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运转诸天,拿捏生死
夜幕低垂,冷风瑟瑟。
土墙围成的大院子里,临时搭建的灵棚中。
被崩飞大半棺盖的棺材旁,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僵硬勉强地扭动着。
咯吱,咯吱——
他白发苍苍,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笼罩着一层青灰色,没有一丝生气。
咔嚓……
忽然,‘他’已经完全不能直起的脊柱,在一声脆响之后,猛然绷得笔挺。
如泥浆般粘稠的黑雾从‘他’的身子里涌出,变成了一条条狂舞的手臂。
黑雾里生出的手臂拉扯着‘他’的头颅,拉伸着‘他’的四肢,迅速将‘他’的身形拉长至九尺之高,高抬的头颅赫然张开了死灰色的双目!
灵棚周围僵立着的村民们,直到‘他’的目光看过来,他们才突然惊醒。
尖叫声裹着阴寒气息在屋院之间爆开!
“尸变呐!”
“完了!”
“孙大爷,您都活八十七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啊……”
“他老光棍啊!”
“逃啊,快逃命啊!”
人群惶急叫嚷着,一下子四散而空。
有人连滚带爬翻出了院墙,逃之夭夭,还有人头脑发昏,汇着人流钻进对着灵棚的堂屋里。
哐当!
堂屋的两扇门被重重闭锁。
村民们的吵嚷声、脚步声随着那一声关门的重响,突地撞进了苏尘的脑海!
原本正浑浑噩噩的苏尘只觉思维一清。
脑海里闪发出一个念头:他出车祸了,他车祸死了,死了又穿越了!
他心里猛地一喜。
然而这股喜意还未消化去,纷杂而模糊的记忆就涌入了思维……
原主名叫孙进。
未曾娶妻,无儿无女。
享年八十七。
……
等会儿!
享年八十七?!
我穿越成了一个已死的老头子?!
原名孙进——现为苏尘的老者瞪大了死灰色的眼目。
眼中渐有焦点汇集,原本麻木阴冷的脸上,因为当下浮现的一丝震惊而多出了几分‘人味儿’。
苏尘干燥泛紫的嘴唇微张开一道缝隙。
内心尤在呐喊着‘我不能接受’、‘送我回去’,一股股阴寒的气息突然笼罩住了他。
他即便处于这具老尸内,亦感觉心魂无有防护,如堕冰窖!
苏尘的神魂与老尸融合为一。
直至此时,他才发现,这具尸体虽然他是主人,但‘房客’也委实不少。
左胳膊里寄居着三位:一者长了个血淋淋的狗头;一者把自己的脑袋当二人转八角巾一样旋来转去;一者牛头人手,两脚牛蹄,手持钢叉。
右边胳膊里也不清静,一黑一白两件长袍晃晃荡荡;青面獠牙披着甲胄的东西,风一样飞来飞去。还有一个浑身漆黑眼珠血红的童子滚着铁环。
……
总而言之,这具尸体里住满了苏尘上辈子见也没见过的‘东西’。
这得给多少租金,才能让这么些‘大神’住进来啊!
‘房客’们的力量透过尸体肆意外显着,在老尸背后凝聚成一条条奇形怪状的手臂,呼啸来去。
此时,它们都发现原本没主了的尸体,又再次有了主人。
一道道阴寒的气息将苏尘居于眉心的神魂团团包围!
他前脚穿越过来,后脚就要面临生死劫关!
“叮!”
苏尘忽地听到一声脆响。
一个没有感情的男声在他心魂间响起:“检测到宿主已经苏醒,当前环境灵机充沛,可以进行签到。
是否签到?”
签什么到?
苏尘稍一愣神,旋即反应过来。
现在自己就是个溺水之人,正在不断下沉。
这时候不管是什么,都得紧紧抓住,说不定那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签到!”
他立刻回应了脑海里突然浮现的声音。
“签到成功。”
“宿主第一次进行签到,奖励倍数加成。”
“你获得‘阳神’人仙境界武道拳意‘诸天生死轮’。”
“将为宿主进行武道灌注!”
阳神,人仙之境,诸天生死轮——
阳神之中,贯穿故事始末的反派,号称粉碎真空境第一的洪玄机,将万千武学武道融汇于大乘圆融的武道——诸天生死轮?!
苏尘只来得及转动一个念头。
运转诸天,碾压众生的宏大拳意陡然降临,一瞬间包容了苏尘的神魂!
他沉浸在拳意灌输之中,神魂一刹那被深沉广大的拳意撕裂,又在诸天生死轮拳意运转之下弥合。
如此这般重复了无数次,终于与诸天生死轮拳意合而为一!
“这就是诸天生死轮!”
寂静小院内,高逾九尺的老尸僵立,背后黑雾生出种种阴诡变化,邪气凛然。
忽然,‘他’那死灰双眸竟如墨汁于宣纸上晕染般,生出一团黑色,并迅速驱尽了眼眶中的死灰,刹那转为正常人的眼目!
邪诡气息为之一变!
犹如神王代掌大千,巡视天地的威严气势自老尸身上迸发!
这副已失活性的尸体内,苏尘神魂盘踞泥丸宫,面对汹汹杀来的诸多‘房客’,转动了‘诸天生死轮’!
“轮轮轮轮轮!”
深沉广大的拳意刹那笼罩老尸周身。
欲与尸体周身穴窍相连,搬运气血,激发无边威能,将寄居体内的诸多邪魂一并碾磨成渣!
阳神世界,人仙之境本就是诸窍开通,一窍通达百窍。
而灌输于苏尘神魂的,正是人仙境界的诸天生死轮拳意。
但是,苏尘这副体魄并未达到‘人仙之境’,甚至比寻常人都要羸弱太多。
他肉身生机绝灭,气血凝滞,血肉衰枯,如何比得上一窍通达百窍,能呼应周天星辰,接引天地伟力的人仙?!
是以苏尘拳意虽然强横,但体魄委实羸弱,根本无法支撑拳意运转!
只拳意外放一刹那,就立刻崩塌收回!
仅仅外放一刹那的时间,亦令苏尘神魂疲乏,消耗巨大!
但他收获同样颇丰。
诸天生死轮刹那转动,即令苏尘神魂与体魄更紧密相连,同时运转了生死,为他衰枯死亡的体魄注入一道生机!
霸道洪烈拳意包裹周身,更将那些盘踞于苏尘身体各处,不知从何而来的邪魂,统统逼压进周身一个个穴窍之内,为他谋得了一时的安宁!
待到苏尘反应过来,他已重新变作一脊背笔挺的七尺老者。
身后汹汹黑雾已然不翼而飞。
阴冷气息更荡然无存。
“我好啦!”
心中喜意冲淡了神魂上的疲惫,苏尘提气一迈步,却感到浑身骨头颤悠悠、皮肉松垮垮,差点没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二、阴神
“自信,我真是太自信了。”
身体各处骨骼、各个零件传来的僵硬不适感,都在提醒苏尘,他已经不是前世那个扛两桶水一口气上五楼的年轻人了。
他默默收回迈出去的腿。
好悬刚才没有跌倒,不然不得给还躺在堂屋里的老乡们表演个‘鬼是怎么骨折的’?
苏尘挺直腰杆,举目扫视四下。
腰杆能这么笔挺,是因为其中盘踞着一个未知邪魂。
连诸天生死轮拳意都无法将之镇入穴窍。
不过它也没有出来闹过事,对苏尘神魂似乎没有想法,他也只能先这么将就着。
他扫视过这座属于原身的小院后,默默叹气。
原身打了一辈子光棍,在村里与人为善,村民待他也还不错,在其死后帮着操办了这场丧事。
自己再留在这儿吓唬他们,总归不厚道。
更何况,现在夜里是自己吓唬他们,等到白天,其他村民抄起粪叉铁锹围过来的时候,那就不是谁吓唬谁了。
如今这把老骨头,一准儿被架到火上烤一烤!
苏尘想着,未敢在此地多做停留。
迈着颤悠悠地步伐,蹒跚着离开小院。
沿着原主记忆里出村的小路,在野林子里穿行,一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走出村,在一条小河边停下。
东方显出鱼肚白,太阳缓缓浮出地平线。
一抹金辉铺在寂然河面,也将苏尘包裹。
他身上汗涔涔的,但先前未觉有丝毫暖意,此时被阳光一照,才感觉身上有丝热气。
脊柱里寄居的邪魂被阳光照耀,也没有丝毫反应。
苏尘在河边掬一捧水,草草洗了把脸。
河面涟漪荡漾,映出苏尘生机衰枯、皱纹遍布的老脸。
他一时间悲从中来。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拉皮手术?让我看起来年轻点也好啊!”
诸天生死轮运转一瞬,虽令自身转死为生,使身体具备一丝生机。
但这丝生机还在不断消耗。
苏尘预感,或许用不了三个月,这缕生机就会完全消耗干净。
那时自己就真得死了!
而自己的神魂、体魄支撑不起诸天生死轮第二次运转。
在自己剩余的生命里,必须得找到一个强健体魄神魂,使自身足以支撑诸天生死轮再次转运生机的办法!
办法其实本来就有,就是签到系统。
但开启签到系统,需要在灵机充沛的环境。
苏尘推测,所谓灵机充沛的环境,或许就是神神鬼鬼频繁显化之地。
毕竟第一次签到的时候,他自身正被诸多邪魂包围,命在旦夕。
除了这些,并没有其他奇异之处。
哪里会是神神鬼鬼频繁出没之地?
乱葬岗?
一家死了二三十口子的凶宅?
自己这么颤巍巍晃过去,是不是在给神神鬼鬼们送菜?
苏尘正皱眉沉思着,忽听到了一阵言语声从河对岸传来,断断续续的,只能听个大概。
“再坚持一会儿……我带你们渡河……”
他顺着这阵说话声,用尽目力向河对岸看去,方看到对岸一二里外站着七八个人。
前头两人对着河流指指点点,随后有一人脚踏河面,如履平地般‘走’过了河!
我莫不是在做梦?
此情此景,顿时令苏尘生出极不真实的感觉。
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瞪大眼睛去看河对岸,就见另一人返身抱住身后一个个同伴,将他们一个接一个丢沙包似地‘扔’过了河!
五个瘦弱少年都稳当落地,无一人摔倒!
抛人过河的魁梧大汉也脚踏河面,大步越过了这条河流!
神仙呐这是!
苏尘心中大叫,手上动作一点也不慢,往河岸边的荒草里一滚,就隐去了身形。
这伙人目的不明,善恶未分,自己一个老人家,年老手残,被他们发现了指不定是福是祸,还是先躲起来静观其变为妙。
然而他想法虽好,可惜那伙人早在对岸的时候,就已发现了他。
此时苏尘滚进荒草地里,简直是掩耳盗铃。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赫然笼罩苏尘身形,一只不染纤尘的芒鞋从天而降,恶狠狠踩向苏尘头顶,恶意昭然!
“老头儿,你藏什么?
天都要亮了,你们这样的东西,还敢出来活动?
让佛爷来超度你!”
阴阴的男声随那片阴影一同降临!
若被自称‘佛爷’的不速之客一脚踏中脑袋,苏尘相信自己必然无法活命!
自己与他何仇何怨,他出脚竟要踩死自己?!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苏尘一手按着泥地,就想撑起身子。
但他浑身骨骼零件嘎嘎作响,传出酸软无力之感,撑地的手腕还在此时猛地一痛,像是皮肉被生生撕裂!
阴寒气息包裹了整个手腕,迅速向手掌蔓延。
他一下又扑倒在地,只往侧方避了几寸。
内心满是被现实打败的无力感:这个世界的人难道没有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吗?
我只是个路过的老年人!
苏尘内心正自忿恨,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突奔而来的恶和尚身后,抛人过河的魁梧和尚已电射而至,其一手抓住了恶和尚后衣领,憨声道:“虚云师弟,莫要打伤了无辜老人家。”
说话间,直接把恶和尚提到了一侧。
恶和尚脚掌自然也未落在苏尘脑袋上。
苏尘偏了偏身子,将还在持续散发暴烈酷寒气息的左手腕压在身下,目光扫过两个和尚。
魁梧和尚身高九尺有余,面相敦厚,正朝着苏尘憨笑。
其脖颈两侧,各有两道泥黄色纹络蜿蜒至衣衫下,像是两道纹身,又似是其身自然生长而成;
恶和尚只有六尺来高,瘦脸长眉,看着苏尘的目光中尤带几分阴狠。
苏尘一看向他,左手腕散发出的寒气愈发浓烈,开始往他掌心蔓延!
有头阴神与恶和尚起了反应,一团紫青漩涡形成了一只眼眸,自他左手腕移进掌心,那眼眸里恨意喷涌,正死死盯住恶和尚的背影!
苏尘神魂与老尸合而为一,在诸天生死轮一瞬运转之后,亦开始与‘房客们’气脉相连,渐能感知它们的情绪。
这只在他掌心张开的眼瞳,乃是生有血淋淋狗头、犬身上布满不祥纹络的阴神所有。
狗头阴神对恶和尚恨意无比强烈,导致它的部分力量,突破了诸天生死轮的镇压,涌出了手臂上的穴窍!
苏尘攥紧掌心,将左手背于身后,防止被两个和尚察觉异常,尝试在内心安抚狗头阴神:“你与此人有深仇大恨?
以后若有机会,我答应你,可以帮你报仇雪恨。
你现在愤怒也无济于事,反而还会将你暴露。
他要发现你寄居在我身上,必定会立刻将我杀死,到时候你的仇恨就永难报偿了!”
苏尘心念落下,脑海里就猛然浮现一声犬类的啸叫:“汪呜——”
左掌心的阴寒气息随之收敛,迅速消弭于无形!
他再摊开左掌心,掌心已然空无一物,但有一道紫青色的纹络缠绕在掌纹之上,似是在提醒苏尘要遵守承诺。
虱多不怕咬,债多不压身。
自己现在已经是这副样子了,与阴神立下承诺又算什么。
苏尘定定看了掌心那道紫青纹络一瞬,刚放下手,魁梧和尚便朝他走过来。
三、心佛寺
魁梧和尚却是满面歉意,向苏尘赔礼。
“老人家,贫僧是距此地二十里外的心佛寺僧人,这位是贫僧师弟虚云,我等是替寺里接引新弟子路过此处,师弟方才行事莽撞,误将您当做是那些昼伏夜出的妖祟,叫您受惊了。小僧给您赔个不是。”
苏尘眼光微动,想到了另一件事。
二僧渡河如履平地,明显不是凡人。
他们出身的‘心佛寺’,想也不会是个寻常佛寺。
心佛寺,会不会蕴含灵机,能帮助自己开启签到系统?
反正自己现在也没个好去处,并且年老色衰,即便留恋滚滚红尘,滚滚红尘也不会留恋自己。
既然如此,不妨蹭一蹭对方的‘顺风车’,先设法在心佛寺做个僧人,安顿下来?
苏尘一心想着能蹭上顺风车,也去心佛寺里做个和尚好混吃混喝,见魁梧和尚走近,灵机一动,立刻抱着自己的大腿‘哎哎’地叫着:“腿,哎,老汉的腿,伤着了……”
“伤着腿了?”被魁梧僧人称作‘虚云’的和尚阴笑着走近,“让贫僧来给你瞧瞧,贫僧颇学过几手正骨推拿的功夫!”
“哎呀,哎呀!”苏尘哪能让这厮给自己看腿?
闻言立刻大叫着,往后挪动身体。
“虚云!”
魁梧和尚面现怒色,呵斥虚云和尚一声,自身挡在了虚云与苏尘之间:“你已惊吓到这位老人家,莫再故意作弄他!”
虚云对其十分忌惮,停下脚步,恨声道:“若是正经老人家,谁在这时跑到河边来?
此獠说不定就是这条河里的水鬼,趁机上岸迷惑路人。
你如此偏袒他,等到铸下大错的时候,可就悔之晚矣!”
“老人家身上生机浮动,却骗不了人。”魁梧和尚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虚云。
其在苏尘身旁蹲下,掏出干粮递了一份给苏尘,温声道:“老人家,天色还未大亮,你怎么一人独自在河边走动?”
这点确实可疑。
若说不通,或难以解释,终究会让旁人心存疑虑。
好在苏尘身体虽是一耄耋老者,但神魂却是风华正茂,思维敏捷,在二僧对谈之际,他已想好了理由。
他接过魁梧和尚递来的干粮,浑浊老眼中唰地淌出两行热泪,边拭泪边道:“老汉却是活够啦……”
说罢,就将原主死后的经历一五一十告知了魁梧和尚。
当然,在他口中,自己是昏死以后,被村民装殓入棺材,迷迷糊糊做了一场大梦,领悟了人生真谛。
此后大梦方醒,撞开棺材,却把同村乡邻吓个半死。
自己也不好解释,更不能继续留在村里,也就趁夜跑出了村子,到了这条小河边。
苏尘连连摇头,长吁短叹:“生死不过一场大梦,万般终究是空啊……”
他以有心算无心,言辞之间稍带禅机,听得魁梧和尚眼中异彩连连。
话语说尽,魁梧和尚赞叹道:“世间能有几人,有老人家这般经历?
在贫僧看来,老人家借这番离奇经历,却已然窥破生死之谜,身具慧根。
既然如此,何不与我们一道,同往心佛寺去,落发为僧,参禅打坐,远离颠倒梦想,一切是非?”
上钩了!
苏尘心中甚是高兴,面上却皱了皱眉:“落发为僧?这……”
“实不相瞒,贫僧第一眼看到老人家,就心生亲近之感。”魁梧和尚忽然端正神色,徐徐说道。
听其如此言语,一旁的虚云冷笑了几声,看着魁梧和尚脖颈两侧的泥黄纹络,神色莫名。
虚海一向亲近死物,今竟对一个老头说与之有亲近感?
老头看来是离死不远了……
魁梧和尚‘虚海’对虚云的冷笑置若罔闻,眼神诚恳地看着苏尘,接着道:“贫僧先前想不明白,缘何会对一素未谋面的老人家生出亲切感。
如今已然想通。
该是老人家深具佛性慧根,而贫僧恰好为心佛寺接引僧。
冥冥之中佛陀指示贫僧,接引老人家入我佛门。
此乃天定!”
好家伙!
苏尘本来自以为是在套路别人,怎地现在忽然有一种被别人套路的感觉?
我该不会掉进什么陷阱里了吧?
他心里生出几分迟疑,但又想到以自己这副身体,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游荡,绝对挺不过三天。
暗暗咬了咬牙,苏尘叹气道:“做和尚对老汉而言,却也不失为是一个好归宿。”
……
千顷良田催发新苗,犹如一汪碧湖。
梯田环簇群山,田埂间常见灰袍僧人扛着农具照管田地。
“沿山阶拾级而上,就到本寺山门了!”
领众人行过田间,绕过几座药园,虚海和尚背着苏尘,与众人停在巍巍高山下。
他弯着腰,一手托着苏尘腿弯,一手指着苍翠树木掩映下的山道石阶,转头向几个少年说道。
虚海面孔泛红,额头见汗。
背着苏尘走了二十余里,其竟疲累至此,令人不免诧异。
须知苏尘只是个瘦成一把骨头的老头子而已。
其先前连抛数个少年过河,气息都平稳如常。
曾也背过一个少年走十多里路,都看不出有气力消耗。如今这番表现,让人见之心生疑窦。
好在心佛寺山门将近,众人心情激荡,并未将这点异常放在心上。
虚云更是一步踏上山阶,神色淡淡地向虚海道一句:“我在山门殿前等候师兄。”
说罢,不再停留,鞋尖点在石阶如蜻蜓点水,嗖嗖嗖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曲折山道。
少年们难免艳羡这等好身法,虚海则摇了摇头,笑道:“咱们也上山吧。”
其背着苏尘,随即一步迈上石阶,另一只脚还未跟上,身形便晃了晃,猛地呼出一口气来,好似气力不支,喘着气调侃了一句:“老人家体重还不轻哩……”
倒也没把苏尘放下,调匀了呼吸,依旧背着上了山阶。
苏尘看其言语表现,情知这和尚并未说谎,也不是嫌累不愿背自己。
但吊诡之处正在这里:自己明明瘦若麻杆,身上没有几两肉,背着自己,何至于把如此一壮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更何况虚海并非寻常汉子。
他心下困惑,趴在虚海后背,扭头去看对方走过的路。
赫然见到,早已被无数人来往脚步压实的路面上,浮现几个深深的脚印!
甚至虚海踏上石阶,都在石阶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印痕!
得多大重量,才能把石头都给压出痕迹?!
自己竟有如此体重?
苏尘心念电转,一思量,就豁然开朗:“这绝不可能是我这副肉身太重,极可能是这副肉身穴窍里寄藏了太多的阴神,是那些阴神的‘重量’,把石阶压出了印痕!”
我这副肉身里,寄藏了多少的鬼?
为什么我自己走路时没有感觉,也不见一丝异常?
虚海背着我,却会令我体内阴神生出反应,他莫非有什么古怪?
而且他现下想必已知我体重极不正常,却仍未表露,莫非是有所图谋?
苏尘仰头看向层林遮蔽的日头,虽有稀疏阳光落在身上,仍觉如临深渊。
四、鬼灵丹
众少年随虚海拾阶而上,从日上中天走到黄昏薄暮,一行人都大汗淋漓,几乎支撑不住时,才终于走到心佛寺山门前。
却见一座雄伟大殿锁住山关,隔断了前路。
殿前并无僧人守护,中门紧闭,唯有两侧小门敞开着,灰袍僧众从此来往。
“咱们到了!”
虚海望着那座山门殿,长吐一口气,把苏尘从背上放下,擦了擦满头汗水,就引着众人向大殿走去。
苏尘慢悠悠跟在众人身后。
在来往的中青年僧人中,他这个耄耋老者显得格外突出。
众人跋山涉水,已近精疲力尽,唯有苏尘一路被背上山,反而精力饱满。
他背着手缓步而行,步入山门大殿内。
一进山门大殿,光线猛地一暗。
火光将殿内映照得昏黄,苏尘还未来得及打量殿内情形,就感觉到有冷意同时从两侧袭来。
借着火光,他侧首先向左侧看去。
昏昏光线勾勒出一尊三丈高的塑像,青面獠牙,睁眼鼓鼻,手持金刚杵,赤着上半身,立于侧边墙壁前。
苏尘抬眼看向那尊塑像,却正好与塑像被画笔勾勒出的双眼对上。
瞬间,他觉得那塑像的眼珠动了动,似有点慌张。
一座泥胎塑像,眼珠子怎么会动?
他微微一愣,再集聚目力看那塑像,塑像没有丝毫动静,仿佛刚才是他看花了眼。
苏尘转头往右侧看,那里一样有尊三丈塑像,面相狞恶,手持钢叉,赤上身而立。
这雕像就没有丝毫异常。
只是泥胎塑像而已。
但先前寒意从两侧袭来也绝非苏尘的错觉。
这时,虚海停下脚步,为身后众人介绍两尊泥胎:“此为密迹金刚,号称大鬼神王。能镇压一切阴神。
因此在佛寺山门前常设密迹金刚塑像,以其威能降服冒犯三宝之邪祟阴神。”
大鬼神王,擅长镇压阴神?
听到虚海的介绍,苏尘内心颇感怪异。
他满身是鬼,甫一进入山门殿,就感觉两侧金刚塑像向自身投来寒意,莫非是两大金刚试图镇压自己?
然而寒意过后,根本无事发生。
可见密迹金刚也拿不住自己身上这些鬼。
苏尘暗叹了口气,与其他少年一同向两座塑像行礼,才随虚海走出山门殿。
就在苏尘向塑像行礼时,极细微的声响从塑像中传出。
咔……
响声过后,两尊金刚塑像胸前,各有裂痕悄然浮现。
出离山门殿,便见庙宇殿堂林立于苍翠树海,各有石阶小道通往诸座殿宇,虚云就坐在一条羊肠小道旁的凉亭里,冷脸等候众人。
“怎用了这么久?”
其面色不耐,见虚海领人而来,忍不住质问道。
虚海笑呵呵的,并不回应虚云质问,一边引众人走向小路,一边道:“想在本寺为僧,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贫僧先领你们去俗家院安置。
在俗家院呆够三日,养足精神,本寺会传授‘心佛根本经’心诀给你们。
届时,会让你们去万佛大殿,默诵心佛根本经,开悟‘心佛真种’。
此后你们才算正式出家,成为本寺僧人。
且以你们各自开悟‘心佛真种’之不同,将你们分配至各峰各院。”
众少年闻言议论纷纷,都没想到心佛寺如此大方,自家还未入门,他们就愿意传下真经,以供众人开悟修行。
有忧虑者向虚海询问:“要是不够聪明,无法开悟心佛真种,会不会被撵出寺去?”
虚海摇头笑道:“山下诸多田地、药园乃至林场、畜牧圈,尽可安置不能开悟的僧人,不必为此担忧。”
他还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不能开悟也未必全是坏事。”
有机灵少年问:“若是有人开悟真种以后,趁机脱离本寺,本寺真传岂不是要外泄?”
虚云冷冷看了一眼出声者,勾起嘴角:“心佛寺传承不知多久,声名远播,却从没有一人能在开悟心佛真种后脱离的。
你若是有心,不妨试一试……”
询问者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可见开悟心佛真种,既会因此走上修行之路,也会与心佛寺牢牢绑定,轻易无法脱离。
众人皆是苦出身,能混个温饱就觉得是天大的幸事,又哪里会在乎是一时做和尚,还是一世做和尚?
他们嘻嘻哈哈,边走边议论着,仍对未来充满希冀,并无人在意虚云所言。
而苏尘走在众人最后,却从始至终没有出声。
他的心神集中在另外的事上。
出山门殿后,就有冰冷男声在他脑中响起:“当前环境灵机时现,可以重复签到,是否签到?”
恰如苏尘先前料想,心佛寺并非寻常寺庙。
灵机时现,可以重复签到。
蕴有灵机的环境,大概是鬼神时常往来之地。
莫非心佛寺内有鬼神寄藏,所以才造就了‘灵机时现’的环境?
苏尘越发意识到心佛寺的神秘莫测,非同凡响。
当然现下并不是思量心佛寺背景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直接在心中答应一声:“签到!”
念头一落,那冰冷男声随之响起:“签到成功,你获得鬼灵丹。”
一点寒意在苏尘怀中聚集。
他伸手入怀,就摸到了巴掌高的一个丹瓶。
内里就盛装着‘鬼灵丹’。
这种丹药的效用也同时浮现在他的脑海。
鬼灵丹:服用此丹,可壮大神魂。神魂饱满,则耳聪目明,进而洗去尘劳;进而脱壳出窍;进而夜游天地。
此丹最主要作用就是壮大神魂。
至于‘耳聪目明’、‘洗去尘劳’、‘脱壳出窍’等效果,想也知道仅靠服用几颗丹药,根本实现不了。
就像仅凭吃几颗六味地黄丸,并不能让人变成打桩机。
苏尘暗暗撇嘴。
怎么都没想到,第一天与第二天签到会有如此差距?
简直是天壤之别!
虽然第一天签到有奖励倍数加成,但一瓶鬼灵丹再如何加成,也无法成为与‘人仙境诸天生死轮拳意’同级的存在吧?
除却倍数加成这个因素,还有哪些因素影响了签到奖励的品质?
苏尘仔细回想首日签到时冰冷男声所言,再对比当下,蓦地想起自己首日签到时,是在‘灵机充沛’的环境签到,没有‘可重复签到’的提示。
今日却是在‘灵机时现’的环境中签到,可以重复签到!
‘灵机时现’莫非指的是当前环境虽有灵机时常浮动,但并不浓郁?
而灵机的充盈稀薄,也是影响签到奖励品质的重要因素?!
苏尘神思转动,已摸清了‘签到系统’的稍些规则。
五、根本经
‘俗家院’是座由三排屋舍围拢成的大院子。
当下院门敞开着,几个灰衣僧提着水桶、拿着扫帚簸箕等物,刚刚结束每日的洒扫。
他们见虚海、虚云领人过来,都放下手中工具,向两个同门双手合十行礼。
领头的灰衣僧道:“今天两位师兄来得早,其他接引师兄都还没送人过来。”
虚海笑着回道:“都是前日约定好了,要今天一起过来的俗家子弟,我俩省了往各个村里跑的功夫,自然就来得早。”
“屋舍都打扫干净了,师兄们随意安置即可。”领头灰衣僧颌首回应着。
其微微抬目,扫过虚海两和尚背后的众少年,不觉有异。
然而当其目光扫到人群最后的苏尘身上时,神色有些变化,迟疑着道:“这老人家,也是要拜入咱们心佛寺的吗?”
苏尘已经很老了。
这样的老人,投奔到任何地方,都难免让人家生出‘自家是不是得给这老货养老送终’的想法。
洒扫僧更从未见过,都这么大年纪还要折腾着出家的人。
因此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呵!”虚云抢在虚海之前阴阳怪气道,“还不知人家是诚心要拜入心佛寺的,还是诚心想来吃白食,寻冤大头给他养老送终的!”
众洒扫僧会意一笑。
苏尘微眯双眼,虽然对方所说,恰是他的真实想法,但他仍是老神在在,毫不在意虚云所言。
不过这个虚云再次对自己借机生事,可见其是已经记恨上自己。
须对虚云防着点,尽快和狗头阴神搞好关系,希望它能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护持自身的利器。
一行人被虚海引去院舍安顿。
俗家院一间屋子能住四个人,几个少年们分得两间屋子住,苏尘自己独得一间——没有哪个少年人愿意和他这个糟老头子住在一起。
他自己得了个单间,倒也觉得自在。
毕竟他身上那些东西,不能示于人前。这些人不愿意和他住在一块,正好也方便了他。
不久后,虚海将众人聚集在苏尘的单间,嘱咐一些事情。
而虚云在苏尘屋里稍作停留,即扬长而去。
“东面第一间大屋便是你们的饭堂,一日三餐皆在那里解决。”虚海笑呵呵的,让人颇觉得憨厚可亲,而其脖颈两侧有泥黄纹络顺延而下,为其平添了几分神秘,“本寺的伙食还算可以。
午饭各人皆有半斤烧肉供应,待会儿你们不要错过。”
一听到心佛寺不仅供应三餐,午饭竟还有肉食,少年们都眼光大亮,屋子里顿时响起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苏尘咂了咂嘴,已知心佛寺虽然是座和尚庙,但并不禁荤腥。
在山下看到好几座猪场时,他就有这种猜测。眼下猜测得到了证实而已。
“虚海法师,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心佛根本经》的事情?”有一机灵少年壮着胆子问道,“您身上那股神力,虚云法师能踩着河水渡江,是不是因为修炼了《心佛根本经》?”
众少年闻言竖起耳朵,眼巴巴看向虚海。
这更是苏尘关心的问题。
他亦凝神去听虚海的解答。
就听虚海环视众人,笑着道:“贫僧把你们都召集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三日后本寺会将你们都召至‘万佛殿’近前,当场传授你们《心佛根本经》,有此真经,你们才有可能开悟‘心佛真种’。
真经包罗万有,各人所能凝聚的‘心佛真种’也是不同。
譬如你们所说的虚云师弟,脚踩河水渡江只是其心佛真种展现出来的寻常小术罢了。
他的心佛真种则是‘蛇胎藏’,能拟化种种蛇类,踏浪而行自然不在话下。
或如近来被授上师位的虚真,他的心佛真种乃是‘密迹金刚化相’,因而能施展大神通‘金刚降世’,可召来密迹金刚虚相降世,镇压凶魔。”
虚海提及心佛真种神妙,让众少年无不心驰神往。
一时间对午饭提供的烧肉也没那么大渴望了。
就连苏尘都在心中暗暗计较起来:“心佛寺传法,似乎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路数。
他们只传一部‘心佛根本经’予所有弟子。
而弟子们能否借真经入得门径,凝练心佛真种,则全凭个人造化。
心佛真种,或许可以理解为是‘成佛的种子’?
不过,虚海似乎说过,不能开悟心佛真种,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想到此节,苏尘抬眼看向虚海和尚,趁着其他人浮想联翩之际,向虚海缓声发问道:“不知虚海法师的心佛真种,又是什么?”
“贫僧不曾开悟心佛真种。”虚海摇了摇头,坦然答道,“被师父带回本寺以前,贫僧已有奇遇,受感自生真种,与《心佛根本经》并无关联。
我所凝聚的真种,自然也就非是心佛真种了。”
“原来如此。”苏尘颌首应声。
从先前虚云处处受制于虚海,对其颇为忌惮来看,虚海的本领要高出恶和尚虚云一筹。
虚海背负满身是鬼的自己,都能翻越高山,可见天赋异禀。
就是不知这个‘受感自生真种’,是怎么回事?
此间天地的高人们,修行起始皆在‘受感自生真种’?
苏尘虽觉虚海对自己甚为友好,但亦知自己再接着追问对方受感自生真种为何,未免太蹬鼻子上脸,也就止住话头。
转而眼神期待,问起虚海别的问题:“虚海法师,修行这心佛根本经,能否叫人返老还童啊?”
苏尘此言一出,立时引起哄堂大笑。
“哈哈哈……”
“这老头真会想!”
“你都年轻过了,还想重来一回,太贪了!”
少年们肆无忌惮地调侃着苏尘,看着苏尘的眼神里,蕴着几分趾高气扬。
他们虽与苏尘一样,都是身无长物的穷鬼,但他们比苏尘年轻得多,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本钱。
苏尘面对众人的嘲笑,依旧神色平静。
若在自己年轻时,看到某个老人询问他人,修行能否让人返老还童,多半与这些少年人抱有一样的态度。
但他更知自身寿元衰微,命悬一线。
若在三个月时间内,不能茁壮生机,供养诸天生死轮第二次运转,那么时限一到,立刻就是万鬼出笼,将他分食的下场。
是以才对‘返老还童’之法颇为期待。
青少年恰如初升朝阳,生机自然旺盛,谁人的生命力能比过少年童子?
六、月光
众人哄笑不止。
苏尘面不改色,倒是虚海耳听众人嘲笑之语,猛然张目,瞪视向诸少年。
其面相憨厚朴实,此时一瞪眼,憨厚气质荡然无存,凶意显发,直吓得众人纷纷收声,噤若寒蝉。
“你等心里可还有半分规矩!
怎能如此嘲弄一位可亲的老人家?”虚海闷声喝问。
众少年俱低下脑袋,似乎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此羞惭无地。
——实际是被虚海眼下显露出来的凶相吓住,不敢迎接他的目光。
“这三天时间,都养足精神,补充好体力。
到时要在万佛殿枯坐一整夜,可莫要支撑不住。都下去吃饭吧!”
虚海已无意与这些少年多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离开。
诸少年顿时如释重负,都不敢再向虚海道别,皆低着头匆匆离去。
苏尘看着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的虚海,心中深感怪异。
他竟是在帮自己说话……
虚海对自己的态度好得过分,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深具佛性慧根’,一定还有更重要的缘由。
转眼间,屋内只剩苏尘与虚海两个。
“老人家莫将他们的言辞放在心上,他们毕竟年少,还不晓事。”虚海面对苏尘,神色变得温和宽厚,语气里隐约流露对苏尘的亲近。
苏尘心生警惕,觉得这虚海如此亲近自己,说不定有别的目的。
可能与自身体内寄藏的阴神有关。
但他如今也无力应对虚海的‘别有用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即和蔼笑着,回道:“老汉本就没有在意,这般大年纪,怎还会与一群孩子置气……”
虚海眼神诚挚地看着苏尘,道:“老人家方才问我,心佛真种能否叫人返老还童?
我虽未修持心佛真种,却知修行之目的,本就是为摆脱灾祸、疾病,乃至生死之困。
修持心佛真种,亦当有此神效,返老还童想必不在话下。
便是贫僧自身受感自生真种,亦有转换命元,隔绝生死之效。”
转换命元,隔绝生死?
这虚海和尚的真种听起来就非同凡响……
苏尘吃了一惊,旋即又意识到对方这是主动将其修行之秘直接告诉了自己。
他再也忍不住心中困惑,向虚海问道:“法师专门为老汉答疑解惑,老汉感激不尽!
只是……虚海法师如此关照老汉,原因究竟为何?
总不可能真是因为虚无缥缈的‘佛性慧根’之说吧?
法师若不能相告老汉真正原因,老汉心中实在难安……”
苏尘苍老面孔上尽是又惊又怕的表情,看起来着实可怜。
虚海看他表情,没想到自己亲近关怀对方,反而让对方担惊受怕。
其神色很是歉疚,道:“贫僧只觉老人家如贫僧家中长辈,一心想与老人家亲近,却未想到会让老人家因此提心吊胆,实在是贫僧的不对……”
说着,虚海连向苏尘行礼致歉,接着道:“贫僧自出生时就没有亲人,看到老人家,就如同看到家中父祖一般,因此对您格外重视了几分。还请您莫要见怪,也不需为此害怕忧惧,贫僧断不会害你。”
其语气诚挚,言之凿凿。
看着苏尘,眼神很是奇异。
苏尘内心虽不相信对方所言——既然虚海从出生后就没见过亲人,怎么看到自己就像看到了父祖?
更何况,真会有人因为一些莫名的好感,就刻意主动去亲近他人,认人做爷爷?
他不可能相信虚海的解释。
但虚海姿态已经摆到这份上,苏尘也不可能再刨根问底。
他只好道:“那真是多谢法师抬爱了。”
虚海定定地看了苏尘一霎,知他对自己仍有防备,却是道:“修持心佛真种会让人性情大变。
那虚云本也不是如今这般睚眦必报、凶恶暴虐的性格。
您最好还是莫要修持心佛真种吧。
今夜贫僧再来看老人家,给您送上药汤,可以避免老人家受感心佛真种,遮盖去此事。
贫僧稍后回去,会向师父求情,让他收您做子弟,以后老人家在我们‘续明院’里,可以自行体悟修行,感应天地诸般真种。”
说罢,其向苏尘又合十行礼,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屋舍。
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苏尘。
苏尘望着虚海魁梧的背影,内心生出更大的困惑。
虚海说的可是真的?
自己真能相信这个看似憨厚的和尚么?
然而不论自己信或不信,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摇了摇头,把种种浮动的念头都抛出脑海,在屋里呆坐了一会儿,终是因为肚饿,起身去饭堂用饭了。
还是吃饭要紧。
……
苏尘这副身体过于老迈,而神魂还是青年人,是以错误预估了自己的饭量。
自以为能吃三碗饭,却没想到仅用了半碗麦饭,吃一片油汪汪的二刀肉,就已经肚饱。
纵然神魂仍不满足,也只能无可奈何。
他在院里四处走动,饭后消食,走不多久又困乏得不行,就回屋休息。
这一睡便睡到了夜里,起来后已错过晚饭。
一整个下午的午睡,也没让他恢复多少精力,反而做了很多噩梦,醒来后疲倦万分,头脑昏沉,偏偏脑袋一沾枕头,却再也睡不着。
“人老了,就万事皆休啊……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苏尘满心凄凉,心境受肉身的影响,竟有了几分衰颓。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暗暗咒骂一句:“干,不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吗?看来是哄人玩的!”
咒骂过后,苏尘也整理好了心绪。
他从床上爬起,去院外的茅厕解了个手,回来时看到俗家院里各个屋舍都已关门,一些屋子隐约传出说话嬉闹声,一些则已是鼾声如雷。
山风凛冽,直往苏尘骨头缝里钻。
不敢在外面停留太久,返回单间,裹着被子盘坐在了床上。
“这时候,俗家院的人大多没睡。虚海应该不会在此时来给我送药,要注意影响……”
苏尘皱眉沉思,神念转动:“我现在又睡不着,不如吃一颗鬼灵丹,看有什么效果。”
他心中定计,从衣服夹层里拿出巴掌高的一个丹瓶。
丹瓶入手微凉,摇晃起来骨碌有声。
揭开瓶塞,苏尘眯眼看瓶口,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明月光,依稀看到瓶中躺着三颗灰白的丹药,一股薄荷似的药味冲入鼻翼,让他神魂一清。
好东西!
他时下头脑正昏沉着,被这股药味一冲,顿时清醒几分,心下暗赞了一声。
把一颗鬼灵丹倒在掌心,苏尘犹豫片刻,正要吞入腹中,托着丹药的左手腕猛然一痛,酷寒之感随即侵袭了他的前臂!
紫青如爪痕的印记从左手肘处乍起,瞬间缠绕他的整条小臂,在他手腕处汇集成了一只眼眸!
那只‘眼睛’在苏尘皮下游动着,游入他的掌心,刹那化作漩涡,想把苏尘掌心的鬼灵丹吞噬!
“汪呜——”
苏尘脑海里猛然传出犬吠声!
掌心里的漩涡剧烈转动,却无法将鬼灵丹吞噬入内!
手臂上的寒意瞬间向他全身蔓延,想要挣脱他这具肉身的束缚!
他紧靠着窗棂,窗外月光映照得他脸色煞白。
月光投射到他背后的墙壁,一头巨狼的影子盘踞在墙壁上,狼口滴落液体,四肢亦在漫溢液体。
那些黑色的液体漫溢出了墙壁,竟从虚无的影子,变成了一汪血泊,要将苏尘包围进其中!
七、犬神
“汪呜!”
“唧唧——吱!”
时而低吼威胁、时而细声哀求的犬类声音在苏尘脑海里交替浮现。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前世在乡下时养过的一条大狼狗。
“不能因为畏惧犬的体型,而躲避它的眼神……”
“与犬只的交流,应当确保自身对其始终具备控制力,令犬只深刻意识到自己对它有绝对的支配力……”
“在一些案例中发现,犬只常有故意拦阻家中幼儿的道路,或状似无意将孩童撞倒,以及攻击向其喂食的女主人、老人等行为。
这些案例表明,犬只自认为在家庭中的地位高于婴儿、孩童,乃至女主人、老人。
应当及时予以纠正,以让它明白自身在当前家庭中的地位。”
……
“你是犬只的主人,是它眼中的头狼,不能颠倒过来,让犬只成为你的主人,变成你的头狼!”
前世驯养那条狼狗时,查阅过的资料案例、自己亲身总结的驯养手段,都在这一刻划过苏尘的脑海。
属于青年人的胆气骤然涌起!
“你叫什么!”
“闭嘴!”
苏尘不知是在心底,还是直接在现实中吼出了两句话。
震吼声落,他觉得那股仿佛要封冻住自己全身的寒意突然消失了许多,脑海里那只‘狗头阴神’的声音,完全转为低吼威胁似的声音。
苏尘‘看’到这样一副情景:一头四只鲜血淋漓、犬身布满紫青纹络的巨犬面对着自己,微微伏低身形,作势欲扑,又迟疑不决。
“我答应会帮你报仇,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你竟然敢胁迫我,还想从我手上抢东西!”
“你难道忘记自己是怎么被我镇压的了么?!”
苏尘情知此时机会稍纵即逝,心念电转,直接在心中连连斥责狗头阴神。
他念头坚定,胆气凶猛,同时还扯起虎皮——寄藏在自身神魂内,已完全用不得的诸天生死轮,变成了他震慑狗头阴神的手段!
“吱——吱——”
脑海里又传出狗头阴神的哀叫声。
苏尘神魂似乎看到,狗头阴神抬起血淋淋的左前爪,遮着它的眼睛,身体往一侧倾斜,像是不敢面对自己。
即便如此,他亦不敢松懈,一边抬手把鬼灵丹送入口中,一边在心里喝道:“我本来想把这颗丹药送给你吃,但你不听话,那就没得吃了!
我自己吃!”
他没来得及咂摸鬼灵丹的味道,囫囵吞进喉咙眼。
之后就有缕缕寒意在眉心汇集,让他的神魂愈发清明,好像暂时能摆脱肉体的疲乏困顿,隐约能听到更远处的动静。
狗头阴神‘看’他一口吃了那丹药,顿时呲牙咧嘴,凶相毕露。
苏尘既然这般应对,也就料到了此犬会有什么反应,振声喝道:“趴下!还敢跟我呲牙?!”
“呜呜……”狗头阴神依旧低吼着,似乎看穿了他这三板斧。
“趴下!”
“给我趴下!”
苏尘的呵斥声有些色厉内荏。
但奇怪的是,在他的连声呵斥声中,对面那犬只最后反而悻悻地叫了一声,真如他呵斥地那样,趴在了地上。
“犬是一种很善于察言观色的动物……”
“犬只表现得凶猛,你就要比它更凶猛!”
“犬只如欲向你扑咬,你就要有一次去掉它半条命的决意,并用各种手段,让它感受到你的决心!”
‘训犬奥义’流转苏尘心间。
他‘看’到狗头阴神真地听从自己命令,趴了下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是真有不顾一切推动诸天生死轮,将狗头阴神镇杀的决意,想来它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决意。
毕竟,现实里训犬,犬只和主人不可能像苏尘和狗头阴神这般,隐约心意相连。
而狗头阴神的灵智,看起来并不比普通犬只高出多少。
还是吃‘训犬奥义’这一套的。
只要它开始服从命令,就是它要付出忠诚的时候。
“起立!”
苏尘稍停了停,紧跟着又是一连串密集的口令。
在他的连连催促声中,狗头阴神都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已经按照他的命令动了起来。
“坐!”
“定!”
“趴下!”
“翻身!”
“翻肚皮!”
“跳!”
一套非标准训犬科目下来,狗头阴神执行苏尘口令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知不觉,月光投照的墙壁上,那一人多高的巨犬形影已渐渐缩小,反被苏尘的背影所包容。
漫溢出墙壁的鲜血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狗头阴神在苏尘神魂喝令声中,最终回到‘坐’的口令。
它稳稳端坐着,纹丝不动。
“好狗!”
苏尘赞叹了一声。
这狗训起来,竟然比自己驯德牧那样高服从性的犬只还要快些。
他赞叹狗头阴神时,分明‘看’到它棕黑的眼睛中有亮光闪烁,嘴巴微微张开,吐出了满是鲜血的舌头。
虽然看起来狰狞恐怖,但它确实是一副受到表扬很开心的表情。
“你以后就是我的狗了。
我得给你起个名字……”苏尘眼神转动。
狗头阴神来回摇晃着尾巴。
“你威武不凡,能为我前驱,就叫‘犬神’吧,以后你就是犬神了!”他稍一思量,就为狗头阴神定下了名号。
对于这个名号,狗头阴神十分满意,尾巴摇得更欢了。
得益于读过许多杂书,经常没事浏览各种信息的缘故,苏尘对于‘犬神’一名的来历比较清楚。
‘犬神’本是一柄邪刀的名号,其上缠缚诸多诅咒,为夏桀所有。
此后这柄邪刀沦落百千年,被包拯重铸,竟成为代表天下正气的‘青天三铡刀’之一的狗头铡,专斩作奸犯科、丧尽天良之辈。
他为狗头阴神取名犬神,也存了让对方为己所用,能弃恶向善的心理。
“犬神这次表现不错,等着!”
苏尘招呼了‘犬神’一声,从丹瓶里又倒出一颗丹药,放在掌心,正想着该怎么投喂给犬神的时候,那丹药就一点一点‘没’入了他的左手掌心。
他顿时‘看’到,鬼灵丹被抛给了犬神。
原来只要我首肯,它才能真正吃到这丹药!
“这是给你的奖励。”
苏尘同犬神嘱咐了一声,看它乐滋滋地吞下丹药,周身皮毛色泽似乎都油润了些,四肢溢出的鲜血愈发浓郁。
鬼灵丹,本就对神魂、阴神很有裨益。
他点了点头,就要结束这次的训犬科目。
这时,‘犬神’抬起了头,褐金的眼眸流转危险的光芒,下一瞬,它化作一道残影,狼吼着冲向苏尘!
“养不熟的狗?!”
苏尘心里咯噔一声!
八、蟒魔
“嗷吼!”
短促地啸叫响过苏尘的心魂。
‘犬神’随这一声吼啸,化作一道利矢,猛冲向苏尘。
他心中骇然,未能及时作出反应,眼看犬神所化的黑影撞中了‘自己’,视野忽然模糊了一瞬!
瞬息过后,他因吃了颗鬼灵丹而清明些许的神魂,在此刻好似又昏冥如初,头脑浑噩。
同时,左掌心又有森冷寒意爆发。
那条手臂不受苏尘控制地缓缓抬起。
苏尘匆匆一眼,看到掌心里漆黑漩涡疯狂转动,犬神那颗皮毛暗金、遍布紫青纹络的头颅从中探了出来!
它勉力抻着脖颈,有壮硕肌肉的胸膛跟着‘挤’出了苏尘掌心的漩涡。
两只血淋淋的前腿随即爬出,以虚空为着力点,令自己的后半身也挤出苏尘的左掌心!
犬神四蹄踏足虚空,肩高能到常人腰身,四爪上不断滴落鲜血,散溢在虚空中,不知是何缘故所致,它的身影隐约扭曲,似有重影。
苏尘看着这头降临在现世里的阴神,一时间目瞪狗呆。
他亲眼看到了犬神挤出自己掌心的整个过程。
但哪怕再看一遍,他也想象不出,一头肩高跟藏獒相当的狗,是怎么从自己的掌心挤出来的?!
它出来干嘛啊!
这时,一阵腥臭气息涌入苏尘的鼻间。
他循气息向对门的墙壁看去,顿时明白犬神为何主动扑出!
石墙上,倒映着一道扭曲粗长的影子。
顺着那道影子朝上看,就能看到一条遍身赤纹、长满肉瘤的蟒蛇盘绕房梁,阴冷的蛇瞳盯着苏尘这边,蛇信不时吐出。
虚空中,有苏尘看不见却能感知到的‘风’集聚向蟒蛇。
令它周身肉瘤更加膨胀。
那一阵阵掠过苏尘体表的‘风’,或阴冷;或酷寒;或让肌体生出被腐蚀般地痛;或腥臭得让人闻之欲呕!
与此一阵阵‘风’相比,犬神从苏尘身旁掠过,带来的风气反而让他觉得清新干净。
“嗷吼!”
“嘶——”
两道身影猛然交战,墙壁上的影子混作一团。
大蟒游曳,围着犬神不断变幻方位,蛇头如弓般后拉,之后如疾风骤雨连攻犬神!
犬神相比大蟒,明显笨拙许多。
它在狭窄屋室内也无法展开身形,虽然扑出之时气势十足,但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数度主动发起进攻,都被大蟒轻易化解,此后余力耗尽,便不断被大蟒攻击得逞!
过去几个呼吸的时间,犬神身上已被撕开数道伤口!
它的形体更加模糊,重影一层叠着一层!
与它落入下风相对,苏尘亦是愈发头昏脑涨,眼前的情景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耳朵听到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
这情况却比他未服用鬼灵丹前更糟糕!
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样大一条蟒蛇,先前检查明明没有发现?!
蟒蛇分明是要吃我,犬神则是在护我。
可惜它比蟒蛇还是弱了许多,只能为我争取些逃跑的时间——可惜我这老胳膊老腿,想逃也逃不掉……
“你得支棱起来啊,犬神!”
苏尘在心中大喊。
颓势如雪崩的犬神,像是听到了苏尘内心的呼喊,周身忽地腾起一层血光,包裹着它骤然冲向大蟒,速度比先前快了二三倍不止,赫然是发起了决死一击!
苏尘眼前一切都漂浮旋转起来,一瞬间头痛欲裂!
他终于明白:犬神发起的每一次冲击,都与自己的神魂息息相关!
自己支棱不起来,它也就软趴趴地没有气力。
“咬死它!”
苏尘心中怒吼,顺手把最后一颗鬼灵丹拍入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津液划过喉线,在四肢百骸内荡漾开来,苏尘的神魂因此一霎清明,精神饱满。
此后,与苏尘似乎神魂相连的犬神浑身血光化作熊熊恶火,已近模糊重影的体形猛然凝实,血盆大口一瞬间咬住了蟒蛇的身躯,继而奋力甩动头颅,要将蟒蛇撕扯粉碎!
“嘶嘶——”
蛇眸阴冷依旧,没有丝毫情绪。
大蟒蛇头游曳半空,蛇尾摆动,蛇身顺势层层缠绕犬神的头颈!
将犬神头颈缠绕密室的蛇身,不断收缩发劲——空气里便响起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犬神猛烈甩头挣扎,两只前爪连连抓挠缠绕头颈的蟒蛇!
终于,大蟒也忍受不了犬神拼命挣扎之下,为己身带来的创伤,蛇身游曳,松开了交缠着的犬神头颅。
犬神经此番重挫,形体虚幻至极。
头颈更被蟒蛇绞缠得不成样子。
随着蟒蛇尾巴重重抽打在它身上,它化作了一束血光,倏地投入苏尘的左手掌心之中。
苏尘脸色惨白。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经断裂。
犬神败北更消耗了他巨量的神魂之力,以至他头脑再次昏沉,眼中景象变得混沌。
若非大蟒自身特有一股腥臭气,他几乎无法分辨大蟒所在方位!
他一只手臂撑着床板,屁股向后挪动,背部紧紧抵靠着墙壁,试图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然而擂鼓般的心跳好似就在耳边,让他根本冷静不了!
腥臭气裹着阴风,一阵一阵地灌入苏尘鼻孔。
大蟒在他左右游曳,忽近忽远,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苏尘已近绝望。
预备推运诸天生死轮,和这头蛇魔同归于尽。
这时,一阵交谈声传入苏尘耳际,由远及近……
“你真未从那个老人身上感应到异常?”冷漠女声问了一句。
虚海的声音随之响起,回答那女声的问题:“他生气垂危,确是一个寻常老人家,师兄,我对生死之气感应灵敏,不会出差错的。”
那女声嗤地笑了一声,又道:“你也知自己对生死气息感应灵敏?
你素来亲近之辈,多为棺材里的尸体。
如今却对一个还活着的老人起了亲近之心,还主动为之向我求取‘五败汤’,虚海,你不觉得奇怪么?”
虚海不语。
那女声却是得理不饶人:“你生于泥牛河,本是一头淤泥里反生的僵尸。
无父无母,绝断前事,本性亲近坟冢、荒地、死尸等一切饱含死气之物,又怎会与常人共情?
还亲近对方到了如此地步,一副鬼迷心窍的模样!
那老人说不定就是你的同类!
也是一头僵尸!”
九、天性亲和
虚海天性亲近死尸?
什么僵尸?
和尚庙里能有这东西存在?
大蟒身上散发的腥臭气,冲得苏尘愈发头昏脑涨。
他没了鬼灵丹可用,本来耳聋眼花,偏偏门外那声音时刻不停,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钻。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暗暗加强了他的耳力,让他恰好能听到这些一般!
他脑海里胡乱转动念头。
视野里的蛇魔生出层层重影,高昂头颅,已作出全力扑噬之态。
此时苏尘反而不紧张了。
他听到门外一阵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师姐,其他一切稍后再说。”
一直沉默以对的虚海,口中连珠炮似地迸出一串言语:“老人家的房里有三妄气的臭味。”
“虚云使手段暗算他!”
砰!
闷响声中,苏尘房间的木门应声而倒!
一个身影大步奔入了房间里。
他的身形将整个房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几乎没有光亮能透发进来!
这个身影,浑身上下都好似有某种物质在流动着,一种阴沉而寂然的气息涌入苏尘鼻间。
他的鼻子今夜已经嗅到了很多种‘味道’的气息。
大蟒蛇散发的腥臭气;
犬神自带的血腥气;
以及当前这道身影带来的这种气息!
每一种气息,都能让苏尘脑海里对其生出独特的描述。
用午饭时,他还觉得这副身体嗅觉不如前世。
没想到这种感觉今夜就被颠覆。
这具身体,还能闻到这么多种几乎不能单纯以嗅觉感知的气息!
简直是奇迹!
堵住房门的身影就在咫尺,苏尘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究竟是什么物质在流动:这身影还穿着心佛寺的灰蓝僧袍,左肩膀上有一块黑色的补丁。此时,‘他’的脖颈双侧,各有泥黄色纹路如蛇蜿蜒,盘绕住‘他’整个身体。
于是,一张如泥浆似的网就包裹住了‘他’。
苏尘目光上移,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青黑、毫无生气的脸。
这张脸与白日里见过的虚海几乎一模一样!
稍有不同的是,这张脸的脸色过于骇人,以及其泛紫的嘴唇里,有两颗约有一指长的犬齿探了出来!
僵尸!
苏尘瞬间就通晓了那冷漠男声与虚海言辞的所有涵义!
虚海竟真是一头僵尸!
僵尸和尚!
他瞪大了眼睛,觉得今晚的局势已经崩坏至此,不可能再崩坏下去了。
就在这时,虚海微微侧了侧身。
一个黑影从‘他’身后蹿出,旋风一般迎向了大蟒!
这个黑影只有两三个巴掌长,不论是相比虚海,还是大蟒,它都小得可怜。
“嘶——”
面对这个黑影,大蟒却似遇到天敌,猛地弹起身形!
紧跟着,蛇头如利矢般袭向那疾冲而来的黑影!
唰!唰!唰!
那黑影伸出一只小巧的爪子,以比蟒蛇更快的速度,闪电般抽打了蛇头三下!
爪子太过小巧,抽打尤显力量不足。
可是三记抽打下来,蟒蛇头颅当场崩解,跟着身躯也化作一股黑气,消失在了房间中……
能决定苏尘生死命运的蛇魔,就在黑影三记抽打过后灰飞烟灭了。
苏尘惊魂甫定,看着那个落在床尾的黑影。
才发现这是一只斑纹完整,遍及周身的狸花猫。
它正蹲坐着,细细舔舐清理自己那只拍死了蛇魔的猫爪。
竟是一只猫?
苏尘实难将这只狸花猫与拍死那般凶恶蛇魔的黑影联系起来,转眼又看虚海向自己走来,仍是青面獠牙的僵尸相,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近床尾,熟练地拎起狸花猫的后脖颈,将之抱在了怀里。
相比虚海这个僵尸和尚,还是狸花猫更‘平易近人’些。
何况它刚刚救了自己性命。
他抱住狸花猫,口中兀自念叨:“好猫好猫,多谢你救我救命……”
顺手就撸了两把。
谁知怀里的猫儿浑身毛发猛然炸起,整只猫骤地大了一圈,突地跳出了苏尘的怀抱,甚至返身给了苏尘一爪!
“喵呜!”
“你干什么?!”
苏尘顿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对于耳边猝然出现的女声,一时都未加分辨。
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自觉肯定已经抓出血了。
也不知这种情况需不需要打狂犬病疫苗?
狸花猫身形灵巧,跃过半空,在窗台蹲坐下来,一双琥珀色的猫眼静静打量着苏尘,更让他无法将先前耳边猝然出现的女声,与这只狸花猫联系起来。
苏尘今夜经历太多,再加上神魂消耗过甚,头脑始终有些昏沉。
这时,虚海开口说话:“老人家感觉如何?
我未料到虚云性格竟扭曲到这种程度,竟然铁了心要杀害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老人……让老人家受苦了。”
其一边说话,一边坐在了床沿。
虚海面容已经恢复正常,不见丝毫青面獠牙的狞恶之相,仿佛苏尘方才所见,只是一场幻觉。
但苏尘头脑昏沉,却也不是丧失神智。
自知先前所见所闻,绝不可能是幻觉。
坐在自己身旁的虚海和尚,乃是一头僵尸!
不过,僵尸又如何?
苏尘骤然转念——若非虚海闯入,自己已经没命。纵然他是一头僵尸,却也是救了自家性命的好僵尸!
虚云……
放出蛇魔,谋害自己性命的人,竟是虚云!
虚海曾经提过,虚云的心佛真种乃是‘蛇胎藏’,能拟化种种蛇类。
自己莫名其妙被虚云记仇,对其已有几分警惕。
未想到对方的报复仍是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狠!
“虚云开悟蛇胎藏真种,性情逐渐转变,至今已然变得阴狠酷戾,睚眦必报。
今日我拦阻他杀伤于你,与他便有了仇隙。
我知他无能损害我,必然会将矛头转移到老人家身上。
却也未料到他近日修为长进,已经能将三妄气种在虚空,饲时孕生蛇魔,伤害无辜。
幸好我今夜来为老人家送药,正赶上蛇魔逞凶,总算没有铸成恶果。”
虚海缓声慢语,让苏尘能够渐渐消化话中蕴藏的信息。
苏尘眼睛看着地面,低沉道:“开悟心佛真种,便都会让人性格扭曲吗?
那虚云性情如此残毒,今夜未能杀我,日后必定还会再寻找机会谋害老汉的吧?”
“这……”虚海微微沉吟,侧头看了窗台上的狸花猫一眼。
狸花猫依旧在安静观察苏尘,没有其他表示。
十、五败汤
虚海见状叹了口气,道:“开悟心佛真种之人,并非全是心智扭曲之辈,一切皆要看个人开悟了何等真种。
其实,所悟真种越是神妙者,往往越不会受真种影响。”
他话未说完,那个一度沉寂下去,几乎让苏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的冷漠女声就再度响起,接着虚海的话说道:“只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你寿元将尽,潜力聊胜于无,实难成为其中之一。
这般人物,必然列于本寺‘主尊真传大册’之中,自得本寺庇护,倒不必忧虑会被虚云这种旁支暗算。”
真种亦有高下优劣之分。
如能领悟上乘真种,自能享受宗门庇护,虚云这种人也就不敢起心欺侮。
可惜,上乘真种并不是自己这副老朽之身所能奢望。
甚至自身更可能连低劣真种都无法开悟。
毕竟听虚海他们所言,开悟真种似乎并不是一个只看自身悟性的过程——更像是冥冥之中的存在挑选中意者,为之栽下一粒种子,使之开悟。
只是,这狸猫莫非就是为了破灭自己的希望,专门说这一番话?
苏尘抬起老眼,看着窗台上的狸花猫。
今夜经历了犬神、蛇魔、僵尸和尚等连番变故,他的神经也变得强韧许多,已能接受狸花猫就是冷漠女声的现实。
心佛寺连僵尸、母猫妖都能收入门下,可见其之包容。
自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拜入宗门,也就不值一提。
“不能领悟心佛真种,老汉连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无。
假若那虚云下次再使手段,老汉岂不是只能等死?”苏尘神色凄惶,内心其实还算镇定。
当下情形虽然恶劣,暗藏危险。
但哪能比过自己刚穿越过来时,面对万鬼环伺的情形?
虚海看到苏尘神色,于心不忍,复又侧头去看狸花猫妖,眼中流露央求之色。
显然是想求得梨花猫妖一个首肯。
其称猫妖为‘师姐’,连关照一个老人家这般微末小事,都要请猫妖来把关,可见猫妖在虚海心中地位颇高。
狸花猫猫耳微动,扫了虚海一眼,未曾张口,冷漠声音就在屋中响起:“老人确是生人无疑,并非虚海你的同类。
你对他颇有亲近之意,或因你们之间有这一段缘分。
既然如此,你想引他加入咱们院中,我也不多加阻挠。
不过,他最终能否拜入续明院,仍要看师父的意思——在此之前,你还是多想办法,让他能在‘开悟正试’中蒙混过关才好。
若他在正试中开悟心佛真种,因此扭曲了性情,咱们续明院却是绝不能收的。”
“多谢师姐开恩!
师父慈悲为怀,一定不会坐视老人家横死门外!
虚海一定做好万全准备,保证叫老人家能蒙混过开悟正试!”终于得到师姐的首肯,虚海和尚比苏尘这个当事人都更高兴,连连向师姐做出保证,亲自送猫妖出了屋门。
其返回屋中,看着苏尘难掩喜色:“只要老人家能在三日后的开悟正试上蒙混过关,我们便能做同院师兄弟了!
你拜入续明院,也可以不必担忧虚云加害!”
苏尘也松了一口气,向虚海行礼道:“还是要多谢法师鼎力相助。”
心佛寺只对列于‘主尊真传大册’中的弟子加以庇护照拂,余者皆是任其自生自灭,自己眼下与虚云仇隙渐深,在此情况下,还真无法防备虚云的下一次袭杀。
而今若能拜入虚海、猫妖所在的‘续明院’,与他们成为同门,依虚海与猫妖的关系来看,届时自己也能得几分照拂,确实可以不必担忧虚云加害。
给自己争来一段积蓄力量的时间。
“当下最要紧事,还是要确保老人家,能在开悟正试上蒙混过关。
老人家,请喝下这一碗药汤。”
虚海笑容不改,不知从何处提来了一个食盒。
他打开食盒盖子,从中端出了一碗黑亮如油,隐隐散发清香气味的药汤。
……
五败汤。
凡人存身于世,必有伤、病、灾、晦、污五败之气如影随形。
随人寿数增长,五败气息亦与日俱增。
直至最终充盈体魄心魂,致人衰亡。
而心佛寺诸主尊大佛、菩萨罗汉、护法金刚挑选根苗,首重与受试者之缘分,二看资质潜力,三看五败气息寄身之多寡。
缘分缥缈无踪,不可捉摸。
立于诸气顶点的主尊,所看重的资质潜力,亦是玄之又玄,无法揣度。
虚海唯一能协助苏尘,让他不至于被万佛关注,降下真种的一项,便是这五败之气。
服用五败汤,可使自身积蓄的五败之气愈发外显,五败绕体,主尊大佛们一看,亦会觉得此人命不久矣,不堪造就。
那就有很大可能随意撇过苏尘,让他在正试中蒙混过去。
此外,服食五败汤,只是令人本身蓄积的五败气息外显,并不会再使人身增加五败之气,那些外显的五败气息,也将随时间流逝而散于虚空,如此反而对人身有所裨益,有强身健体之功。
虚海放下汤药,与王安叮嘱几句,便自离去。
屋内唯剩苏尘一人。
他脑海里转过五败汤的功效,也知当下唯有信任虚海,端起汤碗,将整碗微温的汤药咕咚咕咚喝下肚。
药汤苦涩粘稠,一口气喝光后,苏尘就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他盘坐在床,等候药汤发挥作用。
闭上双眼,神思就不受限制地发散。
今夜虚海是为给自己送汤药而来,其师姐猫妖则是为替虚海把关,看破自己伪装而来。
就眼下情况来看,猫妖亦不能看出自己的异常。
她以为虚海之所以亲近我,是因为我与虚海有一段缘分?
这种说法或许有一定道理……但却要建立在我只是一平凡老人的基础上。
自家事自家知。
我非是寻常老人,那么虚海这位僵尸和尚亲近于我,甚至在情感上将我当作是家中父祖先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苏尘原本以为,自己这副老人身体因诸天生死轮运转刹那的缘故,得以由死返生。
可既是生人,怎会招僵尸亲近?
或许,这副身体一直都是死了的……只是诸天生死轮的运转,为它带来了些微生机,得以让自身看起来像是个寿元将尽之人。
苏尘眼光闪动,微微活动身体。
他始终绷得笔直的脊椎发出轻响。
衣衫之下,后背脊椎从皮膜下浮凸显现,一节节脊柱骨布满倒刺,紫色纹络顺着骨刺攀爬过苏尘整个后背。
纹络交织,犹如鳞甲。
十一、驾风
“你身处灵机时现的环境中,可以重复签到,是否签到?”
微弱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室内。
苏尘靠墙坐着,形容愈发苍老。
他连续三日服用五败汤,五败之气已然绕体三匝,任谁见了他今时今日的尊容,都会将他与风中摇曳的烛火联系起来,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与世长辞。
然而苏尘真实的状态,却比表面上好了太多。
五败汤令自身五败之气向外发散,五败之气对自身的侵扰减少,反而使己身身轻体健,胃口大开,连精力都旺盛起来。
可惜连续数日服用五败汤后,这种药汤对苏尘体内五败之气的拔除也到了极限。
再服用之,也不会有任何功效。
自身反而会沾染药毒。
几道汤药,能让身体松快些,终究是好事。
苏尘也不会寄望于几道汤药就能让自身恢复盛年之姿。
他听到脑海里响起的冰冷男声,直接在心底默念:“签到。”
“签到成功,你获得鬼灵丹。”
不出所料,苏尘怀中涌现一点寒意,他伸手入怀,便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丹瓶,内里有三颗圆滚滚的鬼灵丹。
自打在俗家院住下后,他每日签到所得皆是鬼灵丹。至今已得了三瓶。
鬼灵丹在他手里可以物尽其用,来再多他也不嫌弃。
苏尘将瓶中丹药倒出,在掌心一字排开。
他自捻起一颗吞服,直觉一阵清凉掠过喉线,精神都因此灵醒不少。
此后,他左掌摊开,掌心朝外对着空地,同时转动了心念。
呜呜——
其心念甫动,屋内忽起一阵阴风,卷起地上些微尘灰。
掌心相对的那片空地,便有一层浓稠鲜血凭空而生,鲜血涌动,不断向内坍缩,形成一口漩涡。
皮毛暗金、周身布满紫青纹络、四肢鲜血淋漓的犬神就从漩涡里爬了出来!
“吱——吱!”
犬神一双尖刀耳向后贴着脑袋,尾巴欢快摇曳,脑袋撑着床沿苏尘的膝盖,口中还不断发出撒娇的声音。
相比苏尘初次在现实里见到它,现下的犬神形体已经完全凝练,若忽略四肢淋漓的鲜血,它就是一头现实里的神俊黄犬。
“好好,坐好。”
苏尘脸上满是笑意,按住犬神不断蹭来的脑袋,随口下个指令,犬神就乖乖坐好,一双褐金眼眸注视着他,炯炯有神。
“这是今天的口粮。”
他捻起一颗鬼灵丹,随手一抛。
丹丸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犬神灵巧一跃,便将之衔住,吞咽下肚。
浓郁的血腥气从犬神身上发散,隐藏于它暗金色皮毛下的纹络隐隐发亮,若有若无的血光围绕犬神盘旋而起。
它的形体越发真实,连毛发都纤毫毕现。
其脚下血泊中,更有一个个神秘莫测的符号浮动。
苏尘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近几日得来的鬼灵丹,有大半被他喂给了犬神,他仅仅每天服食一颗。
现下他服食鬼灵丹,所得收益不大。
除了让他耳聪目明、神智清朗以外,并没有其他功效。
反而是将此丹送予犬神服食,可以不断增进其战力。
苏尘自忖,若是今时再遇到虚云和尚拟化的蛇魔,且不说犬神能否将之毙杀,至少带自己逃命已经足够。
想到这里,他看向端坐的犬神,笑道:“让我看看,你近来训练成果如何?”
“嗷呜!”
犬神猛然啸叫一声。
它脚下血泊犹如滚沸的水液,不断冒出气泡。
一段段神秘莫测的符号自血泊里穿梭而出,乍然缠绕上犬神周身缭绕的血色之风——犬神半人高的身躯,便随二者相合而倏忽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乃是一阵猩红之风在屋内席卷而起,吹刮来去!
屋内空间毕竟狭小,猩红之风眨眼就从这头刮到那头,不断卷起尘灰,刮去斑驳墙皮,使房屋里弥漫粉尘。
“来!”
苏尘冲那阵血风一招手。
那风就化为浓稠血光,向他铺压而来。
只一个呼吸,就包裹住他全身。
轻盈恣意,身若鸿毛般的感觉随之升起,苏尘只是念头一动,自身就被血风推送到了门口!
“好了,好了。”他连连点头。
包围周身的血风就倏然褪去,一段段符文坠落地面,聚成血泊。
犬神重又端坐在血泊上,看着苏尘吐着舌头,褐金眼眸里仍有跃跃欲试之色。
“这里太过狭窄,总有点施展不开。”苏尘坐回床沿,一边掸着身上灰尘,边向犬神说道,“等以后换了更大的地方,再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汪!汪!”
犬神把脑袋凑到苏尘跟前来,张嘴又要舔他一脸口水。
此犬的身形仍在不断强壮。
它从前只与藏獒体型相当,如今已经壮硕过高加索犬。苏尘觉得,眼下的犬神或许只相当于现实里的犬类四五个月时的状态,还会继续爆发式增壮。
刚才它展现两种能力。
一是其身化为血风,可以迅猛侵袭敌手,苏尘就将此种能力命名为‘血风’。
二是血风席卷苏尘,使他身轻如鸿毛,亦能随血风飘荡,他将此命名为‘驾风’。
两种能力的极限在哪里,因为一直不得机会完全施展,他也难以断言,但可以确定只要自身‘驾风’而行,蛇魔那般诡物,必然追之不及。
这两种能力,都是苏尘持续为犬神供给鬼灵丹下,它自身领悟而成。
它仍有深厚潜力可以挖掘。
日后或能展现更多的能力。
苏尘转动心念,向犬神张开了左手。
犬神身形霎时坍缩,化作粼粼血光包裹住了他的左手,一阵蠕动后就消失无踪。
随后,他撑着床沿站起,取来墙角的扫帚,把地面的灰尘都扫到墙角。
屋内苏尘挥动扫帚窸窸窣窣;
屋外亦是人声吵闹。
现下正值饭点,俗家院少年们三两结伴,来去饭堂,因此让整个俗家院都喧嚣起来。
苏尘如今胃口好了很多,也不会错过一日三餐,他能耐着性子呆在屋里,自然是因为有人会来给他送饭。
自家老胳膊老腿的,还是不要和年轻人争抢饭食了。
把这种竞争的机会多留给少年们,自己等人送饭上门就好。
收拾好房间,苏尘刚在屋里新添置的小餐桌前坐下,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公鸭嗓音:“苏大爷,小僧来给您送饭了!”
“诶,门没插,进来吧!”
十二、诡事
吱呀~
来者推门走入,把手中食盒放在苏尘的餐桌上。
其穿一身灰衣僧袍,长相随意,一边伸手帮苏尘抽出食盒里的餐点,一边道:“苏大爷,今早饭堂里蒸了包子。
素馅包子多,肉的少,小僧给您多拿了几个肉馅的。
熬粥的本通老和尚,总爱偷工减料,晚去饭堂的人,必定只得一碗汤水喝。小僧专门往锅底给您捞了几勺稠粥,您看合不合意?”
说话间,长相随意的僧人已将几样餐食在桌上摆好。
一碗浓稠的米粥,三个比拳头还大、冒着肉馅香气的包子,并一碟咸菜而已。
这样的餐食,俗家院少年们往往要赶大早先进饭堂,对打饭师傅态度恭敬些,还要打饭师傅今日心情也好,方才能得来。
若不是虚海特意与饭堂主事打了招呼,苏尘绝无可能享用到这般餐食。
他从桌下抽出一个马扎,递给送饭的僧人请其坐下,笑容可掬道:“哎呀,真是麻烦虚闻法师,每天都要给我这个糟老头子送饭。
虚闻法师,可吃过饭了?
不妨与我一起吃点儿?”
送饭杂役僧‘虚闻’听言,神色赧然,看着桌上的餐食迟疑不决。
其借着给苏尘送饭的名义,多拿了一个肉包在路上吃掉。
可一个肉包也不顶饱,实难抗拒桌上这些饭菜的诱惑。
苏尘看他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将粥饭分出一半,推到虚闻跟前,又递给其一个大包子,道:“那么早就来为老汉送饭,显然是没时间吃的。
虚闻法师,且在我这里用一些吧,回去再吃就不免要吃凉粥冷饭了。”
虚闻下意识接过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听着苏尘苍老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何内心有些泛酸,想起了自己数年未曾见过的老父亲。
其慌忙啃了一口包子,好悬没让眼泪掉下来。
呼噜呼噜喝了两口热粥,才将胸中的辛酸气压下去。
这才向苏尘说道:“谢谢苏大爷观照小僧。
我们这般杂役僧,不入流的角色,哪里担得起法师的称呼?
苏大爷您有续明院的高僧们观照,今天参加开悟正试,必然是要开悟真种的,您才是真正的法师。
若您不嫌弃,以后直接称小僧法名就好。”
“既然如此,老汉就恭敬不如从命。
托大称你一句虚闻小兄弟。”苏尘浑浊老眼里光芒闪动,向埋头喝粥的虚闻问道,“老汉近来时常听说,本寺供奉佛陀、菩萨、罗汉、护法等神圣众多。
每一尊神圣,皆有专门寺院尊奉。
如若开悟相应神圣之真种,便会归于哪一座寺院门下为弟子。
如此众多寺院,数不胜数,可见其中竞争亦必然激烈。
这样看来,其实不开悟真种,做一个杂役僧也未必就是坏事吧?
虽然地位低下,但好歹能平安渡过一生,也是大幸。”
被分派到俗家院的人,就只能在这座大院落内活动,消息闭塞。苏尘听闻的这些消息,还是与负责俗家院杂役事务的僧众接触以后,方才渐渐知悉。
不过,他也仅能探知到这些表面消息。
更深层次的消息,如他当下的问题,一在外界那些杂役僧面前提及,对方无不讳莫如深。
如今也是他每日与虚闻分食餐饭,两者关系渐深,才好提出这样的疑问。
而虚闻听到他的疑问,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在苏尘要将话题转移之时,其开口道:“苏大爷,本寺以‘智慧真如法,幽玄湛寂根,清静悟三昧,正本虚空藏’此二十字为门下弟子颁授法名。
你可知,杂役院中,辈分最高的僧人是哪一位?”
“哪一位?”苏尘看着虚闻面无表情的样子,内心隐有预感。
虚闻咧嘴笑了笑,笑得苏尘心头一紧:“便是在俗家院饭堂做了二十年主事,每逢轮换便要大费周章,打通各个关节以让自己留在此地的本通!”
其埋头喝了一口粥,无所谓道:“本寺每月都有四次开悟正试,每次参与正试的俗家院弟子,绝不少于百人。
此三百人中,能得授真种者,十不存一。
余者尽投去杂役院。
可即便如此,从本寺‘本’字辈法名封讫,至虚字辈法名开始颁授至今,杂役院中,亦只余本通一个杂役僧。
其余辈分比他高的,皆是从各修行正院调来,监督杂役院事的法师。
虚字辈的杂役僧倒多得很。
割过一茬,总会再长出一茬来……”
苏尘闻言毛骨悚然!
他也见过那饭堂主事本通和尚,从诸杂役僧口中听闻过此人一些事迹,无不称其懦弱怕事,好吃懒做,惯行媚上欺下之事。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和尚,竟是心佛寺硕果仅存的本字辈杂役僧!
本字辈法名封讫逾四十年,本通是最后一批得授本字辈法名的僧人。
四十年间,假若心佛寺月月开启四次心佛正试,无能得授真种被踢入杂役院的僧众何止百千?
可这般多的杂役僧,却都没有激起一丝水花,默默地消失了……
心佛寺,究竟是怎样的佛寺?!
苏尘心头震怖,却仍存几分侥幸,向虚闻问道:“这般多杂役僧……他们都去了何处?”
虚闻与他对视,诡异一笑:“军主院的一位上师近日损失了一件法器,那法器以某种灵性富集的生灵腿骨所制。
昨天,与我同寝的一位杂役僧,就在猪场喂猪时不慎跌倒,被猪群践踏至死。
浑身血肉模糊,仅留一副腿骨完好;
枉生山营造的尸陀林里,近来不断有尸首完全腐败,不堪一用。
山下那一处杂役分院,恰巧近来被疫气侵袭,已经死难九成;
三妄院……”
虚闻将近来自身亲眼所见的事情,一桩桩罗列。
苏尘愈听愈是沉默。
直觉其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满了深重血腥!
这座佛寺之中,人竟与猪羊牲畜、乃至一个板凳、一张桌子都毫无区别,都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物品’!
“寺内这般凶险,你为何不逃出去?”苏尘脱口一问。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出言鲁莽。
虚闻亦是诧异地看着苏尘,顿了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才道:“像苏大爷您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已是十足的人瑞。
想来是有顶好的家境,是从富庶州县出来的吧?”
苏尘含糊其辞,把虚闻的问题搪塞了过去。
这副肉身的原主一辈子都呆在村中,最远也不过是到村隔壁的乡里,对于自己身处哪个国家,位于哪个州县,都是浑然不知。
其一生经历乏善可陈,让苏尘如何回答虚闻的问题?
只好支吾过去。
虚闻也不在意,边回忆着过往,边道:“我是大昌国阳柳州人氏,三年前拜入本寺。
我拜入山门那会儿,家里已经没有余粮了。
父亲每日都去外面剖榆树皮、挖草根,母亲在家把树皮晒干磨成粉,做成面条给我们兄弟两个吃。
苏大爷,我家那时好歹还有树皮可吃。
可是旱灾持续不断,总有一天,树皮也会被刮干净,到时又能吃什么?
这样年景,不独是我们那一个地方。
阳柳州闹旱灾,隔壁的长风郡就发洪水,京城七月降大雪,连续十五日大雪不绝——天灾不断,人祸频繁。
大昌国已被这般灾祸笼罩不知多少年了,根本没个头。
山下都是这光景,逃到山下,不也难逃一死?
更何况还逃不出去呢……”
停顿了片刻,虚闻声音转至低沉:“我上月遇到一个从大昌国平云郡拜入山门的杂役僧,他说接引法师领他们从自家到山门,只走了几十里路。
他还从来都不知道,几十里外有这样大的寺庙。
我还记得,当时我被接引僧带进山门,从家到山门也不过几十里路。
可是,平云郡与阳柳州相距得有数百里!
分明是从不同地方出发,怎么到本寺的距离都差不多?”
虚闻抬眼注视苏尘。
一双泛红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不解。
以及暗涌的癫狂。
苏尘心头发寒,直觉虚闻当下状态有些不对劲,但当他细究这种异常感觉之时,虚闻忽然收敛了表情。
其把碗中残余的饭粒舔舐干净,起身略显恭敬地与王安说道:“苏大爷,今夜就要举行开悟正式,是以今天饭堂不再为俗家院弟子提供中午、晚上的餐饭。
以令俗家院弟子能洁净肚肠,辟除自身沾染的五谷荤腥。
今天正午、晚上小僧就不来给您送饭了。
愿大爷您能一朝开悟真种,拜入修行正院,超脱凡俗!”
“那就借小兄弟吉言了。”苏尘言不由衷地附和着,目送虚闻提着食盒走出了屋子。
“大昌国、阳柳州、平云郡……”
他关好屋门,坐在马扎上,把虚闻提及的几个地名翻来覆去地念叨,寄望于能以此撬动原身模糊的记忆。
可原身对这些地理位置全无概念。
原主记忆里,只有其家所在的‘小沟子村’、‘元河乡’两个地名尤为清晰。
莫非原主不是大昌国人氏?
虚海背着自己,也是走了几十里即到心佛寺山门……
纷杂思绪如潮涌上。
又随苏尘徐徐吐出一口气,就尽被压下。
心佛寺或有藏书阁一类的地方,以后如有机会,自己可以借阅藏书,浏览地理风物志,终有一日能弄清楚元河乡在哪一国,大昌国又是怎样光景。
如今还有一件事,更攸关自身性命——开悟正试今夜就要开启。
一个佛门宗派的入门仪轨,不是在堂皇白日举行,而是在夜间开启。
这本身就非同寻常,殊为诡异。
而苏尘今天从虚闻那里得到众多关于心佛寺的‘传闻’,获得了更诡异恐怖的情报,反而对入门仪轨在夜间举行也不在乎起来。
不管何时举行仪轨,只要自己能蒙混过关,不开悟真种,不被扭曲性情就好。
依虚闻所言,开悟心佛真种者,十不存一。
自己肉身本就衰枯,又连续三日服用五败汤,五败气息绕体三匝,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成为被‘神圣’选中的人。
可苏尘心里总不踏实。
他体内寄居了不知多少诡邪,孰知心佛寺的‘神圣’们会不会与‘它们’抢位置……
十三、怖畏之妄
天色冥暗,山风渐起。
一座座寺院殿堂坐落于绵延群山各处,每一处寺院皆显发不同光辉,诸色交杂斑斓错乱,以致这天色更显混沌。
山间一处石亭里,有二人一站一坐。
坐着的人行止随意,瘦脸长眉,满面化不开的阴狠,赫然是虚云;
站着的人长相随意,毕恭毕敬,弓着身子唯唯诺诺,却是俗家院杂役僧虚闻。
“你都与他说些什么?”虚云依靠栏杆,低眉垂目看着一群在自己鞋边爬来爬去地蚂蚁,向虚闻问道。
虚闻不敢抬头,目光亦看向那群蚂蚁,战战兢兢答道:“依法师您的吩咐,与苏大爷讲了些恐怖的事情。”
有只蚂蚁从虚云鞋上爬过。
他扬了扬眉,忽然抬脚将那支蚁群尽数碾死,有蚂蚁侥幸逃出,亦被他脚掌追上,随之碾成泥浆。
一边做着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虚云一边追问:“他反应如何?”
虚闻的目光无处安放,颤声道:“他似乎有些害怕。”
“怕就好。”
虚云抬起头,看着虚闻头顶的戒疤,忽然道:“我们三妄院尊奉‘地狱主降阎魔尊’、‘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密迹金刚夜叉王’三护法神圣。
主要修持三护法神圣把持的‘三妄气’。
你可知何为三妄气?”
他语气舒缓平静,叫虚闻也渐渐放下紧张,下意识回了一句:“小僧不知,何为三妄气?”
“因人心生恐怖念而不能自持,谓之怖畏之妄;
因人所求颇多而不能满足,谓之欲妄;
因人妄言妄语,不能立身实际,谓之谗妄。
这便是三妄之气。”虚云眼下似乎颇有耐性,与虚闻解答道,“只要今天能在那个老头心中种下恐怖念,今夜的开悟正试上,恐怖之想必被万佛殿放大为怖畏之妄。
如此,他就无法在万佛殿中安坐,意图脱逃。
只要他预备脱逃万佛殿,殿外守戒主持僧就可将他毙杀。”
虚云顿了顿,眯着眼睛向虚闻问道:“所以,你与他所说的那些恐怖之事,一定是本寺内发生的事情吧?
你入寺三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恐怖诡邪事,想必不少。
如今我与你分说这一桩事,是否也能成为你积累的本寺秘闻?”
虚闻方才还在认真听虚云讲述三妄院修行事,内心想着这般修行秘事,自己从前根本没有机会了解,眼下也是刚好碰上,不能错过。
但随着虚云此番言语一出,他顿时心神俱震,抬目看向虚云,眼神骇恐:“小僧,小僧并非有意向俗家院弟子泄露院外之事,是您、是您吩咐的……”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虚云嘴角勾起,阴冷地笑着。
他的形象在虚闻眼中,猛然变成了一个遍身鳞片,身形盘绕的巨蟒,这头巨蟒盘在石亭栏杆上,正冲虚闻吐着信子,发出诡异声音:“你看,你今时也生了恐怖心,具足了怖畏之妄……”
巨蟒的声音落入虚闻耳中。
它的恐怖真形也烙印在虚闻心底。
恐惧如洪水冲破了堤岸,瞬间淹没虚闻的理智,他禁不住骇叫一声:“啊!”
随这一声惊叫,其周身气孔倏忽顿开,一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从那些气孔中排出,在虚空里化为一条条色泽斑斓的小蛇。
这些小蛇密密麻麻聚集盘结,最终化为一条大蟒。
虚云一张口,这条大蟒就身体摆动游曳,穿入他的口中。
他打了个饱嗝。
看着身前,身前仅余一张人皮。
数日前猫妖打灭虚云降下的蛇魔,令虚云颇有损伤。
好在今日,这般损伤随着他吃下虚闻也就被完全弥补。
——
俗家院前的几座火盆已被点燃,照亮了昏暗的环境。
诸俗家院少年们聚集在大院门前,随着一矮胖僧人叫到名字,就到他那边去,领回一卷布帛。
因为开悟正试即将开始的缘故,少年们都知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也不复往日嬉闹,神态严肃起来。
领取布帛也是秩序井然,不过一刻时间,所有人都将布帛拿到手。
“心佛根本经记载于你们所持布帛之上。”
矮胖僧人眼望众俗家院弟子,开口说道。
其话音刚落,便有俗家院弟子忍不住好奇,想要解开丝带,查看布帛上记载的‘心佛根本经’修行法门。
苏尘站在人群之后,倒没有轻举妄动。
他脊背挺直,身材高大,即便立于人群最后,也似鹤立鸡群,再加上那张老脸,就格外引人注目。
连矮胖僧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方才出声制止俗家院少年们:“此时不准拆开浏览布帛之上内容。
你们多数都不认识字,看了又能如何?
更何况,心佛根本经本身晦涩艰深,寻常人贸然阅览,自身极可能神智混乱,乃至被外魔侵染。
唯有到了万佛殿,开始开悟正试之时,方才能打开布帛,浏览经卷。
自有禀赋天资者,则能在诸佛神圣加持之下,通晓个中真意,开悟真种。”
矮胖僧人言语及时,制止了诸少年的动作。
见众人都依言把布帛收好,才接着道:“待会儿贫僧会领你等前往万佛殿,那里便是举办开悟正试之地。
你等须要记得:其一,进入万佛殿后,不可随意走动,选好方位,即观览心佛根本经,打坐冥想,沟通诸佛神圣。
其二,须在万佛殿呆足一夜,不是开悟真种,不得擅自脱离。
门外自有守戒主持法师看守,假若贸然脱离,则受身形分裂之刑。
其三,期间你等或会听到种种匪夷所思之声音,看见种种不可理喻之景象,皆将之当作空无即可,假若起心探究,后果自负!”
他将这三条守则细细交待过诸少年,末了,又问一句:“可都记住贫僧说的话了?”
“记下了……”
众少年齐声应诺。
如此,矮胖僧人方点了点头,提起放在脚下的灯笼,转身引众人往黑暗中走去:“都随我来吧!”
少年们排成长蛇之列,随矮胖僧人走进漫漫黑夜。
苏尘坠在最后,走得不紧不慢,没有与队伍脱节。
幸亏这几日连续服用五败汤,让他身体薄有精力,能跟上少年人的脚步。否则,今夜光是让他紧跟队伍不掉队,就能要了他半条老命。
俗家院弟子们在山阶石道上走了一阵,七拐八拐之下,很快就记不清回去的路该如何走。
山间佛殿辉煌,显发无量轮光,亦牢牢吸引住少年们的心神。
这般走了不知多久,便见熊熊光明大火在前方冲天而起,一座在无尽光明环绕中的殿堂赫然显现,烙印在众人眼底。
即便多数人不识得字迹,亦都心有所感——万佛殿,到了。
十四、杀贼
雄伟庄严,犹如光明铸就的万佛殿前,修筑有一座广场。
广场以条石铺就平整地面,四周架设一座座火盆,那火盆里不知加了何种燃料,以至于火焰能冲天而起,光明璀璨,望之使人心神澄明,仿佛邪念都被火焰焚成了灰烬。
于是,广场上,最阴暗的反而是所有人被火光映照出来的影子。
此时万佛殿前已经聚集了百十人。
她们的存在,引起了俗家院弟子们的一阵阵低声议论。
“竟然有女子……”
“佛寺里面,怎会有女子?难道本寺不只有和尚,还有尼姑?”
“她们莫非是与我们一样,来参加开悟正试的?”
少年们议论纷纷。
看着这些女子,苏尘亦是一脸意外。
他犹记得虚闻提到过的一些心佛寺传闻,本以为这座佛寺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蕴含难以揣度之恐怖,没想到他们还能更乱来一些。
竟让佛寺之中出现女子!
这时,矮胖僧人领众少年在那百十个女子的左侧列队站定。
见众人眼光还止不住往那些稚嫩青涩的童真少女身上瞟,其脸上露出一抹意味莫名的笑容,开口向众少年解释道:“这些俱是明妃院里的俗家女弟子。
今夜她们之中,如有人能开悟真种,便会被选去各院,成为诸上师、法王们的明妃佛母,与高僧大德同修正法。
且不要再看了,心守正念,不可妄想!
日后,她们说不定就是你们的师母,乃至师祖母!”
闻听矮胖僧人这番话,苏尘简直目瞪口呆。
想象这些懵懂天真的女子,最终被送到各个修行正院去,与那些不知多少年岁的高僧们‘共修正法’——那是何等荒唐诡异的情景!
心佛寺处处透着诡异邪僻。
这哪里是佛宗门庭,分明是一座魔窟!
矮胖僧人告诫众人一番,转身走上殿前石阶,迎向守在闭锁殿门前的一个僧人。
僧人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着一袭明黄僧衣,外罩朱红法衣,颈间悬挂一串似玉石质地的素白念珠,从其衣着上看,其地位显然高于寻常僧众。
其神色淡漠,边听矮胖僧人面带谄媚地汇报,边走向众俗家院少年。
随其迈步走向众人,一种莫名的气息亦笼罩向众人,霎时令众人心生种种怖畏之念,仿佛朝他们走来的僧人乃是一头猛虎、一尊凶魔、一位神圣。
这怖畏之念如此强烈,竟压迫得众人纷纷垂头弯腰,不敢在红袍僧人面前直起身子。
苏尘见众人这般反应,心中虽不知根由,但也有样学样,垂下了头,不希望显得自己太过突出。
然而,他虽垂着头,却无法弯腰。
脊椎如一杆大枪般笔直,内里寄居的邪异,显然不是什么货色都能压服的存在。
加之苏尘身材高大,与红袍僧人相比也不遑多让。
是以他这般装模作样,反而更引人注目。
红袍僧人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后的苏尘。
“虚真上师,今次俗家院收拢一百二十三个俗家弟子,已尽数在此,无一人缺席。”矮胖僧人毕恭毕敬道。
“嗯。”红袍僧人‘虚真’淡淡点头,一双棕色眸子盯住垂着头的苏尘,忽然道:“你便是续明院虚海领回来的那个老人?
果然如虚云所说,散发出来的气味这般浓重,惹人嫌恶!”
其声调毫无起伏,话语却如狂浪击礁石,猛然拍在苏尘耳边!
什么?
苏尘心中一紧,忍不住抬头,正对上虚真的一双眼眸。
与此同时,一股类似蛇魔身上散发的腥臭、糜烂的气味直冲入苏尘鼻间。
刹那间,天地摇颤!
他看到,红袍僧人的双目之中,各有蓬勃金黄焰火升腾而起,盘绕成火环圆轮——一尊青面獠牙,浑身紫黑的存在头顶火环圆轮,拔地而起,瞬间升作数十丈高!
这存在的面貌形象,与苏尘在心佛寺山门殿前见过的‘密迹金刚’雕像尤为相似!
密迹金刚,大鬼神王!
头顶火环圆轮的神魔一脚踏地,脚下奔腾如血一般艳红的火,那火焰铺展而起,遍布其身,向外层层散发。
每一层赤火的间隙里,皆有一个个扭曲的影子。
那些影子或作人形、或为牛马之状,尽受赤火灼烧,疯狂挣扎,却难逃脱这永劫!
神魔双臂叠合于胸前,十指结成法印。
法印一现,即化乌黑圆镜,映照向苏尘自身!
苏尘眼望这副不知是真实或虚幻的画面,眼望那面乌黑圆镜,直觉心神都被收摄了去,一时间种种怖畏之念在他心头丛生,让他不能自拔!
只是,种种怖畏心乍起之时,另有熊熊怒火跟着涌动而起,喷薄而出!
弱小即是原罪——
可恨自己这副身躯!
可恨这满身满眼满世界的鬼!
可恨我有心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杀贼!杀贼!杀贼!”
无数个或尖锐、或低沉、或厚重、或高亢的声音,从不知何处而起,层层叠叠灌满了苏尘的耳朵!
它们与苏尘皆有一样的怒火!
剧痛猛然自苏尘左手臂涌起,更为这怒火添了一份薪柴!
熊熊怒火直冲天灵,将本不属于苏尘本心本念的种种怖畏、虚妄之情绪,统统烧了个干净!
苏尘的神智刹那回转清明。
他心思百转千回,现世却也只是过去了匆匆一刹而已。
剧痛仍在左臂之上蔓延,他收回了与虚真对视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紧攥成拳的左手手背之上,裂开一道狰狞伤口,血淋淋的伤口里,长出一副交错开合的獠牙;五指盘绕着诡秘莫测的纹络,蔓延向他整条臂膀。
手腕之上,‘犬神’的眼目奋力张开。
被衣衫覆盖住的整条臂膀,都被神秘纹络盘绕。
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遍布其上,每一道伤口里,或长出血盆大口,或生有狰狞獠牙,或有骸骨拼凑的图画。
诸色斑斓光辉在‘伤口’之上升腾,若非衣衫覆盖,苏尘身上的异状早已惊动场中的心佛寺僧人!
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感觉左手掌心似是长出了什么东西,正在微微蠕动。
随着苏尘平复心境,怒火消歇。
身上的痛楚亦在徐徐消散,种种异象都被逐渐抹平。
“嗯?”
但是,虚真眼看苏尘毫无异状,若无其事的模样,却深深皱起了眉头,正要继续追究。
身侧矮胖僧人终于战战兢兢开口提醒道:“上、上师,开悟正试是、是‘菩提院’的法王首座们都看中的事情……不、不能有人妨害正试的……”
“这个老人似有异常,我想探查一二。”虚真转眼盯住矮胖僧人。
在其目光逼视下,矮胖僧人头颅越垂越低,方才那一句提醒,已经耗光了他的勇气。
对方乃是开悟了‘密迹金刚化相’真种,得登‘主尊真传大册’的弟子,开悟真种即被授予上师尊位,赐慑魔法衣,他不过是一个侥幸开悟真种的普通弟子,能出言提醒虚真,已是责任心至重了。
好在‘菩提院’对于虚真这般真传弟子,亦是深有威慑力。
其顿了一顿,收回盯着矮胖僧人的目光,轻声道:“算了。
开悟正试将启,劫数总归已至。
有些人,仍旧在劫难逃!
都进殿入试来吧!”
虚真转身走上台阶,冲着万佛殿正门一拂衣袖,劲风撞在正门之上,三道门户齐齐而开!
十五、诸佛神圣
哐当!
万佛殿三道门户齐齐打开,一阵寒风从殿内扑出,吹卷起地上的落叶,令阶下等候的人们都感应到了一丝寒意。
矮胖僧人匆匆瞥了眼俗家院众少年,挥手招呼一声:“都进殿吧,里面有你们的造化!”
说完再不停留,慌忙奔到了角落里,不敢对着大殿正门。
殿前的数百余男女面面相觑片刻,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迈上石阶走进万佛殿内,其后人们才源源不断步入殿中。
苏尘跟在人后,低眉垂目,缓步徐行。
大殿一侧有两束目光一直集聚在他身上,他依旧不动声色,忽略了立在万佛殿旁盯着自己的虚真。
从前遭遇虚云,被封印于左手腕的犬神因此提前苏醒,撬开了诸天生死轮的封禁。
如今再遇这个虚真,导致他整条左手臂内被封禁的邪异都躁动起来,差点突破封锁。
再加上虚真方才展露出来的气息,与虚云拟化的那头蛇魔气息相类,都是那样腥臭污秽——这让苏尘确定,虚云、虚真所悟真种必有渊源,两者可能是同一个修行正院的师兄弟!
自身左手臂内寄居的诸多邪异,对虚云、虚真的气息表现出莫大的敌意与仇恨。
而虚云看到自己第一眼,便欲杀死自己;虚真见到自己,亦说自己散发出来的气息令他深感厌恶……
此前苏尘以为,虚云使手段都要杀死自己,是其性格扭曲的原因。
现下看来,或许有这一重原因。
但更深层次的主因,应该不止于此。
更可能是自己左手臂里寄居的邪异,与他们所修持的一类气息,本就相互对抗,乃是天敌……
呼!
一股冷风吹袭苏尘周身,帮他压下心中杂念。
他跨过万佛殿门槛,顿觉置身光明世界,大殿内无数灯烛燃亮,映照出殿中一尊尊菩萨、金刚、护法神圣之雕像。
有千手千眼立于莲花座,广发无边清静光辉者,是为千手千眼菩萨尊;
有面为金狮子相,三目怒张赤红,张牙卷舌,身青黑,青发飞扬者,是为狮首佛母菩萨尊;
有肩生双首,一为美人头颅,一为獠牙猪首,身暗金而有四臂,双足踏地者,是为地母菩萨尊。
诸大菩萨如林耸立大殿两侧,苏尘一眼扫过,便知此间共有八尊菩萨相。
八尊菩萨塑像之后,便是心佛寺诸护法神圣。像密迹金刚、被视作心佛寺战争杀伐主的‘大黑天玛哈嘎喇’等尽在护法神圣之列。
大殿朝向正门的那面墙壁前,并无任何神圣塑像。
唯有一副挂画铺展而下。
挂画之上,绘就一轮灿烈大日。
遍照大殿,使此间俨然光明世界的辉光,尽自那一轮大日之中演化!
大日运转圆融,无有实形,无有具体概念,然而却仿佛囊括了殿内所有神圣的真意,可以化作殿中任何一尊神圣!
‘祂’即是心佛寺尊奉的一切法性本初之佛-大日如来。
诸佛陀、菩萨、神圣尽在此佛包容之里,观照大日,存想大日,如蒙点化,可得一切真理,可证一切如来!
心佛寺以大日如来为无上主尊,根本大佛。
下有八大菩萨。
诸菩萨显忿怒相、降魔相,化为诸般护法金刚。
诸大菩萨、诸护法金刚征战四方,降伏世间神魔,纳入心佛寺内,演化为诸护法神圣。
是以,佛陀之下,诸菩萨高于护法金刚、护法神圣。
而护法金刚与护法神圣则无高下之分。
诸菩萨、护法神圣之无上住世空法性流转万气之中,得此住空法性亲自点化者,往往可以开悟神圣示现之相——譬如虚真的密迹金刚化相、神圣本相、自性观想神圣相此三类真种之一。
此三类真种,被称作‘正觉’。
开悟者得授上师尊位,列入‘主尊真传大册’之中。
余者或资质中平,或无有机缘,不能吸引诸神圣住空法性为己身点化,但于万佛殿得万气浸润,可被住空法性挟裹之神韵灵性点化开悟,此类真种则被称作‘次觉’。
虚云的蛇胎藏真种,即是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座下的五种次觉之一。
开悟次觉者,或多或少会受真种影响,性格因此转变。
不过,历次开悟正试,百人之中,能开悟次觉者都是十不存一,可得护法金刚、神圣点化,开悟正觉者,却多是数次正试才出来一个。
能受八大菩萨亲自点化的弟子,百年难遇。
佛陀以无上正等正觉示现,助人开悟之事,至今无有一例!
苏尘目光掠过殿内如林的诸神圣雕像,身处光明世界,内心却被黑暗包围——眼前这诸般神圣,皆是面貌狞恶,阴森恐怖,哪有一丝一毫清净慈悲之相?
他吸了口气,按着先前矮胖僧人的嘱咐,自选了一个位置盘腿坐下。
此后又有人在他左右选定位置坐下,有男有女,彼此之间或有眼神交流,但都不发一言。
片刻后,俗家院、明妃院弟子俱已入殿。
苏尘听到身后三扇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打开布帛,阅读其上记载的心佛根本经,求得开悟真种,而是沉定心神,不时观察大殿四下,感应有无异状。
于其他弟子而言,遑论正觉次觉,只有开悟真种,他们才能真正在本寺立足。
而苏尘却是唯有不被所悟真种扭曲性情,才能为续明院接纳,成为其中一员。
他已然察觉,需开悟心佛真种,才能拜入其中的诸般修行正院绝非善地。
反而只收不开悟心佛真种之弟子的续明院,在诸院之中清新脱俗,在自身选择不多的情况下,唯有此处可以寄托性命。
“我悟了,哈哈,我悟了!”
这时,一阵狂喜的叫喊声骤自苏尘身旁响起。
苏尘惊愕转头,就看到身旁不远处一个俗家院少年盘坐在地,手捧着布帛经卷连连叫喊。
随着他叫喊出声,一丛丛赤红毛发顺着他的后脖颈一路生长延伸,直长到他的尾椎骨!
毛发如一簇簇钢针,直将少年后背衣衫顶得膨隆而起!
身体上出现如此异状,带给少年强烈的痛感。
他不停抓挠后背,旋而起身奔向大殿门口,一边奔走,一边叫喊道:“法师,诸位法师,弟子开悟真种了!”
大殿偏门‘吱呀’一声打开。
少年急奔出去,偏门顿又闭锁。
门外很快没有了少年的声音。
只有虚真冷淡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你为识障所迷,所悟真种残缺不全,无法感应任一气息……
是以,不算入门。
杂役院的主事,把他领走吧!”
虚真的声音响了一阵就止息下去,急奔出门外的那少年对其这番处置,仿佛也毫无异议,唯以空洞的寂静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