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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诚     御昆仑txt下载     御昆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就绪待发

    练功,打坐,练剑,教弟子,招乐器班子.....

    两年的光景仿佛眨眼便过。

    这两年来,青衣楼全力促成的一次出阁盛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无论是从一开始各种热传的小说演义,还是烘托盛传容貌倾城的消息,还未登台亮相的任青在这声势浩大,堪称席卷了整个京师阶层的造势下,几乎已经成了所有人拭目以待的传说人物。

    也许是因为宣传的效果好的有些出乎意料,向来不怎么管理外务的深雪楠都不止一次的查问过任青戏曲的排练进度,这等着楼中前所未有的重视程度,使得上下所有人都对这位还未出阁的大小姐礼让三分,尊敬程度甚至还在掌权的四大外务管事之上。

    一大早就有下人端着一张红布盖着的托盘来到任青住处,任青掀开,只见到托盘正中放着一块雕刻精美的木牌。

    “云姐姐的吩咐,说今天是任青姐姐的好日子,姐姐如是有了中意的花名,便写在牌子上就好。”

    青楼中的女子出阁都会起一个文雅好听的花名来代替往日姓氏,一事怕辱没了家中先辈,有遮丑的意思在里头,是青楼里不成文的规矩,已成惯例到如今。

    任青提笔在牌子上写下“任青”这两个字后,挥手让那名侍女回去复明,表面上冷冷淡淡,内心却留存有一丝芥蒂。

    与别人卖笑陪酒不同,他可是光明正大的登台唱戏,算是艺术家,所以任青不觉得这是丢人的事,更没想过用个什么花名儿。

    侍女下去不久,还在围着围裙的惜福就跑了过来喊任青吃饭,两人到饭堂的时候,长桌上五个徒弟已经在眼巴巴的等着了,直到任青坐下说了句开饭后才抓起筷子小心翼翼的从身边夹菜。

    这些徒弟都是任青精挑细选出来听话乖巧的孩子,年纪也不大,身子都还没有长开,都是家中穷苦才无奈卖到楼中的可怜人,赶上了任青招收唱戏人手的机会,总算是强过了楼中其他卖笑的。

    因为手底下有了人,青衣楼开始每月划出一笔银子送到任青手上,算是一帮人的生活费,而且还将附近的房屋腾了出来,青衣楼百十号人,上下身份有别,根本不可能吃一锅饭,因此各处都张罗着有自己的食堂厨房。

    只是像任青这样拥有完整一套设施的实在是太少,这也让徒弟们对任青这位年纪轻轻的师傅生出敬畏的心理。

    看着安安静静吃饭,丝毫不敢大声声张的徒弟们乖巧的样子,任青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偏远小院子里为自己未来惶惶不安,流汗又流泪的弱质女流,一转眼他就几乎独掌一院,楼中四大管事见了都要陪着笑脸不敢得罪,似乎成了楼中一步登天的高层人物。

    任青自然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层人物,最多不过是楼中的一件高级工具而已。

    他现在享有的资源越多,心中便越是不安。

    任青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圈养起来的动物,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屠刀就会落下,没有半点侥幸可言。

    想着想着,任青发现饭桌上的徒弟们都放下了碗筷,怯怯的看着自己,看着都只吃了一半的饭碗,任青有些不解,难道这帮徒弟们的饭量就这么小?就算是减肥也太过分了吧?要知道平时练功可是很严格很辛苦的...

    正在考虑要不要拿出师傅的威严强行让这群小萝莉们把饭吃干净的时候,任青忽然觉得手背一热,原来是惜福一手握住了他拿筷子的手,温言道:

    “先吃饭吧,晚上时间还早,过会我帮你试试戏服。”

    任青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眉头竟然在心绪不安下不知不觉的凝成了一个川字,他忽然心头一动,好像明白了什么,按下心中的种种猜测和不安,面上笑的如沐春风,温和道:

    “咱们院子里可没有留饭的规矩,多吃点。”

    饭桌随即如常,气氛也走任青那一笑之下变得融洽了许多。

    惜福双眼放光的盯着任青,很想对他说“你刚刚笑的真好看!”可是想起任青私底下说的,要在徒弟们面前保持威严,这才强行忍住,只是嘴角挂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只有任青若有所思。

    两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琢磨项羽这一角色,楚霸王是何等人物,前世那千百年来又有几个这样骁勇的英雄悍将?而此世此身身为女儿身,想要演好这样一个人物的难度可想而知。

    虽然有观神法参照浩瀚历史上那位盖世神将,可到底没有经过舞台的检验。

    任青刚刚心绪不宁之时,无疑散发出来的气息甚至影响到了饭桌上的几位弟子,由此,他不仅对今晚的那一出戏添了不少信心,同时也走心底生出了几分警惕和窃喜,因为这养神的口诀功夫虽然没有什么抬手杀人的实际效果,可如果用的好了拿来吓唬人装装高手还是不错的。

    月上梢头,京都城夜如白昼。

    青衣楼装点了整条青衣巷,张灯结彩,如同过年,这是官家禁乐之后新启的一次盛会,不仅给城中长久的死寂气氛带来了几分热闹和鲜活,更勾动了城中大多数权贵公子们躁动的欲望。

    长久以来的压抑及青衣楼散出去的炒作消息,使得还未露面的任青人气空前火爆,前来订桌的权贵公子一波接着一波,几乎是帖子发出去不久,前几排的好位置便被抢购一空,若非青衣楼由朝中大佬当做后台,寻常人等也不敢放肆,单就几个前排桌底都能让青衣楼吃尽苦头。

    虽是入夜,但青衣巷人声鼎沸。

    锦衣玉冠的公子,满脸笑容的商人富绅,或握着描金点玉的折扇寒暄,或把着玉件拱手见礼。

    单单正门处的一眼景色,几乎便能将青衣楼鼎盛的事业和人气描绘个十之三四。

    陶宜年一行前车后架摆着偌大排场出了皇宫,随行的御林军将夹道护送至皇宫门口方才与之行礼作别。

    如此规格的礼遇之高,就算是已经就藩的王爷也是不过如此,何况陶宜年才只是一个年少的将军而已,并未继承家族的基业。

    大梁治下近些年来抑武扬文,武官一系如今仍有当年开国时那般权柄分量的,也仅剩下镇南王和朝中上国柱,陶向明大将军了。

    穷奢极欲的马车中透着滚滚的酒气,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管家,一脸献媚的冲着陶宜年笑着,可仍是有股说不出的狠劲在那份笑容里头,旁人见了怕是都要怕上几分。

    倒是陶宜年这么多年见得惯了并不在意,只是出门在外的时候总觉得那张老脸太过絮叨,说不尽的规矩和道理,讲不完的人情往来和利益关系。

    若不是这管家早年随着父亲陶向明从战场便杀过来的老卒,陶宜年早就一刀砸到他那张喋喋不休的牙口里去了。

    宴席上饮的多了,陶宜年随手扯了扯衣领,脱了一层朝见的礼服又掀开了车帘,把头搭过去,这才觉得昏昏沉沉的头脑爽利了许多。

    “祭祖也过了,请调驻守北胡的折子我递上去有段时间了,难不成官家真要留我在这京城里待着,混吃等死?”

    “公子英明神武,对官家意图早就洞若观火,自然不用小人多言。”

    朱管家满脸横肉都在堆着笑,若非自身文化有限,这通马屁非要拍出个花儿来才肯罢休。

    陶宜年被逗笑了,他笑并不是因为朱管家的几句话,而是因为管家闷头跪舔的这副架势。

    在父亲身边待过那么多年的老人,简简单单的拍马屁怎么会如此笨拙?只是这逗自己开心罢了。

    随手拍了拍朱管家的胳膊:“前面青衣楼有大动静,难得来回京城我得去看看。”

    说着就随便挑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将士,昂首迈着八字步就往热闹的青衣巷走去。

    朱管家无奈的看着自家公子向着烟花柳巷的地方越来越远,想着刚出宫就奔青楼,传出去可是有点不敬,不过既然没有大张旗鼓,想必皇宫那位看在上国柱的面子上,应该会体谅的。

    挥了挥手,朱管家带着刚从宫里出来的车队打道回府。

第二十章:开锣搭戏

    陶宜年站在青衣楼的大门口,饶有兴趣的看着。

    大周朝以武立国,雄踞中原,自先皇开平二十三年起就以力图文治,减轻武功。

    前朝随先皇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除镇南王以及朝中的陶向明这等武将还留有莫大权利威名,其余大都在官家有意无意的打压下,声势远不如前,反而渐渐被后来的文官体系迎头赶上。

    这许多年来国无战事,除边关外,武将虽多却少有用武之地,加上文治重视,使得各种礼节礼制得到广泛的应用。

    京都乃是天子居处,天下枢纽,单单一个青楼开门迎客也是有讲究的。

    青衣楼耗资巨大,门面自然也是少有的阔达,一个正门,中门只过身负功名或盛名的贵人,而左右两扇门就只过商贾走夫,只要付得起酒钱,不论出身。

    每天都是门庭若市的光景,只是这巨大的人流中这门前分成了三六九等,让人一目了然,进了门的客人各有各的圈子,也各有各想要攀附迎合的目标,有身份的人在其中享受虚荣和尊敬的快感,怀有想法的可以与其中结识贵人,进入圈子。

    这般将营业与客人需求结合在一起,难怪青衣楼的名声这么大。

    陶宜年看了一会儿就昂首阔步的向着中门走去,天下间除了皇宫那条御道,怕是在没什么他不能走的。

    只是他陶公子身后跟着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一副杀气腾腾砸场子的架势实在叫人害怕。

    职守在此的楼中护卫立刻跨步迎了上去,客气的表示三门的规矩,他知道眼前这帮人身份不凡,可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他身为值守的护卫对这件事就不能不管。

    听了护卫的话,陶宜年折身从身后一名壮汉腰间摘下一柄带鞘长刀,也不抽刀,就这么面泛冷色的指着那名护卫的鼻子:

    “给老子看清楚了,这是边军战刀,老子身后七个人都是上过战场杀过蛮子的将士!什么狗屁功名,贵人贱人的,想给老子试刀吗?”

    这番话讲的掷地有声,不仅护卫们一时不敢妄动,就连看热闹的也静了下来,纷纷看着这个举刀的年轻人,不少人已经从陶宜年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身份,于是个个观望,并不敢上前劝阻。

    中原文治已久,多的是涂脂抹粉的公子哥儿,数不尽之乎者也的酸秀才,对于常年战乱的南北边关之人的印象就是野蛮,只是上国柱和镇南王并称梁国两大战神,眼下文治大兴打压武官,可这两位战功卓著的大爷在朝中依然强势霸道,所以无人招惹。

    这一番闹剧直把管事的招来才平息了下来,最后陶宜年昂首挺胸的带着几名手下从正门而过,倒不是青衣楼单纯的服软,而是大梁朝庭注重战功,战功可抵过功名。

    真正的走到楼中,如果说之前在楼外见到的仅仅是让陶宜年觉得新奇,那么之后就是惊奇了。

    呈回字形的露天院楼灯火通明,不同于以往的圆台,建在场中的是一块方形的舞台,背靠层层拔地而起的高楼栏杆,坐北朝南,台下由实心的木料结合构建,高高拱起,使得院中大小百余桌都可看得分明。

    单单这排场和架势还不能让陶宜年惊奇,真正让他惊奇的地方其实在于客人。

    那些大腹便便的商家官员也就罢了,一些稍远距离的桌次上,甚至还能见到蒙有面纱的女眷。

    如此情况大多出现在商家一流的席面,毕竟官家子弟的门户森严,出现如此情况还是不大可能的。

    饶是如此,这男女共处青楼的奇景也着实让陶宜年开了眼界,问了随行的士兵才知晓,原来楼中这些或蒙面或扮作男装的女子都是为了能见一面那位写出石头记的作者,想看看是一个怎样玲珑心肝的人,能写出那么让人牵肠挂肚的东西来。

    陶宜年顿时来了兴趣,只是这青衣楼的桌次早早就预定完了,四周凡是稍好一点位置的桌次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陶宜年在家横行惯了,这次进京祭祖在朝堂上也倍受官家礼待,当下也不管什么规矩座次,只是两名手下上前开路,愣是在人声鼎沸的人群里杀出了一条直达的血路。

    这一通蛮横的插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遇到一些抵挡,越是往前便越是简单。

    一路到了最前排,扔下一叠银票后就强制的霸占了一张桌子,坐桌子的那个年轻人气的脸皮通红,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上前打架的冲动,却是朋友几个随行强拉开了,倒是让陶宜年觉得颇为可惜。

    其实座次靠前的大多是京中显贵,眼力见识都是一等一的。陶宜年进门的时候动静可不小,很容易被人猜出身份来,当朝实权军方任务陶向明可是与当今圣上态度相当微妙,谁闲的没事会因为青楼的一场桌次而闹起来。

    只是陶宜年做事霸道,当事人虽然没有发作,可人们私底下却在窃窃私语,京中人向来看不惯边关的骄兵悍将,私底下斥为蛮子,而沙场挣命回来的人则大多瞧不起京中人的娇生惯养,只会背后絮絮叨叨,人前人后像个苍蝇一样没完没了。

    听到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和来回耸动的目光,几名军中护卫的士兵面露不善之色,直到陶宜年抓着那把进门时就握在手中的战刀,重重的摔在饭桌上。

    碰的一声,瓷器碗碟碎了一地,整个场子都在这一声拍桌的巨响中安静了下来,纷纷将目光放到了冷着一张脸的陶宜年身上,就算是眼力再低的人此刻也看得出,这位公子爷怕是要发火了。

    就在气氛格外僵硬的时候,忽地一连串急促的鼓点,密如鼓点奔波,细而急促的响起,正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上前圆场的管事见机立刻四处低呼:

    “开场了,开场了!写石头记的那位祖宗开场了!”

    这句话立刻就让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双方此时都需要一个台阶下。

    不管是愿意听的还是不愿看的,此时他们的注意都放到了那高高架起的舞台上。

    细密的鼓声起初只是一只再响,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两只,四只,十只,甚至成千上万!

    纷繁沉重的鼓点犹如万千奔腾咆哮的马蹄在战火和马鞭的抽打下狠狠的撞击着心中,与记忆中的那战场厮杀的呐喊渐渐融在一起。

    陶宜年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战刀,浑身的神经都崩的紧紧的,也不知是喝的酒开始上头的关系,他竟有了一种沙场上搏命的血脉喷张感!

    他环顾四周,见周围的权贵公子虽未有他这般感触深切,却也被那密如万马奔腾震荡在心房之上的鼓声牢牢吸引住了。

    不知为何,他冷却下来的心忽然生出期待,不禁抬头向着舞台望去。

    他见到舞台之上,从幕后走出一个又一个涂抹着花脸的盛装将士,单臂擎着将旗在台上搅动起猎猎狂风!

    鼓点激进,仿佛战场将军厉声嘶吼着士兵进军,将旗一杆接一杆的从后台冲出,很快将整个戏台子都舞的遮天蔽日,旗杆子卷动空气的呜呜闷啸合着那急促的鼓点一道,听得全场人心头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仿佛天地将崩!

第二十一章:五陵年少争缠头

    一抹刀光从那遮天蔽日的将旗中斩了出来,与此同时一缕清越笛声从重重叠叠的沉闷鼓声中拔节而起,青云直上!

    一名玄甲的大将拖刀而出!

    那大将龙行虎步,声音却显得有些过于清脆,按说是与这角色是不合适的,可偏偏她出口的唱词和唱腔别有一股低沉的豪迈,吟哦诵念金声玉振,直入云霄,手中大刀配合台上步法行的是张弛有度,给人一种武而不重的森然威严。

    陶宜年握刀的手指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想起幼年时他蹭随着一标五十骑斥候出城接应探刺回的消息,本来不过一场很简单的护送消息,却在返回的路上碰上了打草谷的南蛮游骑。

    即将临盆的婴儿被剖腹吊死在未曾咽气的母亲身前,白花花的肉体糖葫芦一样串在木柄长枪上,绝望的哭喊,放肆的怪笑,纷乱的马蹄....

    那天的气氛也是这样的压抑和沉重,几乎就叫人透不过气。

    陶宜年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标五十骑斥候,除了他身边的二十名护卫带着消息接应回城外,剩下的那三十人一声不吭的举刀进了村庄,其中就包括一路上总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标长。

    长刀搅动出的冷光劈碎了台上那滚滚遮天战旗所带来的压抑和沉重。

    笛声高亢,直入云霄,如白鹤长空厉啸,竟是开始盖过了那正在万马奔腾的雄厚鼓声。

    陶宜年呼吸沉了沉,他看着台上阔步冲阵的霸王,看着他身边越来越少的士兵,心神竟然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老标长带着兄弟们一声不吭的冲入了村子的样子。

    随着战事的白热化,台上先前的沉重压抑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亢入云的热血搏杀!

    “好!”

    后方不知谁领头叫了声好,紧接着就是一阵炸雷般的叫好声轰然响彻在整个戏台会场,仿佛台下的观众也要和那台上威武的霸王来抖抖嗓子。

    在轰然的叫好声中,早已汗出如浆的楚霸王单臂持刀,翻身斩了数名大将,这才带领士卒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

    日暮下,敌军败走,霸王看着褪去的敌人和所剩无几的手下,像是方才意气用尽的盖世雄杰,萧索而落寞。

    他身影步法仍然极重威严,唱词中却充满了英雄意气尽的悲凉雄壮。

    唱词低沉,来回飘荡在观众耳边,仿佛还残存有上一刻惨烈豪迈的寥寥余音,下一刻耳中就被这低沉悲凉的洞箫和霸王意气尽的雄壮唱词所充斥。

    风烟散尽处,有佳人款款而来,盛装绝美的扮相,步步婀娜,开口清唱: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任青饰演的霸王在那一刻身影晃了晃,那个在沙场上所向披靡,顶天立地却弱小的身影晃动,像是揪着台下观众的心神。

    时空徒然扑朔迷离,亦幻亦真。

    虞姬舞剑,她抚慰大王,可谁来抚慰虞姬?

    笛声蓦然高起,合着她的唱词唱腔,竟有些凄厉: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剑光闪动,裙袖飞扬,虞姬就这么定定看着疾步冲来的霸王,缓缓倒下。

    霸王冲过托住她的腰肢,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长剑剑柄,霸王低下那双含泪的火一般明亮的双眼,紧紧盯着,听到她忽然低声轻笑着到了句:

    “你还入戏了?”

    任青这那一瞬间如梦初醒,她看着自己纤长秀气的手掌,蓦地生出一股酸楚和悲凉来。

    英雄故事,霸王项羽,那都是别人的。

    下了台,卸了妆,自己还剩下些什么?

    正出神,却感觉到胸前一痛,突如其来的痛痒差点让任青在台上就叫出来,却见倒在怀中“死去”的虞姬正皱眉盯着自己,这才想到自己是在台上走神了。

    任青调整心态,很快一身气势又是那个沙场豪迈的霸王项羽。

    戏,还是要唱下去的的。

    一出霸王别姬演完,宾客反应极为热烈。

    古代并未有多少娱乐项目,本来去青楼听曲狎妓已是最大的玩乐了,何曾又见过如此生动的戏剧?

    任青这后台卸妆之时,往后台送的花篮名帖络绎不绝,各路的显贵公子,甚至有的名媛小姐都含蓄的留诗赠字,想着能在府中设宴,请一杯薄酒。

    未几,管事过来,陪着笑脸,有些吞吐的说着她的意思,或者是代那些个楼中观众们转达的意思。

    “姑娘这出戏唱得真是绝了,姐姐我这青楼混迹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姑娘这样惊才绝艳的.....”

    一连讲了好多捧人受用的话,管事方才小意的问:

    “如今这台上风光已是独姑娘一处绝好,台下的观众客人们都盼着您能再演一回。”

    卸了一半妆的任青回过头来,后者还道任青心中是有什么不满,连忙道:

    “这回客人们送的赏银与姑娘五五分,劳烦姑娘了实在是。”

    寻常姑娘,无论卖艺还是接客,明面上收受客人的赏赐与楼中都是三七分,本来如此大的青楼不该这样小气,却因为前来青衣楼捧人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赏赐也多半丰厚,自然不能全数都归姑娘。

    戏剧演出任青是下了死功夫,费了许多周折心血的,能够得到观众们的支持,要说不开心无所谓那是不可能的,当下也不觉得麻烦,点点头也就应下了,倒是叫那管事松了一口气,只喊着任大家深明大义等等的话。

    要知道任青和内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楼中如今更是有所传闻,说任青就是深雪楠的师妹。

    内务之人素来清高,眼高于顶,故而管事前来分说才会如此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好被任青回绝,到最后得罪了外面的客人,吃苦头的还是她们外务的管事。

    第二次登台演出,少了第一次的新奇,观众们很快就发现了戏剧的优美之处,不说那幕后配乐之人精湛高深的技艺,那戏剧的唱词,绕梁不绝的唱腔,都是叫人回味不绝的东西。

第二十二章:五陵少年争缠头(二)

    “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楼阁处,有长须老者忍不住开口称赞,身边陪坐之人纷纷附和。

    “此人虽是女子,可用词甩腔都极为高明,其声不闻娇怯婀娜,反而清透,金声玉振,直入霄汉,看戏看得久了,竟不觉中忘了她女子的身份,反被她演的那个霸王折服。”

    能得老者如此称赞的,在楼中可说再无他家,相比较楼下权贵公子们的热闹喧哗,楼上的客人们明显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其中多数在朝中都是手握重权的人臣,而那开口的老者正是其中佼佼者。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风花雪月已经不那么追求了,之所以这把年纪还在坊间厮混,是因为他们也需要一个社交圈子,与人结交是一方面,让人攀附是另一方面,只是青楼终究是青楼,如他们这样的身份,若不是特殊时期轻易也不会来此。

    “任姑娘的戏剧表演堪称一绝,一个女子居然将沙场搏杀的将军演义的如此真实,不愧是京中盛传《石头记》的作者,周某佩服!”

    周浩从席间起身,风度儒雅的对着台上的任青拱手,后者回礼,只听周浩接着大声道:

    “先前周某那三千两的花篮太薄,配不上红姑娘的才华,在下愿意添为五千两,只求能搏姑娘一笑。”

    任青闻言微微皱了下眉,他自然知道出阁姑娘的规矩,虽然像这等大力培养的姑娘并不强迫,但与客人的欢聚尺度还是自己拿捏,真碰上个虎狼之人强要了那也没有办法,只是任青想不到自己是个什么情况,难道费这么多周折到最后还与楼中的其他姑娘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只能在强势的客人面前委屈求全?

    想到这里他心下不仅有些慌乱,幸好面子上还沉得住气,他不是缀烟晚那一等一的高手,就算在混蛋的人也有胆气面对,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只能委屈求全。

    身后一大帮跟着任青混饭吃的,想到今日午时那几名徒弟在吃饭时看着自己那副尊重的神情,任青心中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自己也是一个雨打浮萍命运,未来该如何由不得自己。

    台下一片嘘声,显然是对周浩下血本的加价感到不满,倒是周浩在心中得意洋洋。

    他乃家中独子,父亲在权贵中不说一流也是手握重权,这五千两买夜的事让老父知晓了最多骂几句,舍不得打的。

    至于旁人的嘘声他才不在乎,抱得美人归才是关键。

    周浩的眼神使得台上的任青浑身都不自在,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因为台下的诸多公子看自己的目光都大致相仿,虽然表面上和气一团斯文有礼,可内里总有些或多或少的欲望叫人不自在。

    之所以周浩的眼神最让任青难受,大概就是因为目前他给自己的花篮最大的缘故吧。

    “周公子真是财大气粗!”

    一个矮胖的年轻人从桌间一步三摇的走了过来,对着周浩皮笑肉不笑的说。

    周浩看了来人一眼,仿佛见了什么仇人,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原来是有道公子啊,本公子诚心爱慕任姑娘,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而且家父就我这么一个独子,相信就算知道我花钱大手大脚也会体谅与我的。今晚老弟就委屈下吧,大不了酒水我请就是。“

    朱有道家中子弟太多,他只是排行老四,虽然老父也是朝中重臣,可就这自身的含金量上却有些不足,两人都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争风吃醋的机会多了,谁也不服谁,若是有机会碰面了能踩一脚那绝对不会放过。

    两人唇枪舌剑的多了,当下对周浩那几句不阴不阳的话也没有感到有多恼火,只是捏着杯子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周公子家中真是有钱,家父清廉,小弟实在是囊中羞涩比不上周兄啊。”

    周浩脸色微变了下,不过他还没说话就听到朱有道话锋一转,引着周浩的目光,指向自己那桌的席位:“不过幸好,朱某朋友多,喜欢帮衬,我这东借西凑的吧,竟是比周兄还要多三千两,真是天幸天幸。”

    “朱老弟可不要这么说啊,刚刚周兄可是讲了,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可千万不要天真的以为区区八千两就难住了周公子啊!”

    一名同样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斩了出来,和朱有道一唱一和的调侃,引得周围本就嘘声四起的人都是一阵哄笑,这时台上正唱到朱有道的八千两花篮,先前出风头的周浩此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周浩“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满桌的汤汤水水就此撒了满地,碟碗碰撞的声音盖过全场喧哗,瞬间一静。

    “周某一心爱慕任小姐,不甘落于人后,愿再添五千两,只求小姐青眼。“

    周浩对着台上的任青说着,心中却肉疼的要死,凭他的本事,一万两白银几乎已是超出极限,若是代价至此也不能一亲芳泽,那这冤大头就做的太不值了。

    一万两的天价就连台上的风月管事也鲜有所闻,不过到底是风月老手,派人给周浩送杯酒,说是任青着人敬的,一面又对任青打眼色,示意让任青对周浩意思一下。

    看着台下争风吃醋,一人独占鳌头的周浩,任青只得僵硬的照旧对他拱了拱手,谢谢官人打赏这等话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本来周浩对台上任青冷淡反应都有些不满,甚至可以说放在心中有些恼火,可接过下人送上来的酒后就完全不同了,他刚要自持风度的一饮而尽,却听到台上唱了本次全场的最后一个名字。

    “陆三味老爷送花篮国色牡丹一座!”

    周浩手中杯子跌落在地,酒水打湿了衣摆,他却浑然不觉,满脸铁青的重重坐回了位置上。

    倒是先前调侃挤兑的朱有道面带惊奇,故意带着几名朋友拍手叫好,反而是叫场面热闹了起来。因为大多数人都是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然后象征性的拍了拍手。

    陆三味是谁,便是街上一个挑夫都晓得。

    当今圣上幼时体弱多病,一次游猎时染了疾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之际,翰林院却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向皇上呈上一个药方,奇迹般将圣上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先皇感于他的忠心,将他的名字记在了寝宫的屏风上面,渐渐器重,直至今时的当朝首辅。

    陆元庭。

    那个药方得自古书,据说只有三味药,事情传开后老百姓将这当作坊间趣谈,传的极为生动有趣,最后给这位首辅大人起了个三味的名字,陆元庭得知后并不怪罪恼火,反而拿来当作自己的一个字号,还笑着说这是顺应民意。

    陆三味的名字放出去后,场中偃旗息鼓的公子们顿时冷静了下来,与在野的民间富家公子不同,从小便时官宦之家出身的他们,对首辅这两个字的认识和敬畏程度要远远超出。

    如果说普通的一个县官京兆尹对百姓来说是天,那么首辅陆三味便是这群公子们的天了。

    周浩为人放浪形骸,但终究是明事理的,知道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城里有谁是自己惹不起的。

    他坐在座位上良久,脸色来回变幻了数次,到底还是压不住年轻的性子,城府不够深,愤恨的扔下酒杯就走了,在这个地方他多待一刻都觉得丢人。

    管事在台上夸赞了一番陆三味的话,而后便有意无意的故作惋惜的表示,陆大人送出花篮后便不胜酒力的打道回府了。

第二十三章:赠刀

    顿时,席间又隐隐的活络几分,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对一个能做自己孙女的女子也能动心?

    在场之人不敢乱叫舌头却敢胡乱猜测,许多人都以为那陆元庭送花篮独占鳌头只是单纯的欣赏,并不夹杂有什么男女情欲。

    整个盛会至此已是接近尾声,正轮到任青上台去讲几句场面话来做谢幕致辞的时候,却有一名高大的汉子捧着一柄样式古旧的长刀,缓缓走来,看那样子似乎是要直接走上台来。

    有人惊呼,也有人怒骂那汉子不识抬举,区区一个下人就敢如此放肆无礼,那主人又该是何等样的人。

    那大汉似乎不善言辞,只是嘴里嚷嚷着退下,大步流星的就只管走,上前撕拽的诸位公子都拦不住,直到青衣楼供奉的武师出面方才拦住脚步。

    “这位兄弟,相送任大家礼物转给在下便好,任大家很感激你家主人的心意。”

    武师一手抵住那大汉的身子,两人无声较力之后,终于还是那大汉退了一步。

    就在大家都以为那大汉要退让的时候,耳边只听到沧啷一声,一道寒光乍起乍落在那名武师的肩头。

    尖叫声起,更多的却是屏息不敢妄动。

    长刀就这么明晃晃的架在他的肩头,刀身经历不知多久岁月,看起来早已满是豁口的残破,触体肌肤却是一阵摄人心魄的阴寒森冷,护卫也是见过世面习过武艺的壮汉,被这么一把破刀驾着感觉头皮发麻,背后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炸立,竟在心中生出胆颤心境的感觉,一点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

    长刀就这么明晃晃的架在他的肩头,刀身经历不知多久岁月,看起来早已满是豁口的残破,触体肌肤却是一阵摄人心魄的阴寒森冷,护卫也是见过世面习过武艺的壮汉,被这么一把破刀驾着感觉头皮发麻,背后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炸立,竟在心中生出胆颤心境的感觉,一点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

    持刀的大汉怒目圆睁,手臂青筋条条绽起,宛如血肉之中蠕动的虫蛇,充满了爆炸的张力!

    全场寂静,没有人怀疑这持刀的手是否能劈下去,较近的数人慌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打架斗殴的事情任青也没少见过,甚至自己以前也经常遭遇,可是像这种上来就抽刀子砍人的实在不多,就经历而言任青只在上辈子的电影里见过,而且看那壮汉的气势这一刀能把那人劈开两半都说不定!

    任青呼吸一紧,下意识的也想要别过脸去,可台上众目睽睽,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加入表现的软弱可欺了,那以后难道谁都能骑到头上么?

    手心湿热,透出汗迹,任青强自镇定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台下的闹剧,台上六神无主的戏班子见到任青这副镇定自若的其实,心中不由安定了几分,不仅觉得任青此时隐隐透出一股莫名气势,眉宇依旧是那个眉眼,却有股莫名的威严。

    一只手突兀的出现在大汉持刀的手臂上,纤长白净的手指看起来就是一个深院公子哥娇养的玉手,这只手摁在大汉那条青筋突起的手臂上不见使力,却异常沉稳的压了下去。

    仿佛拨云见日,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感到轻松了一些。

    陶宜年接过那柄旧刀,手指抚过那些粗犷的豁口,朗声道:“在场诸位大多都知晓我身份,可能不解为何会在身边带一把破刀。”他横握旧刀,与耳平齐,说话全场可闻:“中原有句话,叫做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句话在边关并不适用,十六岁那年我和大家一样都是走马架鹰的世家子,碍于家规,我不得不随军入伍。和我一般境遇的倒霉蛋也不在少数,这柄刀具是那时我的一位朋友的。”

    陶宜年放下了刀,笑骂了一声,好像从刀中见到了那个朋友:“那王八蛋最是好色,十六岁就睡遍了花魁,入伍那天还在家里装死又哭又闹,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不得不来。”

    “那家伙死的那天是真边军斥候传递军情的路上。一帮汉子看见被打草谷的南关人洗劫后的村子都红了眼,什么叫狗娘养,王八蛋?你们去看看那个被杀光的村子就知道了。”

    “军情总是要送的,等我带着援兵赶到那个村子的时候,那小子已经被人剁的面目全非,靠着腰牌才把尸首认出来,这柄刀当时就这么插在地上,刀柄上还有只断手,死死握着。”

    陶宜年咧嘴一笑,握刀的手指却发白:“我今天说这些不是向谁邀功请赏,而是请姑娘能体会这唐突之礼,收下这柄刀。”

    话音落下,重中又起嘈杂的议论之声,有敬佩边关军人血勇奉献的,也有依旧不屑的,只是态度再不似从前那样无人。

    “陶公子,所谓红粉送佳人,宝剑才赠英雄。这柄刀与世子而言意义非凡,但任姑娘何等人物,送刀终究还是不妥。诸位请想,姑娘家的香闺深房摆着一并杀人无算,满是豁口的破刀,那不是大煞风景吗?您是客人家,二姑娘就算不说什么,可心里....”

    那公子侃侃而谈的话忽然被打断,听到有人高呼:“任姑娘下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任青信步走下了高台,无视那些人的惊呼,向着陶宜年走来。

    任青走路从来都没有世家香闺里教出来的那种弱柳扶风,温文尔雅,反而脚步沉稳有力,直面任青的人没有一个生出搀扶一把的怜惜之情,反而生出一股避开让行的下意识。

    走到了陶宜年身前,任青躬身俯首,双手接过了旧刀,朗声道:“文章治国,勇武定国。书生士子朝堂一言可造化民生社稷,边关将士手中长刀可护江山太平。两者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倒是在下,不过一介戏子,收下这柄刀是在惭愧。”

    直到此时此刻,陶宜年才算是真正认识了任青。

    “任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台上英姿勃发,金声玉振,台下窈窕娇弱的嗓音出口,却有金石掷地之声。”陶宜年抱拳拱手,两人相视一笑。

第二十四章:五年后

    任青出道之后一个月,一心想北上抵御北胡的陶宜年终于如愿以偿被圣上封为镇边将军,前往北胡稳定边防。

    临行前他又去看了一次任青的演出,敬了一杯酒。

    承平十九年,北胡统一北方部落,建国称狄戎,北方边境战事虽然缓和,可大梁境内的骂声却是一片,无数弹劾陶宜年无能的折子雪花般递到了神宗皇帝的案头。

    同年十月,南蛮草原王庭分封四大帅帐,统领草原兵马,轮番交替与南方对持,蠢蠢欲动。

    大梁京都之中,仍是一副人人得享太平的祥和之势。

    任青以一曲霸王别姬出道以来,在京都之中大受追捧,戏曲一行也就此横空出世,成为京都九流市井之中炙手可热的一大行当。

    仅仅半年后,做为戏曲开山祖师的任青就挣够了青衣楼的赎身钱,带着惜福净身出户,九流各大行当纷纷向其抛出橄榄枝。

    一年后,任青开府建园,任府梨园被称为戏曲圣地,两个地方每日前来拜师的人不计其数。

    任青自己挑选了一些资质好的收入门下,传授戏曲技艺,培养心腹,渐渐成为京都九流之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我实在想不明白,任青一介女流,京中上至权贵公子,下到黎民百姓,却偏偏喜欢叫她一声二爷,这成什么体统?”

    陈玉阳皱眉看着拥挤的梨园门口,身边足足有七八个下人给他们撑起了一道人墙,使这些自恃高贵的权贵公子不至于和那些粗鄙在百姓挤在一起。

    “玉阳兄在宫中当差,深受陛下信重,对着江湖上的事儿知道的不多,就让小小弟来给你讲讲缘由吧。”

    说话的是一个蓝衣公子,名叫李放声。

    他身材微胖,皮肤细白,但这一身皮肉就能看出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样貌品相。

    他的父亲就是京都京兆尹,在这藏龙卧虎的京都里头,虽然手中有权却不上不下的,于是父亲从小便教他纵横之术,希望家族官运能在这个儿子身上有所突破,将来能比自己更上一层楼。

    被李放声和陈玉阳拥护在中间的是一位白衣寡言的公子,名叫陆有圭,乃是当朝陆相家族中的后起之秀。

    梨园门口人头攒动,三人虽然有下人的帮助能排开拥挤,可前进的速度却一点也不快,李放声和陆有圭是此处常客了,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反而是首次过来的陈玉阳心中大为恼火。

    “这任大家出道之时,霸王别姬之名轰动京师,一跃成为江湖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年来经她之手发行的话本故事白蛇传,西游记,杨家将,三国等盛传大江南北。当下京都最流行的《石头记》也是她写的。玉阳兄,你不就是三国的狂热追随者吗?近年来大家把看任大家唱戏的人叫票友,而追书的人则叫书友,最近还有个有意思的称呼,叫什么粉丝。”

    “粉丝?那有没有米线啊?”

    陈玉阳面色不屑,心中却已经有了几分敬佩,又问李放声:“李兄,你说了那么多还没讲为什么人人都叫她二爷。”

    “别急嘛,讲故事总要有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李放声笑眯眯的胖脸上老神在在的掉了一会他们的胃口,颇有茶楼说书先生引人入胜的架势:

    “那些话本故事都是从任大家唱的戏里演化出来的,可真是养活了天底下一大群的说书先生!京都不少先前拜孔圣的先生,如今已经改拜任大家了。据说还有许多跑去梨园要拜师学艺的。”

    “以区区女子之身,居然兼顾养活了京都戏曲,说书两个行当,如此成就,唱戏的奉她为祖师,说书的对她也是推崇备至,日夜奉香,人们常说的二爷,二爷,可不就是这两个行当的祖师爷吗!”

    说道这里,一旁沉默寡言的陆有圭也笑了:

    “这就是认干爹啊!”

    京都市井中人敬称任青为二爷,可是官场权贵的高干子弟却从来不这么叫,一贯称呼任大家,因为他们自视不凡,不屑于那般叫法。

    终于走到梨园门口,排队拥挤的情况略微好了不少,陈玉阳入门后四下打量,想要看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梨园是什么样子,看到门口挂了一副金字黑底的对联,字体刚正有力,颇具风骨,更隐隐带有一种要破纸而出的力道。

    “好字!”

    陈玉阳在心中暗暗喝彩一声,如今的大梁官场,无论是将门子弟还是新进武将,不会两手文墨总归是让人看不起的,陈玉阳乃是宫中守关的五品将领,对文墨之事也有一定的鉴赏水平,他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上联是:

    汇千古忠孝节义。

    下联是:

    成一时悲欢离合。

    最后看到落款时,他赞叹的脸色顿时变成满满的惊讶,一副眼珠子就要瞪出来似的。

    因为落款上面写着,承平二十年,李弘业书于朱雀城头。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城池叫朱雀城,可是身为禁军将领的他,每天轮班出入皇城的第一道关卡就叫朱雀门。

    大梁是火德王朝,故而以四圣之中的火德朱雀来命名皇宫正门。而落款李弘业三个字,正是当今陛下的名讳。

    陈玉阳目瞪口呆的样子,两位同行的朋友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笑道:

    “任大家是承平十七年出道,名声鹊起后,从十八年至今为止,每年凡是有重大的节日庆典,梨园都会在外面搭台子为民众义演。去年陛下听说了,在上元节现身朱雀门观看他们的义演,与民同乐,陛下对任大家的戏曲赞不绝口,乘兴就手书了一份对联送给她。”

    陆有圭淡淡道:

    “据说如今连后宫的娘娘们都是....对那些梨园写就的话本故事爱不释手。”

    他本想说粉丝书友,可忽然发现这么说有点不敬,于是强行改口。

    一个小小的艺人居然能上达天听,于朝于野都有如此人望,陈玉阳终于收敛了权贵世家的那份独有高傲,举止神态都老实了不少。

    这是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本来梨园门口就挤了很多人,说话声音就比较杂乱,因为插队发生个口角不足为奇,可身后那阵喧哗竟然还有叫喊痛骂之声。

    陈玉阳回头,只见一群高大精悍,衣着光鲜的带刀侍卫,正野蛮的围护着一名公子哥,在人群之中劈波斩浪一样的推开人群,径直就要插队进来。

    但凡敢有异议的那些人,都被冷漠的侍卫一巴掌扇的晕头转向,眼见这群人就直冲着三人而来,陈玉阳急怒之色一现就要发作,却被陆有圭一把拉住,带着两人提前避让到了一旁。

    那领头的侍卫是见到三人如此,居然还对他们点了点头,一副算你们识相的跋扈样,把陈玉阳气得不轻。

    “陆兄为何拦我?”

    陈玉阳沉着脸发问,他家族势力很大,父亲更是户部主官大佬,本身又是入了品级的六品修行者,在满是权贵子弟的京都也算是一号人物,而陆有圭则更不必说,叔父陆元庭乃是当今陛下最信重的大臣,不是权相胜似权相,以他们的背景实力还要推让忍气,实在让陈玉阳不能理解。

    李放声忽然道一句:

    “那群护卫腰间挂着镇南王府字样的腰牌。”

    三人之中,李放声的背景身家最为弱小,在京都随便找个官恐怕都不在他爹的官阶之下,是以常年混迹的李放声眼光独到,早早就看出了端倪。

    “那个跋扈好色的南关世子?”陈玉阳脸色不好看。

    大梁虽说抑武杨文已久,可毕竟是以武立国,即便是在当下的政潮下,军功仍然极为看重。

    南关乃边军重镇,每年由户部拨出的钱粮的天文数字,是户部诸多主管历年来是最为头疼的问题。

    而镇南王起于草莽,对待手下将士极为优厚,每年上报的钱粮数目简直叫人发指。

    因此户部与南关常年多有分歧,简直就是相看两厌,据说镇南王以往每次进京述职,都会带着手下桀骜人马去户部耀武扬威一番,而陈玉阳的父亲是户部主官,两家堪称“世仇”。

    对于户部和南关的间隙,京中权贵圈子大多都清楚,陆有圭笑着道:

    “听说今年来镇南王身子不太好,南关到此又有千里之遥,舟车劳顿,于是就派了他儿子过来,早就听说这小子在南关仗着他爹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梨园之内大多非富即贵,那世子再跋扈野蛮,还能和所有人做对不成?”

    李放声也出言助势,三人说这话,终于排队进到了梨园里。

    梨园的会堂客场有上下两层,棚顶呈螺旋式,梨园对外号称八百座次,其实可以坐的座次只有六七百人,这等规模在这个年代已经堪称巨大了。

    王青相王大世子此时很高兴,任青的名字远在南关之时就已经如雷贯耳,只看过那些由梨园流传出来的话本故事,听过无数关于梨园的传说,对这位充满了传奇的女人仰慕已久。

    梨园的会堂座次已经基本坐满,将尽七百人聚在一起的大会堂并不如何吵闹,这里毕竟是一票难求的梨园戏场,能来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大家坐在一起都好讲究个涵养面子,最怕被人看不起,谁要是和外面的百姓一样吆五喝六的肯定要受人耻笑。

    迎客园子里的小厮堆笑上前,点头哈腰的招呼王青相就坐:

    “这位爷快里面请,敢问您的座次是多少,小的好给您安排茶点。”

    梨园能坐的座次一共有七百零二个,每个位置都对应票号,没有票的人就是混进来也没有位置坐,更别说混进来听戏了。可王大世子大老远从南关赶到京都,哪里来的票号?这梨园的票号向来都是供不应求,早就排到多少个月以后了。

    王青相皱眉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侍卫将那下人赶走,拉扯间的动静引来半数会场客人们的注目。

    按照以往在南关的习惯,管你什么票号不票号的,拿银子出来砸一个座次也就是了,谁敢对镇南王府说个不字?牙给你打掉!可是京都毕竟不同于南关,天子脚下,龙气所在,镇南王的面子再大,王青相也不敢肆意妄为。

    思忖间,王青相看到了前排一人独坐一张桌子的年轻人读书人,斯斯文文的世家公子,于是他咧嘴一笑,计上心来。

第二十五章:让他滚

    梨园开办至今已经有四年了,做为京都当下最红火的园子,一个日进斗金甚至都不能说明它眼下的火爆。

    与台前的客席座次中文雅高档的装修不同,幕后演员们的休息化妆间地方只能说简单大气,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布置必要的单人换衣间外,所有的化妆台子都凑在一个大房间里,即便是如今在梨园被弟子们奉为祖师爷的任青,平时化妆也是和大家在一起,没有任何特殊对待。

    偌大的化妆间里凑了几十个人,眼看就要上台了,演员们在后台准备打扮的动静也是越加的吵闹,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份职业间的生气呢?

    唱戏的演员不光要唱的了冷冷凄凄的悲凉,还得会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才行,不管多大的角儿,坐在这几十个吵吵嚷嚷的化妆间,是份无声的锤炼。

    任青安静的坐在妆台上,捏着一根毛笔在脸上勾勾画画,五彩油墨就这么一点点的遮住了她娇嫩的玉颜。

    与六年前初次进楼时的漂亮不同,以前的任青顶多是叫人想要多看两眼的漂亮小姑娘,而如今却是一位叫人看了就再也移不开眼睛的美人儿了。

    每次在后台,任青素着一张脸对镜勾画脸谱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四周偷窥的目光和暗自吞口水的吞咽。

    梨园的弟子们只知道这位漂亮的不像话的祖师爷是个不苟言笑,气质冰冷如仙的性子,却不知道任青的一脸冷漠严肃全是因为那些暗中窥伺的目光。

    随着观神法的日渐精进,这种类似冥冥中的第六感就越发的敏锐,所以任青才会对那些窥视的目光越发的感觉到厌恶。

    一名女弟子接了下人的通报后来到任青近前,低声耳语:

    “班主,外头来了个面生的年轻人,听说是镇南王府的世子,气走了文公子占了他的桌。”

    镇南世子?

    任青勾画脸谱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道:

    “拿我的拜帖追上文敏行,向他赔礼道歉,态度越是惶恐越好,就说我改日去府上赔罪。”

    这文敏行和镇安世子都是深雪楠点名让任青拉拢的人,虽说明面上任青早就脱离了青衣楼,暗地里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好歹也算混迹京都江湖行当这么些年,任青又怎么可能是那种别人花了钱想见就能见的存在?过惯了这几年的安稳日子,任青对待青衣楼也不再是以往那种视命令如圣旨的状态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心思,只是害怕青蛇蛊的事情被青衣楼知晓,所以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犯错。

    那女弟子对任青的吩咐不明所以,不过能被挑中收为徒弟并且留在身边听用的,无不是对任青唯命是从的老实人,于是点头也不多问什么,转身快步就去追那文公子了。

    看着跑开的女徒弟,任青悄然叹了一口气,身不由己啊。

    四年来,任府梨园之所以能够在群狼环伺的九流江湖里生存下来,背后是少不了深雪楠的支持的。

    甚至不光江湖层面,就连那些权贵官面随便下来一个刁难的官员任青都吃不消,任青无论长相还是梨园生意,官府中垂涎的可不在少数,这也都是青衣楼深雪楠暗中拦下的。

    表面上傲骨铮铮,不给所有衙门官府的面子,其实就是仗着青衣楼幕后老板的通天手段而已。

    不过说起成功来,多半还是要归功于学自法印禅师的那套观神法。

    任青一番天马行空的假设构想居然真的能够实现。从起初观想时候的不清不楚,到后来对天下京派戏剧的走马观花,从脸谱的勾画再到二胡乐器的吹拉弹唱,观神法都一一具现到了任青脑海之中,甚至任青练习戏剧不得神韵之时,参照观想前世的相关文献纪录,竟然能从那些浩瀚历史的文字记载中窥见一丝真意,就西楚霸王的架子,任青甚至都不用学,只是观想出历史中的霸王意境,往那一站就能突显出千军万马的沙场气势来。

    脸谱勾画完了之后,任青坐在那把脸上的油彩晾了晾后,方才开始去单人换衣间穿戴行头。

    今天要演的是杨家将的一出穆桂英挂帅。这个挂帅和后面的八十挂帅不同,而是杨门一家男儿死尽之后的挂帅,这些国仇家恨堆积在心中的壮烈,绝非暮年之时八十挂帅的穆桂英可比。

    敲敲打打的隐约响起,任青数着节点,迈步上场。

    .............

    .............................

    一曲戏终,全场掌声如雷,就连王青相也在兴奋的大力鼓掌,直呼名不虚传。

    侍卫头领亦是一脸赞叹与不可思议:

    “想不到一个戏子居然有这么强的道行功力,怕是南关几位将军也远远不如,方才她握枪刺杀的时候,我竟真的有一种直面巾帼女英雄冲杀敌阵的错觉,至今还觉心悸!”

    年轻的世子殿下虽然也在戏中兴奋的满脸通红,可人还没有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只见他笑道:

    “你错了,她不是什么修行中人!”

    老徐闻言不服:

    “可是方才在台上那种有若实质的压抑气势绝不可能作假,我看南关诸多将领中没有一个能与此人比肩的,要是真的不精通修行又怎么会.....”

    王青相摇了摇头打断道:“

    你没看过那些弹琴的琴师吗?一把琴能弹出高山流水的清净幽然,也弹得了金戈铁马的沙场壮烈!这就是技近乎于道,何况方才那位二爷下场的时候脚步虚浮无力,握枪的手也在隐隐颤抖,显然是用力过尽,如果真是一个道行高深的修行人,哪怕只在下三品也不至于这么不堪!”

    徐护卫这才信服,连说惭愧。王青相却哈哈大笑:

    “连你这五品高手都没看出来,看来这个女子确实厉害,妙妙妙!本世子重重有赏!”

    任青回到后台之后,早有等候已久的女弟子送上汗巾,帮忙解除身上笨重的行头。

    王青相的话果然是一语中的,任青此时的确累的不清,厚重繁琐的戏服背后隐约已经被汗打湿,戏服里的里衣更不用说,任青怕着凉,于是拿着汗巾先到后台化妆间坐会落落身上的汗再说。

    一杯参茶下肚,小腹处随着一道灌下的参茶而渐渐生出一道热力,缓缓随着起伏的呼吸散入四肢百骸。

    时至今日的任青,观神法早已大成,可身体的躯壳还是凡胎肉体,佛堂重修毅力,视人间如苦海,躯壳为臭皮囊,一心只修神意,追求的是精神中解脱,所以无论观想的成果境界如何高强,于肉身而言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一出几十分钟的大戏唱下来,任青体能再好也熬不住,要不是早些年跟着缀烟晚练舞蹈的时候打下了体能基础,换个人恐怕戏都唱不完。

    “班主,待会还唱吗?”

    身边伺候的女弟子小声问着,梨园自创办以来只要是任青在场的,每日雷打不动的就是两出戏,有时观众反响热烈的很了甚至还要唱三四场,可是最近任青状态似乎不太好,以往连唱两场还尚有余力,如今仅仅登台唱一出戏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精力。

    虽然脸谱还没有抹去,可眉宇间的疲倦已经掩饰不住了,任青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

    “唱,下一场穆桂英八十挂帅!”

    女徒弟有些不忍,可任青态度坚决,语气肯定,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敢说出劝解的话,京都讨生活不容易,能有眼前的风光,背地里吃再多苦也是甘之如饴,梨园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她一个跟着学艺的徒弟又能说些什么。

    “我去洗澡,你在外头守着,快到时间了告诉我一声,好准备。”

    任青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往浴室去。

    此时的她简直就是筋疲力尽,不是因为状态不佳,恰恰相反的是因为状态太好了才会这样。

    大成的观神法不仅将任青脑海之中的京剧重新规整了每一处细节,就连背景音乐和脸谱都延伸了出来,这等强大功效之下其实也带有一点后遗症。

    大约在半个月前,任青在观想千里走单骑的关圣意境时,鼻间开始隐隐约约的嗅到一丝血腥气。

    起初她并没有在意,但是随着血腥味越来越浓,甚至充斥口鼻几乎压迫呼吸的时候,异象也接踵而来。

    每次上台演出时,身边搭戏的人好像变成了历史中人物,或面带忠厚,或嘴带冷笑,满脸奸诈,心中不停的有一股杀欲在沸腾咆哮。

    任青以为是修行出了什么差错,关了梨园上小香山请教法印禅师,后者却告诉他这不是走火入魔而是修行的大机缘,同时也是大劫难。

    因为观神法的修行会随着境界的递增而变得心灵澄澈,这种澄澈并非是化解心中的欲念,而是借观神法观想的光明浩大去镇压欲念。

    观神法大成之后距离一念光明,普照十方的境界只差一步,以往镇压的欲念就会慢慢重新化为一道心魔。

    心魔渡过去了就成佛,过不去那就永远被困在观想世界中,成为疯子!

    刚开始任青还很愤怒,觉得这老和尚给自己观神法就是挖了个坑给人跳,可是转念想想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下任何一种功法修行到最后都是有不同的凶险的,所以常有人说大道艰难。

    也是因为这样,任青每次观想名将角色的神韵之时,不仅身体在戏台上要打要唱,就连精神都要固守灵台,好不叫外魔入侵神智,一场戏下来自然也就筋疲力尽了。

    任青和女徒弟走到半路,有个小厮慌张的跑过来找任青。

    “班主,前台有个自称是镇南世子殿下的,送了三万两白银,只是仰慕您的风采,想请您网开一面见一见他。”

    小厮捧着银票恭敬的奉了上去,可话音没落就被打断了。

    “让他滚!”

    正因观神法心烦意乱的任青,言简意赅的说完,脚下不停的向浴室去了。

    那可是镇南世子啊.....

    小厮呆站在原地看着任青远去的背影,手足无措,跟在任青身后伺候的女徒弟见状笑了一声:

    “呆子,凭班主如今的身份地位,还会稀罕钱吗?还不快送回去!”

    小厮愁眉苦脸:

    “是我糊涂了,可那位爷身边的护卫太凶,小的我不敢不接啊...对了,刚才班主说的话,我是.....”

    “照说。”

    女徒弟干净利落的转身,追着任青的脚步而去。

    小厮脸色复杂。

第二十六章:老子想都不想就是一巴掌

    王青相此时很得意。

    因为大梁朝自开国以来,花三万两银子只为见一面芳容的冤大头恐怕也只有王青相这么一个了。

    哦不对,老子这是文人士子的写意风流,视金钱如粪土,你们这群没文化的懂个屁啊!

    王青相想到妙处,狠狠拍了自己大腿一下,满上一杯仰头饮尽,算是给自己浮了一大白。

    瞧瞧,爷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通往后台的小门打开,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开阔的会场上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似的,上下两层楼的宾客票友全都安静了下来,目光竟是比任青上台演出的时候还要认真三分的盯着一个缩头探脑的酒水小厮。

    梨园开办这么多年,往日里散尽千金想要求见任青一面的不知凡几,可这些人无论许以什么样的重礼,最后都被退了回来,碰了一鼻子灰。所以后来的这几年已经没有人去触这个霉头了,只有一些不知情的外乡人会办这事。

    也许是幸灾乐祸的心理,每次送礼求见后被退回来的人,都要遭受会场里票友们的强烈嘲笑和奚落,因为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是碰过灰的,能看到别人和自己一样吃闭门羹那感觉真是不要太好。

    就好比此时此刻,会场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位南关世子殿下吃亏呢!

    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的王青相最是善解人意,他看小厮似乎是在找人,立刻就站起来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就坐在这里,别找了。

    感受着全场诡异安静的气氛,小厮对王青相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溜小跑的来到跟前。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小厮说话,可小厮却不知道对这位身世显贵的南关世子也怎么开口。

    远处按捺不住火气的陈玉阳拍了一下大腿,恨声道:

    “难不成任青应下了?亏我刚以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这句话委实道出了场中大多数人的心声,不过也有明眼人看出来小厮的神情不太对,还沉得住气,就如陆有圭听到了陈玉阳的话后就皱眉说了句静声。

    王青相也不是什么傻子,那小厮来到近前扭捏的没有开口,他就已经在心中有了答案了,只是内心深处仍然抱了一丝希望,毕竟那可是三万两银子啊!

    “任大家怎么说的?”

    被全场目光死死盯着的小厮闻言挣扎了片刻,实在想不出什么婉转的词来,涨红着脸吐出了一个字:

    “滚。”

    满堂笑声如雷震动,拍手叫好,宛如任青又一次出场似的雷声震动。

    “哈哈哈,王大世子,人家让你滚呢!”

    “任二爷就是任二爷,这气魄当真阔气!”

    赞叹与调笑的喊声乱糟糟的传入耳中,场面就宛如任青又一次登台唱戏似的热闹,王青相坐在原地脸色青红一阵变换后,他忽然仰天发出一阵震天的大笑,把那个实话实说的小厮吓得转身就要开溜,可刚走没几步就被边上那个姓徐的护卫一把拽住,凶神恶煞的,好像一顿毒打是少不了。

    王青相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直把大家都笑懵了,热闹的气氛也在他的笑声下平复了不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笑的。

    只见王青相笑完之后二话不说,掏出一柄战刀,碰的一声重重砸在桌子上,汤汤水水,瓶瓶罐罐顿时流撒了一地。

    “好!果然不愧是京都第一名角儿,这些金银俗物确实配不上二爷这等巾帼奇女子,是本世子唐突了!既然二爷不喜欢银子,那本世子这柄随身多年的战刀就送给二爷权当是赔礼了。”

    王青相一通自圆其说的话配上此刻涨红难看的笑脸,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就是死撑着面子罢了。

    那小厮就这么被强抓着不由分说的变成了引路人,王青相带着一众护卫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就要去梨园幕后“赔礼道歉”去。

    眼巴巴看着王青相一众人,依次消失在后台的小门里,场中的诸位也躁动了起来。

    梨园规矩严厉,通往后台的这道小门从来没有宾客进去过,四年来对于这个小门后的风光,很多人也就是想想而已,还没有谁真的进去过,如今王青相这个“大恶人”率先打破了规矩,场中的观众老爷们也就跟着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这蛮子无礼,可别冲撞了任大家,我去给任大家助助声势!”

    “什么世子,王府,镇南王的,势力再大也不能仗势欺人吧?我偏要去帮任大家!”

    一阵吵吵嚷嚷,或真或假的喊话义愤之后,全场老爷们竟然很有默契的跟着涌向了后台小门。

    “陆兄,陈兄,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李放声嘿嘿笑着建议,陆有圭递过一条汗巾:“好,你先擦擦口水。”

    “.........”

    场面混乱,大家纷纷朝着一道小门涌去,维护秩序的小厮和服务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有心阻拦又不敢和这群非富即贵的大爷们真的动手,根本就抵挡不住,仅仅片刻功夫会场就变得一片狼藉,只剩下几个小厮颓然坐在地上,好像被十几大汉强X过似的气喘吁吁。

    “不成的,我去请客卿护卫!”

    几个人碰头一商量觉得要出事,赶紧去了一个腿脚利索的到任府去搬救兵。

    当一帮人浩浩荡荡冲到梨园后院的时候,任青刚刚从浴室出来。

    以往登台唱戏,任青总是用油彩遮住脸,用宽厚笨重的戏服行头盖住窈窕的身子,即便是出门应酬,逢人见面也都是一身利索的男装打扮,似这等出浴风情,尽显出女儿娇媚的一面,别说是王青相没见过,就连后面前来“助声势”听了四年梨园戏的老票友也从未见过这等人间艳色。

    只披着一件里衣的任青眉眼如冰,她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还没有干透,带着几缕刚出浴的芬芳,湿漉漉的披散在脑后,更衬托显优美迷人的颈部线条。

    如果单以容貌而论,京师这等繁华之地,各大青楼妓坊每隔几年都会选出一名姿容绝世的花魁出来,就五官精致而言未必没有任青这般的清丽柔美,可任青偏偏就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眉眼,观神法大成以来更是将这双眉眼的神韵塑造的举世无双。

    “诸位是来看我任某洗澡的,还是来拆园子的?”

    纤细柔眉,像是用最好的水墨松脂也调不出的淡雅脱凡,眸横秋水,是仙山冰湖才能氤氲出的灵秀出尘。

    任青面色仍带有一抹刚出浴后的那种独有潮红,单薄的身子上既有我见犹怜的娇媚,又有异常的高冷优雅,她一张粉嫩的小嘴如刚刚采摘下来的玫瑰花瓣,此时正被紧紧抿着。

    面对这样的任青,人们心中只觉得这个平日里一位见惯了的美人,在卸了男装戏服之后,有一种别于往常的冷气森森,却又叫人移不开眼。

    众人沉浸在这等从未显露过人前的美色中,一时竟然没有人开口回答。

    有的人冷则冷矣,却面目可憎,一脸悍相,有的人艳则艳矣,却失之轻佻。

    王青相此生见过无数美人,只觉得眼前任青真是人间极品,可遇不可求。

    “任大家台上风采不凡,在下镇南世子王青相,仰慕任大家的风采久矣,今日斗胆厚颜的占了一个座位,心中愧疚难安。”

    王青相抱拳拱手,将一柄随身战刀捧出:

    “任大家不喜金银俗物,在下权以这柄随身战刀当作赔礼,还请笑纳。”

    到底是王孙世子,面对王青相的拱手致礼任青也不好视作不见,于是拱手道:

    “四年前任某刚出道时,有幸得陶公子当众赠刀,任某接刀是因为敬重那些为国尽忠的军人,而不是其他因由。况且凡事肯来我梨园听戏的,都是客人,客人凭什么手段坐下座位的我管不着,我能做的也只是唱好自己的戏。”

    正在谦虚的低头还礼的时候,忽然左脸微微一疼。

    王青相竟趁着任青不备的时候,伸手在她左脸捏了捏....

    场面一静,然后就是翻了天似的喧哗。

    “打死这个登徒子!”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躲在人群里向着王青相扔了一只茶壶,只是离得太远,准头差的太多,而离得近的又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一众侍卫拼了命的拦住这些群情激愤的公子哥们,眼看就要守不住。

    群情激愤中,王青相也有些讪讪的收回手,对任青“羞涩”的笑了笑:

    “不好意思,任姑娘实在是天生丽质,倾国倾城,在下一时忍不住,就掐....”

    “啪!”的一声脆响,喧哗的人群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

    然后就是一阵欢呼的叫好声。

    任青脸上却是没有什么表情,对着左脸渐渐浮上一张纤悉巴掌印的王青相淡淡道:

    “我不太喜欢‘任姑娘’这称呼,脂粉气太重。”

    两人之间,一阵诡异的相顾无言。

    全场公子哥们也是屏息无声的等待着什么。

    任青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动作,可心底却难免害怕。

    他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戏子,却扇了一个手握重兵的南关世子殿下一个巴掌,这是何等的逾越?

    就算自己是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都有些接受不了,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任青也只能在心理安慰自己了。

    就在任青心中先前的那一点怒气全都转化为担心后,王青相却忽然笑了,笑容并不少见,放到谁的身上也都不足为奇,可大家看到王青相的笑容却都十分惊讶。

    堂堂南关世子,挨了一巴掌后竟然笑的如此轻松豁达。

    “青山不改,流水长流。在下王青相,在京城怕是要多逗留一阵子,二爷,再会了。”

    “......”

    一个满朝权贵都时刻关注的世子爷,一个名动京都的戏子,都红着半张脸各自离开。

    这种场景任青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像二流言情剧的展开,在回去的路上打了个寒颤,决定回去和丫头好好鬼混一下压压惊。

第二十七章:影帝任青,青衣楼动作

    王青相身世不俗,仗着圣上恩宠对人待事跋扈妄为,京中早有不少人看不惯他的行径,可一番冲突下来,这厮总能找到些千奇百怪的理由站住脚跟,一通纠缠纠纷官司下来,最后吃亏的竟每次都是本地的权贵公子。

    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位嚣张跋扈的世子爷是有人罩的,在真正顶级大佬不吭声的情况下,他们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这群权贵高干们向来自视为不服什么王法条律,傲视规矩的人间俊杰,这世上唯一能让他们服气的就是-------有个好爹!

    王青相无疑就是那个让他们服气的人。

    随着梨园的那一巴掌传遍了京城,任青的名字也在京都被生生拔高了一截,当然都是建立在王青相的名声之上的。

    也许人们都喜欢以讹传讹,没多久就传成了南关世子强闯梨园,被任大家揍了个筋断骨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消息。

    .......

    ..........

    夜色笼罩了整个京都城,初夏驱使着一辆马车,得得的避开了城中诸多比较繁华的主道,专挑着僻静的小路。

    任青在马车中颇为无奈,以往对外皆是一身男装的任青此时一身女士裙装,甚至那张清丽如仙的脸上也补了精致的妆,这等大反常态的装扮不是任青最难受的,她难受的是不久前初夏传给自己的一个任务。

    和文敏行演一出戏子情深的苦情戏。

    “前面就到了,机灵点。”

    淡淡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到了任青耳中,后者混身无力的道:“不是吧,我还没酝酿好,待会恐怕哭不出来.....”

    马车停稳得当,车中任青的抱怨顿时化为一片静默,文敏行见到马车如约而来,脸色激动的疾行几步,到了马车近前后又克制的对马车外赶车的初夏拱了拱手:

    “有劳夏管事成全。”

    “文公子客气了,你与我家小姐情投意合,小人也不过是成全你们罢了,有事你们就在这里说,我去前面帮你们把风。”

    初夏语气淡漠,步履轻盈的下了马车直接离开,给两人腾出空间。

    文敏行对这个行事阴诡冷漠的下人一向不太感冒,这一回倒是刷了不少好感。

    “青妹!”

    车外一声神情的呼唤让任青浑身汗毛炸竖,手臂上肉眼可见的瞬间起了一层鸡皮,她做的了京都人人敬仰的梨园二爷,却做不好这书呆子的梦中情人。

    深雪楠至今不知道青蛇蛊已经被降服的事情,任青这些年把这件事情当作是底牌,事事都顺着她来,唯恐被发现了以后被施加更加恐怖的手段。

    事到了临头,任青再恶心也不敢办砸了深雪楠交代的这件大事,只有硬着头皮权当是唱了一回西厢记了。

    任青探头弯腰的被走出马车,对文敏行打招呼:

    “文公子,好久不见了。”

    这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世家公子为人老实,对风月勾当一向敬而远之,任青是他生平第一个追求的名角儿花魁,在他心中也只有这样的风尘奇女子才是人生的良配。

    任青被文敏行搀扶着下了马车后,这个读书人搀扶的手仍未移开,握着任青一双皓腕,近距离如痴如醉的看着一身盛装打扮的佳人:“青妹,你好美....”

    “卧....”

    看着文敏行一脸痴醉迷离,好像就要探头吻过来的样子,任青差点甩开这家伙的手掌一拳砸他脸上!

    激动之下任青情不自禁的往后躲了一步,想要避开文敏行深情的一吻,却没想到这一下把迷离中的文敏行惊醒了,诧异道:“怎么了青妹?”

    没什么,我想扇死你.....

    任青挣开了文敏行的手掌,脸上装出一片深闺哀怨的神情:

    “那天你愤愤离场以后,再也没来梨园看过我一次,是不是心中还在怨我?我乃梨园之主,冒大不韪让人给你送贴道歉已经让下面人议论纷纷了,你还要我怎样?”

    佳人檀口轻启,吐出的哀怨叫文敏行心痛不已,也没顾上任青的些许异样,急忙解释:

    “青妹你不要乱想,那天我收到你的拜帖心中不知道有多高兴,这段时间太子殿下想要栽培我,让我做了东宫的参随,我想做一番事业出来,以后也有底气带你去面对家族!”

    那天文敏行服气而走,是因为恨那南关世子蛮横无理,可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软弱深感痛恨?

    他不想待在梨园是怕在心上人的面前丢了面子,可是座位被人挤走又何尝不是丢面子的事?

    偏偏就在心情低谷的时候,任青送来的赔礼拜帖递到了眼前,看着那气喘吁吁对自己诚惶诚恐道歉的下人,文敏行才意识到青妹心中有多么在乎自己。

    眼前佳人诗名动京都的风尘奇女子,而自己确是默默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读书人,自己要做不出一番成绩,又怎么对得起眼前之人的一片深情?

    想到激动处,文敏行近前一步就要将哀怨欲泣的佳人抱在怀中好生痛惜一番,直把任青吓得是一退再退。

    特么的古代人谈情说爱顶多不就是拉拉手见见面吗?怎么这厮跟色中魔鬼似的,上来不是亲就是抱的?

    惊骇之下的任青顾不得演戏,在文敏行的逼近下一退再退,最后“咚”的一声重重撞在马车上。

    这一下可不轻,任青是真的泫泫欲泣了,眼眶之中一汪凄迷水雾的大喊:“你别过来!”

    连续两次情动都夭折的文敏行愕然无比,看见任青秋水长眸中的莹莹泪光,心中大恸:“青妹,我的一番深情,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都明白.....”

    眼中噙泫已久的眼泪终于化作颗颗珠粒落下,任青一脸哀愁之色减退,笨拙又费力的做了一个笑脸:

    “文公子一番轻易,任青自然知道,只是....”

    眼中泪水滑落,声音像是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样:

    “文家乃高门大族,妾身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风尘中人,此生与文公子注定是有缘无分了。”

    文敏行听到这话,浑身如遭雷击的浑身颤抖,不可置信的道:“青妹,你....你说什么?”

    “妾身刺来时与公子诀别的,今后山高水长,妾身祝公子事事如愿,步步高升。”

    任青说道最后泣不成声,文敏行则是满脸的痛苦和不解,大声问为什么?

    初夏无声息如幽灵般现身在任青身旁,她扶着泣不成声的任青,后者便一把死死将之抱住,口水鼻涕全都擦到初夏的肩膀上,好像在报复她分给自己的这个倒霉催的任务一样。

    没有料到这一招的初夏冷漠的脸色当场僵住,片刻后才徐徐对着悲痛中的文敏行道:

    “我家小姐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文公子前程似锦,就此保重吧。”

    说完她手腕一翻,重重抓住任青就要扶她上车。

    “为什么?为什么青妹?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青妹!”

    文敏行失控的上前拦住了马车,大声叫着。

    “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哭得梨花带雨的任青在进马车前最后看了一眼文敏行,仿佛诀别,无尽的哀愁中似乎又带着浓浓不舍。

    不对,青妹是爱我的,她对我还是有情意的!

    深陷于人生三大错觉之一的文敏行在心中狂呼,拦在马车面前死活就是不肯走,非要问个究竟出来:

    “我不信你是真的要离开我,青妹你出来啊,出来回答我!”

    初夏怜悯的看着状若疯狂的文敏行,忽然一掌推出。

    一股无形的气浪从文敏行的脚下炸开,这个二十年来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可怜书生如风中落叶,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狠狠的跌落在了街巷的另一边。

    “驾!”

    马匹长嘶一声,撒开步子奋力前行,得得马蹄声中,街巷被摔的再也爬不起身的文敏行,眼睁睁看着这辆载有心爱之人的马车离开街巷,连带着也走出了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

    回忆着和任青相识以来的一幅幅画面,文敏行愣愣自语,无神的双目忽然注意到街巷马车路上跌落了一块令牌。

    “镇南王府!”

第二十八章:惊觉阴谋

    马车驶出街巷没多久,身后便传来了男人悲愤的吼声。

    任青叹了口气,在心中默默的道了句对不起,无形中多了一份罪恶感。

    她探出头去,看着外面一言不发只顾赶车的初夏:

    “夏管事,我们是不是太残忍了?”

    初夏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可其中意味却叫任青刚刚消下去的鸡皮瞬间又起了一层:

    “你千万别误会,只是我对这个文公子有些惋惜罢了。”

    就任青掌握的资料来说,文敏行可以说是古代官场上的气运之子了,他出生在河东家族,是当今昭德皇后的表亲,承平十七年进士出身,天生的太子一脉优秀人物,前途似锦,将来最低成就也是六部主官一级的实权人物。

    惋惜的是这个二十多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家伙遇到了任青,落入了情网。

    今后命运如何很难说,只不过当这些东西和自己的小命比起来的时候就微不足道了。

    初夏对任青的话嗤之以鼻:

    “惋惜?有什么好惋惜的?”

    任青见这个武力高强的面瘫少女,似乎没有和自己计较鼻涕的事,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笑着问:

    “夏管事,你看雪师姐交代的事情我也完成了,你看什么时候还我自由啊?”

    初夏闻言眼神骤冷,看着任青:“你现在还不够自由吗?”

    任青心头一惊,笑着摆摆手,心道,这群人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放过自己,说是以后办成了事就还自由,现在看了一辈子都要绑在他们战船上了。

    任青心中打着小九九,又听初夏道:

    “这才刚刚开始,你就已经心生退意了?青衣楼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上,可不是为了勾引一个文敏行的。”

    勾引这个词让任青心里很不舒服,可初夏的话又勾起了他对青衣楼的好奇:

    “夏管事,我在楼里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好叫我知道我是为谁效命?”

    初夏面无表情的冷冷道:

    “你为青蛇蛊效命!”

    “懂了。”

    任青点点头,不再多问,心中却止不住的有股火气想要往外冒,她放下车帘,重重的坐回位子上,不再说话。

    马车一直到任府两人也没有在说什么,此时夜已渐深,她们下了马车之后就直接各自回房,马车由下人规整打扫。

    回到房中,灯火未熄,丫头已经靠在床头睡过去了,一支略旧的竹笛扔在手中紧紧握着,放在一旁。

    无论在路上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糟糕的心情,回到家里看见喜欢的人,任青总是会不自觉的面露微笑,轻手轻脚的把惜福收拾上床,小丫头酣睡如故,或许是闻到任青身上的香味,她口齿不清的唤了一声阿青,身子向着她挪了挪。

    伸手摸了一下她嫩滑的小脸蛋,任青小声回了一句我在,然后吹灯和衣睡下。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压在心底,让人不得安眠,大概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做噩梦的任青浑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盯着黑洞洞的房间叙旧,狂跳的心脏方才徐徐平静下来。

    此时此刻手边在有一根烟就好了.........

    意识到那些噩梦都是假的,任青心中也安定下来,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方才任青梦到文敏行浑身是血的要过来抱自己,任青就拼命的跑,最后跑回了任府,可任府满地都是死人,她害怕极了,发疯似的往惜福的房间跑去,半路却是冒出无数面容模糊不清的官兵,他们身材高大,刀剑之上满是斑斑血迹,将自己团团围住。

    “奉圣上口谕,诛杀任府上下所有人!逆贼任青,受死!”

    任青重新躺下,虽然刚刚做的是一个无关现实的虚幻梦境,可当噩梦醒来时,她却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感觉。

    等一等!

    任青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回来的时候自己在马车上替文敏行惋惜,初夏看着自己反问有什么惋惜,当时任青以为她是天性薄凉,对他人生死漠不关心,可如今再细想,又觉得不对。

    “当时初夏说话的时候眼神冰冷,不太像是暗中漠视他人生死的冰冷,更像是那种戏谑的嘲弄!”

    京都九流之中全都是市井小民,任青混迹这么久,对这种上位权贵面对小老百姓的这种嘲弄眼神再过熟悉不过。

    一想到这里,任青隐隐感觉把握到了什么,有关于文敏行的资料背景也重新的开始在脑海之中闪了一遍。

    河东文氏家族嫡出子孙,自幼好学聪慧,承平十七年高中进士不过十八岁,当朝昭德皇后的表亲,被东宫太子看重收做参随.....

    年仅二十的当朝进士,大梁自开国以来,这样的读书种子一共也没几个,这样的人物还有背景,以后注定是要叱咤朝堂,要在历史中留下一笔的人物,却被视生命如无物,为什么?什么样的事情会比牺牲掉一个这样的人物还重要?

    鬓角有冷汗渗出,缓缓延流而下。

    任青又想到一件事。

    当年她从南关来投靠青衣楼,希望能在楼中得到一个安逸的练武环境,结果却被深雪楠毫不怜惜的毁掉丹田气脉,执意要让自己去当一个不知何用的暗子。

    事隔多年,任青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江湖小白了,天生气感,剑气自生代表什么意思她也很清楚。

    剑仙之体。

    一个是国家未来栋梁,一个是有望成就陆地神仙的剑仙之体,全都被青衣楼拿来当作棋子,什么样的棋盘有这样的气魄?

    任青只想到了一个词。

    江山!

    只有这锦绣的万里江山才值得这么多人拼命!青衣楼幕后老板一直盛传是朝堂大佬,那么任青和文敏行无意就是政治战争下的牺牲品。

    文敏行乃是皇后的娘家人,东宫太子的生母又是当今皇后,这场针对大梁权贵顶层的阴谋,难道是要篡国?

    想到梦中提刀拿剑杀入府中的官兵们,任青就觉得心头沉重。

    不行,必须想办法从这里脱身才行!

    早已经摆脱了青蛇蛊的任青,可以说完全没有什么受制于人的把柄在对方手中,心中惶恐之下立刻就想到了逃跑的念头。

    这些年来靠着青衣楼的手段,任青的梨园在京都筑起了一片偌大基业,江湖九流中人,人人都敬佩不已,生活也越来越好,任青心中原先对青衣楼的抵触不知不觉的也消减了许多,甚至打着关键时刻帮他们做点事情,然后要他们放过自己的天真想法。

    可是事到如今,情况又有点超出任青的想象了,她有点玩不起。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任青都只是一个普通的斗升小民而已,为生活奔波,为挣到点钱就欢喜满意,而斗升小民向来信奉的原则就是民不与官斗,何况事到如今甚至已经牵扯到了谋反,篡国这一级别了,一个弄不好真的是全家死光光!

    可是一想到幕后之人在京都的通天手段,任青浑身就生出一股无力感,整个京都恐怕很少有人像自己这样,能够直面感受这位大佬在朝在野的巨大能量,怎么跑?

    任青静静看着沉睡的惜福,仿佛是要在她身上汲取力量一般,默默的在心中暗下决心。

    最起码的,最起码要有一张我自己的底牌吧!

第二十九章:拜师

    初春寒意未曾完全消去,早上人来人往的街上都穿着厚实的长褂长袖。

    红袖从叫卖的早点小摊子上买了两份包子,涂脂抹粉的脸上一眼就可望见倦容。

    她行色匆匆,对着路旁几名调笑的闲汉没有理会,只是皱眉轻轻的啐了一口,不敢过分得罪。

    红袖是这附近的一名暗娼,所谓暗娼就是指一些过不下去日子的妇人,为了养家糊口而迫不得已做娼妓的女子,不同于那些妓馆有门有面,暗娼在勾栏巷子里属于比较下层的存在,因为她们没什么靠山路子,接的客也大多下九流,红袖在按常理头算是脸盘比较好的了,可是几年风尘下来到底开始色衰,一个妇道人家又没有什么别的手艺,身边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日子过的甚是艰难。

    红袖揣着包子匆匆走到一个胡同口,那里有个穿戴整齐的小孩子,五六岁左右的年纪,双眼透着股灵气,他看着迎面而来的娘亲,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透出一股高兴的情绪。

    远离了那些调笑的闲汉,红袖看着自家灵气十足的孩子眼里闪过一丝柔和,她拿出来还在冒着热气的包子递了过去,小孩子连忙接过去咬了一口,红袖带着儿子在街上边吃边走,拉着孩子的小手小声的嘱咐着:

    “待会如果真见了二爷可千万要机灵点儿,该跪的时候别傻站着,要精灵点儿,该叫人的时候千万要嘴甜......”

    红袖嘱咐了半天,见自家孩子只顾着狼吞虎咽那份包子,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心中又气又怜。

    叹了口气,红袖又小心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碎花布的小包裹,动作小心仿佛易碎的小意交到孩子手里,仿佛托付珍宝:

    “这是红豆斋新出的糕点,假如你今天进了二爷府上,这些糕点仔细点吃,如果有师兄师姐也记得给他们分一点,让他们念着好能照顾你一些.....”

    任青如今在京城里的名声要找他的宅子还真是挺简单的,红袖领着孩子稍加打听就找到了,她娘俩站在朱漆大门前仔细的整了整衣服,然后神色略带怯懦紧张的握住了大门上的铜环,轻轻扣了两下。

    街上来往的人早就在打量着这一幕,有人认出红袖的闲汉见了,大笑着起哄,说二爷可不好这口儿,你这娘们大白天别说敲门,三更半夜敲也没用!

    红袖母子俩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反而是街上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她心中不禁生出退意,可低头看见孩子年幼无知的眼神,红袖又在心理安慰自己,兴许是门环扣的太轻了,这么大的宅子想必是听不见的。

    正要上去再敲,朱漆厚重的大门却在这时被打开了,开门的是晨起练嗓子的一个小学徒,是任青从青衣楼跳出来的一个女娃子,老实懂事,比红袖的孩子大了三四岁,多少已经知道点事情了,此时打开了们见到陌生人还有点怕生,小声的问你们是谁。

    见到有人开门,红袖激动之下到时把方才的窘迫抛在了脑后,带着几分讨好,堆着笑意道:“

    小姑娘不愧是任府的人,小小年纪就长的这么有灵气!我听说二爷这段时间在京城里挑拣伶俐的孩子收在府上做学徒,我们家小七从小就聪明,小七,快!给这位小姐见礼!”

    小姑娘年纪不大,人也老实,很容易被花言巧语哄骗,她见到小九唇红齿白又人畜无害的样子,心中就有了几分好感,只是性格老实胆子不大,为难道:“

    我也只是二爷身边的一个小学徒,府上收不收人的这等事情我做不了主的,而且二爷向来都是亲自挑选的....”

    因为怕青衣楼安排耳目,任青挑选学徒都是一些年幼无知又老实的小孩子,选人向来都是慎之又慎。

    红袖听出话里回绝的意思,当下就有些害怕,顾不得脸面的拉着手,带着十分哀求的语气:

    “小姑娘,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我听说二爷出身青衣楼,如今自成一家,我其实也是风尘中人,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想来红府碰碰运气,能给孩子一个收留的地方,你就去帮忙通报一声就算是对我们母子天大的恩德了,求求你了小姑娘!”

    红袖日子过的落魄凄切,几句话下来几乎就要掉泪,她带着一个孩子只得卖身养家,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实在不容易,听出小姑娘话中回绝的意思几乎就要当场跪下来。

    小姑娘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忙不迭的点头应了,让红袖母子在门外等着,有了回应和盼头的红袖也顾不得街上那些闲汉们的碎语,只是拉着自己的孩子往身边靠近了些,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听到小徒弟跟自己说这起事件的时候,任青正在用早饭,见自家的美人儿师傅依旧不紧不慢地吃着饭,小徒弟绿萝不禁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他们母子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得到的回应却是任青抬头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小徒弟绿萝赶紧咽下求情的话,不敢再说。

    嚼着口中的梨片,感受那丝丝甘甜从口腔里蔓延的感觉,没有什么表示的任青其实在心里未尝没有同情。

    可是任青自己也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可怜的事情可怜的人不知道见过多少,当今王朝治下也算富足太平,可也有许多贫困和落后是阳光照射不到的,京师城外常年都有流民游荡,太平年间尚且如此,任青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佛菩萨,苦海自渡都没什么把握,自然没有心思当圣人。

    “给他们送点银子,让他们走吧。以后这样找上门的都这样打发了。”

    任青吩咐了之后就不再操心这件事情,他也知道送银子的事例一开,往后说不得要有不少人上门来打秋风,不过总比什么人都上来求收入门下要好一些。

    任青对青衣楼忌惮不已,一心想要趁这个机会打造出一个自己的班底,对挑人自然要放心才行。

    吃完饭任青打算出门去外面的园子“上班”,绿萝连忙上前乖巧的收拾碗筷,任青看着这小萝莉,想着刚才吓到她了,于是开口问了句:

    “绿萝你吃过了吗?”

    后者连连点头,还奉送了一个甜甜的大笑脸:

    “吃过了,初夏姐姐买的雪梨很甜!”

    任青点头,然后就吩咐了今天的功课。

    红府上下饭食采购都是由青衣楼派下来的初夏掌控,名义上是红府大管家,其实就是一个看着自己的耳目,因为唱戏的关系,任青对自己的嗓子很是爱惜,故而做饭的时候咸了,辣了都不行,连早饭的咸菜都不吃,改吃雪梨,也算是府上的一个特色。

    又休息了一会儿,任青就收拾了下衣服出门了,刚出楼的时候任青在外唱戏还是借着别人的场子唱,偶尔也去青衣楼搭的台子上唱,就好像一个驻场歌手,因为这京城里任二爷的名声已经打出去,所以客人都比较买账,可说日进斗金,很快就有钱搭建自己的戏园子。

    如今的任青事业可谓还在上升期,虽然已经可以说是名噪一时,可要长久下去还得努力,因为如今戏园子里真正拿出手的戏子一个没有,全是自己一个人和偶尔来客串的缀烟晚在撑着,所以每天往戏园子里跑的比较勤。

    马车早在门外停好,任青刚出门正要上马车,却见到一个女人猛地冲出来,随行的初夏立即踏出一步挡在任青身前,一身气劲含而不发,如同一张绷紧的大弓,全身蓄气待发。

    初夏做为青衣楼安排下的耳目,同时也是位高手,她这一步踏出在常人眼中没有什么,可在任青看来却有一种强大有脆弱的矛盾感,心中有点怪异。

    强大是因为初夏全身凝聚起来的气劲,娇小身体却带有深沉的气机,而脆弱却是因为,这股深沉的气机就宛如高悬而起直落而下的瀑布,流淌运转时看似浑然一气,可其中总有些支流分岔的地方,随随便便一个树枝伸过去就能轻易的截断它的流动。

    没有等任青多想,那冲上前的女人已经跪了下来,二话不说的就对着任青磕头。

    “二爷!二爷慈悲!红袖早便听闻二爷在寻乖巧伶俐的孩子作为弟子学徒,我们母子在府前等了两个时辰,如今见到二爷正是缘分使然.....”

    街上贩夫走卒人来人往,红袖动作太过激烈,不一会儿就引来一堆人驻足围观,有的闲汉认出红袖的身份,高声叫喊了句浑话,惹得人群一阵轰然大笑。

    任青皱了皱眉,如今年月虽说太平,可即便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城外也聚集着大量灾民,卖儿卖女,卖身葬父等惨剧比比皆是,任青亲眼见过不少,更帮过不少,只是她财力有限,而灾民又实在太多,故而才从一开始的尽力而为变成了现在的能帮则帮。

    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任青纵然心生怜悯,又能帮几个?

    于是他只看了跪在地上的红袖一眼,连话都不准备听完就打算转身上马车,旁人只道这位名满京都的二爷太过无情冷漠,也只有任青身边的几人才知晓,这是心肠软不忍多听的缘故,才这么动作迅速的想要上车。

    挥手让初夏多送些银子,任青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却起的别的心思,到了梨园后找女徒弟绿萝悄悄去把那孩子接到府上,准备培养成心腹。

第三十章:邀宴

    红袖也是迎来送往的行家里手,风尘之中也练的一双好眼力,见到任青有回绝之意,顿时心中原本升起的一丝微小希望熄灭。

    周围人群被那些闲汉浑话拨撩起的哄笑声,她生平素来都是笑脸迎人的那张脸涨红着,第一次对着这么多人横眉怒骂,只是街上围观的行人太多,声音太过嘈杂,红袖极力高喊呵斥,好像自己的骂声可以组成一道组织那些人哄笑的高墙,同时她内心之中也有着惶惶不安的羞愧,几乎是下意识狼狈的伸手想要遮一遮孩子的耳朵。

    “够了!”

    初夏吐气一声冷斥,瞬息之间便遮住了人群的嘈杂声。

    她眉眼寒霜的扫了那帮带头起哄的混混一眼,后者惴惴不安的不敢对视,只是赔笑示弱。

    任青成名已来不是没有遇到过麻烦,身居不俗武学修为的初夏,早在他成名之初就用一双芊芊玉手在这京中打出了赫赫声威,一般的流氓混混谁敢在她面前放肆?

    初夏掂了掂手中的荷包,走到那个抱着孩子,嘴里仍在含糊叫骂着什么的女人身前,将那荷包递了过去。

    红袖看到荷包后神色一愣,也不嘟囔了,嘴唇蠕动了片刻,终于还是做了决定似的,艰难的伸手去接。

    可手刚到中途,红袖却整个人猛地扑过去,用力的抱住了初夏的双腿,带着绝望的哭腔继续请求府上能够收下孩子。

    凭着红袖还算年轻的身子,总是不会让孩子饿死的。

    可是一个京城里无依无靠的暗娼,没有门路前景,以后孩子长大了难道也要像自己一个,烂泥似的度过一生?

    初夏秀眉微皱,气机在体内猛然激荡,没看见有什么动作,奋力抱住她的红袖如遭雷击一般的仰头向后倒去。

    “不知好歹!”

    初夏震开红袖后将荷包收了起来,转身便步入了马车。

    鞭声响起,马车带着一阵轻微烟尘缓缓远去,留下街上那一对抱头痛哭的母子。

    马车中,任青与初夏无言对坐,后者上车后便是感觉到任青心情不佳,带着几分不屑的笑道:

    “怎么?于心不忍?似那等人家城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二爷散尽家财倒是能救几个,不如试试?”

    “那倒不至于,只是想起了些别的事情,有点入神。”

    此情此景,叫她想起了昔年在南关城时那段不为人知的幼年经历,一时有些感触出神。

    任青闭目,断除心中杂念,开始在脑海中回想这次演出的细节流程,事无巨细的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刚刚过了扇脸南关世子的事件,如今她正是声名鹊起的时候,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可万万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马车之中安静无声,与车外街上叫卖行商的热闹截然是两个世界。

    任青的戏园子刚搭好的时候就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起个梨园的名字,任青含糊过几次,只说当初是在一片梨园里悟道的。

    后来为了能更贴切这个名字,他还花了大价钱移植不少梨树,请了有经验的老花匠侍弄,只是能活多少就不知道了。

    梨园搭成以来曾扩建过两次,如今正商量着第三次扩建。

    任青府上的一名老管家这几日正在和周边的几个商家讲价钱,之所以扩建的原因自然是生意太过火爆,而且不少人都听上了瘾,对梨园二爷那金声玉振的唱腔故事念念不忘,回头的老顾客不少,跟风渐渐也迷上的客人也不少,慢慢就演变成了一座难求,使得梨园再三扩建。

    因为影响巨大,城中也还有不少人模仿者戏剧的模式,可以来他们没有任青那个世界的千百年积累演变,而来故事人物也远远演不出来那种节目效果,到头来不过是东施效颦的笑话罢了。

    梨园内一曲落下帷幕,满堂的叫好声几乎要将房顶都掀了去,诸多看客们仍觉不满足,场中不少人都叫嚷着再来一个,这话立刻得到了不少回应,要知道梨园的席位在京城如今可是一票难求,能将那票钱不放在心上商人巨富毕竟还是少数的,倘若二爷能返场再演一场,那么也是很回票价的事情。

    因为观众反应比较热烈,刚刚脱了繁重戏服的任青不得不再穿上,他在后台稍稍落了下身上的汗,补了补妆就再次沧啷啷的上台演出去了。

    任青在外头端架子那别人还能说一声清贵,可要是在台上他要还端着那就未免有些过了。

    又是一出文武并重的热闹,任青做为一连两场戏的主角,连打带唱的早已疲惫不堪,尽管他极力压抑,可不断起伏的胸膛仍旧向观众说明了他此刻的疲倦。

    这出戏叫做千里走单骑,演的是红脸关二哥义气千秋的佳话故事,台下观众被戏里的人物吸引,也被任青那金声玉振的唱腔吸引,过五关斩六将,一次又一次挥动的青龙偃月将台下观众的热血,一同随着那昂扬的唱腔,被带动的渐渐沸腾。

    “二爷这场戏可真是累,也真绝!”

    台下的老看客盯着那台上翻腾舞动的刀光,在人群之中乍收乍放,宛如云龙探爪迅疾灵动,不禁发出如此感叹:

    “如果只看台上,有谁能想到这舞刀的二爷竟然是位窈窕女子?外头都说二爷为人高傲清贵,目中无人,对那些巨商富贾都不假辞色,可我在梨园的这半月,却从未见过二爷拒绝过观众要求的。”

    同来的好友闻言笑了笑,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台上:

    “据说二爷私底下曾说过一句话,演员上了台,观众就是天。这也是为什么二姑娘成名在青衣楼,但却从未有人将她与那些妓子相比的原因。据说还有不少京城里的士子都很是追捧。”

    “一本《石头记》何止让士子们追捧?就连深闺里的小姐都对二爷这个人心向往之,我家的那个小祖宗整天嚷嚷着要来梨园瞧瞧二爷生的是何等模样....”

    最后一声收尾,台下掌声雷动,将两人的谈话迅速淹没。

    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台下看客们三三两两作伴开始离开,也有新来的观众执意留下想任青赴宴一见的,不过这类人都被挡在了门外,被下人管家婉言谢绝。

    任青在京城中的名头大多是被青衣楼有意无意的捧出来的,是以京中的权贵多少还是对此有所顾忌,加上任青回绝宴请方面简直就是冷酷无情,更加让人猜测她是否另有所持。

    那些个被拒绝的富家子弟对那个温文有礼的下人们也不敢发太大的脾气,最多是说几句酸溜溜的话,权当是发泄不满了。下人们并无任何着恼的样子,一如既往的笑着送走。

    吃的是江湖饭,哪有顺风顺水的?天王老子,金殿天子也不见得天天顺气了,何况他们这些斗升小民。

    挡住了前面的龌龌龊龊,任青卸下了一身的红妆,只着了一件白色的长袖里衣在用手试着水温。

    台下的一出独角戏,演,唱,打,基本都靠任青一个角儿撑起来,文戏武戏也不轻,一场戏下来参商早就被厚厚的戏服捂得湿透了。

    他门下弟子如今学艺不似她开挂这般进境飞快,一直以来她物色弟子传人也是因为对戏曲的敬重和谨慎,任青对弟子上台的关卡把的极为严苛,等于整个戏台班子基本都在靠他一个人,每日里辛苦的也不是一点半点。

    至于缀烟晚,虽然同样具有不俗的戏曲功力,可人家只是偶尔的客串,做为青衣楼深雪楠的情人,天天出来抛头露面那是不可能的。

    靠在浴桶中的任青长发直垂水中,三千青丝如一道华丽的长瀑,紧贴着刀削似的柔弱玉肩,脸色被热气蒸腾起一大片红晕。

    在楼中洗药浴的时候,任青就对水产生了某种心理恐惧,因此每次他泡澡看似放松,其实神经却已经绷紧了,六感在不知觉中提升了许多倍,以至门外侍女悄声走到门外,还没来得及抬手敲门,任青的问话就传了出来。

    “什么事?”

    侍女对此情景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只是恭敬的回复有邀宴的帖子从外面递进来,下人们不敢定夺,想请问下自己的意思。

    通常来说那些小门小户的请帖是不会劳动侍女这样来回传递的,只有那些真正的显贵人物才会如此,毕竟身在红尘里,总有些绕不过去的弯弯绕绕,总有些帖子是不好拒绝,这才透过下人的手递到任青的面前。

    大门打开,升腾缭绕的热气在任青身后,将她清丽如仙的姣好面容衬托的仿佛仙人也似。

    长发浸湿披散,无形中更添某种莫名的风情,尽管任青已经有意的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更具威严一点的板了起来,可门口的侍女仍旧忍不住眼底那丝惊艳之色。

    “是他。”

    任青思考着将请帖收好,动作缓慢的好像在考虑其他什么重要问题,半晌才道:

    “今晚我去赴宴,叫府上不用等我,留门就好。”

第三十一章:赴宴

    旁晚余晖渐渐被夜色浸没,任青的马车行至城外王青相世子的别院之时,天上的星月都依稀能见了。

    大概是刚刚泡过澡的关系,一身轻松又带着倦意的任青进了马车后就开始困意连绵,以至于他站在府外别院等着通传的时候,脑子里仍带着几分迷糊。

    直到同行而来的缀烟晚伸手帮他打理微乱的领袖时才清醒了几分。

    这次邀约的也有缀烟晚,想他南关世子王青相殿下多大的面子,在京中想邀请谁那还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左右不过是青衣楼一员的缀烟晚,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实力,也就跟着任青一道来了。

    “这王青相没来由的宴请我们,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任青谢过了缀烟晚的好意,两人在戏台上合作的多了,私底下排练也接触不少,感情上不仅比以前亲近了许多,往往也会在平日里不经意的做些亲密的举动,让任青又是高兴又是抗拒。

    他与丫头虽然没有拜过天地,也没有公开身份,可是在心底他早已将之视为爱人,一直没有转变过来的心理上,任青更多时候将自己放在了一个男人的位置,而男人哪有不喜欢美人的?

    特别是缀烟晚这等美人。

    “他就是头吃人老虎,这一步早晚也是要迈过去的。”

    缀烟晚抬头看着大门上平平无奇的匾额,好像那是什么名家绝笔留下的千古遗迹似的的看出了神,幽幽道: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了,以前我也不懂,为什么爹爹就那么喜欢在外面吃饭,从来都不在家里多陪陪我和娘....”

    身不由己啊....

    任青请叹了口气,感受着白天在戏园子里演出后仍未褪尽的疲倦,他不再是那个天天宅在家里头的任青了,每日里要么戏园要么应酬还要教徒弟的各种忙,根本就停不下来,仿佛背后就有一双手,在无时无刻的推着他前进。

    缀烟晚感叹过往事后,见到任青一副明明很年轻却整日里摆着老爷架子的脸,忽然生出一股恶趣味,她带着恶劣的笑容,猛的伸手在任青头上瞎揉一通,看到那青丝长瀑在自己手下变作一团鸡窝也似的狼狈后,对着任青那张涨红了再也端不出丝毫老爷威严的小脸哈哈大笑,心情忽然就变得很好。

    大门吱呀一声的打开,缀烟晚的笑声猛地停下来,就像一只正在咯咯叫的母鸡被人猛地掐住脖子,再也叫不出来那样突然。

    双方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尴尬的门房下人装作无事发生,恭敬的请眼前这两个不修边幅的女神经进府,言语中不敢有丝毫的不敬。

    任青面无表情的用手将自己的一头鸡窝重新梳拢好,然后大步迈过了大门,虽然仍是端着那副大宅老爷的架子,可那微红的脸颊却深深出卖了他此时不堪的心情。

    别院不大,却另有一番城中院落所没有的天然绿色与幽静。

    进屋入席,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不提,任青这些日子应酬的多了,好吃的菜品也见过不少,也是见过世面的,倒是王青相表现的宛如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捻熟又热情的让任青有些不适应。

    任青是唱戏写书成名的,席间话题自然少不了这些,只是诗词歌赋上面,王大世子虽然也算有点墨水,可毕竟有着败家纨绔的名头,真货也就那么两笔,于是就着重聊了唱戏。

    “说到戏,我最喜欢的还是莫过于二爷和缀姑娘的霸王别姬!当日梨园一见惊为天人,至今历历在目,堪称绝唱。”

    酒已过了三巡,王青相很有风度的没有再向两位姑娘劝酒。

    “世子殿下严重了,我们也不过是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里混饭吃而已。”

    缀烟晚多饮了几杯酒,双颊透着醉人的红晕与艳丽,芊指捏起满杯的酒水,对着同样酒意上涌,脸色发红的王青相示意,一双美目中的光芒说不出的明亮:

    “倒是世子殿下在京中诨名显赫,可那日在梨园却叫人刮目相看!”

    这番玩笑话话说的正瘙到王青相的痒处,他父亲在外位高权重,手握当世一**兵强将数十万众,扼守南关要害之地,最忌的便是君臣猜忌,他这一次进京面圣,圣上迟迟不肯放行便是有意留下王青相为质,要不是他多年来自污名声,怕是如今对他的忌惮更深。

    可是说到底王青相也是个年轻人,明明不是草包纨绔,却生生背着个混世魔王的名头,心里多少还是憋屈的。

    那日在园子里的肆意妄为也是多年压抑的发泄,事后自然免不了被长辈训斥,可是王青相的内心深处却未尝没有一丝酣畅淋漓的快意。

    当下连饮三杯,席间热烈气氛徒然高涨,言语中也开始豪放随性起来。

    桌上的气氛被缀烟晚三言两语的带动了起来,任青心中却怎么也热烈不起来,说话也越来越少。

    王青相情绪上来之后注意力倒是大半都在缀烟晚身上,在酒桌上一个知情识趣的女人总比一个寡淡的美女更加惹人注意,何况缀烟晚也仅是比任青容貌逊色半分的大美女。

    丫鬟下人们忙着添酒夹菜,任青的眼中也悄然染上了一丝醉意,酒意升腾后化作了燥热,他伸手开了领口的两个扣子,开始盘算着辞别回府的说辞,可王青相却酒兴正浓,兴之所至竟开始说起任青戏剧中表演的不足。

    “二爷您台上演戏的功力我是佩服的,可有霸王一角儿有一点我觉得不妥!”

    王青相煞有其事的对任青说道,先前的言语中,任青知道这位主儿确实是喜欢听戏的,这几日他在戏园子里排过的新戏,这家伙都如数家珍,甚至还能唱上几句。

    对于这种真正的戏迷任青其实都挺敬重的,原因无他,只因唱戏的能有口饭吃全赖这些人的帮忙,可是面对王青相这么个戏友,任青却从心里没有来的生出烦躁的心里,兴许是看不惯他这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样子吧。

    听了正主的夸赞,王青相兴致更浓,说道:

    “二爷的霸王,金声玉振,唱腔干脆利落,以娇怯怯的女身发出此等金石之声殊为不易!台上手眼身法无不传神入绝,可有一点任二爷你自己都没有注意过。”

    “呵呵,愿闻其详。”

    任青对此等夸赞早就听到了麻木,也不觉得王青相能说出什么真的能指教的话来,仅仅是淡淡一句敷衍了下,并没有在意,心中还有些不屑。

    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纨绔子弟的王青相也不是蠢人,何况任青不是修炼高深的老狐狸,话里的敷衍应付之意自然能听得出来,虽然在心里没有生气,但是却生出一股不平。

    做为权重南关的世子殿下,他从小学的东西都是深沉圆滑,深藏不露,对于这等程度的轻视不屑本来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但此时此刻面对佳人的敷衍,他却在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平来,开口道:

    “西楚霸王那等盖世英雄是何等人物?红姑娘出场亮相的霸王历来下场走不过五步,虽然看似无关紧要,实际上却是不然。

    ‘力拔山兮气盖世’,任姑娘以此描写霸王,想必心中认识更甚于我,这样一个人物在舞台上理应讲究的是一个威而不重,而任姑娘的身材不比魁梧男子,所以这下场走路最好走足了七步,抻足了架子,方才能显出霸王的气场来!”

    王青相一番侃侃而谈直接切中任青往日不曾注意的要害,使后者不禁有些汗颜,当下诚心诚意的敬了一杯酒。

    对于戏剧,任青也是盲人过河。

    在这个世界里这是他赖以谋生立足的手段,自然珍之重之,对戏之一道很是虔诚。

    王青相一番言语指了些许不足,任青心底虽然仍然怀有敌意,却已然是有些感激了。

    夜色渐深,王青相虽然兴致正高,却强自按捺下来,并未有久留任青两人的意思。

    只因两人都是女儿身,夜间请宴已有些不妥,倘若再留客到深夜,难免与名声有碍,所以才这样。

    任青与缀烟晚起身告辞,王青相以世子之尊,坚持送到门外方才罢休,任青也知道以对方的身份地位做到如此程度那说明是真的敬重戏曲这一行当,可在心中不知怎的,就是很难对他生出什么好感亲近来。

    一路无言,马车优先送缀烟晚回住处,车厢之中一阵如兰似香的酒气闻之欲醉,任青看着出了世子别院后就恢复了先前那个慵懒冷淡人设的缀烟晚,心情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因为席间别院里,缀烟晚的表现就像是另一个深雪楠,风情万种,情趣幽默全都占尽了,比平日里那副慵懒美人样艳丽了不知多少,这个苦了很多年的女子之所以一反常态,无非就是想趁着世子殿下的青眼攀个高枝,说白了就是想和世子勾搭。

    这个认识叫任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自打两人认识以来,缀烟晚就是一副标准的女神印象,可如今女神边做了名媛交际花,这种破灭的落差使他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

    也许这就是他对王青相死活生不出好感的关系吧。

    好像是看出了任青心中的不爽,缀烟晚低笑一声把手伸了过来,想要恶趣味的破坏任青此时脸上正经严肃的表情,任青哪会让她得逞?

    自然是极力的反抗,可是再奋力再反抗,他也不是身怀不俗功力的缀烟晚的对手,一阵嘻嘻哈哈中,任青铁青着脸被缀烟晚捏了半天的脸,简直就是威严扫地!

    好不容易到了缀烟晚的住处,任青虎着通红的脸把她送到门口,本来还想说点早点休息什么的体谅话,可见到缀烟晚笑的毫不掩饰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就上了马车,这回连耳朵都通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得。

    看着任青如此做派,缀烟晚笑得更加放肆,直到马车远去后她仍笑的止不住,她笑的弯下腰,笑的流出了眼泪,任青在马车里恼羞成怒的探出头想要回头呵斥,可就在月明星稀的夜色中,他望着她的身影,听着她的笑声,没由来感到一阵凄凉。

第三十五章:霸王别姬

    黄昏时分,四辆马车浩荡的向着王青相的别院而去。

    之所以有这么多马车,是因为他们带着戏服和乐师一起去的。

    为此任青还留个心眼,特意在外面闲散茶楼处找的乐师,而且极尽礼遇,价钱不菲,因为此去赴宴唱戏注定要到深夜才能回府,任青与缀烟晚身为女身自然要考虑流言蜚语,任青去茶馆找这些闲散乐师便是考虑到了日后人们说话议论此事的时候能少点龌龊,能够证明自己是真的只是在世子府上唱了一段戏而已。

    浴房之中任青最终还是没能放纵自己,缀烟晚眼中泪水打落下来,惊醒了沉醉中的任青,他不忍欺负这样一个可怜女人,更不愿意背叛惜福。

    在这世上如果只能选一个人牵手余生,那么任青肯定选惜福。

    悬崖勒马之后,任青不禁有些怀疑缀烟晚是否在浴房里趁自己不备的时候放了迷药,否则就算自己是敏感脆弱的体质,也不至于被她三言两语就迷的神魂颠倒,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心存着这样的疑惑,任青一度的想要开口问个究竟,可每次话到嘴边时脑子里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浴房的涟漪就扩散开来,在对上缀烟晚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任青不得不面红耳赤的又将这个话题咽下,使得马车之中气氛一度相当尴尬,不过更尴尬的是赶车的车夫连连询问任青是否身体有恙,为何车厢之中不停的传来咳嗽声...

    此情此景,任青尴尬的都快转变为羞愧了。

    旁晚时分,路上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缀烟晚看任青有些坐不住的窘迫样子心底暗笑,也不羞她,只是挑起了车帘装作对外面景色兴致勃勃。

    缀烟晚知情知趣,任青也乐得自在。

    说实话这趟夜行世子别院他心里一直有些紧张,毕竟这次演出不同于以往戏园子里的三教九流,对方是权倾一方的世子殿下,不说演出有个什么闪失,喝多了世子爷兴起了要弄点带颜色的节目怎么办?

    正思忖间,忽然缀烟晚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任青回过神来,看到缀烟晚指着马车外走过的人影:

    “任青,给我买串糖葫芦!”

    声音清脆利落,没有一点羞涩扭捏的作态,语气神态就好像在说打雷下雨了,你要去收衣服一样自然。

    买糖葫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田间老汉,串糖葫芦的手艺是早些年跟城东点心铺子里头打工学的,也算是个谋生手艺。他走街窜巷一整天没休息,如今正是收摊回家的时候,听到马车里有人要买糖葫芦,不禁转头望了一眼,不知是惊讶于说话人的美貌还是真的想要卖这几文钱,当下就停住了步子。

    乍一听这么儿戏的要求,任青愣了一下,然后正要掏钱却听到马车外那老汉有些不好意思的叫道: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老汉卖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两位姑娘喜欢便送你们两支,不当事不当事....”

    那老汉说着就伸手去拿,忽然想到了什么,拿之前先在自己衣袖上蹭了蹭,然后小心的递到车帘边。

    缀烟晚美滋滋的接过来,顺手拿出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那老汉自然不敢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急的脸都红了,最后还是任青和车夫一起好说歹说方才让那老汉收下。

    收下玉佩的老汉神情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玉佩价钱几何,但一定比糖葫芦值钱,自觉占了便宜心里有些不安:

    “老汉我平日里就在这城西附近叫卖,姑娘若是闲暇想起路过了,尽管来拿,糖葫芦管够!”

    缀烟晚看出老汉心里的不安,犹如故事里江湖大侠一掷千金的豪爽般抱拳一礼,笑嘻嘻道:“那到时就叨扰了!”

    见到一个小姑娘家都不扭捏惺惺,老汉哈哈大笑,散去了几分忐忑不安,抱着糖葫芦往旁挪了挪,也是抱拳一礼,目送着马车在车道上渐渐远去。

    经过了这一插曲,马车里的气氛倒是没有之前那么让人不耐,任青看着兴致勃勃地缀烟晚有些不解,却也没多问什么。

    下马车的时候任青狠狠瞪了车夫一眼,使得后者不明所以,还道是车赶得快了,路上颠簸了贵人。

    到了府上自然又是一阵热情的嘘寒问暖,双方也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也算是熟识的,相谈气氛也都算融洽,开席片刻之后,任青首先向王青相表明了要在府间唱一出霸王别姬的戏后,王青相立刻喜不自胜。

    他了解任青为人,明白此女虽为女子却清贵倔强,单单那日青衣楼初见明知自己身份仍敢甩耳光便可见一斑,如今这样主动,难不成是被他王大世子的诚心感动?

    就在王青相满口答应,并觉得那个耳光挨得真值的时候,下人们已经给任青腾好了空地,任青跟着下人过去,竟然发现王青相在这小小的庭院之中,用竹子硬是给搭了一个四五尺高的戏台子!

    那番做派颇有几分后世灯光摄影就位的即视感。

    梨园任二爷,早已是京城里传诵已久的一道风景,别院之中上至世子王青相,下至看门护院的护卫仆从,无不屏息凝神的将目光放到任青与缀烟晚身上,乐声嘶鸣,任青扮演的霸王终于在这一片萧瑟的乐声中昂扬出场,透亮的嗓音穿过刀剑碰撞的铿锵之声,穿过乐声嘶鸣的雄壮悲戚,扶摇似的盖过了全场的声音,吸引住了全场人的目光。

    往日里只是在耳朵里听过二爷如何了得的人们,这一刻方才明白了什么叫做金声玉振,什么叫做盖世英雄的气概。

    舞台上的那个霸王是一个悲剧的英雄,于是美人虞姬也由此美出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的剑越舞越急,柔弱的身躯之中竟有了几分悲壮的意味。

    王青相霍然起身,看着台上持剑独舞的虞姬,兴奋的道:

    “世人都以为霸王别姬这处戏,项羽才是主角。但其实在本世子看来,没了虞姬的霸王,不过是浩瀚史书中着墨不轻也不重的一个败兵将军,纵观历史比比皆是。是虞姬的贱妾何聊生点活了这个盖世英雄的形象,所以这场戏的主角,应当是虞姬才对!”

    王青相的点评落入任青耳中,后者已经不止一次的感叹过这个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南关世子,看戏的观点眼光独到老辣,每每便有发人深省之语。

    只是今天任青来不及感叹王青相的主角论,目光自打缀烟晚上场时就再没移开过。

    那道曼妙的舞姿还是记忆中的没错,可在那行云流水的剑光中,翩若惊鸿的身法里,任青隐约看出了与往日不同的气象。

    这道纤纤弱质的身影之内,分明有气机在汹涌流转!

    任青记得,那篇观神法开篇简述天下修行有言:世人修行纳真元于体内丹田积蓄,是为气海。气海吞吐真元内息于经脉,故而武者高手出手之时就能感知到气机流转,测气机范围强弱可估算修为几何。

    自大梁建国以来,钦天监按照朝廷官阶分定天下武人,共有九品十八级。

    除去世间传说中的仙人千里气机,凡间至高一品法相境界,气机八百里登顶,千百年来无数宗师高手无不梦寐以求此境。

    而此刻任青看缀烟晚的气机流转,则如雾里看花,隐隐绰绰,别院之中不乏护卫世子安全的边军高手,可到了此时也没有人发现缀烟晚身上有什么异常。

    守门的一个下人慌张的跑到王青相身边,低语小声道:“殿下,东宫太子不知为何带了一队兵马将别院给围住了!”

第三十六章:那一声看剑

    “什么?他这是做什么?”王青相满脸诧异。

    “听说....”

    下人看了一眼台上翻飞而舞的两个人,低声道:“为了任大家!

    一曲舞罢,全场掌声遮天蔽日的雷动而起。

    冲天的喝彩声中,马上便是虞姬夺剑自刎的情节了。

    任青撩袍疾步走到缀烟晚身前,演的虽是龙行虎步,可眉宇间的惊疑却已经分明显露的藏掖不住。

    满场雷动的喝彩声中,任青靠近了缀烟晚的身子,压低了嗓子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是世子府!”

    似乎是没有料到任青能看出什么,露出了马脚的缀烟晚意外的看了任青一眼,神色妩媚也凄美,竟是在任青的质问下将这处戏演了下去,演活了虞姬。

    她看着已然没有了霸王气度的任青,低声道:“任青,送我最后一程吧。”

    这句话仿佛在任青的脑海之中轰然炸响,瞬间她想明白了,为什么要和文敏行眉来眼去的,嫁祸王青相,为什么今天这个任务来的这么急这么赶。

    因为文敏行是太子的人,为了能够从跋扈世子王青相手中抢回自己,他能依靠的只有太子殿下!

    而此刻太子殿下的人马,恐怕就在这小院之外!

    缀烟晚的这一次刺杀,最后也是嫁祸给太子的!

    想通了所有关节,任青浑身冰冷,有心想要阻止缀烟晚的动作,可缀烟晚只是莲足轻轻一点地面,带动起任青整个人都一同止不住的向前飞扑。

    这段虞姬夺剑自刎的戏两人演了不下数十次,可从未有过这般的演法,慌乱之中任青猛然发现自己身不由己,纵身飞扑之处,缀烟晚背对拔剑之所,赫然竟是王青相站立的地方!

    院中侍卫已经察觉出不对来,不禁纷纷按刀向王青相靠拢,可院中看戏的下人们早就为了占个好位置而拥堵在了一起,后面侍卫并不能及时的拨开人群赶到王青相身边护卫。

    此刻场面已经开始有些慌乱了,不解侍卫用意的下人们不满于他们的蛮横插队,有的上了年纪的直接开口呵斥,这乱糟糟的场景,直到缀烟晚握着任青腰间的长剑完全出鞘时,才暂时有了那么一瞬的噤声安静。

    “哐沧!”

    一声出鞘,剑锋的轻吟低颤犹如在耳边回响,那柄长剑已然化作了夺目的流光!

    缀烟晚抛下了呆愣中的任青,俏脸上一派面无表情的肃杀,全身汹涌的气机再也不加任何掩饰,催发出一道气势庞大的惊人剑气,电光火石的刺向已经近在咫尺的王青相!

    这声势浩大,堪称壮烈的一剑,在汹涌喷薄的气机真元催动下竟是又快了三分!

    长剑撕裂空气,发出宛如野兽低吼的剑鸣!

    这一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人想到这个与任青一同成名的京都戏子,一个娇怯怯的小娘子竟然是一名刺客,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凶悍的一剑。

    生死关头,王青相脸上反而没有什么惊慌的神色流露,只是在这壮烈如雷霆的一见之下微微皱了皱眉,那双轻佻的双眼中,此刻变得幽深无比,带着不可度测的冷静意味。

    当初南关一剑挡八百骑的秦之火便是当世一品。

    而今天缀烟晚这声势浩大的一剑,分明已经隐隐有了一品的宗师气象了。

    即便是那位青衣楼第一杀手复生,面对缀烟晚蓄势已久的这浩大一剑也只有暂避锋芒而已。

    王青相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屏息,所谓高手相争,拼的便是谁的一口真元内息更加绵长有力,这位世人眼中不学无术,混账透顶的南关世子,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不退反进,沉重的往前迈出一步。

    闷雷声炸响在院子里。

    王青相腰间窄刀刚一出鞘便带动起一阵不绝于耳的闷雷响动,这抹刀光后发而至,在堪堪剑光刺入他眉心之际,蛮横的拦下了缀烟晚蓄势已久的壮烈一剑!

    世间修行者,凡达到诸脉皆通,纳真元气机于丹田汇聚如海,可称为高手。

    自三十年前中原诸国相继退出历史之后,大梁便是中原正统,雄踞天下。

    那段动荡的乱世之后,有钦天监联合龙虎山为天下武人分品定级,如朝堂大臣一般分为九品十八级,意为天下英才无论文武都要为国所用。

    缀烟晚幼年家中大变,于红尘中看遍了冷暖,有青衣楼深雪楠亲授功法,多年来养在深闺之中。

    今日长剑出鞘,满园生寒!堂堂世子身边诸多边军高手,竟都拦不下这光华夺目的一剑!

    窄刀鸣颤,拿捏在王青相的大手之中犹自低吟颤抖,似乎刀中有灵,让人惊异。

    缀烟晚凶悍一剑递出无果后,并未再上前抢攻。

    四周下人们早在那声春雷炸响之际就尖叫着跑开了,围拢上来的是随着世子从南关带来的边军护卫。

    一击不中后,按剑而立的缀烟晚并未再管任青,任由她随着惯性重重摔在地板上,如同路人看都没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任青没空理会被石板磨破皮的手掌,她双眼尚带茫然的看着对持的双方,这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别说此时他反应不过来,便是给任青时间反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青相。

    ...........

    ....................

    别院大门轰然打开,衣甲鲜明的禁卫军与王青相派出去的护卫相互厮打在一起,难分难解。文敏行在队伍正中,站在太子身侧,极力的向着别院看去,希望能看心上人的身影。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徐护卫高声询问,得来的却是太子不屑的一声冷哼。

    “王青相目无王法,强抢本太子表亲兄弟的订婚爱人,今天你们交人还罢,不交我就带兵逼着你们交!”

    ...............

    .....................

    王青相身边的护卫寥寥无几,此刻遇见刺客不仅没有团团护卫住主人,反而分散在小院的四周,隐隐封住了所有通道。

    任青看的不明所以,愣愣的想到,难道这个纨绔世子的功力这么强,手下的人对他信心十足?

    王青相大声对外叫喊了几句放人进来,可是外面嘈杂的打斗早已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太子虽然带人过来闹事,可毕竟不敢下死手,加上王青相身边护卫一个个都悍不畏死,一时间居然坚持不下。

    看着缀烟晚那张古井无波的平淡模样,王青相也不再喊叫护卫,淡淡一笑:

    “缀姑娘隐在京中这么多年,一朝拔剑果然气势惊人,所谓一鸣惊人也不外如是了。”

    对王青相的话恍若未闻,缀烟晚一身妆容未下,面对虎视成群的护卫们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凄美,好像是那台上声声曼唱的虞姬从故事里走到了人间。

    剑面映着她秋水般狭长美丽的双眸,这把剑只是寻常装饰舞台的道具用剑,与任青对戏以来,她都坚持用真剑,就是为了等今天递出这一剑,可这么多辛苦等待换来的一剑却被他拦了下来。

    缀烟晚觉得有些遗憾,可在心中更多的反而是释然与解脱。

    “我与殿下也算是相识一场,如今有一言不知殿下听是不听?”

    王青相看着那曾经笑语如花,如今冷漠想要杀自己的美丽女子,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腹之间的灼烧感淡下去一些,沉声道:“请说。”

    “我乃御史缀中衡之女,今日之事与他人无关,都是上一辈的恩怨。“

    “有无关系你说了不算!”王青相身边的护卫打断了缀烟晚的话:“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刺杀当朝世子爷的罪名,会仅仅止步在一个杀手身上吗?”

    院外的厮杀声愈发激烈,缀烟晚一身气机死死锁住王青相,让他除了在正面对敌外别无选择。

    王青相活动了一下握刀的僵硬的手腕,向缀烟晚问道:

    “我虽然不知道手下能拦住太子人马多久,但我肯定时间不长,等太子过来了你再想杀我嫁祸他,可就不太可能了。”

    缀烟晚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笑,明媚的脸庞仿佛有无数迷离的光芒从那其中散开,她握着长剑的纤手就算垂落下来也未有一刻的松懈,做了别人的金丝雀八年,知道今天才算是做了一次堂堂正正的自己。尽管下场是死无全尸,身首异处,她没有半点怨言和恐惧。

    因为她在这万丈红尘中,在纸醉金迷里勾栏院中生活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她终于能像话本小说里的那些英姿飒爽的女侠一般,见到坏人恶人仇人,遇到不平不公不忿,只管痛快的拔剑,大喝一声:

    “看剑!”

    普通的长剑在气机内劲的纠缠催动下,发出犹如龙啸的摄人破空声,在所有人眼中,这一刻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整个融入到了剑光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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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昆仑介绍:
南关城刺客,一剑杀敌八百零一。
勾栏院巷里,一袭红衣法相一品。
伏魔台神仙,已驻留人间八百秋。
紫禁十八城,蟒袍天魔一人守城。
人处市井江湖,在心目中却是仙侠故事。
一声春雷长发散,一更别我二更回。
唔,最近变文风声有点紧。
开了本穿越聊斋的仙侠文,因为成绩惨淡,来打个广告,啃得下去的朋友可以去看看,QWQ。
《我在聊斋当法海》御昆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御昆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御昆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