苏尘灵台高高堆积,邪异之风浸润其间。
这风又化作了一场大火,将残肢断体焚毁成最纯粹的气息,遍流苏尘四肢百骸——他重新感应到了自己的躯壳,感应着躯壳上因为邪异显发而带来的种种伤势,都在这一股精粹气息哺育下,逐渐弥合。
弥合速度之快,让他不敢相信。
与此同时,苏尘灵台方寸之间,精粹气息与邪异存在相互勾兑糅合,汩汩鲜血从灵台上涌出,缓缓凝聚作一方血玉莲台。
莲台正中,缕缕既诡异又纯粹的气息汇集,演化出一副奇异的骸骨。
有殷红而腥甜,带着别样芬芳的气息忽忽而来,包裹住了一部分骸骨,那部分骸骨就生长出血肉,化作六条赤红的手臂;
有炽白而冰冷,挟裹雨后泥土气味的气息附化于六条血红手臂上,为之勾勒出种种纹身;
绘有头戴花冠的人形、赤面独角的般若饿鬼、面貌极端丑陋血气绕身的生灵、漆黑水牛、平凡人类、猪首羊身的怪物的六条血红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在骸骨身后张开!
豪雨浇泼,雷霆劈炸;
金风席卷,地火翻腾!
邪异的力量在骸骨身周演化种种异象。
种种异象加持之下,骸骨长出了皮肉,披上了衣袍——
‘它’头戴种种异象凝结的大五行神冠,冠带铭刻诡异符文,笔直垂落。
生有雪白面孔,双目漆黑,狰狞犬齿探出唇外,倒像是白面凶尸。
一袭玄色衣袍包裹通身,盘腿坐在血玉莲台之上。
背后,六条纹满不同图案的血红手臂交相舞动,手掌中赫然握着种种杀戮之兵!
无数黑影围绕簇拥着这个白面存在,一头四肢鲜血淋漓、毛色暗金带紫青纹络的巨犬,伏卧于血玉莲台之下!
开悟真种!
诸菩萨、诸神圣的神形残骸,汇集苏尘自身邪异存在的气息,造就了他的真种!
我点化了我自己?!
苏尘内心生出一种明悟,忽感四下光明大放,精神瞬间回转自身,张目看向前方。
但见正对大门的那一副挂画,此时正盛放无边光辉。
“嗡啊哞!”
一句真言响彻万佛大殿!
一道掌心端坐面目慈悲,背后无限焰网交结之佛陀的掌印刹那穿出挂画中的圆融大日,向苏尘头顶覆压而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大日如来竟亲自降下无上正等住空真性,以为苏尘点化!
这是心佛寺所有僧众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苏尘看见了诸佛神圣背后的凶恶残毒,却觉得大日如来为己点化,乃有万重凶险——与此相比,反倒是他这满身的恶鬼邪异更慈眉善目、更值得信任一些!
苏尘内心警铃大作,瞬时生出生死劫关在眼前的紧迫感。
他以精神投注神魂深处,鬼使神差地推动了隐藏于自性深处的一面面轮盘。
诸天生死轮!
轰隆隆——
一缕缕得自诸般神圣的精粹气息从苏尘周身升腾起,灌注入浩大恢弘的诸天生死轮拳意之中。
尘封的拳意刹那醒觉!
洪烈深沉、强横霸道的气势轰然爆发!
苏尘一介羸弱老者,面对佛陀点化而来的掌印,猛然拔身而起,身后一面面轮盘若隐若现,诸小轮簇拥大轮,推转大轮,大轮转动诸天,万物苍生皆在这拳意涵盖之下,生生死死于此拳意之中沉浮!
“轮轮轮轮轮!”
他一拳轰出!
这一拳缓慢,且并没有那般有力。
但其中挟裹的霸烈拳意,却使之犹如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与掌印乍然相撞!
火山喷薄!
那光明掌印中盘坐的佛陀被轮转成了虚无,无限焰网荡灭,紧接着,整道大掌印便在苏尘眼前坍缩崩灭!
如钻石璀璨的精粹气息被诸天生死轮完全囊括,推转入苏尘周身。
现世一次即被苏尘雪藏的诸天生死轮拳意随着这股精粹气息,融于苏尘四肢百骸,命关窍穴之中。
他眼中神光内敛,皮肤不似以往那般松弛,微有弹性。
一举一动之间,皆有种万事万物皆由调动,乾坤颠倒自在掌握的强横霸道之势。
诸天生死轮些微拳意,已经融入苏尘一举一动之中!
十八、佛泪
苏尘依旧盘坐在地。
那张老脸在一殿少男少女中甚是突出。
但他气息衰微羸弱,在众人里又是平平无奇。
他微阖双目,精神集聚,就照见了自身灵台,看到灵台上端坐血玉莲台的白面神魔,以及神魔背后,徐徐转动,周**粹气息的诸天生死轮。
诸天生四轮与白面神魔、无数黑影,共同成为了自身真种的主体……
苏尘精神集聚在血玉莲台下伏卧着的血淋淋巨犬身上。
这头巨犬,曾亦是众多黑影中的一个。
如今却已凝聚实形,能侍奉于莲台下。
巨犬的身份,苏尘甚为熟悉——就是他降服寄生己身的第一头阴神‘犬神’。
难道自身寄生的众多邪异,正对应灵台上的无数黑影?
只要自身降服一头邪异,对应的黑影就会凝聚实形,在灵台上显现?
‘它们’由虚化实,对我有何作用?
苏尘心思转动,正预备进一步验证自己的某个念头,忽然听到一阵骇恐叫喊声:“鬼!这里有鬼!
救命!死了好多人!”
他骤然睁开眼睛,扭头向身后声音源出之地看去。
万佛殿内依旧光明普照,诸般神圣塑像如林肃立,一如既往。
但这诸般神圣塑像之下,已经倒下七八具扭曲而恐怖的尸体,其中有数具尸首就在叫喊的少年身周。
其沉浸于心佛根本经中,本被心佛寺诸般神圣气息笼罩,两耳不闻窗外事。
随着苏尘将诸般气息尽数收拢化为己用,这少年亦成了第一个苏醒过来的人。
浑噩中尚能做梦,苏醒了便得面对现实。
四下扭曲的尸体,映照进少年的眼眸,让其心神登时大受刺激,竟叫喊着爬起来,朝殿门急奔而去。
“救命!”
“法师,救命!”
少年的叫喊声‘吵醒’了殿内的其他少男少女。
有人看着地上的尸体愣愣出神;
有人神色莫名,身上涌动非同一般的气息;
有人与那少年一样惊恐,下意识地起身,想要跟着少年逃离殿堂。
诸般神圣的住空真性,尽为苏尘所用。
然而诸圣裹挟的神韵灵性,仍有部分被殿内弟子吸纳,令一部分少年开悟了‘次觉’。
只不过今次因为苏尘这个搅局者的存在,不论是开悟次觉,还是开悟残缺真种的人都是极少,数百人里只有六七人开悟,不足以往的三成。
“若出殿门,即视为不守戒律,受身形分裂之刑!”
奔至门口的少年拉开了小门,身披鲜红慑魔法衣的虚真立于门口,面色冷硬若石块,漠然开口道。
“我……”
少年的惊恐凝滞在脸上。
他扭身回望,又看到那些扭曲的尸体,看到满殿狰狞阴森的神圣,忽然一个激灵,一脚迈出了殿门:“我不管——”
“好胆!”
虚真冷硬面色忽似冰雪消融,嘴角一勾,露出热烈笑容。
他身周乍然溢散一股股红白绿三色气息,如洪水决堤般漫溢、席卷了迈出殿门的少年身形。
红白绿三色气息凝聚作一条条手臂,拉扯着少年的头颅、手臂、双脚。
于是,少年的头颅、双手双脚便脱离了他的躯干,被轻轻撕扯开来,鲜血泼洒得满地都是!
同时,汩汩红气自少年脖腔中涌出,投向虚真的口齿。
他一边吸纳红气,一边出声:“当有此例,以作警示!”
哐当!
殿门重新闭锁。
留下满室惊惶的少男少女。
苏尘收回了目光,右手松开了自己的左手腕。
方才虚真外放红白绿三色气息之时,他左手腕处寄居的犬神忽然躁动起来。
与犬神心神相连的苏尘,当即感应到了犬神的些许情绪——它似是对虚真外放的气息很是垂涎,试图窃取吞吃!
犬神与虚真、虚云这一脉的修行真种必定天然对立。
譬如鼠的天敌乃是猫,蛇以青蛙为食。
犬神亦能将虚真辛苦积累而来的气息当作食物。
就是不知道虚云与虚真是何关系?
二者气息相类,就算不是同属于一个修行正院,彼此尊奉的神圣主尊亦必然有极深牵连。
苏尘以衣袖遮住左手,左手微微张开,朝向四周。
他的左手掌心裂开一道血口,血口中生出一副獠牙。
獠牙交错开合。
这一瞬间,苏尘的感知被放大了无数倍。
丝丝缕缕腥甜而清新芬芳的气息,如同鱼儿游曳在虚空中,随着苏尘左掌心的血口开合,尽向他涌动汇集而来。
点化真种以后,须调伏一气,引气烧身,锻炼体魄真种。
时下,苏尘就在进行这个过程。
他降服了犬神,将灵台上对应犬神的黑影点出实形,如今便能借助犬神之口来吞噬一类气息——‘生灵血气’。
此气根发万类生灵,随着生灵心神震荡、激烈运动而向外溢散。
吸纳而来的气息有七成为犬神自行吞吃,仅仅三成被苏尘截留吸纳。
眼下还在万佛殿内,他不敢过多吸纳生灵血气,浅尝辄止。
片刻时间吸纳而来的生灵血气,融入苏尘体内,让他几乎感觉不到。
这让他意识到,仅仅凭借犬神来吸纳气息,效率实在低下,或许比不得那些开悟了次觉真种的心佛寺僧人。
但苏尘转念一想,己身降服犬神,在灵台上点化出它的实形,是以能吸纳‘生灵血气’。
如若以后能降服体内更多邪异,有大概率能吸纳其他气息,如此数头邪异搜罗诸气,吞噬诸气的效率,想必就远远不是心佛寺次觉真种可以比拟!
苏尘垂头闭目,一副睡着了的模样。
大殿内的众人亦无心交谈,或是抓紧时间研究心佛根本经,或是瑟缩在角落,等待这个长夜过去。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苏尘忽然仰头。
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冰冷男声:“你身处灵机喷薄的环境当中,是否签到?”
签到的提示音响起,意味着这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苏尘在心底应了一声:“签到。”
“签到成功。”
“你获得‘佛泪’。”
佛泪: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神佛以大慈悲心、大能力凝聚成一滴眼泪,有度化万类生灵,使之回头是岸,皈依宿主之能。
滴答……
苏尘听到一声水滴坠地的轻响。
他凝神感知,登时看到一滴金灿灿的泪珠儿就悬挂在自己眼前。
随着他微微眨眼,那滴泪珠又消失不见。
他复凝神观照,就又看到了那滴泪珠。
如此反复实验几次之后,苏尘终于确定,‘佛泪’存在于自己的感知里,只要自己需要,随时随地都能将它带进现实。
而自己未用到它的时候,它便隐藏在自身感知中,外人休想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倒省却了苏尘再费心隐藏此物。
十九、三妄院
‘佛泪’的效用,乃是度化一种生灵,使其完全听命于苏尘。
苏尘满身诡异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诸天生死轮的运转松动,亦或外部刺激而在一定程度上复苏,反过来损害他自身。
而今有了一滴‘佛泪’,他就相当于有了一重保命措施。
真正遇到威胁自己性命的诡异复苏时,就可以启用‘佛泪’,将之度化,为己所用。
不过,好钢需用在刀刃上。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随意动用佛泪。
在‘灵机喷薄’的环境里签到,才有可能得到一滴佛泪。
心佛寺不知有多少类似‘万佛殿’这样的地方,但可以预见这种地方一定不多。
如此情况下,随意动用佛泪就是在暴殄天物。
苏尘神思转动之际,便听到一声钟鸣自殿外传来。
钟声悠远,涌入耳朵,似能洗去众人在此地煎熬一夜的纷繁心绪。
“始入佛门清净地,了却三千烦恼丝。”
忽有一阵轻风吹进万佛殿内,抚过苏尘的头顶。
他听到苍老声音在耳畔响过,花白发丝就扑簌簌落下,眨眼间他就已剃度受戒,成为心佛寺的正式弟子。
苏尘查看左右,发觉殿内一应少年皆成了头顶戒疤的和尚。
而一众少女发丝依旧,并不曾被那阵轻风剃度了去。
看来满头烦恼丝是否会真会给人带来烦恼,还是要分男女的。
这一众妙龄少女若都成了光头,且不说她们个人是否烦恼,至少各修行正院的‘有德高僧’们势必要为那一颗颗锃亮的光头烦恼一阵子,办事时说不定都了无情趣。
苏尘心中暗自冷笑。
依矮胖僧人所说,这些女子渡过开悟正试,其中能开悟真种者,则送去各相应修行正院,成为上师、法王乃至一院首座的佛母明妃,与他们共修大法。
在名义上她们也即是各修行正院弟子们的师母了。
只是,她们本是无根浮萍,即便顶着个佛母的名义,但背后一无强势母家支撑,二无实力映衬,凭什么与寺内掌握权势、力量的上师法王平起平坐?
勾栏瓦肆的得意女子,尚有金主撑腰。她们则多是无根浮萍,一阵风雨过后也就溅落尘泥,碾作尘灰了。
而那些未有开悟真种的女子——未曾开悟真种的男子,尚是沦为杂役僧,能活一日便是一日,她们下场怕会更加凄惨。
苏尘内心可怜这些女子,但他眼下亦是自身难保,对这些女子就更无计可施。
他与虚海约定,只要能在开悟正试蒙混过关,不会开悟真种,被心佛真种扭曲性情,入续明院则十拿九稳。
可他眼下却分明开悟了真种。
只是这样真种,虽与心佛寺有一定牵连,但要将之归于心佛真种一类,苏尘却觉得不太可能。
自身真种怎么看都更像与心佛寺诸般真种对立,怎能归于一类?
也不知在万佛殿内,开悟了非属心佛寺体系的真种,会是如何下场?
苏尘心头惴惴,举棋不定。
这时,万佛殿三扇大门齐开,虚真的声音便自殿外传来:“本次开悟真种者,计有七位,自出门来。”
其话音落地,立时有五位少年、二位少女起身,各自走出万佛殿。
七人志得意满,从苏尘身畔昂首走过。
他以眼角余光仔细辨认计算过,走出去的人恰巧有七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是未把自己计算在内?
遗漏了自己?
还是……自己开悟的真种,心佛寺无有手段探查得到?
苏尘意识到一种可能,心脏砰砰直跳。
又听到虚真接着道:“剩下的人皆未曾开悟真种,俱出来吧。”
虚真此时的言语在苏尘耳中宛如天籁,他心中微喜,顿知自己猜测正确——自身开悟的真种,心佛寺暂未探查得到。
且过了心佛寺这一关,再看看续明院那边如何说!
他随着人群鱼贯走出大殿。
未能开悟真种的人们依旧分作两班。
一班皆为男子在左,一班俱是女子在右,开悟心佛真种的七人站在中间。
虚真面对开悟心佛真种的几人,态度不似先前那般冷漠,缓声道:“你等开悟真种,自有对应修行正院过来,将你们领入门下修行,在此地耐心等候便是。”
其顿了顿,又向七人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开悟‘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真种?”
每一座修行正院,皆供奉不同主尊。
凡是开悟对应主尊座下真种者,都会被接引去相应的修行正院。
虚真刚说完话,就有一个魁梧黑汉扬起手,满含期待地喊了声:“我!”
黑汉旋又意识到自己已是出家人,连忙改口接着道:“贫僧……贫僧开悟了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次觉!”
他扬起的那条手臂覆盖着一层血红的纹络。
有些诡异,有些阴森。
虚真看了眼黑汉的手臂,确定黑汉开悟的真种威能与对方手臂相关。
其满意地笑了笑,眼中闪动意味莫名的光,向黑汉说道:“既然如此,你到我身后来,待会儿随我去三妄院拜见首座法王。
三妄院尊奉‘地狱主降阎魔尊’、‘密迹金刚夜叉王’、‘大蟒蛇神摩睺罗迦’三位主尊。
你开悟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次觉真种,以后与我就是同门了。”
黑汉神色一喜,连连向虚真合十作揖:“贫僧拜见师兄,请师兄多多关照!”
他乐滋滋地出离队伍,弯着腰杆站在了虚真身后。
满面得意难以掩饰。
任谁都能看出虚真身份不低,能与这位上师做同门,简直就是撞了大运。
虚真微微皱眉,似乎不喜黑汉称自己为师兄。
但他并未发作,目光一扫,就注意到了一班未能开悟真种的人里唯一的老者-苏尘,他盯着苏尘,脸色复又冷淡下去:“尔等不曾开悟真种者,自会有各杂役分院将你等挑拣去。
老头,你以后便在我三妄院做洒扫清洁诸事,你也到我身后来。”
众人闻言,都看向了苏尘。
他们早已看出虚真对苏尘颇看不顺眼,时下若苏尘被虚真挑去三妄院做事,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而苏尘更是清楚,假如自己真跟着去了三妄院,那就不是有无好果子吃的事情了。
只怕性命都难保住!
不过他也不惊慌。
他昂首看向虚真身后,比虚真身后黑汉更加魁梧雄壮的和尚迈步而来,其脖颈双侧皆有泥黄纹络顺延而下,神色憨厚拘谨,抬眼就对上苏尘的目光。
憨厚和尚扬手示意:“苏大爷,贫僧接你去续明院!”
二十、首座
“苏大爷,贫僧接你去续明院!”
大步而来的憨厚和尚,正是虚海。
其说话的同时,身形已越过虚真,穿过人群,在苏尘身畔站定:“果然不曾开悟真种,这下子师尊也不会阻拦老人家拜入续明院了!”
虚海发自内心地为苏尘高兴。
苏尘脸上笑意同样源出心底,他点头应道:“有劳法师为我费心,老汉也算不负法师所望了。”
呼……
苏尘心底长舒一口气。
虚海的回应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这一关。
自身醒觉的真种,虚真、虚海暂时都未能看出端倪,这是最好的结果。
以诸般心佛寺神圣主尊的点化真性为踏脚石,合汇自己满身邪异气息,与诸天生死轮共同熔炼而成的真种,过于惊世骇俗,一旦暴露于外,必为自身召来无法抗御的灾祸!
“以后我们就是同门,苏大爷与贫僧何必这样客气。”虚海乐呵呵地说着话,浑然忘却自己身处何地。
其不住地打量着苏尘,觉得这一夜时间过去,老人家与先前更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与先前有何区别,虚海却又说不出。
只是总不自觉将苏尘与师尊对比。
一个是黄土埋到脖颈的老人,一个却是心佛寺续明院首座。二者身份、实力差异可谓天渊之别,本是不会有任何重合的两个人,偏偏在虚海心里,两人能放到一起进行对比。
“虚海。”
这时,虚真皱眉开口,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虚海适时转首看向虚真,双手合十道:“虚真师弟。”
听得对方唤自己为师弟,虚真眉头皱得更紧,一双狮子般的棕黄眼眸中蕴积怒火:“续明院如无准允,禁绝收拢杂役僧人。
此为菩提院长老们立下的规矩。
虚海,你今日可是要破坏这个规矩?”
“贫僧自不会违逆菩提院立下的规矩。”虚海闻声摇头,笑容依旧憨厚温和,“苏大爷会被引入续明院,成为师尊座下最后一个弟子。
这应当不算是破坏规矩吧,虚真师弟?”
续明院欲收这个老头为门下弟子?
虚真眼光闪动。
忽然明白这个老头缘何能躲过一劫,竟未在万佛殿内被种种怖畏之念支配心神,沦为神圣们的牺牲。
想必是续明院照拂了他一次。
“可有续明院首座手令证明?”虚真心里尤有几分不甘,是以追问了一句。
这老头身上散溢的气息,实在叫人嫌恶。
如不能杀之而后快,必会令自身如鲠在喉!
其一边向虚海问话,一边盯着苏尘,眼神凶险。
苏尘老神在在,完全不受虚真眼神影响。
他已经知晓,虚真、虚云同是三妄院里出来的和尚,二人恨不能杀自己而后快,主因是自身气息与他们相冲。
不仅他们欲杀自己而后快,自身左臂内寄藏的邪异同样对他们的气息极度仇视,恨不能生啖对方。
他们调伏的气息,来自于三妄院供奉的三位主尊。
自身左臂内寄藏的邪异,莫非与他们背后的主尊有什么瓜葛?
苏尘脑海里灵光闪动,意识到一个可能。
眼下他也没有可以验证自己猜测的手段,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正式拜入续明院以后,能到类似‘藏书阁’一般的地方,借阅典籍,验证自己的猜测。
虚海侧了侧身,将苏尘挡在自己身后,隔绝了虚真的目光。
随即向虚真回道:“没有手令。
不过贫僧断不会拿续明院收徒要事来哄骗虚真师弟。
你若不信,不妨与我一同拜见我家师尊,看他是什么说法?”
虚真眉毛一扬,眼中怒火几欲喷发而出,其脑海中突然闪过自家首座的告诫,对续明院首座颇多忌惮,旋而低眉,压下了满腹火气,沉声道:“不必了。
续明院既收此人入门下,我这里自会记上一笔。
希望届时戒律院巡查下来,续明院门下莫要查无此人!”
说完,他转身拂袖而去。
被收入三妄院的黑汉意外地看了虚海、苏尘二人一眼,连忙跟着转身,急匆匆追上虚真,跟在虚真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
“苏大爷,我们也走吧。”
虚海望着虚真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方才侧目看向苏尘,温声说话。
其徐徐吐出一口气。
似乎方才与虚真言语几句,叫虚海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
山势连绵,其上建筑屋院如星罗棋布,绵延数座山峰不见尽头。
屋院间,身着灰衣的杂役僧人来去奔忙。
喧嚣人声、滚滚红尘的意蕴汇集成了一条长河,顺着人流蜿蜒直下,忽地坠入一座山谷当中。
这处山谷即是‘三妄院’的所在。
三妄院修行弟子,调伏万类生灵滋生之‘谗妄、欲妄、怖畏之妄’三妄之气,引气烧身,蜕变真种。
而这杂役主院坐落的诸多山峰,正是三妄气最为浓郁的所在。
三妄院设于此处,门下弟子自能最大限度掠取三妄之气,精进修为。
虚真领着黑汉穿过杂役院,一路行至三妄院主殿前。
主殿三门大开。
然而虚真二人立身殿外,却看不清殿内丝毫景象,只有不知是何种供香郁郁沉沉的气味从大殿里飘散出,窜进二人的鼻翼。
“首座,我已将人带到。
果然不出首座所料,今次开悟正试,确实有一位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的次觉弟子。”
虚真并未踏足殿内,他双手合十,躬身向殿内行礼道。
黑汉学着他的样子,亦是诚惶诚恐合十躬身行礼。
其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虚真口中的这位‘首座’,索性闷头行礼,闭口不言,少说少错。
“些微预感而已。”
这时,殿内传出一个沙哑而慵懒的女声:“请他进来吧。”
三妄院的首座,竟是一位女子?!
黑汉睁大了眼睛。
女声没有任何情绪,但他听在耳里,却有种正被这女声搔到痒处的感觉,内心对于女声主人的好奇心,一霎被拔升出好几层楼那般高。
“进去吧。”
虚真侧身为黑汉让开了道路。
他连忙应了声是,垂着头步入殿堂里。
浑然没有注意到,身畔虚真看着自己略带戏谑的眼神。
二十一、‘拼图’
黑汉迈步进殿,便觉四下光线陡然昏沉下去。
自己仿佛孤独一人置身于黑暗当中,不知所措。
他察看左右,哪怕是身处殿内,依旧觉得周遭景象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时,那个女声又从黑暗深处响起:“过来……”
黑汉不敢再左顾右盼,连忙垂头,循着女声往前走。
未走几步,就觉前方豁然大亮。
一个女子头戴佛冠,青丝与冠带一同垂落,身着明黄僧衣,盘腿坐在那光芒显发之地。
她脸庞素净玉白,一双狭长眸子勾魂摄魄,每一处五官仿佛都正中黑汉心底痒处,仅看她檀口微张,就让黑汉小腹处骤然腾起一团烈火。
浑然忘却自己此行来意。
更遗忘自己此后归途。
那女子——三妄院首座开口道:“你既入三妄院门下,当奉我为师尊,我赐你法名虚凡如何?”
黑汉望着那张素净玉白的脸孔在黑暗里熠熠生辉,一时间都忘了回应对方。
内心只有一个个不该在此时滋生的念头盘旋。
怎会有这样好看的女子?
此女子还是我以后的首座师尊!
殿堂内不曾燃亮灯烛,是以光线昏暗。
连殿堂供奉的三位主尊都被黑暗吞没,唯有首座的面孔、身形、肌肤在黑暗里发散着玉润的光,一点点渗透进黑汉心底,不断搔在他心底痒处,让他不能自拔。
甚至嘴角都淌下了口水。
女子似乎见惯了黑汉这样的目光,她不在意地笑了笑,两颗黝黑的眼珠变成琉璃色,内中显出蛇类的竖瞳:“我好看吗?”
她轻启唇齿,吐出殷红的蛇信。
红白绿三色气息在她身后熊熊燃烧,血淋淋的影子就在火焰里升腾而起。
那道影子通身血光粼粼,荡漾着层层涟漪,唯有脸上显出了女子的五官——这张脸庞犹如遍布冰裂纹的瓷器,一双人类的眼睛无有任何神采。
影子的脖颈不断被拉长,其上隐现细鳞,它倏忽一俯首,拉长的脖颈就推着那张遍及裂痕的面庞,将之推到了黑汉跟前。
那双人类的眼眸空洞地看着黑汉:“我好看吗?”
被一大一小两张脸孔共同盯住,黑汉非但没有毛骨悚然之感,反而愈发痴迷,连连点头应声:“好看好看好看!”
“既然好看……”蛇瞳面孔上浮现楚楚可怜的神色,裂痕面孔却满脸痛苦狰狞,“既然好看,不妨把你那只受真种加持的手臂给我可好?
我好疼啊——
我需要你的手臂,帮我填补它……”
蛇瞳身影蹙着眉。
裂痕面孔被它的脖颈拖曳着倒退,在黑汉眼中显出了完整的形体——血淋淋影子被红白绿三色气息淹没了大半身躯。
那些由‘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地狱主、密迹金刚’三位主尊把持的妄念之气化作毒蛇大蟒,缠绕吞噬着那道血淋淋的影子。
影子腹部的位置,寄生了数之不尽的蛇虫。
它的双腿已被红白绿三色气息淹没。
两条手臂更是齐肩而断!
“把你的左手臂——给我可好?”蛇眸盯紧黑汉,重复地问了一句。
黑汉望着血色影子化为乌有的双臂,眼中浮现心疼之色,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
“你答应就好。”
蛇眸女子嫣然一笑,伸出纤纤玉手,抓住了黑汉的左手手腕。
彻寒刺骨的气息顺着女子的手掌传遍黑汉被抓着的左手臂,随之而来的则是宛若神魂被撕裂的剧痛袭击了他的心神,让他连连惨嚎,终于忍不住想抽回被蛇瞳女子抓住的手臂!
“啊啊啊啊!”
“放开我,放开我!”
蛇眸女子脸上笑容不变,轻声道:“你答应了我的。答应了,便不可反悔。”
她猛然一拧黑汉的手臂,随后一提。
那条血淋淋的左手臂直接被蛇眸女子从黑汉肩膀上撕了下来!
“啊——”随着肩膀处鲜血喷洒,黑汉喉咙中迸发高亢的音节,只是啸叫过后,他便似没了力气一般垂下头去,死活不知!
他被拿走的,何止是一条左手臂?
与他神魂相连的次觉真种,与他左手臂相依共生的真种威能,都一并被蛇眸女子拿走了!
蛇眸女子握着那条缠绕血色纹络的手臂,轻轻吐出一口气。
血色纹络逐渐自那条手臂上剥离开,一缕缕斑斓气息亦从手臂内溢散而出,被血色纹络包裹着,投入蛇眸女子体内。
嘎啦啦……
她的背后,血色影子齐肩而断的左边身子忽然蠕动起来。
血色纹络从断臂缺口处缓缓长出,裹挟着斑斓气息,向前不断生长。长出了大臂,长出了小臂,长出了五指!
新长出来的手臂,与黑汉皮肤一般漆黑。
其上覆盖血色纹络,拼接在血影的左肩,显得与血影极不匹配。
——那条手臂,本来就不属于蛇眸女子,只是被她强行夺来,装在了自己的‘影子’上。
她转动着念头,那条与自己影子不匹配的左臂就很僵硬地抬起,抚过影子空荡荡的右肩,她的呢喃声萦绕随之萦绕在大殿里:“还差一条手臂,还差一副心肝肚肠,还差一双腿……”
影子俯下身子。
裹挟着红白绿三妄之气,浸入了蛇眸女子的身躯,与她的身躯融合为一。
嗤啦!嗤啦!嗤啦!
她的面孔开始破碎,殷红鲜血从那些裂口里涌出,滑落脖颈,一只眼球更是脱落出了眼眶。
她伸出左手,整条白藕似的手臂如探进绞肉机里一般,皮肉破烂,骨骼尽断!
女子身上出现巨大创伤的部位,正对应着她那道血影唯一凸显的面庞,与新得来的手臂!
就好似二者的力量,并不能被她的肉身所包容,所匹配一般!
“还差一副肉身……能承载我性魂的肉身!”
三妄气从她身体创口里奔涌而出,不过须臾时间,就让她的脸庞与左手臂都在表面上变得完好无损。
她从黑暗深处站起身。
整座大殿翻涌的黑潮尽归入她的体内。
她容貌端丽,头戴五骷髅佛冠,青丝飘扬,却已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三妄院首座。
以明妃之身,开悟‘大蟒蛇神摩睺罗迦本相’,勤修不辍,终于把持整个三妄院的‘天蛇法王’!
天蛇法王迈步走到大殿中央。
身后三位主尊的塑像手掐种种法印,如同是在为她作种种加持。
她的目光穿过大殿,在殿外守候的虚真脸上稍作停留。
虚真适时低头:“首座,传闻僵尸乃是完全死去的生灵,不具备任何活性,因而不受任何神圣关注。
不知僵尸之身,能否承载首座性魂?”
显然天蛇法王在殿内的呢喃低语,尽被虚真听在耳中。
“你又在打续明院虚海的主意?”天蛇法王赤足踩踏地面,走到大殿门口,她身形高挑,依旧能居高临下低睨虚真,“莫要再想了。
一头永无可能踏足第二境的僵尸,焉能承载我之性魂?
不过,僵尸肉身倒确是一个不错选择。
让虚云近来在山下行走的时候,多多留意各地有无僵尸游行的传闻。”
“是。”
虚真肃然应声,又道:“本寺今次降落的这处区域,诡异颇多,虚云近来亦多有收获——他在山下招收弟子之时,发现了蕴含‘地狱相’的诡异气息,请我代他向您禀报。
据他所说,今次发现的诡类,极可能契合您性魂缺失的某一部分。”
“让他加紧调查,尽快将诡类带到我面前。”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庞刚破碎过的原因,天蛇法王此时的笑容很僵硬,她的声线变得寒冽,有一种非人的冰凉充斥其中,“唯有我性魂拼图完整,填补一切缺失,才能腾出手让你们都脱离囚笼!”
二十二、燃灯法王
葱茏林木掩映漫漫山阶。
两道身影在蜿蜒山阶间徐徐而行。
日头高悬,时有清风吹袭,倒让这翻山越岭的跋涉也显得没那么枯燥。
苏尘亦步亦趋地跟在虚海身后,在对方有意放缓脚步之下,他倒能跟上虚海步伐,不曾掉队太远。
他在万佛殿内不止是开悟了真种,更是将诸般神圣的点化之力都碾碎成最纯粹无垢的气息,纵然大部分精粹气息为体内邪异分食,亦仍有小半为他所用。
补益着他的体魄,壮大着他的精力。
更何况,诸天生死轮将‘如来点化掌印’镇灭,得来那一股浩瀚气息,而今仍在苏尘体内各处蛰伏蕴积,成为他自身的一份积蓄。
是以,他即便跟着虚海翻了两座山,仍觉得自身体力充沛。
浑不似一个耄耋老者。
“老人家与先前很不一样了,精力比从前好了很多。”走过一个转角,虚海稍作停留,等苏尘跟上来后,笑着向苏尘说了一句。
苏尘面色如常,笑呵呵道:“法师送的五败汤确实是个好东西。我这几天每日喝一碗药汤,都觉得积年老病都像被这药汤拔除了一般。
半夜都很少起夜,一觉睡到天亮!
我都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好的体力!”
他口中啧啧称奇,将自身精力健旺的根源都归于每天一碗的五败汤上。
虚海摇了摇头,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显得有些凝重:“五败汤不该有这般好的效用才对,哪怕苏大爷自身能十成十吸收药效,它也没有让老人精力健旺如盛年的效用。”
其看着苏尘的面孔,眼中流露忧虑之色:“贫僧担心,老人家如今怕是时日无多了,正值回光返照之时。”
什、什么?!
苏尘心头咯噔一声。
纵然知道原因绝非对方所说那般,可也被虚海这番话搅得他心里一惊一乍。
哪个老人家乐意听到这种话?
他的神魂虽然年轻,并不真把自己当做一个老人,可是现实情况摆在这里,也不得不‘服老’。
现下他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自己看起来没几日好活、时日无多、印堂发黑一类的话了。
偏偏这话是从对自己帮助颇多的虚海口中说出。
对方一路鲜少与苏尘搭话,苏尘本来还以为虚海发现了什么。
如今听其所言,也就明白,对方只怕一路都在冥思苦想,判断自己是不是‘时日无多’,正在‘回光返照’。
这让苏尘哭笑不得,无言地看着虚海。
虚海却并未理解苏尘眼神涵义,自顾自道:“老人家或许不知道,贫僧这次观老人家气息变化,与前日又有很大不同。
先前贫僧看老人家,总不自觉将老人家当作家中父母一般的长辈。
师姐说贫僧之所以如此,或因与老人家有些缘分,亦有老人家寿元衰枯,聚敛了衰败死气,引起贫僧亲近的缘故。
贫僧今时看老人家,却发觉你身上时时吸引贫僧的那般难以言喻的气息,更浓厚了数倍……
此岂不是说明,老人家已经死气缠身,寿元将尽了吗?”
苏尘脸色僵硬,没想到虚海从另一个角度给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
他自知己身情况,但也担忧虚海口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在自身愈发浓郁,是否会产生严重后果。
只是……
“法师莫非不能辨别我身散发的气息,究竟是否属于死气?”苏尘皱眉问道。
依他听到猫妖与虚海的对话看来,虚海乃是僵尸之身,以衰败死气为食,这是僵尸最主要的修炼方式。
可现下听虚海言语,他好似并不能自主辨认死气?
这怎么可能?
自己降服的犬神都能自主辨别生灵血气,将之吸纳入体了……
虚海闻言微微一愣,似是觉得苏尘的疑问甚是奇怪:“贫僧并不能辨别,老人家觉得贫僧应该有此能力吗?”
这叫什么话?
小狗崽一生下来尚且知道叼奶嘴吃奶,你一头僵尸以死气为食,辨认死气难道不该是你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苏尘摇了摇头,终究没有说出心里话。
也不知是自己不正常,还是虚海不正常。
如今看来,续明院的奇异并不在于它收容了女猫妖、僵尸等与佛门清净地格格不入的‘生灵’,更奇特的地方在于,它似乎让僵尸不再食死气以修炼,就像让老虎改吃素一样。
“且不说这些了。”
虚海摇了摇头,又在前头为苏尘领路:“老人家还是先与我拜见师尊,让他看看你身上这般情形该如何补救吧。”
“好。”
苏尘亦不多言,迈步跟上了虚海。
他后背始终笔挺,脊椎连接头颅,被诸天生死轮碾磨至精粹的一部分如来点化气息,正在脊椎骨里流淌游动,浸润着这根与人性命交关的骨骼。
随着那些精粹气息浸润骨骼,缕缕紫色纹络已经攀爬满苏尘的后背,开始向着苏尘的四肢、胸膛蔓延。
纹络细密如龙蛇鳞甲。
让虚海感应到的、被他误认为乃是衰败死气的气息,正是从蔓延至苏尘周身这些鳞甲之上散发。
……
心佛寺乃有一百零八座修行正院。
以菩提院总摄诸修行院,菩提院首座亦为心佛寺住持。
百多修行院,参修真种法门尽迥然不同,犹如百花齐放。
而‘续明院’则是此中的异类。
此院不供奉任何主尊。
院首座从未被菩提院颁授过‘法王’称号。
法王者,看破己身之密,照见性中大法,乃称法王。
每一尊法王,皆必然是‘圣觉’境的存在,能够窥破自身种种缺陷,照见命关所在,与自性真种内蕴的主尊妙意交通。
在就连杂役院都有一位‘净胜法王’坐镇的如今,续明院却无有一尊法王存在。依常理而言,这般修行正院九成九会被其他修行正院吞并,失去自成一院的资格。
便似三妄院,最初亦是三个不同的修行正院相互火并而来。
然而续明院存留心佛寺,已逾数百年。
热衷争斗扩张、辩经传法的诸多法王,似乎都下意识遗忘了续明院的存在。
八十年前,‘真龙法王’与续明院首座辩经,其后自割头颅,破灭真种;
五十四年前,‘勇健夜叉法王’与续明院首座争斗,神魂忽起大火,堕于圣觉大劫中;
十年前,‘月光法王’以为门下养蕴护法之物为名,戮杀当时续明院首座门下末徒,取腿骨以炼‘灵骨罡洞’。
是夜,月光法王把持的‘月光院’即有明灯三千,彻夜映照全院弟子身魂,一夜过去,月光院上下尽化烛泪。
从此后,心佛寺皆传续明院首座虽无法王之圣觉修为,实力却远迈圣觉之境,因其法门外显多为熊熊灯烛,诸僧众私底下乃称续明院首座为‘燃灯法王’。
二十三、‘二师兄’
苏尘跟着虚海来到续明院的时候,院内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大白鹅站在主屋屋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二者,张嘴大叫:“该啊——该啊——”
续明院的空地上垦出了一小块菜圃,另有几只灰鹅被圈在篱笆内,呼扇翅膀大叫着。
西柴房的烟囱里冒出滚滚青烟。
柴房里不断传出‘库库库’的声音,像是厨子拎着大勺卖力砸锅造成的响动。
苏尘看清了这个不大的院落里的各项陈设,内心就陡然冒出一个声音:“自己一定要留在这里!”
除了续明院,自己哪里都不去了!
这处院子,哪像是心佛寺那些诡异荒诞的修行正院?
简直就像是自己乡下爷爷的家一样,处处流露出浓浓的亲切感!
就连站在主屋屋脊上,仿佛遗世而独立、孤芳自赏的大白鹅,都让苏尘感到无比亲切!
这样浓郁的亲切感,一直持续到虚海按着他的光头,与他一同向屋脊上的大白鹅躬身行礼的时候:
“见过二师兄。”
虚海憨厚的声音传进苏尘耳里。
他一时懵然。
二、二师兄?
大白鹅是虚海的二师兄?
不会吧?
这时,虚海收回了按着他脑袋的手,小声对他说道:“苏大爷,日后见到二师兄,须要首先向它行礼。
它啄人脑袋挺疼的……”
好吧。
看来大白鹅真是续明院的二弟子啊……
苏尘木然抬头,望着屋脊上那只愈发趾高气扬的大白鹅,勉强地笑了笑。
虚海则在一旁为他作着介绍:“二师兄,这位便是贫僧与你说过的那位老人家,我奉师父之命,带他来咱们续明院。”
“该啊,该啊……”大白鹅昂着头,张嘴大叫,同时展开右翅膀,翅尖的羽毛指向了柴房。
它似乎还不会说人话。
不过它的肢体语言很丰富,很容易就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师父就在柴房!”
“贫僧先带老人家去见过师父。”虚海又向大白鹅躬身行礼,随后就带着苏尘走进了西边的柴房。
柴房里浓烟滚滚。
烟火和着菜肴的气味一股脑冲入苏尘的鼻孔。
他忍住没有咳嗽,默默跟在虚海身后,随虚海站到了灶台侧边。
先前见过的那只猫妖正蜷坐在灶眼前的一条长凳上,它身上不时显出一道黑影,拎起凳子后的柴禾填进灶眼,防止灶火熄灭。
看到虚海领苏尘进来,它的耳朵微微竖起,转头淡淡地打量了苏尘一番,并不言语。
灶台前,一健硕老僧披着明黄僧袍,一手拎着大黑锅的耳朵,一手抡圆了大勺,在大锅内搅和。
锅里黑乎乎的一片。
在老僧如此强力的搅动下,锅里究竟是什么菜式已不重要了。
反正最后都会碾成糊糊。
苏尘盯着健硕老僧颠锅抡勺,鼻翼耸动,眼角直跳。
他闻到了食材烧糊的味道。
这让他生出借用一下对方厨具炒几盘菜的冲动。
苏尘前世是个业余厨子。
师从老家办红白事的大师傅,没有考过厨师资格证,自个儿在外做夜市,烧烤卤货酱猪蹄砂锅都整过。
因为手艺不精,菜品味道比不过其他同行,夜市干了二三个月也就黄了。
不过,就算他再如何手艺不精,自忖也要强过这位续明院首座……吧?
首座很有做阿三咖喱的天赋。
柴房里翻腾的烟雾遮住了苏尘的表情,暂时无人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
健硕老僧眼角余光瞥见虚海领人走进,头都没抬,只随口道了一句:“来了。”
“是。”虚海恭敬行礼,道,“弟子带苏大爷过来,给您看看。”
“嗯。”
老僧点点头,抬头向灶头后的猫妖喊道:“火烧小些,菜要糊了。”
躲在柴灶后的猫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让灶眼里的火焰倏地黯淡许多,以至于对着灶眼的那面墙壁上都不再有火光映照:“可以了,师父。”
冷淡的女声从柴灶后传出。
老僧放下了锅与勺,转脸看向虚海。
他的目光越过虚海的面孔,落在苏尘身上,口中漫不经心道:“让我看看,可有开悟心佛真种?”
说话之间,苏尘便觉得四周气息陡然变化。
浓郁到化不开的莫名气息充斥四周,将他自身与虚海、猫妖等人隔绝开来。
苏尘看不清周遭的情形,直觉得四下尽是凝固的黑暗。
轰!
就在这尤似凝固的黑暗里,一团火光猛然自视线前方喷涌而出。
一盏灯烛映亮了这个世界。
映照出苏尘的影子。
熊熊烈火,彻见表里!
那烛火向苏尘包容而来,他又觉得四下尽是烈焰燃烧的世界了,身处这烈焰世界当中,他觉得自身的血肉、骨骼、五脏六腑,乃至神魂灵台都被烛火照彻——
而寄藏在他周身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骼、每一个穴窍当中的邪异,在火焰笼罩而来的刹那之间,忽地俱被‘诸天生死轮’浩瀚洪烈的拳意席卷,诸天生死轮亦在刹那间坍缩,坍缩成了最微小的分子,游动在苏尘周身。
火光映照苏尘的血肉,诸天生死轮游入他的骨骼;
火光映照他的骨骼,那挟裹漫漫邪异的拳意又转入他的穴窍;
它总是比烛火快一步。
“倒是没有开悟心佛真种。”
老僧的声音从火光中响起。
火光徐徐黯淡。
最终收拢成了两朵小火苗,寄藏在老僧的双眼里。
其眼中流露莫名神色,除了那一句话外,便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只是转头继续翻炒着菜肴。
这是准允自己拜入续明院,还是没有答应?
苏尘不解其中涵义,侧头看向虚海。
虚海同样神色迟疑,摸不准师父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一力主张要将苏尘带入续明院的虚海,此时并没有多言,只是耐心等候师父完成他的菜肴。
老僧的铁勺在锅内又搅和了几遍,就停下动作,伸手进黑漆漆的锅里,拎出来一只鸡腿。
很难想象,在他如此高强度地翻炒碾压下,锅里竟还能有东西保持完整。
鸡腿的鸡皮已经不见,内里的鸡肉有部分变成了焦糊的黑色,有部分则还带着嫩红色。
老僧看着手里的鸡腿,迟疑了刹那。
最后还是在众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里,将它塞进了口中。
用力咀嚼几下,将整只鸡腿连皮带骨吞咽下肚,他含糊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还可以吃……”
说罢,他开始将菜肴出锅装盘。
守着灶眼控制火候的猫妖一双耳朵不停抖动着。
虚海悄悄后退了一步。
而这时,老僧已将黑乎乎的一锅菜盛出,递到了虚海面前:“师父再炒两个菜,咱们就开饭!”
虚海只好接住那个菜盘,冲苏尘勉强地笑了笑,端着菜盘匆匆而去。
续明院首座将柴锅洗刷干净,猫妖适时烧热了锅。
锅里残留的水珠在热力加持下,化为一缕缕蒸汽飘散。
首座端着油壶,望着渐红的锅底,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往里浇油——
此时,却不知苏尘何时闪到了老僧身畔,轻咳一声,慢慢道:“首座法师,要不让老汉给您搭把手?”
二十四、鹅蛋
“你来?”
老僧侧头看着苏尘。
其同样苍老的面孔上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待苏尘再说什么,老僧就将锅勺与油壶递给了苏尘:“那你来吧!”
说着,其极迅速地退位让贤,将主厨位交给了苏尘,自己则守候在旁。
苏尘本就打的是多在续明院首座面前刷好感,争取让自己留在续明院的心思,当下机会到来,他自然不会拒绝。
接过锅勺,苏尘手腕一动,油壶就倾出一道弧线。
油脂溅落烧红的柴锅里,随着苏尘一手搅动锅勺,使之均匀滑过锅底。
他随即侧头,伸手取过灶沿上摆着的一叠葱花、蒜瓣等佐料,在国内油脂滋滋冒出小泡的时候,将佐料撒入锅中。
滋啦!
一阵烟气升腾。
佐料被油脂炸出了香气,在柴房徐徐飘散。
续明院首座站在苏尘身侧,看着他娴熟地转动锅勺、把握火候,随着食材在翻炒过程里溢出香气,老僧眼神莫名,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任谁也猜不透其此时想法。
苏尘把握住眼下的机会,也全神贯注,使出了浑身解数,自然未关注到老僧的表情。
他只在灶台边找到了最基本的油盐酱醋调料,像是后世那些五花八门的种种佐料,在这里却见不着。
不过即便如此,他作为一个业余厨师,对食材成熟度、种种调料切入的时机,也远非续明院首座所能比拟。
在使劲浑身解数下,做出来的成品倒也做到了让他自己满意。
‘库库库!’
铁勺敲了敲柴锅,敲去其上沾附的菜肴。
随着苏尘手腕一抖,锅里的菜肴便自己‘跳’进了铁勺里,他顺手往旁边一伸——问老僧要盛菜的器皿。
手伸出去,苏尘才反应过来:这位老僧可不是给自己打下手的!
其决定了自己能不能留在续明院!
苏尘立时想要出言补救,不过首座并未给他这个机会,亦是顺手捡起一个菜盘,递到他的手中。
“盛菜吧。”老僧道。
“好,好。”苏尘连忙回道。
之后,他用剩下的食材又烧了一盘菜,虚海将之一一端上桌。
猫妖弄熄了灶眼里的火,续明院首座弓着背,背着手走在前头,它跟在对方身后一起往柴房外走。
“一起吃饭。”
走到门口,续明院首座转过头,招呼了苏尘一声。
苏尘如蒙大赦,立即应声道:“是!”
鬼使神差地,他唤了续明院首座一声‘师父’。
首座只是顿了顿脚步,对他的称呼不置可否,背着手走出了柴房。
苏尘咧嘴一笑,心中已然确定,自己这是已经踏入续明院的门墙了。
……
续明院正堂中,虚海已经放好了方桌板凳,把几盘菜在桌上摆好。
‘二师兄’大白鹅不知何时飞下了屋脊,钻进篱笆墙里,踩在一只灰鹅的背上,嘴巴不停啄着灰鹅的脑袋,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见苏尘正在观察二师兄,虚海小声同他说道:“二师兄从来不与我们一同用饭,他自己会找吃的。”
说着,为苏尘拉来一个板凳,两者并排而坐。
在二者对面,猫妖占据了一张圈椅,蜷缩着身子,尾巴百无聊赖地甩动着。
续明院首座自顾自坐在上首位。
其落座之后,扫视左右,目光最终落在了苏尘身上,道:“你既入我门下,老衲便为你取一个法名。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自即日起,你的法名便是‘虚尘’了。”
苏尘连忙起身,向首座恭恭敬敬道:“多谢师父赐下法名。”
老僧看着苏尘那张比自己还苍老些的面庞,神思一时忽恍。
其摆手示意‘虚尘’落座,又见虚尘这个老者坐在末席,与旁边魁梧高大的虚海相比,颇为伶仃的模样,心生几分恻隐,对虚尘说道:“虚尘,你来我旁边坐。”
嗯?
听得师父所言,苏尘微微一愣。
他自不拒绝师父的要求,应了一声‘是’,就起身挪到了老僧旁边,与老僧同坐一条长凳,居于右首位。
这下,两个老头并坐首位,虚海、猫妖两者好似也成了苏尘的弟子一般。
‘本觉’首座行事素来随心所欲,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安排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见虚尘坐在那里,离桌上菜肴较远,须费力才能夹到,是以给虚尘换了个好夹菜的位置而已。
虚海看师父与苏尘坐在一起,虽有些讶异,但很快就呵呵一笑,将此事抛诸脑后。
猫妖一双耳朵竖起又闭合,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虚尘,这是大师姐虚灵,她拜入我门下已逾五十年。
如今院内一应庶务,都由大师姐主持,待会儿你去找她索要居处钥匙。”本觉为苏尘介绍起了师兄弟们。
其指了指圈椅上的猫妖,简说几句,又指向不知何时结束了与灰鹅的‘游戏’,踱着方步昂首走进正堂的大白鹅:“这是二师兄,法名虚净,它整日无所事事,但一众妻女产蛋颇多——”
说到这里,本觉冲走到自己身旁的‘虚净’递去手掌,又道:“日后这位老人家,便是你的小师弟了。
我赐他法名虚尘。
今日虚尘与你第一次见面,你莫非没有表示?”
“该啊!该啊!”
二师兄虚净伸着脖颈叫嚷着,从本觉身后绕到了苏尘身旁,翅膀一卷,一颗还带着温热的蛋就落在了苏尘怀里。
苏尘慌忙接住。
可不敢让这颗蛋落地碎掉。
师父都提及这位二师兄的‘妻女’产蛋颇多,想必这就是它妻女们下的蛋,自己若把蛋弄碎,岂不是相当于杀了它的子孙后裔?
“一颗蛋,不打紧的。”
本觉见苏尘如此紧张捧着那颗鹅蛋,摇头道:“虚海他们素日里不知吃了多少,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听到师父的解释,苏尘稍稍放心。
白鹅师兄毕竟非是人类,对于子孙后代这种事情,或许并不如人类那般看重。
“不过这颗蛋毕竟是虚净妻女所产,蕴有一丝灵性。
你将它放在温暖所在,每日照管,它也能帮你些忙——譬如遇诡气之迷、邪异笼罩,它能发出示警,叫你提前防备。”
一颗蛋竟有如此效用?
苏尘听得本觉所言,将鹅蛋郑而重之地收好。
二十五、荒之气
本觉首座为苏尘一一介绍过他的诸位师兄。
他亦从善如流,与众位师兄一一见礼。
此后,老僧先为猫妖分了一份分食,让它自行享用,之后就招呼剩下几‘人’用餐。
苏尘不知僵尸、猫妖口味与人是否一致,但他做菜之时已经使出全力。
好在虚海运筷如飞,虚灵师姐亦是埋头吃喝,不理闲事,就连本觉法师都是专注用饭,这副情景叫苏尘松了一口气。
暗想今天这一关,到此算是真正过去。
来日如有机会,自己是不是该研究研究把‘毛血旺’、‘血肠’、‘小鱼干’、‘炸鱼柳’一类的菜式复现出来?
这或许更能赢得师兄师姐们的喜欢。
至于二师兄虚净的口味,暂时不在苏尘考虑之中。
不多时,众人茶足饭饱。
桌案上,除却本觉首座的那盘难以名状的菜肴几乎没被动过以外,余下两个菜盘俱是干干净净,虚海更是暗忖自己就着这些菜肴,连师父煮的夹生饭都多吃了几碗。
“虚尘师弟,你做饭真是好吃。”虚海心直口快,直言赞叹。
一直没有作声的猫妖舔舐着自己的左前爪,她的声音同时传出,难得不再那般冷漠,带着一丝赞赏:“你在山下的时候,莫非是个厨子么?
这样手艺,比其他院饭堂供应的餐食好吃多了。”
“师姐,你又去别院饭堂偷吃了?”虚海笑呵呵地说着,冷不丁与虚灵扭头投来的目光撞上,登时被其中凌厉气息吓住,讪讪地挠了挠光头,不敢再说。
“贫僧在山下时,是给做红白事的大师傅打下手的。”苏尘回应道。
他说的是前世经历。
至于今生,原主所在的村子纵有红白事,也多是随意做些吃喝,对付过去,却用不着做红白事的大师傅。
印象里,苏尘今世经历最大的一次红白事,就是自己的丧事。
村里人替自己操办丧事,当然是用自己光棍一生留下的积蓄,不是他们的钱,他们花起来自然也不心疼。
所以就做成了苏尘印象中最大的一次白事。
本觉首座咂了咂嘴,向苏尘吩咐道:“既然你是专门做这个的,以后每日三餐便都由你来负责。”
随后,其转向另外二人,又道:“虚灵虚海,你们两个每天轮流为师弟准备食材。”
猫妖师姐眼中光芒一闪,立刻应声:“虚灵记住了。
明日便由我来为师弟准备食材。”
“那后日的食材就交给弟子来准备吧。”虚海憨笑。
这时,本觉首座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向虚灵嘱托道:“明日你去猪场要一副猪肠来,为师素闻猪肠若烹饪好了,滋味肥美,却从来没有试过。
正好趁明日让你师弟做来吃。”
“是,师父。”虚灵一双猫耳飞快抖动。
本觉法师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苏尘在续明院的分工,最后看向苏尘,问道:“你还需要什么佐料?都可以告诉虚灵,让她明日准备好。”
苏尘点点头,回道:“若是要烹饪猪肠,须要准备些去腥臊、辟异味的香料才行。
师姐既是去猪场要猪肠,不妨提一桶鲜猪血回来。”
“血?”一旁的虚海眼睛一亮,一转脸又对上本觉瞥向他的目光,顿时垂下头去。
虚灵倒没有想太多,道声‘我记住了’,就不再多言。
随后虚海收拾去桌上的碗筷盘碟。
“我们先坐着消消食,待会儿我便传你‘禅意六式’,你以后好生参修此六式法门,可以补益体魄,亲近天地淳朴正本之气。”本觉法师坐在虚海搬来的竹椅上,后背贴着椅子靠背,一副闲适而懒散的模样。
其看着苏尘,随意道:“我观你体内,似有天地正气流转,想来你亦自有一番奇遇。
这是你个人的秘密,我不会多问。”
苏尘微微一愣,想到师父所说自己体内有‘天地正气’流转,此种‘天地正气’指的应该是诸佛神圣的点化气息被碾磨去真性后,积蓄在自己体内的那些气息。
他原本以为,自身已经隐藏去真种,不显露异状,掩饰应该足够完美才是。
也没想到本觉首座还是从他身上发现了稍些端倪。
好在师父并不打算对此深究。
苏尘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听本觉接着道:“不过,你如今肉身衰枯,命元垂危,身体就好似一个漏斗一样,哪怕此刻装满了水,若没办法堵住那些漏洞,水液迟早要流泻干净的。
所以,你此时看似精力丰沛,好像能与盛年之人相提并论。
实则不然。
多则二三月,少则一月半月,流转你体内的气息就会倾泻干净,届时你又会回复从前昏聩垂暮的状态。”
本觉首座完全点出了苏尘当下状态的症结所在。
苏尘对自己这位师父更加信服,毕恭毕敬问道:“弟子已经活过八十余年,虽知生老病死乃是天理,如今亦因得见修行真知而生出一些贪念。
师父,请问弟子如今能否重活一世,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重续百年寿元,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至少在苏尘前世,乃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在这个神诡并起的世界,这却未必就是一种奢想。
苏尘内心始终存有一分希望。
“生老病死,早就不是天地常理了。”本觉不知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道,“如今你体内难以留存天地正本之气,但仍需勤加修持,以‘禅意八式’招引天地正本之气流转自身。
勤修不辍之下,或能受感自生真种。
如此步入‘点化’之境,调伏一气,进而踏足‘蜕凡’之境。
肉身脱去凡俗之态,自身这个‘漏斗’上的孔洞,则能得到修补,寿元亦将缓步增长,随你修为日深,返老还童也就不在话下。”
“如今习练‘禅意八式’,亦是为了能凝聚真种。
既然如此,为何师父不允弟子们直接在万佛殿内开悟真种?
这样岂不是便利了许多?”苏尘隐隐觉得本觉首座的安排有其深意,但具体原因为何,他并不能推测出来,就借着当下机会直接抛出了疑问。
本觉首座脸上的懒散之色收敛许多,看着苏尘,正色道:“世间万事,欲要得到什么,便需首先付出代价。
你只需记住:禅意八式招引而来的气息,多是天地淳朴正气,不会毁伤己身。
以此气息为根,将来受感所生真种,亦多是平和守正之真种。
如此,到了日后须要支付代价的时候,自身所需付出的事物亦不会太多。
相反若是开悟了心佛真种,纵然是真传正觉,将来遇到需要支付代价的情况,只怕一个应对不慎,就会被拖入深渊!”
……
续明院内。
本觉首座靠着椅背,懒洋洋坐看虚灵带苏尘去别院定居。
他敞开襟怀,露出古铜色、块垒分明的胸膛。
虚海手持扫帚,细细将院内各处都扫了一遍,便向师父告辞,预备跟去虚尘师弟的新居,帮着做些事情。
本觉眼看苏尘高大瘦削的身形消失在山道间,忽向虚海问道:“虚海,你说你对这个小师弟发自内心地亲近,却不知原因为何?
而今,为师大概了解个中原因了。”
“请师父为弟子解惑。”虚海面露好奇之色。
他亲近一切蕴含死气之‘物’,如今时这般亲近一个活人的情况,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亲近死气乃是你的天性。
不过,你从未如真正僵尸那般修炼,至今停留于点化之境,从未进步。
是以虽亲近死气,却难以将此类气息细分。
须知,生灵断灭生机是‘死’,草木枯败腐朽是‘死’,而家国崩灭、大地草木不生赤地千里等等亦都是‘死’。
那些是更高形式的死气。
世人多称之为为‘荒气’。
在你这个小师弟体内,便有荒气源源不断积攒,所以你会亲近他,为师若没猜错——你内心不止是亲近他,只怕还会发自内心地爱戴他,敬重他。
盖因荒气本身位格高于死气太多。
为师只奇怪,虚尘他一个活人,怎会蕴有如此浓郁的荒气?”
本觉沉吟片刻,忽然面露笑容:“但不论如何,他而今与你们都是同门了——如此便不会互相成为仇敌。
你还可以借助他的荒气修行。
虚海,你突破点化境的时机已经到了。”
二十六、禅意八式(求追读!)
续明院自设立之初,即被心佛寺禁绝收拢杂役僧众。
修行日用等等一切需求,皆要自给自足。
是以,此院在心佛寺诸院当中,显得甚是穷酸,远远不似其余诸院那般钟鸣鼎食,人烟繁盛。
即便如此,续明院亦是一修行正院。
该有的配置也不会少。
分给门下弟子一人一套院落,供他们居住,自是寻常事。
苏尘分到的院落在续明正院后山一片深林当中,地处幽静,与正院的距离也恰好,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虚灵师姐带着苏尘看过小院各个屋室以后,将一串钥匙交给他,就自离开。
屋里床褥被卧都是准备好的,还有现成的柴房灶台,倒是省去了苏尘再费心思。
他将几间房室草草打扫了一下,铺好被褥。
去灶上架好干柴,烧了一锅开水,之后就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把师父教的‘禅意八式’又复习过一遍。
所谓‘禅意八式’,即是八个动作。
本觉称勤习练这八个动作,能令自身不知不觉引动天地淳朴正气入体,增益自身,同时提高己身受感自生真种的概率。
苏尘的三位师兄里,虚灵、虚净俱是勤修‘禅意八式’以后,受感自生真种。
至于虚海,其自化为僵尸之日起,便自生真种,只是如今依旧习练禅意八式,也不知一头僵尸吸纳天地正气,会否与其本源相冲?
禅意八式,与拳法武术尽皆不同。
更似瑜伽、体操。
八式即为八个动作:鱼游海、鹤亮翅、猿攀树、病猫倦睡、老牛卧石、灵龟胎息、罗汉奋臂、佛陀打坐。
苏尘将这一套动作都练了一遍,自身并未感觉有任何负累。
恰如本觉师父所言,他只将禅意八式练过一遍,鼻子就嗅到了种种或温暖、或清凉、或疏离、或热烈的气息。
每一种气息都让人不自觉生出亲近。
大概就是本觉所言的‘天地正本之气’。
其实世间多数人在开悟真种以前,并不能感应到‘气’的存在,就是开悟真种以后,亦都只能感应到真种对应的一类气息,加以调伏,引气烧身。
像苏尘这样,能直接用鼻子嗅到种种气息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而且,除却天地正本之气其实常会浸润人身,被人吸收亦不会有任何伤害之外,人亦只能吸纳对应己身真种的一类气息。
纵然感应到第二类气息的存在,亦不能贸然吸纳。
一经吸纳,立刻被该气中流转的种种不可测之真意污染身魂,最轻亦是沦为邪异诡类的下场。
如此,人身只能感应到真种对应的气息,倒也成了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苏尘将禅意八式重复练习数遍,直至感觉自身无法再容纳天地正本之气时,才停下手,转去柴房把热水舀进陶壶里。
他已经开悟真种,习练禅意八式也断不可能再开悟一次。
只是此法对人身毕竟有益,多多练习总归有益无害。
闭锁了院门,苏尘把陶壶提到卧室里。
按着本觉师父的嘱咐,他把兜里一直揣着的鹅蛋取出,在墙角铺了些稻草,将鹅蛋放了进去。
本觉称虚净妻女下的鹅蛋自有一种灵性,能在诡异侵袭之时,提前给予警示。
如此倒也值得苏尘为它花些心思。
把鹅蛋安置在温暖的稻草窝里,苏尘解下外袍,盘腿坐在床上,撸起了左边里衣的袖子,一直将衣袖撸到肩膀上,完全暴露出自己的整条左臂。
左手臂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干瘪、皮肤松弛。
内里像是充了气一般,显得有些饱满,比右臂要粗了一圈。
最惹人注目的是,如今这条手臂上浮现出一副纹身般的图案:一头漆黑三目水牛足踏滚滚黑火赤水,水火盘绕着苏尘的手腕。
整副图案色泽斑斓,满是阴森、寂暗的氛围。
这副图案,苏尘曾经见过。
他阖上双目,集聚精神,霎时观想到灵台上的真种:白面邪异背后六条手臂张开,左边最上面的那条手臂,就纹刻着与苏尘左手臂相同的图案!
“我先前开悟真种,只获得了以犬神之口吞噬生灵血气的能力,完全不像其他人那样开悟真种,即获得一种神通。”
“眼下看来,左手臂上浮现三目水牛足踏水火图,应当是真种附带的神通,终于与我自身融合了……”
“那么,这条左手臂现今具备何种能力?”
苏尘睁开浑浊老眼,推动体内仅存的一缕生灵血气流转于左臂之中。
他如今吸纳生灵血气的效率过于低下,聚集起的这一缕气息,根本无法满足一次引气烧身的需要。
以他的估计,自身需要聚敛十缕生灵血气,才能堪堪进行一次引气烧身。
仅仅一缕气息,作用不大,即便被左手浪费了,苏尘也不心疼。
哗!
呼!
随着生灵血气流转于左臂,他左臂上纹刻的图案变得更加鲜艳,黑火与赤水几乎就要流动翻涌起来——在苏尘的注视下,它们真地流动了起来!
熊熊黑火与烈烈赤水如蛇交错缠绕左臂。
一刹那,苏尘的左臂变得近乎透明。
近乎透明的手臂穿破现实的界限,探入一个未知的所在。
苏尘看着眼前:他的手臂消失在了现实里,肉眼看上去就像是手臂被齐肩截断、截面光滑完整。
但他分明能感应到左臂的存在,手臂动作完全不受限制。
所以……我的手臂去到了何处?
此种神通,有什么作用?
苏尘心里正思索着,突然精神一阵恍惚,之后再凝目去看自己的左手,左手臂好好地伸向前方,好似刚才并未消失过一样。
手臂上纹刻的图案有些黯淡。
那一缕生灵血气,只能支撑手臂探入未知之地三五个呼吸的时间。
“此种神通大有深意。
或许是因为我自身还过于弱小的原因,未能展现它的全部威能。
包括手臂上缠绕的黑水赤火,随着我实力增进,或许都能将它们一一示现,使之能够杀伤敌手。
总之,这种神通的未来很值得期待。
但现在对我……似乎没什么卵用。”
苏尘叹了口气,手臂撑着膝盖,陷入了沉思。
他脑后未长眼睛,是以并未看到,随着左手臂消耗光生灵血气,自脊椎骨起始,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的细密紫鳞又渐渐攀越上他的左肩,开始与左手臂上的纹身对峙僵持。
“本觉师父曾说,俗家弟子拜入心佛寺修行正院以后,修炼最多一月,最少半月的时间,便得经历一次‘金刚试’,以锻炼门下弟子勇毅刚强之心。
所谓金刚试,即是将修行弟子派到山下任一处蕴含凶险的所在。
要求其在规定期限内磨灭凶险,否则此人便要被磨灭去真种,或是被凶险直接灭杀。
未通过金刚试,下场都无比凄惨。
哪怕在其他人看来,我未曾开悟真种,可也拜入了修行正院。
或半月,或一月后的金刚试,我是逃不了的。”
“而今我须一面勤学禅意八式,一面尽快收集生灵血气,在金刚试之前,进行一次‘引气烧身’,令自身稍微具备一些自保之力才行。”
“在此之前,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犬神!”
苏尘眼中微光闪动,思虑了许多事情。
借着与本觉对谈的机会,他也问了一些心佛寺内的状况。
知悉这座寺庙内果然有‘藏书阁’的存在,不拘是佛门经典,或是山川地理、奇闻志异,藏书阁都有收录。
如今自己拜入修行正院,也具备了踏足藏书阁的机会。
他预备明日就和虚海去藏书阁看一看。
多了解些外界的情况——金刚试总是要让弟子下山去与外界接触的,当下多了解一些,届时面对各种突发情况,便能多一分心理准备。
另外就是,本觉师父有意让自己跟着师兄们下山去看看。
也经历一些事情,可以为金刚试做准备。
这二三日间就有一个机会。
苏尘尚在犹豫,是否要下山去看看——本觉师父所说的经历一些事情,可不是什么寻常事……
千头万绪在他脑海里搅成一团。
良久,苏尘长叹一声:“还是需要准备纸笔,每天写个日记总结才行。
我的记忆能力也不打中用了。
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签到鬼灵丹?”
二十七、影子
夜渐渐深了,苏尘枯坐床榻,直觉万事烦扰,却无一事能理出头绪。
他索性将这些都抛诸脑后,开口轻轻呼唤了一声:“犬神。”
话音落地的刹那,便有腥甜的血腥味从左臂散发,萦绕于苏尘鼻间,窗棂投射而来的月光映照着他扭曲的影子。
地上随后浮现一汪血泊。
犬神从那血泊里爬出,前爪扒到苏尘膝盖上,伸出满是鲜血的大舌头就要涂他个满脸都是。
“别闹,且坐好了!”
只有面对犬神时,苏尘才能放下心中烦扰。
他乐呵呵地笑着,推开犬神一个劲贴向自己的大脑袋,令其乖乖在地上坐好。
与犬神接触渐多,再加上万佛殿内的所见所闻,苏尘渐渐开始觉得,自己体内这些邪异并不见得就都是恐怖邪毒的。
神神诡诡,神做恶事,诡能助人,那么对待它们的方式未必不能颠倒过来。
更何况,这世间的神,说不定就是更高层次的诡呢?
内心转动着念头,苏尘看向犬神。
这次开悟真种,他自身收益不多,反而寄藏在他体内的犬神这般邪异颇多受益。
如今犬神哪怕蹲坐在地,亦是高过了坐在高脚床上的苏尘头顶,能垂头俯视苏尘。
它身上那些紫青色的纹络越来越细密,越来越亮,流转着神秘的意韵。
犬神如今若是全力施展‘血风’、‘驾风’之能,会是何等光景?
它今时搏杀虚云寄生虚空的那种蟒魔,想必只是等闲,再不会像当初那般被打得魂形粉碎,躲回自己体内了吧?
苏尘心里跃跃欲试。
犹豫片刻,他向犬神说道:“我预备过几日下山一趟,协助师兄去处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可能涉及邪诡一类。
你觉得,我该不该下山去看看?
我这副躯壳老迈垂危,经不起颠簸,但若不多抓紧机会经历些事情,半月后的金刚试,我怕自己渡不过去。
是以,假若下山的话,诸多事宜只怕都需你来多出力。”
他开悟真种,在真种里点化出了犬神真形。
与犬神也就是性命相连、休戚与共的关系。
对方彻底和他绑定,却是脱离不得。
因此苏尘也能同犬神说些心底的想法了,也不担心对方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犬神来历神秘,与三妄院那三位主尊都可能有所牵扯。
它纵然不会说人语,但本身经历足够,想必能给自己一些不错建议。
“呜呜呜……汪!汪!”
犬神果然给出了建议,口吐出一串‘狗语’。
而它的心念流转,真实心意已被苏尘尽数窥知。
“好。
既然你也觉得这次机会不可多得,那我明天就和师父说定这件事。
到时候,若遇到危险,便要看你的本事了。”苏尘听懂了犬神的狗语,略作计较,就一言定下此事。
他本就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格,如今也是因为受困于这具老迈身躯,许多事情不得不再三思量,举棋不定。
犬神竖着耳朵听过苏尘所言,又张嘴呜叫了几声。
却是在说苏尘如今亦不是全无自保之力,他开悟真种领受的神通就很不同凡响。
“莫要说笑。”苏尘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左手臂具足的神通,未来成就或许不可限量,但如今看来,也只有化实为虚一项能力而已,如何能保全自身?
“呜呜呜,嗷呜嗷呜……”
犬神见苏尘并不能彻底明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这个问题上纠缠。
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你觉得此地生灵血气太少,预备自己去找个地方来吸纳生灵血气?”苏尘明白了犬神‘话中之意’,微微皱眉道,“心佛寺不是寻常地界,此间涉及隐秘颇多。
若是你满处乱窜,撞见什么凶恶强人,纵然你灵真寄居我身,真魂不灭,可魂形总会大受损伤,总归不是好事……”
“呜呜呜呜——”犬神有些急切地抬腿扒住苏尘膝盖,狗嘴里叫个不停。
“纵然你灵觉敏锐,能分辨诸多气息也不行。”
苏尘还是摇头。
他细细思量片刻,忽而抬目,向垂头丧气地犬神道:“我倒是有一个折中之法。”
“嗷?”
犬神眼里又开始闪烁亮光。
“我听本觉师父说,续明院的山下有一座猪场。
每日凌晨时,杂役僧人便要杀一批猪,送往各院。
想来这些家猪面临屠刀,挣扎、情绪震荡都是必然,想来会提供不少生灵血气。
你以后不妨每日凌晨就去山下猪场蹲守,吸纳生灵血气如何?”苏尘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哈!哈!”
犬神眼睛大亮,张嘴吐着舌头,连连点头。
对苏尘的安排甚是满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
苏尘笑道:“你须努力吸纳生灵血气才行,你吸纳的生灵血气少了,供给我修行的气息便也跟着少。
这样便不知道何时才能进行第一次引气烧身了。”
“呜呜呜!”犬神啸叫着,话中之意是‘保证完成任务’。
……
深夜,苏尘和衣而眠。
天气渐热,他敞开了里衣。
已经蔓延整个后背的紫色细鳞,逐渐攀爬过他的右肩,缠绕整条右臂,铺满他的整个胸膛。
除却左臂有黑水牛踏水火纹身抵御以外,他周身包括面部都尽被这层鳞甲包裹。
一缕缕曾被苏尘嗅到过的‘带着泥土味道’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汇集入他满身的鳞片,经由鳞片聚集入他的脊柱。
他的脊柱上,有些骨刺不断伸长,不断分叉,形成五趾的骨爪。
六条骨爪分布于脊柱双侧,浮凸在鳞甲之下。
随着苏尘侧身,他的尾椎骨亦开始延伸,刺破皮肉,却未在皮肤上留下丝毫伤口,沿着宽松的裤腿蜿蜒而出,在床帏间微微摇动。
这条尾椎骨的末端,有金鱼似的骨质尾鳍。
传闻中,龙者,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眼似兔,项似蛇……其尾若金鱼尾。
细密紫鳞覆盖苏尘大半身躯接近二三个时辰,方缓缓退回后背。
一个个‘影子’就趁着这个时候出离了苏尘的身体,在他的卧室内、院落里‘走动’。
‘它们’有的寄居于院中的槐树上,使槐树枝桠迅速生长,每一根延伸出去的枝桠,都好似龙的指爪;
有的则缩进了苏尘安置在墙角的鹅蛋里,鹅蛋壳上渐渐生出一些未明的斑块;
有的钻入泥土;
有的潜入水缸。
如此‘撒欢’了好一阵子,黑影渐都归回苏尘体内。
而被它们寄居过的那些东西,产生的变化却已不可逆。
有一道黑影最后回来。
它头顶黑漆漆的牛角,垂头盯着床上的苏尘看了好一阵子,最终化为一阵黑烟,融入苏尘的右臂当中。
二十八、气
凌晨。
天色仍是黯蓝色,续明院所在的山峰下,几座猪场已经灯火通明。
穿着遍是血污围裙的杂役僧在猪场内进进出出。
有人提着棍棒,将待宰的肥猪赶进屠宰场;
有人磨着尖刀,其面前的墙壁上已经挂好了铁叉、铁钩、以及各种不同形状的屠宰刀。
这座屠宰场共有十个杀猪僧人。
除却此十人外,还有数十个负责将死猪分解作不同部位的屠宰僧众。
他们彼此配合无间,将一头猪化整为零的速度已是极快。
成群的大肥猪排着队从杀猪僧人跟前走过,每一头猪经过杀猪僧人,便被他们麻利地刺穿脖颈,打下手的杂役僧紧跟着递去水桶,盛装冒热气的猪血。
大肥猪被刺穿脖颈,连啸叫挣扎都不曾有,皆是干脆利落地扑倒在地,随着血液随刀刃血槽汩汩涌出,也就没了性命。
此种情况其实并不正常,凡所有生灵皆爱惜自身性命,为了活命,它们往往能爆发自身所有潜能,哪里会像这些大肥猪一般,排队引颈受戮,丝毫挣扎都没有?
出现此种情况的原因,在于众屠宰僧人后,有一黄袍正院修行僧。
每到那些大肥猪经过杀猪僧身旁时,这修行僧就掐动手印,口中不断宣诵晦涩难明的真言。之后那些看着杀猪僧手中血淋淋尖刀便想挣扎,甚至欲啃咬僧人的肥猪,眼中便都失去神采,任由杀猪僧宰杀之。
杀猪僧们对身后监事修行僧的手段已经见怪不怪。
噗通!
又一头肥猪被放干鲜血,扑倒在地。
屠宰僧们提着铁钩走来,便要把肥猪拉去分解成不同的肉块。
这时,一直在众杂役僧身后巡视,懒得与他们有任何交流的修行僧忽然开口道:“停一停。”
众僧闻言停下动作,都躬身肃立,等候修行僧的吩咐。
心佛寺内,修行僧与杂役僧的地位犹如天壤云泥,前者若是主人,后者便是可以随意打杀的仆役、牲畜。
没有哪一个杂役僧,胆敢忤逆修行僧的任何要求!
修行僧垂手走来,命人将地上的死猪翻过身,头颅对着自己。
其随后伸手按在那死猪头顶。
一缕缕寻常僧众难以查见的气息自其五指尖散溢,如网般兜罗住整头肥猪,在它肌理髓血、五脏六腑间巡查了一遍。
这头肥猪是足龄出栏的。
无有任何暗病。
修行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反而拧紧了眉头,低声喃喃自语:“奇怪……”
既是足龄出栏猪,又无有任何损伤命元的暗病,缘何它供给自己的气息会是如此稀少,甚至几近于无?
他摆了摆手,示意杀猪僧继续干活。
此后一连三四头猪,修行僧都检查了一番。
然而并未查出丝毫端倪。
每一头猪都是足龄出栏,都无有暗病。
按理来说,它们应当命元丰沛,供给修行僧的‘气息’亦该饱满充盈才是,可偏偏修行僧从它们身上并未掠取来涓滴‘气息’。
“或许是今时有莫名因素,使得气息流散骤然加快,我还未来得及吸纳气息,它们就自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修行僧内心暗暗想着。
只觉自己今日真是倒霉,终于轮到自己来屠宰场吸纳‘气息’,偏偏遇到这般糟糕的情况。
他回到众杀猪僧身后站着,依旧不断低声诵念真言。
一头头肥猪被宰杀,却再没有丝毫‘气息’被他吸纳。
他亦懒得再做检查。
此时,修行僧一双肉眼难以察觉地是,就在他身后,一头四肢鲜血淋漓的巨犬安静蹲坐着。
每当他诵念真言,将海量气息招摄而来之际,他身后那头几乎快到他肩膀高的巨犬便会猛然张口一吸——
它通身紫青纹络发出强烈的光。
滚滚气息尽入它的血盆大口。
……
天光微亮。
东方显出鱼肚白。
苏尘从床上爬起,拍了拍昏沉地脑袋。
明明睡了一整夜,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耕了一整夜的地一般,浑身气血淤堵,四肢无力。
“呼……”
吐出一口浊气,他内心转动着念头。
看来真如本觉师父说的那样,自身纵有那一股天地正本气息补益,但精力丰沛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几日。
今晨一苏醒,就觉得状态不如昨日了。
他起身先去观察角落里的鹅蛋,亦发现了蛋壳上那些有点暗沉的斑块。
不过蛋壳的变化过于细微,他也没有在意,检查不出其他异常以后,就走出了卧房。
院里的槐树张牙舞爪。
它的树冠比苏尘昨天随意探看时,更大了一些。
然而苏尘昨日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座院子,对院内各项事物、陈设远远谈不上熟悉,纵然槐树一夜长得更大了些,他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并没有深究的心思。
他去水缸边舀水漱口洁面,收拾妥帖,便往柴房炉灶里加了把柴,煮上一碗薄粥。
任由小火咕嘟着粥汤,苏尘又来到院子里。
一板一眼地练起了‘禅意八式’。
鱼游海……
猿攀树……
灵龟胎息……
随着苏尘动作展开,天地正本气息徐徐而来。
如春风化雨,润泽他的四肢百骸,滋养脏腑血髓。
诸天生死轮在他神魂深处缓缓转动,映照他的身躯,这般恢弘浩大的拳意亦慢慢融入苏尘的禅意八式当中。
使之产生些微变化。
天地正本气息汇集的速度更加迅猛,如瀑雨打蕉叶。
苏尘被这般浓厚的气息包裹住了。
他内心闪过一丝怀疑:自己这般吸纳天地正本气息的速度,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可随后他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不正常就不正常吧。
被天地正本气息如棉被一般包裹的滋味太过舒爽,让苏尘流连其中,不肯自拔。
而禅意八式的运转,亦让苏尘发现,自己昨日耗空的‘生灵血气’,今时又汩汩涌出,竟比昨日消耗的那一缕气息更茁壮了数倍。
感应着体内流转的生灵血气,苏尘面露笑容。
“看来山下猪场能为犬神提供不菲的生灵血气,照此进度下去,最多再有两日,我便能进行第一次引气烧身了。”
清风吹袭而来。
连续数遍练习禅意八式,苏尘体内吸纳的天地正本气息已经饱和。
气息如棉被般包裹自身的感觉消失不见。
他停下动作,转身走去柴房,盛了一碗粥出来。
这时,敲门声从门外传来。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虚海的呼唤声:“师弟,我今天陪你一起去藏书阁,帮我开一下门。”
二十九、鸦鸣国
“师弟,你一心想去藏书阁阅览典籍,那你可识得字?”
苏尘跟在虚海身后,颤颤巍巍地在铁索桥上。
四面山风呼啸,吹得铁索不停晃动。
脚下铺着木板,但木板之间还有巴掌宽的间隙,若一脚踏空,虽不至于直接坠到山下粉身碎骨,但也能让人吓破胆。
他小心踏过一块块木板,忽听虚海问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说师弟可识得文字?”虚海扭头把话重复了一遍。
苏尘先在一块木板上站稳双脚,才向虚神回复道:“不曾识得文字,此次去藏书阁,正是想要了解有无方法,可以让小僧通识文字?”
其实苏尘接触过这个世界的些微文字。
譬如一些殿堂、园舍的匾额都篆刻着这个世界的文字,与前世的汉字差别不大。
但这副身体原身乃是一个从未出过村子的光棍汉,若是苏尘向虚海自陈认识些文字,难免让人对他的来历生疑。
是以他需要掩饰一二。
虚海挠着自己的光头,憨笑道:“我认识的百十个字,还是被师父强迫着记下来的,藏书阁我更是知道地方,但从未去过。
里面有什么,就更不知道了。
若是师弟真想多识几个字,不如请师父教你。”
“且再看看。”苏尘应了一句,未置可否。
随后,虚海走上桥对岸的石亭,转身拉了苏尘一把,将他也拉到石亭里,两者就在石亭稍事休息。
主要是苏尘需要休息,虚海倒用不着。
“三天后,咱们续明院就要派人手下山,去处理一件‘邪异祸乱之事’了,师弟可想好要不要去一趟?
这样的事情隐藏着极多凶险,但师弟总要经历过一回,心里才能有底。
我下山接引俗家弟子,也常会遇到这种不寻常事哩。
按照本寺戒律,这种事情,我们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心佛寺这般凶险的魔窟,却将‘救苦度厄’写入了戒律之中,此难免让苏尘心生错愕惊异之感。
就他在寺中见闻而言,这里可不是什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所在。
然而偏偏有戒律严令本寺僧众下山后,若欲生民求助,不可坐视不理……
苏尘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自觉其中可能有所深意,只是自己眼下无法探究。
他将心念暂且按下,向虚海回应道:“师兄说的很有道理。
老汉昨夜思索了良久,觉得既然这次有机会能下山增长见闻,且有师兄主持大事,那么老汉应该下山一趟的。
也算是为之后的‘金刚试’做点准备。”
“师弟能想通就好。”虚海笑着对苏尘嘱咐道,“那师弟这两日就好生将养精神,我把此事知会师父一声,三天后,你直接跟着咱们院的师兄弟下山就行。”
“不知这次是哪位师兄负责此事?”苏尘连忙跟着问了一句。
虚海想了想,道:“师父似乎有意安排虚净师兄主持此次事务……”
苏尘睁大了眼睛。
虚、虚净?
他脑海里浮现站在屋脊上的大白鹅形象。
……
虚海将苏尘带到藏书阁,陪着他在书楼里停留了一会儿以后,自去处理其他事情,约定近中午时再来接他。
苏尘也乐得一人查阅资料,虚海不在这里,他反而更自由些。
他将这座三层木楼走马观花般转过一遍,已然了解此间藏书种类,并且找到了自己想要阅览的几本书册。
这座书楼中,所收录者多是佛门典籍,以及一些通识类的工具书。
至于所谓修行秘典、不二法门,书楼里却是一部也没有。
因而鲜少有僧众流连此地。
此时此刻,这座书楼里除却一位看守僧人之外,就只剩苏尘一人。
他拣选出那几本自己想看的书,便在僻静角落盘腿而坐,首先翻开了第一本书册《地理志》。
此书大略记载了一些国度的地理位置、地理风貌。
其中提及篇幅最多的,便是那位饭堂杂役僧虚闻的老家——大昌国。
大昌国亦是幅员广大之国,因天灾人祸笼罩王朝不知多少岁月,皇权萎缩而门阀并起,诸般内耗之下,此等强横王朝对领土疆域的实际控制力急剧减弱。
而有些地方在灾厄席卷之下,几成白地。
心佛寺在大昌国内,乃有四处大郡虔诚供奉,因此颁授此四地为‘四柱佛土’。
本寺弟子下山历事,往往在‘四柱佛土’之中。
《地理志》上,除却记载了大昌王朝一国以外,另有对一个国度‘鸦鸣国’的描述,引起了苏尘的注意。
鸦鸣国:诡死以后为聻,聻死以后渐为希夷。
诸聻汇集之地,即为鸦鸣国。
诡者,人弃常则妖兴,天弃常则诡现。
“人弃常则妖兴,天弃常则诡现。”
苏尘低声重复着这一句话。
所谓人弃常则妖兴,大概可以理解为人若抛弃了做为一个人必须遵循的、能与野兽牲畜区分开的一些准则,譬如人与兽类不会生出亲密关系,人不会同类相食等等规则,那么就会有‘妖’类频出。
如此,‘天弃常则诡现’,是否可以理解为上苍弃绝了某些必须遵循的准则,就会导致‘诡’类现世?
‘诡’与苏尘前世理解中的‘鬼’并不是一个概念。
前世的鬼,乃是‘人魂不散’因而成鬼。
但今世的诡,或许包含了‘人魂不散’这一种产生途径,但却绝不止于此!
它的出现,被归根于上苍弃用了其须要遵循的准则!
不知为何,苏尘想起本觉师父昨日说过的话:生老病死,早就不是天地常理了!
蓦然间,他背后渗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急喘几口气,勉力平复下起伏的心绪,暂将《地理志》放在一旁,翻出另一本书《怪异说》,打开封面,几行墨字映入眼帘:
大凡僵尸野妖、精怪狐魅者,可以火烧之,斧斫之,水淹之,大神通降服之。
唯有诡类,刀斧不伤,水火难灭,神通无解。
诡者,永生也,天弃常而生诡。
如野遇诡类,唯有悉心侍奉,以满足诡类种种需求,如此可以使诡类远离。
然诡类天然厌弃一切活物,屠宰生灵,如人屠宰猪狗。
独有开悟真种者,可与之沟通交流一二……
三十一、梦
黄昏时分,苏尘在续明院用过晚饭,便回转了自己的院子。
他在院内徐徐展开架势,练习着禅意八式。
天地正本气息似温热水液包裹通身,将身心的疲惫一扫而空。
把禅意八式练过几遍,苏尘收起架势,背着手伫立院中。
仰头望向那枝桠遮蔽了半边院子、犹如龙爪的槐树,他的神思已经飞去了九霄云外。
师父今日提了几句这次他下山后要处理的事情,乃是将一尊于‘清河集’作乱的石胎妖物镇封,带回山门。
但关于这尊妖物的具体信息,譬如其是何种石胎逆化的妖物,有何种手段,本觉师父一个字都未提。
‘如今只知石胎妖物仍在清河集流窜作乱,并未远去。’
‘余下一切情报,都只能等我与二师兄去到清河镇以后,再细细收集,循出石胎妖物藏身之地,尽快将它镇封。’
‘希望此行能一切顺利。’
苏尘叹了一口气。
其实怎么可能一切顺利?
据师父所言,最近虚云也一直在清河集附近徘徊,不管其对清河集石胎妖物是否有诉求,其都极有可能成为自己此行的阻碍!
届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希望那清河集内,真的只有一尊石胎妖物,并没有酝酿更大的祸事。
……
洗漱,脱衣上床。
吹灯安睡。
苏尘如今是一老年之身,身体远远无法供应神思频繁转动的消耗。
只是多转动些脑筋,就会让他心神疲惫。
脑袋刚沾到枕头,几乎不出一刻钟,他就已经沉沉睡去——这一点其实比许多真正的老人家要幸运许多。
大多老人家在苏尘这个年纪,反而是睡眠时间越来越少。
一整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将自己折腾睡着,过不多久又要起夜如厕,如此几番折腾之后,便已天光放亮。
房间里响起苏尘沉重的鼾声。
像是有人拉动破风箱。
在他熟睡的时间里,一道道黑影从他身体内飘散出,似昨夜那般,浸润了屋外院内的一草一木,更有一道黑影抢先盘踞于角落草窝里的鹅蛋内,使蛋壳上的斑块色泽继续加深。
不知不觉间覆盖满苏尘后背的紫鳞,亦开始向他除左臂外的身体扩张。
尾椎骨不断生长,穿过他的裤管,在床帏里摆荡摇动。
与昨夜不同的是,今夜有一道黑影就站在苏尘的床边,‘它’头顶一对黑漆漆的牛角,原本模糊的黑影形体上,生长出了两条漆黑的手臂。
‘它’伸出漆黑的双臂,指爪大张,企图扼住床上苏尘的脖颈!
滚滚黑气从‘它’身上四散,在空气里凝聚出一条条更细小的手臂,诸多手臂交缠在它伸出的双手上,推动着双手不断接近苏尘的脖颈——
包裹苏尘脖颈的那一层紫鳞上,生长出狰狞的倒刺。
缕缕玄黄色气息缠绕着倒刺,牛角黑影的畸形无比的双手甫一触碰,立刻被蚀出一个个透明窟窿!
唰!
‘它’瞬间变得千疮百孔的双手猛然缩了回去。
‘它’依旧伫立在床畔。
良久以后,
双手上被蚀出的窟窿得到黑气的弥补,它再一次朝床上的苏尘伸出了双臂。
……
苏尘盘腿坐在一处空荡荡、四面没有遮挡的所在。
他的神智浑浑噩噩,没有自我主动的意识,仅有潜意识推动着他观望四下,随即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蓦然抬首望天。
云气翻腾的苍穹之上,一头五爪青龙鳞甲鲜明,龙须飘逸。
‘祂’的身躯蜿蜒盘曲,犹如起伏的山脉,充塞了苏尘的视野。
一双龙目里神光聚集如星辰,那包含威压的目光却并不曾看向盘坐在大地上的苏尘,而是盯住了一道背向‘祂’的身影。
那道身影既是背向青龙,自然也就面向了苏尘。
她的身形与充塞苍穹的神龙相比,显得渺小、微不足道。
但她的形容却比神龙更加惹人注目,苏尘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记住了她的面容。
亦因她的长相,惊艳了苏尘的神魂。
他的自我意识开始在这片混沌的天地复苏。
好美的女子。
这是什么地方?
苏尘望着天穹中面相自己,一头火发瀑布披散,赤着如玉双足的黑衣女子,心生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梦吧?
他内心默默想着。
此一念乍起,整片天地都开始崩碎。
就在这越发崩坏、越发混乱的天地之间,身形充塞苍穹的神龙探出了自己的一根指爪,龙爪穿透虚空,穿破了火发女子的胸膛。
苏尘心头跟着一痛。
人们总是不忍心美好的事物在眼前破碎。
火发女子的面容,就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美好。
多美的女子啊……
果真是世间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么……
他心头惋惜不已。
但又蓦然惊觉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既然一场空梦,那么在梦中死亡又有什么关系?
一念及此,苏尘内心又多了几分庆幸。
那一根龙爪穿透女子的胸膛,直挺挺戳在天穹。
女子胸口的创伤处不曾滴落一滴鲜血。
她脸容依旧,不曾褪去半分颜色。
可那根穿透她胸膛的龙爪却迅速萎缩灰白,一层玄黄气息顺着那根龙趾,攀越至神龙的整条龙臂,蔓延至祂的龙躯,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刹那在祂整道龙躯之上蔓延开来!
衰败、灰暗、灾厄的气息充塞了天穹!
苏尘愕然看着这场惊变。
是龙杀死了女子?
还是女子杀死了龙?
梦境瞬息破碎去。
不给苏尘揭开谜底的时间。
……
“呼……”
苏尘从床上惊坐而起,满头大汗。
他回忆着梦里女子那足以惊艳众生的脸容,又想到那明明以指爪穿透女子胸膛,反致自身衰败灭亡的神龙,顿时觉得梦中女子的美,都带上了祸乱灾殃的意味。
“好在只是一个梦而已……”
一边低声感慨,苏尘一边伸手抚向自己的胸膛。
手指间传来冷硬的触感。
嗯?
他蹙紧眉头,下床趿拉着芒鞋,走到窗前,借着窗外月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不见皮肉干瘪下垂的胸前肉,唯见一层紫色细鳞密布胸口,此时正迅速往自己两侧肩膀退缩而去。
鳞、鳞片?!
苏尘心惊肉跳,赶忙按住几片细鳞。
被他手指按住的鳞片,也就停止退缩,覆盖着他胸口一小片皮肤。
他迅速点燃油灯,举着油灯映照那几块紫鳞。
灯火的映照下,鳞片上的紫色犹如一缕缕带颜色的烟气,在鳞片上聚散不定,而鳞片本身则是那种灰白的、枯败的色泽……
看到这些,再联系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梦,苏尘怎么可能不明白?
“所以,梦里死去的神龙,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今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