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黄骠马
“当前环境灵机时现,可以重复签到,是否签到?”
“签到。”
“签到成功,你获得壮髓丹。”
苏尘感应着怀中一团暖意集聚,伸手入怀,就摸出了一瓶‘壮髓丹’。
壮髓丹,顾名思义,就是能内壮人身骨髓的丹药。
髓乃骨之精,为血之本。
骨髓得到滋养壮大的效用,作用于人身,往往能令人身整体素质得到加强。
这种丹药,比之‘壮骨’、‘养血’一类的药品要高上一个层次,但是因为其药效乃是内壮骨髓,此往往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
是以苏尘这两日间,虽然经常服用此药,但除了早上起床没有昏昏沉沉,气血淤塞的感觉之外,就再不见其他效用。
也可以看出,壮髓丹亦仅仅是比壮骨、养血类的丹药高了一个层次而已。
与鬼灵丹仍是同一层次的丹药。
“有总好过没有,这是目前唯一一种能让我自身受益的丹药。”
苏尘念叨着,从瓶中倒出一颗散发着暖意的丹丸,投入口中吞吃下肚。
他起身下床,开始洗漱。
说也奇怪,他刚刚搬进这座院落的第一天早晨,签到系统并没有任何反应,当时他以为自己所居院落,应当没有‘灵机’流动。
没想到第二日晨,签到提示就如约而至。
当时签到就获得了一瓶壮髓丹。
今天,则是苏尘第二次在自己院落里签到,依旧获得了一瓶壮髓丹。
如此就让他想不明白。
依常理而言,签到系统当日若没有反应,便说明自己所处环境并无灵机流转。
当日没有灵机流转,第二日签到系统偏又能感应到灵机,给予提示……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在自己住进这座小院以前,此地无有灵机流转。
自己住进来仅只一日,这小院就变成了‘灵机实现’的环境。
是自身让此地开始流转灵机?
苏尘百思不得其解。
暖烘烘的气息开始在四肢百骸之间流动,苏尘知道这是壮髓丹起了作用。
他穿好衣裳,下床洗漱。
照例用柴锅给自己熬了两碗稠粥,煮了一颗鹅蛋。
毫无疑问,这鹅蛋是二师兄那群妻妾所下。
此蛋浑然不似苏尘前世吃过的鹅蛋那般难吃,它自带一种能让人唾液极速分泌的香气,哪怕只是白煮,亦不会让鹅蛋的品质失色半分。
这鹅蛋是苏尘与二师兄厮混两日,渐渐得到它的认可以后方才得来。
来之不易,所以苏尘吃得飞快。
将粥饭与鹅蛋都吃下肚,苏尘擦了擦嘴,没有如往日一样,在庭院里习练禅意八式,而是背着手在院中绕圈子踱步。
今日是他与师父约定要下山历事的日子。
昨夜师父就嘱咐他,叫他早些睡觉,晨间也早点起床。
天刚蒙蒙亮时,他就吃过了饭,刷好了锅。
专等虚海师兄上门。
“师弟,师弟,该出发了!”
苏尘在院里走了三圈半,虚海叩门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就来!”
他应了一声,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栓,就看到虚海师兄牵着一匹黄骠马在门外等着。
那壮马的头颅高过了门额,它垂头下来打个响鼻,就有腾腾地热气喷在虚海光秃秃的脑顶。
虚海抹了抹脑袋,一边牵马后退,一边向苏尘问道:“师弟可都准备妥当了?妥当了咱们就出发吧,我送你们到山门。”
“该啊,该啊——”一只大白鹅从虚海脚边闪出,忽扇着翅膀,冲苏尘打招呼。
苏尘双手合十,向白鹅回礼:“虚净师兄。”
随后,他迈过门槛,返身闭锁了院门,一弯身一伸臂,就将虚净师兄揽在怀里,抱着白鹅的苏尘同虚海点了点头:“虚海师兄,我们走吧。”
“好!”
虚海应声,牵马与苏尘并行。
看着苏尘怀抱虚净师兄,而白鹅师兄一声不吭,其颇有些惊讶。
虚净师兄一向心情高傲,除了整日与自己的妻妾们玩耍之外,便不理世事,没想到新来的虚尘师弟能这么快就与它建立友谊。
两者关系看起来,比自己这个与虚净师兄朝夕相处十数年的人都要好。
不愧是虚尘师弟啊……
师父暗里也夸赞了他不少回。
“虚尘师弟,你可会骑马?
若是不会,待会儿我们走到平坦些的道路上,你上马熟悉一下。
小黄它是妖物后裔,驮负千斤重的人都不在话下。
它性格也好,你带它下山以后,只要按时把它喂饱,它就不会尥蹶子。”虚海心细如发,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苏尘见他牵马过来,内心也有些发憷,生怕自己驾驭不好这马。
不过听得虚海这么说,他也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还从未骑过马,一会儿的确需要上马熟悉一二。
师兄,小黄真的那么好骑吗?
我这样不会骑马的人,也能迅速与它熟悉起来?”
“你放心就是。”虚海笑呵呵道。
三者一路说笑,走到临近山门的一条宽阔直道时,虚海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苏尘,道:“师弟,你骑上去试试。”
苏尘点头,把白鹅师兄放在地上,便接过缰绳,依着虚海的指导,勉强翻身上马。
小黄真如虚海所言,站在原地不动,任凭他骑到自己背上。
“真是一匹好马。”
苏尘在马背上坐稳,刚出声赞叹一句,这匹先前还很是温驯的黄骠马,直接就扬起前蹄,猛然跳动翻腾起来。
却是欲将苏尘甩下身去!
“小黄!”
虚海见状大声呵斥,就要上手帮苏尘稳住这马。
此马在他们这些异类面前,或许温驯乖巧,但其毕竟体有妖魔血脉,性情中其实暗藏一分桀骜。
其可以任由虚海这样的僵尸异种驱策驾驭,但哪可能让一个快老死的凡人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
该是这人给自己当马骑才对!
“希律律——”
黄骠马扭头避过虚海抓来的手掌,四蹄翻飞,骤地奔腾如龙,直冲向前方的直道!
呼呼!
苏尘耳边,刹那风声嘶吼!
前方虽是一条宽阔直道,可直道两旁却是万丈深渊。
假若这马性子一个不对,直接冲入深渊,那他就要与这马一同粉身碎骨了!
“好畜牲!”
他心中震骇一霎,一股怒火就喷薄而起!
自己未死在虚云手里,未死在万佛殿内,未被密迹金刚化现摆布,今天却要着了你一匹马的道,被你给拿捏了?!
哪个少年不轻狂?
苏尘虽是老人身,却尤是少年心性。
一遇绝境,那股心气就遮掩不住!
他猛地一拉马缰绳,诸天生死轮拳意霎时流转,洪烈霸道的拳意笼罩住身下黄骠马!
与此同时,拳意推运之下,真种转动,蛰居于他体内的万鬼群魔都蠢蠢欲动起来!
轰!
刹那间,苏尘体重重逾万钧!
黄骠马驮着他,就好似驮负着一座魔窟,万鬼邪煞气息汹汹覆压而下,顿让黄骠马发出一声惨叫,前蹄弯曲,直接跪在了山道上!
“嘶——咴——”
壮马跪倒在地,口中不断发出哀鸣。
在苏尘汹涌邪气盖压之下,它连一个呼吸都支撑不住就跪地求饶了!
“起来!”
然而,纵然它求饶,苏尘却不肯就这般放过它。
它先不识好歹,若就此轻轻放过,难保下山以后它不会坏自己大事!
于是,苏尘低喝一声。
双腿一夹马腹——
嘎吱!嘎吱!
他后背脊椎绷直,层层细鳞从后背蔓延起,覆盖住了他抓着壮马鬃毛的右臂,那些鳞片从他五指延伸而出,竟贴附在黄骠马的脖颈上!
阴冷、灾厄的气息转入黄骠马体内。
生死危机煎迫之下,它长嘶一声,猛力伸直了前腿,硬生生站立而起!
苏尘拳意收敛,万鬼重又蛰伏于体内。
他勒马调头,正迎上了飞奔而来的虚海、虚净。
“师弟,你没事吧?!”
虚海眼看黄骠马驮着苏尘电射而去,内心震骇,拔步狂追,却见那马似是冲得太急,直接失了前蹄,跪倒在地。
而后就是眼前这一幕了。
此马从突然发狂到再度变得驯良,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让虚海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没事。”苏尘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慈祥。
他颤巍巍地翻下马匹,瘦削的右手拍了拍黄骠马的后背,又向虚海说道:“该是我第一次骑它,它有些不习惯。
不过现在好了。
它已经反应过来,知道轻重了。”
苏尘手掌轻拍之下,黄骠马微微颤抖,深深垂下自己的头颅,轻轻蹭着苏尘的胸口。
三十、诡
苏尘在藏经阁待到近中午时,虚海便如约而至,接上他一同回去续明院。
今天一大早,虚灵师姐便各处奔忙,准备好了他需要的所有食材。
现下正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时候。
他在藏书阁中阅览典籍,着实被一些内容搅乱了心绪,尤其对‘诡类’的存在耿耿于怀,内心只盼望这次下山,乃至之后的金刚试不会遇到‘诡’。
依照那些典籍里的记载,只要碰到鬼,不管是开悟真种的修行者,还是普通人,其实生还可能都是一样的——无限接近于零。
修行者或因真种与诡存在若有若无的牵扯,而能与诡沟通一二。
但也仅仅是沟通而已。
行凶杀人犯与人质亦能正常沟通,但人质凭借口舌就能叫杀人者放下屠刀的,怕是真没有几个。
更何况,此种沟通并不一定就是有效沟通。
毕竟,人有人的处事思维,诡有诡的行事逻辑。二者并不相通。
就像一只行走于丛林里的老虎即便能口吐人言,其亦从未有过人类世界的生长经历,肚子饿了,心情不好了,看到一个人蹦跳着走近,估计满脑子都会是‘杀个人尝尝鲜’的想法。
何况,诡的反常与恐怖远超过老虎。
续明院柴房里。
虚海坐在灶台后,往灶眼里填入柴禾,灶火已经烧旺,铁锅开始冒出青烟。
苏尘压下心中浮动的情绪,正式开始准备今天的午饭。
他让虚灵去屠宰场提来的一桶鲜猪血,已在今晨之时处理完毕,猪血里混合着香料、面粉,灌入鲜猪肠内。
——这一截鲜猪肠,取自猪大肠头上面的那一段明肠。
一截血肠灌好后,就会马上放入热水里煮制。
煮熟后捞出放凉,苏尘便将血肠切成片状,热荤油,下入葱花,滑入血肠片,进行煎制。
在他的家乡,血肠被称作‘灌丨肠’,可以直接手抓着吃煮好的血肠,亦可以如苏尘现下煎制以后再吃,别有一番风味。
荤油将葱花与血肠的香味烹得分外迷人。
灶后烧火的虚海忍不住站起身,一个劲地往冒着热气的油锅里看,即便雾气遮挡住了锅中食材,但总有香味窜入鼻翼,让他‘不虚此行’。
灶头后的黑灰蹭到虚海的衣服上,他也浑然不觉。
“师弟,这猪血,竟是这么好吃的东西……咕咚……”虚海不住地吞着口水,险些在苏尘面前露出其青面獠牙的本相。
早在苏尘灌制血肠的时候,他的好奇心就空前旺盛。
如今这还未出锅的‘煎灌丨肠’,更叫他心如猫抓,都生出央求苏尘先给自己尝几块血肠的想法。
苏尘知道他眼馋得很,也不动声色,锅勺一顿一抖,菜肴就像长了眼睛似地‘主动’跳进锅勺里,被他扬勺铺满菜盘。
他朝灶台上的‘煎灌丨肠’努了努嘴,一边刷锅,一边对虚海说道:“师兄,把这盘菜先端出去吧。”
“哦哦,好!”
虚海从痴迷的状态里惊醒,转过灶后,伸手端住菜盘,颠颠地送菜上桌去也。
这边,苏尘已将一条活鱼去鳞剖腹,改好花刀。
就着今天的食材,他做出了四菜一汤。
煎灌丨肠;
酱焖鱼;
红烧肥肠;
野山菜炒鹅蛋;
汆丸子汤。
菜肴流水价送上正堂餐桌,苏尘把锅刷好,洗了洗手,便也跟去正堂。
方桌上的菜肴还冒着热气,本觉师父与虚灵、虚海围坐在方桌前,都还没有动筷,似乎在等着苏尘上桌好一起开饭。
苏尘内心一阵感动,正要与同门们言语几句,招呼他们吃饭。
便听本觉师父开口道::“虚尘来了,快些入座。
吃过饭后,为师与你说一说这次下山须要注意的事情。”
虚海已将苏尘要下山历事的决定告诉了本觉。
“是,师父。”苏尘轻轻点头,在方桌旁坐下,内心感慨着这些同门还是有些定力的,美食当前能按捺得住。
平日里本觉师父一定将自己的师兄师姐们管教得很好。
苏尘心里正思忖着,便见本觉师父伸出筷子,从各个餐盘里都扫了一小半菜肴到其专门准备的一个粗瓷大碗里。
师兄师姐眼神不忿,但被本觉目光一瞪,就都低下头去。
本觉法师在碗里铺好一层米饭,才慢悠悠开口对弟子们说道:“开饭吧。”
唰!唰!
其话音刚落,虚灵与虚海出手了。
他们一人按住一个餐盘,手上动作快似闪电,风卷残云般‘清除’着餐盘里的菜肴。
苏尘一时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师弟,快吃饭啊。”
好在虚海还知道关心他这个老人家,出声提醒了一句。
“哦,好。”他连忙应了一声,起身为自己盛了一碗饭,再返身回来时,几个菜盘都已经清洁溜溜,虚海正拿勺子舀起最后一勺丸子汤。
……
一顿饱餐,续明院众人皆心满意足。
除苏尘以外。
他这一顿饭基本没吃上什么,最后还是本觉师父见下饭菜不够,拿出了自己腌了不知多久的老咸菜,他才勉强把这顿饭对付过去。
“师弟,明天我来准备食材。”虚海笑呵呵地对苏尘说道。
苏尘翻了翻白眼,懒得开口说话。
早知如此,他当时就应该在柴房里先吃个肚饱再出来。
免得混不上一口菜吃。
毕竟厨子试吃那是天经地义。
不过试吃能把自己吃饱的厨子,也是属实少见。
本觉首座咂了咂嘴,看着苏尘,开口道:“今次山下的事情,主要由你二师兄虚净来处置,你随他下山主要是协助他与常人交流。”
“可是弟子也不能与二师兄沟通……”苏尘迟疑着说道。
虚净并不如虚灵能口吐人言,他自问没有与一只大鹅有效沟通的能力。
“无妨。”
本觉摇了摇头,拿出一个口哨,递给了苏尘,道:“到了山下,遇到需要与虚净沟通的时候,便吹响此哨。
届时你二者便可以正常沟通。
不过一般时候,还是尽量不要吹响此哨,吹响次数过多,会听到邪祟低语,影响神智,神魂被邪祟勾召。”
苏尘郑重称是,将似是铜质的口哨收进怀里。
他倒不担心遇到邪祟勾召自身神魂之事。
——不妨让它们来勾一个试试?
先前苏尘最为担心的就是与虚净同行,自己与它无法正常交流,若遇紧急情况应该如何解决?
眼下得了师父所赠之物,他就安心大半。
对此行又多出一份信心。
本觉又道:“此次的怪异之事,发生在山下一个叫做‘清河集’的地方,根据一些消息线索来判断,应该是石胎成为妖物以后滋生出的事端。
你与虚净此去,只需镇封石胎妖物,将它带到山上即可。
最近三妄院的虚云常在清河集那一带活动,你须留个心眼。”
听到此次事件是妖物作乱,苏尘不自觉就松了一口气。
碰到妖物精怪,或许凶险,但并非无解。
最怕遇到诡类,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亡命奔逃都不一定能脱逃出诡类的侵袭。
不过,师父又向苏尘强调,虚云最近常在清河集一带活动。
这个消息让他心头一紧。
自身与三妄院的虚云、虚真都算是生出了仇隙,如与虚云狭路相逢,对方必定会抓住机会,致自己于死地!
——就像自己也一定会不惜一切手段,先下手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中一样。
师父的提醒很是及时,至少让苏尘心中警惕更加深了几层。
本觉见他面露警醒之色,点了点头:“山下不比山上,你第一次下山,自身近乎没有修为,最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夜晚不要随处闲逛,早早关门睡觉最好。”
“弟子记下了。”
苏尘恭敬应声。
三十三、清河集
暴烈日光洒落大地,映照出草木的阴影。
苏尘牵着黄骠马走在下山的路上,脚边虚净师兄踱着方步,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扯得极长。
清风吹过,树荫晃动。
搅乱了三者的影子。
白鹅师兄与黄骠马的影子一阵扭曲之后,即恢复正常,苏尘的影子却在这阵风吹下轻微颤抖,细长的影子上长出了一双犄角。
本只是苏尘自身投射的那道影子,在这一刹那竟有了自主的行动。
它伸出手臂,掠过层叠的草木阴影,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苏尘觉得身后微有凉意,诧异地转头看去。
就在他转头的这个瞬间,他的影子已然恢复正常。
那股凉意也消失无踪,好似方才的感应只是他的错觉。
他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看向步履端正,一丝不苟的白鹅师兄,笑道:“二师兄,我还没有处置妖诡诸事的经验,下了山后,还请师兄多多关照了。”
虚净停下步子,歪头看他,轻轻点了点脑袋:“该啊,该啊——”
“若是二师兄走得累了,不妨坐马上,让小黄载你一段。”苏尘又道。
“该啊,该啊——”
虚净却摇了摇头。
它似是觉得苏尘轻看了它,忽然转过头去,一双雪白的羽翅乍然张开,微一振翅,便卷起一阵大风,将它带上了半空。
羽翅摇动,载着它丰腴的身子,越飞越高,在苏尘的视野里越来越小。
鹅、家鹅竟也能飞这般高?!
苏尘目瞪口呆,眼看二师兄就要化作一个白点消失在自己视野里,连忙振臂呼唤:“二师兄,快下来吧!
你飞得太高了!
再飞远些,我就看不到你了!”
“该——啊,该——啊!”
风声将虚净的叫声拉长。
翔飞在澄明天穹的白鹅师兄调转身形,盯住了山阶上的苏尘,俯冲而下。
不过须臾时间,它就落在了苏尘脚边。
挺胸昂首,双翅背在身后,鹅脸上没有表情,但分明是在等待苏尘说些什么。
“二师兄神通广大,我看这翔飞之姿,便是与凤鸟一类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天上神鹰大鹏,与二师兄一比,那就是土鸡与孔雀的差别!”苏尘与虚净也相处了两日,哪里能不知道自己这时需要说什么话?
当即送上几个鹅屁,拍得虚净甚是受用,连连颌首。
“该啊,该啊!”
它伸展开双翅,作扑腾之姿,向苏尘比划着。
苏尘看了一阵,总算明白虚净的意思:它是说它的本事不止这点,以后苏尘就能见识到。
二师兄一只家鹅能翔飞高空,再展现何种神通,苏尘都不会惊讶了。
不过为了配合虚净,他还是跟着又称赞了几句。
“咴咴~”
黄骠马抖动着双耳,有些理解不了,这位凶神一般的老者怎么会耐心与虚净说这般多,还一副捧着对方的样子?
他难道不知道,若他展现真身邪意,那只白鹅距离被串在树杈上烤也只有拔毛去内脏这几步了?
山道上三者走走停停,将近中午时才终于下了山。
苏尘环视四周的田亩、猪场等种种设施,与他此前刚上山时别无二致。
其实他这次下山来,亦想验证另一个问题。
尤记得饭堂杂役僧虚闻说过,其从大昌阳柳郡被接引至心佛寺,与另一个家乡与其风马牛不相及的同伴赶至心佛寺的距离是一样的。
由此,苏尘猜测,心佛寺或许并不真正坐落于现世某地。
它可能处于类似小千世界一般的地方,亦或是寺院占据的群山具备某种神异,时时都处于‘移动’的状态。
寺庙在前一刻尚在阳柳郡,下一刻它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是以才会出现‘明明两个处于不同方位的人,到达心佛寺的距离却完全一致’这种情况。
山下仅仅一条笔直阔道,通往层林遮蔽的外界。
苏尘将虚净师兄抱在怀里,翻身上马,也不用他催使,怀有妖魔血脉的黄骠马就自顾自在阔道上奔行开来。
穿过那片稠密的森林,外界景象豁然开朗。
气温也与心佛寺正值初夏的光景截然不同。
呼!
四野间,寒风凛冽。
穿过森林之后,天地陡然变改,苏尘发现自己正驱马行在一处长堤之上。
长堤两旁,有无数耕地,朔风裹着雪花扑在那些干硬的耕地上。
有些田地尚且可见一些近乎枯萎的禾苗。
而大部分的耕地则都被空置,枯黄的长草迎着冷风摆荡。
荒凉、破败之意遍及天地。
苏尘顾不得身上寒冷,忙勒马回看,便见身后那片被日光覆映的森林化作一阵混沌的雾,消失在了视野中。
他的身后尤是长堤在延伸,不知通向何方。
果然!
心佛寺果然不处于现世中的任一地域,它必定时刻都在移动,因此才会出现虚闻所说的那种情况!
如此一来,我想找寻原身家乡的念头,也要暂时落空了。
苏尘心念转过,跟着就取下马背上的担子,从里面找出几件棉衣穿在了身上,差点就要冻僵的四肢这才恢复些微暖意。
随后,他从担子里拿出一卷皮纸。
皮纸摊开,却是一张简陋地图。
地图上面用一道红线勾勒出了去往‘清河集’的主要路径。
“虚海师兄考虑得真是周到,连棉服都有准备。”苏尘赞叹不已,更加了解这位僵尸师兄内心的细腻程度。
“该啊,该啊~”
怀里的虚净啄了啄苏尘握马缰绳的手掌,示意他尽快赶路。
见此,苏尘一夹马腹,黄骠马笔直向前。
风声呼啸。
将他的言语声卷进了风里:“沿着这条河堤一路走,走个几十里,便能到清河集了。”
清河集,是大昌国‘长旺郡’治下集镇。
因天灾厄难不止,皇权收缩,大昌对于长旺郡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
此地百姓久受心佛寺庇护,逐渐成为三宝盛行之地,乃是心佛寺亲自颁下金册的四柱佛土之一。
苏尘驱马来到清河镇附近时,此地忽起了一场大雾。
浓雾裹着雪片,令集镇里屋舍仅能在视野里呈现浅浅的轮廓。
三十四、狮驼岭
这一路行来,雪是越下越大。
他牵马走进集镇内,便见到坑坑洼洼的小道两旁,几座茅草屋被厚雪压得垮塌,也不知这些草屋从前是否有人居住?
集镇里不见人影,未闻人声。
雾气遮蔽住了眼前的一切,只余风声在雾气里低语。
寒冷阴湿的气息穿透了棉絮,贴着苏尘的皮肉打着旋儿。
他在空气里闻到一种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一些老人久居于无人打理的老房子里,积年累月之下,这座房子就会散发出此种味道。
陈腐、破败、毫无生气。
这集镇上的人呢?
苏尘皱了皱眉,怀抱白鹅师兄,牵着不停甩头、似不适应这个地方的黄骠马,在仅能容许双马并行的烂泥路上缓步而行。
沿途所见屋舍,尽皆封门闭户。
天黑沉沉的。
那些茅草和泥、夯土版筑成的房屋墙壁上,都留着黑洞洞的窗户洞,那股子难以形容的味道就从窗户洞里涌出,顺着风钻进苏尘的鼻间。
他越发觉得难受,牵马走得快了些。
从集镇这头走到那头,花了不到一刻时间。
这个集镇很小,只有一条主路,所有房舍都围绕着这条主路营造,里里外外围了几层。
从房舍形制来看,这里的百姓都很贫穷,他们所修筑的房舍大部分都以泥土为主要材料,少部分连泥土都未用,便直接用茅草扎出几间茅屋,此时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已经有数座茅草屋被压垮。
然而就在这个遍地版筑房屋的集镇东头,却有一座砖石垒砌的庙宇。
庙宇不大,外墙以朱红颜料刷过一遍,窗户亦不再是一个黑漆漆的窟窿,乃是雕琢出精美图案的窗棂,上面蒙着一层透光性极好的桑皮纸。
透过窗棂,可见庙宇内有火光跳跃,明亮温暖。
苏尘将黄骠马拴在庙宇前的马棚里,随后低头同虚净说道:“二师兄,咱们这就进去吧?”
“该啊,该啊。”
虚净点了点头,自己挣脱苏尘的怀抱,大摇大摆地步上庙宇台阶。
这时,庙里的人似乎亦听到了门外的声音,一下拉开半扇门,正看到站在台阶上的大白鹅,以及台阶下的老人家。
此人从门内探出光秃秃烙印戒疤的脑袋,黑漆漆、沉甸甸的念珠悬在他粗短的脖颈上,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他看着扬首与他对视的大白鹅,瞪大了一双圆眼:“谁家养的鹅?如此肥美——”
驻守清河集半月,粗脖子和尚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鹅只。
往日里乡民孝敬上来的禽畜,亦都如他们个人一般皮包骨头,毫无油水。
这样肥腴的大鹅,让粗脖子和尚脑海里登时冒出一连串菜名,他惊讶地叫喊一声之后,就矮下身子,双臂张开猛然扑向了虚净这只肥鹅!
“住手!”
台阶下的苏尘刚断喝出声,便见虚净师兄的身形猛然‘膨胀’起来!
它浑身羽毛根根耸立,显得整个身形骤然大了一圈!
一阵暴烈的、似柴灰般的味道冲入苏尘鼻间,身形膨胀的二师兄左翅一挥,便有几根羽毛从它翅膀上脱落,聚成羽剑,唰地一声割破空气,直斩在了扑过来的粗脖子和尚胸口!
嗤啦!
布帛撕裂,皮肉绽开!
“啊啊啊——”
粗脖子和尚惨叫着扑倒在台阶下,鲜血从他身下漫溢出来,浸润了一小片雪地。
虚净踩在和尚的脑袋上,双翅合拢,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哎呦,哎呦……”
粗脖子和尚头贴地趴着,一动不敢动,只是小声呻吟。
方才虚净师兄出手,只是斩破了他胸口皮肉,让他流点血而已,并未真正伤及他的性命。
苏尘见状,走到和尚跟前,正要开口与他分说。
这时,庙里忽又闪出一条人影,亦是一个和尚。
那和尚一手抄着条棍棒,另一只手正胡乱地把衣服裹在身上,看样子其方才还在庙里睡觉,这会儿听到外面的动静,才急匆匆抄家伙下床奔来。
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粗脖子和尚脑袋上的大白鹅,然而目光只是在虚净身上稍稍停留,就直直地盯住了站在自己师弟旁边的苏尘。
直觉这个老光头很不对劲。
不等这和尚有所动作,苏尘已经抢先一步开口,免得对方再贸然出手,而后又被虚净师兄打伤。
这么一来,他们此行就找不到人协助了。
“贫僧自心佛寺而来,这位是贫僧师兄虚净。
我们此番前来,却是为了处置清河集石胎化妖之事。”苏尘双手合十,平静说道。
他说完话后,拿出一面铜牌,在抄棍棒的和尚眼前晃了晃。
这面铜牌,大概相当于心佛寺的身份认证。
和尚看过苏尘的令牌,眼中警惕之色顿消,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原来是心佛寺的高僧法师,我们师兄弟两个在这里恭候法师多时了。”
他推开庙宇正门,而后就弓着腰,伸手示意苏尘两个入庙详谈:“两位法师,快请进来吧。”
“好。”
苏尘点了点头,俯身与虚净言语:“师兄,咱们进去吧?”
“该啊,该啊!”
大白鹅点了点头,踏过地上粗脖和尚的后背,与苏尘一前一后走进了庙宇中。
“还不快滚起来!
开罪了上师,你死在这里都不亏!”提棍棒的和尚跟在最后,扭头呵斥还趴在地上兀自呻吟的粗脖和尚几句。
对方亦不敢怠慢,哆嗦着爬起身,拿布裹住胸前那道长长的伤口,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兄走进庙宇。
庙宇正殿供奉着金翅大鹏明王,两侧有狮魔、象魔作为胁侍。
正殿两旁,还开辟了两间耳房。
守在此地的两个和尚,平日里就住在两间耳房中。
这些驻留于俗世的僧众,并非心佛寺门人,而是四柱佛土派出来,专为协助心佛寺做事的和尚。
心佛寺于人间虔诚礼佛,三宝盛行之地,皆留驻有修行高僧坐镇。
他们轻易不会回归心佛寺。
这些修行高僧在诸地传播心佛寺法门,诸地也就变相的成为了心佛寺的分寺、分舵。
不过心佛寺并不承认他们的道统源出于本宗。
只是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似长旺郡这一被心佛寺亲自颁授四柱佛土之尊名的地域,坐镇僧众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奉‘金翅大鹏明王’为主尊,更有狮魔王真种、象魔王真种流传于下,久而久之,便在长旺郡聚集起人间佛国——狮驼岭。
狮驼岭此名之由来,乃是取自开辟长旺郡佛土的‘狮陀法王尊者’。
三十五、问询
正殿中间摆着一座炭炉,其中木炭烧得通红。
热气便自炭炉中散发,萦绕整座庙宇。
那抄棍棒的和尚拿出蒲团,铺在靠近炭炉的位置,向苏尘、虚净说道:“二位法师请稍待,小僧去为二位沏茶。”
说着,也不等苏尘拒绝,急匆匆去了左边的耳房。
胸膛被划开一道伤口的粗脖僧亦是对苏尘、虚净恭恭敬敬行了礼节,说了句‘小僧去收拾一二’,就躲进了右边耳房,顺便放下了厚布门帘。
趁着这时间,苏尘打量庙宇里的陈设。
除却几尊塑像以及从房梁上垂下的布幔之外,庙宇里倒也没有多余物什。
只是墙角堆着一堆遍布油渍的白骨。
他随意扫了眼,觉得该是牛骨、猪棒骨之类——想是这两个僧人吃了肉,就把骨头随意弃置在了角落。
然而,他目光未能查见之处,于那堆白骨相邻的布幔垂落而下,正好遮盖住了两颗骷髅头,上面同样油渍遍布,留有啃噬的痕迹。
“快爬起来,穿好衣服去侍奉外面的尊客!”
这时,左耳房里传出那说去沏茶的僧人的呵斥声。
其所居耳房未放下布帘,苏尘闻声看去,正见其扯下床上被褥。
于是,一个浑身不着寸缕,遍布淤青伤痕的瘦弱女子便从被褥下显出了身形。
她双目黯淡无神,被和尚一声呵斥,才似突然醒过神了一般,惶急地从床上爬起,避开床头站着的和尚,窸窸窣窣穿衣服去了。
被和尚扯开的被褥上,遍是殷红血迹。
看到这一幕的苏尘,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间魔念四起,僧袍下的瘦削拳头攥紧,又松开。
复又攥紧。
“呼……”
他忽觉脸庞燥热,便坐得离炭炉远了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虚净一直在歪头看他。
左耳房里的僧人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那个穿着一身单衣的瘦削女子。
“两位法师,请用茶吧。”其笑容满面地侧过身,示意女子到前头来。
女子缩着脖子,在苏尘与虚净面前摆开一张茶桌,为一个老者与一只鹅倒上了茶水。
苏尘伸手端起茶水,看着女子,低低地道了声‘多谢’。
他知道,自己此时若露出任何不满之色,最终受苦的只会是这个女子。
僧人看苏尘这般表现,尤其是注意到苏尘看了女子一眼,其心中顿时了然,更加笑容可掬地对女子说道:“招娣,从现在开始,你便专门侍奉这位法师的衣食起居。”
其却是会错了意。
以为苏尘对这个女子起了心思。
苏尘深吸一口气,正要拒绝,忽又想到了什么,最终并未作声。
名为‘招娣’的女子,坐在了他的身侧,畏缩且笨拙地用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胳膊。
“好好坐着!”
苏尘忽然转过头去,呵斥了招娣一声。
招娣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有多余动作,好好地跪坐在蒲团上。
在茶桌一侧落座的僧人见此一幕,轻轻笑了笑,内心只觉这个老僧道貌岸然,明明看上了这女子,眼下倒还要装出一副大德高士的模样。
“小僧庆法,那个唐突了两位法师的僧人,是小僧的师弟,法名庆阳。
我们二人奉狮驼岭之命,专在此地等候心佛寺高僧前来,镇压此地作乱的石胎妖物。
今日得见二位法师,小僧的心也就安了。”法名‘庆法’的和尚笑盈盈地说道。
四柱佛土法名传续并不归于心佛寺体系当中。
来时虚海已向苏尘介绍过诸般情况,苏尘都记在心里,当下闻之也并不讶异,他点了点头,先看向虚净师兄。
白鹅师兄老神在在,无所表示。
见状,他才开口道:“本寺虽然派贫僧与师兄来解决此事,然而关于那石胎妖物的诸多线索,我们师兄弟两个却是所知不多。
阁下师兄弟既在清河集已经守候有一阵子,想必是掌握了颇多线索。
阁下不妨将自己所知尽说出来,我们一起商讨商讨,敲定镇封妖物的计划,尽快将之捉拿,如此,咱们也免得多在这穷乡僻壤盘桓,空耗时间,耽误修行。”
苏尘言辞之间,似是颇不耐烦眼下之事,一刻也不愿在清河集这般穷乡僻壤呆下去。
其实他这般语气,只是故意为之。
他已入心佛寺,便须装得像是这个宗门的弟子才行。
若他真正表现得慈悲为怀,宅心仁厚,那对面的庆法和尚就该惊诧不已了——心佛寺可不产出这般僧众,庆法极可能将他视作不正经的心佛寺修行僧。
如此一来,就会为解决石胎妖物作乱之事平添许多波折。
波折愈多,此间百姓所受磨难愈多。
庆法两师兄弟盘桓此地才多久?眼前已经有一个受害女子了。
暗里说不定有更多的人受他们残害。
这是苏尘如今对此地百姓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慈悲。
“虚尘法师所言极是。”庆法神色严肃认真,其实内心不以为然。
其见这老头每次说话之前,必要先看向那只似有神异的白鹅,便知这老者的实力、地位绝对比不上白鹅,今次事件的主导当在被老者称为‘虚净师兄’的白鹅身上。
庆法接着道:“小僧与师弟在清河集驻守颇久,这段时间以来,巡查清河集诸地,其实已将此地情况摸了个通透。
那石胎妖物灵智不高,频繁在清河集内生事,倒让小僧发现了它的行踪。”
“哦?”
苏尘眉毛一抖。
他身旁的瘦弱女子木然坐着,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无动于衷。
庆法微微一笑,向苏尘卖了个关子:“虚尘法师可知,那石胎妖物本体究竟为何种石胎?”
苏尘摇了摇头:“若是贫僧知道,就不必相询阁下了。”
“那石胎妖物的本体,乃是一尊无头佛像。”庆法揭开了谜底,“此地百姓虽受佛法照拂,但仍多愚昧之辈,将谤法之佛当做真佛,加以祭拜。
如此积年累月之下,使那无首佛像渐生灵智,反常为妖。
此妖灵智极低,纵然化为妖物,依旧凭执念行事。
其之执念,就是为自己装上一颗匹配自己的头颅。
是以,此妖频频祸乱,清河集遭其毒手的凡人,无不是面貌较为端正之辈。”
“果然是凶残妖魔。”
苏尘说了一句。
目光掠过对面的白鹅师兄。
虚净师兄、虚灵师姐这般存在,不知是否该算作妖物?
毕竟他们的存在,亦违反了常理。
他念头转动,眼光余光倏然瞥见,身畔跪坐的瘦削女子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了,似乎对庆法那番言语起了反应。
这时,庆法亦看向了瘦削女子,道:“此女原先的丈夫,相貌较为端正,因而遭了石胎妖魔的毒手。
石胎妖魔自生意识,似乎觉得自己乃是一个男子。
因此只取男人头颅,并不损伤女子。”
瘦削女子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哪怕庆法只是目光扫来,都让她如坐针毡,根本没有与之对视的勇气。
“是这样么?”苏尘向她问了一句。
他知道这般场合下,对方的任何回应都不会出自真心。
但他亦必须有此一问,以表示自己确实将庆法的话听进了心里。
三十六、口哨
“是这样么?”
苏尘看向了瘦削女子。
女人瑟缩着身子,眼睛望着地面,怯懦道:“是、是真的。”
庆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那石胎妖魔专挑长相周正的青年男子下手,因其这一个特点,小僧专门在清河集做了几番调查,将那些五官长相还算端正的青年人都列入观察之中,也就大概能够确定,石胎妖魔接下来会朝哪一户人家下手。”
苏尘点点头,示意庆法继续言语。
“石胎妖魔每隔三日,便会出手一次。
每一次出手,清河集必有一青年男子丧失头颅,丢掉性命。
算算时间,明晚也就到了三日之期。
它极可能在明晚行事,小僧以为,咱们届时可以重点巡视那几户家中有男性青年,且长相较为周正的人家。”庆法提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
也是守株待兔之计。
虽不算精妙,但胜在稳妥,而且成功率很高。
苏尘未置可否,眼神一时忽恍。
这个村子里的百姓,他到现在只见过瘦削女子一人。
余者好似皆躲在自家的屋子里,不肯出门。
他们此举固然有天气寒冷,须躲在屋内御寒的原因,但苏尘想及从各家各处窗户洞里涌出来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便觉得此间事可能有更多隐情。
苏尘看向了庆法,浑浊老眼无有光芒,缓声道:“既然如此,便依阁下所言,明晚我们守株待兔一宿,试看能否抓住那石胎妖魔。”
庆法师兄弟盘桓于清河集,对此间情况必定有更多了解。
然而,苏尘与其交谈之际,便隐隐发现,对方看似知无不言,其实言语密不透风,难知其所言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有所误导。
偏偏眼下自己在清河集人生地不熟,找这狮驼岭弟子做‘向导’,就难免被其牵着鼻子转来转去。
说完话后,苏尘向白鹅师兄努努嘴,问道:“师兄可还有什么补充?”
他拿出了师父给自己的那一枚铜哨,吹响此哨,即能与白鹅师兄正常沟通,而副作用则是可能会听到诡异低语,只要不回应那些诡异之语,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虚净这时却连连摇头,口中叫着‘该啊,该啊’,阻止苏尘把铜哨吹响。
既然它亦无有异议,此事就依着庆法的安排确定下来,待到明晚守株待兔,且看能否将石胎妖魔镇压。
苏尘与庆法闲聊一二。
也提及了这集镇家家封门闭户,路上不见人烟的事情,庆法则以镇上百姓被妖魔吓怕了,都不敢抛头露面应对过去。
随后,庆法为苏尘、虚净安排也住处——庙宇后面还有一处屋室,内里燃着炭火比庙里还暖和几分。
其将苏尘、虚净安排在此地,把那瘦削女子也留给了苏尘。
供给苏尘晚上‘享用’。
毕竟,其已先入为主地将苏尘看作是那等道貌岸然之辈,明明内心对这女子有龌龊心思,偏偏要表现得一本正经。
苏尘也依他的意,一本正经地将女子收入屋中。
……
夜色渐起。
苏尘师兄弟二人驱马自心佛寺赶来之际,已经是午后光景。
在庙里与庆法一番交谈,也耽误了不少时间。
是以刚刚安顿好住处,天色就逐渐黑了下去。
集镇上各家各户的窗洞里,并无灯火映亮,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越发地幽暗,唯有那股子腐朽衰老的味道更浓郁了起来,在空气里滚动流淌,甚至隐约渗透进了苏尘所居的屋室内。
这莫非亦是一种‘气’?
苏尘内心暗忖,向在屋内各处闲转的虚净招了招手:“师兄。”
虚净背着翅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明明这次事件该由它作为主导,偏它好似把自己摘出去了一般,没事人一样游走于局外,又因为它自身乃是一只家鹅,纵然被苏尘尊称师兄,庆法那边对它亦不怎么重视,倒叫它更清闲起来。
苏尘内心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坐在床边,垂头木然的女子,向虚净低声道:“可有什么法子,让她听不见你我二人言语?”
他要与虚净商量要事,这女子虽然可怜,但也不能排除其可能是庆法眼线的可能。
所以该提防还是要提防。
“该啊,该啊——”
虚净大叫了两声。
这时,忽然有一阵让人喉咙发闷的气息从它身上散溢而出,在房室内弥漫开来。
床边的女子垂着头一动不动,宛若一具木雕泥塑。
“招娣?”
苏尘与虚净对上眼神,知其已施展了神通术法,隔绝了那女子的五感。
他扭头叫了那女子一声,然而女子头也未抬,于是苏尘便知术法已然生效,他笑了笑,暗道虚净师兄果然还是有些手段。
随后,便吹响了挂在颈间的铜哨。
“嘟呜呜——”
口哨的声音并不尖锐,甚至还有些深沉。
哨声响起,一阵阵如海潮冲荡沙滩的空旷荒凉之声,便在苏尘耳边萦绕。
稍后,一些细细碎碎的低语声就响了起来。
这些声音涌入苏尘的耳膜,其中一个声音猛然变得高亢尖锐起来:“我们不能分开——不要把我们分开!”
“我们不能分开!不要把我们分开!”
这声音连续响了两次,便陡然沉寂下去。
那些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依旧萦绕在苏尘耳际,越发显得那个响起又消失的声音极是突兀。
‘怎么回事?’
“那个声音也是诡异的低语?”
苏尘内心转动着念头,还未开口,倒是虚净首先张嘴叫了两声,依旧是大鹅的叫声。
不过,随着它声音响起,其叫喊声的涵义也随之在苏尘心底浮现:“师弟!”
吹响铜哨,能叫苏尘与虚净师兄正常沟通。
铜哨之功能,便是让苏尘能听懂兽语!
“师兄。”
苏尘向白鹅师兄拱了拱手,神色肃然道:“贫僧吹响铜哨,正是希望征询师兄对此事的看法,师兄如今可有什么方略筹算?
不瞒师兄,与那庆法一番接触,师弟觉得此人城府深沉,他或许并未将真实情况完全透露给你我。”
眼下苏尘唯一能依靠的,也唯有虚净师兄一个。
师兄总该有些手段,内心有所筹谋才对。
三十七、死气
“咴咴咴……”
白鹅师兄忽扇着翅膀,口中发出低沉的叫声。
这叫声传入苏尘耳畔,也就变成了几句他能听懂的语言:“为今之计,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师弟且不必担心。
万事都有师兄在前头担着!”
走一步看一步……
苏尘张了张口。
原本以为虚净师兄能拿出什么对策来,未想到对方竟真的一点准备也无。
然而,对方说都这么说了,苏尘也毫无办法,只能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次与虚净师兄的交谈。
他收起铜哨。
弥漫在房间内的、让人喉咙发闷的气息徐徐散去。
苏尘转脸看向坐在床沿的瘦削女子,开口唤了一声:“招娣。”
‘招娣’应声朝他望来,眼神畏缩,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小声道:“佛爷,您、您是困了吗?招娣伺候您更衣……”
说着,她起身轻轻地走向苏尘。
被庆法掳进庙里的这些时日,她已经知道了怎么伺候这些光头,才能叫自己少惹他们生气,少因此而遭受毒打。
然而苏尘只是摇头,拒绝了她伸过来帮着宽衣解带的双手,出声道:“都到了傍晚,我们还未用过晚饭,你也有些饿了吧?”
“用、用饭……”
招娣低垂下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有深深的恐惧:“招娣不、不饿……”
“人生在世,便要日食五谷杂粮,焉有不吃饭的道理?”苏尘笑了笑,打开包袱,从中提出了一袋干粮。
皆是烙好的干饼。
天气太冷,饼子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不过苏尘自有办法,他取来一个陶碗,把炭火上烧着的水壶提下来倒了一碗热水,随后就把干饼撕成小块丢进热水里,又往其中洒了些盐巴,滴了几滴油脂。
热水将干饼泡得松软,本来没有盐味的饼子因为浸透了汁水而变得有了些许滋味。
这样餐饭放在续明院内,固然寒碜,但在眼下这个民生凋敝的集镇里,却已经是难得的一顿正餐了。
苏尘将那一陶碗盐水泡饼推到招娣面前,又给自己也准备了一碗,与虚净师兄说一声,就呼噜呼噜吃喝起来。
虚净师兄的餐食,倒是不用他帮忙解决。
招娣看着那一碗漂着油花的盐水泡饼,喉头微动,咽了几口口水,终于在旁边苏尘用餐时不断发出的响声之下屈服,也端起碗筷,开始吃了起来。
用过饭后,苏尘分出一套床褥,让招娣自己打地铺去睡,他则占据了整个土炕。
毕竟他这副身体过于老迈,真要是在这寒冬腊月打地铺睡上一晚,明天不一定能爬的起来。
而招娣则还年轻,年轻人受得住。
这一整天,他除了招呼招娣吃饭,让其自己铺床睡觉以外,并未与之有其他任何交流。
连清河集的具体情况,苏尘都未向招娣提及。
之所以如此,固然有防备招娣乃是庆法派过来的眼线的原因,但苏尘更多的考量,则是在于招娣被庆法那般僧人摧残过甚,连带着对同样是僧人的苏尘亦怀有深重戒惧,如此情况之下,从其口中吐出的言语,可信度就大大折扣。
倒是不如不费这个口舌。
且让她自己体会体会再说。
第二天一早,苏尘起床之时,虚净师兄已然不在屋内,不知去了何地。
招娣比他起得还晚了些,或许昨晚是这些时日里,她睡的唯一一个好觉。
起床洗漱过后,庆法便登门拜访,请他一同在清河集各处转转——这却是有点将他盯住,不让他单独行动的意思。
庆法请了苏尘探查清河集各处,却浑然未将虚净放在心上。
虚净的外形实在太有欺骗性,庆法固然知道它是苏尘师兄,但亦总在无意间忽略虚净的存在,见白鹅师兄未在屋内,其甚至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向苏尘询问一句,过后也是将虚净抛诸脑后,权当没有它的存在。
苏尘内心暗暗发笑。
对方必定不清楚,此次事件乃是虚净师兄作为主导。
他只是一个负责代替虚净师兄与各方沟通的传话人而已。
庆法将他盯得这般紧,却遗漏了对虚净师兄的盯防——这个时候,虚净师兄说不定已经转遍了清河集各处,寻摸到了许多线索!
如是,苏尘就在明面上拉扯着庆法师兄弟的注意力。
今日大雪已停,房屋、地面上都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
庆法师兄弟领着苏尘、招娣在雪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偶尔停驻下来,交谈一二。
苏尘留神观察四周,他跟着庆法一路走过清河集的主道,发现在他们等人到来之前,这条覆盖积雪的路上,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脚印。
甚至路边那些房屋门前,已经堆起了与门槛一般高的积雪,却不见屋里人出来打扫。
这些村民纵然再畏惧严寒,再畏惧那石胎妖魔,莫非能整日蜷缩在房室里,连门都不出一步的?
此种情况太过蹊跷。
“虚尘法师。
小僧先前与您说过,那石胎妖魔今夜极可能再度出现。
而且,它很可能就在这户人家里出现。”此时,庆法站在一处人家门口,开口向苏尘说道。
“哦?”苏尘眉毛一扬,看向庆法所指的那户人家,鼻翼微动,并未从其所指的那户人家窗洞里嗅到异样的气息,他走到庆法跟前,问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夜主要便是看住这户人家?”
“正是。”
庆法点了点头,顺势推开了可能被妖魔光顾的人家家门。
其转身向苏尘笑着道:“虚尘法师,我们不妨一同去他们家看看,如此你便知道,我为何会如此笃定,妖魔可能在他家降临?”
“好。”
苏尘点了点头。
跟在庆法之后,走进了那处筑土墙围起来的院落。
院中,空无一人。
站在过道里,庆法喊了一声:“徐谦!”
话音落地之后不久,斜对着过道的那处房屋的门帘便被掀开,伴随着门帘掀开,一股子阴冷而浓烈、让人忍不住心生阴暗的气息就扑腾着涌入了苏尘的鼻尖!
苏尘鼻翼翕动。
一刹那就识别出了这股气息。
这是死气!
虚海身上就有着这股气息!
三十八、太阳烛照真瞳
门帘掀开。
阴冷而浓烈的死气扑入苏尘的鼻尖。
他心头一跳,紧紧盯着被掀开的门帘——一个瘦高身影从中走了出来。
那股浓郁的死气,就是从此人身上散发而出!
可是此人却分明是一个活人!
似虚海那般‘死尸’身上,就只有浓烈而纯粹的死气,而苏尘却从站在门口的这人身上,却感应到了死气与生机绞缠成团,难解难分!
这是怎么回事?
其究竟是死尸,还是活人?
莫非是因为石胎妖魔今晚要取走其之头颅,在其身上做了标记,是以其身才会漫溢如此浓郁的死气?
一个个疑问在苏尘心底盘旋。
此时他已有些动摇,开始相信庆法话语的真实性。
真是自己判断错了?
清河集百姓家家封门闭户,白天黑夜不见人影;
每家每户的窗洞里都涌出浓烈的腐朽衰败之气味;
凡此种种,原因皆在那头石胎妖魔身上?
只要镇封石胎妖魔,一切诡异都会不复存在?
苏尘一双老眼里光芒闪动,心思百转千回,看着站在门口,神色冰冷不发一言的瘦高青年人。
确实如庆法所说,这个青年五官端正,长相甚至可以用‘英俊’来评价。
若石胎妖魔只取长相端正男子之首级,那么此人足可以说是最好的目标。
“虚尘法师。”
这时,庆法转过头来,看向了苏尘。
其嘴唇开合,言道:“此人名叫徐谦,相貌可以说得上是端正,但至今都未娶妻。法师可知其中原因?”
庆法说话的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苏尘脑海响起。
“当前环境灵机浮动,是否签到?”
“签到。”
苏尘先应了脑海里的声音一句。
“签到成功,你获得‘神目丸’。”
神目丸:服用此药,可增进目力。
连续九百九十九颗神目丸,能引无上伟力,造化双目,使之化为‘太阳烛照真瞳’,纯阳神照之下,一切幽冥、种种邪祟,无可遁形,无可躲藏。
灵机浮动的环境,比灵机充沛要低上数个层次。
与灵机时现的环境相比,也有一些差距。
此种环境之下签到,所得‘神目丸’,其效用其实是远远不如‘壮髓丹’、‘鬼灵丹’等丹药,不过架不住神目丸介绍里有一句‘连续服用九百九十九颗神目丸,能使双目化为太阳烛照真瞳’。
这一句介绍一现出来,好似把壮髓丹、鬼灵丹都比下去了。
然而其实就是前途一片光明,眼下无路可走。
神目丸现下于苏尘而言,效用聊胜于无。
他感应到怀中一凉,立知签到奖励已经到手,转而看向庆法,说道:“阁下莫要再卖关子了,把实情直说出来吧。
何必这样消遣我一个老和尚?”
庆法连道不敢,站在过道里,指着门口的徐谦便道:“此人神智混沌,乃是一痴愚之人。”
说着,其向徐谦笑问道:“徐谦,贫僧说的是不是啊?”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徐谦咧嘴笑着应道。
此人面上没有表情时,叫人一看,便觉其俊朗不凡,然而当下忽然露出笑容,顿时就直冒傻气,将那种不凡气质毁坏个干净。
苏尘盯着徐谦看了片刻,并没有瞧出任何端倪。
这时,庆法迈步走向徐谦所居的屋子,同时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向苏尘道:“我们进去说话。”
一行人鱼贯走入徐谦的居室。
甫一踏足屋室,苏尘就听到阵阵小犬哼唧叫唤的声音。
他定睛向声音源出之地看去,便看到土炕下有一角用柴草围了个小窝,几只毛色各不相同的幼犬就在草窝里爬动着,嘴里不时哼叫几声。
“人住的地方,怎能与狗混杂?”庆法也看到了角落里的小狗,其皱了皱眉,扭头朝徐谦命令道,“你把这几只小狗挪到别处去,莫在这里妨碍我们!”
四柱佛土以心佛寺为尊,僧众地位都跟着拔升。
庆法能对苏尘恭敬有加,是因为他就是心佛寺修行正院出身的僧人。
但当其面对徐谦这样凡俗百姓之时,却是连表面慈善也不需维持,随意发号施令,颐指气使。
毕竟这些凡俗之人,出身可是低贱到了泥土里去。
怎值得庆法一个笑脸?
苏尘在旁,欲言又止。
徐谦似是对庆法极为惧怕,闻言立刻点头,奔去将角落里的小狗一齐抱在怀里,低声絮语:“莫怕莫怕,我把你们挪到柴房去……”
抱着小狗就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其搬了一张桌子折返回来。
众人围着空无一物的木桌各自落座,徐谦坐在了庆法的师弟-庆阳身旁,看着空无一物的桌子呵呵傻乐。
庆法抬起眼,看向了站在苏尘身后的招娣,忽地出声道:“招娣,你去给我们倒杯水来。”
招娣闻言,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就要转身去提灶上铁壶,为众人端茶倒水。
苏尘却在这时眯起了眼睛,盯住对面的庆法,口中则道:“招娣,你不需动。”
他的屁股朝旁侧挪了挪,给招娣让出一个位置来:“你来,坐在贫僧旁边。”
说话的同时,苏尘笼在衣袖里的左手掌心裂开一道血口,内中犬齿交错开合,一缕缕生灵血气就在其周身流转。
血气如火,让苏尘这个状似羸弱无力的老头气质变得暴烈凶险起来!
迎着他的目光,庆法心头一跳,刹那满面春风,笑呵呵道:“却是贫僧忘记了,招娣已经是虚尘法师您的婢女,还请法师恕罪。”
闻听此言,苏尘内心暗松了一口气。
周流全身的生灵血气刹那回收,他身上那股暴烈凶险的气势即消失无踪。
他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并未言语。
方才庆法看似只是支使招娣去为众人端茶倒水,实则却是想以此试探苏尘的底线。
毕竟其已将招娣许给了苏尘,那么能支使苏尘的就只有招娣一人。
其当下之举,乃是故意僭越,看看苏尘是会因此而按捺退让,还是直接强硬回绝。
苏尘却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当下他若是一步退让,之后就只能步步退让,越发被庆法轻看,直至被完全架空权力,再难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他今时收集的生灵血气,仍不足以进行第一次‘引气烧身’。
唯有以生灵血气周游通身,配合诸天生死轮的拳意,寄望以气势压倒庆法。
眼下来看,苏尘此次暴起回绝,却是恰到好处。
正吓到了庆法,令其不敢再僭越。
三十九、守候
庆法令徐谦为众人倒了水,化解去方才尴尬,才向苏尘接着道:“据小僧推断,石胎妖魔今夜极可能出现在此地。
其出现时间只能测定是在夜间,具体时辰则没有定数。
所以小僧想请法师今天就暂且镇守于此地,一旦妖魔显身,我们可以瞬间显身,将之镇压。
不知虚尘法师意下如何?”
“也可。”
苏尘点点头。
目下清河集方方面面都在庆法掌握算计之中,他纵然回绝对方的请求,对方亦会找别的理由给他堵回来,还可能因为他的回绝而生起疑心。
倒不如干脆答应了庆法,作出一副浑然不知自己身在局中的模样。
在局中找寻破局之法。
破除迷障,照见本真。
庆法听到苏尘回答,脸上笑容更浓。
苏尘则沉着脸色,继续道:“昨日从阁下这里听到了那石胎妖魔的诸多传闻,包括其行事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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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那妖魔畏惧何物,以何法降服最有威能?”
庆法摇头回道:“近些时日,小僧与师弟虽探明了那石胎妖魔的行事规律,但终究因其行动迅速,往往刚追查到其之行踪,其就提前察觉危险逃之夭夭。
是以从未与之正面交手,也就难知此妖魔的具体手段,更不知何法最为克制它。”
苏尘又问:“阁下留贫僧镇守此地,自己可是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
“小僧今日要在庙内沟通主尊,请狮魔王降下真言密咒,到时可以布置于徐谦居处周围,以待石胎妖魔到来。
一旦其履足此地,便即被密咒杀伤。
到时,法师镇封这头妖魔,亦可以省却许多气力。”庆法回答得滴水不漏。
苏尘笑了笑,一双老眼里光芒闪动:“既然如此,阁下不妨将庆阳法师留在贫僧身边,到时妖魔暴起,贫僧一人若难以应对,他亦可协助一二。”
庆法面色一滞。
昨日在虚净手上吃了教训的庆阳端着水杯的手掌微微一抖。
“怎么?
阁下的师弟莫非也要在庙内沟通主尊,勾画真言密咒?”苏尘故作茫然地问道。
“却是不用他来勾画密咒。”庆法勉强笑着,摇了摇头,拍着庆阳的肩膀道,“既然法师要求,那便让庆阳留在这里,协助法师就是。”
其实协助苏尘是假,被苏尘要来作人质,防止庆法闹幺蛾子是真。
“如此大善!”
苏尘笑容满面。
——
天渐渐黑了下去。
徐谦的房中没有燃亮烛火。
只有土炕下的柴灶里有微弱火光,能稍稍映照出几人的轮廓。
黑暗里,徐谦起身咕哝了一句:“我去看看狗。”
就掀开门帘,闷头走出了正房。
一直关注着他的苏尘跟着站起身,与他一同离开房间。
依庆法所言,石胎妖魔今夜极可能出现,且目标就是徐谦,那么苏尘只要看顾好徐谦,守株待兔,就有很大概率能等到石胎妖魔显身。
徐谦绝对不能有失。
招娣看着老僧起身,顿了顿,也连忙起身,跟着一起离开。
经过昨日种种,她不知不觉便对苏尘生起了几分信任,更愿意留在苏尘身边。
若她独自一人与庆阳和尚共处一室,难保对方不会起歪心思,黑灯瞎火中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虽是个凡俗村姑,不知道德文章,礼义廉耻为何,但也不是傻子。若不是为了活命,怎会愿意被庆法庆阳两师兄弟轮流玩弄?
招娣亲眼见过丈夫怎样被这两师兄弟残杀。
他们甚至将她死去的夫君架在火上,烤熟吃了……
再凶狠的妖魔,也不及这两个光头和尚的万一。
屋外比屋内更加黑暗,几乎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招娣望着黑暗里苏尘模糊的背影,却觉得屋外比屋内都要安全很多。
苏尘站在柴房门口。
柴房内,徐谦将那几只小狗仔一只接一只地提到饭盆前,饭盆里有浓稠的粥饭,小狗仔们嗅到饭食的味道就埋头苦吃起来。
“多吃些,吃饱点。”
徐谦蹲在地上,笑呵呵地看小狗仔吃饭,不时伸手抚摸几只小狗。
看着这一幕,苏尘默然不语。
清河集极其贫困,从此地的房屋建筑便能看出。
然而在这般贫穷的条件下,徐谦却愿意为几只小狗仔留一碗粥饭。
其人虽然憨笨痴傻,但比庆法庆阳之流却要善良得多。
这世道,善良又有何用?
苏尘叹了一口气,举目扫视四周。
虚净师兄今早不知何时就已没了影踪,只希望他今夜能尽快赶来此地,与自己汇合。
否则,石胎妖魔真个显身,自身未必就能应付过来。
——尤其是己身的手段见不得光,能不在心佛寺僧众面前暴露出来,就尽量不暴露。
苏尘倒没有过虚净会将自己抛在此地,独自离开的想法。
毕竟他已拜入本觉法师门下。
就他在续明院呆的这些时日来看,续明院同门之间的关系甚为牢靠,较早入门的虚海与虚灵、虚净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只此一节,足以让他相信虚净不会抛下他独自脱逃。
续明院已经接纳了他。
师父、诸师兄师姐已承认了他。
他不希望将自己的手段显露出来,只是不能确定,这般手段会不会让他被驱逐出续明院门墙之外?
自己身体里寄居的这些存在,可都绝非善类。
是远比僵尸、猫妖都更加诡邪的存在!
苏尘带着徐谦、招娣重返回屋内。
屋里一直守候的庆阳没有言语。
从其被师兄勒令留下,协助苏尘之后,庆阳便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苏尘也见怪不怪。
他靠着散发热气的土灶坐下,脑海里尤在转动念头。
不知过去多久。
或许根本没过多久。
庆阳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了苏尘。
火光映照出庆阳满面的恐慌与惊惧,他拼命转头看向苏尘,颈骨都因其头颅转动得太过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咔咔——咔!
随着一声轻响,他布满惊恐的面孔终于正对苏尘。
他骇然叫道:“法师,我的身子不能动了!”
火光下,
庆阳面朝着苏尘,
却也背对着苏尘。
四十、金刚亥母
“法师救我!”
“求你!”
“救救我!”
庆阳嘴唇迅速开合,口中吐出一连串字句。
惊恐让他的面庞变得狰狞,滚滚泪水肆意攀爬于这张面孔上。
而面孔之下,庆阳的脖颈皮肉却拧成了麻花,多处皮肤因为不堪如此受力而绽开,显出其下猩红的肌肉,鲜血顺着创口洒满了他的后背。
他的头颅是被硬生生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从身前拧到了脑后!
大量的、阴冷的死气从庆阳体内喷涌而出,在其周身萦绕。
“法师——”
庆阳双目努力睁开,几乎要把眼眶撕裂!
同一时间,苏尘一手拽着招娣,一手拖着徐谦,生灵血气萦绕周身,让他这具羸弱的肉身多了些微气力,他拖拽着两人,直踉跄后退!
哐当!哐当!
桌椅撞翻一地!
自庆阳体内溢散的不只有滚滚死气,更有那种类似于各家各户窗洞内飘出的气味。
正因为嗅到了这种气味,苏尘才果断拖拽着两人后退,远离庆阳!
这个和尚本就不值得救。
更何况,今时的‘庆阳’是否还是从前那个庆阳,尤未可知!
‘庆阳’目视着苏尘带着两人远离自身,睁大的双目忽然收敛,狰狞的表情化为阴沉,其勾着嘴角,笑容诡异:“法师,竟是这般见死不救之辈?”
嗤!嗤!嗤!
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特有的气味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从各家各户的窗户洞内奔腾而至,在‘庆阳’身周化为一道道灰黑气带,不断刺破‘他’的皮膜,捅入他的耳鼻口中,充满‘他’的身躯!
‘庆阳’矮壮的身躯猛然膨胀起来!
衣衫下的皮膜筋肉被那股莫名气息撕破,鲜血将灰色僧衣浸染成黑色,又被内里鼓胀的血肉撕破。
刹那之间,一尊约有丈高,浑身犹如铁石雕琢的‘石胎坐像’就立在了苏尘三人眼前!
这尊坐像双手合十,身披宝衣,无有任何可以分辨其具体身份的花纹雕塑、象征之物。
而雕像脖颈上,正顶着庆阳那颗相对于其身而言,显得格外袖珍的头颅!
看到这尊极尽诡邪的石胎坐像的瞬间,徐谦已经慌不迭跪地叩拜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救苦救难,金刚亥母!”
一旁的招娣见其如此作态,也忍不住膝盖一软跪伏下去,低声诵念:“救苦救难,金刚亥母!”
他们认识这尊石胎坐像!
苏尘想及庆法所言。
庆法曾亲口说,清河集百姓愚昧,为一尊谤法佛像不断敬奉香火,终于导致这尊佛像生出了灵性,化为石胎妖魔!
然而,庆法亦言称此地百姓供奉的谤法佛像,已经是一尊无头佛像。
眼下这尊佛像,若摒去其颈上庆阳首级,只看身形,哪里能看出半分金刚亥母的痕迹?
而在心佛寺经卷记载中,金刚亥母乃是一尊一头双面、正脸为美丽女子面孔,脑后则长了一颗猪头的空行母!
庆法所言果然隐瞒极多。
就徐谦、招娣的反应来看,他们必然见过石胎雕像具备头颅时的模样,正因为此,才能认定它乃是‘金刚亥母’!
嘎啦!嘎啦!
‘庆阳’的头颅缓缓垂下,骨肉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它俯视着靠墙站着的苏尘,脸上覆盖有一层阴沉的青灰色:“秃驴夺走我之头颅,我要你们所有秃驴的命!”
顶在石胎妖魔脖颈上的庆阳头颅,嘴唇一动不动。
那似是男女交杂的声音,却是从石胎妖魔胸腔之中发出。
话音落地的瞬间,石胎妖魔左手臂猛然抬起,一把抓住颈上头颅,将之狠狠抛向了苏尘!
腐朽衰败的气息灌注入庆阳头颅之中,头颅掠过半空,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啊啊啊——”
它的耳鼻口中涌出滚滚衰败气息,整颗头颅在衰败气息包裹下迅速干瘪萎缩,苏尘毫不怀疑,若沾染上此种气息,自身必遭腐蚀!
他立时将生灵血气充盈于袍袖之间,盯准了那头颅。
在其冲撞而来的当口,猛然一挥袍袖!
被生灵血气充盈的袍袖刹那犹如一把铁扇疾扫头颅,卷裹着头颅,直接将之扫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砰地一声爆裂成乌黑浆液!
苏尘的袖袍亦因此被腐蚀出一个大窟窿,露出了其下枯瘦的右手臂。
同一时间,石胎妖魔一掌直推而来,封绝了苏尘所有退路!
“秃驴,我要你死!”
轰!
掌印破空,腐朽气息于石胎妖魔掌上结成了厚厚一层甲壳,触之必遭侵蚀,轻则血肉萎缩,重则性命不保!
苏尘直面这道掌印。
左手臂上三目水牛踏水火图越发鲜艳,掌心悄然裂开,犬齿于裂口中不断开合;
紫色细鳞自脊柱骨向外蔓延,层层覆盖,瞬间爬满了他的整个后背。
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转瞬化作决绝:“师兄!
你若再在暗处旁观,师弟我就要死在这妖魔手下了!”
唰!
苏尘左掌心裂口弥合如初,后背鳞片缩回脊柱。
“该啊,该啊——”
此时窗外,响起了一阵大鹅的叫声。
伴随着这阵叫声,一道雪白身影冲入窗洞,犹如柴灰一般的气息随那道身影一同灌入房间。
白影身周,根根羽毛竖立。
似柴灰味道的气息浸润那些羽毛,为白羽披上一层铁灰色光泽。
唰唰唰唰!
它们猛然飞旋,尽数斩在了那石胎妖魔直推而来的掌印之上!
当当当当!
白羽似刀切豆腐般割开了石胎妖魔掌印上覆盖的那一层腐朽甲壳,在其铁石般的手掌上刻下一道道凌乱掌纹,汩汩腐朽气息从那些掌纹裂口里流泻而出。
石胎妖魔连着手掌的那条手臂猛然萎缩了一圈!
它本是石胎,并无痛觉。
但却知自己在猝然降临的虚净攻伐之下,实力瞬间折损不少,当即断灭了硬撼虚净的想法,猛然扭身,化作一股黑风,就要四散奔逃而去!
腐朽黑气才是这妖魔的本体。
其既是石胎妖魔,亦是腐朽气息化妖!
“你走不了!”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庆法的声音。
随后,如狮吼般的真言密咒跟着响彻此间:“哈嘛喇吽!”
四十一、火羽
“哈嘛喇吽!”
真言密咒一出,金光于室外乍然亮起!
璀璨光芒自窗洞、门缝里投射进来,刹那间包围整个屋子!
四散逃窜的黑风被这金光封堵,重又倒退回来,聚化成石胎妖魔本体,它拔身而起,铁黑色双臂奋起轰砸向虚净,腐朽气息在它一双拳头下化作乌云,黑压压笼罩整座屋室!
“秃驴使奸计害我!”
“我要你们的命!”
腐朽乌云磨盘般转动开来,挟裹狂暴之风,将这座筑土屋内的一应陈设、桌椅板凳统统吹刮而起,向着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嘭嘭嘭!
烈烈风中,无头石胎妖魔的双拳轰然砸落下,拳印重逾千斤!
空气都在这双拳下坍缩,发出不堪重负地暴鸣!
然而,迎着石胎妖魔的双拳,虚净却丝毫未退,它双翅张扬,猛烈忽扇,一根根雪白羽毛就从它周身脱落,被赋予了烈火燃薪柴般暴烈的气息——一根根羽毛上燃起了金色的火。
火羽猝发,顺着烈风,点燃了虚空中流动的腐朽气息。
于是,那些燃烧起的气息,便化作了一道道火线,火线交织成网,一刹那笼罩住石胎妖魔周身!
“啊——”
石胎妖魔狂怒吼叫,疯狂抡动双臂,扫断一根根火线,将火网砸开一个个破口,但它自身漫溢的腐朽气息乃是最好的燃料,这火总是扫不灭,这网总是撑不破!
往往是拳印刚将火网砸出破口,下一瞬便被弥补。
在石胎妖魔双拳抡动之下,徐谦的这间屋子却彻底遭了殃。
四壁倒塌,房梁倾堕,茅草纷飞!
苏尘拉拽着招娣,避开一根砸落下来的椽子,躲开了几块横飞过的坚硬泥土块,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倾塌的房屋。
——徐谦跑得比他更快。
就在火网将将包围石胎妖魔之时,其口中便大叫着:“我的狗儿,我的狗儿……”
发狂似地奔出了房屋,苏尘都未能拦得住!
尘灰纷纷扬扬,茅草随风狂舞。
残垣断壁之间,巨大的石胎妖魔与渺小的白鹅师兄战作一团,火网越织越密,石胎妖魔避无可避,渐渐被火网贴附周身,渐渐被火网收缩了身形。
它的身躯被这张火网灼烧出了赤红的印痕,却只能痛苦吼叫,双拳已经砸不断哪怕一根火线。
屋外,一道由密咒勾连而成的锁链盘绕着残垣断壁。
那粗大的锁链耀发金光,盘绕在苏尘等人四周,将石胎妖魔与虚净师兄亦囊括于其中,它即是狮陀岭庆法请其真种主尊‘狮魔王’降下的真言密咒。
密咒封住了石胎妖魔的退路。
但不会将苏尘等正常人阻绝于其中。
苏尘亲眼看到徐谦呼唤着他的狗儿,踉踉跄跄奔入未被战斗波及的柴房中。
苦命人……
内心叹息一声,确认徐谦那边不会有危险,苏尘转过了头去。
——
哐当!
徐谦奔入柴房内,不忘合上房门。
门外激斗正酣,种种声响喧杂不已,闹成一团。
房里却很是静谧。
草窝里的几只小狗互相依靠,蜷缩着身子,睡得香甜。
饭盆里的粥饭被它们吃了一大半去,每只小狗的肚子都是圆鼓鼓的,不时有幼犬在梦中哼唧几声,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徐谦轻手轻脚走到了草窝边,看着几只酣睡的小狗,眼神宁静。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小狗,口中喃喃自语:“睡吧,小狗,睡吧……”
一只小狗被他已经很轻微的动作弄醒,努力仰起头,还带着一层蓝膜的眼睛望着徐谦。
它的嘴巴轻轻蹭着徐谦的手掌,张开还没有几颗乳牙的嘴巴,想要含住徐谦的手指,将他的手指当作了母亲的奶丨头。
徐谦安静地看着它,任由它含着自己的手指。
门外激斗的几方施展神通术法,演化出诸色光芒,映照了黑暗,在徐谦背后的门缝里流转。
他的身影在流转神光映照下,却黑沉沉的。
像是一潭死水。
连耳鼻口窍之中,都开始涌出缕缕阴冷气息。
门外,庆法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位法师果然神通广大,不过数个回合,便将此魔成功镇封!”
“为二位高僧贺!”
随着庆法话音落地,门缝里轮转的诸色光芒都缓缓寂暗下去。
柴房里更加昏暗,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唯有徐谦的一双眼睛,在这寂暗里,黑得有些发亮,亮光有些骇人。
他伸手提起了那只一直含着其手指的小狗。
小狗被他猝然提起,有些惊慌地蹬动后腿,随着徐谦手掌抚向小狗的脖颈,微微扭了扭手掌,它就永远地安静了下去。
“睡吧,睡吧……”徐谦低低呢喃。
他的眼耳口鼻中,漫溢滚滚阴冷气息。
这股阴冷死气脱离了他的身体,如一团雾般扑入草窝里的几只小狗体内。
几只幼犬不知不觉停止呼吸。
扑通!
徐谦随手将被他扭断脖颈的小犬丢进草窝里。
幼犬们依旧蜷缩着紧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只是没有了呼吸。
哐当!
苏尘推开了柴房门。
“徐谦!”
他唤了一声。
双目中映照出徐谦的背影。
鼻翼翕动。
从徐谦身上,他已经嗅不到那般浓郁的死气。
莫非真因为徐谦是石胎妖魔选中之人,所以他自身才会有死气浮动?
如今石胎妖魔被镇封,其死劫已去,死气也就消无了?
苏尘压住了心底的困惑,向缓缓转过头来的徐谦说道:“妖魔已经降服,快出来吧!”
说着,他伸头去看草窝里的几只小狗,随口问道:“你的小狗怎样了?”
这个痴傻青年是位真正的爱狗人士。
其没有父母家人,也只剩捡到的这一窝小狗与之相依为命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徐谦转身正好挡住苏尘探寻的视线,其面上露出憨傻的笑容,连连道:“狗儿好着哩,好得很……”
“好就行。”
苏尘不疑有他,对其说道:“你也出来看看吧,妖魔已经被镇封,不会再殃及到你们。”
他徐徐转过身去,背对着徐谦。
徐谦望着老者虽笔挺却瘦削,看似弱不禁风的背影,眼睛里凶意弥漫,其一步迈过门槛,想要装作不经意撞苏尘一个趔趄。
却在临近苏尘后背时,顿住了动作。
他愣了愣。
这一瞬间过去,苏尘已经迈步走开。
而他之所以顿止动作,是因为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心底忽然生出了浓重的恐惧——好似这一步迈出去,不是他将弱不禁风的老头撞得扑倒在地,而是己身将一脚踩空,堕入无底深渊!
四十二、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寒风凛冽,长夜漫漫。
小庙内燃起了烛火,烧红了炭炉。
苏尘并庆法、白鹅师兄、招娣围着炭炉坐下。
庆阳已被石胎妖魔第一个杀死,招娣亦被庆法许给了苏尘,庆法手边没有可支使之人,只好亲自为心佛寺来的两位法师端茶倒水。
捧着一杯热茶,苏尘眼神看着身前摆放的一方手臂长的木盒。
盒子半开着,露出了内里一尊浑身缠绕金红火线的无首石佛坐像,火线热力滚滚,即便与它隔得较远,苏尘都能感觉到。
然而木盒在火线烧灼下,不仅未被烧毁,其上甚至没有一丝痕迹。
倒是甚为奇异。
“这石胎妖魔手段奇诡,能在虚实之间相互转化。
也是贫僧不小心,不然说不定可以保住阁下师弟一条性命。”苏尘看着木盒,目光与庆法没有丝毫交流,话却是说给了对方听。
庆法亦看着盒中被镇封的石胎妖魔,面上笑意浓浓,不见丝毫悲伤:“庆阳师弟为护持正道而死,死得其所。
想来他是不会怪罪法师的。”
狮陀岭的和尚顿了顿,转移了话题:“既然清河集事情已了,小僧便要回转狮陀岭佛土,向长老复命。
不知二位法师有何打算,可要在清河集再盘桓几日?”
其满面笑容,看着苏尘。
然而或许是因维持笑容太久的缘故,苏尘抬头与他对视时,忽然觉得庆法当下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前世那些摆在橱窗里的糕点。
看似美味,其实完全不可食用。
苏尘老眼浑浊,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如是妖魔除尽,我们师兄弟二人留在这里也无甚意趣,自然要回转山门,潜心修行。”
话音落下,他就感觉到对面的庆法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正是,正是,万般皆下品,唯有修行高!”
果然是希望自己早点离开……
庆法在清河集还有其他谋算。
苏尘不自觉想起师父的提醒,师父曾说过,虚云近段时间恰巧也在清河集周边盘桓,其与庆法是否存在某种交集?
他倚靠着墙壁,抬眼看向窗外。
现下不知是何时辰,窗外依旧是墨一般的黑。
如此寂暗的天色,像极了苏尘此时的心境。
一样密布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
石胎妖魔已除,
可真的就是万事太平了么?
怕不见得。
他侧目看着少有言语的招娣,口中漫不经心道:“不过,究竟是继续留在这里观察几日,还是就此返回山门,贫僧说了不算。
需问一问师兄的意见。”
庆法眉毛抖了抖,看向梳理着自己羽毛的虚净,道:“那就不知虚净大师是何打算了?”
“问问他就知道了。”
苏尘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枚铜哨。
在庆法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将铜哨放在嘴边追向。
“嘟呜——”
低沉的哨声响起。
如海潮冲刷沙滩的荒凉之声,随之萦绕苏尘耳边。
下一刻,一个尖细如针的女声就随着那阵潮声,陡然扎入了苏尘的耳朵!
“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周郎,你在哪里……”
女声刺得苏尘耳膜一阵剧痛,他表情都忍不住变了变!
听到这个女声,一股寒意从苏尘心头直冲脑顶!
这个声音,是他初次吹响铜哨时听到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尚且能听出其中高亢的情绪,但今时再听,苏尘却从中感应不到一丝属于生灵的温度!
哪怕说出的诗词再如何哀伤动人,但却没有一丝一毫语气的起伏!
像是一台冰冷的机器,机械地复述了两句诗词而已!
苏尘之所以吹响铜哨,正是想要通过铜哨‘投石问路’,试探清河集之事是否已彻底解决。
而那个猝然响起又消失的尖细女声,已经告诉了苏尘:这一切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石胎妖魔只是清河集诡异事件的表象。
其下隐藏着更深的恐怖!
“该啊,该啊。”
这时,虚净师兄叫喊了起来。
它的声音流过苏尘心底,其中真意也就显现而出:“师弟,你怎么了?”
虚净和庆法都听到了哨声,互相之间已能正常交流。
但他们并非吹响铜哨的那个人,却是听不到那个尖细的女声。
见到苏尘愣住,虚净出声问询一句。
亦是为了避免苏尘被哨声外的诡异存在迷惑住,冒失地与它们进行沟通。
“没事,没事……”
苏尘摇头压下心中不适,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看着白鹅师兄道:“师兄觉得,我们是在这里继续停留观察几日,还是就此回归山门复命?”
“咴咴(回去吧)。”虚净回答得很是干脆。
坐在苏尘身畔的招娣忍不住抬起头,看了虚净一眼。
她今时没有被屏蔽在外,却能听到哨声,亦暂时具备了听懂虚净语言的能力。
苏尘的目光在招娣身上稍稍停留,旋而笑道:“既然师兄决定回返,那我们就在此地稍作休整,便启程折返山门吧。”
“该啊,该啊。”虚净连连点头。
师兄弟相处没有几日,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庆法在旁笑眯眯地附和:“小僧也将东西收拾收拾,待两位法师走后,小僧也要回狮陀岭佛土复命了。”
……
房中。
苏尘将几件僧衣叠好塞进包袱里,又从中取出一叠油纸包着的干饼与盐巴,递给了一旁搭手帮忙的招娣:“我看你们集镇不算富庶,外面的耕地许多都荒弃了,你又没了丈夫,生活必定拮据。
贫僧身无财帛,便把这点干粮留给你。
总算顶点用吧……”
他叹了口气。
并不觉得这一叠干饼对招娣能有多大帮助。
招娣收拾床褥的动作停下。
她抬头望着黑暗里苏尘那张苍老的面孔,觉得对方分外慈和,像是自己死去多年的老父亲。
两行眼泪忽地就自招娣眼角淌了下来。
她说到底不过未至双十年华的女子,在苏尘的前世,这个年纪的女子尚是如一朵花般盛放,招娣却已饱受摧残。
“大师,您能不走么……”
招娣抽噎着,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苏尘系紧包裹,闻言转脸看着她:“此地妖魔已然解决,我与师兄必是要回转山门的,怎能无故停留于此?”
“那妖魔……曾经也是真佛!
我们清河集都受亥母娘娘照顾,徐谦年幼时候害了一场大病,若不是向亥母娘娘求救,他现在可不会有命在……”
招娣说出了更大的秘辛。
“若不是庙里那三个和尚切下了亥母娘娘的头颅,她也不会变为妖魔。”
“三个和尚?”苏尘皱眉问了一句。
内心已有预感。
第三个和尚,当是虚云无疑。
“先前还有一个和尚,和庙里那两个和尚是一伙。
最近不见那个和尚的影子了。”招娣抹着眼泪,道,“他们进了村子,我们清河集就遭了殃。
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被他们架在火上,生生烤了肉吃!”
轰!
苏尘双目中燃起熊熊烈火。
四十三、佛首
停了一个白天的雪,又从至暗天幕飘散了下来。
雪片簌簌,像是要压垮整个集镇。
伸手不见五指的集镇里,哪怕大雪在道路上铺了没过膝盖那般厚的一层,依旧难以映照出清河镇任何一座房屋的轮廓。
唯有集镇尽头的庙宇里,有烛火的光芒透过窗纸传到了外界。
一道黑影站在庙门口,用力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谁?”
庆法满含警惕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同时轻轻将庙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眼睛贴着门缝看向门外。
门外的黑影掀开头上的斗篷,露出一颗光脑袋,他的瘦长脸上满是阴沉,盯着门缝里的那只眼睛,冷森森道:“我!虚云!”
“虚云法师来了!”庆法语气顿时变得谄媚,他连忙将两扇门拉开,将门外的虚云迎进了庙中。
虚云裹着一件黑袍,迈步跨过门槛,也将一阵风雪裹挟进暖意融融的庙宇内。
一双芒鞋沾上的雪片甩在地面上,在庙宇内热气的烘烤下,就变成了道道湿痕。
庆法弓着背,毕恭毕敬地帮虚云接住其脱下的罩袍,放在炭炉旁边烘干,又端出了茶壶茶盏,为大马金刀落座的虚云奉上热茶:“法师,您请喝茶。”
其这一番动作做完,虚云脸上的阴沉之色和缓稍些。
端着茶盏慢声道:“虚净虚尘两师兄弟,已经乘马远走了,我来取走那颗佛头,你准备好没有?”
“好了好了。
都是按照法师您的吩咐,以香火真金重铸了铜匣,将它安置在其中,保证万无一失!”庆法连连点头,起身走去自己休息的那间耳房,不久后就抱着一个藤箱走了出来。
其将藤箱放在桌上,开了箱子,露出内里一个金线网兜着的黄铜盒子。
那盒子连缝隙都被一层黄铜浇铸其上,使之浑然一体,密封得严严实实。
“你做得很好。”
虚云看到黄铜盒子,点了点头。
他有心想将金丝网打开来,取出黄铜盒子再检查一遍。
但他手指刚一触及金丝网,就又缩了回来,似乎对这个东西颇为忌惮。
“你把金丝网打开,我验看验看。”虚云朝庆法努了努嘴,示意其来打开金丝网。
方才他欲主动打开金丝网时,庆法神情就不由得紧绷起来,后见他未有动手,其就送了一口气,此时听得虚云吩咐,庆法正求之不得。
立时眉开眼笑道:“是,这佛头暗藏凶险,还是由小僧来打开,免得伤了法师!”
说着,他走到藤箱跟前,背对着虚云,将金丝网细细拆开。
虚云望着庆法的后背,嘴角一勾,面露冷笑。
这箱子内的东西,何止是暗藏凶险四个字能够概括?
自己以‘佛前香灰’、‘长明灯油’、‘灌顶真水’、‘供奉柳枝’、‘香火真金’依次敷于佛像之上,隔断其五行,禁绝诸气与之交通,如此大费周章,岂只是因为这佛头‘暗藏凶险’?
这佛头就是一尊还未复苏的诡!
若非师尊有令,自己根本碰都不会碰这东西!
好在这佛头虽是一尊诡类,但其在清河集受供奉百年而无异状,并非已经复苏的诡类,否则就算再借自己十个胆子,也绝对不敢打它的主意!
即便如此,虚云亦是用尽了心思,哪怕是虚尘那般令他打心底厌恶的对头先前便在清河集流连,他也按捺下了心中的杀戮之念,暂时避开虚尘,待到对方离开以后,才动手转移这尊佛头。
虚云所作所为,就是求一个平静无波地将佛头带回心佛寺。
毕竟,此中若生一丝波折,导致佛头出世,邪诡复苏,那所有人都将因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所以连庆法都不知道,自己受虚云之命,留守此地看顾,且还亲手炼香火钱为铜汁,彻底密封的铜盒之内,装着一只还未复苏的诡!
若庆法知道盒子里就有一只诡,他拆解铜线的双手岂能不发抖?
金线缠绕得极是繁复,庆法就着灯烛拆解地速度也比较慢。
他对虚云甚为惧惮——其实狮陀岭此次派了三个和尚来驻守清河集,一者庆阳被石胎妖魔所杀,还有一位修为比庆法还高些,法名庆贞的僧人,因为口无遮拦,惹得虚云不悦,结果被虚云唤出蟒魔,当场吞吃,连骨头都未剩下!
蟒魔生吞庆贞的情景,为庆法留下深刻印象。
他由此对虚云毕恭毕敬,凡事虚云旦有要求,他必是竭尽全力做到。
庆法生怕虚云嫌自己拆线太慢而生气,便一边拆着线,一边道:“虚云法师,这说也奇怪——清河集的这尊佛像头颅与身子合在一起时,可以说一点问题都无。
小僧还听此地一些愚民说过,他们若诚心许下愿望,这尊佛像甚至能施展手段,满足他们所愿。
反而是佛头与身子一分开,顿时就不得了。
佛头被法师您先一步镇封,必定是无法掀起风浪。
可那佛身着实在清河集摘了十几颗人头,也是凶险。
您说这事怪不怪?”
“有什么奇怪!”虚云嗤笑一声,“佛头佛身本就是凶魔,只是一直以来不知有何图谋,故而未在清河集爆发开来,还装作慈眉善目,能为世人救苦救难的模样。
但它一旦爆发开来,所酿成后果,却不止如今摘几颗人头这般简单!
也是我先出手了,镇压了这最为凶险的佛头。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佛头竟比佛身还要凶险?”庆法神色吃惊。
虚云点了点头:“佛身虽说猛恶,却也在妖魔之范畴,可这佛头便说不准了……”
“说不准,是什么意思?”
庆法喃喃低语。
“快拆你线,给佛爷仔细些!
若拆错一根,乱了金丝网,且小心你的手!”虚云厉声呵斥,打断了庆法的思维。
其不敢再想,埋头又去拆线。
虚云微眯双眼。
其实他内心也颇迷惑——这尊佛像的佛身与佛头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者化为妖魔,一者则是未复苏的诡类。
何其怪也?
为何会如此?
是谁人塑造了这一尊佛像?
四十四、往事
“咳咳咳!”
“咳——”
徐谦蜷缩在一面未完全倒塌的土墙后,极其用力地咳嗽着。
他面庞通红,额角青筋鼓凸,仿佛要把心肝肺也都咳出来。
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滴落进雪层里。
土墙四周已被雪片覆盖,围着徐谦形成了一处雪窝。
此处不能为他带来分毫温暖。
苏尘临走时,亦为他安排了屋舍暂时居住,可他在苏尘离去后就折返回了自己几近沦为废墟的房屋,蜷在了这面土墙下。
柴房与土墙距离不远。
徐谦亦未选择折回柴房,暂且避过这场大雪。
自石胎妖魔被镇封以后,那些流转于各家各户窗洞里的腐朽气息,也就随着石胎妖魔被一并封镇。
而徐谦亦随着那二者被镇压,体内开始渐渐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过往的一些记忆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慢慢浮现。
他记起自己年幼害了一场大病,差点因此没命。
娘亲背着年幼的自己,冒着一如今时的风雪严寒,带着自己到了镇子东边的一座小庙。
庙祝的小儿子为娘亲开了门。
庙祝为自己诊了病,用一根在烛火上炙烤过的铁针,依次扎破了自己的十根手指。
烛火模模糊糊,庙祝的面庞也在记忆里变得扭曲脱形。
后来……
徐谦记得庙祝说,让自己留在主殿里一夜,且看金刚亥母娘娘能否显灵,若金刚亥母娘娘能显圣,自己必然大病痊愈。
若是金刚亥母娘娘未有显灵,那娘亲就要着手为自己准备后事。
娘亲哭得肝肠寸断。
小庙正堂的大门打开来,徐谦被送进了主殿内。
殿内燃着一排烛火,在他的回忆里影影绰绰。
他努力回忆当时所见,注视着记忆里那座供奉‘金刚亥母娘娘的’庙宇正堂。
在一片昏暗的环境里,他看到了金刚亥母娘娘。
‘她’头戴佛冠,金冠的每一面皆描绘着摆出不同姿势的骷髅像。
佛冠以下,黑发如瀑披散。
满头青丝却簇拥着一颗遍是横肉、獠牙突刺,拱嘴湿润的猪头。
猪头之下,浮凸有致的身形尽情展示着女性的美好。
金刚亥母娘娘走下了神台,她剥去包裹衣衫的一件件衣袍,赤丨裸着身子走近了徐谦,她的身形像是烛泪一般融化。
融化的烛泪将徐谦紧紧包裹。
那时,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你即金刚亥母!”
是了!
徐谦心中豁然大亮。
“我即金刚亥母!”
他猛然开口发声。
声音落下的瞬间,他似在冥冥之中与某种未知产生了勾连,通过这种勾连,他感应到一种带着浓郁香火味道的气息从各家各户房顶升起,在虚空中浮浮沉沉。
香火愿力!
“我即金刚亥母!”
徐谦提振心神,张口一吸——
那些仅他能看到的、漂浮在小镇上空的香火愿力朝他滚滚而来,投入了他的口中!
他的面孔五官如烛泪般融化。
无形的手掌重塑着他的五官,为他捏出长长的拱嘴,尖锐泛黄的獠牙,聚集香火愿力在他头顶凝成了一道佛冠。
香火愿力流转在他的身躯中,他的身躯亦化作了烛泪。
这时,漂浮于半空中的香火愿力已经被他吞吃干净。
他的身躯还未真正成形。
“咄!”
徐谦尤带着一颗颗烛泪的头颅上,横肉震颤,口吐真言!
哗哗哗——
伴随着那一道真言,诸色斑斓、带着浓浓血腥味、香火味的气息从各家各户窗洞中奔涌而出,尽投向了废墟中的徐谦!
——
一间筑土屋内。
土炕下的柴火烧得很旺。
整间屋子内还算暖和。
炕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老者从被子里仅露出一颗形容枯槁、毛发稀疏的头颅,他用力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是用尽了全力。
土炕下,几个中年人围坐着。
他们不知熬了几个夜晚,每个人都有浓重的黑眼圈,眼睛上遍布红血丝。
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都在等着土炕上的老者呼吸声停止。
有时候,活着对人反而是一种折磨。
“赫——哧——”
“赫——哧——”
像是拉动破风箱的声音,在屋里单调地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如此勉强的呼吸声稍稍平息,一个混杂着浓重痰意的声音从老人口中传出:“扶我……扶我起来……”
土炕下围坐的几个儿子纷纷看向老者。
长子一脚踩上土灶,挨近了床头,皱着眉道:“爹,您好好躺着吧,多休息,莫要再折腾哩……”
“亥母娘娘相……不能被带走啊——”老人根本不在乎长子所言,自顾自絮语起来,“你们不知道,我的父亲以前,就是、是这亥母娘娘庙的庙祝……”
“我跟着爹,亲眼见到了亥母娘娘相是怎么造起来的。”
“那神像的脑袋,用了阿翠姑姑的头……”
“身子是勇姑父的身子……”
“阿翠姑姑生得美,嫁给了勇姑父,他俩生活好着哩……后来,咱们镇子上,来了那些红衣服、鸡冠子帽的僧人。”
“领头的那个老僧,住进了勇姑父他们家。”
“第二天,他们一家……呜呜呜呜……都死啦,都死啦……”
“老秃驴不是好人,秃驴个个都不是好人呐!”
“爹把勇姑父、阿翠姑姑一起安葬了,从那以后,咱们这个镇子,就隔三差五地死人,掉河里淹死,在茅厕里被掏了肠子,睡觉半夜起来自己吊了颈子……
镇子上有诡啊!
勇姑父他们夫妻气不平!”
“再到后来,那伙僧人又来了。
他们知道镇子上有诡,他们也害怕了。
那老僧就出了个法子。
他说,勇姑父死在翠姑姑前头,翠姑姑没了念想,自个儿一头撞死了,也就积了一口怨愤在她身上。
她因此变作了诡。
这么一来,想要让她不发作,不彻底复苏,就得使个法子吊住她,给她点念想……
他的法子就是咱们整个镇子,日夜供奉勇姑父他们夫妻,这样能叫勇姑父慢慢生出一丝活气儿,变成神仙。
为了叫村民信服这神仙,我们就把勇姑父他们夫妻挖了出来。
俩人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身子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有一点腐坏的迹象!
爹把翠姑姑的头塑成了女子面的亥母娘娘,让她看着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就用了姑父的身体塑化成的……”
“这法子真有用啊……”
“可切莫叫姑父和姑姑分开!”
床上的老者用尽了所有力气,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断续说完这些话。
这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话语说完,留下叮嘱以后,他便彻底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土炕下,几个儿子跪成一圈,嚎哭起来。
此时,一个声音投入了屋内:“咄!”
滚滚血气、香火气、清凉性魂气被从地上几个中年人身上剥离,尽数投向了窗外。
几个中年男人尤在不断嚎哭,不断叩拜着。
只是,他们的皮肤变得青黑。
他们身上,散发出阵阵尸臭。
像是大夏天里停在正堂中一个多月的尸体。
四十五、诡现
呜呜——
阴风怒号。
寒冽的风卷着雪片刀子般劈在人面上,劈得人面庞钝痛,整张脸几乎要在这寒风里冻僵。
苏尘紧了紧衣衫,裹好了围巾,免得冷风钻入脖颈,让身体失温。
他骑在黄骠马上,一手拉着缰绳,让黄骠马自行调整速度奔行,一手将白鹅师兄抱在怀里,仰头看向天穹。
苍穹如墨,不见半点光明。
漫天大雪纷扬而下,昏天黑地里,仅有马背上一盏孤灯释放些微亮光。
映照出周围四五尺之地。
咯吱、咯吱……
雪层已没过马蹄,黄骠马这般有妖魔血脉的异种在雪地奔行起来,也受到了些微影响,不敢将速度提升太快,以免闪了蹄子。
一行默默赶路,自出了村子以后,苏尘与虚净师兄之间几无交流。
出山之时,哪怕二者语言不通,交流不畅,他都要与虚净师兄调笑几句,眼下却是没了一丝一毫的心情。
苏尘心事重重。
黄骠马奔上了长提,加快了速度。
只要沿着来时的长提一路前行,到了指定位置,拿出心佛寺的令牌,就会被山门感召,将他们一行直接带到山门前。
“吁——”
这时,眼看黄骠马愈行愈快,几乎化作一阵黄风,用不了多久便能到指定位置之时,苏尘却忽然一拉马缰绳,嘴里发出了喝止的口令。
黄骠马前蹄一扬,令行禁止,当场刹住了步伐。
它早就被调教得温驯,面对苏尘,它甚至比面对虚海、虚灵这些师兄师姐更加乖巧,绝对不敢有丝毫造次之念。
“咴咴咴~”
苏尘怀里的虚净师兄昂起了脖颈,眼神不解地看着他。
他勒马驻步,深吸一口气,忽然与虚净师兄对视,道:“师兄,贫僧觉得清河集的事情还未完全结束,若是就此离去,置集镇数百户人家性命安危于不顾……
贫僧实在寝食难安!”
“咴……”听得苏尘所言,虚净脑袋轻点,指了指他颈上挂着的口哨。
苏尘立即会意,将铜哨放在嘴边吹响。
苍凉的海潮声徐徐响起。
诡异存在纷杂的低语合汇着海潮声,一同涌入苏尘的耳中。
而这次则没有了那个如泣如诉的尖细女声。
“该啊,该啊——”虚净伸着脖颈叫着,声音在苏尘那里就自动转换成了他能听懂的语言,“你可是想要再回清河集去?”
“是。”苏尘坚定了心念。
虚净歪头打量他,又道:“我在清河集四处观察了一夜,发觉此地颇不寻常,牵扯更大隐秘。你可知此次若是贸然回去,便极可能面对真正的凶险?
届时,师兄亦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贫僧已经想好了。”苏尘回道。
他并不是毫无依仗。
不过在虚净眼里,他或许除了‘勇气可嘉’之外,别无一丝长处,于大事上不仅帮不到忙,反而会成为一个拖累。
“好,那便回去。”
虚净微微张口,黑豆似的眼睛里光芒闪动。
它‘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
“多谢师兄成全!”苏尘向虚净拱了拱手。
其实二者都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正是因为互相之间都不想就此离去,才能如此快地达成共识。
苏尘勒马调头,前路尤是风雪漫漫,暗无天日。
……
夜黑灯深。
庆法的目光集聚在手中锁扣绞缠的金丝网上,双手不断解开一个个暗扣。
他全神贯注拆解金丝网已经有一刻时间,此时亦难免双手打颤,两眼发花。
好在一切都将结束。
咔哒……
随着一声轻响,最后一个暗扣被拆解开来。
整个金丝网兜毫发无损,结构未有丝毫破坏。
终于好了!
庆法精神一振,甩了甩发抖的手掌,探入金丝网中,将那一方黄铜铸就的盒子搬了出来。
盒子的色泽在灯火映照下显出亮红。
“您看看。”
他抱着铜盒,将之呈到了虚云眼前。
虚云打量着这个密封着的、连缝隙都被一层铜汁覆盖的盒子,亲手将之接过来,抱在怀里掂量了一下重量,方才点了点头,道:“你做事着实精细,没有出半分纰漏。
且放心吧,你这次事情办得好,我自会禀告师尊。
将来你未必没有机会,能够上山研修大法,精进修为。”
“多谢虚云法师,多谢虚云法师。”庆法连连道谢,脸上喜色遮掩不住。
狮陀岭虽是一方佛土,在其中修行也颇自由,他们这些僧人在其中几乎无有约束,但毕竟人往高处走,眼下有踏入无上本宗的机会,庆法说什么也得把握住。
“这铜的颜色怎这样红?”
虚云把铜盒放在桌子上,围着转了一圈,拿烛火一照,发现盒子颜色很是亮红,于是诧异地问道。
庆法倒不在意,笑道:“许是铜质极纯,因而会出现这般红色。
法师您看……”
说着,其伸手按在了铜汁浇铸起的那一道凸痕上,正要向虚云解释一二,却觉得自己手指按下去的手感有些不对劲。
“怎么会?”
庆法皱了皱眉,手指下意识掰了掰那一块铜汁浇铸留下的凸起。
咔……
一声脆响。
他都未怎么用力,凸起的那块铜就像是糊在砖石上干涸了的泥巴,被手轻轻一扣,就整块整块落下。
露出了内里铜盒的缝隙。
“这、这不是铜……铜里面掺了其他的东西!”庆法吓得额头冷汗直冒,一边伸手下意识地扣下更多的‘铜块’,一边回忆着自己为盒子浇铸铜汁的过程。
而他这番下意识地、着了魔般的动作,让虚云神色无比骇然,悄无声息间已经退到了门口。
庆法尚且不知其在做什么,可虚云却清楚,其这是在亲手将一只诡放出现世!
可是,那些浇铸铜盒裂缝的铜汁,极可能是掺了杂质的。
这么一来,其阻隔厉诡复苏的效用几乎不复存在。
孰能保证,这厉诡如今是否还在铜盒子里?
虚云的所有精神都集聚在了铜盒之上,根本就忽略了其他一切的可能!
庆法揭开了整道附着于裂缝之下的铜块,他终于回忆起了此事中可能出现的纰漏,脸色惨白地抬头望向虚云:“法、法师……小僧那个、那个师弟贪财成性……
或许是他趁小僧不注意,偷了好些用以炼制铜汁的香火钱,设法将它们调了包!
法师,您、您饶命啊!”
庆法所恐惧的,是虚云毫无留情、凶狠异常的手段,是担心虚云要了自己的命!
可虚云眼下亦是满脸骇然。
他所恐惧的,自然不可能是庆法。
而是庆法手边的那个盒子,
铜盒里,血红的、带着浓重尸臭的液体滚滚漫溢,铺满了桌面,浸没了庆云按着桌子的手掌,‘打湿’了桌上的烛台。
于是,烛台里的灯火也变作血一样的红。
整个屋室内影影绰绰。
咕嘟、咕嘟……
猩红腐臭的液体铺满了房间地面,四面墙壁上亦开始有液体不断渗出。
这样亮红、这样‘喜庆’的环境里,一道披着红盖头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了庆法身畔,‘她’抓住了庆法按着桌子的那只手。
从‘她’衣袖里探出来的那一只手,布满青黑色的尸斑,像是一截干枯的老树枝。
庆法尤在向虚云解释着:“还可以补救,还可以补救!
法师,这庙里也有不少香火钱,还能熬一锅铜汁,再给它封上!”
说着说着,他的皮肤也变得干瘪如树皮,整个人缩水了一圈,声音都像是破风箱里传出的声音。
“啊啊啊!”
虚云的惨叫穿透了整座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