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遇其人
天元十六年,六月初一,潭州府梅山村山道。
乌云聚顶,闪电在云中乱蹿,没组织没纪律。
宋遇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轰隆隆的雷声,伸长脖子往外面看。
山上几条泉水往下冲,和电光一样没有规矩,白蛇似的满地乱流,下面的田地早已经被淹没,三三两两的木屋坐落在苍崖翠壁之中,山间绿意浓的要和雨水一起滴落。
片刻之后,雨点放炮一样打落下来,山林之中瞬间响成一片涛声。
宋遇连忙缩回脑袋,有心想说两句这雨怎么样,最后只憋出来四个字。
“这雨真大。”
并非她不想说,实在是她没什么文化,长到十八岁了,总共认识七十六个字。
这还算有所长进了,十六岁刚进解密司的时候,只认识三十六个,望着解密司三个字,叫成了‘角必司’。
当然,她也是要面子的,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很介意别人说自己没文化。
她认为不认字这事情也不能赖她,家里穷,爹娘还指望着她赶紧嫁人,减少一份粮食,哪里能想到还要认字的。
就这三十六个字,还是她放羊的时候在学堂外面学的。
可以说非常励志了。
没有文化这是她第一大禁忌,并列第一的另外一个禁忌就是别人说她矮。
她个子不高。
不仅个子不高,还很瘦,眉目极黑,皮肤极白,像是一个小而白的鹅蛋上面画了一个浓墨重彩的五官。
还算好看,但是不符合好生养的要求。
这一点导致她没能按照父母的愿望嫁出去。
幸亏后来世道乱起来了,到处出现一些怪事,朝廷称之为“灵”,并且设了解密司,她凭借自己不太明显的那么一点慧根,混了进去,一直混到现在。
宋遇对自己稚嫩的面容非常不满意,感慨了一下雨真大之后,就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对面美艳的脸。
这张脸的拥有者叫苏勉,腿是腿,腰是腰,脸上涂脂抹粉,像是一颗饱满的水蜜桃,再不摘就要烂了。
宋遇就这么盯着苏勉,想把苏勉的脑袋拧下来,安在自己的脖子上。
怎么这脸就没长在自己身上,真是浪费了。
苏勉被她看的不自在起来:“你老看我干嘛?”
宋遇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牙齿上有菜叶子。”
苏勉连忙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牙,确定没有菜叶之后给了宋遇一拐。
宋遇转换话题:“你干嘛用灵拉车,灵车,总觉得不太吉利的样子。”
外面拉车的是一匹老马,走一步,歇三步,是一只低等灵物,眼看着就要到山脚下了,就是走不到,走路大概比它更快。
苏勉道:“最后的银子你用来买大风筝了。”
一个破风筝花了一百文整,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宋遇再次岔开话题:“你的胸歪了。”
苏勉从左边掏出来一个馒头:“你能都吃了吗?只吃一个它能不歪吗!”
馒头一掏出来,苏勉立刻一马平川,他打扮的好好的,一看就是一朵令人怜惜的娇花,这下波涛不汹涌了,还怎么让人怜惜。
他看着宋遇,觉得她就是欠揍。
宋遇被他看的发毛,又一次岔开了话题:“这次的灵,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你听说过罗远吗,听说是潭州最吝啬的捕灵师,这次的队友。”
一说八卦,苏勉就来了精神。
“一根灯芯搓开成两半,说的就是罗远,他有个儿子夭折了,用草席抱出去埋了,后来还把草席给带了回来,祭祖的时候,肉都是找肉铺借的,祭完再还回去,人送绰号捕钱师。”
“嚯。”宋遇咋舌。
两人乱说一气打发时间,一直说到马车到了山脚。
雨终于停了。
下了马车,就是村子,里面仅剩下的活物就是三只鸡,将脑袋反插进翅膀里睡觉。
路边胡乱倒了四具尸首。
这四人身前贫困朴素,死后却剧烈膨胀,成了个人形的水囊,雨点打上去,发出闷闷的声音,还能看到皮肤下面的水在晃动。
骨头、内脏、肉,都化成了水,被一层薄薄的皮包裹住了。
“是哪里出问题?”宋遇蹲下去,用衣袖包着手指戳了一下,人皮水囊晃动,发出空洞的响声。
万物皆有灵。
灵会藏在任何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可能就在你脚下的泥土中。
它们越简单,就越危险,也许你只是触碰到它,就会死,越复杂,反而越无害。
苏勉四处查看一番,道:“一个活的都没有,全死了,牛都死了。”
“那鸡怎么还没死?”宋遇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的三只鸡。
“也许是吃的东西不一样?”苏勉猜测。
宋遇冲他翻白眼:“人和牛都吃草?”
“......”苏勉把嘴紧紧抿住。
宋遇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敢动,找不到灵,就意味着他们随时也有可能死在这里。
本来她想把那三只鸡抓住,一样一样的去试,但是看眼前的情况,连鸡也最好别碰。
死亡如影随形。
宋遇擦了擦手,仔细的看四周的情形,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除了雨特别多。
但是现在是梅雨季节,潭州府的雨本来就多,湘水几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泛滥,雨多,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灵不是低等复杂的灵,能够悄无声息的杀死这么多的人,不简单。
但是灵藏在哪里?
泥土里?
鸡身上?
水里?
一切都有可能。
苏勉见她冥思苦想,脸都皱成了一团,便道:“要不要我把尸体剖开?”
宋遇摇头,灵也有可能藏在尸体里,一旦有人前去剖开查看,就会被杀死。
“你去找一下罗远在哪里,是死是活,什么都别碰。”
苏勉点头,正要去找早就来了的罗远,忽然拉住宋遇,道:“山上有人。”
山上一个人正在往下冲。
这人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慌,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在他下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他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甚至能听到他体内水流发出的汩汩之声,皮囊下面骨肉消散,只剩下一堆水。
随后人“砰”的一声倒了下去,从山上滚下来,又被石头挡住,发出巨大的水声回响。
苏勉站在那里,汗毛倒立,大热天里一股冷气从脚下往头顶心钻,手心背后却都是冷汗。
第二章 碰头
恐惧潮水一般涌来。
宋遇汗毛直立,呼吸困难,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尸体,感觉脖子已经被灵套上了死亡的绳索,只需要灵稍微用力,她也将变成这个样子。
人身体里的一切都已经消融为水,只剩下这一张薄薄的皮。
皮被饱胀的水撑开,轻薄透亮。
这座苍山在阴暗的光线下变得阴森森起来,巨大的阴影朝人压下,令人窒息。
雨再次落下,打在人皮囊上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是打在油布上一样。
苏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极度的恐惧让他无法动弹,连脸上的妆花了都没去管。
这一刻,他的人生是空白的,失去了任何意义。
足足过了一刻钟,宋遇才缓过神来,拍了拍苏勉:“上去......”
“啊!”苏勉冷不丁被她拍了一下,一声尖叫拐着弯的冲入云层,将雷声都掩盖住了。
“第一次出来就是这样的大场面,有点遭不住,去上面是吧。”
苏勉惊魂未定,自己给自己找补了两句。
宋遇道:“上去看看。”
不等两人抬脚,半山腰忽然出现一点烛火的亮光,一人蓑衣斗笠,冲着他们大声道:“是解密司的宋遇吗!”
他生的非常高,但是极瘦,远远看去就像是谁家撑衣服的竿子插在了那里。
“正是,你可是罗远?”宋遇用自己的小鸡嗓子喊了一声。
罗远勉强听到了,提着灯火一脚深一脚浅的往下走,中途还摔了一下,灯火瞬间扑灭,天地又变成了黑白相交时的乌青色。
他一身泥泞下了山,先看了苏勉一眼,打了个招呼:“久闻名号,今天算是见到真人了,这位小友是......”
宋遇对过去的穷酸和艰难深恶痛绝,一进了解密司,就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持续的改头换面,自认为现在无懈可击,很能算的上个人物,万万没想到罗远直接认错了人。
这简直是在说她的一番苦心都付诸东流了。
她差点猿形毕露,想从朝廷借一门大火炮来,把罗远轰到天上去。
苏勉连忙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你认错了,这位才是宋遇,我是她的属下苏勉。”
他心里想笑,但是脸上万万不能笑,宋遇是个眦睚必报的小人,这个时候不惹比较好。
罗远吃了一惊,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小鸡崽子是京城解密司特意派来的。
潭州府有一位画师,每一副画都只有两三笔,说是‘以形传神’,他一直不懂,看到宋遇他明白了。
就是这么随便的长一下,也能看出来是个人。
他心想这次怕是要完了,就这么两个人,一个脸比戏台子上的戏子还花,一个完全就是个幼崽。
不过他毕竟是中年人了,不能就这么把脸挂下去,热情的冲着宋遇打招呼。
“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别见怪,这是我的令牌。”
他取出捕灵师的令牌给宋遇查验。
令牌五寸长,半寸厚,正面‘捕灵师’三个字铁勾银画,如走龙蛇。
翻过来刻画一方鼎,传言‘禹收九州之金,铸九鼎,象九州’,后来九鼎失踪,成为灵物寄居之所,因此在后面刻上了这个图案。
宋遇一言不发的将令牌还了回去。
罗远道:“这雨也下的大,咱们先上山再说,山上有地方住。”
脚下没一个地方是平稳的,不是太滑就是有坑,踉踉跄跄到了山里落脚的地方,已经成了三个泥猴。
屋子里火光熊熊,还有个年轻小伙,见了他们三个人,一个哆嗦,把手里的柴火撒了一地。
打眼望去,就见苏勉一张大花脸,但是血盆大口清晰可见,宋遇从头到脚都是泥,只剩一对极其乌黑的眼珠子在转悠。
罗远道:“水没有问题,先去洗一下吧。”
三个人一起去清洗一番,苏勉洗之前掏出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美貌,结果看到一张大花脸。
一想到自己刚才顶着这张脸搔首弄姿,他差点当场逝世。
他并非天生的喜欢扮成女子,苏家巨富无比,他爹苏沐有二十个小妾,二十个小妾生了二十六个孩子,导致整个苏家庞大而且混乱。
苏家在这种混乱中巧妙的维持,并没有土崩瓦解,但是苏家给孩子的钱根本不够灵魂极度自由的苏勉挥洒。
他信奉的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眼下还不能‘还复来’,只能先无师自通给自己造出来一个龙凤胎妹妹,就是为了多一份月例银子。
神奇的是不仅没人发现,族谱上的小孩还由二十六个变成了二十七个。
之后他又发现了做女子的许多好处,尤其是做一个美女,出门在外,简直无往不利。
赌钱都能通杀。
不过今天......哎,不提也罢。
等洗干净出去,他这美人计又好使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罗远套的干干净净。
宋遇听着,黑漆漆的眼珠子一沉,脸色便冷峻下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是瘟疫,雨水连绵不断,非常容易出怪病,京城的翰林医官院来了三个太医。
但是官药司的司长钟离清认为和灵有关,便发信给潭州府司,由潭州府司派了罗远来协助。
罗远已经来了半个月天,来的时候那三个太医就已经死了。
半个月过去,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连灵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刚才死的那个是他带来的下属。
现在屋子里这个小伙子,是村里幸存下来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这十天,我只摸出来水和火这两样东西是安全的,吃的东西方面,鸡吃过米,水我已经喝过,就熬了点粥,以为是安全的,没想到他才喝了一口,就出事了。”
罗远打开锅盖,将锅里的粥给宋遇看。
宋遇袖着手,不去碰触灶上的东西,只用眼睛看。
锅盖没问题,罗远碰了,锅子也没问题,那个小伙子熬的粥,他也碰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有问题?
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危险就随时存在。
“小黑,你原来住在哪里的?”她不看锅了,转头去看小黑。
存活下来的人,一定是做对了什么事情,才会存活下来,比起盯着锅子看,意义要大的多。
小黑原名叫肖黑,长的就是一副憨厚像,看着苏勉害羞的头埋在了裤裆里,低声道:“我不住这里,在山上守墓。”
“去看看。”宋遇当机立断。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群山沉默,再加上四人沉默的呼吸声,越发显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山顶是一片坟地,都是村子里的人埋在这里,石碑林立,外面搭了一间茅草屋,小黑就住里面。
“这里我来看过,什么都没有发现。”罗远提着灯笼,看宋遇连地上的泥都没放过,觉得她太小心了点。
第三章 恐慌
“不对,他能活到现在,这里一定和其他地方有不一样的东西,只要能找到区别,就有很大的几率找到灵。”
宋遇埋着头,沿着墙角跟走了三遍。
“这里好像有点不一样。”她蹲下去,用帕子包着手指,在墙根的木头上戳了一下。
这根木头是用来栓牛的,有时候放牛的人会把牛扔这儿,让小黑帮忙照看一下。
哪里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其他人都仔细看了几眼,都没看出来不一样。
木头还是木头,跟其他的木头没有区别。
“刀。”宋遇说了一句。
“带了。”苏勉将匕首递过去。
宋遇用刀将这一截木头从头划到了尾。
“这里比其他地方要干燥一些,木头要刻进去有难度,其他地方的木头只有稍微一用力,就能刻进去,但是这里显然不是。”
外表看起来都是潮湿的,但是里面不一样。
罗远凑近,用指甲掐了一下,和宋遇说的一样,外面一层因为下雨,湿的厉害,但是里面是干的。
“可是这跟灵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啊。”
他疑惑的看了宋遇一眼。
“这里是坟地,”宋遇换了个地方,在一块墓碑前蹲下,“从风水上来说,太潮湿的地方腐败气丛生,而且容易塌陷以及被淹,你们看这一片坟墓,并没有这种情况,连青苔都没怎么生,说明什么?”
她看一眼罗远。
罗远挠头,大高个一时显得十分局促。
解密司的前身是阴阳司,里面存了许多阴阳风水书籍,宋遇逼迫苏勉给她读过不少,但是罗远没读过。
这种情形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上私塾,先生提问答不上来的窘迫。
“不、不知道。”
“嘿嘿。”宋遇得意的笑了一声,算是报了罗远认错人的仇。
苏勉给她举着灯笼,躬身为她照明,心道这人之所以长不高,十有八九是心眼太多压的。
“说明这里存不住水。”宋遇说了一句。
罗远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存不住水,是水有问题!
“但是我也喝了......”
宋遇道:“你喝了水没死,只能说你运气好,小黑,你在这里的时候,是喝的哪里的水?”
肖黑连忙道:“是那个水缸里的,一个月前我挑来存下的。”
一个月前,灵还没有出现,所以他活下来了。
“先下去吧,”罗远抬头看一眼黑沉沉的山林,心里便犯怵,“太晚了不安全。”
主要是害怕,但是他是捕灵师,这两个字不好说出口。
宋遇道:“那就下去吧。”
正说着,她忽然停下了,紧张的蜷起了脚趾,两只手捏成了拳头,惊吓之中,失去了言语。
山林之间有个黑影正在盯着他们。
天上无月,树木密密匝匝,遮的一点天光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忽然划过一道闪电,让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黑影十分庞大,已经膨胀起来,眼睛死寂,没有一点光彩,身体里发出‘汩汩’的血液流动之声。
这是一具已经死了的尸体。
尸体直立在树面前,没有一丝光彩的眼睛盯着他们,身边一颗松针树的树皮开始一片片融化,变成浑浊的液体滴落在地。
随后,这个巨人迈出了一步。
伴随着他前进脚步的还有腐化,一切都在腐化,荒草迅速枯萎腐烂,一只野兔正在吃草,受到惊吓蹦了出去,炮仗一样射到宋遇面前,然后“咕咚”一声倒下。
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肥胖。
宋遇惊恐的看着还在继续往前移动的尸体,心中冒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汩汩的声音还在不断的响起。
死亡像是黑暗一样,迅速笼罩在了每一个人身上。
“宋、宋遇,我有个遗愿......”苏勉脸色惨白,说话的时候牙齿直打架。
“遗愿个屁,跑啊!”宋遇拉着苏勉撒腿就跑。
苏勉瞬间回过神来,他个高腿长,跑起来比宋遇要快的多,很快就将宋遇放风筝似的拽到了后面。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但是更诡异的声音却跟了上来。
他们的身后不断有水声流动,哗啦作响。
声音不是特别大,但是阴魂不散,紧紧跟在众人身后,让你永远也没办法将它甩掉。
它在寻找食物,眼前的四个人就是食物。
火光被风吹的剧烈晃动,宋遇忽然叫住苏勉,从他手中夺过灯笼,随便一晃,火就将纸给糊住了。
原本微弱的火光顷刻之中照亮四人惊慌的脸色,也照亮了身后。
没有东西,只有水。
因为下雨,本来就到处都是水洼,根本无从知晓到底哪一个才是灵。
宋遇将着了的灯笼往地上扔去,看到地上水光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开,大声道:“水怕火,赶紧回去。”
四人再次狂奔起来,跌跌撞撞到了之前停留的屋子里。
肖黑哆嗦着手指使劲去插插销,但是没有用,手现在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听从他的指挥。
罗远看着火坑里只剩下一点火星,迅速往里面丢了一把干沙毛叶子,见火蹭的一下烧了起来,便开始往里面加柴火。
火一起来,大家才算是镇静了几分。
屋子里一时间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宋遇之前处理过一些没什么危险的灵物,处理这种还是第一次。
过了片刻,就在罗远准备开口打破寂静的时候,她突然问罗远:“你吃什么长这么高的?”
罗远:“......”
他感觉京城来的这位宋大人,本事还是有的,就是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宋遇:“牛乳。”
宋遇哦了一声,看向了苏勉:“我要买头牛。”
苏勉骂她:“我看你像头牛。”
被她这么一打岔,大家好像也没这么害怕了,肖黑本来是个害羞的大小伙子,现在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开始光明正大的看苏勉。
他还没成亲,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就要死了,想想都觉得这辈子太委屈了。
“哎,吃点东西吧。”罗远叹气。
他摸出来一包从家里带来的花生米,分给大家吃。
宋遇吃了一把,发现是咸口的,奇道:“为什么没有盐粒?”
“抖了,炒菜用。”罗远随意道。
大家叹为观止。
第四章 四面楚歌
宋遇觉得此人在勤俭节约上就是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她和苏勉一个比一个能花,至今都没能在京城买上一座宅子。
“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坐着吧,柴火快要烧完了。”苏勉将话题拉回正轨。
宋遇道:“灵饿了,它变得主动起来,我们也应该主动一点。”
她将苏勉一直背着的小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一团红线和许多符咒。
这些鬼画符是她自己画的,道观里头也有卖,但是奇贵无比,和书上记载的一文钱一张完全不一样,她去讲价被赶了出来,逼得她只能自己画。
她一直觉得灵和鬼都是一码事,只要她精通捉鬼大法,成为一名天师,灵也就无处躲藏了。
为了能按照书上说的给自己开天眼,她甚至在乱葬岗呆了一晚上,想沾沾阴气,结果受了凉,拉的人都虚脱了,天眼没开,开了屁眼。
罗远道:“这不是跳大神的东西吗?”
他们捕灵师另外有一套东西,乃是一个铜制的小鼎,见到灵了往上面一扣,灵就会立刻沉睡。
前提是你得扣的住灵。
宋遇让肖黑找来一把钉子,分成八卦方位分别钉在墙上,肖黑一个没钉上,嗷的一声惨叫,直接倒了下去。
她上前一看,顿时头皮发麻,站在原地没动。
屋子前面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尸体。
全部都是膨胀水肿,身上的皮只剩下薄薄一层,透着一层光亮,甚至闪电一过,都能看到里面滚动的液体。
当时进村的时候,一直没有找到灵究竟是什么,所以没有将这些尸体烧掉,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么大的麻烦。
一旦碰到这些尸体,就会被灵吃掉。
尸体的眼珠子还在,每一个都没有闭眼,大睁着自己已经腐烂的眼睛,死气沉沉的看着四人。
它们的视线穿透黑暗,射向带着火光的屋子里。
“走,这里有后门,不能留在这里!”罗远一把背起肖黑。
“不行,不能走,马上就要下雨了。”宋遇的脸难看的不能更难看了。
天空之中电闪雷鸣,很快就是一场暴雨要下。
灵是水,雨也是水,一旦出了屋子,他们将无处可逃。
真是要了命了。
“苏勉,你来钉。”
苏勉是个傻大胆,经过连番冲击之后,已经麻木了,现在大刀阔斧的站了起来,开始钉钉子。
他比罗远要强上一点。
雨说来就来,四处只能听到“砰砰”的声音和外面的雨声。
宋遇开始将红线缠在钉子上,牵出来一个八卦的形状:“这线是用朱砂浸过的,可以挡住灵,我试过。”
她又取出符咒,一人发了一张,上面的鬼画符也只有她自己能看懂,至于有没有效果,那也得看运气了。
时灵时不灵的。
肖黑醒了过来,更加害怕,一边哆嗦一边说还不想死,将符咒抓的死死的。
苏勉从火堆里抽出来一根烧红了的棍子,正想说不用这么害怕,忽然脸上一凉,有了湿意。
他抬头一看,随后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了宋遇身边。
“漏雨了。”
山村里,房子都差不多是这样,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可是现在这雨下的不是时候,水滴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在地上流淌成了一滩小水洼。
“三昧真火灭邪能,急急如律令!”宋遇用木棍挑着符纸拍过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符纸被水打湿,上面的朱砂糊成了一团,就连朱砂都没有起到任何用。
苏勉怀疑的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符咒,最终还是握紧了棍子。
水依旧滴落,水洼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潮意加剧,水汽弥漫在每个人的身边,将衣服变得格外沉重。
墙壁上有水珠往下渗。
脚下的泥土开始变得柔软泥泞,像是要将人陷进去一般。
四个人紧紧围着火堆。
就在大家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忽然一只惨白的手掌从泥土之中伸了出来,朝着离的最近的肖黑抓住。
肖黑浑身僵硬,神志大乱,忽然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烧了一半的棍子,朝着那只手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别......”
宋遇话音未落,棍子已经迎面打在了那只苍白的手上。
只听到“噗”的一声,那只惨白的手掌被木棍打的裂开,骨头碎屑落在肖黑身上。
地上又生出了许多的手掌。
这些手掌活像是京城醉今朝门口不断摇摆的手,要将他们拉进去一同快活一番。
“小黑?你还好吗?”宋遇隔着罗远,看了一眼肖黑。
肖黑抹了一把脸:“没事。”
随着他的手落下,苏勉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他刚刚抹那一下,脸皮竟然随着这动作脱落下来,露出脸上暗红色的肉和筋,却没有一滴血。
罗远一个哆嗦,直接将宋遇给他的那一张符咒贴了上去,嘴里胡乱说了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菩萨保佑!”
符咒被肖黑取下:“怎么了?”
他神情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片刻之后,身体土崩瓦解,散落在地,将火扑灭了。
宋遇和罗远在最后的火光之中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
这里不止一个灵。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生火!快点!”宋遇话音刚落,忽然就不动了。
一只手冰冷僵硬,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这只惨白的手带着可怕的力度,将她往泥土之中拽去,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冰冷,手脚不听使唤。
甚至鼻端出现了腐烂的气味。
她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三昧真火灭邪能......”
她不住的在口中呢喃,努力调动右手,从袖子里取出所有的符咒,一把贴了过去。
不知道是里面哪一张有了效,在她肩膀上的手有一瞬间松开,趁着这个机会,她猛的跑了出去。
外面大雨不停,这些手只在屋子里行动,也许是惧怕雨水。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进入雨中,手掌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更大的危机正在悄悄来临。
大雨打在树叶上,响成一片涛声,在这样喧闹的雨声中,“汩汩”的水声却清晰可闻。
像是刚刚打好的一口井,不断往外冒水发出来的声音。
第五章 无用之物
火总算生了起来,手掌消失不见,火光映照之下,能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形水影立在门前,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宋遇。
“进来!”苏勉心急如焚,抄着棍子就莽了过来,一棍子抽到灵身上,顿时水花四溅,从头扑到脸,但奇怪的是被什么东西给无形的挡住了。
灵溃散在地,慢吞吞的再次聚拢。
是宋遇栓的八卦红绳。
这玩意儿竟然有用,真是老祖宗保佑!
宋遇卷进了屋子里,看着地上像种菜一样冒出来的惨白手掌,拔萝卜似的上手将这一截断臂拔出来扔了出去。
人形水影劈出来一张可以吞天噬地的大口,将这一只手吞了进去。
屋中剩下的那些齐刷刷遁入地下,不敢再冒头。
外面的灵进不来,里面的灵不敢出现,他们暂时安全了。
罗远松了口气:“看明天是不是个太阳天,不下雨我们就尽快离开,把这里封锁起来。”
要是还是个雨天,他们就只能继续在这里死扛了。
肖黑的尸骨还在旁边,但是此时无人在意,也没办法掩埋,只能任凭其堆放。
尸体以一种罕见的速度腐烂,很快就只剩下一只手掌。
这只手掌像是活物一般,转向罗远,试图朝着罗远靠近,罗远眉头一皱,迅速取出铜鼎,朝着手掌扑了过去。
手掌迅速消失,不知是畏惧外面的灵还是畏惧铜鼎。
“这东西有用?”苏勉十分质疑这个小铜鼎。
用来喝水都嫌太重。
“没卵用。”宋遇斩钉截铁。
这东西也不知道是哪个傻缺想出来的,带着死沉,扑到灵绝对是因为灵太傻逼,不然能不动在那里让你扑吗?
都这么傻逼了,那就是用竹篮子都能扑的到。
她的早已经当掉了。
罗远不跟她争辩,在他眼里,宋遇就是晚辈,是个小鸡崽子,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能跟个孩子计较。
苏勉拿起水囊想喝一口,宋遇拦住了他。
“不能喝。”
“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也不能喝?”苏勉渴的嗓子眼都冒烟了。
“喝也行。”宋遇又道。
苏勉拿着水囊,等着宋遇说下一句。
他就不信这个龟儿子能说出好话来。
“该吃吃,该喝喝,万一死在这里,也算是不留遗憾了。”宋遇道。
苏勉默默将水囊放下。
他觉得自己扮演的还是一朵娇花,不能把裙子扎进裤腰带,将宋遇痛揍一顿,很是遗憾。
罗远对他就客气多了,解释道:“灵会移动,自己带来的水也不安全了。”
“不是栓了红线吗?”苏勉道。
话音刚落,坎和艮中间的那一条线“碰”的一下崩断了,外面的水影晃晃荡荡,正准备进来。
苏勉抄起棍子奔出去又莽了一下,将那一滩水砸了个七零八落,并且身手矫健躲开四溅的水花,宋遇趁着这个机会将红线迅速缠上。
罗远的注意力都在苏勉身上,忽然觉得谁要是娶了这个婆娘,可能会被打死。
“人家膀子都疼了。”苏勉煞有其事的揉着胳膊回来了。
罗远默默的坐开一点,心道正常姑娘不说膀子。
这两个人可能脑子都不是很好。
“明天......”
又是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到一阵轰隆作响,屋中红绳齐齐崩断。
“不好,是山洪!”罗远猛的站了起来。
梅山的雨下的太久了。
“分头跑。”宋遇干脆利落拽了一把苏勉,狂奔出去。
活一个,好过全军覆没。
罗远一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山洪和灵一样能够要人性命,此时不跑,就是等死,也拔腿就往下跑。
黑暗是无边的浓墨,笼罩着一切,灵不知在何处,但是显然已经离开了这里,跟着苏勉和宋遇其中的一个跑了。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照亮下山的路径,山路上往下流动的水开始变得浑浊起来。
罗远避开水道,急速下滑,耳边不断传来树木咔嚓作响的断裂之声,大山发出异样的鸣响,好似在震怒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耳边到处都是声音,震耳欲聋,令人心慌,灵也不知在何处等候。
水流越来越急,捷如奔马,越聚越大,从他脚边崩腾而下。
他不敢停,仍旧是跑,片刻之后,确定自己躲开了山洪的方向,停了下来。
轰隆之声越重,就越显出冷雨夜的孤寂,树木成为爪牙,在偶尔出现的亮光中张牙舞爪,恐怖如斯。
他的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宋遇,是不是你们,我看不到,你们在不在?”
没有人回答。
罗远心中一沉,这脚步声如此沉重,不是宋遇那个小身板发出来的,他甚至不敢回头看,猛的往前跑去。
脚步声不绝于耳,紧紧跟上了他,而且越来越近。
一道闪亮划过,将山林间照的如同一片白昼,他低头一看,脚下所踩的野草已经化作一摊水。
再回头,身后便是一具庞大的尸体,这尸体他知道,是翰林医官院的一个胖大夫。
这个大夫本来就又高又胖,现在膨胀过后,更是巨人一般。
“娘的,我还就不信了。”
罗远掏出铜鼎扔了过去,正中尸体头顶,准头极好,屁用没有。
铜鼎滚落在地,尸体仍然在靠近,最后连同罗远一起隐入了黑暗之中。
山洪过后,天光大亮。
云开雾散,日光金灿,山间一片狼藉,红花残叶遍地,四处有屡屡白烟,是山之气息蒸腾而出。
水流依旧不息,如同一条匹练,飞泄而下,已经将整个梅山村都淹没了。
宋遇满身狼藉,从山林之中钻了出来,拾起罗远的铜鼎,不远处就是他的尸体。
她踢了一脚铜鼎,嘀咕一句:“早说了这东西屁用没有。”
片刻之后苏勉也钻了过来,雨水在他脸上的脂粉地里犁出来一道道沟壑,他也懒得去管。
看到罗远的尸体,他仔细辨认了一阵,似乎是没想到捕灵师能死的这么轻易似的,愣了半晌。
这份钱,不好赚啊。
“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趁着灵不饿了,我们赶紧走,回去报信?”
宋遇摇头:“出太阳了,正是放火的好时候。”
“为官者纵火,轻者黜降,重者流放,有伤亡者斩立决,你看你喜欢哪一样?”苏勉站在一旁不动。
宋遇道:“赏银三百两,分你一半。”
第六章 半死不活
苏勉毫不犹豫的成了共犯。
山中潮湿,火不容易点着,但是一旦点起来,就会缓慢变成一场巨大的山火。
是灵的速度快,还是火的速度快?
两个人选定一个地方,找来树枝掘了半天,掘出来一个圆圈,在圆圈里堆满了枯枝败叶。
接下来只需要一个人去把灵引到这圈套中来就可以了。
就像是老鼠造好了铃铛谁去给猫戴上一样,两个人陷入了迷一般的沉默。
宋遇最后决定:“你去,你跑的快,多分你五十两。”
苏勉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我的钱不是你花的一样。”
最后还是决定他去。
没办法,谁叫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呢。
“等等。”宋遇眉头一皱,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大太阳下,罗远的尸体出现在他们的目光之中,他个子太高,一旦膨胀起来就显得非常不协调,皮囊被撑的极薄,太阳一照,能看到里面的水跟随着晃晃荡荡。
衣服撑破成了碎片,零零散散挂在身上。
它在不停的觅食,是永远不知道饱的饕餮,现在想要将宋遇和苏勉也要吞下去。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背后站满了尸体,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膨胀到马上就要爆炸,面目正在逐渐腐烂,一晃动,眼珠便落在地上被踩爆了。
清脆的“啪”的声音,夹杂在沉重的脚步声下,显得格外诡异。
一切都在融化。
树木竟然也如同水一样流淌下来,灵变得更大更危险了。
宋遇背后一阵冷汗。
“点火!快点火!”
她和苏勉迅速吹亮火折子,将圈子里的枯枝败叶点燃。
可是灵还没有进到圈子里,宋遇飞起一脚,让火星飞散,潮湿的烟气瞬间如同雾气一样散开,山火燃了起来。
火光迅速蔓延,尸体直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不断响起,最后竟然在太阳下来了一场大雨。
雨落在火上,激起白烟袅袅,整座山上顿时云遮雾罩,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宋遇和苏勉分别避在一片大芭蕉叶下,听着头顶上不断传来的噼啪之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火灭。
这一次运气不错,一个时辰后,这一场较量落幕,好好一座山成了斑秃。
宋遇钻出来,看了一眼山中灰烬,尸骨和草木团成了一团,灵没有了踪影。
消亡了吗?
她准备上前查看地上出现的那三个水坑,但是脚下刚一动,就停留在了原地。
一股凉气从脚底一直冲上头顶,让她浑身汗毛直立。
脚下正好是一滩水。
难以抵挡的寒冷侵入了她的四肢百脉,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心口像是被冻住了,艰难的跳动。
而耳朵里却响起了令人绝望的“汩汩”之声。
这声音是从她的身体中发出来的,在她身体每一个地方轰鸣。
“苏、我......我要死了......”
声音从嗓子眼往外挤,宋遇甚至不知道苏勉听到没有。
苏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只是她以为的发出来了,其实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宋遇僵硬着,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亡膨胀。
她还活着。
但是随后,她的眼前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心中传来一阵战栗,明明是大中午,但是整座梅山都被黑暗笼罩,黑暗之中,有东西正在离开。
“沙沙”的声音,像是蛇从树叶上翻过一样,她能在黑暗中看到树叶卷起,却不能看到灵。
过了片刻,黑暗忽然消失,光明再现,她心中冒出一个猜测。
离开的灵也许就是这庞大的黑暗,原本沉睡在梅山之中,因为这里的混乱而离开,去到了其他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它将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会继续沉睡还是开始猎食。
“宋遇?还活着吗?”苏勉从芭蕉叶底下冒出一个头来。
“算是吧。”宋遇也不好说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灵就在她的身体里,却没有把她膨胀成一个球,而是藏在了她的身体里。
她钻出来,在火堆里找到罗远的令牌,还有几粒烧焦的花生米。
老罗是个好人,这么抠门的人,都舍得把花生米拿出来分享,实在不错。
苏勉拿着那口小鼎,把这里的骨灰装进去:“老罗,一会儿我给你洒水里,以后你就自由了。”
“他不一定想自由,可能更想入土为安。”宋遇道。
“闭嘴,”苏勉拉她,刚一摸她的手,就惊了一下,“怎么手这么凉,宫寒?”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宋遇的脸,脸色也不好,惨白,透着一股死气。
“你等会儿,我把骨灰扬了背你下山。”
宋遇道:“你站那儿......”
话还没说完,苏勉已经一把抓起罗远的骨灰,撒到往下奔流的溪水里。
“噗、噗、噗......”随后苏勉呸了一气,被骨灰糊了一脸。
宋遇有气无力道:“我刚刚就是想说你站反风向了。”
苏勉:“......”
两人下山,宋遇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一半是装的。
“我要死了。”
苏勉疼爱之心顿生,一想到这小鸡崽子要死,连忙把她背在背上。
“死不了,祸害遗千年,你还有的活。”
一进城内,闻着漂浮在日光下的种种香气,宋遇立刻感觉活了过来。
“我死前想吃个糖人。”
苏勉心道孩子都这个样子了,就想吃个糖人,能不给买吗?
他去当了自己随身的玉佩,问宋遇想吃个什么样子的。
宋遇拿了个哪吒。
“你不是喜欢孙大圣吗?”苏勉疑惑。
宋遇道:“哪吒三头六臂,还有兵器,孙大圣就一根棍儿。”
言下之意是哪吒用料更多,同样都是十个钱,干嘛不吃哪吒。
她说完一口将糖人塞嘴里了,吃东西的时候气势凛然,仿佛能吞天噬地,吃完之后立刻病危,想吃一碗鲜鱼面。
苏勉只能又带她去吃鲜鱼面。
潭州府人常自吒吾州有三绝,天下不可及,猫儿头笋,一枝重秤;黑潭取鱼,一网逾千斤;巨舰漕米,一载万石。
鲜鱼面就是这里吃的才有味道。
河鲢鱼杀了熬成汤,加入五爪朝天红椒、豆膏、茶油,再下面。
鲜、辣、香。
宋遇一吃东西又活了。
她一时活一时死,把苏勉折腾的半死不活,苏勉直接把她扔客栈,自己洗漱一番去潭州府先交托罗远的事情。
第七章 小试牛刀
宋遇就在客栈里气息奄奄的等他,灵并没有吞噬她,而是像跳蚤一样寄居在了她身上。
此时此刻,她和灵还能和平共处,但是日后会如何,她却不知道。
闲来无聊,她扒拉着窗户往下看,街道上十分热闹,好长时间没放晴,一放晴到处都是人。
几个小孩拿着镜子到处追太阳光。
潭州制镜也十分有名,汴京也以潭州铜镜最贵,这几个小孩拿的都是小圆镜,照来照去,颇有趣味。
大人被照的烦了,骂上两句,小孩也不怕,还将镜子聚在一起,专门照人。
就在宋遇看热闹的时候,一个和尚从巷子里出来,看了一眼几个小孩,小孩便蜂拥着跑了。
这和尚生的十分凶恶,五大三粗,一双凶眼,僧衣芒鞋,胸前还挂着婴儿拳头大一颗的佛珠。
看着不像个出家人,像是从死牢里逃出来的凶犯一般。
偏偏他却拿着个钵在那里化缘。
别人哪里敢不给,张嘴就道:“别打我别打我,都给你。”
宋遇看的好笑,忽然脸色一变,看着那僧人脚下。
僧人脚下浮着自己黑色的影子,但是这影子却如同一个活物,悄悄的伸长了手,朝旁边一个小孩抓去。
和尚若有所觉,转了个方向,这手没有抓中,缩了回去,化作一个乌黑的人影,这个黑影紧紧贴在和尚背后,仿佛是察觉到了宋遇的注视,回头看了宋遇一眼。
这黑影没有动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单单是将脑袋转了过来,脸也是黑的,鼻子嘴巴一概没有,只有两个状似眼睛的孔洞,正在麻木的看着宋遇。
这目光不带任何一丝感情,只有诡异和危险,还带着一丝木然,忽然伸出那一只乌黑的手臂,朝着宋遇抓过来。
明明隔的很远,却带来了阴冷的意味。
宋遇心中一惊,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在这一瞬间浮现出水纹,水珠如同眼泪一样滚落,在地上形成了水迹。
那黑影慢吞吞收回了手,钻入了和尚体内。
灵!
和尚的身体里有个灵!
宋遇顾不得害怕,大叫一声“等一等”,就往下面冲去。
她惊吓之中竟然动用了灵的力量,身体真的虚弱起来,东倒西歪的到了门口,和刚刚回来的苏勉撞了个满怀。
“干嘛......”
苏勉话还没说完,宋遇已经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往下跑去,可是到了下面,哪里还有什么和尚。
只有她站在阳光下,身上的水汽慢慢退回体内。
她魂不守舍的拖着两条面条似的腿回去,感觉灵正在吞噬自己,早晚自己也要化作一团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苏勉拉了她一把:“看到金子了,急成这样。”
她的身体依旧是冰凉的,已经失去了人的温度。
宋遇一屁股坐下,看着苏勉那一截手腕,莫名想去吃个肘子,为自己补充点精气神。
“我饿了。”
她说了一句。
苏勉点头,正要去叫点吃的来,就见宋遇皱着眉头,用自己那大眼珠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看着我干嘛?我又不能吃?”
宋遇道:“你出去一趟,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苏勉道:“你是不是脑子也坏了,我哪里变了?”
“好像没那么骚了。”宋遇说着。
苏勉:“......”
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忽然涌上来一股力气,抄起板凳就朝着苏勉砸过去,苏勉躲避不及,被她砸了正着。
没有想象中的头破血流,苏勉竟然化作一团烟雾轻飘飘不见了。
宋遇瘫倒在地,这回是真的没了力气,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还想骗老子。”
这个苏勉是水中月镜中花,那真的苏勉被弄到哪儿去了?
难不成已经叫灵给吃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像是一条被踩扁的肉虫一样,蠕动着下楼,吃了一大碗汤面。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她就出去救人了。
可是她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谈何去救人。
如此一来,只能在街上乱走一气,希望能用自己的运气找到苏勉,结果苏勉没找到,在桐茶街的巷子里见到了和尚。
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脸上凶相却没有因此变得仁慈起来,反而因为他背后的黑影变得更加的凶恶。
黑影伸长了双臂,抓住一个地痞的腿,将他倒拖着拽入了自己的影子里,整个黑影都成了一张巨大的嘴,将其吞噬。
然后便是咀嚼。
一团黑影如何咀嚼无人知晓,但是宋遇清楚的知道它在咀嚼,甚至能够看出它嘴巴鼓出来的形状。
一张一合,那个小伙子被嚼成了肉丝儿。
她隐隐有些作呕,和尚依旧在念经,等黑影彻底的进完食,他才睁开眼睛,看到了宋遇。
他的眼睛一睁开,宋遇就感到心里一寒,隔远看了不觉得如何,可是近看这下,才发现他的眼睛毫无光彩。
这双眼睛带着一股奇异的死灰色,就像是两块墓碑,阴森而恐怖,不带有一丝人的气息。
他面无表情,口中念念有词,已将宋遇看做一个即将解脱自在的死人。
“述意、五浊、时节、度女、佛钵、讹替、破戒、诤讼、损法,末法时期,众生愚痴钝根,当得解脱。”
黑影双手张开,朝着宋遇伸了过来,抓上了宋遇的腿。
这一瞬间,宋遇仿佛掉入了一个无底黑洞,挣扎不开,叫喊不出,双腿像是和自己分割了,不再属于自己。
和尚一言不发,任凭黑影啮噬活人,只闭上眼睛,又开始念那大慈大悲的佛经。
“我要被嚼成肉丝儿了?”
宋遇眼前发黑,耳边传来“汩汩”作响的声音,她感觉自己像是融化成了一滩水,从那黑洞之中流了出来,重新组成了一个她。
痛。
仿佛是灵将她的肉体撕成了碎片,灵魂还是那个灵魂,人却已经不是那个人。
她勉强能看到自己的双手双腿都化作了湛蓝色的水,绞缠在黑影上,地上不断有水滴落。
“滴答......滴答......”
落在地上的水也如同活物,朝着和尚的脚下爬去。
“啊!”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叫声响起,在巷子里带出回声。
不是人口中能发出的叫声,似乎是无数的冤魂怨鬼聚集在一起,发出了这一种痛苦的尖叫。
第八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黑影迅速退去,回到了和尚体内,和尚猛地睁开双眼,震惊的看着宋遇。
水踪迹全无,只剩下宋遇面色惨白的站在那里,强行让自己不要晕过去。
和尚知道无法再超度宋遇,便要离开。
但是他要走,宋遇却不让他走。
灵寄居在她的身上,吞噬她的生命,同时也为她所用。
“滴答”的声音不断响起,巷子口一个水缸里的水蔓延出来,流的到处都是,将出口封住了。
“我可没说让你走。”
宋遇和和气气的笑了一声,但是巷子里阴暗潮湿,苔藓爬满两壁,她这个笑容也像是和尚的眼睛一样变得渗人。
和尚眉头紧皱,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的出宋遇是强弩之末,已经虚弱到了极致,但是同时也发现了宋遇是个狠人。
而且她身上的灵,从未在记载上出现过,刚才有那么一下恍惚,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一片冰冷,而且要在这片冷意中融化。
“灵很危险。”
他双手合十,剪短的说了四个字,言下之意是让宋遇收了神通,有话说话。
但是宋遇听不出言下之意,心道:“谁还不知道灵危险,这个大傻叉。”
和尚见她不动,便又往后退了两步,道:“贫僧法号道藏,不知檀越有何指教?不如将灵收了,再来说话。”
“檀越......是个什么?”宋遇将灵收了。
她操控灵也非常的艰难,怕自己这条命会搭进去,赶紧将灵收了。
道藏便换了个说法:“不知施主找贫僧所为何事?”
宋遇一肚子的疑惑。
疑问太多,她选择了一个最重要的:“我什么时候会被灵杀死?”
道藏道:“有朝生而暮死者,有春夏生而秋冬死者,有十年、百年、千年而死者,虽有迟速,相去曾几何时,生死如同燎原之火刹那灭......”
宋遇神情恍惚,半张着嘴立在原地,每个字都听懂了,合起来全没听懂,只看到道藏一张一合的嘴,不像是在说话,也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一样。
她成了一只呆雁。
道藏很快就反应过来宋遇什么都没听明白,换了世俗的语言和世俗的弟子对话。
这回宋遇听懂了。
被灵附身,便是不生不死,不人不鬼,自身也将化为灵的一部分。
在这种时候,不存在生和死,因为人已经不是人了。
他们被灵吞噬,成为虚无。
宋遇听着,依旧是目瞪口呆,本来想着命没了下辈子还能再来,没想到现在竟然连下辈子都没有了。
她成了灵的口粮,等灵将她吃完了,就会把她拉屎一样拉出去,变成所谓的虚无。
宋遇从来没有如此的彷徨过,连和尚离开了都没发现。
她这人一贯的是只过今朝,从不回头看过去自己干了什么,也从不抬头看看自己以后要干什么。
过去对她而言是已经踩在脚下的黄土,坚实可靠,未来是天上的浮云,日日变化,所以只看今朝。
如今突然要往前看,她下意识的就想问问苏勉该怎么办。
她还这么年轻,不想就这么成了灵拉出来的一坨屎。
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她还听到了‘钟离清’三个字。
可是现在苏勉不在,她还得去找苏勉。
再然后,她支撑不住,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孩子们在外面大街上喧闹,一簇簇阳光被镜子照射到巷子里来,落在宋遇身上。
很快宋遇就不见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一个半透明的壳子,又被风吹散了。
一面镜子从孩子的手里掉落下去,镜面上闪现出宋遇的人影,瞬间又暗淡下去。
不知是谁的一只手将镜子拾起了。
宋遇醒来时,饥肠辘辘,觉得自己能够吃下一头牛。
但是四周一片荒芜,连个鬼影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声音,静的只能听到她的肚子不断在打鼓。
灵还没有把她变成一片虚无,她先要饿死了。
不过这是个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一片空荡,上面左右都是一样的光滑墙壁,没有照出任何影子。
“有人吗?”宋遇艰难的爬起来,喊了一声。
回声不断,算是回答。
宋遇仔细查看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断变化,从一开始的空无一物,慢慢有了景象。
出现了一个屠夫正在那里切肉,但是用刀的手是左手,屠夫身后行人来来往往,全是清一色的左撇子。
她想起了一个卷宗。
“四壁敲击有金玉之声,倒影如望水面,字反屋倒,为之镜灵,只需从外敲击,大力击碎铜镜,被困之人即可出。”
她给困在镜子里了?
这可麻烦了,等外面的人发现这里有镜灵,把镜子打破,她已经饿成一具白骨了。
而苏勉十有八九也被困在了镜中,周围的镜子因为境灵的存在,全部都会连成一体。
无暇去看不断掠过的景象,她伸出手指,在墙壁上写字:“有人吗?”
被人捡走的镜子上浮现出倒着的三个字,但是很快又隐了下去,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宋遇正想着换一面写,忽然一张大脸冲到了她面前,张开大嘴,冲着自己的嗓子眼照了一气。
一个硕大的嗓子眼浮现在宋遇面前,宋遇猛地往后一退,神情痛苦的想吐。
这位大兄弟实在太埋汰,牙黄的跟上过漆一样,宋遇忽然觉得镜子也能闻到味儿,一阵窒息。
她忍住不适,匆忙在镜子上写下了字,但是很可惜,这位大兄弟只想欣赏一下自己的嗓子眼是不是够宽大,宋遇写字的时候,他已经将镜子揣起来了。
镜灵没什么危险,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出去。
她开始不停的变化方向写字,数着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了回应。
反着的字出现在她面前。
“有人。”
“苏免?”
“宋遇?”
苏勉在另一头差点高兴的跳起来,只有宋遇这个没文化的人这么写他的名字,因为勉字她不会写。
两人接上头了。
“快把老子弄出去,这鬼地方吓得老子花容失色。”
“出不去,我也在。”
“......”
苏勉接着写:“我踹也踹不动,叫也没人应,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宋遇辨认了一下他写的什么,想写在镜子里,但是‘镜’字不会写,于是画了个鬼脸。
苏勉在心里痛骂:“小王八蛋,让你认字的时候屁股上跟扎了钉子一样,搞得现在写两个字都写不出来。”
第九章 砸镜
两个人接上头了也没有用,主意并不会因为多一个人了就能想出来。
宋遇坐在那里搜肠刮肚,主意还没有想出来,先让两个鼻孔给瞪了。
这两个鼻孔在镜子面前好一阵晃悠,然后将镜子转了一圈,最后给放倒了。
宋遇先是看到一个老头,然后看到三个女子,其中两个正在揽镜自照,另外一个直盯着老头。
原来是遇到了磨镜客。
铜镜用的时间长了,就会发昏,照不清人影,等专门的磨镜客来了,请他们擦拭,镜子就能‘鬓毛微毫可察’。
有办法了。
她上前在镜面上写字,结果一个字还没写,外面已经和下雪似的白茫茫一片了。
这是药粉,专门用来磨镜的。
好不容易等药粉吹走,毛毡开始磨,还没来得及写字,她先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剧痛传来,就像是身上被脱去了一层皮一样。
毛毡不像是从镜面上扫过,而是从她身上扫过。
宋遇低头撩开自己的衣服一看,只见肚皮上一片通红,出了血珠子,再一看外面毛毡不停,痛意越来越剧烈,最后活脱脱的磨脱了皮。
身上鲜血淋漓,到处都是擦伤。
外面的磨镜客丝毫不知宋遇眼下的困境,还在那里和人吹牛。
“要说这天下的磨镜客排个名,前三非我一个不可,镜子可不是谁都能磨的,磨的不均匀了,那人照出来就不一样了。”
三个女子都笑了起来,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十个铜子的买卖,谁吃饱了撑去给你们排名。
磨镜客只当这笑容是对自己的鼓励,说的更加起劲,忽然手上有些湿意,停了下来。
低头一看,镜子里竟然有血迹渗出,而且越来越多,已经将毛毡都打湿了。
“怎么不动了,你这天下排名靠前的磨镜客,莫非失手了?”
一个女子打趣,上前一步,忽然就尖叫一声,一屁股落在了地上。
“血......镜子里怎么有血......”
另外两个女子也吓得不轻,大叫着有鬼,撒腿就跑。
磨镜客经手的镜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当即抛下家业,和三个小娘们一起扭着跑了。
“滴答......滴答......”
血滴落在地,滴答作响,汇聚成一团,渐渐越来越多。
宋遇从血中凝结出来,看着艳阳天直叹气。
四周已经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外面倒是吵的很,她闻着香味,蠕动进厨房,在里面大嚼一通,一边运动腮帮子,一边给自己找理由。
“捕灵师今天活明天死是常有的事,俗话说的好,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我自己回去吧。”
她打算放弃苏勉,独自逃命。
等到杯盘狼藉,她还没说服自己,只能扶着肚子站起来,想办法救人。
外面吵吵闹闹,不知道是要去请和尚还是请道士,见了宋遇满身是血的出来,都吓的一哆嗦,约好了似的齐齐退后。
磨镜客见这么多妇人小娘子在,便壮了自己的胆气,大声道:“你是何方妖孽?”
宋遇连忙摆手:“我不是妖孽,妖孽打了我。”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又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宋遇借此机会钻出人群,去了潭州府衙门,将解密司的牌子一亮,就受到了最高待遇。
“全部的镜子都拿来?”
潭州指挥使俞冲迟疑的看了一眼在上药的宋遇。
宋遇点头:“所有的,一面都不能少。”
“可是宋大人,不是属下不尽责,实在是您这个要求不好办,其他地方铜镜是稀罕玩意儿,可在咱们潭州,就是三岁小儿手里都有一面,这怎么收?”
俞冲摊手。
宋遇道:“近来可有人失踪报了给你?”
镜灵在这里,恐怕不止关了苏勉一个。
俞冲一楞,不知宋遇是怎么知道的,但是解密司一向神秘莫测,也没细问,只道:“大人的意思是,镜子和失踪有关?”
潭州府来报案的就有九个。
没报案的恐怕更多。
宋遇点头:“赶紧去办,迟了可就麻烦了。”
俞冲琢磨了片刻,便果断去办了。
收镜子的时候,众人倒是十分配合—当时带队收缴的人刀斧在手,来势汹汹,没人敢不上交。
镜子在府衙里堆积如山,幸亏太阳已经落山了,不然所有人眼睛都会被晃瞎。
“宋大人,能收来的镜子都在这里了。”
俞冲看着宋遇坐在凳子上大口吸面,辣的满脸通红,肚子鼓的滚圆,心道这一位不会撑死在这里吧。
“砸了。”宋遇吃的头都没抬。
她现在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一个灵,得吃饱点。
“砸了?”
俞冲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宋遇不等他多想,就高声催促他快点砸。
他只好命人去砸,心道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爱民如子的名声,这一回全给砸完了。
看他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砸的是他的饭碗。
镜子持续的砸,宋遇持续的吃,忽然一个捕快惊慌失措,大叫一声,把大家都叫了过去。
“镜子......镜子里砸出来一个人!”
宋遇飞快放下碗,抱着肚子挪动过去,因为无法蹲下,只能勉强弯腰。
地上赫然躺着一个脸色青白的人,身体僵直冷硬,瘦骨嶙峋,脸颊深深凹陷进去,眼睛鼓都出来,一看就是饿死的。
不是苏勉。
她松了口气:“抬出去,让人来认吧。”
镜子里陆续又砸出来五具尸体,要么是正在腐烂,要么就是刚死不久,无一例外,全都是饿死的。
不到一会儿,整个县衙一片哭声,来认尸的人和来看热闹的人将衙门挤的水泄不通。
镜子被砸没人追究,家里藏了镜子的也赶紧送了过来。
里头有妖魔鬼怪,他们可不敢再留下。
所有的镜子都被砸坏,但是并没有苏勉。
宋遇抱着肚子十分痛苦,心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难不成是在什么被人丢弃的镜子里?
俞冲此时脸色也发白,知道自己卷入了一些不能明说的事情,只能寄希望于宋遇。
但是宋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等着消化什么一样,急的他满头是汗。
“城里有没有古镜?”宋遇终于开口。
俞冲仔细一想,还真有:“有,但是不在城里,在麓山,那是潭州第一面铜镜,铸镜师死后,这面镜子就作为陪葬,一同下葬了。”
宋遇一合计,自己这是得去刨人家祖坟了。
第十章 困
宋遇没想到人倒霉起来,能到如此地步,连挖坟都比别人晚一步。
这位老前辈的坟已经被人掘了,尸骨幕天席地,重见光明,也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宋遇坐在棺材盖上,对俞冲道:“都散了吧,我想静静。”
俞冲极其有眼色,看宋遇乌云盖顶,心道自己要是再不走,恐怕要挨上几句不好听的,黄花鱼一样贴着树林子跑了。
留下宋遇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苏勉应该是在这面古镜上。
可坟先人一步给挖了,镜子也不见了。
宋遇心道难不成是有人故意的整她?
会是谁?
她默默想了片刻,又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就是她得罪的人拿汴京所有马车去装,恐怕都只能装下一半。
这其中也不乏生死仇家,汴京的三秃子,之所以变成秃子,就是因为跟她打架,被她揪秃的。
论起招人恨的本事,她论第一,没人论第二。
算了算了,不管是仇人还是巧合,眼下还是先找到苏勉要紧。
她从荷包里掏出来一把黄豆,想要撒豆成兵,费力气念了一通咒语,片刻过后,黄豆无辜的躺在泥地里,和她大眼瞪小眼。
她弯腰去捡豆子,从腿缝里看见俞冲带着他那二十个捕快又回来了。
“这么大的月亮你们迷路了?”宋遇站起来,疑惑的看着这一群大老爷们。
月光如水,疏星明亮,映照的麓山黛色绵绵,景物幽静。
山路笔直而下,绝不会走错。
俞冲见到宋遇也十分惊讶,自己明明是领着人往下走的,怎么会回到这里来了。
就算是自己一个人走错了,那其他人也不该走错啊。
捕快们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俞大人,我们明明是往下走的啊!”
“是啊,算着时辰,我们这个时候都差不多到山脚下了,怎么还在这里?”
“不会是鬼打墙了吧?”
一听到鬼打墙,这一群大老爷们都战战兢兢起来,看向了蝴蝶须子一样瘦弱的宋遇。
月夜骤然间冷了下来,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一个捕快突然指着山林之中,哆嗦道:“这里......没、没了!”
宋遇抬头一看,顿时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就在这六月天里冒了出来。
那里原本是老前辈的墓碑和坟坑,不久前才被人翻了起来,可是现在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那里平整的好像有一张大口,整个的将其吃了下去。
阴风阵阵,吹动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没有人看到这墓地是怎么不见的,连同棺材白骨都不见了踪影。
只有宋遇坐着的棺材盖还是好的。
“少、少一个、个人。”站在最末尾的那个小捕快结巴起来。
“胡说,这不是二十个吗!”俞冲迅速清点了一遍。
小捕快哆哆嗦嗦的解释:“大、大人,不带、带您,我们有二十个。”
俞冲一想还真是。
可是这个人是怎么不见的?
就像是这座突然不见的坟墓一样,连吱一声都没有,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这一下,所有人都成了一个表情,半张着嘴,如同痴呆儿,一动也不敢动,害怕自己也会无缘无故的消失。
半晌之后,俞冲看向宋遇,也开始结结巴巴:“宋、宋大人,您看、看我们接、接下来怎么办?”
宋遇也害怕的舌头打结,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砰砰直跳,无数的灵在她脑海里打转。
越简单,越危险。
他们连灵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人就这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是镜灵?
还是和她相冲的潭州府又出现了其他的灵?
俞冲看她满脸严肃,一言不发,越发忐忑道:“宋大人?”
宋遇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并且不露出一丝惊慌。
干一行爱一行,虽然她是个半吊子捕灵师,但是脸面不能丢。
片刻之后,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黄豆:“往上走试试。”
黄豆是用来练习撒豆成兵的,至今未能成功,已经快被虫蛀了。
俞冲连忙道:“宋大人请。”
说罢拱手让宋遇走在前面。
生死关头,他见了皇帝都没现在恭敬。
从镜子里砸出来尸体是他们亲眼所见的,现在他们更惨,连尸骨都找不到。
宋遇在地上丢下一粒黄豆,小心翼翼往上走去。
一步一步,忽然眼前一晃,一颗树和一从草擦着她的鼻尖不见了。
就这么凭空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额头上滴落冷汗,大气不敢喘。
后面紧跟着她的人也骚乱起来,就这么一瞬间,竟然又有两个捕快不见了,而且是走在前面的两个,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没了。
一群人又是叫又是哭喊,甚至开始求神。
俞冲都快跪下去了。
他今年四十整,四十年来,从来没有体会过这般恐惧,功名利禄都成了过眼云烟,现在只希望能活命。
“宋、宋大人?”
宋遇骂道:“都给老子闭嘴,把灵招来好同生共死吗!”
大家立刻闭嘴,心情好似水入了油锅,止不住的要沸腾,但是又害怕阴沉沉的宋遇,不敢开口,于是成倍的煎熬起来。
在如此痛苦的情形下,众人安安静静做了宋遇的大尾巴,一长串跟着往上走。
黄豆依旧是隔一段距离丢上一粒,他们没有往回绕圈,而是顺利到了山顶。
莫非只是不能下山?
宋遇从山顶往下望,下面就是湘水,碧波荡漾,山麓阴影倒在其中,渔船压在星光倒影之上,明波若镜。
她看了两眼,无心赏景,正要走,忽然停住了。
这水面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他们被困住了。
灵这种东西,越是简单,就越是危险,镜灵也是如此,它只有一个特性,就是“困”。
只要遇到了镜灵,就会被困,困到人皮烂骨消,连灵魂都泯灭于镜中,才算完。
他们现在就处在一面特殊的镜子里。
今夜月好无风,水面格外平静,便成了一面镜子,将他们困在了麓山上。
准确的说,月光成了镜光,将他们摄入了水中倒影内,所以俞冲等人往下走怎么都走不出去,只能往上走,往上就是在镜子里走。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水面,水面上荡起一小片涟漪,涟漪之中有景物消散,他们身后的一小块山林也跟着一起消散了。
第十一章 迫在眉睫
渐渐开始起风了。
宋遇手心全是汗。
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消亡。
起风、天亮、船动,他们都将伴随涟漪,一同消失在倒影之中。
她心想这下真是完了,她要跟着这一群大老爷们同生共死了。
其他人不明所以,傻傻盯着湖面,但是也知道自己差不多要完蛋,全是一致的如丧考妣。
宋遇要将水面看穿,想从中看出一点奥妙来。
片刻之后,她忽然道:“你们看我们这里是不是要更亮?”
他们是在水的倒影之中,而他们看到的倒影其实是现实,但是倒影怎么会比现实更亮?
一般来说,倒影不管如何像明镜一般,都会带一点暗沉。
众人不明所以,不知要怎么接这话。
宋遇又沉思了片刻,忽然一拍手:“快,快分头找一面镜子,找到这面镜子我们就能出去了。”
那面古镜连同镜灵一定都被扔进了湘水,就在麓山倒影这个位置。
只有镜灵被月光照映,出现镜光,水面才会成为一面巨大的镜子,将他们困在其中。
找到这面镜子打碎,他们就能出去。
俞冲连忙命人剩下的捕快两个两个分散去找,自己依旧不敢动,恨不能化作一条黄花鱼,贴在宋遇身上。
在他看来,宋遇身边是最安全的。
这个小鸡崽子一样的捕灵师在这个时候超乎常人的冷静,就连她那张过于黑白分明的面孔,都成了一种她跟普通人不一样的佐证。
装模作样,宋遇也是天下数一数二。
宋遇紧张的盯着水中的情形。
挨着水边的山下,显然是动荡的最厉害的,风吹船动,那一片便全是水纹,山顶还好一点。
她突发奇想,要是其他人把她投到水里,她能不能逃走?
不过这太冒险了。
上一次能够遇到磨镜客出来,已经是侥幸,镜灵的“困”,可不仅仅是困住人。
搞不好灵也能困的住。
眼下整个被月光罩住的地方,都是镜子,可以说是整个湘水全都成了镜灵的地盘。
别说不一定能下的了山,就算是下山了,也不一定能出的去。
眼下最快的办法就是打破古镜,他们就可以回到现实中去。
顺带着将苏勉也放出来。
等待的过程非常煎熬,随着一阵风起,宋遇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眼看着下面好一番波澜壮阔,整个山的下半部分都没有了。
还好还好。
她擦去脸上冷汗,在心里为自己的幸运鼓掌。
其他人就没她这么好运了,等到镜子找到,原本二十个人的捕快,已经只剩下了八个。
消失的人多的吓人。
古铜镜送到宋遇手中,和宋遇的手指一样冰凉,冷的相得益彰。
这是一面小圆镜,因是个老古董,特别的厚重,背后泽漆暗沉,花纹粗糙,刻着铭文“大吉祥”三个字。
镜面更是昏的没办法看了,上面厚厚一层泥土和污垢,就是磨镜客前来,都要费上好大一番功夫。
宋遇将泥土擦去,正想看看苏勉有没有在里面,昏昏的镜面上便浮现出一行字。
“你离远点,别拿牛眼睛瞪我。”
不用说,这必定是苏勉在里面了。
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也猜到了自己的处境,在里面安安心心的等着宋遇来救他,不过见到那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还是吓了一跳。
宋遇“啪”的一下将镜子扔在了地上,当场上去就是一脚,将镜子在鞋底下狠狠磨砺了两下,心道谁救你谁是狗。
狗日的东西。
她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俞冲战战兢兢的看着她,看她将镜子扔在地上,默默后退了一步。
看来这镜子大有古怪。
“把这镜子砸了。”
她大手一挥,指挥人上前去砸镜子。
众人不太敢上前,只是捡了一块大石头递过去,让宋遇亲自动手。
宋遇看其中两个已经尿了裤子,也不勉强他们,接过石头就往下面砸。
就在石头落在镜面上的时候,她忽然叫了一声不好,连忙将石头拿开了。
但是为时已晚,为了回报她刚才使劲全力那一下,镜面“咔嚓”一声,裂开了一条缝隙。
她连忙将镜子拿在手里,试图弥补,但是鲜血开始从缝隙之中慢慢滴落。
滴答......滴答......
这声音砸在了宋遇心头。
她忽略了一点。
卷宗上提供的只是一方面,灵也会有变化,不是所有的灵都是一个样子。
这个镜灵显然不一样,那就是镜子出现损伤,里面的人也同样会出事,除非你是个死人。
在这里,镜子和人成了一体,就像磨镜客磨镜子,把她磨脱一层皮一样。
将镜子砸碎,苏勉也一样碎。
这一道裂痕,会不会已经将苏勉拦腰斩断了?
好在镜子上很快就浮现出一行血字。
“你大爷,你是不是想杀了老子继承老子的债务,还有你把镜子放下,我不想参观你怀里的风光。”
宋遇知道他是在骂人,但是镜子太小,弄的字也非常小,她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干脆不看了,将镜子丢给了俞冲。
带血的镜子落到俞冲手里,俞冲紧绷的弦已经到了极限,直接崩断,噶的一声倒地不起。
他晕了过去,一了百了,其他人还得继续煎熬。
宋遇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在不损伤镜子的情况下,将苏勉救出来。
要救人,只能砸镜子,砸镜子,苏勉必死。
她一屁股坐下,盯着水中倒影开始琢磨。
所有和镜子有关的线索,都被她从脑海里拎出来,抽丝剥茧。
镜灵镜灵,脱不开一个镜字。
镜子便是用来照人的。
人拿着镜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龇牙咧嘴,镜子里的人也同样做出反应。
镜中人和照镜子的人一模一样,但是一个为真,一个是假。
曾经有镜中人取代了照镜人的传言,传言一出,铜镜几乎没人敢买,人人都回归了最古老的以水照面的方式。
但是这个谣言很快就被人淡忘。
镜子中的影像始终是假象。
想到这里,宋遇有了点眉目。
苏勉随身携带着一面小圆镜。
如果在镜子里照镜子,那么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不管如何,总有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如果苏勉是真,镜中人是假,那苏勉就会离开镜灵的困境,回到真实中去。
如果他是假,镜中人是真,那苏勉就会进入到他自己的那面镜子里去。
不管是哪一种,这一面镜子都可以砸掉。
第十二章 汴京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风吹树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抹灭。
“照镜子”三个字,写晕了两个人,直到第三个捕快上来,才在不断滴血的镜子上写下这三个字。
苏勉很快反应过来,回了个“好”。
片刻之后,镜子上的血停住,宋遇干脆利落,将镜子砸了个稀巴烂。
伴随着砸镜子的声音的,是忽然刮起的狂风。
整个山林响成一片涛声,树林排山倒海一般起伏起来,水面更是高高低低,渔船跟着左右晃动,所有倒影都成了涟漪。
宋遇握着镜子碎片,紧张的看着水面。
片刻之后,风停。
他们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知道这回死不了,他们已经从倒影之中脱身,回到现实了。
但是已经消失的那些人,回不来了。
回来的人成了苏勉。
他当胸从左到右一条划痕,鲜血淋漓,好在只是皮外伤,看到宋遇也松了口气。
看来宋遇蒙对了。
两人都觉得这次出门没看黄历,惊险刺激不断,恨不能时光倒流,当自己从没来过潭州府。
告别全体病倒的衙门,他们启程回汴京去。
宋遇再次装疯卖傻,表示自己病危到不能起床,恐怕很快就要死,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
镜子重新修补,拼在一起,用一块黑布挡住。
镜灵还在里面。
宋遇对灵变得极其敏感,有时候甚至会生出一种同类的错觉,好像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灵一样。
不过她并没有见到镜灵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许它本身就是一个假象,所以不存在具体的形象。
身体中的灵沉静下去,也没有再躁动,成了一个暂时蒙头蒙脸的大坏蛋。
而她,则是这个大坏蛋的储备粮。
因为这个原因,她一直病危。
苏勉一颗赤诚之心,被她从潭州府骗到岳州,岳州糊弄到泗州,泗州再蒙到汴京。
到了汴京下船,苏勉气的脸色发青,要跟宋遇绝交。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鸡崽子压根就死不掉。
宋遇安慰他:“你就这么想我死吗,看我活蹦乱跳的你应该欣慰啊。”
苏勉拿她没办法,从东水门进汴京外城,直奔汴河大街。
虹桥旁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对面有一个南食店,只做面,十文一大碗,没名字,大伙儿都叫铁娘子面。
擦桌子的小孩儿一见他们两个,就冲里面大喊:“娘,赊账两位,鲫鱼儿面。”
宋遇在他面前的桌子坐下,正想说赊账别叫那么大声,忽然看到一顶轿子从虹桥上走过。
她认得这顶轿子,当即站起来爬到了桥上。
可惜晚了一步,轿子已经淹没在人堆里,找不到了。
卖饼的老丁从她旁边挤过去,一边挤一边大喊:“芝麻饼来,香咯!葱油饼来,脆咯!”
宋遇盯着前面,顺手从他的竹屉里摸了个芝麻饼塞进嘴里。
老丁又接了一句:“芝麻饼赊账一张!”
外城的人都认识宋遇和苏勉,知道每个月十五是发饷结账的日子,从来不愁欠钱不还。
宋遇失魂落魄的下了桥,盯着面出神。
铁娘子在一旁收拾碗筷:“吃啊,等会儿面该凉了,是不是嫌少,一会儿我再给你加。”
苏勉道:“别搭理她,那是钟离清的轿子。”
“难怪了。”铁娘子啧啧两声,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钟离清是官药司的司长,年轻有为,十分英俊。
传言乐府琴师见了他一面,便做了一首《白石郎曲》,说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因此他还有个外号叫“白郎”。
不过见过他的人其实不多,宋遇也只认的这顶轿子,曾在解密司外看到过。
苏勉低声道:“钟离清真能帮你?”
“死马当活马医吧。”宋遇道。
苏勉道:“先吃面,我想想办法。”
两人这才埋头吃面。
汴京的鲜鱼面和潭州府相比,又是另一番风味,鱼不腌不炸,下冷盐水锅,放葱白菜心,半熟之后再放萝卜汁姜丝和酒,临熟了放橘皮线,才能出这么一锅滚白的鱼汤。
两人吃干抹净,起身离开。
从外城进内城,一直沿着汴河大街往西走,过浚义桥,桥两头全是吃的。
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薛家羊饭、都在这儿。
不过这里不能赊账,他们眼下只能闻闻香味。
到了解密司外面,苏勉拉住宋遇:“那老鸟不好惹,我先去把它绑出来,不然拿不到银子。”
宋遇哼一声:“我早晚把它拔毛炖了,等着,今天我好好收拾它。”
她自有主张,进了解密司的大门,打头就是一只五彩大鹦鹉,爪勾似铁,抓在日晷铜针上,用黑豆眼斜瞅了宋遇一眼。
“三寸丁来了,三寸丁来了!”
宋遇冷笑一声,从它身边路过,忽然回头,冲这鹦鹉做了个鬼脸。
她有心要吓唬它,驱使着体内的灵出现在脸上,顿时脸上波纹不断,水光明亮,她整张脸都好似化作了水一般,朝着鹦鹉扑去。
危险。
鹦鹉被吓的呆住了,咯噔一下摔倒在地,只剩下两个黑豆眼睛没了光彩,害怕的看着宋遇。
“以后见了老子,叫仙女知不知道。”宋遇收了神通,将脸一抹,大摇大摆的进去。
“李大人,我回来了!”
她一回来,解密司瞬间安静如鸡,她嘴欠,又小性,招惹不得。
很快,她就和解密司司长李必将梅山一行给说了,说的十分详细,一个地方都没落下。
李必都记了下来,这些卷宗所有捕灵师都能看,看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活下来。
他将梅山上的灵取名为“化骨”。
鹦鹉蹲在一旁,之前的神气消失不见,鹌鹑似的收拢翅膀,不敢多嘴。
它也不是一般的鹦鹉,是名为“小獬豸”的灵,传闻之中獬豸能够辨别好坏,十分公正,这破鸟能够分辨人有没有撒谎,所以叫做小獬豸。
但是小獬豸专门跟宋遇作对,不管宋遇说的是真是假,都说是假的,导致宋遇损失了不少银子。
因为刚来的时候宋遇不认识这是什么,叫它“彩鸡”,后来大家都不叫它小獬豸,只叫它彩鸡,因此恨上了宋遇。
李必看彩鸡没说话,一时惊奇不已,心道是彩鸡出了问题还是宋遇终于说了一回实话?
第十三章 夜市巧遇
“我中午没吃饭。”李必按下笔,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你说谎!”彩鸡立刻梗着脖子,斗鸡似的戳穿李必。
李必心道看来是宋遇说了实话,这才诧异的看了一眼宋遇。
小兔崽子,行啊。
“银子。”宋遇才不管他怎么看,摊手就要银子。
李必让人取了三张银票给她,还要多问两句,她已经抓着银票跑的影子都没了。
出了解密司,宋遇脸色不好,一动体内的灵,灵就压制不住,吃了她一顿。
身上的精气神都给抽走了。
苏勉骂了一句要钱不要命,背着她回去了。
他们住在朱雀门外的门瓦子街,这里不是汴河流经之地,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一两银子。
屋子不大,三间屋子加一个院子,杂草丛生,没人打扫。
在一些方面,宋遇和苏勉是共通的,比如懒。
宋遇一觉睡到晚上,睁开眼睛就问苏勉:“我听说武林上有一种功夫,叫做葵花宝典,你会吗?你要是会等下我们就去把钟离清给绑来。”
难受啊。
她仿佛一分为二了,身体不属于自己,只有思想和灵魂还是自己的,灵占据了她的身躯,每每出现,便要索食。
要是别人知道灵就藏在她的身上,那会不会把她给烧成灰烬?
只有钟离清能救她了。
苏勉坐在床边嗑瓜子:“葵花宝典没学过,葵花籽宝典学过。”
他嗑瓜子的速度无人能及。
宋遇不死心:“那你认不认识绿林好汉,会降龙十八掌的那种?”
苏勉道:“认识会十巴掌的,我也初学乍练过一点。”
宋遇:“......”
他看宋遇不吱声,只能道:“得得得,我带你出去找去行吧。”
两人换衣服出门,苏勉这回不打扮成女的了,穿的风流倜傥,将宋遇打扮成小少爷,直奔龙津桥夜市。
这里包罗万象,不比内城秩序俨然,什么人都有,因此没有年轻女子来。
吃的东西从朱雀门的旋煎羊摊子开始,一直排到龙津桥的须脑子肉打止,能撑炸十个宋遇。
“你瞧吧,武林高手都在这里了,看上哪个了,哥去给你问去,只要肯出钱,别说是钟离清,就是官家也绑的来。”
官家就是皇帝赵钦。
苏勉是个混不吝,只要办的成事,什么手段都能使,摇着扇子,指了指在那里表演倒吃冷陶赵野人和吞铁剑的张九哥。
宋遇买了一个去皮去瓤的香瓜:“就这,你连钟离清的门都进不去。”
刚要把牙齿往香瓜上磕,忽然前面吃野鸭肉的地方轰然大乱,吵吵嚷嚷的叫了起来。
张九哥正吞着剑,被冲过去看热闹的人撞了一下,差点当场逝世。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
宋遇和苏勉也围了过去。
只见里面一条脏凳子上坐了个白净脸的中年人,脸涨的通红,一看就知道是被鸭骨头卡住了。
“你看他,有钱。”宋遇嘿嘿一笑。
“就是他身边那几个人有点娘里娘气的。”苏勉看的比她要细致。
宋遇翻白眼:“谁能娘的过你,大好一个男人,不娶我就算了,非要跟我做姐妹。”
她说着,张开饕餮之嘴,将牙齿插进了香瓜里。
这种时候最不缺出主意的,在那里七嘴八舌。
“快去柏郎中家。”
“柏郎中医小儿的,去大鞋任家。”
“任郎中是产科的,瞎说呢,去山水李家,口齿咽喉药,一绝啊。”
众人说来说去,那几个随从不知道要听谁的好,正急的冒汗,只见众人忽然安静下来,看向了宋遇和苏勉。
“嘿,这不是小宋大人在这儿吗,她化骨头那是一绝啊!”
苏勉道:“化骨头好说,价钱可不便宜啊。”
一个发面馒头似的随从忙道:“只要办的好,要多少有多少。”
苏勉这才推了一把宋遇:“瞧瞧去。”
那随从原以为众人说的一绝是苏勉,结果一看,竟然是宋遇,心道这小孩看着自己都要断气了,能行吗?
好在坐着的中年男人十分痛苦,招手让宋遇只管上前。
宋遇化骨头确实是一绝,她没开天眼,但是一些小东西学的很精。
她将牙齿从香瓜上拔下来,知道这个瓜今天是吃不成了。
随手取了一碗清水,面东而立,左手掐三山诀端好水碗,右手剑诀在水碗面上,先画井字,最后一笔顺出三圈,口中念念有词。
“吞骨山,化骨丹,九条黄龙下深潭,请动李老君,劈下天雷化骨灰,奉太上老君,三茅真君急急如律令!”
之后再添三笔,让中年人将这碗水喝下。
说来奇怪,原本不知喝了多少水下去都没用,这一碗水下去,他立刻就感觉到喉咙中的刺痛消失了。
“绝了。”
众人一看这情形,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赞叹。
中年人顿时满脸笑意,拿着钱袋子要给宋遇。
宋遇却拒绝了,愁眉苦脸道:“我拿了钱也没什么用。”
苏勉扇子“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心道她的脑子是不是也被灵吃了?
“哦?你不想要银子,那你说说看想要什么?”中年人笑的高深莫测。
好像不管宋遇提出什么要求,他都能满足一般。
宋遇道:“我就想见见钟离清大人。”
中年人哈哈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明天晚上你去大相国寺,一准能见到。”
“当真?”宋遇激动不已。
“当然,拿着这个去,自然就能见到了。”中年人解下来一块玉佩递给苏勉,笑着走了。
宋遇看着几个人走的没影,一拍苏勉:“看看什么是运气!”
苏勉疑惑道:“他是钟离清的爹?”
宋遇压低声音:“你忘了,官家最爱干什么,微服私访啊!”
“你说他是......”苏勉惊呆了。
赵钦这个皇帝,最爱的就是微服私访,据传大街小巷都曾经留下过他的脚印,苏勉说那几个随从娘里娘气,宋遇的小脑袋瓜立刻就想到了。
有了这块玉佩,见钟离清从此不是难事。
第二天傍晚,两人一起去了相国寺。
今日是相国寺“万姓交易”开放的日子,每个月五次,他们一来就赶上了。
相国寺五百余亩地,辖六十禅、律院,中庭两庑能容纳万人,一到万姓交易的日子,热闹非凡。
但凡是来京城转售货物的人,必来此处,卖的东西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许多东西甚至是只有在“万姓交易”的这一天才能买到。
第十四章 相国寺
两人先到大门,当头就是一块牌匾,是前朝皇帝亲笔所书的四个大字,“大相国寺”。
颜筋柳骨,入木三分。
还没进去,便听到沸反盈天,叫嚷声不断,宋遇和苏勉欢快的奔了进去,搂着第一道门里的猫儿狗儿亲热一番。
这里全是卖这些东西的。
沾了一身的毛,两人才继续往里走,里面也是摩肩擦踵,琳琅满目,喊价的和还价的拉着嗓门博弈。
等到了最靠近佛殿的资圣门前,两人手里已经抱满了吃的,嘴也塞住了。
再买就要抱不住了,两人匆匆忙忙挤过人群,还没走多远,就被一个素衣书生撞了个满怀。
“黄......”苏勉嘴里东西太多,张不开嘴。
撞他们的人是黄庭坚,拿着一份手稿,喜的眉开眼笑,逢人便道:“真迹,这是真迹啊,宋祁的手稿,这可是真迹啊!”
他大概是要乐疯了,众人也怕把他那一份手稿给弄坏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宋遇心道:“我要是写上几个字,死后会不会也有人捧着自己的手稿这么癫狂。”
虽然她是个文盲,但是这不妨碍她无边无际的幻想。
苏勉道:“赶紧走,再不走我屁股都要被人摸亮了。”
天气热,人又多,他打扮的姿容出众,妍丽芳菲,个高腿长,一些泼皮就来来回回的在他身边打探,上下其手,他已经用拳头暗暗打了三个了。
至于宋遇,因为瘦小,正在人群之中随波逐流,泼皮眼里都没见着她。
“娘的,哪来这么多人。”
宋遇骂了一声,也顾不得去捡地上的东西,和苏勉到了资圣门,这里有两个和尚守着,寺门紧闭,里面便是皇家寺庙,一般人很难进去。
“大师,我们是来找钟离清大人的,这是信物,烦请转达。”
苏勉客客气气将皇帝的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皇帝身边之物,钟离清常在皇帝面前行走,不可能认不出来。
左边那个僧人接了,让他们稍后片刻,便打开门进去了。
宋遇从门缝往里看。
门内隐约能窥见罗汉金身,听说这里面有五百尊罗汉,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们说是就是吧,也没人这么闲的去数一数。
不到片刻,小僧人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宝相庄严的僧人。
此人法号了相,对他们道了几句佛语,然后将他们领了进去。
一进去,宋遇就看的眼花缭乱。
这才真正的进了相国寺,里面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覆盖着黄绿琉璃瓦。
当真是金碧辉煌,云霞失色。
了相放慢脚步等着他们观看,足足一刻钟,才将他们带到了八角琉璃殿。
钟离清在偏殿看书,见了来人,面上笑吟吟的,将书合上,命身边的侍从去上茶。
宋遇打眼一看钟离清,一身白衣,面如白玉,眉目似远山,看着病弱,这容貌却是如同明月一般光彩夺目。
她心里突突直跳,跳的她头晕目眩,口燥舌干,鼻血都要涌出来。
好看,太好看了。
钟离清见她失神,只微微一笑,十分温和:“不知两位姑娘找在下何事?是否求药?”
他是官药司的司长,手里什么药都有。
宋遇喃喃道:“是,钟大人,我求药,我这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
苏勉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色坯。
钟离清见怪不怪:“在下复姓钟离,既是心病,我这里有一瓶药丸,无事的时候姑娘噙一丸吧。”
他让小厮康明将一个白瓷瓶拿了过来。
从小厮的麻利程度上看,这药恐怕是量产的,见了姑娘发晕,就发一瓶。
偏偏宋遇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当宝贝似的撰在手里。
苏勉在一旁看着,气的自己也心口疼了。
他对宋遇的感情十分复杂,有时他把宋遇当女儿,有时当姐妹,有时当兄弟,虽然不是爱意,却也是亲密无间的。
猛然一见宋遇为了别人春心荡漾,就十分的不痛快,看钟离清哪儿都不顺眼。
将神魂颠倒的宋遇拨开,他瞪了钟离清一眼,好像钟离清不该生的这么好似的。
钟离清被他瞪了一眼,倒是有些新奇,毕竟长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被姑娘给瞪了。
苏勉看他依旧是个很有耐心的样子,一肚子气没处撒,只能忍气道:“大人,我们来是为了灵......”
话未说完,钟离清忽然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原来了相领着两位僧人进来了。
左边的一位眉毛花白,右边那位胡子花白,是来和钟离清说禅的。
他们说禅并不因为宋遇两人在而耽误,反而人一多,更加舌灿莲花起来。
宋遇只听懂了“阿弥陀佛”四个字,其他的时间都在偷看钟离清。
好不容易等两个和尚离开,能够说正事了,钟离清又挡住了他们。
“今日已晚,两位就留在这里休息。”
宋遇也花痴的够了,抬脚要跟着小厮走,钟离清又一句话,让她脚下一个踉跄,栽在了苏勉身上。
“相国寺中有灵物盘踞,过多的消息我也不知,能否过的了今夜,就要看个人缘法了,过了,咱们再来说其他的事情吧。”
这里有灵?
灵这玩意儿不要钱吗?
而且钟离清是怎么知道的?
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宋遇和苏勉被安排在了相邻的两间屋子。
眼看着月亮升起,宋遇干脆倒头睡下,心道在寺庙里,这么多菩萨佛祖,难道还能看着灵撒野不成。
苏勉也是一个想法,两人放宽了心,一睡就是半夜。
半夜的时候,宋遇迷迷糊糊之间听的屋子里一阵响动,以为是老鼠,便随手将枕头丢了下去。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随后再次窸窸窣窣的响了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睛,就见房门开着,乌云蔽月,天色是一种青黑之色,将一切都粘稠住了。
门开了?
她心中一惊,迅速清醒过来。
睡觉的时候苏勉嘱咐她锁好门,她记得自己锁好了,怎么会开了?
有人进来了?
她大气不敢出,也不动弹,只用余光去看屋子里的情形。
床脚边,有一团漆黑的东西,像是个人趴在地上慢慢爬动,眼看就要爬到床上来了。
她悄悄坐起来,想要看清楚这个登徒子是谁,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登徒子不去找苏勉,怎么会来她这里。
她心头一阵狂跳,看着这一团黑影以一种蜘蛛似的模样动作,悄悄起身,将床头放着的烧火棍拿了起来。
第十五章 惊吓
“砰”的一声,宋遇操起烧火棍就打了过去,一下正中这黑影。
黑影被打之后,停止动作,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抬起了头。
青黑的天光之下,宋遇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竟然是了相!
但是他此时的样子,分外狰狞,脸上布满纹路,好似被风吹出来的沟壑一般。
他的眼睛鼓出来,眼珠子随时都要落地,眼中一片血红,而嘴角裂开,一直裂到了耳朵根下,口齿之中涎水不断滴落,带来腥臭之气。
牙齿尖利错落,整个嘴里都是牙齿。
而他的手脚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盘在一起,发出沙沙的蠕动之声。
宋遇贴着墙壁,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要炸了。
而了相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停留,而是飞快的爬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遇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哆嗦着敲开了苏勉的门。
“灵、灵......灵来吃人了。”
苏勉皱眉,将她让了进去:“你见到了?”
宋遇点头:“就是了相。”
要不是了相,她还没有这么害怕。
一个白天方头肥耳、面带佛像、老成持重的年轻僧人,忽然变成了一个怪物,这种震惊才叫人害怕。
苏勉再次皱眉:“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你睡吧,我出去守着。”
他说罢就将外衣穿了。
宋遇摇头:“睡不着,你也别出去,一会儿我还要去救你,救你一次,我要去了半条命。”
“你这可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苏勉想抽她。
“好好的,你咬我干嘛。”宋遇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苏勉:“......”
他作势要打宋遇,就是做个样子,还没真打,宋遇已经还上手了。
闹了半天,苏勉将宋遇拎到凳子上坐下:“精神足的很啊,来来来,学个字。”
宋遇立刻如坐针毡,开始心不在焉,哈欠连天,困意排山倒海而来。
“镜子的镜字,看清楚没有。”苏勉逼着她写。
宋遇勉强写了十遍,表示自己要去茅房,并且请姐妹作伴。
苏勉骂她是懒人屎尿多,站在外面给她把门。
宋遇一边撒尿,一边辩解自己是茶喝多了,刚低下头,说了一半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茅房下面有一张白花花的脸,正对着茅坑。
竟然是了相!
他双眼依旧通红,从满是利齿的口中生出来一条猩红的长舌,朝着宋遇卷来。
“啊!”
宋遇这回无论如何也镇静不下来了,狂叫一声,抓住裤子就往外冲。
“色、色鬼!”
“什么!老子打死这个狗日的!”苏勉一脚把竹子踩断一根,抄起竹竿就冲了进去。
可是里面空无一物,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宋遇在外面哆哆嗦嗦的系裤腰带,等苏勉出来,两人火速逃进了屋子里。
另外一头的钟离清早在宋遇第一次叫门的时候就醒了,此时在窗前看了全过程。
他身份尊贵,是皇帝唯一的外甥,家中独子,按理说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可是不知为何,总是冷冷淡淡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可能是体弱多病,吃的补药太多,成了精了。
身后站着他唯一的小厮康明,康明看着自家少爷鬼魅似的站在这里发呆,自己先吓出来一身冷汗。
不过转念一想,少爷好歹还是个活人,比外面溜达的邪物强,因此壮着胆子道:“少爷,您还是早点歇着吧。”
钟离清还在那里想:“这个宋遇倒是很有意思,竟然带着两个灵还没有死......不过灵很复杂,不知她能顶多久,我倒是可以帮她一把......”
直到康明叫了他两次,他才回过神来,慢条斯理的返回床上,然后坐在床上又想:“那个叫苏小勉的也挺有意思,竟然敢瞪我。”
因为常年的无所事事,他能将一点小事往死里琢磨。
就连梦里,他也在可劲的想事情。
而宋遇惨白着脸进了苏勉的屋子,脑子里全是了相那张大脸和血红的眼睛。
还有利齿,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怪物。
名为灵的怪物。
相国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还有钟离清,他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也是个捕灵师?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除去了相那张无处不在的脸,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苏勉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对宋遇的恐惧不能感同身受,想着转移一下宋遇的注意力。
“那个镜字你再写一次。”
宋遇呆呆的站在那里,写了一笔,就不写了,忘记了。
“学了一个字,一泡尿就尿出去了。”苏勉叹气。
宋遇只听到一个尿字,心道这个字我会啊,当场给他写了一个。
苏勉气的心口疼,拿起钟离清给的小药丸吃了一粒,结果发现是陈皮山楂糖。
......
更疼了。
日交四更之时,相国寺的钟声响起。
钟鸣之声涤荡黑暗,驱除邪灵,迎接黎明,风雪无阻,被称作“相国霜钟”,只要听到这钟声,居住在内城的官员便开始准备上朝了。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不过美好的祝福绕过了宋遇和苏勉。
他们两人一晚上没合眼,感觉自己一脚踩在了火坑里。
“我们找钟离清问了除灵的事情就走,晚上肯定得出大事,让其他人来。”宋遇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白白的牺牲。
“嗯。”苏勉掂量着烧火棍,琢磨着什么时候去买把宝剑。
“要是钟离清不肯告诉我怎么办?”宋遇不知道钟离清到底是个什么人,摸不准。
苏勉大手一挥:“那就绑票,这么个病秧子,十巴掌就够对付他的了。”
在这件事情上,宋遇无脑听信苏勉,而显然,苏勉无脑。
此时钟离清也醒了。
他十分畏寒,穿了件披风,风一吹,当真是崖岸青松,千仞无枝。
宋遇勉强将目光从他脸上撕下来,落到地上。
“做作。”苏勉暗骂一声。
骂归骂,吃归吃,两不耽误。
桌子上摆放着热茶和早点,两人豪放的吃吃喝喝,把中午那顿一起带进了肚子里。
谁都没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就好像了相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他们三个人一起做了而已。
钟离清没找到下筷子的机会,喝了杯热参茶,吃了一粒十全大补丸。
吃完,他将自己面前的碗筷整整齐齐摆放好,看着宋遇的肚子鼓起来一团,心中暗暗替她着急。
再吃下去,肚子不会炸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