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敕令
钟离清看过宋遇,再去看苏勉。
他心道这姑娘真有意思,都不拿正眼瞧我。
一胡思乱想,他的脸色便不自觉的冷淡起来,本就是个高不可攀的人物,这么一冷淡,宋遇和苏勉两人同时有些害怕。
是不是吃的太过了?
两人默默停下筷子。
康明见状,将饭桌撤了上茶。
茶杯摆到桌上,钟离清看着茶杯,从虚幻回到现实,茶杯和茶托挨着歪了一些,他轻轻将其纠正。
“你们来找我,是为了灵吧。”
宋遇听他说话也不带人气儿,冷淡至极,心里先是不敢说话,随后一掐自己,心想:“一个病鬼,怕他个屁。”
她烫嘴似的将事情从头到尾飞快说了一遍。
虽然说不怕,她还是将话说的恭敬了不少,只夹杂了几个他娘的。
钟离清听了,心道镜灵可以算作一个容器,可惜不是这个容易会碎。
他一想事情,神情就又沉了下去,看着令人怪望而生畏的。
片刻之后,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开了口:“你知道灵是什么吗?”
灵是什么?
是鬼?
是魅?
还是精?
宋遇摇头:“我要是知道,能来问你吗?”
钟离清好脾气道:“妖魔鬼怪,都是灵的一种,自天地初开伊始,灵便与人同在,它们藏在山河湖海、草木人畜之中,是一种无法了解的神秘之物,人们对其畏惧又鄙夷,称之万物皆有灵,
不必畏惧它,它不过是和人共生的一种生物,不要被恐惧蒙住双眼,
灵、不算什么。”
他说的很平静,就好像灵不过是外面的猫和狗一样。
不过他洋洋洒洒一大堆,倾吐错了对象,宋遇半张着嘴,目光呆滞,只对自己怎么才能不死感兴趣,对于灵的来龙去脉并不想知道。
苏勉更是完全没听。
他们三人,明显不处于一个画风里。
“那个......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我身上的灵给弄走?”宋遇问。
“我倒是有办法可以抑制,不过抑制的时间不长,要想彻底摆脱灵,除非找到一个容器,让灵自行离开。”
能够让灵为之害怕,并且将灵封印的,只有九鼎。
但是九鼎失踪已久,早已经不知道流落到何方了。
“那就是说灵还是有机会把我吃了?”
一想到这里,她的脸色便沮丧下去。
钟离清道:“九鼎并非完全的失踪,你可以去飞天探一探底细。”
“飞天?”宋遇不知道飞天是个什么东西。
钟离清没有细说,取来一套笔墨,调好朱砂,摆上朱砂和笔。
“脱衣服。”
“?”
宋遇心想发展的这么快的吗,小脸一红,暗道自己这算是占便宜了。
“!”
苏勉拍案而起,怒目而视,捏紧拳头要让钟离清知道知道什么是痛。
钟离清一看这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道:“误会,我要画一个敕令在她背上,敕令可以抑制体内灵的苏醒。”
他天生的通灵,不像宋遇画个符咒都费牛鼻子劲,敕令对他来说就是顺手的事。
要不是身体不好,他早已经是天下闻名的捕灵师了。
“你闭着眼睛画。”苏勉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啊......这......”钟离清拿着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宋遇才多大点,他全然的将自己当长辈了,没想到男女有别这一茬。
他没想到宋遇已经十八了,小壳子里面装着一个老练的灵魂。
最后还是命要紧,苏勉在外面等着,宋遇扒了衣服给钟离清画敕令。
“哎呀,人家多不好意思啊,这......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
宋遇嘴里扭扭捏捏,手上却十分麻利。
这便宜,都不好说是谁占谁的。
钟离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算身体不好,心里也十分忐忑。
他有意站在宋遇背后,尽量目不斜视。
结果宋遇将衣服一脱,他立刻心如止水,像是在相国寺打坐了三十年的老和尚。
她的身体过于贫瘠,难以分出男女。
“会有点难受,忍着点。”
“放心,不就是画个......”
笔一落下,宋遇立刻将自己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想法给抛弃了。
冷意自笔尖传来。
比化骨灵带来的感觉还要冷,并非寒冬腊月的冷,而是阴暗之处生出来的冷意。
阴森、狰狞、可怖。
这些虚无的东西像是细细的雪花,从钟离清的进入了宋遇的身体。
她的眼前变了一个天地,好似地狱忽然扑了进来。
无数冤魂怨鬼站在每一个角落里,睁大着眼睛望着她。
四处都是令人吓破胆子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灵无处不在。
方的、圆的、黑的、白的,探头探脑,一下靠近,一下远离。
“啊......”
“嘻嘻......”
“呀......”
各种声音充斥,无端端从没有长嘴的地方发出。
它们是灵、邪魔、鬼怪,是万物。
而阴暗的气息无穷无尽,随着笔落下,还在潮水般一阵一阵往宋遇的身体里涌,要将她的小身板撕裂。
她紧紧闭上眼睛,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这一刻,她已经置身于地狱之中,冷汗淋漓,耳朵里全是猛烈而嘈杂的声音,是化骨灵在挣扎。
但是最终还是钟离清棋高一着,将它束缚。
敕令画完,宋遇脱力倒地,只剩下一口气还在喘。
太可怕了。
她还是去找九鼎吧。
这样的场景,她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钟离清咳嗽一声,虚弱的放下笔,也出了一身细汗,神情比宋遇好不到哪里去。
画敕令,损耗的是他自己。
等房门打开,苏勉进来一看,瞬间想把钟离清的脑浆子打出来。
屋子里两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衣衫不整,不像是画个敕令,倒像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钟离清没有给他动手的机会,让康明赶紧扶着他回去吃药。
灵的事情,有宋遇两人在,他放心了。
宋遇也没打算多管,休息了一阵,正要走人,没想到让人给堵了个正着。
“哟呵,这不是哼哈二将吗?”
三秃子大热天戴着顶帽子,领着四个小弟,吊儿郎当的看着宋遇两个。
苏勉揉着拳头:“哟呵,这不是三秃嘛,来来来,姐姐这儿来,姐姐给你松松筋骨。”
三秃子显然被他狠揍过,退后一步,大声道:“好男不跟女斗,我张三从不打女人,叫你兄长出来跟我比试!”
苏勉心道做女人真好。
第十七章 佛殿
宋遇的心眼奇小无比,当年就和三秃子大战过,吃了不小的亏,因此在一旁撺掇苏勉:“揍他个大傻叉。”
他们两人结下梁子也是因为苏勉。
那时候三秃子设美人局,用一个极其美貌的娼优做诱饵,迷晕苏勉,诈他的钱财。
宋遇看苏勉长的好看,上前相帮,才打了起来。
谁承想苏勉不男不女,时男时女,不是个好儿郎,让宋遇一腔心思都白费了。
“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今天我是来办案的,这里死了和尚,你们作为涉事人,也不能离开,来人,押他们......”
三秃子看苏勉揉拳头,从善如流的改口,“让他们两个跟上,都不许走。”
他早已经不做闲汉了,因为苏勉看见他就打,打的他脸面全无,美人局都做不下去。
好在他擅长奉承,认了厢公事所的巡检做干爹,做了巡街的‘街子’。
这干爹比他还小两岁,亏他叫的出口。
于是一行人去了大雄宝殿。
宋遇对死了人没什么想法,就昨天晚上了相那个吃人的模样,不死人才奇怪。
只是没想到这个死人,让她大吃一惊。
死的人竟然是了相。
了相死相极其惨烈,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咬的,五脏六腑翻在外面,肠子流的满地都是。
他的身体也四分五裂,头颅滚落在释迦牟尼佛像下面,将血也染了上去。
死了这一个人,却将大雄宝殿弄成了尸山血海。
尤其是上面还供奉着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和药师佛三世佛,东西两壁台基上还有十八罗汉,三世佛背后大尊的海岛观音。
冲天血气之中,这些神佛低眉敛目,宝相庄严的成了一个笑话。
三秃子连带着四个小弟冲出去吐了个人仰马翻。
宋遇后脑勺发凉,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委实吃的太多了点。
再想到昨天晚上看到了相那一嘴利齿,心道了相还能自己把自己给吃了吗?
这是个什么灵?
灵现在去哪儿了?
今天晚上还会不会再出现?
她对着尸体想来想去,没有得出个头绪。
钟离清也只说这里有灵,其他的也没多说,哪里想的到这灵这么凶残。
相比起来,她身上这个灵都算的上温和有礼了。
苏勉一把将宋遇拎了出去,再呆下去,他也要吐。
不管多美的人,吐起来都好看不到哪里去的。
站在门口的两个和尚又惊又怕,佛祖的智慧并没有让他们看淡生死,反而增添了无穷的恐惧。
这里可是寺庙。
竟然在寺庙里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惨事。
再加上还在狂吐的三秃子,大雄宝殿里面成了个骇人的惨烈地狱,外面成了一个邋遢的凡尘俗世。
若是真有佛祖,见了此番情形,也要气的七窍生烟。
只有白石栏杆上的镂刻小狮子姿态玲珑,看戏似的左顾右盼,看着十分令人讨嫌。
宋遇也怕。
但是她爱岗敬业,做捕灵师就有捕灵师的觉悟,再想想自己好歹学贯佛道两门,绝不能在三秃子面前丢脸。
“三秃子,你再吐下去,肠子要从嘴里出来了。”
三秃子连忙闭嘴,招呼人往外撤,先撤出大雄宝殿再说,至于尸体如何收敛,那是相国寺的事情。
一行人撤到了钟楼。
两个和尚就是昨天和钟离清舌灿莲花的人。
胡子白了的叫了慧,眉毛白了的叫了智,现在就跟被人剪了舌头一样,一声不吭了。
苏勉面对着这两个枯木一般的老僧,美人计都使不出来,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们跑了。
只留下一个刚剃了头,头皮还发青的小沙弥,叫做戒色。
法号就叫戒色,可见这小子有多不正经,看着苏勉两眼放光。
“姐姐,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详谈,我知道的保证都告诉你。”
苏勉:“......”
糟心啊。
这还不算完,随后三秃子一口咬定这是解密司的事,和他们厢公事所毫无关系。
为此他特意派人去给解密司送信了。
解密司倒好,带了个口信,让宋遇和苏勉顺带着把事情给办了。
宋遇只恨自己早上没有使出飞毛腿跑路,给拘在了这里。
她一咬牙,心道要死一起死,绝没有让三秃子跑了的道理。
“哎,这钟离清大人的英姿,看来某些人是要错过了。”
三秃子的脚步猛的一停,心思瞬间活络:“钟离清大人?”
干爹是不能认了,但是可以认个干祖父啊。
他还怕宋遇诓骗他,又问戒色:“钟离清大人要来?”
戒色哪里知道,他就是个浇菜的,含糊道:“大概吧。”
三秃子一拍大腿,大概,大概就够了。
凭他八面玲珑的手段,只要见上面,钟离清就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一行人就这么又留下了。
戒色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对苏勉格外殷勤,要和苏勉谈论佛经。
宋遇自己四处转了一下。
相国寺光是一个大雄宝殿就阔五间,更别提整个相国寺了,里面僧人就有一千多人,想要从这里面找出点线索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转回去,问生无可恋的苏勉:“你怎么了?”
苏勉有气无力的挥手。
“被揩油了,好在没有白白牺牲,戒色说知道了相的秘密,不过他现在忙着去浇菜,晚上再过来,你那里有没有发现什么?”
宋遇摇头,无计可施。
两人不吃不喝的熬到晚上,什么都不敢碰,总觉得随时会有地方张出一张满是利齿的嘴,将人咬的支离破碎。
三秃子一直在精心打扮自己,将一颗杏树当做钟离清,换了三十六种介绍自己的口吻,并不知危险就在身边。
相国寺的僧人在一起做晚课,念经的声音巨大无比,像是要将邪祟活活震死一样。
快到子时,戒色才做贼似的来了,告诉了他们一个惊天大消息。
了相和戒色不一样,戒色是没饭吃了才来剃度的,了相则是从小就长在这里。
他面目长的是宝相庄严,奈何心是一颗红尘心。
因为年轻,贪念红尘,了相曾经去过马行街鸡笼巷。
鸡笼巷是汴京内城中最有名的暗巷,鱼龙混杂,放钱、设局、拐人、开盘,什么都有,娼优也是数不胜数。
这里没人管你是和尚还是太监,只要你能摸出钱来,任你水路旱路,赶车赶马,都行的过。
了相去这里干什么不言而喻。
第十八章 惊魂夜
难道灵是从鸡笼巷带过来的?
但是为什么现在才发作?
会不会是鸡笼巷已经有人死了,只是那里没人管,所以解密司不知道。
宋遇想了半天,最后觉得可以去一趟鸡笼巷。
人还没站起来,烛火忽然晃动一下,眨眼之间成了猩红色,而后熄灭。
黑暗迅速笼罩,门“啪嗒”一下开了。
屋外传来“沙沙”的声音。
戒色色胆全无,打了一个尿惊。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的往这里爬动,暗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黑乎乎一团。
似乎是个人。
黑暗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心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伴随着三秃子此起彼伏的鼾声,让人在沉闷中还生出一股烦躁。
那一团黑影越爬越近,明明只有两只手,两条腿,但是趴在地上,映着淡淡的影子,便生出了无数手脚的错觉。
来的人是胡子白了的了智。
他面目只能隐约辨认,脸上出现了无数皱纹,嘴裂开到耳朵旁边,涎水在口中汇聚滴落,满嘴都是牙齿。
利齿交错,一直长到了喉咙里。
“咕咚”一声,是口水滚过喉咙的声音。
他在吞咽,似乎是饿极了,张开的手脚成了牢笼,嘴大张着,竭尽全力露出自己深渊一般的喉咙。
宋遇自己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默默抄起了棍子,和苏勉做出个双剑合璧的样子。
这到底是个什么灵?
是要吃人吗?
这种情形莫名让她想起道藏的背后灵,那黑影浑身都是嘴,直接将人嚼了。
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只能称他为了智。
了智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剧烈的滚动,带着渗人的血丝。
“咕噜......咕噜......”
他的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随后,他猛地冲了进来,朝着最近的戒色张口咬去。
了智是爬的,戒色是站着的
他“嗷”的一嗓子,惨叫着昏死过去。
这下彻底的戒色了。
“去你娘的!”
苏勉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也有两下子,翘起兰花指,抄起棍子,笔直打在了智背上。
“咔嚓”一声,分明是骨头裂开的声音。
可是了智无知无觉,被打中的地方有东西钻来钻去,好似要从皮肉中钻出来一样,他的嘴张的更大了一些,看向了宋遇。
随后他朝着宋遇扑了过去。
涎水发出腥臭的味道,滴落在地,如同丑陋的野兽。
苏勉踢过去一张椅子,正中了智面门。
“去你娘的!去你娘的!去你娘的!”宋遇看着被嚼碎的椅子,语无伦次起来。
她毫不怀疑这张嘴能够嚼碎一切。
而且那如深渊似的喉咙里,似乎总有什么东西,蠕动着想要出来。
了智的口齿之间全都是他自己的血,但是他依旧在卖力的啃嚼。
“走。”
面对这种灵物,宋遇完全没有要掏符咒的想法,她担心自己那点家当也给它嚼了去,抬脚便走。
然而一到门口,便有数道丝线挡路,不是蜘蛛丝那样细细的,而是一窝一窝的白线,横七竖八的拦在门口,黏的人走不开路。
丝线越结越大,里面蠕动着什么东西,因为天黑,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里面在不断的鼓动。
腥臭气味扑鼻而来。
宋遇想用棍子去挑开,可是棍子一碰到丝线,便被紧紧黏住,拔不出来,丝线趁机而上,缠住了她的手。
手被死死黏住,窝子里蠕动的东西顺着丝线,迅速往上爬。
这是一种冰冷、黏腻、令人作呕的触感,很快就将宋遇的手臂包裹起来,只要一动,她这只手也会跟着废掉。
身后了智已经调转了头。
并非是身体转动,而是直接将头扭了过来。
“咔嚓”一声重响,脖子折断,变成软绵绵的一块皮囊。
皮囊下面里面不断鼓动着什么,头硬生生扭转过来,惊悚的脸下面就是宽阔的背部。
他的身体成了一张吃人的凳子,椅背就是那张可以嚼碎一切的大嘴。
随后他以这种别扭的方式爬了过来。
苏勉心急如焚,吹着火折子去烧丝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宋遇用一只手抓住苏勉,被困住的手化作水波,原本被敕令压住的灵发出了“汩汩”的声音。
水流到地上,避开苏勉,腐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丝线被水打湿,垂落在地,蠕动的东西被包裹在丝线之中,直接腐化,只剩下一层鼓胀的皮。
了智手脚并用退后一步,整个人忽然躺倒在水中,肚皮薄薄一层,有东西正奋力挣扎出来。
很快这东西就冒头了。
先出来的是一张嘴,整个头都是嘴,嘴里全是牙齿,咬开了一层皮,嘴里还带着一根肠子。
然后才是身躯,是一条蚕似的东西,却又比蚕要大上许多,像是早产的婴儿。
皮是白净的,皮下面全是一截一截软的肉,没有一点硬的骨头,也没有手脚,甚至没有眼睛。
就是一条巨大的恶心的肉虫!
它从满是鲜血的肚子里爬出来,拖着了智的内脏,明明没有眼睛,它却仿佛能看到一般,带着好奇和对食物的留恋。
但是它又惧怕宋遇身上的灵,拖曳着一条肠子血淋淋的逃跑了。
了智是个死人,并不能发出痛苦的惨叫声,但是宋遇和苏勉同时的感觉到肚子一阵痛意。
“不能让它跑了!”
宋遇捂着肚子回过神来,大肉虫正在外面急速的匍匐,想要重新找到一个庇护之所。
就在她追出去时,三秃子的房间里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三秃子光着膀子逃了出去,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他的身后也是一个四肢着地的黑影,和了智一模一样的大嘴利齿,只不过是胡子白了的了慧。
满地都是一窝一窝的白色虫丝,里面蠕动的是还未孵化的虫卵。
相国寺变成了一个虫窝。
三秃子栽倒在虫丝上,被裹成一个茧。
而他的一个小弟僵立在原地,眼看着一条肉虫像是一团烂肉一般贴着他的脸,从他的嘴里挤了进去,钻进了喉咙。
肉虫将他的五脏六腑搅的稀烂,七窍流血,然后操纵着他跑了。
宋遇眼疾手快,一把将墙边小水缸推倒。
水流到哪里,化骨就能流到哪里,水是它的一部分,借助水觅食,能够啮噬一整个下雨的村庄。
第十九章 没头脑
丝线被水打湿,塌了窝一样卷在一起,里面的卵一个接一个的膨胀起来。
有了敕令在身,宋遇无所顾忌的使用着化骨。
了慧体内肉虫同样啃噬而出,逃了个无影无踪。
化骨没了食物,便沿着水纹再次藏到了宋遇身上,比起在梅山村的时候,它小了很多。
三秃子没有被化骨吞噬,将自己身上的丝线拉开,吓得一个劲哆嗦。
苏勉看宋遇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不像之前那样被灵影响,心道钟离清这小白脸还是有点本事的。
“怪物......怪物来了......”三秃子勉强走出一步,想走到宋遇身边来。
宋遇的小身板,看起来十分的可靠,在他心里已经拔高成了七尺。
然而他一迈动脚步,脚下就“啪”的一声脆响,是膨胀过后的虫卵被他踩破了。
寂静的夜空之下,接着又响了三声。
三秃子分不清自己身上的水还是尿,走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
他想说话,但是恐惧缠住了他的舌头,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他终于找回了一点神魂,猛的干呕一声。
伴随着他干呕声的,还有无数尖叫,黑洞洞的相国寺如同一只巨兽,因为虫咬蚁噬而惊醒。
四更的钟声匆忙敲响,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宋遇被请到了方丈处。
方丈已经八十,原本精神矍铄,还想再活二十年,可是经过昨晚这一番变故,他差点心痛病发作,被佛祖接到西天去。
今日便憔悴的不成样子了。
一共死了八个僧人,再加上三秃子带来的四个小弟,死了十二个。
还伤了一个戒色。
因为这件大事,解密司司长李必匆匆赶了过来,忙的不可开交,一边让人封锁消息,一边询问苏勉昨晚的情况。
他本来想问宋遇,但是宋遇一直坐在一旁不停歇的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实在不是个问话的对象。
好不容易吃完了,她抱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撑死我了。”
李必:“......”
他想让宋遇带着她那张狗嘴一起滚出去。
“李大人,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宋遇巴不得滚出去。
“事情没办完,走什么走,给我老实点。”李必当场打消让宋遇滚蛋的念头。
他一向自我感觉不错,认为自己能够做司长完全是因为才华出众才被皇上选中,完全没想到当时是实在没人愿意干这破事了。
在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下,他纸上谈兵,制定了三个方案。
“你们看看,哪一个合适?”
“都好,都好。”三秃子在一旁鼓掌以及赞美,但是因为神情麻木,眼神虚浮,这种谄媚毫无灵魂,成了讽刺。
李必脸色难看起来。
宋遇看着他制定的送死三步骤,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虚伪的夸赞一句。
她觉得李必是解密司的一个吉祥物。
坐在解密司记录一下卷宗,给各种灵取一下名字,再搞搞指挥就差不多了。
在这里出谋划策,只怕死的更快。
但是李必显然没有这种自觉。
她悄悄给苏勉使眼色,苏勉绕到李必背后,一棍子把他打晕了。
碍事。
三秃子:“......”
他害怕的看了一眼苏勉,麻木的又鼓了一下掌:“李大人不愧是李大人,连晕过去的姿势都这么英武。”
宋遇道:“完了,废了。”
她唉声叹气的往外走。
苏勉拎着棍子跟上:“你在找什么?”
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晚上出现过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消失不见,相国寺又是一片太平。
要不是死了这么多人,谁也无法想象晚上发生过什么。
“找灵巢。”
宋遇边走边看。
白天不出现,只有晚上才出现繁衍,那白天的时候,灵总需要一个栖息之所。
而且卵是早已经进入了人的身体里,到了晚上就开始觅食成长,最后脱离肉体。
已经成熟的灵还会再次产卵,如此不断的觅食和繁衍,最后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
那就必定有灵巢在。
“灵巢?卷宗里好像没有提起过。”苏勉皱眉。
宋遇知道的卷宗都是他读的,怎么不记得提过灵巢的事情?
“我见过,像蜂窝一样,很大很大一个,”宋遇做了个合抱的姿势,“不过里面不是这样的灵,而是像蝗虫一样的灵,卷宗里叫飞蝗。”
一提‘飞蝗’,苏勉想起来了。
这卷宗时间久远,而且很简陋,只有几行字。
宋遇从来没要他读过这个卷宗,还是有一次他自己看到之后问的李必,才知道这卷宗是宋遇口述的。
那时她十岁,很多细节都说不清楚。
但是当时只有她一个幸存者,身上还带着一个捕灵师的令牌,就是现在她身上这个,要找其他人佐证都没办法。
除了卷宗里面简单的几句话,这件事情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要不是出现了灵巢,她恐怕也不会说。
眼下,她也没有多说,只是说了下灵巢的事情。
“有一些灵是会繁衍的,这一类的灵就会有灵巢,在觅食之后,就会回到灵巢之中,我们找到灵巢,再将灵巢烧了就可以。”
白天的时候,灵巢中的灵不出意外是在沉睡。
苏勉也没多问,每个人都会有秘密,用不着刨根究底。
“但是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们怎么找?”
苏勉抬头看了一眼屋顶,蜘蛛网都没一个。
“最难的就是找灵巢。”宋遇叹气,四处乱转。
要是这么容易就找到,也就不叫灵巢了。
但是找灵巢,也不是全然的乱转,灵巢喜欢筑在隐蔽的地方,而且空间一定要大。
会繁衍的灵数量都多,灵巢也非常大。
而且这一个灵巢肯定比宋遇见到的还要大,因为光是灵就大了不少。
要在相国寺找一个隐蔽又很大的地方,就简单的多。
两人直接去了钟楼。
相国寺的钟楼有一口非常大的铜钟,重有五千斤,巨大无比,很适合筑巢。
“相国霜钟”便是由这口钟所发出的。
每逢深秋,菊黄霜落,人耐不住天寒,开始犯懒,只有这口钟声依旧在每天四更声震汴京城。
大钟上铸有“**常转,皇图永固,帝道暇昌,佛日增辉”十六字铭。
“法车......”宋遇盯着看了一眼,发现十六个字,十个不认识,当即作罢,“找灵吧。”
她弯腰钻进去看了一眼。
结果很令人意外,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第二十章 灵巢
“怎么可能?”
宋遇摸着钟上的纹路,脑子一瞬间有点懵。
竟然不在这里。
相国寺地方虽然大,但是到处都有人,一千多个僧人要吃喝拉撒住,几乎没有什么隐蔽之处,更别提空房间了。
她能想到的就是这里,可是竟然会没有?
苏勉看她抱着道:“会不会是在地下?”
宋遇摇头:“要是在地下,昨晚逃跑的时候,那两个灵就会直接往地下钻了。”
“那会不会是在资圣门外?”苏勉觉得有可能在外面,外面地方大。
“不大可能,要是灵巢在外面,最先遭殃的应该是外面,不可能先在里面。”
她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八角琉璃殿。
这里是灵最早出现的地方。
了相就住在八角琉璃殿看管经书,钟离清也是来这里参禅,灵巢不在钟楼,那就是在这里。
但是这里不大,连大雄宝殿都比不上,外面是罗汉堂,全是挤挤攘攘的罗汉,外带一尊千手观音,天井院只有香炉,后面是八角楼。
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多来几个人都觉得挤得慌,灵能藏哪里。
宋遇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跪坐在观音面前,临时抱佛脚。
她磕了个头,开始乱七八糟的念经。
苏勉永远琢磨不透她古怪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决定出去散发魅力,找点线索。
拥挤的罗汉堂里就剩下一大堆的泥雕塑像和一个心眼十足的宋遇。
宋遇念的口干舌燥,见自己并没有一点福至心灵的意思,气道:“你生了这么多眼睛,怎么就看不到灵巢在哪儿!”
她想拿个供奉的绿豆糕吃了,忽然停住手,看向了千手千眼佛。
这尊佛像很有来历。
足足有九尺高,乃是用一颗千年杏树整个雕刻而成,四面皆是佛,每一面都有六只大手以及两扇小手,每一只手掌上都刻有一只眼睛,共有一千零四十八只眼睛,是真正的千手千眼观音。
其鬼斧神工,难以叙述,乃是一位木匠耗费了五十八年的时间雕刻而成。
那位木匠现在还活着,已经八十了,就在外城,宋遇见过他出来买东西。
这尊佛,够大。
而且够隐蔽。
谁都不会去想这里面会藏着东西,而且灵很有可能是本来就藏在杏树中的,无意间被雕了进来。
但是要打开这尊佛,只怕相国寺的人不会同意。
她围着这尊大观音像绕了一圈又一圈。
雕像太高,她个子不够,干脆爬上神坛,仔细的看,用力的闻。
神佛在她心中是没有的,她无知无畏,并不在乎佛祖是不是法力无边来报复折磨她。
猴儿一样爬上爬下,终于让她找到了一点佐证。
一窝白色丝线,像是窝起来的蚕丝,就在观音像的口唇之间。
是从里面往外溢出来的,如果她想的没错,整个观音像里面都是空的,已经被灵巢给占据了。
“找到什么了?”苏勉靠在门边,递给宋遇一个素包子。
他在外面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只找到厨房。
“在这里面!”
宋遇飞快下来,三两下将包子吞咽。
“这里面?”苏勉站直了,看了一眼这一尊金粉刷过的观音。
“对,就在这里面,我看到了,快去找方丈,叫人来将它烧了。”
方丈本就受到极大的惊吓,差点西去,现在听说这吃人的东西竟然在菩萨肚子里,当场就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他晕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晃晃悠悠醒过来:“谁都不能动这观音像。”
这尊千手千眼观音是整木雕成,是人一生的心血,乃是相国寺的镇寺之宝,怎么能拆。
而且这观音像去年年底彻底完工,已经接受了香火供奉,便是菩萨在尘世间的化身之一,拆了木雕去烧,岂不是等于烧了菩萨的分身吗。
宋遇道:“既然是菩萨的化身,那菩萨怎么能叫坏东西在里面筑巢?”
方丈道:“万发缘生,皆系缘份。”
“你管这叫缘分?”宋遇瞠目结舌,“我书读的少,你不是在胡说八道吧。”
方丈又说了一大通,什么“生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绕的宋遇头昏脑涨,总结起来就是无理取闹。
既不能烧了佛像,又得把事给办了。
偏偏李必这个时候醒来了,由三秃子扶着过来添乱。
“好好的我怎么晕了?”李必问宋遇。
三秃子根本不敢告诉他是被打晕的。
宋遇心烦意乱:“你自己磕小勉棍子上了。”
苏勉拎着棍子,含羞带臊:“大人,人家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姑娘家家,别没事就提个烧火棍。”
李必摆手,仔细倾听了方丈的意见,然后让宋遇想办法。
宋遇心道:“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为了个破木头,就这么刁难我?又没给我几个钱,真当我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她黑眼珠子幽幽的一转,打定主意要吓死几个。
“那就拆,如果我料的不差,现在里面是空的,完全可以拆成两半,单烧里面的东西,再把它封起来。”
这个主意很快就得到了采纳,李必亲自上阵,领着相国寺的一众僧人先将观音像架到天井院子里。
说来也奇怪,这观音像原本非常重,比钟楼那口铜钟还重,要抬动是很难的,可是现在,轻松就抬到了天井院里。
这下不用宋遇说,大家也知道已经被蛀空了。
里面空了,但是外面依旧是完好的,要拆开只能从头顶到底部用刀刻出来一条缝,再用绳索从两头拉。
观音像一拉开,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股腥臭气冲天而起,满目望去,观音像里密密麻麻的都是白色丝窝,丝窝里盘踞着无数婴孩大小的肉虫。
丝窝和肉虫,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千手千眼观音像。
肉虫成堆缠绕拥挤,是一堆没有骨头的烂肉。
哪怕是在沉睡,它们的嘴也张开着,露出满腔尖利的牙齿,它们的身体除了一堆软肉,剩下的就是嘴和牙齿。
“啪”的一声,最边缘一条肉虫没了支撑,从九尺高处掉落,肉浆四溢,满肚子都是虫卵。
腥臭的味道从鼻尖里一直钻到脑子里。
“呕......”
由三秃子带头,李必开路,和尚们殿后,齐齐狂吐。
方丈见此地狱景象,口中不断念着金刚经,间断的从经文里夹杂着几个含糊不清的词:“烧了,都烧了。”
第二十一章 怪猫
大火点了起来。
灵在沉睡的时候是无知无觉的,火焰舔过它们饱满的肉,“噼啪”之声不断,是卵在火里面炸开。
奇怪的是,火烧的如此大,却没有灰烬。
灵直接在火中化作了虚无。
观音像受到大火波及,慢慢变黑,也开始有了火星,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些东西都会付之一炬。
腥臭的气味实在太重,都呆不下去,撤到了大雄宝殿。
李必脸色铁青,一阵一阵的反胃,让宋遇留下来善后,自己先回去洗一洗。
出了相国寺,他摸着脑袋,心道宋遇这两个兔崽子,下手也太狠了点,脑袋都打出包来了。
回到家里,一股焦香味扑鼻而来,让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啊。
三个孩子端着个盆从屋子里涌出来。
“爹爹回来了!”
“爹您吃啊,大理来的。”
“好吃,咸口的。”
李必伸着脑袋看了一眼,漆黑的盆里放的是油炸过后的竹虫,一截一截,蜷缩着被炸成了金黄色。
“呕......”
他再也忍不住,扶着门槛一阵狂吐,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相国寺里那些见了灵巢的僧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见了白米饭都要吐一通。
“烧干净,一点都别留。”宋遇嘱咐进去查看火势的僧人。
僧人表示知道了。
方丈被这么一折腾,已经一只脚踏入了西天,此时看着火焰,只能道一句:“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不过他还是让人去将当初的图纸找出来,好好保存,等日后找到合适的木料,将这观音像重新再搞出来。
凡人终究难以万法皆空。
“砰”的一声巨响从八角琉璃殿里传来,是那一尊硕大的观音像被烧断了中间那一截,颓然倒下。
这场火一直烧到太阳下山还没完。
“老苏,吃素还是开荤?”宋遇问苏勉。
“咱有钱了,吃什么素,走,去茶饭店吃好的。”苏勉拍拍屁股站起来。
“鱼兜子!桐皮烩面!莲花鸭!”宋遇眼睛一亮,吸溜一下口水。
“再加一个荔枝腰子。”苏勉拉着宋遇,飞奔去了俊义桥李四分茶店。
两人高高兴兴点了一大桌,一边吃一边听说书。
说书先生叫柳中絮,得柳敬亭真传,五方土音,乡欲好尚,无一不会。
他最绝的是说史,每发一声,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檀板之声无色。
不过今日说的是些轻松的话本。
“闵行此人科举十载,屡试不中,所写话本却是鬼神藏伏,无奇不有,可见虽无庙堂之才,却有奇思妙想之能,今日我给诸位讲一段‘碧海青天夜夜心’......”
宋遇听了八百遍了,当即小声接嘴道:“有一位横行霸道海大富,伙同......诶?”
“叮当”一身,她的筷子掉落在地,怔怔的看着柳中絮。
柳中絮的脸忽然化作一张雪白的猫脸,这猫脸漂亮,一根杂毛都没有,可是出现在柳中絮脸上,就成了惊悚。
猫嘴一开一合,也像是在说书的样子,胡须抖动,就好像柳中絮本来就长着猫儿胡须一样。
脸上还生着异瞳,左眼金,右眼蓝,眼睛滴溜溜的,最后落在了宋遇身上。
“听入迷了?”苏勉看她神情不对,像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一样,连忙拍了她一巴掌。
宋遇回过神来,再仔细一看,柳中絮还是那个样子,哪里有什么猫脸。
其他人也都没有异样,边听边叫好。
就连苏勉也没什么异样,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难道刚才是她看错了?
“我开天眼了?”宋遇半晌才问了一句。
苏勉道:“那感情好,明天就摆摊给人算命摸骨去,赚他几个大钱......哟,看那儿,好一只尺玉霄飞练。”
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一只浑身雪白的大白猫正大摇大摆从巷子里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条油炸青鳞子。
这白猫似乎察觉到宋遇两人的目光,竟然抬头看了过来。
正是出现在柳中絮脸上的猫脸。
异瞳一模一样!
就连那种好像嘲讽一样的神情都一样。
这猫有古怪,莫非是像彩鸡一样的灵物?
虽然说灵越复杂,越无害,但是突然多出来一个灵物在汴京城里溜达,也不是件好事。
白猫走到俊义桥头,正好有人在吆喝卖冰凉雪水、荔枝膏,白猫往他的担子上一纵,便不见了踪影。
邪门了。
苏勉也奇怪:“刚刚还在,怎么突然一下不见了?要不要下去看看。”
宋遇不往心里去:“管他娘的。”
两个人酒足饭饱出门,外头已经成了凉风习习之夜。
宋遇挺着肚子,因为时常的饱一顿饥一顿,她的肚皮也收放自如,此时吃的弯不下腰,边走边歇。
苏勉太监似的扶着皇太后,不知道这么小的个子,是怎么做到如此惊人的肚量的。
而且吃什么都是白吃,横着也不长,竖着也不长。
思来想去,还是心眼太多了压的。
宋遇打了个饱嗝,思维飞到了天外:“飞天是个什么玩意儿?”
钟离清说找飞天,可是飞天她从来没有听过啊。
“敦煌郡壁画上有飞天女仙,”苏勉的思绪也跟着飞了起来,“去不去?”
“还是不去了,听说那里风很大。”宋遇担心自己这个小身板,大风会把她吹成一只在空中狂舞的风筝。
苏勉正想说把她栓裤腰带上,就听到一声打板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诸位都是花丛老手,风月班头,不曾落人后,只是时长日久,难免银枪化了蜡烛头,经不起茅草风,插不入花蕊柔,要在烟花路上走回头,吃我一粒逍遥丸,金枪不倒,一夜风流。”
两人伸脖子一看,是药丸子李外宁。
原来他们两不知不觉走到鸡笼巷外头了。
此时这里正是灯火通明,乐声不断,热闹非凡,哭声、骂声、笑声、推杯换盏声不断。
买药的一个也没有,李外宁卖的全是假药,虽然他号称是祖传的生意,不过来往的人都是下九流,蒙不过。
李外宁闲的捉虱子,看到宋遇两人连忙打招呼。
“哟,您二位啊,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要去鸡笼巷自卖其身啊,小勉姑娘,你兄长怕是不许吧。”
在汴京众人眼中,苏勉和宋遇其实是三个人。
一个宋遇,不管是扮男还是扮女他们都认识,一个是苏勉,英俊潇洒,但是轻易不露面,像个黄花大闺女,一个是苏小勉,肆意玩弄青年才俊的感情,成天在外鬼混。
第二十二章 鸡笼巷
李外宁目光灼灼的看着苏勉。
要是苏勉自卖其身,他第一个去捧场。
宋遇道:“你在这儿卖药,卖得掉才有鬼了,去醉今朝外面卖啊,那里都是达官贵人,你就是叫一两银子一粒,都有人买。”
“吃罪不起哦。”李外宁摇头晃脑。
醉今朝可不是这暗巷,在这里被人找了麻烦,顶多是打一顿,在那里得罪了人,脑袋都不一定保的下。
“富贵险中求嘛。”宋遇道。
三人在这里闲着磨牙,忽然就听到鸡笼巷里传来许多尖叫,此起彼伏,震破人的耳膜。
“出事了?”李外宁从不凑热闹,胆子比麻雀还小,卷了包袱就走。
宋遇和苏勉往里面钻,没走多远,宋遇心里就咯噔一下。
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丝窝。
“这里也有一个灵巢?”她暗道一声不好,想往里面挤。
但是看热闹的人太多,她那小身板进不去,嗓子又太细,很快就淹没在了喧嚣之中。
看热闹的人里还有刚才床上下来的娼优,露着大半边肉,丝毫不惧他人目光:“看什么看,有本事把你们的鸟溜出来给老娘赏一赏。”
好在苏勉一把拎起宋遇,怒喝一声:“解密司办事,不想死的都滚一边去!”
众人连忙闪出一条道来。
地上躺着一个分辨不出面目的僧人,也是一张大嘴,里面长满利齿,唯一不同的是,那肉虫的头已经快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了。
这是饥饿到了极致的灵。
在这种无法忍受的饥饿下醒来,它按捺不住要觅食,才在一瞬间造成了如此大的恐慌。
而僧人身下还压着一名娼优,分明是一只人手,却开膛破肚,从娼优腹中掏出来软肉塞在口中。
娼优此时还未完全断气,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求救之,双目紧紧盯着宋遇,似乎是想让宋遇救她。
她还不想死。
但是很快,这一点气息也没了,她脱离痛苦,只剩下眼睛还不甘心的瞪着。
“妖怪,一定是妖怪吃人了!”
“呕......”
“宋、宋大人,这玩意儿是个什么......”
众人一边毛骨悚然一边作呕,一边不肯放弃看热闹的机会,再次围了上来。
宋遇的到来,让大家忽然没那么害怕了。
解密司就是一颗定心丸,而解密司其他人太过高高在上,他们都不认识,只认识时常在市井游荡的宋遇。
“酒、火。”宋遇简短道。
苏勉会意,随手从一个闲汉手里夺过一坛酒洒上去,闲汉之中也有聪明伶俐的,马上将火折子丢了过去。
火迅速烧了起来。
“啊!”
“啊!”
火中传来重叠在一起的叫声,一声是僧人还活着发出来的惨叫,一声是肉虫被火烧之后发出来的声音。
肉虫怕火,从僧人的身体往外蠕动,看着便令人头皮发麻。
围观的人群连忙往里面倒酒倒油,免得怪物往外爬。
宋遇盯着地上一起被烧着的丝窝,心道这里又是个僧人,难道是漏网之鱼?
还是相国寺的灵巢没烧干净?
她对苏勉道:“你在这里看看,别让火把鸡笼巷都给烧了,我去相国寺看看。”
苏勉一挥手:“放心。”
这要是烧起来,整个汴京都得红红火火。
与之相反的是相国寺,非常的安静。
“难道那个僧人身体里的灵卵是早就有了,只是没回巢,今天才孵化?”宋遇爬墙进了相国寺,四处溜达一圈。
深夜之中,泥塑神佛忽然生出一种鬼魅之感。
它们的目光从慈悲变成了漠然,拈花一笑成了讥讽,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才是高高在上的神,对凡尘俗世所发生的一切都十分蔑视。
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
宋遇将目光从佛像身上挪开,到东西两厢僧人住处去查看。
她悄无声息打开一扇门,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形,心中一惊,又开了一扇。
还是一样。
人躺在床上酣睡,还是个活物,但是屋子里到处都结满了丝网。
白色丝网一团接一团,密密麻麻,从人身上蔓延出来,铺满了整个房间,将每一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再打开一间,也是一样。
每一个房间都是一样。
相国寺中一千多个僧人,无法一一查看,但宋遇看着遍地的丝网,知道应该是无一幸免。
每个僧人身上都是灵种下的卵,好像是被烧毁的灵巢无处可去,避入人体内,吞噬着僧人而存活,等时机一到,就会长大。
灵巢明明已经被烧毁了,灵和灵卵也都是看着烧了的,怎么变成这样?
而且火烧灵巢肯定有用,这不是她第一次烧灵巢。
如果让这些灵虫成长孵化,将是一场无法收拾的灾难,整个汴京都得同生共死。
不把灵卵弄出来,最晚明天晚上就会出事。
但是凭她一己之力,把自己累死了都完不成。
宋遇心里凉飕飕的,最后慢吞吞将门关上了。
这件事是她办的,原本想着明天去交差领钱,现在看来明天要领的是冥钞。
她脑子转的飞快,脚下也不停,飞快去了八角琉璃殿。
地上还残留着火烧过的痕迹,黑乎乎一团,灰烬一类的东西都已经被清理,不见了踪影。
这里并没有遗留下和灵有关的东西。
罗汉堂里空出来了一大块地方。
但是在宋遇看来神佛依旧拥挤,只有世间万物都付之一炬,才足够空。
阿罗汉嬉笑怒骂,齐齐看向了这个不信神佛的俗人。
“别看了,吃你们个桃而已,不要这么小气。”宋遇咔嚓一口,咬下来一大口桃肉。
真是奇怪,这些罗汉身上也什么都没有,灵巢中的卵到底是怎么跑到人身上去的。
总不能是在桃子上,然后一人咬了一口吧。
宋遇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桃子。
桃是个坏桃,外面看着是好的,里面有个小虫子,因为突然暴露而努力扭动身体往果肉里跑。
宋遇看了片刻,脑子里忽然一动,将桃扔了飞快往厨房跑去。
厨房黑灯瞎火,她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堆在院子里一大堆半黑的木头。
是没有烧完的观音像,放到这里来做柴火烧。
灵在大火之中要寻找一个庇护之所,就会拼命往观音像里钻,当时观音像也是烧了的,但是那么大一尊观音像,他们没给烧干净,弄到这里来当柴火了。
第二十三章 听不见
灵卵应该就是在这里爬到食物中去的。
人的眼睛早已经失去灵光,看不到如此细微之物。
宋遇挠头:“大意了。”
应该在这里看着烧完了再走的。
眼下该怎么办?
要不去青云观买符咒,烧成灰让他们喝下去,看看能不能把灵给拉出来?
不行,时间来不及。
人太多了,符咒得画到猴年马月去,到时候大家都已经一起变成白骨了。
宋遇的脑子拼命的转,一刻也不停,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她翻出相国寺,在鸡笼巷找到苏勉,让他去借马,去外城找个人。
这里已经烧的干干净净了,连渣滓苏勉都铲到一起,直接丢到铁匠炉子里去了。
如此一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不过苏勉没找到马,这地方谁有钱去买马,买的起也养不起,马可是要吃细料的。
于是他借来了一头驴。
宋遇道:“这玩意儿还没我两条腿跑的快。”
驴子主人闵阙不乐意了:“郑綮有诗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可见君子固穷,但是和驴......”
不等他说出绝配二字,苏勉已经把宋遇推了上去,随后翻身而上,将驴屁股用力一抽。
驴“昂”的一声惨叫,并没有绝尘而去,反而在原地转了三圈。
驴性子慢,不打不走,有时候还倒着走,简直急出人一身汗来。
好在比走路还是要快一点,两人在驴背上一通狂颠,总算是到了地方。
朱雀门外蔡河附近,住着匠绝李二米,今年八十,千手观音便是出自他的手。
从二十一岁他便开始雕这观音像,直到去年才完工。
宋遇大力砸门,门一开就对着还没睡下的老头大声道:“大爷,那个千手观音出事了!”
老头点头:“出气了,出气了好啊,活了。”
“是活了......”宋遇十分无奈。
李二米已经八十了,精神矍铄,牙口也好,去买菜健步如飞,比宋遇看着还精神,唯一不足的就是他耳朵听不太清楚了。
别人都说这是他雕刻观音的福报。
宋遇只能更大声一点:“千手观音,里面有鬼,你知道不?”
“吃了吃了,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没吃,你吃了没有,好久没见着你了,怎么还不长个儿?”李二米很关心宋遇。
宋遇:“......”
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苏勉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被宋遇狠狠瞪了一眼。
进了屋子,老头还好喝一点小酒,拿杯子倒了三杯黄酒:“来,吃了也喝点。”
他又不识字,实在是没办法交流。
宋遇只能手脚并用,狂风摇树般晃动自己的细胳膊,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千手!千手,看明白没?”
老头子“滋滋”的喝了一杯:“你这是彩衣娱亲来了啊。”
宋遇:“......”
亲个屁啊!
“观音,明白了不!”她又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假装自己是观音。
“千手观音,我看出来了,观音怎么了?”老头子又滋滋儿的喝了一杯。
“虫,里面有虫爬出来了!就是这样的虫。”
宋遇站着蠕动了一下。
是条被踩扁了的肉虫,而且骨头僵硬,并不能和那些无骨的虫一样行云流水。
老头子端着酒杯,琢磨了一下:“你这个腰不好,求观音没用啊,要多吃点补药。”
苏勉笑的头都快掉了,
宋遇又急又气,看向了苏勉。
苏勉咳嗽着收了笑,凑到老头子耳边,大声道:“观音肚子里有虫!”
老头子这回听清了:“不是虫,那是我外孙子。”
“你外孙?”宋遇啧了一声,“那你外孙长的可真别致。”
苏勉又在他耳边大声道:“大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虫是哪里来的!”
跟大爷说话,太费嗓子。
“这事儿你们还真是问对人了,除了我,没人知道,天元一年的时候嘛,我女儿李大姑就是那一年死的嘛,那年出了大事你们知道吗?”
老头子给自己倒酒。
天元一年是当今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改年号为天元。
宋遇道:“那个时候我才两岁,还在地上抠鸡屎。”
苏勉道:“那时候我也还小,不过我记得卷宗上写的是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啊。”
别管他们说什么,老头子反正听不见。
上了年纪,又喝了点酒,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南城的静果寺你们都知道吧,里面种了好大一颗冬青树,那一年,树上的叶子,比平常的冬青叶要大三四倍,都说是菩萨显灵,引了好多人去拜。”
一说到这里,宋遇和苏勉齐齐想起来了。
解密司有这个卷宗,而且是第一个卷宗。
里面说的就是冬青树成灵,杀了静果寺的十个僧人,后来这颗树被连根拔起烧了。
老头子又嘬了一口酒:“厢公事所的于大人也去拜菩萨,结果一去就发现这静果寺里有个艳洞,你们知道艳洞是什么吗?”
宋遇和苏勉摇头。
“就是这些个僧人,抓了一些女子关在地洞里接客,就叫做艳洞,”老头子喝干净杯子里的酒,叹了口气,“我大姑娘也在里头的嘛。”
他自己说的很平淡,也没有什么感情,平淡的好像在和宋遇说早上买了根油条一样。
失去亲人的绝望,不是悲痛,而是麻木,让你什么都感受不到,喜怒哀乐,一切都将与你无关。
死亡将你和这个世界隔绝了。
宋遇和苏勉面面相觑。
他们两个看遍解密司的卷宗,就连厢公事所的卷宗都看过不少,因为有的事情会阴差阳错的到厢公事所那里去。
可是这个艳洞的事情,他们从来没看过,也没听说过。
老头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当时是官家刚登基,还去了大相国寺礼佛,出来这种事情也不好嘛,就遮掩过去了,
大姑命不好,回来就大了肚子,她是个好孩子,自己吊死了,我婆娘拼了一条命才生了大姑,结果大姑就这么丢下我了。”
他又滋滋的从酒杯里嘬酒。
酒是很便宜的混酒,但是他不喝,晚上就睡不着。
“那后来呢?”宋遇忍不住问。
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老头子没听见,他只顾说他的。
一会儿说李大姑多好看,一会儿说吊死的人样子不好看,一会儿又说他年年都烧纸钱,也不知道大姑够不够花。
他的钱全都花在酒和烧纸上头了。
第二十四章 活了
“我跟你们说,大姑死了之后才邪门。”
老头子忽然压低了声音。
灯火一阵摇晃。
“我还没埋,就来了一个人,蒙着脸给了我一包送子药。”
宋遇道:“死人还能落胎?药都喝不下去了吧。”
送子药是专门落胎用的。
也不知道老头子听见没有:“我一想大姑不能跟着孽种一起埋吧,就给大姑给喝了,你们别说,还真就喝下去了,落下来一个这么大的一团,上面白乎乎的,裹着丝线。”
他比划了一下,大概有老鼠那么大。
“那个送药的人就告诉我,这是孽种,要放到观音像里去,母子连心,让它给大姑祈福,我就放进去了,大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宋遇眉头紧皱。
卷宗是假的,那十个僧人的死和灵没关系,那是不是所有的卷宗都值得怀疑?
这个送药的人是谁?
他是不是早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
而且他说母子连心,要将那些灵卵一起弄出来,是不是可以去找李大姑的尸首。
李大姑埋的不远,就在蔡河边。
宋遇和苏勉告别醉醺醺的老头子,扛着锄头去挖坟。
两人对挖坟毫无心里负担,宋遇无知无畏,苏勉无忧无虑,齐心协力将化作白骨的李大姑给挖了出来。
外加一头驴子,李大姑的尸骨被带进了相国寺。
快四更了。
宋遇将尸骨放在八角琉璃殿一堆罗汉之中,紧张的等着钟声响起。
“嗡......嗡......”
钟声涤荡黑暗,迎来黎明,黑暗之中灵物躲避。
“沙沙”的声音非常细微,在地上响起,只有在如此寂静的夜晚才能听到。
“来了。”宋遇低声道。
灵卵排山倒海而来。
比起宋遇上一次看到,它们要大了不少,已经大到苏勉能够看到的地步,像是洒了满地的芝麻,密密麻麻钻入了白骨之中。
母子连心,还真是对的。
苏勉心里发毛,感觉背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爬过一般难受。
他忍不住去摸了摸自己的后背。
但是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灵卵挤挤攘攘,钻入白骨之中,将白骨撑开,成为了一个人的样子。
“这回好了,把白骨一起给烧了就行。”
宋遇松了口气,心道这一次可得烧的干净点,最好能够像苏勉那样,放到铁匠的炉子里去。
就在她要将火折子吹起来的时候,寂静的佛殿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之声。
“嗯?”宋遇皱眉,上前一步,想要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咔哒”之声再响,是已经错乱的骨头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咔......哒......”
声音不断,这一具白骨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身上竟然出现了红色的肉。
尸体在复活!
这怎么可能?
可是现实就在眼前,这个已经死了十六年的李大姑真的在复活,最先长出肉来的是她的脸,肉还没有完全的长好,眼珠子已经转了一圈。
“这他娘的也行?”苏勉看着这一个赤条条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已经不能算是诈尸了。
毕竟没有隔了这么长时间还能诈尸的。
“我们上当了,这是陷阱。”
宋遇忽然道。
她额头上滴下一滴冷汗。
这不是李大姑,是灵。
一个在佛像之中筑巢,成长了十六年的灵。
一切都是送药的人设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让这个灵成长苏醒。
从相国寺的灵开始杀人,再到他们会找到白骨带来,一切都在此人掌握之中。
宋遇没有犹豫,水滴落在脚下,朝着这一具身体蜿蜒而去,要将它腐化在这里。
但是没等她发威,已经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打倒在地。
“我去你大爷......”宋遇脑袋痛到爆炸,蜷缩在地上起不来,只能用余光看,没想到打她的人竟然是李二米。
还真是个大爷。
他一棍子打翻宋遇,再次抡起棍子朝她砸去。
苏勉眼疾手快,伸手挡了一下。
随后他的手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垂了下去,骨头断裂让他痛彻心扉。
“你疯了!”
他抱着手臂,疼的眼泪连连,一声怒吼。
“风?对,今天大风,活了,大姑活了。”老头子将自己这一辈子的劲都使出来了。
“这不是大姑,这是个怪物你没看到吗!”宋遇气的不轻。
眼看着这具尸体已经成了活人,赤条条的往外走,她想去追上,却被李二米扑倒在地。
“不行,不能追,大姑是个好孩子。”
但是他一个人只能使出一份力来,苏勉晃荡着一只手臂,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
宋遇眼睛里都是金星:“你知不知道放跑了它,要死多少人!”
老头子听不到,看着满屋子的罗汉,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癫狂了。
“看,佛的眼睛都是闭着的,什么都看不到,我杀了十个和尚,怎么没有人来杀我!
别人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好我没多挣一分,不好的我全占了,我只要大姑好啊。”
老头子麻木的活到这个年纪,要入土了,好不容易见到一点希望,别管这身体里面是什么妖魔鬼怪,总之这身体确实是李大姑的。
那十个僧人竟然是他杀的。
宋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并没有打算去怜悯谁可怜谁,世事是说不清楚的。
“得了,我不去追了,你别按着我了。”
她脑袋瓜嗡嗡的疼,一动就想吐,伸手一摸,全是血。
老头子松开宋遇,慢慢离开。
宋遇龇牙咧嘴站起来,拍了拍罗汉:“我的罗汉啊,你看着我这个好人遭罪,也不帮帮忙,你的眼睛果然是闭着的啊。”
罗汉笑看宋遇,不知道在笑什么。
很快,苏勉也回来了,气的直咬牙:“娘的,这些看热闹的差点把我挤死。”
这个时候,正是各种行市从汴河码头进城的时候,李大姑又是一丝不挂,一出相国寺就被人围观了。
大姑娘不穿衣服在街上跑,这可是头一回。
“人呢?”宋遇和他相互扶持着往外走。
“闯进醉今朝里了,那个妈妈,脸上褶子都乐出来了,天一黑你就能嫖上。”
两个人先去马行街看大夫,这里医铺多,接骨最好的是时楼大骨传药铺。
宋遇刚来汴京的时候,看旗子上写着“大骨传”三个字,以为是卖大棒骨的茶饭店,好险没给人打出来。
她的伤还好,但是苏勉的伤就糟糕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三个月,他这胳膊都好不了。
第二十五章 醉今朝
两人包扎好伤口,垂头丧气回家,又各自换了身男儿装束,出门去了。
苏勉是绝不允许苏小勉吊着只胳膊在外面卖弄的,所以暂时只能以自己男儿之身出现了。
而宋遇为了表示自己跟苏勉亲密,苏勉穿男装她就穿男装,苏勉穿女装她就穿女装。
不做姐妹就做兄弟。
她去解密司点卯,将事情跟李必说了。
“李大人,这事情我也管不了,你再找个人去管吧。”
李必一看她包着个脑袋,只露出来一张惨白的小脸蛋,心道:“小兔崽子你也有今天。”
他心里乐呵,脸上却很慈祥,先关心宋遇的伤势,又问苏勉今天怎么舍得出门了,都好几个月没见着他了,还问他小勉去哪儿了。
苏勉臭着脸,吊着胳膊:“在家里绣花,我替她三个月。”
“绣花好,不过这个事情还是得你们来,捕灵师的规矩,有始要有终。”李必摇头晃脑。
彩鸡在一旁学舌:“有始要有终。”
宋遇拿大眼珠子一瞪,它就缩头缩脑的藏到李必背后去了。
捕灵师确实如此,必须得有始有终,这是多年以来的经验和规矩。
贸然移手,死的更快。
但是在宋遇眼里,规矩都是狗屁。
这灵很明显已经不是一把火能烧掉的事了,它成了一个新的,充满危险的灵。
灵巢她已经有始有终解决了。
李必看她油盐不进,苏勉也是一副‘你主宰我崇拜’的赖皮样,头疼不已。
不过小兔崽子,还想逃过他的手掌心,他没两把刷子,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六年吗?
“去醉今朝的酒水全由司里承担。”
“司长大人,瞧您说的,”宋遇站直了,“我们是这样的人吗,主要是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醉今朝可是个销金窟,她都没进去过。
男人到了里面,都不叫嫖,叫阳春白雪,里面的倡优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卖艺不卖身,冲着人笑一笑都是金钱的味道。
不像鸡笼巷的娼优,只走量,薄利多销。
苏勉倒是去过,并且在里面千金散尽,最后跑来给宋遇打杂了。
两人摩拳擦掌,要去醉今朝大显身手,到了夜幕来临之际,就去了醉今朝。
醉今朝也在马行街,与鸡笼巷对立而望,三层高,楼阁飞桥,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火通明,里面是花阵酒池,香山药海,是一个迤逦的梦幻之所。
还没进去,就遇到了熟人。
李外宁见了他们两个,奇道:“哟,您二位怎么来这儿了?这是发财了?”
“办公事,”宋遇看他刚开张,“你来多久了?”
“来了一个时辰了,站在这儿还没敢张嘴。”李外宁很是不好意思。
“怕什么,有钱人还不是一块肉,......”
宋遇的生意经还没说完,苏勉打断她。
“别扯起来没完,药丸子,你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听到过什么动静没有?”
“听到了,那叫一个美,还别说,这里就是不一样,姑娘们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鸟儿似的。”
李外宁还没进去,就已经魂不守舍了。
苏勉道:“我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
他都没说完李外宁就打断了他:“大少爷,在这地方你不说这个说哪个,解密司又没给我发俸,难不成还给你们在这里盯梢啊,你们办案自己进去办就是了。”
说完,他还在心里嘀咕:“要不是看在你妹子的份上,我都不稀罕跟你说话,问的好像谁跟你很熟一样。”
苏勉叫李外宁给抢白了一顿,差点怀疑人生。
怎么,他这个大少爷就不值一点钱了?
宋遇在心里直乐呵,拉着苏勉进了正门。
进正门里面便是数不尽的灯笼,明明暗暗,恰到好处,主廊上聚着娼优无数,嬉笑娇嗔,团扇轻摇,轻盈似仙,被那珠光一照,先把人酥翻了。
“啧啧啧......”宋遇再次词穷。
苏勉吊着一只手臂:“走啊,傻站着干嘛,吃又不能吃,喝又不能喝的。”
明知道有个未知深浅的灵在这儿,就是走路都得小心,更别提吃吃喝喝了。
不吃不喝那来这儿干嘛!
宋遇小手一挥:“命没了可以下辈子再来,这个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她拉着苏勉直往里面奔,众人瞧她个子小,还是个没出落好的小崽子,神情倒是急吼吼的,不禁好笑。
里面歌舞正浓,莺声燕语,果然是好一座销金魔窟。
宋遇找了个地方坐下,要酒要菜,对苏勉道:“兄弟,这儿才是你发挥的地方,药丸子能跟你说什么。”
这里的酒菜并不出奇,吃不吃喝不喝都无所谓,主要是看人听曲。
她安排完苏勉,就乐淘淘撒手不管了。
就她那张嘴,欠儿登登的,让她问话,今天就得打起来。
苏勉问斟酒的女子:“绣姑,严蕊今日来了吗?”
严蕊是头牌,很有才情。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便是严蕊所做,苏勉也是在她手里千金散尽的。
绣姑轻轻锤了一下他:“快一年没见到苏少爷了,您一来就问她,把我当死人,真叫人气恼。”
宋遇这个时候回头打量绣姑一眼,看她身板和自己有的一拼,张口就道:“他不惦记你也正......”
“闭嘴吧你,”苏勉踢她一脚,继续冲着绣姑笑,又说了几句亲热话。
绣姑笑道:“在呢,是来了贵人,在后头。”
“听说四更左右,有个衣服都没穿的女子冲你们这儿来了?你们秦妈妈要乐死了吧。”
“妈妈白高兴一场,是个傻的,吃喝都不会,木头一样。”
“那现在人去哪儿了?”
“严蕊说看着可怜,给放她那儿了,拨了个小丫头照看着。”
“那我看看去。”
“您是看那傻丫头呢,还是去看严蕊呢?”
“当然是看傻丫头去,没见过。”
“我要是信了,那我也是个傻丫头,总之啊,您心里头只有严蕊,一会儿准吃个闭门羹。”
苏勉笑着将宋遇拽起来,去了后面。
后面是私宅,左边第一座三间的宅院是严蕊的,十分清幽,种着三从细竹,还有一个花架。
里面小室垂帘,灯烛幽幽,映出来两个人的影子,对坐着像是在下棋。
第二十六章 一二三木头人
严蕊的院子里虽然亮着灯,却十分寂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就连烛火都仿佛凝固住了一样,不曾晃动。
奇怪。
就算是下棋也该有个落子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安静。
难道是死了?
宋遇捅了耳房的窗户往里看,只见床上坐着一个美人,正是跑了的李大姑。
她眉心里有一粒红痣,宋遇记得很清楚。
没有白色窝丝,没有肉虫,就是一个活人,只是缺了魂魄,仅能算的上是行尸走肉。
宋遇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也成了块木头。
进去会不会死?
进去以后是带走还是腐化?
还是带走腐化?
先用化骨试试。
她刚滴了一滴水在地上,苏勉却忽然拍她一下,低声道:“看竹子后面。”
他们进来的时候没有细看,此时苏勉的声音有点发干,带着一丝恐惧。
宋遇回头一看,一个激灵,也哆嗦了一下。
竹子后面站着一个人,木头一样,面无表情,眉心也是一粒红痣,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
和里面的李大姑一模一样。
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宋遇提着灯笼往上照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
两个李大姑?
这灵难道跟猴哥一样,能够变出十万八千个自己来?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还是两个都是假的?
苏勉接过灯笼,悄无声息的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冲宋遇招手了。
花架下面还坐着一个。
也是呆若木鸡,一样的面目,眼睛里毫无光亮,像是两枚铜钱,一点光都反不出来,毫无生气,看着就叫人心里发憷。
三个李大姑。
宋遇看一眼映出影子的屋子,干脆的将门推开了。
一推开,她的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
里面对坐着两个“李大姑”在下棋。
颜蕊整个小院成了李大姑的天下,面容、神情、衣物都是一模一样的,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外面依旧是灯红酒绿,但是这里却已经成了死寂的地狱。
“还有气,都是活的。”苏勉进屋摸了一下鼻息。
“麻烦了,要是死了就不用管是真是假,全部把他们用化骨腐化,但是还活着就不能动了。”宋遇望天。
灵除去之后,这些人还会活过来。
“我猜是看到的第一个,灵不可能出门,又不吃不喝,很可能放在屋子里,外面的两个是丫头,里面那一个是严蕊和客人。”苏勉道。
“你不是挺喜欢严蕊的吗,怎么一点也不伤心?”宋遇的脑子又岔开了。
“我那是爱惜她的才华,”苏勉摸了摸脸上,有了一点雨滴,下雨了,“像你这样只看长相的人是不懂的。”
宋遇嗤之以鼻:“不懂的人是你,腹有诗书的人满大街都是,但是长的好的人可是万里挑一,比如钟离清。”
提起钟离清,苏勉只回了两个字:“做作。”
“你才做作,你不仅做作,你还虚伪。”
两个人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互相攻歼起来。
苏勉不是宋遇的对手,最后气道:“都他娘的化了算了。”
“哎。”一声叹气声传了过来,两人立刻停止内斗,一致对外。
“谁,什么人?”宋遇警觉起来,抛下苏勉四下张望,声音像是从屋子里发出来的,但是屋子里只有两个木头人。
这两个木头人一动不动,无法分辨这一声叹息是不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
大概发出声音的人就是为了制止他们两个内讧,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宋遇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一声叹气声是不是灵要动手的前兆,雨丝密密麻麻落下,缠绕在每一个人身上,只有哪一个有一点异样,都将被化骨吞噬。
空气中有下雨时才有的泥土腥气。
谁都没有动。
宋遇松了口气,和苏勉说正事。
“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不要忘了,这个灵是长了腿的,比你还能跑,所以它现在不一定还在这里,
外面这三个,可能两个是严蕊的丫头,一个是客人带来的小厮。”
如此一来,灵现在在哪里不一定。
这几个人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也不一定。
灵很可能没有出醉今朝,但醉今朝不比相国寺光明正大,这里回廊天桥,随处可见,处处相通,每个地方都有人,也都能藏人。
要找到长了两条腿的灵,谈何容易。
不过好在下雨了。
有了雨,宋遇就能像一只蜘蛛,能够四处撒网,稍作移动,就能覆盖到一个比较大的范围。
还有最难的一点,哪个是灵,哪个是人。
宋遇陷入了沉思,仔细回想昨天晚上和灵的短暂接触。
它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也仅仅是没有灵魂,其他方面和人一样,能够转动眼珠,有呼吸。
被它变成傀儡的人,不论是外貌、衣物、身高都和灵一模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就是想不起来。
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先出去找。
见到的越多,线索就会越多。
“去其他地方看看。”
还没离开,老鸨秦妈妈来了。
她扭了过来,灯笼在她手里忙的不可开交,忽的一下照亮她高高的胸脯,忽的一下照亮她肥硕的腰肢,又忽的一下照亮她日落西山的脸。
旁边的丫头给她打伞,甚是费力,人都快扭飞了。
而她身后跟着一个道士,留着山羊胡子,一身道袍,领着两个弟子,拿着一大堆东西。
“啊呀!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秦妈妈看到宋遇和苏勉,吓了一跳,那只灯笼总算是安稳下来。
没等苏勉回答,她四处照了一眼,看着院子里那两个木头人,又吓出一声鸡叫。
“道长、道长你快看,鬼、鬼又来了,我叫她们在这里看着,不许人进来,竟然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心慌意乱的抓住身边小丫头的手。
小丫头也怕,眼睛都不敢看里面,一直盯着地上。
道长手持桃木剑,冷哼一声:“放心,有我子华道长在,什么妖魔鬼怪也不必怕,弟子,取符咒,先将外面这两个镇住!”
“是,师父!”
“是,师父!”
两位弟子声音大,中气足,同时上前一步,一人取出一张符咒,上前就要贴。
宋遇贴心的提着灯笼给他们照亮,然后满意的看着这两人发出了惨叫。
第二十七章 一问三不知
“叫什么!有为师在,妖魔鬼怪不在话下!赶紧把符咒贴了!”
道长正气凛然,仙风道骨,俨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着弟子战战兢兢将符咒贴上,便开始对秦妈妈展示自己的道行。
“这里风水已破,竹属阴,种在这里是阴上加阴,要是种在离位上,还能用火镇住,但是你们偏偏种在了兑位上,更加招鬼,
再加上你这风水,是大空亡之像,空,鬼就要住,亡,人就要死。”
不管什么事,归到风水上来就对了。
此乃行业机密。
“难怪,”秦妈妈恍然大悟,“这院子是后来才建的,我就说那个女鬼好好的,怎么就往我这里钻,大师,你赶紧想想办法,赶紧把这个女鬼给我驱除了。”
“说银子就俗了,”子华道长摆手,“五百两。”
“五百两!”
宋遇、苏勉、秦妈妈异口同声,从心底发出了疑问。
“这都能赚五百两,我会了。”宋遇心中暗想。
苏勉心道:“不如把这活截过来,赚他一笔大钱。”
秦妈妈心道:“俗,太俗了,比我这老鸨还要俗。”
三个人心思各异,最后道长打破了僵局:“这银子不是我要的。”
宋遇诧异:“我刚刚听见你要的啊。”
“哪儿来的小孩,走开走开。”
子华道长像扇苍蝇一样冲宋遇挥手,转头对着秦妈妈解释。
“你要驱鬼,要请神仙下凡,不得给神仙预备点辛苦钱?”
秦妈妈也是身经百战,什么人物没见过,心想你要就要吧,恁个废话。
五百两银子换做香烛烧上,能把神仙都呛死。
“成,道长只要你将这事情办成,五百两一文我都不少你的。”
道长自有打算:“先拿二百两,我来打通各路关节,上请神佛。”
眼下这种情形自然不是他能解决的,他装模作样一番,法事一结束,立刻三十六计走位上计。
秦妈妈手里阔绰无比,而且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当即掏出两张银票,递给道长。
道长俗气的验过真假,才让两个弟子搬来一张八仙桌,开始布置。
台子上铺上红布,点上香炉,放满红豆,酒杯里放茶叶、糯米,符咒点燃,桃木剑也蓄势待发,好似下一刻就能将那不知去处的灵手到擒来。
道长喷出一口酒水,“蹭”的一声,火焰喷起来老高,将院子里那两个木讷的人照的雪亮。
青白的脸上贴着黄色符纸,符纸上是猩红朱砂,三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更令人汗毛直立。
那两个假弟子自然知道假师父几斤几两,在一旁悄无声息的哆嗦。
好害怕啊。
好想回家。
道长不知徒儿心声,绕着那两个木头人碎碎念。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制伏五兵......制伏五兵......”
不好,忘词了。
不过道长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忘词了也不怕,继续嘴里哼哼,围着两个人乱转。
“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行。”宋遇实在看不下去了,接了一句。
简直是世风日下,道德败坏,连做骗子都这么不敬业。
道长没料到在这里遇到了同行,当即口中念念有词,转到宋遇身边,低声道:“小兄弟,都是道上的,给个面子,银子我们三七开,我七,你三。”
苏勉在一旁听的真真切切:“二八,你二,我们八。”
道长心说这不是打劫吗,心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还有个大招没使,就是指鹿为马、指人为鬼。
“邪祟就在她身上!”
桃木剑对准了宋遇。
“大胆刁民,竟然敢指着你姑奶奶,来人,给我拿下!”宋遇挺着肚子大喝一声。
金牌打手苏勉还没动,道长自己先闭嘴了。
桃木剑举到一半,脸上神情逐渐僵硬,身体保持着这个姿势,眉心里像血一样出现一点红痣。
他成了一滩泥。
而一只无形的手在慢慢雕琢他,将他缩短,捏扁,一寸一寸变成一张熟悉而又恐怖的脸孔。
是李大姑的脸。
灵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怎么让假道长变成一个傀儡的。
总之,它就是来了。
每个人心里都砰砰直跳,那两个弟子二话不说,转身就逃。
师父,师徒情分来生再续吧。
可是他们才抬动脚,就“啪啪”两声倒在了地上。
他们的面容还未变化,身体已经僵硬如石,直接就栽了下去。
宋遇抬脚要去查看,竟然也“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满嘴泥。
身体非常的重。
是什么时候着的道?
“苏勉......快把我拉出去。”
好在舌头还能动,人也没有变化,可见成为傀儡,也需要一个时间。
秦妈妈脸色惨白,肥硕的身躯抖动个不停,一边抖,一边往后退:“来了,她又来了,鬼又来吃人了!”
两个小丫头扶不住她全身重量,地动山摇一般倒在了地上。
苏勉却毫发无损。
他一把将僵硬成了一根棍子的宋遇扛出去,插在了花从里。
“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怎么你着道了我没着道?”
宋遇拉着脸:“我他娘的怎么知道!”
她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苏勉都觉得是自己问错了,过了片刻又问:“那到底哪个才是灵?”
宋遇拧着两条眉毛:“我他娘的怎么分辨的出来!”
在场还能转动眼珠子的都没了言语。
最后还是苏勉再次发出了内心的疑惑:“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回去?”
宋遇气的不轻:“我他娘的怎么回去!”
她都成了插花了!
好在她也是个有杀手锏的人。
雨依旧是淅淅沥沥的,不大不小,下的人心烦,脂粉香气在雨水中仿若有了形状,不断下沉,附在人身上。
她趁着秦妈妈三个人还没能够爬起来,将自己慢慢化为了雨水中的一部分。
然后再重新组成一个新的她。
僵硬的感觉从身体里消失,她再次灵活起来,但是背上一阵阴凉之气传来,是敕令在极力压制蠢蠢欲动的化骨。
“真是怪事了?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有事?”宋遇走到院门口,往里面张望。
多了一个道长,举着桃木剑怪累,多了两个小道士,趴在地上不知道会不会窒息。
外面依旧是喧闹不断,将这里的种种诡异和古怪都遮掩。
第二十八章 香气扑鼻
眼下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灵还没出去,还在这个院子里。
是什么原因让它不出去?
它怕什么?
怕光?怕声音?怕人多?
也有可能是懒得动,反正不可能是害羞,害羞就不会光着身子在街上狂奔了。
宋遇埋头琢磨。
第一个难题就是同样的都站在这里,为什么苏勉和秦妈妈、小丫头没事,而自己却受到了影响?
第二个难题是......她好饿啊,好想吃烤羊肉,这个时候吃会不会上火......
呸,不对,第二个难题就是哪一个才是灵?
他们不能再耽误下去,四更天一到,醉今朝就会如同一个合上石壁的洞穴,陷入黑暗和寂静。
到时候灵所害怕的东西也可能消失。
宋遇破罐子破摔,心想:“都他娘的化了吧,有一句诗说的好,先天下......天下什么忧,眼下这种情形,只能他们先忧了。”
正在她准备动手的时候,鼻子里闻到一点香味,是苏勉这个骚包来了。
“我谈妥了,五百两。”
他趁着宋遇冥思苦想的时候,和秦妈妈谈妥了价钱。
宋遇忽然扭过头,狗一样在苏勉身上使劲闻。
“干、干什么?”苏勉连忙拢住衣襟,推开宋遇。
“是气味,”宋遇恍然大悟,“灵身上有一种腥甜的气味,它逃跑的时候我闻到了。”
是气味让钻进了人的鼻子里。
而香气会让它无法施展。
苏勉和老鸨都是香喷喷的。
外面也太香了,香气几乎凝结成烟雾,在雨水中浮动,再加上酒香,其余的味道都会被压下去。
所以灵哪里都没去,就呆在这个小院子里。
“去取香粉来,越多越好。”
“香粉?我身上就有,身上就有。”秦妈妈从怀里外面掏,掏出来一大包茉莉花粉,怼到宋遇鼻子跟前。
“啊......切......”宋遇打了个喷嚏,使劲揉了揉鼻子,才去接过香粉。
屏住呼吸,将香粉撒在道长和两个小弟身上,一阵风吹来,香粉撒的到处都是,宋遇喷嚏连天,涕泪横流。
就在她泪眼朦胧之时,站在竹子后面那个一直没有动弹的人影,忽然蹿了出去。
宋遇还在抹眼泪,灵已经蹿入了前头。
苏勉不呼不吸,憋得面色通红,上演了一出男子单打,将灵放倒在地。
宋遇一边抹眼泪,一边让化骨前去办事。
“李大姑”意识到危险,挣扎着想要逃跑,可是雨水如同无数手脚,将其困住。
化骨吞噬着这一具灵所化的肉体,连皮囊都没有留下。
这不是真的皮囊,而是灵所化的一个躯壳。
秦妈妈只听到一种像是井水往外冒的汩汩声,地上的人就什么都没有剩下。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阴森之气。
“她脸上有水、水......见鬼了,今天真是见鬼了。”
明明刚刚七月,她站在这里,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包围了一样。
未知之物,在阴暗之中露出獠牙和诡异的目光,紧紧窥视着他们。
宋遇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她汗毛倒立,背后密密麻麻一层冷汗,手哆嗦的比看到李大姑还厉害。
就连宋遇那张脸,在她看起来也是如魔似鬼,冷酷无情。
她坚持不住,捂着胸口直喘气,不断的往后倒,连带着两个丫头也跟着跌坐在地。
宋遇赶紧收了神通,害怕把‘五百两’给吓死。
苏勉在地上扒拉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鹅卵石那么大,样子像是一只白蚕,洁白似冰霜,戳上去硬邦邦的,但又不是石头。
是灵被腐化之后,剩下来的东西。
宋遇蹲着看了一眼,没认出来是什么。
一股浓郁的香味从这东西上面传了出来。
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并且用湿哒哒的袖子捂住了口鼻。
苏勉嘀咕一句:“怎么这么香?”
随后不动了。
他蹲在原地,神情茫然,面容没有变化,却停住了动作。
热闹非凡的醉今朝,也在这一瞬间停住了,就像时间凝固,只剩下宋遇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一样。
香味越来越浓郁,浓郁到隔着袖子都能闻到。
宋遇只能尽量闭气,实在闭不住气了才小小的呼吸一口。
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
李大姑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个灵物。
一个是带着腥甜气味的灵,和宋遇猜测的一样,极力躲避香气,已经被化骨腐化。
另外一个就是她现在这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灵在其中躲藏,和镜灵一样是虚无的,化骨没有办法将其腐化。
因为这一块东西是死物,不是活物。
而外面那一层灵被腐化之后,这一块东西才会重见天日,开始属于它的时间。
从灵巢、到复活李大姑、再到这一块香气浓郁之物。
这是一出计中计,局中局。
给李二米送子药的人真是闲出屁来了,脑子是一条山路十八弯。
真相也像是灵巢一样,缠绕着无数丝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眼下,这些云山雾罩的东西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香气在不断蔓延。
整个醉今朝鸦雀无声,香气还将从醉今朝里蔓延出去,夜风习习,会将香气带到大街上,乃至整个汴京。
宋遇捂着鼻子,将白蚕丢进水缸之中,看能不能让这香气减少一点。
没有用。
她又捞起来,这下就连指尖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香气。
憋气也憋的她十分难受。
水不行,更不能用火烧,烟气会瞬间笼罩整个汴京。
怀里还有张符咒,是她花重金在青云道观买的,一直舍不得用。
她掏出来,用符咒将白蚕团了起来。
竟然真的有用,里面的灵受到符咒影响,香气淡化了一点。
但是依旧还在。
“我不会香死在这里吧。”
这种死法,宋遇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
沉默片刻,她忽然做梦似的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来。
镜子还用布口袋套着。
“镜灵自己就是虚无的,应该也能困住这种虚无的灵。”
她将白蚕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把布口袋解开,然后用破碎的镜子照向了白蚕。
一股烟似的东西飘进了镜中,镜子本身的裂痕细细增加了一道,只是在众多裂纹之中并不显眼。
成了?
宋遇不敢大意,又多照了片刻,再小小的吸了口气。
香味淡了。
身后传来苏勉的声音:“刚才怎么回事?我给香的晕过去了?”
成了。
第二十九章 小故事
醉今朝再次活了过来,各种声音沸反盈天,刚才这短暂的昏迷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眨了一下眼睛而已。
夜晚的时间,本来就是迷醉不清的。
宋遇松了口气,将镜子塞回口袋里。
但是她不知道拿这香喷喷的玩意儿怎么办才好。
扔了舍不得。
不扔,又怪害怕的。
算了,先拿着,等哪天来了灵感再处置这小玩意儿。
她将白蚕收起来:“走,秦妈妈,给我拿钱去。”
一说起拿钱,她熟练的仿佛已经跟秦妈妈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了。
不过秦妈妈还没说什么,严蕊的贵客叫住了她,文绉绉的表示想跟她谈话。
宋遇一看到这位贵客板板正正,一丝不苟,立刻想到了教书先生和苏勉让她写字时的嘴脸。
这两个人疾言厉色的神情和贵客的脸重叠在一起,无端端让她生出了一种凳子上有钉子的感觉。
贵客将自己的令牌递给宋遇:“在下顾北奇。”
苏勉将令牌接过来,恭恭敬敬递给坐立难安的皇太后。
和宋遇身上的令牌一样,五寸长,半寸厚,正面‘捕灵师’三个字。
后面却不一样。
上面不是鼎,而是一个女子像。
这女子斜身而上,手中托一个小鼎,身轻如燕,迎风而飞,口角含笑,却不是欢快之情,而是忧伤悲哀,带着沉思。
“飞天?”宋遇看着这画,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两个字。
“对,飞天,”顾北奇收回令牌,“和解密司一样为人排忧解难,相比起解密司,你应该到我们飞天来,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不是吗?”
“可我不是一只良禽啊。”
宋遇非常的想走。
这个人说话都是一股说教的味。
“你先别急着决定,我可以先跟你说说我们飞天的信念和未来......”
顾北奇开始掉书袋,宋遇渐渐眼皮沉重,想起驾回家。
太困了。
屋里弹琴的姑娘也困,琴声一点调子都没找到,不仅没能让气氛和睦起来,反而搞得宋遇心里乱七八糟。
琴声还能忍的过去,可是这姑娘因为困倦,竟然间接的打起了小鼾。
又累又饿,宋遇终于忍无可忍,冲着这姑娘咆哮:“你他娘的赶紧去睡吧!”
顾北奇吓了一跳。
姑娘也吓了一跳,瞬间醒了瞌睡。
苏勉对顾北奇道:“天都快亮了,说话不急在这一时,晚上到御街樊楼一起吃晚饭。”
他说完拉着宋遇起身,宋遇脑袋上忽然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抬头一看,一只大白猫。
大白猫趴在屏风上,盯着宋遇面前的糕点,看那神情,倒像是要指使宋遇给它拿一块似的。
但是它连条狗都指挥不动,更别提宋遇了。
它又用爪子去勾宋遇,宋遇在想睡不能睡的暴躁之下,抬起脚来,想将这大白猫送回鬼门关去。
结果这一脚猫没伤着,屏风伤了个稀碎,连带着又倒下了四五样金贵玩意儿,到手的五百两飞了,还倒搭进去三百两。
还欠了二百两。
出了醉今朝,宋遇诸事不顺,气的吱哇乱叫:“那个臭猫,等我逮住了,我要用对它使用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
苏勉在路边买了十个包子,无声的叹气。
千金散尽,什么时候才能还复来啊。
包子热气腾腾,烫的宋遇来回倒腾,然后一口下去半个:“等我干票大的......”
话还没说完,钟离清的轿子就到了。
宋遇迅速咽下包子,将湿哒哒的头发抹的一丝不乱,皱巴巴的衣服拉直。
一看她那个样子,苏勉就只想送她离开,千里之外。
钟离清已经听到他们两个的声音,叫人停下出来跟他们打招呼,看到苏勉有点惊讶。
“这位是......”
宋遇连忙道:“这是苏勉,小勉的哥哥。”
“啊......小勉姑娘怎么不在?”钟离清问。
苏勉道:“在家,练玉女心经。”
包子渣滓喷在了钟离清脸上。
钟离清退后一步,用帕子擦干净脸,心想:“玉女心经是什么,听着像是江湖秘籍......这兄长......真粗俗。”
别人等着他对玉女心经发表点看法,过了片刻,他才开口,结果自己换了话题:“你们身上怎么这么香?”
宋遇将那一块白蚕掏出来给他看。
“这是瑞龙脑香。”钟离清捏着看了一眼。
“龙脑?”宋遇立刻垂涎三尺,想咬上一口。
钟离清看着她吸溜口水,连忙解释:“这是香料,是前朝交趾国所献,共有十颗,带之衣衿,香彻十余步,因为过于珍贵,后不复有此,当时全赏给薨于马嵬的贵妃,贵妃死后,香也不见了。”
贵妃?
宋遇转动眼珠子:“里面附的灵物,是不是贵妃之魂?”
钟离清扯出一个令人胆寒的微笑:“我不知道,不过倒是有一桩故事,可以让你参详,
前朝贵妃还在时,有一天皇帝与贺怀智下棋,她在一旁观棋,
正好起风,贵妃的领巾拂过贺怀志的璞巾,贺怀智虽然看不见,但是依然感觉遍体含香,醉人心脾,回去之后便将璞巾一直收藏,
贵妃死后,皇帝思念贵妃,苦不堪言,贺怀智便呈上璞巾,皇帝展开来看,潸然泪下,说这是瑞龙脑的香气,
你们说,是这璞巾真的这么香,还是贺怀智手中藏有瑞龙脑香?”
钟离清慢吞吞说完这一则小故事。
明明是香气四溢的爱情故事,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鬼气森森。
尤其是最后这一句询问,好似是出自贵妃之口一般,哀伤幽怨。
苏勉已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宋遇默默塞了口包子,想着老天爷还是公平的,给了钟离清一个毫无瑕疵的外貌,也给了他一个不太正常的脑子。
正好三秃子巡街过来,打破了这里渗人的沉默。
“宋遇,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嘛,这又是谁,停路中间干什么,快让开让开,别人还走不走了!”
他已经恢复神气,冲着宋遇和苏勉趾高气昂。
“哦,这啊,这是钟离清的轿子。”宋遇轻描淡写,好像自己和钟离清很熟似的。
三秃子一愣,这才看到晨雾里站着的钟离清,立马换了一张笑脸,变化之迅速,令宋遇刮目相看。
“钟大人原来是您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误会误会,刚才声音大了点,没把您惊着吧,您这是去上值吧?”
“他复姓钟离。”宋遇插嘴。
第三十章 鸿羊宴
“就你有嘴,一天叭叭的,”三秃子瞪宋遇一眼,“钟离大人,这天都没亮呢,您辛苦了,小的护送您过去吧,免得路上碰到什么歹徒。”
说到歹徒两个字,他特意看了宋遇和苏勉一下。
可惜他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钟离清现在脑子里只有贺怀智。
康明催促了他三遍他才上轿,心里还在想:“这瑞龙脑香难道是贺怀智的坟里挖出来的吗?可是是什么人挖出来的?”
想的实在太伤神了,他虚弱的身板扛不住,很快就头晕脑胀起来,咳嗽着吃了一粒十全大补丸。
吃完药,他大梦初醒一般:“不去药司了,回家去。”
“少爷是不是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康明不解。
“不是,苏勉这个滚蛋喷我一身口水,我回去洗洗。”钟离清觉得这轿子也最好换掉。
他又想:“这个宋遇连瑞龙脑香都弄的出来,应该死不了......就是脑子好像什么事都不往深处想......要是换了飞天的人,贺怀智的祖坟都会挖出来。”
轿子载着他和他盘丝洞一样的脑子回去了。
晚饭时间,宋遇早早去了樊楼,还带着独臂大侠苏勉。
两个人满身的香气,那瑞龙脑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化作了烟尘,为了不浪费,两人在烟尘之中滚了几个圈。
醉今朝被称为小樊楼,实际上樊楼比醉今朝还要大了数十倍,到了晚上,能有千百人在里面共饮。
两人直奔樊楼西,一进门,就看到刘子晖在墙上留的诗。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诗是好诗,奈何人粗人。
宋遇对诗视而不见,吸溜着口水在二楼占了个座:“一壶黄酒,先拿两个羊头来垫一下,等会儿有个姓顾的来找,就领这儿来。”
伙计不到片刻就端了过来,煮熟的羊头肉撕碎,只放盐,鲜嫩,配上黄酒吃正好。
旁边唱小曲的细着嗓子,拿腔作调,做作难听,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听。
“你们家的月例银子是不是能领了?”宋遇边吃边问苏勉。
苏勉点头:“吃完饭去一趟。”
不去不行,又穷了。
两人吃空羊头肉,顾北奇来了。
他说话温声细语,既不像钟离清那样冷淡疏离,也不像宋遇这样市井气,是个十足的读书人。
“两位久等,我也没想到会在汴京遇到捕灵师,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小小一顿饭,不要嫌弃。”
“结草?”宋遇被他感染,也文绉绉起来,“草就不必了,我又不是羊,这都是缘分,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话没说完,就被苏勉踩了一脚。
苏勉在心里疾呼:“可闭嘴吧,小王八蛋。”
他心里痛骂宋遇,脸上还是带着慈祥的笑容:“你想吃什么,点,少说两句。”
“伙计,坑羊炮饭,解两条羊腿!”宋遇不客气了。
顾北奇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倒不是付不起,只是这分量未免太多。
坑羊是樊楼中的头菜。
整只羔羊用盐涂遍,加地椒、花椒、葱段、茴香腌渍,再用铁钩吊住背脊骨,倒挂在炉中,盖大锅,四周以泥涂封。
柴火烧至井壁及铁锅通红,再用小火烧一二小时后,将炉门封塞,让木柴余火煨烧一夜才成。
这样煨出来的羊肉滋味极其鲜美,不需要再加任何佐料,入口便是浓郁的香味。
吃坑羊有要整只的,也有分开要的,部位不同,价钱自然也不同,但是三个人要两条腿,未免有点太多了。
而且就宋遇那个小身板,能够塞的下一条羊腿吗?
岂不是要把肚皮给撑炸?
趁着菜还没上的空隙,他打算说个有深度点的话题:“你们知道灵究竟是什么吗?”
“噗”的一声,宋遇口里的黄酒一滴不剩的喷到了苏勉身上。
又来?
灵是什么,她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苏勉用仅剩的一只手抹了把脸,瞪着眼睛想要揍她:“三天不挨打,你皮痒了是不是。”
宋遇连忙道:“没有没有,那个顾、顾先生,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知道了。”
顾北奇摸不着头脑,也不好多说,从善如流的转变了话题。
“看你们二位钱财上面甚是紧张,不如到飞天来,虽说万贯钱财如粪土,但也有分文难倒英雄汉,飞天对捕灵师,是非常慷慨的。”
他看出来宋遇和苏勉花钱没个章法,来樊楼吃饭也不是头一回,可见挣的钱几乎都花在吃上了。
宋遇吭哧吭哧的吃,并不答话,
她心里明镜似的,有钱,那也得是要命来花的。
虽说李必是个吉祥物,可是一贯对他们没有要求,每次都交代他们保命要紧。
这个偷偷存在这么久的飞天就不好说了。
她能察觉到顾北奇的身上也藏着灵物,可见飞天并不是什么善堂,去了就给发钱的。
为了九鼎的消息把自己坑进去,不值得。
她见顾北奇还在等着她答话,便顾左右而言他:“你做捕灵师之前是干嘛的?”
顾北奇道:“读书,考了个进士。”
宋遇道:“那你成亲了吗?”
“啊?”顾北奇不知道她问这个干嘛,心道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当即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谁承想宋遇的脑回路和旁人不一样,不等他回答,就冲着苏勉道:“我想起来个笑话。”
她说的是韩南七十三岁中了进士,来了个媒人做媒,媒人问他的年纪,他就写了首诗。
“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
外城人经常说,宋遇也就记住了。
顾北奇有心想说这不是笑话,奈何宋遇觉得好笑,只能在心里叹气。
这就是一小孩儿啊。
他一肚子的话,都给堵在嘴里了。
苏勉按下自己的兰花指,擦干净脸,给顾北奇倒了杯酒。
他是宋遇的打手,同时也是交际花。
只要不是和尚道士,他都能将人忽悠瘸了。
他跟顾北奇推杯换盏,渐入佳境,用余光看到宋遇抱着条羊腿在啃,在心里恨铁不成钢的想:“狗东西,脑子里除了吃就没装点别的。”
等这一顿饭过后,顾北奇空着肚子喝了个半醉,被苏勉套了不少话出去。
其中就有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