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首领
“那么,你知道将人改造成怪物的方法吗?”
柯林将仓库事件中自己遭遇袭击的过程,和心里的一些推测向那位守灯人描述了一遍。
当然,他隐瞒了自己和季丽安对那些血肉的灵素残留做过检测。
“至少有五种方法,能造成你所描述的情况,但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守灯人说:
“如果是巫术的话,预设触发机制也很简单。仪式装置中的扳机,可能就是你的杀意,或者是那人心中积累的痛苦。”
柯林想着自己打在对方嘴巴上的那一枪托,心想真是一冲动就惹出事来了。
“我被那东西抓伤了,伤口恶化得很快。”柯林指了指自己的侧腹,那里的衣物下面是一条处理过的伤口:
“看过这个能知道些什么吗?”
“也许。“
柯林以为至少需要掀开上衣,结果守灯人只站在原地,似乎连瞳孔都没有变焦过。
“上面没有灵素。”他直接开口得出结论,就像只是分辨桌子上有没有苹果一样。
“物质接触不等于以太也会相连,伤口上不沾染灵素是很寻常的事。”
守灯人摇摇头说:“光是这样,什么都不能确认。“
意思是必须让他询问朱莉欧?
但是在事情的全貌明朗之前,柯林并不想暴露那个旅馆的所在,让卢卡知道朱莉欧的位置。
某种程度上,这是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唯一的筹码。
在他略感到头痛时,卢卡却先开口说话了:
“我想起一些要处理的事,要回去一会。先送你们到马车行站吧。“
谢天谢地,卢卡现在离开,就不用担心暴露了。
随后柯林又感到,卢卡的这句话来得真是太巧了。
也许卢卡是真的想起有事要办。
也说不定是因为,卢卡不想与“老家”和守灯人的事牵扯太深。所以把与朱莉欧有关的事情都撇给了柯林。
但以柯林对这个男人的理解,他又隐隐觉得最大的可能是:
卢卡应该是察觉到了,并且默许了自己对他的戒备。
……
卢卡朝着停在河堤公路上的车子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柯林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卢卡。”
如今,能管他叫卢卡的人寥寥无几了。
卢卡转过头来看着柯林,这些年除了柯林的身高,两人似乎都没有太多变化。
“我有麻烦了,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柯林在名义上依附于卢卡,却很少开口请他帮过忙。
“帮我往外传一些谎话,比如有人在南郊布克新站,看到朱莉欧被绑进了轨道旁的那片废厂里之类的。”
这样就能稍微快一些引出卡佩罗的人,不再那么被动。
“我记住了,会替你办到的。”
“最快多久,他们的人能听到这消息?”
“我不能让集团里的人也被那个怪胎盯上。”卢卡说:“所以消息要多转几个弯,明天早上传开。”
也就是最快明天中午,卡佩罗家的人会出现在谣传中指定的地方。
“足够了,以后我会偿还的。”
“只要你还相信我,我就愿意帮助你,柯林。”卢卡说:
“活下来,算我欠你的。”
……
仓库事件,原本就是柯林在为卢卡办事时惹上的麻烦,卢卡是有责任的。
柯林对他的防备也是合理的。
而且它又超出了卢卡的能力范围,足以让他感到陌生和惊惧。
但他没有为此动用自己麾下切斯塔洛家族的力量。
柯林猜测他的想法应该是:
“族长”无权让集团中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入这种普通人根本无力应对的危险。
所以卢卡的实际做法是,找来自己尚不信任的守灯人,并且打算亲自帮点忙。
却又在谈话中察觉到了柯林对他的戒备,所以才在中途以一个生硬的理由退出。
柯林坐在马车上,在心里慢慢地复盘和梳理着卢卡在这次会面中,他所有动作背后可能的意义。
卢卡虽然当上了族长,但确实不像一个首领。
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照顾每个依附自己的人。
也许正因为这样,不会有人真心地感激他,每个人都会觉得他对自己多少有些亏欠。
坐在那种位置上,就应该让别人都知道你已经没有心肝了才对。
柯林正了正那只手腕上的表,让自己不再去想卢卡的事。
那个守灯人坐在柯林对面,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就像海潮褪去之后,无言的荒滩。
仔细想想,他确实没说过一句和神秘世界无关的话。
这类人,应该就是确保五只手在同盟内立足的,超凡层面的保障。
他们,还是作为人在生活着的吗?
……
傍晚,柯林在早先约好的地点,一家两个月前还是酒馆的甜水店里找到了里卡多。
“他们只卖果汁了。”里卡多苦着脸说:“我收回以前说禁酒令无所谓的话。”
“果汁哪里不好吗。”柯林把他拉上马车。
算起来里卡多才刚刚成年,柯林想起了以前和他变着法绕过规定买酒喝的日子。
比起未成年饮酒本身,他们享受的可能只是越出围栏的过程。
三人来到了安置朱莉欧的旅馆,在过道里,柯林和里卡多蒙上了脸。
而守灯人就像看不见柯林递给他的头巾一样,所以柯林也就不自讨无趣。
走进房间,昏暗中仍能看到朱莉欧孤零零地坐在床头,嘴巴被塞住,双手捆在铁质的床栏上。
看得出来床上有挣扎的痕迹,但她现在已经疲倦地睡着了。
看见她睡得香,柯林才想起自己也困得要命,毕竟从仓库事件到现在他一直没合过眼。
里卡多找到火柴盒,准备去点起煤油灯。
守灯人站在房间角落,就像不存在一样。
柯林走进盥洗室,用旅店的毛巾擦了把脸,然后才看到毛巾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位旅客留下的铁锈色血渍。
压下心里的恶心,心想审问要开始了,现在就开始反胃怎么办。
火柴划过的声响惊醒了朱莉欧,在惊惧中,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
纤弱敏感的黑帮公主。
这些形容词叠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几个月前,说不定她还有着能和卢卡平起平坐的地位。
而现在,她只能无助惊惶地看柯林把那只带血的毛巾放在床边。
按流程告诉她敢大叫就如何如何之后,柯林取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
像是被自己的呼吸呛到,她低声抽泣般地一个劲说起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十五章 蓝斑
还很年幼的时候,朱莉欧就察觉到自己比别人优越。
比如说,哪天不小心弄伤了某个玩伴,或者坏心地抢走了谁的东西,总之让某个孩子恨恨地嘟囔着跑回家。一般来说最迟当晚,他的父亲就会找上门来。
昏暗的烛光下,受了伤的孩子在哭诉,稚拙的童声婉转凄楚,而且尽可能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她想弄瞎我”,之类的云云。奈维欧不会出面,在场的几个佣人指指点点,议论着她听不懂的话。
在朱莉欧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受罚,不自觉地抿嘴捏紧裙角的时候。那个始终没说话的父亲,却咬牙扇了自己的孩子一耳光。
她诧异地抬头,并且将永远记得那个孩子戛然而止的声音,就像被人从后面偷袭了一样。
哭泣是用来求救或申述的,但那个孩子却弄不清场上谁会保护自己了,捂着脸忘了怎么哭。就像过早地从童年的襁褓里被拽出来,又被丢在广场上。
所以她知道了,那些“朋友”的父母,都会是自己的帮凶。
她也第一次察觉,某些名字后面藏着一种力量。它足以倒转是非,能让别人的父亲不问缘由地打自己的孩子。
那以后再也没同龄人敢反驳她,让她变得说话没轻没重。但其实,朱莉欧曾不止一次梦见幼年时那晚的场景。每次梦里,那个被赤裸裸地抛弃在众人面前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她自己。
那晚,其实在由衷地觉得欣喜之前,她首先体会到的是另一种让她渐渐没法睡安稳的情绪。
女孩心里深深地知道,那个力量迟早会回过身来,恶狠狠地扑到自己身上。
比如像眼前这样。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
被绑了一天后,盯着那条染血的湿毛巾,她呜呜地哭不出来。
……
……
柯林能说那条毛巾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吗。
但既然效果还不错,他也就懒得解释什么了。
关键是快点问出关于攻击自己的怪物,以及对面的守灯人的信息。
结果对方却太过软弱和配合,搞得根本不是审问,反倒更像在帮她回忆一样。
“你不认识那个人?”
“他是赌场的人,我只是那天晚上过去一下……”
“那个赌场的营收怎样?”
“……我不知道。”
“你不是去查账的吗?”
“我只是在场坐着……看他们做事。”
“那个怪胎呢?”
“……我不认识他。”
“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没有。”
“确定?”
“我……不知道。”
“你平时在哪?””
“画廊,聚会,什么的。”
比柯林想象的更悠闲。
“你认识跟着你的每个人?”
“不认识。”
“那你怎么能确定那个怪胎是赌场的人?”
(恍然)“那……不确定。”
有种想扶额的冲动。
“他们人太多了……我分不太清楚。”
“你现在觉得他跟着你过吗?”
“想想又好像,跟着的。”
总觉得她会说出这个答案,完全是自己引导出来的结果。
这样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那你见过跟他印象类似的人吗?”
柯林指着房间角落里的守灯人问。
她抬起头,就像刚刚察觉到那个守灯人的存在似的,怔怔出了神。
“见过?”
“嗯。”很果断地点头。
“他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朱莉欧的眸子黯淡下去:“他说我是个废物。”
作为黑帮继承人来说是废物,好像也没差。
行内曾有些人形容她说:会自己系鞋带,就谢天谢地了。
随后柯林又感觉到了违和,因为他觉得如果是自己见过的那位守灯人,绝对不会说出“你是个废物”这种话。
这句话里有着太多情绪。
后来又听卢卡说过,守灯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柯林觉得这太过不便,所以姑且在暗地里标注房间里的这位守灯人为一号,卡佩罗的守灯人为二号。
这时,“一号”先生像一朵乌云一样飘了过来。
“她的身上没有扳机。”他用拿勒语说。
“如果是你要保护她,你会怎么做?”柯林问。
一号先生思索了一会。
“首先不会选择用大型的巫术,痕迹太脏,会被人抓住线索。”
“她自己太懵懂,所以不能把扳机交给她。但如果触发点和她分离,又会有很多麻烦。”
“如果不用巫术呢?”柯林其实知道那些血肉中没有灵素残留。
“那就只有一种方法。但不会像你描述的那么,剧烈。”
“可以参考一下。”
“一种叫做‘蓝斑’的药物,运气好的情况下,某些海鱼的肠子在腌制后还会结出一些蓝色斑点。以前有些人把那个刮下来沸煮后服用,碰运气熬过重病中最危险的夜晚。”
“后来有人开始不要命地在作战前服用。虽然因此造成很多牺牲,但那是在安赫人到来和枪械被发明之前,辛西里人对抗某些东西的唯一方法。”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杂菌的分泌物,具有激发潜能的作用。在原始条件下靠运气微量生产,而且经过沸煮应该已经失去大部分活性,但仍保留着相当的效果。
那如果有人,比如二号先生在同盟本土,尤其是高度工业化的施塔德,对那种杂菌专门进行了提纯和培育呢?
……
实际上在几个小时前,柯林就已经轻微地感到头疼脑热,以及这种状态下莫名的亢奋。
他原以为是自己熬夜太久的结果。可现在听了一号先生说的话,顿时感到浑身发寒。
自己伤口的异常,说明那东西多少可能具有传染性。
那么仓库事件中的怪物,身体里含有的应该就不仅仅是某种分泌物,而是大量繁衍的那种杂菌本身。
如果说微剂量的分泌物就可以让人激发潜能,挺过病危时刻,或者化身战士。
那么在自己体内不断繁衍和分泌某种物质的细菌,又会把自己变成什么?
说不定下一瞬间,自己就会和仓库里的那个人一样,化身为某种怪物吗?
柯林突然有些犹豫,甚至下意识考虑要不要先找个不会伤到别人的地方,看看自己到底会不会在血肉崩溃中结束。
但在那之前,他又马上意识到了这整个事件中,拼图上还存在着不完整的部分。
那就是感染这种细菌的人,应该不能单纯只是颗炸弹,它必须还能够处于某种控制下。否则就违背了二号先生保护朱莉欧的意图。
虽然这个意图也仅仅是柯林的假设而已。
“那如果把那种‘蓝斑’的剂量放大上百倍,而且会随时间不断积累的话……您知道怎么控制住这种药效吗?”
“不知道。“一号先生想了想:“我觉得没人能做到。
柯林扯了扯嘴角,真是够悬的。
他现在只能去赌,赌二号确实像自己猜测的那样,是在保护朱莉欧。而不是是为了其他什么目的,单纯放了个炸弹。
毕竟这是他现在能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第十六章 门的另一边
昨夜被抓伤之后,柯林马上就为自己做过处理,倒了一整瓶劣质威士忌在伤口上。
尽管之后又在马车上耽搁了几个小时,但伤口上出现的状况,仍足以证明那东西的感染性之强。
那假如当晚在场的不是柯林,而是其他人,并且那个人的反应稍微慢了一拍会怎样?
如果没人在剧变之前就重创那东西的小脑,或者牵制住它的袭击方向,那它就能全方位地展现出自己的速度和力量。
那么恐怕在短短十五秒内,在场的人就将死伤大半。
又因为它只能维持十五秒,所以最后一定会有人幸存下来,受着或轻或重的伤。他们可能得耽搁一晚之后才被送进医院,然后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很快就会又进入发作状态……而这次,将是在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
如果事情这样发展的话,很快就能在施塔德造成大范围的伤亡。
那么,除非二号先生真的蠢到把同盟当成了什么未开化小国。他就一定清楚,要是有谁在同盟本土弄出这种事情,等待他的唯有灭亡。
所以无论他想保护朱莉欧还是怎样,某种控制事态发展的方法就一定存在……哪怕那只是一道自毁的命令。
柯林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旅馆里的这个房间,也是目前柯林里卡多一伙人暂时存放现金和珠宝的地点。
柯林没有把自己的那份和其他人放在一起,但以前这笔钱都是由他和里卡多负责藏匿和转移。
因为如果大家分头藏的话,万一谁花钱太张扬暴露了自己那份,就有可能牵连到所有人。
“里卡多。”柯林朝房门叫了一声,里卡多从外面跑了进来。
“大家的现金还在房间里,可这已经不安全了。”柯林对他说:
“我暂时还走不开。在床底下有只箱子,你亲自把它送到十字街旅馆的205房间。然后看好它,在我过来之前都别离开。”
里卡多点点头,走到床位去搬出箱子。
他以为柯林是像一年前那样信任他,却不知道柯林只是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支开。
以防止自己身上突然发生什么变化。
里卡多离开之后,柯林再次把目光投到一号先生身上。
一号再次陷入沉默,就像只余空壳在这房间,内在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
“如果卡佩罗家的人过来,您会在多大程度上协助我?”
记得他曾提过“中立”之类的。
“我会肃清背弃信条的人,继续守望孤灯。”他自言自语般说:“除此之外,一概与我无关。”
“了解。”
虽然不知道守望孤灯是什么意思,大意上应该是他只负责二号先生本人。
但柯林隐约觉得他未必是二号的对手。毕竟对方已经在施塔德经营多年,而他刚从“老家”出来。
也许应该让他呼唤别的守灯人来支援什么的。但是既然连卢卡都对他们抱有戒备,柯林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对守灯人的内务涉足太多。
毕竟,自己对施塔德的守灯人毫无了解。主要策略也不是正面对抗,而是以手中的朱莉欧为筹码,交换自己活下去的可能。
万一二号真的提前被杀,头疼的也许是自己。
喂朱莉欧吃下一些食物和水之后,不顾她的反抗,再次用布团塞住了她的嘴。
柯林问一号先生:
“你在这里过夜么?”
“……”
无视了柯林的问题。
“你听过那则谣言吧。”柯林说:“明天中午之后,卡佩罗家的守灯人可能会出现在南郊的布克新站一带,我会在那里见到你吗。”
“……”
不回答,但柯林也做不了什么。
只能祈祷一号先生没有更稳妥的方法能找到二号。
在柯林俯身检查朱莉欧身上的绳索有没有松动时,一号却忽然无声地站了起来。他朝某个方向望去一眼后,就疾步走出了房间。
柯林反应过来,匆忙追出房门,却发现门廊里空无一人。
……
柯林走在街上,隐隐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
其实河港区的环境还算不错,夏季的晚风大多由北向南,不至于将河道中的异味带到北岸,却能听得见堤岸下哐当作响的水声。
煤气街灯沿岸排成弧线,与天上的雌月和子月相互映衬。这一带有连绵好几公里的木板栈道,也算施塔德颇为有名的平民景致。也许因为明天就是周末,街上有不少情侣在携手游逛。
柯林想了想,觉得自己最好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在那之前,又还有事要交代。
河港区深处的那些贫民窟,此刻是妓女们生意最忙乱的时候,一些穿的像火鸡的女人坐在街边,肆意散布着做作的笑声。
柯林从中匆匆挤过,走进了那栋破败的楼房。
走到三层,伸手敲了敲门。
很快有人从里面开门,但柯林在外面伸手握住了把手,没有让她把门打开。
“先躲到暗门后面。”柯林说。
“嗯?”
虽然发出了疑问的声音,但隔着门的季丽安没有多问什么。
柯林等待着,直到房间深处传出哐镗的一声,才开门进去。
季丽安的房间里和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在一只木书柜的后面,安装了另一堵门。虽然面对搜查时聊胜于无,但在平时可以用来遮挡一些视线。
柯林觉得万一自己失控了,那它至少比外面那扇烂门结实些。
“……跟早上的伤口有关?”季丽安的声音有些失真地传出,一如既往的平淡。
“嗯。”柯林随便应着,在心里斟酌着要说的话。
“如果,之后几天我没有过来,那我囤在暗门里的酒你可以私吞,等情况稳定了,再自己一点一点卖出去。”
“但是我带过来的那些资料,你必须要销毁掉。不然对你或是对我的长辈都是麻烦。”
“我相信你足够明智,但如果没有履行这些,我也可能会让别人来帮忙。”
“……为什么这样做?”季丽安问。
“防止它们被人查到。”
“因为你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季丽安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
“那些酒,你觉得我卖得出去吗?”
“量少的话,不会有人注意到。”柯林说。
“没错,慢慢地卖。“季丽安说:”然后我就可以慢慢等死了。”
那样做的话,她的肺结核将彻底没有治愈的希望。
柯林觉得有些混乱。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会带着那些资料离开。”季丽安说:
“即使最后也没有进展,我很可能还是会死在某个地方,但我决不会坐在这里等死。”
“之后我的尸体很快会腐烂发臭被人发现,那时我的尸体边上一定是这些材料。因为到死前最后一刻为止,我都不会停止寻找治好自己的方法。”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弄来的这些资料,但是,他们一定能查出来源。然后你口中的长辈,很快就会受你牵连。你的所有安排都毫无意义。”
季丽安在暗门后不知以何种表情,语速极快地叙说着:
“你其实没有能托付这些事情的朋友,即使有,他也阻止不了我。因为没有东西能阻止一个不顾一切想活下去的人。”
“阻止我的唯一方法,就是你能回来,让我看见留在这里治好自己的希望。”
“所以无论你想托付什么,只要你不活着就没意义,明白吗!”
这句质问落地之后,她的声音忽然中断。
就像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柯林从未听见过她以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声音。
“季丽安?”他问了一声,然后把头靠近那堵暗门听。
什么都听不到。
第十七章 城市的梦境
因为一直咳嗽,季丽安的声音总是很轻细。
但这并未减损她原有声线中的少女感,反而增添了某种迷幻的意味,就像梦中浮现的自语。
喉咙时常在痛,所以她平时习惯用气声说话,只在个别音节稍稍动用声带,如同夜间甘甜的吐息。通常人们用这种声音在耳边私语,所以只有靠的很近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音色略显虚婉、温存、如泣如诉。
而刚才她那一连串急促的话语,显然没有顾及自己喉咙的状况。让人想起某种会用枝条穿刺喉咙发出悲鸣歌唱的鸟类。之后猝然陷入无声,也许是话语引发了剧烈的咳嗽,但被她自己用手捂住了。
又或者,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些话。
像柯林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对死亡再抱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姑且不论已经死过一次。在这一世的前十年,又是嗅着硝烟和士兵死后大小便失禁的味道长大。后十年则是在南施塔德地下世界生存。有时人们会因为一个眼神死去。昨天是他,今天是你,那明天就是我。就像排着队上厕所一样,随意而公平,充满意外却毫不神秘。
有些人传闻说五只手的上一任“大老板”是在决斗中为家族而死的,带着他未竟的宏图不甘离去。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华丽的故事。但柯林知道那个老头只是在蹲茅坑的时候,被几个恰好看到他的蟊贼掏枪打死了罢了。
生与死,不是坠入深渊,也不是摆脱污浊。那只是果实坠地,灰尘扬起,云开云散,没有什么特别的。
所以不值得歌颂,也不值得恐惧。
但在这样想之后,就会不知不觉中变得容易接受死亡。一旦希望渺茫,就温良地停止了挣扎。
就像现在的柯林一样。
他开始询问自己是为什么走到今天的。
也许别人可以安详地步入死亡,可你呢?你有资格那样轻松地离去吗。
“……我没事。”季丽安的声音从暗门后传出,似乎已经安定下来。
“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准备吧。”
“嗯。”
确认她没事之后,柯林不再说话,默默地离开了季丽安的住所。
……
……
一号先生飘荡在南施塔德的街巷中,避开那些一踏上街头就招引而至的目光。
那些辛西里的孩子从各种孔洞和掩体后窥视,对着他的宽大且贴着乌鸦羽毛的袍子发出嘲笑。开口说出的都是安赫语,混着辛西里口音,还带有习惯性的卑怯感。虽然他听不明白,也知道全是脏话。那些孩子面黄肌瘦,在贫穷中失去尊严,丢掉了传统的教养。
他们已经记不起来,这种衣着在自己的祖先眼中意味着什么。
孩子们称他为长羽毛的怪物,用石头砸他,打碎了他随身携带的陶壶,清水弄湿了他破旧长袍的下摆。
一号先生只在最开始出声呼喊过一次,用一种辛西里古老而残缺不齐的语言。以前的守灯人用这种呼喊展示自己的身份,但这次没有人听懂,所以他就重返沉默。
几个大孩子见他没有反抗,一拥而上,半羞辱半劫掠地拉扯他的衣服,布片和羽毛被撕扯下来,他身上简朴的饰物也被割断夺走,还有人想砸晕他,戳他的眼睛。
然后那些孩子都落在了地上,没有人摔倒。孩子们发现眼前空无一物,仿佛刚才追逐的,只是梦中的影子。
拥有相似血统却并非同路中人,这是显而易见之事,但得身处异乡才能明白。一号先生决定永远不再用那种语言同人说话,以免它又受轻辱。但这并不使他难过,因为守灯人本就应该孤绝度日,无时无刻,守望海岸孤灯。
海岸,是辛西里漫长崎岖的黑色海岸,也是现实与深渊之间的海岸。深渊,或者如今的人喜欢用另一个虚伪的词汇来称呼……虚界。
踏入那边,就丢弃了人应有的姿态。而守灯人止步于人与非人的边界,透过灯火看清凡人之眼无法察觉的万物本相。同时为了避免自己受惑,他们阉割了自身所有的欲望。没有聚焦的意念,没有自我,那些东西就什么都做不到。
这也让他们意识中的灯火变得愈加明锐。据说安赫人以此为镜像制作了某种灯状器具,偷走了一点点海岸灯火的效力。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人类若想看清虚界中的事物,最重要的不是工具和形式,而是观察者内心的视角。
如果没有自我,也就没有遗漏。
他像一个无声的侵入者行走在黑暗的角落,而他意识中的灯火,却照亮了整座城市的梦境。
他在寻觅旅馆中时感受到的那一丝刺痛从何而来。
然后他发现,一切事物都在哭泣。
他看到塞伯河上有人打捞肿胀的浮尸,射出钩子穿过尸体的手,用摇轮像钓鱼一样拉上船。几个警探用提灯照入那人的眼睛。
虫人奴工们仍在劳作,复杂的信息素在黑暗狭窄的空间里交换。和人类一般体型的雄虫搬运着航船上的货物,然后不慎被两人多高的雌虫挤断了一截肢体。
但这些都不是他要寻找的。
他询问一扇扇亮着煤气灯火的肮脏窗户,旧城墙上每一块砖块中的痕迹。知道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他透过那些痕迹看到了数百场巫术对决,圣灵和邪灵将一切引向紊乱,却没有人去调理任由土地哭泣。但这与他无关。
他看到了那些如萤火般的微小精灵,正从无数个形而上的漏洞进入现实。有些无形而古老的巨物尝试与他搭话,向他伸出邀请的触须,却只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在寻找另外几位守灯人的眼睛,意识深处刺痛感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辛西里社区中的那些灯火教堂。
那里供奉着他们唯一尊敬的先祖之神。
安赫人宽容已经被解明的异教信仰,所以允许他们在施塔德礼拜。
那尊神祗并未无夸张的名讳,仅仅是传说中辛西里人的祖先,发现了灯火的第一位守灯人。
女性,被雕琢得很年轻,却有着柔和如同母亲的光晕。
持灯贞女,瓦莱丽亚。
一号先生困惑地望着那尊神像。
然后像是被针蛰了一下似的,他突然闭上眼睛。
第十八章 暗燃
柯林选择在塞伯河上一座大桥的钢结构上过夜。
如果在天亮之前身体陷入狂暴失去控制,那么在撕碎某个无辜路人之前,他就会先从索塔坠落在桥面上,一了百了。
凝视着桥下二十米处平缓而黑暗的水面,柯林尝试调整呼吸,让心跳平复下来,但是效果甚微。
精神越来越疲惫,身体却越来越亢奋。柯林试着内视,发现意识中的生命丰饶已经失去了清澈如星空的形体,它们如浆液般沸腾,脏兮兮的粘得到处都是。而且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听从自己的控制。
可惜了白天在神学院报房录入的信件。比起白白浪费一个上午时间,更令人难过的是破译那份信件的时间再次被延后,而且最终得到的材料将会永远缺失一角。
无法入睡,那就闭目权当养神。毕竟明天午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就将决定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关,所以必须要让头脑得到足够的休息,以免一时昏了头,把事情搞砸。
但夜晚实在太漫长了,他呼出一口热气,即使现在是夏季,却仍能看见自己呼吸之间蒸腾起的热气。他想起昨夜仓库里那东西的呼吸节奏,觉得其实在自己第一次开枪时,“他”作为人就已经死了。
而在之后的十五秒控制那具躯体的,虽然是同样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却完全已经是其他的什么。
他感到不寒而栗,眯了眯眼正好看见天上那轮雌月,也许因为自己坐在了高处,它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这个世界的人或许从未对这轮月亮感到违和,任何国家都不会缺少赞美她的诗歌。但是在柯林这个异界人眼中,它却显得极其病态,也莫名地让人恐惧。
只因为它实在太大了,就像一张巨大的脸庞凑得太近。不同于地球上的月亮永远像是蒙着轻纱,在这里只要以肉眼就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雌月上那些疯狂的纹理,它的大气环流形成了浑浊混乱的横向纹路,其间分布着许多巨大的斑痕,就像塞伯河上污浊的油斑。但柯林知道那每一个都是狂烈无比的风暴团,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呼啸了数千年,而都有着难以想象的体型,庞大到足以吞咽下数个他目前立足的“地球”。
每年夏至的夜晚,也是雌月一年中最圆满的时刻。可以在它的表面观测到一点细小的黑影经过,这将持续整整一夜。各大古代文明为这种景像编排了不少的美丽传说,比如月神身上消去的雀斑,或是一粒芝麻从雌月的睡颜上滑过。但是想象再狂野的人也不可能猜到,那即是人类脚下这片无垠大地在雌月向阳面上投下的影子……
柯林盯着那轮雌月出了神。安赫人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得出证明,雌月围绕太阳旋转,地球围绕雌月旋转,子月围绕地球旋转,而这四级天体之间的三大联系,则被认为是三重帷幕在物质界的某种具象。
但如果单纯以前世的知识来考虑,像雌月这样的巨行星应该不会在距离太阳如此之近的地方成形,因为在这一距离无法停留太多物质,否则它们会坠入太阳。
那么或许,这颗雌月原本位于离太阳更遥远的地方,正在缓慢地被太阳所吸引……
“喂。”
索塔下传来了声音,冰冷的拿勒语。阻止了柯林往更可怕的方向思索下去。
柯林低头望去,发现空荡荡的桥面上站着一条黑影。
“一号……不,守灯人先生?”
一号先生沉默了会,似乎在想“一号”是什么意思。
暗地里私自把人家标记为“一号”,多少还是有些不礼貌。
所以柯林试图含混过去:“您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吗。”
毕竟守灯人语言不通,跟个古董一样,也不像是持有奥里和阿斯的样子。
而一号好像也不在乎自己被称作什么,他没理会柯林的话:
“你下来。”
他应该知道柯林目前随时可能失控的状况,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可能掌握有制住怪物的方法。
但柯林摸不准他在图些什么,所以没有按他说的做。
“为什么?我现在手脚都冻得发抖,不方便爬那些横杆。“柯林胡乱扯着理由。
“你是辛西里出生的吧。“一号先生说。
他在询问自己的状况,柯林感到有些意外。这似乎是守灯人目前说的第一句既不是要求,也和超凡无关的话。
“确实是,但我只在那里生活了几年,记不太清了。”
“而且你快死了。”一号先生说。
什么意思,柯林心想,一个快死的辛西里人,对一号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快下来。”一号先生说:
“我教你去杀一个人。”
……
……
城内列车在晃荡中前进,拥挤的平民车厢里,一号先生坐在柯林的对面,正看着手中被割断的绳饰出神。
而柯林则在反刍着昨晚听一号先生说的那些有头没尾,语焉不详的话语。
大意是,因为柯林快死了,所以一号可以没有顾虑地把一些信息告诉他,而不用担心它们被泄漏出去。
但柯林的身体又必能够再坚持稍长的一段时间,否则就不能达成一号先生的目的。
“什么目的?”
清冽的月光下,一号先生没有理会柯林的疑问,他默然地凝视了柯林一会:
“生命消磨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他失望地作了宣判:
“这样下去的话,不到三天就把自己烧干了。”
就像湿漉漉的柴堆里,有一簇暗燃的火焰在侵蚀着,但其实进展比看起来要快很多。一号先生这样向柯林比喻着他“看到”的景象。
呼吸急促和身体发热并非错觉,有些事情已经在发生了。
可如果某种进程已经触发了,为什么会表现出和仓库里的那个鳞人有不同的性状?
是因为病菌的积累的数量么,一个是火星掉进了炸药库,另一个则是掉在了湿柴堆上。
那到底是什么在充当”火星”?
“这是不可逆的。”守灯人说:“即使你能停下暗燃蔓延的趋势活过这三天。受损的生命也活不过这个月。”
“三天内就死掉,时间太紧了,教了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一号先生说:
“但如果能等一个月左右再死,对我来说就刚刚好。”
这说的是人话么。柯林听得挺不是滋味。
“所以先试着活过这三天吧。“一号先生说:
“我会看着的。“
第十九章 你背后的眼睛
柯林用脚跟把一只皮袋往座椅下踢了踢,它沉甸甸的,要很费劲才能挪动。
在城内列车上带着这么大的袋子,多少有些显眼。但是也没人会多管闲事地盯着他看。
这年头还没那么多无差别大开杀戒的极端分子,所以安检也松垮的要命。如果是在小车站上的车,那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拎着装满枪支弹药的袋子踏进车厢里。
密集的人流起伏不定,乘客们习惯于推搡和大喊大叫。光那么几个乘务员,他们能收齐阿斯角子都算不错了。
在柯林左边的过道上有个小女孩,如果没有身边大人牵着,也许还不能独自在拥挤摇晃的车厢里站稳。她正啜吸着自己的左手拇指,一边好奇地盯着柯林的袋子看。
柯林安静地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结果不知为何,却惹得对面咯咯笑了起来。
四个小时前,天边刚刚泛光,柯林半梦半醒地觉得身体的情况似乎改善了一点,但也有可能只是自己适应了这种病态。
清醒了一会之后,他没有去绑着朱莉欧的地方,因为柯林从来没打算真的把她带去谣言中的地点。
他拦下一辆马车去了卢卡办公室所在的“阿斯旅馆“。但不是去找卢卡,只是为了取一些自己的东西。
在那个旅馆里,柯林多年来一直订着一个房间。听起来有些浪费,但事实上每月不过多开销五六个奥里,却能提供很多方便。
只因为这地方是卢卡的,无论是窃贼还是警探都不常进去,而那些入住的移民多半还要靠卢卡来安顿他们,不敢得罪旅馆的人。
如果只是寄放一些不用瞒着的卢卡的东西,这无疑是各类藏匿地点中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油布包裹着的各型枪支,就这么坦然地陈列在房间里的地板上,柯林在其间走来走去耐心挑选,心里考虑着可能面对的情况,一会拆开这个,一会拆开那个。
房间隔板上的间隙几乎能透过光来,隔音效果很差,所以他小心地不让枪械零件发出声音。
一号先生等在旅馆外,仿佛柯林要做什么完全与他无关。
最后柯林选定了三支武器,一支可靠的制式栓动步枪;一把泵动式霰弹枪,它将近二十毫米的口径和扩散弹幕,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在对方脸上开个小洞,而是直接轰烂那个怪物的头。
最后则是一支点四五手枪,用于近身防卫。
清点完毕之后,柯林的挎包已经有着二十多公斤的重量。他重新给自己的房间上了锁,看了眼通向卢卡办公室的阶梯,再次压下心里问卢卡要几个帮手的念头。
第一他不想牵连切斯塔洛家族;第二,他再次告诫自己别太信任卢卡。
……
时速不过二三十公里的老火车缓缓驶入南郊的布克新站。
那个小女孩也许是随家人来郊游的,几个妇人带了蒙着布的提篮。女孩趴在母亲的肩上回头看,还模仿柯林刚才的表情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过着平静生活的他们丝毫不知道,就在不远处轨道旁的那片旧厂房里会将发生什么。
柯林拎着皮袋和一号先生走下铁制踏板,不同于施塔德市内处处是污浊,南郊的自然风光和空气确实宜人。
还好今天是周末,不然报房那边的缺勤就交代不过去了。
但是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即使不考虑那些病菌的特异性也算是败血症,稍微请个假也不过分吧。
说起来周一的时候又会积攒一堆文件等自己去转译了。
正在想着些无关而琐碎的事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结果柯林在站台边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里卡多?”
自己昨晚不是支开了他,让他一直盯着一袋钱看么。
……
“我没那么傻,那些钱真的不安全的话,你就不会只让我一个人带走了。”里卡多笑嘻嘻地说:“那可是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啊。”
但他仍穿着昨天那套衣物,看起来没回过家,所以他至少就那么“傻”地看守了那袋钱一个晚上。
柯林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地点的。
“早上在甜水店里,听所有人都在说卡佩罗家的废材公主被绑到南郊来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安排的消息。”他说。
又是甜水店,自从禁酒令颁布,总感觉所有酒馆都在一夜间成了娘娘腔的甜水店。
所以如今的施塔德甜水店里常常出现某种诡谲的场景:几个长满胸毛的壮汉坐在小孩堆里喝着甜水,了无生趣地聊着一些男子话题。
可越是在这种底层的场地,越是能快速地听见这种人为散布的谣言。
与其说它们是传谣的媒介,不如说它们就是谣言的身体。
不知道谁先没过脑子地说了一句话,结果十分钟后所有人都在谈同一件事了,又过五分钟那件事已经演变出四五个版本。每个人都说得言之凿凿,并且用自己的没由来的猜测为之补充细节,仿佛某种病毒在场地里随着空气传染,再也查不出源头在哪。
里卡多最熟悉那种地方,所以能比卡佩罗的人更快一步获得谣言中隐藏的信息,来到这里。
这其实有些出乎柯林的意料,因为没想到在经历那一晚的狂乱事件之后,里卡多还能能有勇气跟过来。
他记忆中的里卡多总是在夸耀自己的勇气并且拿枪冲在前面,但其实越怯懦的人才越需要强调这点,那是在提醒别人,也在提醒自己。
“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里卡多拍了拍他用衬衫下摆遮住的皮带。在那皮带上插着他的爱枪,正是卢卡送给他那支:
“没想到真的碰上了。”他故作洒脱地说,挺直了腿,把颤抖的手藏到身后。
坚忍,以及保护你的朋友。柯林想着卢卡送出枪时对里卡多说的话,把原本准备好的“想想你的父母”之类的说教咽回了肚子里。
他也成年了,自己没有资格玷污他的决心。
“那么,你能做到什么?”柯林正色问:“你对我的价值是什么?”
里卡多收起了笑脸,其实在平日里,他就已经把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次。
卢卡和柯林是都那么的强大,能力有限的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像是琢磨宇宙奥秘似的考虑这个问题,所以此时,他能够不暇思索地说出答案:
“一个人无论再强,都需要有另一个人帮他看着背后。”
“我就是你背后的眼睛。”
第二十章 猜疑
柯林之所以选择这片旧厂区作为与对方接触的地点,一因为这里偏僻,二是他正好熟悉。
在他和里卡多还名声不显的时候,曾受一些工厂主雇佣监视那些偷懒的劳工,当然,只是作为某个狠角色手下的眼线。
记忆中这里到处裸露着大型轮盘,在轰鸣声中牵着皮轮带飞转,让人时刻担心自己的头发会被卷入。钢筋和煤炭杂乱地堆叠着,机械活塞和悬臂吊在蒸汽中起起伏伏。
柯林把皮袋丢在场地中间,嘭地一声闷响,激起一大蓬灰尘。
他捂着口鼻四处打量,总体上对这地方还算满意。
这里只剩一些铸死的设备没有被运走,所以数千平米厂房内显得格外空旷。
管道在四周如廊柱般林立,金属表面蜕皮似的翘起红锈。大片玻璃窗蒙满油污,光线黯淡。
倒是屋顶的遮蓬塌了一块,瀑布般的洁白光柱从那里倾泻而下,明暗对比中,空气中的细尘被照得纤毫毕现。
空荡荡的厂房可以给对方某种安全感,但因为强烈的光影对照,又会在视觉上造成大片死角。
他考虑了一会,就把栓动步枪和二十余发步枪子弹全部交给里卡多,让他在二楼的回廊的一个点位处隐蔽起来。
等卡佩罗家的人到来之后,负责正面交涉的将仍是自己。
一号先生还是一副对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没有对那些工业文明所缔造的成果驻足多看一眼。只是像缸中的黑色金鱼一样在厂房里四处游荡,不知道和什么东西打了招呼后,一个人静静地落坐在了角落中。
柯林又把厂房四处检查了一遍,赶跑了三两只已经把这里当成家的野猫野狗。
之后就从皮袋里取出其他东西,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不知名客人,进一步布置起场地。.
……
……
“疤面”乔凡尼受某人所托,到南郊的一片旧厂房里查证一些传言。
他的全名是乔凡尼·科萨托,二十几年前在机械厂当童工时面部受伤,当时尖锐的金属构件在离他的左眼不到半公分处停下,能保下眼睛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的称号可能就不是“疤面”,而是“独眼”。
或者“半个头”之类的。
因为继承人问题悬而未决,卡佩罗家族中正酝酿着新的动荡。
有族长坐镇,依附于他的几个头目才不会自相残杀。他们是天生的无政府主义者,不认可任何形式的官方统治,只忠诚于“家族”,所以凶狠的族长是一种必要的恶。
但现在老族长死了,新的族长尚未决出。
确定朱莉欧被绑的第一时间,几个头目和“头脑”奈维欧曾经的助手们立刻陷入了相互猜疑之中。
在某人出面调停之后,只有寥寥几人有权去查看发生事件的仓库现场,“疤面”乔凡尼正是其中之一。
他看到了那些粉末和骸骨,墙壁和地面上夸张的痕迹,就知道这事一定由自己来管了。
因为他就是卡佩罗守灯人的獠牙。
仓库赌馆里曾被人安插了内应,这是最重要的线索。但是在查到内应的名字时,那人早已经乘着特快专列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去了同盟腹地,线索就此中断。
招揽内应的人只是个废物,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给他点零钱就肯为任何人办事。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底下陆续有人在“酒馆”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卡佩罗的女儿失踪的谣言。
朱莉欧本来行踪不定,失联一两天是常有的事。卡佩罗家族也没有将她被绑的消息透露出去,所以在这节骨眼上,从底层的酒馆里泛上来大量流言,多半就是真正动手的人发出的信号。
应对这种事情,年近四十的乔凡尼早已轻车熟路。
卡佩罗的守灯人久违地出现,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如果不能确定朱莉欧的位置,只带某个绑匪的尸体回来也可以。
看来又是一场血战,但他心里没有多大波动。
有活要干了,也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像有些小毛孩那样,动手宰过几个人,就变得多愁善感,或者觉得自己的境界比其他同类高了一层。
对人开枪,只是在没有更好的出路时,不得已又必须做的工作而已。
一个杀手能抱有这样的观点,才算是真正成熟了,他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一点。
但是,有时乔凡尼晚上一个人扪心自问,他也不得不羞怯地承认。
虽然那样说可能会让人感觉有些幼稚和变态。
但其实杀人还蛮好玩的。
……
……
柯林蒙着脸躲在阴暗处,没想到对面是一个人来的。
那人把一支霰弹枪横架在肩膀上,堂堂正正走进车间,吊儿郎当地打量着那些机械,身上到处都是破绽。
柯林朝高处的里卡多望了一眼,里卡多安静缓慢地对他打出一个手势,意思是外面也没有其他人。
他没料到,卡佩罗家比自己想象的要更“真诚”,原本柯林还打算过,如果对面人数实在太多,就留下一张号称朱莉欧已经被喂了慢性毒药的纸条一走了之。
或者可能是守灯人二号先生亲自过来了,那自己就在他和一号先生的对峙中找机会。
结果以眼前这个人现在表现出来的姿态,只要柯林向里卡多比出一个开枪的手势,他的胸口上就会开花。
但那样也就没得谈了,所以柯林不会这样做。对方或许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换而言之,他是以谈话的姿态过来的。
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大家都能少些猜疑的话,事情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一边这样思考着,柯林一边端着泵动式散弹枪慢慢地走出阴影,那个人马上望了过来。
那种把枪横扛在脖子后面的姿势看似洒脱,却也导致了枪的主人没法第一时间瞄准对手。
而自己正瞄着他的胸膛,只要他稍有异动就会开火。也就是说,是这边全面占优。
但是,仅仅为了摆出谈话的姿态,有必要示弱到这种程度么?
在柯林这样想的同时,他看见对面的嘴角上衔起一丝冷笑。
那只是对面下意识的神经反应,如果稍不注意,或者光线再差一点,就会错过的细节。
警惕心骤起之时,柯林也看到了对方藏在枪身之后的指尖上,流过的一抹寒光。
——危险。
他心里响起警报,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朝侧边闪避,而手指直接扣下了扳机。
“嘭。”数不清的弹丸带着巨大的杀伤面呼啸而去。
但对方的身影却已经从视野中消失。
来不及确认战果,柯林试图马上退壳上膛开下一枪的时候,他才察觉到左手上传来异常的剧痛。
他用余光飞快地瞄了一眼。
一支飞刀穿透了他的手掌,尖端已经钉入到枪支的护木中。
第二十一章 乔凡尼
手掌被刺穿的感觉,并不如柯林想象的那么痛苦。
也可能是自己的痛觉神经已经被那些病菌麻痹,身体正在变成更适合厮杀的其他东西。
这时他已经退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受创的手仍握稳霰弹枪护木。右手松开握把,拔出了左手手背上的飞刀,一股血液随之溅落。
飞刀落地的同时,霰弹枪发出夸嚓一声。
退壳上膛业已完成,稳定的枪口再次锁定对手。
“啧。”
对面那人把身体伏得很低,刚才应该是通过这一反应脱离了柯林的视野。但他的左肩仍被杀伤面波及,上面的衣物已经破裂且被血液染红,却不知道真实伤势如何。
“还活着啊。”那人以一种夸张的失望语气说。
刚才他用双肩扛着霰弹枪,其实是个假动作,右臂部分是悬空的。
当敌人戒备着他的枪口时,飞刀就藏在枪身之后,只要把小臂稍稍下移就可以进入标准的投掷架势,以最完美的力度甩出飞刀。
但是柯林的应对太过果断,直接开了枪。那人为躲避杀伤面而导致动作变形,结果飞刀只贯穿了柯林的左手。
这时柯林才看清了对面的脸。一条伤痕,或者只能称为凹壑,从右下颌劈入,几乎把整片脸颊都裂成了两半。
现在,那人也自下朝上地用手中的霰弹枪指着柯林。
“我是乔凡尼。”对面那人说:“你很不错,名字是什么?”
柯林没有理会他的傻话,自己作为绑匪正蒙着脸,怎么可能自报姓名。
但是“乔凡尼”?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还有得谈吗?”柯林问。
刚才的瞬间交锋,以双方同时受伤收尾,多少知道了对面的底细。
如今又进入了用枪相互逼住对方的均势,谈话再次成为最好的选择。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柯林稍稍留意了一号先生的动向,发现他丝毫不为所动,仍在静坐。这意味着二号先生仍未到场?
柯林对此感到有些焦虑,这固然减轻了他目前面对的压力,但如果不能解决感染问题,一切就没有意义。
“别这么冷淡啊。”那人懒散地站起来,明明看起来是四十岁上下的人,行为举止却轻浮得跟个小混混一样,他的枪口有意无意地晃荡着。
“我真的只是想认识一下。”口中说着意义不明的话,乔凡尼居然就朝柯林走了过来。
柯林慎重地后退保持距离,同时留意着整个场地,心里推算着双方位置移动可能引起的场面变化。
然后他发现,这种位移只会为里卡多提供更好的射击角度。而自己也可以接近一处能作为掩体的机器残骸。
随着他的后退,乔凡尼走近了柯林之前从手背拔出飞刀时,留下血迹的地方。他一边盯着柯林,一边用鞋底抹开了那道未干的血迹。
看着乔凡尼的可疑举动,柯林心里划过一抹不详的预感。
“哦,怪不得你要绑走那个废物。”乔凡尼瞄了一眼后恍然般地说:
“原来是感染了那个啊。”
他知道蓝斑病菌的存在!
柯林完全没料到,光是看着那一小滩血迹,就能让乔凡尼确认自己目前的状况。
“告诉我控制病情的方法,我就把朱莉欧的位置交给你们。”
既然对面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底线,柯林干脆直接说出了交涉条件,但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中。
“控制那个很简单啊,还用我教?”乔凡尼松垮站立,以调侃般的语气说着,就像在酒桌上嘲笑老朋友的愚钝。
但他的手指,却冷不丁地扣下了扳机!
“嘭!”霰弹枪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刹那之间,柯林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搏动急剧加速,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凝着,几乎可以看见上百粒钢珠在扩散中留下的弹道。
在思考成型之前,完全凭借本能调动了腿和腰腹肌肉的力量,将自己推入左侧的机器残骸后方。那蓬钢珠在下一个瞬间击中机器和不远处的墙壁,发出狂风暴雨般的碰撞和弹射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柯林举手向里卡多发出了射击的信号。
“砰——”
不同于霰弹的清亮枪声响起,乔凡尼的左臂上炸开一抹血花。
但因为乔凡尼早已经在俯身前冲,里卡多的这一枪未能打中他的胸膛。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乔凡尼甚至没往子弹射来的方向多看一眼。他没有任何惊慌,应该是早料到会有冷枪,自从他走进厂房中开始,似乎就把一切都掌握在了手中。
里卡多快速拉动枪栓,但在他再次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之前,乔凡尼已经像猎豹般地移动到了那处机械残骸的侧面。
视线切过机器的边角,他迎面看到的是柯林的枪口,几乎能看见那没有膛线的光滑管壁。
柯林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所以直接扣下扳机。
“嘭!”
但这种转角处枪战中最常见的情形,乔凡尼也必然有所防备!
乔凡尼微微往右俯身,就错开了枪口,他甚至提前用手捂住了左耳,以免耳膜在枪口声浪下受伤。这台机器提供的掩体太狭小了,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霰弹的杀伤面很有限,轻易就被躲开。
乔凡尼顺势压低身位,双手像挥高尔夫球棍似的向上抡起手中的枪支,胡桃木枪托扫向柯林的下颚。柯林只能横移手中的枪用于阻挡,结果乔凡尼的枪托砸在柯林的枪匣上,霰弹枪从柯林的手中被击飞。
柯林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借助乔凡尼枪托上传来的力量向后稍退,同时准备伸手拔出手枪,结果却看到乔凡尼也把手中的霰弹枪扔到一边,俯下高大的身躯灵敏快速地贴近,其右手往身后抹过,掌中就握住了一柄高地兵团短刀。
距离太近,所以柯林放弃了手枪,转而拔出匕首。
两柄短兵器带着两人全身的力量撞击在一起,一瞬间亮过火星,照亮了这处阴暗的角落。
柯林和乔凡尼离开了掩体,但是在短兵肉搏中,里卡多也没法瞄准开枪。
柯林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沸腾,他的视觉越来越灵敏,从一开始无法招架乔凡尼的袭击,到现在已经足以看清他的大部分攻势。
“你动呀,你动呀。”乔凡尼口中低声念着,一边将手中的短刀凌厉地向柯林劈砍过去,攻势没有丝毫阻滞,即使柯林逐渐适应看清了他的动作,却仍然被压制着。
柯林的喉间渐渐发出了某种不成调的呜咽声。转而完全不再理会对手的刀锋,以匕首进行刺击。速度快得出人意料,乔凡尼只能让刀锋落空,侧身躲过。
结果在短暂的失衡中,侧腹结结实实地挨了柯林的一拳,他干呕了一下,用手中短刀挡住了柯林匕首的上刺。
乔凡尼被压制了,但他那张仿佛被人劈开过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狞笑。
“你越挣扎,它们就越兴奋。”
第二十二章 强者
“柯林……”
里卡多第一次射击之后,就因为柯林与乔凡尼进入近身战而无法开枪支援,所以他匍匐着身体转移了位置,再次隐蔽起来等待机会。
但是此时柯林的模样,却让他感到了极其陌生,那种完全看不出技巧性,丝毫不顾及自身的攻击方式,绝不是出于柯林自身的意志。
柯林正在失控,而且这一定和激烈的交战有关。如果不能很快地结束战斗的话……
里卡多想起了前天夜晚看到的那一滩果冻状的血肉,感到不寒而栗。
必须尽快结束对手,用什么方法都好。
……
柯林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吞噬。
心中留存的唯一本能,就是将手中的匕首送进对手的要害,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行。
意念离身体越来越远,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控制着自己的肢体,将搏杀引向无法挽回的深渊。他想喝退那个占据自己身体的野兽,却发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如怪物般的嘶吼。
乔凡尼踉跄地向后退去,身上有着斑斑血迹。看似狼狈,但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实质性伤害。动作如一开始般舒展流畅。
“呼,比我想的还带劲!”他亢奋地说,仿佛刚刚热完身。嘴唇向上吹着气,像刚来了一口的瘾君子般畅快。
下一秒,柯林再次近身到他的跟前,意图用身体的惯性将匕首撞入他的怀中,结果被轻巧地侧身躲过。乔凡尼的刀锋顺势又在柯林背后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受到痛楚的刺激,柯林的攻击又变得越加疯狂。两人的刀刃不断撞击,此时已经充满了豁口,柯林手中的匕首因为发力角度的不精准,甚至已经弯曲变形。
乔凡尼继续后退着,似乎开始想和柯林拉开距离。但是柯林紧紧地追咬,他手中的匕首仿佛随时能够到乔凡尼的身体。
……
里卡多随时准备开枪,但场中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从来不超过两个身位,这也让里卡多难以下定开枪的决心。
随后里卡多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遇到的阻碍,或许就是乔凡尼的目的!
当柯林失去理智后忘记了一切,不断试图接近他,就恰恰为乔凡尼提供绝佳的掩护。
而现在他真正准备解决的目标,
——是躲在暗中的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里卡多发现乔凡尼确实有意无意地在朝自己目前的藏身处接近。
自己明明开完枪后就转移了位置,尽可能缓慢地匍匐前进,但还是被他听见声音,追踪到了位置。
在和柯林战斗的同时,还能留意到这种细节?
厂房的四周都有管道可供人攀爬。如果他从自己所在位置的正下方上来,那正好是自己射击的死角。
当里卡多这样想的同时,乔凡尼果真跑进了里卡多目前所在的那条高架走道下方,离开了他的视野。
里卡多马上起身奔跑,准备和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拉开距离。大概不到四秒后,乔凡尼已经撑着护栏翻身而上,随着沉闷的落地声稳稳地站在了走道中央。
而柯林,仍然紧随其后,也来到了二层。
里卡多直面乔凡尼站立着,平举手中的枪,距离不过十几米。
因为打算用于狙击,柯林选择的这把步枪穿透力巨大,在这种距离下,几乎一定会贯穿乔凡尼的身体,击伤他身后的柯林。
但柯林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尽快了结对手。
如果自己能瞄中乔凡尼胸前的那块钢牌吊坠的话……
“一定能击中……”在这一瞬间,里卡多的心里升起某种明悟。他凭借某种本能反应扣下了扳机。
“砰——”“铛——”
枪声响起,又在同一个瞬间响起了另一个奇怪的声音,时间似乎停滞一会。
枪口的火光暗下去,里卡多完全不知道刚刚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乔凡尼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而他手中的短刀不知去向了哪里,右手朝右后方不自然地扭曲着,上面的手指也成了奇怪的形状。
紧接着,里卡多看清了他的躯干,毫发无伤。
乔凡尼在这种距离,直接用刀偏转了步枪子弹的弹道。
虽然付出了一只右手的代价,但人类真的能做到这种事吗?
当里卡多的右手下探准备拔出匕首时,乔凡尼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其左拳携带着巨大的惯性,一拳击中他的心窝,并深深陷下去。
“嘭——”就像是整只拳击沙袋落地的声音。
里卡多喷出了早上吃下的食物,剧痛和骤停的血液,让里卡多瞬间丧失行动能力。
乔凡尼顺势抓住了他的衣物,挟持着他挡在身后柯林的身前,同时向侧方发力带着里卡多一起往一楼地面坠去。
柯林手中的匕首微微停顿了一下,没有刺出。
就算他此时真的刺出手中的匕首,因为里卡多身体的瞬间阻拦,也不可能伤到乔凡尼。
乔凡尼带着失去运动能力的里卡多从二楼坠下,并且以里卡多的身体作为缓冲,减轻了坠落对自己身体的冲击。
里卡多摔在地面上,彻底失去意识。
这时,在厂房内某个遥远的方向,才传来了金属片落地的当啷声。
那是刚才为了阻挡里卡多的射击,乔凡尼手中被弹飞的短刀。
而柯林似乎因为刚刚收住自己前刺的匕首,稍微回复了一些理智,站在高架走道上不再有所举动。
乔凡尼站在一楼地面上,一只脚踩着里卡多的背,用左手逐次扳正了右臂和右手上脱臼的关节,又用右手挖出了左上臂中,在冲突开始时被里卡多射入的步枪子弹,随意地丢在地上。
一边修整自己,他一边饶有兴趣地望着在高台处沉默的柯林,心里却稍稍升起一抹疑问。
怎么还没死?
照他一开始的预想,柯林现在应该已经燃尽自己的生命倒下了才对。
而不是一副又开始恢复理智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说不定接下去会有点麻烦。
在刚才的交锋中,自己看似占尽上风,但实际上比预想中要狼狈很多。
无论是柯林灵活的反应,蓝斑病菌为他提升的速度和力量,还是里卡多精准的射击,都让他自身受到了想象之外的损害。
不过无所谓了,毕竟很爽不是吗。
他释然地取出一支子弹大小的墨绿色玻璃小瓶。
仰头滴了什么东西在眼睛上。
第二十三章 不必要的东西
准确地说,蓝斑病菌激发的并非身体潜能,如果单纯是那样,恐怕立刻会引起中毒,继而是大范围的器官衰竭。
卡佩罗的守灯人发现,它们的目标是血脉中属于过去的力量。
分泌物浓度过高的话,有些人在发作时身上会冒出鳞片,这倒是意外地验证了辛西里人先祖混有鳞人血脉的传言。
乔凡尼已经习惯了与这些小东西共存,体内产生抗体,将其浓度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暂时让它们听话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他将点燃它们的“火星”滴入了眼睛之中。
“盒子一打开,能驾驭住这东西的人可不多。”
力量从身体深处涌现,乔凡尼活动着四肢说:
“居然碰上你这样的,今天还真不错。”
就算那小子能保持理智,他想。
不知道怎么让它们停下的话,最后也只是个死罢了。
……
柯林站在高架走道上,慢慢捡起了里卡多的栓动步枪。
当里卡多中拳时,枪就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上。又因为乔凡尼的右手受伤,所以来不及处理它。
步枪的弹药容量为五发,里卡多开过两枪,还剩三发子弹。
柯林以一种极随意的姿势单手握枪,视线仿佛没有温度。在乔凡尼稍稍感到有些奇怪时,柯林不做掩饰地朝着地上开了火。
“砰——”
乔凡尼轻微歪头,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只留下浅浅的血线。乔凡尼的视觉和反应又提高很多,只要不是距离太近,几乎不可能再被打中。
但就这样站在低处当靶子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已经来不及用地上的里卡多做掩体,所以他准备稍作机动。
这时第二颗子弹到达了。
步枪的后坐力仿佛不存在一样,柯林面无表情地拉动枪栓,紧接着开了第二枪。
“噗”的一声闷响,乔凡尼感觉肩膀上一热,竟然炸起一团血花。
距离太近,子弹贯穿了乔凡尼的肢体,如果他没有处于激发血脉的状态,恐怕会就此残废。
而现在,乔凡尼的肌肉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收缩蠕动,堵住了前后两处伤口。
为什么会被击中?
不是子弹的速度变快了,而是自己的动作被看穿了。
他想到柯林那失神般的视线,与半小时前的疯狂仿佛是另一个极端。
那种眼神,绝不仅仅是恢复了理智而已。
蓝斑病菌会激发“血脉”中属于过去的力量。
血脉?他不是辛西里人吗?
自己到底唤起了什么?
枪栓拉拔的声音响起,第三枪即将到来。
乔凡尼突然感觉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如果说之前只是有些出乎意料,现在则是完全没有了概念。
未知。
下一枪恐怕会击中更不妙的地方。他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加快了朝安全处移动的速度。
高架走道的下方,将是柯林射击的死角。
居然让一个和自己反应速度接近,又居高临下的人拿到枪,之前还是太托大了。
自己为什么没照顾到这一点?因为被那个放冷枪的胆小鬼击伤了右手?还是因为觉得那个小怪物在几分钟前就应该死了?
“砰——”第三声枪响,清越地在厂房中回荡着。
已经进入了射击死角的乔凡尼,心里下意识的念头是:
“不可能打中。”
于是紧接着,他想到了第二点。
“打的不是我。”
……
……
将乔凡尼逼入高架走道下,柯林抬高了枪口,指向悬挂铁制走道的缆索,几乎不用做瞄准就开了抢。
缆索被步枪子弹割断。柯林又转身抡起枪托,砸向了走道和墙壁之间原本就已经锈蚀不堪的支架。力度之大,甚至让枪管走形报废。支架上出现了稍稍些许弯曲,然后在其他部件的压力下变形折断。
两处关键支点的猝然抽离,让走道整体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接着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垮塌下来,在空中就分解为大块的钢制构件。
因为几年前厂房顶棚部分的垮塌,位于破洞附近的这一金属走道常年暴露在风吹雨淋中,早已朽烂不堪。
这也意味着它位于顶棚破口光柱旁的阴影里。强烈的光暗对比下,根本无法看清细节,即所谓的灯下黑。
所以对于刚刚走进这处厂房的乔凡尼来说,无从获知这条走道上各处支点的具体状况。
而柯林在事先就将它们一一检查过。进入某种空无的状态后,所有条件清晰地陈列在他的眼前。
走道的十六处支点,九处已经无法再受力,重量分布不均。而起到绝大部分支撑作用的两处,一处离自己不远,另一处可以用枪打中。
计划是在他弯腰捡起枪的瞬间敲定的。
垮塌的走道砸在厂房地面上,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人头脑发懵,那是一种类似山体滑坡的轰隆声。云朵般的烟尘扬起,一时将顶棚破口处的光柱遮蔽,厂房短时间内陷入完全的昏暗之中。
……
……
柯林让里卡多的手臂跨过自己的脖子,搭着他的身体走到了事先存放皮袋的位置,慢慢坐下。
从走道垮塌的巨大轰鸣声中回过神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虚脱,意识渐渐变得淡薄,感到自己将要就此沉入黑暗。
他检查了一下里卡多的情况,还活着,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脊柱。准备从皮袋里取出水喝一口。
这时,不远处的那堆残骸之中,再次传来了金属构件被挪动的动静。
有完没完了,柯林心想。
尘雾中,一个散发着大量热气的身影从中站起,摇晃了一下全身的骨骼,发出一连串关节的脆响。
“你的运气不太好啊。“乔凡尼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他把一块金属板搬到了一边,慢慢地站直身体。
“我都以为自己死了。“
乔凡尼稳稳地朝柯林走了过来:
“弄成这样就有点没意思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柯林,手中握着一根从走道残骸上拧来的金属棍。
金属棍高高扬起,柯林坐在地上,盯着那根棍子即将落下。
“你从来不攻击头部。”他突然问道:
“守灯人是不是有从死人的脑中获得信息的方法。”柯林说:
“所以他让你,带尸体回去也可以。”
柯林猜中了,所以乔凡尼摇摇头,一副听人在说胡话时啼笑皆非的表情。
“那个废物对我们没用。”
“这里是炸药。”柯林突然说。
他的手中,拿着一小盒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我们两个人一起死,你身后的守灯人就得不到任何线索。朱莉欧死定了。”
“两个人?”乔凡尼困惑地歪了歪头:“你们有四个人吧。”
柯林一怔。
自己,里卡多,一号先生。还有一个是谁?
这时不远处的一处阴影里传来的脚步声,一个人举着手走了出来,而且没有蒙脸。
柯林看清了他的脸,居然是卢卡。
“我刚进来。”卢卡轻描淡写地说:“昨晚怎么都睡不着,所以觉得还是过来看看。”
他的手中拿着断成两截的刀片,是乔凡尼之前手中的刀,被子弹打飞到远处之后,也许正好被卢卡捡了起来。
“你是,切斯塔洛的那位‘老朋友’吗。”乔凡尼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对面也是五只手的人,甚至“老朋友”亲自出面,那守灯人交给自己的做法也许就不是最优解了。
“他不知道朱莉欧在哪,所以来不来一样。”柯林实话实说:“告诉我控制病菌的方法,不然反正也是死,我现在就引爆。”
“好啊。”乔凡尼好整以暇:“我正想看看你是不是那种人。”
“是不是敢引爆炸药的人?”
“是不是能把炸药带上列车的人。”乔凡尼说。
……
在进仓库之前,乔凡尼检查过四周,没有发现马车或汽车的痕迹,也没有马匹。南郊太过偏僻,这里又恰恰是车站附近,所以他们应该是乘列车过来的。
“现在是周六,这个方向的列车上,大概都是出来野营的父母小孩吧。”
“你们是会把炸药带上那种地方的人吗?”他好奇地问。
“老朋友”卢卡或许会和这种人来往,但会亲自来救他们吗?
更何况刚才,他们两个还是一副扭扭捏捏不敢对同伴开枪的样子。
太嫩了,还没有把不必要的东西丢干净。
乔凡尼露出一丝冷笑,再次要砸下手中的铁棍。
第二十四章 歃血
柯林已经没有余力做什么闪避,眼睁睁看着铁棍要砸入自己的身体。
“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这么做。”
这时一旁沉默的卢卡却出声喝止。
乔凡尼极不耐烦地停下了手中的铁棍,心想事不过三。下次就算“头脑”奈维欧复活跑来求情,自己也要当着他的面把那两个小子打成烂泥。
“为什么?就凭你名字前加了个‘堂’?”
卢卡如今的全名,堂·卢卡·切斯塔洛,“堂”是每一个族长名字的前缀。
“一个半路冒出来的难民,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在五只手的位置上坐稳了吧。”
如果不是卡佩罗陷于内耗,区区切斯塔洛根本不算什么。等到集团里那几个头目之间决出胜负,卢卡的名字前缀就该被抹去了。
但辛西里老家那边却给他指派了守灯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乔凡尼的心底滑过一抹阴霾。
那个守灯人还算规矩,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插手。
虽然都是怪物,只要是刚从辛西里老家出来的,就一个比一个乖巧听话。
“无名的守灯人。”卢卡说:“还不动手吗?”
其实卢卡很不愿意和这个守灯人打交道,毕竟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宣告每一个在外面开疆扩土的族长都要受“辛西里老家”的钳制。
乔凡尼忍不住嗤笑出声,笑自己居然以为这个年轻的族长真有什么像话的策略。
“到头来你连他们的信条都不知道吗?”他嘲讽着问。
“守望海岸孤灯,族长的思绪属于自己?”卢卡说。
“那只是笼统说法。”乔凡尼心想“老家“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居然还得自己来给新晋的族长上课:
“一,探知对集团发动的巫术。”
“二,确保‘名单’上的人不受超凡侵害。”
“三,不行多余之事,尤其对集团之间的战争保持中立。”
“所以你把这两个小东西的名字写在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上了?”
“没有。”卢卡说。名单是两个月前定下的,一共只有五个名额。更何况柯林同他之间只是名义上的依附关系。
“哦,那是怎么?以为老家给你派的是什么保姆?”
“但是我在名单上。”卢卡说。
……
柯林一怔,尚不明白卢卡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卢卡在那个名单上,只要乔凡尼不攻击他,那么就谈不上“需要保护”,属于守灯人不应该插手的多余之事。
这时,他却看到一号先生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在缓缓离开阴影,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他居然准备插手了,柯林和乔凡尼都感到意外。
乔凡尼沉着脸问:“你打算背弃信条?”
“也许卡佩罗的同僚会这样做,但我绝非此类。”一号先生说:“我只是在履行信条。”
“满嘴瞎话。”乔凡尼说。
柯林下意识朝卢卡看了一眼,就在这时发现了端倪。
从露面开始,卢卡的手中就拿着从乔凡尼手中弹飞的短刀,不知道他是在何时捡起的。
乍一看会以为卢卡打算用这种铁片护身,其实他的手握在刀刃部分,此时,他的血液正随着刀身向下滴淌。
难道用乔凡尼的刀割伤自己,也能算作他被乔凡尼袭击了?柯林下意识地想。
不,一号先生怎么可能允许人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绕过信条。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的尘土里,发出细微的响声。
柯林忽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卢卡自己的血。
那把刀在早些时候的格斗中,曾数次划过柯林的身体。
所以上面也沾满了柯林的血。
现在,它正长久地接触着卢卡在自己手上留下的伤口。
蓝斑病菌。
……
卢卡把其中一片断刀丢在了地上。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刀把。
那把刀在无数次交锋中布满了豁口,而断口处因为步枪子弹的切割更是完全走形,如同一把带着倒钩的锯子。
卢卡用手掌紧紧握着刀刃,同时缓慢地将刀把往外拔出。在一阵令人悚然的血肉切割声中,断刃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伤口,从而使更多的血液与病菌得以接触。
卢卡的手因为剧痛微微痉挛着,握不住断刀,任由其掉落在了地上。
他听柯林描述过仓库赌场之夜的情况,也应该在场听乔凡尼说过“盒子一旦打开,能控制住的人可不多。”
所以他知道这种病菌上所蕴藏的风险。
卢卡登上五只手之位,已经算是一个大人物,却仍选择了冒险。
“现在,我受超凡之物侵害了。”他说:“无名的守灯人,去为我把药剂找来。”
一号先生不回答,却静静地朝乔凡尼走去。
……
一个没有獠牙的守灯人,又能做得了什么?乔凡尼心想。
虽然知道对方并没有多少实战能力,盯着新任守灯人空洞的眼睛,乔凡尼却感到心里莫名发虚。
如果真的在这里把他杀掉的话,和老家那边也不好交代。他找着理由为自己辩解。
说到底是自己背后那个人的策略问题,弄成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干脆地把铁棍丢到地上,举起了双手。
投降的时候很果断,这也是他拼杀在前面却能活过四十岁的原因之一。
“我的身上有自己应急用的抑制剂。大概能够一个人再活一周。”
“两个人用的话分别三天吧,在那之前你们要将朱莉欧交回到卡佩罗手中。然后就看他的意思了。”乔凡尼用举起的右手指了指后上方,柯林知道他示意的是二号先生。
“足够了。”卢卡说:“由我公证,三天之内他们会把朱莉欧的位置交给你们,你们则提供治愈这东西的方法。”
虽然表面上说是自己公证,但实际上作保障的是自己身后那位无名的守灯人。卢卡心想,原本决定绝不过多依赖他,以免被老家渗透,没想到这么快就打破了。
“可以。”这样的结果,乔凡尼觉得自己身后的人也不至于不接受。
一开始他们判断,对方应该至少是来自超凡层面的什么人,所以才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
所以当他察觉对方并未涉及超凡时,虽然有些惊讶,仍然执行着一开始的决定。现在又因为另一位守灯人的插手,事情一下子复杂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一点交易还是可以做的。
可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一晚守卫朱莉欧的“开关”又究竟是怎么打开的呢?
算了,交给他去头疼吧。
第二十五章 野心
在走出厂房之前,乔凡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遥遥对着一号先生问:
“你该不会打算选那个怪物做你的獠牙吧?”
一号先生没有回答。
“作为另一支獠牙,我给你一个善意的忠告。”乔凡尼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确定自己能驾驭吗?”
因为一停下思绪,那双没有温度的空无之眼又从乔凡尼的心里浮现,还有那不惜将自己和敌人一起掩埋在走道废墟中的疯狂。
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对守灯人说那些话,究竟是真的在为谁考虑,还是因为感到了某种威胁。
如果那个怪物只是在用本能战斗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再成为獠牙会变成怎样?
对于正处于微妙制衡中的五只手和老家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
柯林的皮袋里备有急救用的东西,除了绷带,还有碘酒,缝线,吗啡的敷料。
卢卡默默地在自己的手上缠上绷带,看着柯林娴熟地处理他自己和里卡多身上的伤口。观察半响之后,他开口问:
“难道你还在战场上呆过?”
“我们不都是从那边逃出来的么。”
那时的整个西拿勒都算战场,柯林一时奇怪卢卡为什么这样问。
“我是指军队之类的地方。”卢卡说。
他可能是从自己处理伤口的手法上看出了什么端倪。
“没有。”柯林笑着否认说:“你开玩笑吧,我那时才多大。”
“也是。”卢卡为自己没由来的想法感到奇怪。
虽然柯林感觉越加虚弱,但是此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却已经愈合过半。身体就像不知道疲倦似的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他和卢卡看着放在地上的那支药剂,里面是深褐色的液体,总共不过两毫升左右。
“你先用吧。“卢卡说,柯林的情况比较危急。
这时也只能选择相信乔凡尼了。如果东西是假的,那他们就再也别想找到朱莉欧的位置。
柯林拿起注射器,这种器械还没有一次性的替代品,大多要循环利用。玻璃制的管体上标有刻度,上下两端包裹着黄铜。双颚和推手部分是颇为精致的圆环状结构。推芯上有螺纹,方便精确剂量的注射。
还好制作针头的工艺足够优良,没有弄得太粗或者歪曲不均。
找到静脉,柯林刺入针头,活塞随推力缓缓旋转上升,将抑制剂送入身体。之后用酒精擦干净针体递给卢卡。
这时候也考虑不了太多卫生问题,再说卢卡的伤口上早就沾满柯林的血了。
看着卢卡自己在手臂上注射,柯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我没想到你会冒这种险。“半天后他才开口。
“是我这边的线索出了问题,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卢卡淡淡地说。
两人为里卡多做了简单的检查,至少骨头没什么损伤,但颅内就不知道了。
柯林记得不是头部坠地,所以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哪怕在监狱里里卡多也坚持锻炼,结实的肌肉很好地保护了他的身体。
在两人一起把昏迷的里卡多搬上卢卡的汽车时,时间已经是午后。原本适应了厂房里的油污味,这时再闻到南郊乡野的气息就格外清新。
能活着从那个旧厂房中走出来。柯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时卢卡看似随意地开口说:
“以后为我做事怎么样,柯林。”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做事么。”
“我要的不是现在这种附庸,无论是名义还是实质上的。或者靠抽成和会费聚起来的一盘散沙。”
“我要建造的是更适合这个时代的组织。比如说,老板和雇员。”
或者,首相和他的政府;指挥者和近代军队。
“事情太大,我需要考虑一下。”柯林说。
也许卢卡将是一个好的领袖,但柯林也不会轻易交出自主权。
“我保证你会比现在得到更多,到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过得跟市长一样。”卢卡的声音低沉:
“那些属于几百年前的陈腐关系,早就到谢幕的时候了。”
说不定,卢卡有着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的野心,和更敏锐的嗅觉。
“好好考虑,不过只要我能得到药剂,就有你的一份。”卢卡说:“一码归一码,这是对消息出问题的补偿。”
柯林对统治地下世界并不感兴趣,只想从即将到来的私酒时代中攫取到足够的资金,以实现某个复原记忆和安全进入超凡的方法。
所以和卢卡并无利益冲突,如果他能夺取更多的权势,对自己来说甚至是一种帮助。更何况他刚才救过自己的命。
无论背后动机如何,如果登上高位的是卢卡,那至少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有必要的时候,多少帮一些忙吧。柯林心想。
……
在卢卡的车上换下被鲜血沾染的衣服,卢卡的司机启动了红石引擎,送他们回到河港区。
车开到一半时,柯林感觉自己的呼吸在渐渐平复下来。抑制剂起效了。
之后,柯林刻意挑了一个离季丽安家还很远的地方下车。
他一直向卢卡隐瞒着季丽安的存在。
从厂房里乔凡尼留下抑制剂开始,一号先生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没有动手帮忙治疗或是抬人,在车上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后排。
但柯林知道不久之后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他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柯林扶着里卡多,卢卡点了一支烟说:“最好还是找个人看一下,问题严重的话,再联系我。“
他指的是昏迷的里卡多。柯林点点头。
当着卢卡的面进了一家旅馆。在二楼看着他的车离开后,又直接从后门出来。绕到另一条大道拦下马车,来到河港区深处的贫民窟。
一打开季丽安的房门,飘渺失真的歌剧女声就传了出来,旋律中还夹杂着细微的哔啵声。
柯林一愣,然后看到一个小型唱片机正在播着胶碟。铜制的喇叭像朵花一样蔓延绽放。工艺其实很朴素,但也很好看。
柯林打量了几眼说:“没想到你还有这兴趣。”
“托楼下的人买的。”季丽安说:“我也不想把自己闷死在这。”
所谓楼下的人,多半就是那些妓女。季丽安和她们的关系还不错,有时妓女们会帮不方便出门的她带东西。
柯林把里卡多扶到那张没有扶手的座椅上平放,说:
“帮他检查一下?”
因为某种巧合,季丽安和里卡多早就相识。因为里卡多的父母倾全力送他去上教会学校,结果他居然还和季丽安当过同学。当然,这是季丽安进入某个特别的培训组之前的事。
而季丽安本人似乎对此没什么印象。毕竟那时的里卡多不太起眼。
“你看过了么?”季丽安问。
“骨头不像有问题,就是这里不知道怎么样。”柯林指了指自己的头。
季丽安用镊子戳了戳里卡多的上肢,总感觉她不太想碰里卡多。
“脑袋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看啊……”
第二十六章 扭曲的凡俗
柯林把乔凡尼留下的注射器递给了季丽安,让她简单做一些化验。
里面多少还有那些药剂的残留,虽然不抱有多大期望,但可以稍作尝试。
“所以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了。刚才给你的东西就是治疗剂。既然一样是细菌感染,查一下那是什么,也许对治好你的病也有启发。”
柯林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季丽安默默地把那支注射器收了起来。
这时里卡多悠悠醒了过来,他先是恍惚地环视四周,继而猛然从座椅上弹跳起来。
“那个刀疤脸呢?!”
“什么刀疤脸?”季丽安问。
“就是……”里卡多似乎才发现眼前是季丽安的家。他没理解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但却本能地掩饰说:
“……我看了场戏,里面有个刀疤脸。”
柯林以前骗里卡多说,季丽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从事帮派活动,结果他信以为真。
他以为柯林是想把那些危险肮脏的事瞒着季丽安。
光是想着这件事,里卡多的内心就萌发了某种不让弱女子看见黑暗或卷入争端的悲怆使命感,所以也没告诉任何人关于季丽安的事。
“那一定很吓人吧。”季丽安知道事实却没有戳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几年不见,怎么头就秃了?”
“……热之年的夏天,留头发太闷了。”里卡多摸着头顶说。
不得不说他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挺强的。
再看他能从座椅上跳起来的样子,柯林松了一口,至少颅内没什么毛病。
季丽安虽然和里卡多来往不深,但拿别人入狱的事情开玩笑,还是稍有些过分。
又或许,她只是不喜欢被隐瞒,或者擅自被人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所以才小小地报复了一下。
里卡多又想活动两步,结果倒抽了一口凉气。
毕竟还是有一根肋骨断了,精神一放松,剧痛就涌了上来。
不过幸好没有错位,只需要用胸带固定骨折部位就行。
季丽安甚至很体贴地帮他想好了借口:
“摔的?”
“嗯,从二楼楼梯上。”里卡多苦着脸说。
……还真是从二楼摔的,只要不提被人垫在身下,也不算撒谎。
……
……
接下去两天过得很平静,因为柯林残破的身体需要静养,所以监视和照料朱莉欧的工作就交给了里卡多,自己则在那个黑洞洞的家里陪着伯父。
柯林旁敲侧击地问起过克雷吉知不知道关于西拿勒那边,辛西里海域一种特殊鱼类的情况。结果,没想到伯父还真的说出了那种鱼类的学名:
黑纹银鲛。
但毕竟是与他专业无关的领域,他对这种鱼的了解仅限于百科全书。
伯父没有多问原因,只是提着红灯为柯林找到了收录这种鱼类的资料,柯林搬着厚厚的一叠书籍回自己的阁楼中翻看起来。
这种允许被带出神学院图书馆的书,当然不会详细地提及那些与超凡有关的信息,仅仅简单地介绍了黑纹银鲛常栖息于深海,在热年的冬季,寒年全年,以及生殖季它们会集群游向近海。而一些沿海的居民会将之腌制后入药,作为兴奋剂使用。
仅在一本没有写出版社的资料上,有句注释说到了这种鱼类和一种特殊菌群的共生关系。
但仿佛被删节过一样,仅仅唐突提起了它们的学名:蜂群性卡氏弧菌,却没有任何说明的下文。
柯林一怔,他并不清楚安赫学界对细菌的命名规则,但是对于那个“蜂群性”却感到了强烈的违和。因为这显然不是常规的命名法。
他又顺着“卡氏”作了一些查阅,结果许久也没有再找到第二种带有这个词缀的细菌名。就像只有“蜂群性卡氏弧菌”是不小心被漏在那份资料上的一样。
经过这些年对神学院的窃听,柯林多少知道行星本身的以太,就是灵素流入现实最稳固宽阔的通道。也正因为如此,“天体魔法”成为了最为泛用可靠的魔法体系。
而深海更接近于行星的内部,所以在那黑暗的海渊深处有着比陆地更为浓郁的灵素环境,催生出了更多与灵有关的生物。
但是,无论是季丽安的净盐观察法,神学院的“提灯”,还是一号先生的观照,都无法从自己身上的血液中观察到灵素存在的痕迹。
所以蜂群性卡式弧菌可能是一种矛盾的存在:它既是超凡的,同时却又是纯物质性的。
也许它们原本和其他凡俗生物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因为在和其他深海灵性生物的残酷生存竞争中,演化出了一种正常情况下本不应该出现的,扭曲却极为有效的生存方式。
一种向未来和过去透支自我的生存。
看着对这种鱼类的说明,柯林忽然莫名地,想到了自己。
又或者说,在施塔德地下世界生活的所有普通人。
……
在服下抑制剂之后,意识中的生命丰饶又恢复了以往那样稳定如同恒星的景象。但是它们所表现的粒子数量却已经减少了大半。
这大概就是一号先生说自己已经活不过这个月的原因。
柯林尝试了一下,发现可以重新将那些粒子分裂为三万份,也就是可以记录一万五千个字母的文本。如果放弃掉其他所有原本在追踪的发信人,专门记录那位“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的话,勉强可以记下大部分的文件。
问题是既然一个月后就会死去,何苦再费神还要做这些事?
不,还是做下去吧。柯林心想。
毕竟,万一活下来了呢。
海涅没有再提他从事帮派活动的事,甚至根本没有和柯林搭过话,有些摸不准他究竟有没有发现柯林仍在犯险,甚至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因为如今可做的记录很少,柯林很快清理完了周末堆积的信件,离开了报房。
明天之前,乔凡尼给与的抑制剂就会失效。
所以和卡佩罗的交易,就在今夜了。
……
第二十七章 獠牙
果然在周一当天的夜晚,一号先生找上了柯林。
仿佛知道他的回家路线似的,守灯人事先在一处隐蔽的转角处等待,他站在瓦砾之间,就像一直是那片阴影的一部分。
对于他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柯林并不感到意外。想必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有着更难以捉摸的消息来源。
柯林直接开口说:
“所以你再看看,现在的我还能活几天?”
“暗燃的势头停止了,但因为两天前的消耗,如今还有二十天的余命。”一号先生说:“勉强够用。”
“这时候来找我,总不会是让我在交易时突然袭击吧?”
明天就是和乔凡尼约定的日子,那位神秘的二号先生应该会出面。
柯林记得在关押朱莉欧的旅馆里,一号曾提起过要肃清谁之类的话。
“我没说要杀的人是他。“一号先生面无表情地说。
三天前,一号先生曾在大桥上对自己说“教你杀一个人”,如果那不是二号,又是在指谁?
“我原本在困惑,为何同僚不处决背叛信条之人。但那晚离开旅馆之后,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已经知道了这背后的缘由。”一号先生无起伏地叙说着:“至于谁是你的对手,那并不重要。”
柯林听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号先生大概很少和人正常交流,才习惯这样居高临下,而且说话只说一半。
同样的,他也不懂得怎么与人合作。
所以那时他才会对自己说:“因为你快死了,我可以没有顾虑地告诉你一些事,让你帮忙。”
他不知道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接受这种理由。
更何况,在这些措辞的问题之前,一号先生还忽略了一件更根本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柯林说。
毕竟都快死了。
“每个人都可以协助我们。”一号先生说这句话,就像在谈论某种恩宠。
“别来这套。”柯林说:“你该不会说帮了守灯人,死后可以去某个天堂之类的鬼话吧。”
“事实如此。”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信条和天堂。”柯林懒得在这些观念问题上纠缠不清:
“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最能驱策他的方法,就是对他说:‘我这有法子让你活下去’。”
“你能做得到吗?”
“……方法确实存在。“守灯人犹豫地说。
但如果告诉你,就破坏了最初的前提。因为让你活下去,就可能泄密。
所以这个提案从一开始就无法成立。柯林心想。
“除了守灯人,难道就没其他人有权在知道这些事之后,继续活着?“柯林问。
“还有老家的人,以及我们的‘獠牙’。”
“好。”柯林说:
“那我就做你的獠牙。“
……
以安赫人的标准来看,成为獠牙不等于进入超凡。
虽然他们也会系统地了解一些神秘学识,那只是为了针对敌人。
他们利用精湛的武器技术战斗,比如特殊的枪械和刃具。并且通过单纯物质性的手段强化自身。
出于某种古老的执念,他们必须拒绝与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和精灵来往。
所以当獠牙与那些涉足深渊(虚界)的人交战时,会不可避免地处于盲目,或者在精神干扰和诅咒等邪术面前显得很脆弱。
于是,相对于他们是守灯人的獠牙,獠牙也需要守灯人来当他们的眼睛,以及护符。
但是面对某些力量的诱惑,如今还有几人能恪守那些古老的信条?
一号先生考虑着柯林在厂房之战中表现出的异常特质,以及乔凡尼给自己的忠告,陷入犹豫。
这个人没什么超凡天分,意味着没有堕落风险;战斗意识很强,想必他成为獠牙后也会有出色的素质。
虽然之前的战斗中,他给了自己一些不舒服而异样的感觉。
但只要他没有天分,无法与那些秽物沟通,本质上就要依赖自己。换而言之,他会处于控制之下。
况且以目前这座城市里的局面,自己还有选择的时间吗?
没有犹豫太久,一号先生做出了决定。
……
“我们边走边谈。”
旧城区北第七街的闹市,一号先生走在前面。
原本以为这些神神叨叨的人,都应该只会在某个点着蜡烛的密室中,才会说起那些关乎神秘的信息。
柯林倒是没想到他会带自己来到这种喧闹的街区。
自从那袭黑袍不知为何被割破之后,一号先生就换上了一身毫无特点的便服。多亏了这点,他们走在人群之中没有引起太多的注视。
柯林倒也明白,在不断的步行移动中密谈,比在呆某个固定的地点更不容易被人偷听。
因为只要稍稍留意附近有没有人在随行即可。而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最多只能听到意义不明的只言片语。
更何况守灯人只用拿勒语谈话。对旧城区的安赫居民来说,那大概只是某种遥远殖民地的土著方言。
“在巫术层面上呢?不用做什么屏障来防备么?”柯林让开了几个嬉闹着奔跑的孩子,问道。
“越是浑浊混乱的地方,巫术越难以生效。”守灯人说:“就像你无法在一片喧哗中听见私语,复杂的背景音下,仪式将很难维持明确的含义。”
所以这些成分各异的人群,以及街道上正在上演的无数事件,就是他们天然的屏障。
巫术,秘术,魔法。虽然确实存在着某些区别,但更大程度上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不同的语境下对同一种事物的称呼。
柯林隐约猜到守灯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作为辅助守灯人在超凡层面守卫辛西里社区的獠牙,第一件要做的事,应该就是了解他们需要面对的对手。
要了解超凡者,就要从神秘学开始。
现代神秘学理论,基本也就等同于安赫人关于超凡神秘的学说。毕竟在古老蒙昧的巫术时代褪去之后,就是他们的发现和见解,奠定了当今世代与超凡者有关的一切。
所以哪怕是辛西里的守灯人,一旦谈起超凡,也绕不开安赫人的学说。
柯林隐隐地有些期待。因为虽然他通过对神学院的窃听,或深或浅地知道一些相关的学识,却从来没有人向他完整系统地展示过那个世界的图景。
季丽安虽然幼年时在某个教团的特选组里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但她所听闻的,也不过是经过某些人精心阉割的版本,有着明显的篡改痕迹。
“柯林。”如今的守灯人已经对他直呼其名。
他像是说起某种迷思:
“……你知道世界的本质是矛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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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9日周一先在这里公告一下,明天书名将改为《旧神残梦》。
第二十八章 不可言叙者
幼年时在这一世“父亲”的教导下了解世界史后,柯林知道,辛西里人对统治者和超凡之物的戒备,并非性格使然,而是出于某种历史宿命。
拿勒位于中大陆中部,众敌环伺之地。而位于西拿勒南部,窄海北岸的辛西里半岛,则因为地缘问题,千百年来经历无数次强权入主。
旧历纪年开始以来,辛西里最初的主人即是魔裔乌尔柱王朝。之后,则由起义成功的奴隶之王格萝瑞娅纳入庇护。也是那时起,辛西里半岛被并入一个更为广阔的地理概念:“拿勒”。
而随着拿勒第一帝国光辉黯淡,宝石般的半岛又为北渡窄海的鄂图所攫取,成为南陆沙漠民族入侵中大陆的跳板和支点,并在两大帝国的拉锯中不断易手。
他们前后经历了鄂图帝国三百年的镇压和同化。然后,从北地迁徙而来的尤迪尔各部族再次蹂躏这片土地。辛西里随之进入纪年中断的黑暗时代,而那段时期的具体时长,至今仍无法断定。
新历随着安赫人初代圣王的加冕,拉开序幕。
新历217年,来自大陆东部的安赫同盟征服拿勒全境,于是辛西里又迎来她新的主人。
但在今日的八年前,新历623年五月,同盟方面正式承认西拿勒王国独立,辛西里半岛也随之脱离了安赫人统治,至少在名义上是这样。
如云雾般来去变幻的征服者,让辛西里人变得对政府极为冷漠,形成了仰赖家族凝聚以寻求族群延续的传统。同时,这些入侵也为他们带来了各文化圈中截然不同的巫术体系,神祗形象和宇宙论。
而如此一来,他们也如同最初统治中大陆的魔裔乌尔柱王朝那样,直接而清晰地察觉到一个荒诞的事实:
“各文明对神祗和世界本质的描绘,都是矛盾的。”
规整平齐的石板路街道上,煤气街灯柔和地抹去了每一处阴影。一号先生如同在背诵某种古老箴言,无波澜地叙说着辛西里人眼中的世界。
如今,那些异教的神祗和哲学观念,已经成为了某种寓言和童话故事般的存在,渗入到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大部分同盟人都是听着那些故事长大。
在前世的地球,这种情况再寻常不过。所以在一号先生提起之前,柯林甚至没有意识到过这种情况究竟有多么诡异。
仔细想想,这里不比地球,而是一个切实存在着那些超凡之物的世界。那么这些矛盾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辛西里人对这种现象的见解是朴素朦胧的,因为也只有如今的安赫同盟,才有能力去为那些位于世界各地的神话记录去做统计和梳理。老家的灯塔大图书馆,也用心收录了安赫学者们得出的成果。”
“截止五十年前,对已知的古老文明进行的汇总,安赫人整理出了六十七种神祗谱系和宇宙模型。而其中仅仅关于世界诞生的记录,就有四十一个不同的版本。”
“关于人类的诞生,二十五个版本;”
“关于火的起源,二十四个版本;”
“关于世界末日的描绘,六十一个版本。”
……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地球上,简直再寻常不过。毕竟各地人们的想象力和观念各有不同,对一些不存在之物进行幻想之后,结果会分歧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对于一个真实存在超凡和神祗的世界来说,神话应该是像历史一样确实在过去发生的事实才对。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分裂出如此之多相互矛盾的说法……柯林思考着,隐约猜测到了守灯人接下去要说的话。
“无论它们之间有多么不能相容,基于这些神系和哲学模型的巫术和魔法却大部分可以生效,这意味着它们都是可以被实证的。也就是说,不同神话中都有真实的成分。只不过,它们在矛盾地并存着……”
“这一发现,直接揭示了某种事实:与不可见之超凡有关的一切,其实都是无序的混沌。”
所以,辛西里人也如同最初的魔裔乌尔柱王朝一样,察觉到了物质界背后,那无意义且不可知之混沌的蠕动。
但不同于后者无条件地崇拜起了那种存在,辛西里人则选择了对所有超凡之物心怀戒备。
“在安赫的圣王加冕之前,整个中大陆或多或少地都陷入到了混沌信仰之中,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难以挣脱的怪圈。”守灯人说:
“而剩下的人们,要么困于一隅无法了解其他文明世界;要么是把头埋进了沙子,放弃一切思辨和证明,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观念才是正确的,并斥责其他文明的学说都是异端。”
“所以,对于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来说,只有两条路摆在他的眼前:选择荒谬,或是选择愚昧。”
“而安赫人的初代圣王,则为人们提供了第三个选择。”守灯人幽幽地说:
“所以即使辛西里人不认可他的学说,却仍无法不承认他的伟大。虽然,这个选择很大程度上也是随着安赫人长达五百年的扩张而被散布的。”
想想如今同盟各路教团横行的现状,也许是圣王发明了某种新宗教之类的?柯林心想。
“比如说……他获得了‘光’,‘生命’和‘灵’的三相本质之神的启示?”柯林问道。
自从来到施塔德,这句写在《教喻》中的话他已经听人说了无数遍。总不至于说,初代圣王所提出的第三个选择,就是至高神有三相本质之类的教义吧。
“那些说法,不过是后人的误读。而诸教团会这样向世人诠释他的学说,也是因为普通民众不太可能接受他提出的观念。”
“也很难真的去理解和崇拜,他所假设的那位神祗。”
守灯人的嘴角抽了抽,以一种别扭的神情念出了那个名字:
“不可言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