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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94 避避风头

    透过笼罩着香巴拉的浓浓雾气,从半空中往下望时,林三酒偶尔能从浓雾开合中捕捉到一闪即逝的画面。大地表面一块块断裂了,朝深处涌动掉落下去,仿佛一片烧开了、正在咕嘟嘟翻滚的岩浆。

    当雾气重新合上时,她从一片浓灰中收回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来的时候,空中客车和几架直升飞机都被他们这一行人坐满了;但如今能从香巴拉离开的人,却只需一架直升飞机就能挤下了。

    幸存下来的兵工厂成员只有五个人了,其中四个人都挨在林三酒身旁的座位上,一个比一个面色苍白。他们好像还很难消化刚才发生的事,时不时彼此低声交谈几句;从语调上来听起来,有点儿像是意大利语,林三酒自然一句也听不懂。

    余渊与另一个兵工厂成员坐在驾驶舱里——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会驾驶直升飞机——正试图靠着时灵时不灵的雷达,寻找返回的方向。

    当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忽然开口时,他们已经跌跌撞撞地一头扑出了灰雾,正逐渐接近了碧落区。

    “你必须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他盯着林三酒,似乎想努力表现得友善一些,但面颊上肌肉跳了一跳,又冷冷地落了下来。这句话不再是那种咕噜噜似的语言了——“我们对于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并不清楚,损失了这么多人,现在长官又被困在了地下,你和你的这位朋友都需要一起回兵工厂,向我们的上级解释一下情况。”

    “当然,兵工厂一定会对你们作出感谢的,”另一个女人立刻补充了一句,“毕竟你们救下了我们的命。”

    一旦他们发现了这整件事的起因,都是因为自己从梦境剧本中带出了寄生虫,恐怕兵工厂的“感谢”方式就值得商榷了。兵工厂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回护自己的人此时深埋地下,而说不说出真相,很有可能又不取决于她……林三酒想到这儿,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几个兵工厂成员似乎没想到她竟然如此配合,小胡子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这一架直升飞机离碧落区越来越近了;半空中各式各样的飞行器械也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一块童话中飞毯模样的道具紧挨着他们,从直升机身边呼啸而过——末日世界中没有航空管控,即使是中心十二界,大概也只能靠运气来避免事故。

    “我没有在碧落区降落过,不知道他们的规矩是什么,”

    林三酒身后的驾驶舱中,余渊正扬声对那副飞行员喊道,“这样,一会儿你来接手操控!”

    她听了心中一动,想转头又忍住了。过了几分钟,一道直通苍穹的影子就从天边渐渐地迎了上来,很快就被放大了,拉展成了看不见边际的阴影;无数飞行器像一只只围绕在巢边的蜜蜂,在钢铁手臂和出入口之间徘徊进出。

    “是时候了!”

    余渊在驾驶舱中喊了一句;那几名兵工厂成员只是抬起眼睛扫了一下,随即又低下了目光——在这一瞬间,直升机一侧上的两道门忽然同时被重重地撞了出去,伴随着“咣当当”的声音,它们扭曲着掉下了天空。

    在几个兵工厂成员反应过来以前,直升机就猛地歪了;一股强风灌进了机舱里,险些将人统统卷出去。当他们急忙拉住扶手、稳住身子时,余渊和林三酒隔着透明窗口对视一眼,从破碎的舱门中跃进了蓝天。

    “嘭”地一声,余渊身上蓦地打开了一只巨大的黄伞,一下子将他下落的速度扯住了。然而林三酒刚才处于好几个人的目光下,根本不能像他一样找到机会把降落伞找出来放在身上——在笔直的高速下落中,她眯着眼睛,好不容易看清了高空中那只降落伞的模样,急忙叫出了【战斗物品】。

    又一只一模一样的黄色降落伞,嘭地在下方打开了。

    那种连心脏都仿佛要脱离胸膛扑出去的失重感顿时缓解了,林三酒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攥住了绳索。她在风中忽忽悠悠地往下落,青黑色的大地平稳迅速朝她迎了上来,很快她就连地上一片片形态各异的屋顶都能看清楚了。

    “太冒险了,”意老师喊道,也被吓了一大跳:“万一它模拟不了——”

    林三酒没有回答她。

    因为在这个时候,从远方碧落区里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即使她身在半空,那警笛声依然刺穿了强风,隐隐约约地揪紧了她的心脏。

    她猜那架兵工厂的直升机上,一定有用于和碧落区联系的通讯频道——别看他们二人才刚刚跳出来没多久,前方数个起降台却反应迅捷,在同一时间打开了。四架模样整齐划一的飞行器,缓缓从滑行通道中露出了头,在天光下闪烁起了点点银泽。

    “快,快点落下去啊!”意老师尖叫道。

    “我又控制不了!”

    一旦那些银色飞行器扑进天空里,抓住两只降落伞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林三酒想了想,迅速将手抵在了降落伞绳索上,目光紧紧盯着远方的那几架飞行器;只要它们一起飞,她就决心立刻收起【战斗物品】,从半空中掉下去——毕竟地面已经不远了。

    那几架飞行器滑翔进天空中时的动作,快得叫人眼花。好像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两个长鱼型、弧线流畅的银影就投在了她的降落伞上。

    林三酒一直仰着头,当那两条阴影透过黄伞,落在她的眼睛里时,她立即收起了降落伞。【战斗物品】重新化成卡片,被她捏在了手心里;失重感登时重新攥住了她的心脏,将她直直向下拽去。

    银色飞行器反应极快,立即急速下沉,同时吐出了一片白网朝她罩了下来;她一下子被罩了个严严实实,像是被捕捉到的海鱼一样,被白网迅速收紧了。

    网绳贴在身上,即使她已经在高空中被吹得浑身冰凉,也不由被它冷得打了个战;定睛一看,她这才发现原来这种网是由某种软金属打的,坚固得惊人。

    林三酒透过网绳朝外张望了一圈,发现余渊也同样被金属网抓住了;他的黄色降落伞断成两半,飘飘忽忽地从蓝天中落了下去。

    两架捉住了战果的飞行器,掉转方向,朝碧落区起降台并头飞去。两只金属网在空中被吹得不住往后飘荡,彼此靠得最近的时候,大概有不足十米的距离。

    林三酒抬头看了看,在心里比较了一下金属网的长度,随即攀住绳索,勉强在网兜中站了起来。对面的白网里,余渊停下了挣扎,朝她投来了目光。

    双脚紧紧踩住两条网绳,她深吸一口气,下肢一蹲,全身重心都被放在了脚上;借着打出的一股意识力,她像荡秋千一样,将自己向后远远地荡了出去。

    白网裹着林三酒一起朝前高高扬起,在来到最高点的时候,交叉缠绕着的白色金属网突然一下消失了。在蓝天中,只剩下了一个无着无落、没处借力的人,在惯性作用下扑往了前方——掉下去的前一秒,林三酒伸长胳膊,一把抓住了余渊的金属网。

    当她手中那一张【金属网】卡片变成了两张的时候,她已经抱紧了余渊,二人一起从空中直直跌落了下去。

    好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之后,他们离地面已经不远了,更别说还有碧落区伸进天空的许多条长长的通道。二人借着几次摔落、攀抓的机会,总算是将下落速度打断了;在最后一次抓住了一个突出来的铁架后,林三酒手一松,双脚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走,”她一把拉起余渊,连气也不敢多喘一口,撞开了前方几个刚刚下了飞行器的进化者,匆匆一头扎进了碧落区。

    兵工厂显然还没有来得及通报整个碧落区来抓他们——毕竟现在离他们跳机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那架直升机很有可能才刚刚降落。二人抓住机会,趁着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已经混进了人群里,离开了碧落区。

    直到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了,二人才缓下脚步,粗重地喘息了一会儿。林三酒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也不知道是在掉落的过程中,被砸了多少次。

    “现在怎么办?”余渊皱起眉头,面上刺青在他浑身热汗下闪烁着墨一般的光泽。“咱们两个可都称不上外貌平常……要是兵工厂想找我们,还真不好躲。”

    “只要斯巴安回到兵工厂,我想……我们应该就安全了。”林三酒喘匀了气,有点儿犹疑地答道。“至少那时风头也过了。”

    有了母王之后,兵工厂哪还会在意是谁引发的事端?

    “在那之前呢?”

    林三酒犹豫了几秒,看了一眼余渊。二人结识以来,不过是短短两天时间,却已经一起经历了许多次生死危机;她想了想,低声道:“我在碧落黄泉有一个房子……很隐蔽。”

795 失而复得

    当那一片森森山林终于再次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林三酒像突然一下子脱了力似的脚步一软,半跌半坐地倒在了一片灌木丛旁边。四野空旷无人,仅有天地间一阵阵风吹得林海哗哗作响;放眼望了一圈,她才总算是松下了一口气。

    “你还好吧?”余渊紧跟着停下来,喘息着问道。

    林三酒点点头,自己也是一阵重一阵轻地喘不匀气。从她离开这儿前往兵工厂,其实只过了两天时间;然而在几番惊险生死之下,感觉上仿佛已时隔经年了一般。

    “我真是不明白,”想起那一夜前来刺杀她的兵工厂成员,她不由叹了一口气。“我去梦境剧本是为了找一个线索……怎么却带出了那种寄生虫?结果折腾了一大圈,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杀我。”

    “有人要杀你?”余渊一怔。

    林三酒朝他伸出一只手,借他一拉之力站起了身。“边走边说,”她拍拍余渊肩膀,指了一下前方。

    二人走进山林,灌木和草丛沙沙地在他们脚下被分开、又合拢了,只留下两道隐约的痕迹。走着走着,余渊忽然在顿住脚,四下看了看:“这儿是你受袭的地方吗?”

    “你怎么知道?”

    大概是见林三酒吃了一惊,他笑了笑,捡起一根树枝比划了几下:“虽然过去两天了,但你看……枝叶折断,和草被踩过的痕迹都还看得出来。”

    痕迹原来会残留这么久?

    林三酒对野外活动没有什么经验,只能盯着那几处踩断的草叶,皱着眉毛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特殊物品落在这儿了,”她也捡起了一根树枝,在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的地方,来回拨动着灌木丛:“或许还得要你帮忙找找。”

    “什么物品?”余渊一边走一边问道:“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化作了一片枯叶的模样落在地上,由于情况紧急收不回来,她就把它这么扔在山林里了;不过她刚把话说完,青年立即转过头来,刺青都掩不住他面庞上哭笑不得的神色:“你要在树林里找一片叶子?”

    那的确不大现实。

    “不过好在这片山林只是伪装投影,可以回收的。”

    林三酒一边解释,一边叫出了随Exodus一起买下来的伪装调控装置。尽管她已经对余渊产生了信任,不过仍然没有将整片山林都收起来,只将范围调整到二人身边几十米宽,轻轻转了一下圆钮。

    林立的树木、地上厚厚的落叶、一丛丛灌木……都迅速扭曲着缩进地面,消失在了土地里;重重幽绿之中,一块空荡荡的沙地颜色越来越大,像是一片不断扩展的斑秃,终于在触及到林三酒设定的范围边缘时停了下来。

    没有了树林投影,寻找目标来就容易多了;二人在四下找了几圈以后,余渊忽然叫了她一声:“你看,是不是那个?”

    林三酒循声望去,见他正用手中树枝指着远方地上一个小小的褐黄色影子,似乎正是一片叶子。

    她正要走过去瞧一眼的时候,从周围的树林中却猛地蓦然跃出了一个人影;一片红白色在眼前急速一晃,就冲向了地上那个褐黄影子——林三酒反应极快,一股汹涌的意识力紧咬着扑了上去,在那人捞起褐黄叶子之前,“砰”一声就将其重重地撞飞了。

    那人仰面摔倒在地上,那片红白色顿时慢下了转速,露出了它伞裙的模样。她一仰头,露出了一只尖尖的、涂得白白的下巴。

    是棒棒糖——或者说,是名叫“棒棒糖”的女孩之一。

    “她是兵工厂的人!”林三酒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几乎在同一时间与棒棒糖一起,纵身扑向了地上的叶子:“余渊,你替我留意周围!”

    棒棒糖毕竟离得近,不等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已经冲到了枯叶旁边。林三酒故技重施,再次释放出了一股意识力;就在这个时候,棒棒糖抬头朝她扫了一眼,身上伞裙急速开始了旋转——几道气流从她的裙角中腾地升了起来,围绕着她形成了几道高速漩涡。

    那股意识力猛地撞上了气流,一下子被卷了进去,瞬间就分解消失不见了。

    棒棒糖松了口气,赶紧弯下腰,从气流保护圈中伸出手抓向那片叶子。

    林三酒后背上登时急出了一层热汗,一股意识力骤然朝前汹涌而出,只是这次它的目标不是棒棒糖了——意识力与那女孩的手指尖,在同一时刻碰上了枯叶;棒棒糖的手指被意识力打得一滑,枯叶顿时轻轻飘了起来,落在了几步开外。

    “别来阻我!”

    女孩回头尖声叫了一句,一抬手,一片阴影就朝林三酒压了下来;后者脚步一顿,立即打开了【防护力场】,又重新冲了出去。然而仅仅在这不到半秒的工夫里,棒棒糖已经一把捞起了那片枯叶。

    她一站直身,那片阴影就消散了,林三酒甚至连它是什么也没看清楚——也许那只是一个威吓阻拦敌人的道具。

    “谢谢你的特殊物品,”棒棒糖似乎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轻轻松松地冲她一笑,转过身,一蹬地面朝前冲去:“再也别见了!”

    紧接着只听“咚”地重重一声闷响,她好像一头撞上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顺着前方空气软软地坐了下来。她刚才蓄足了力气准备要全速奔跑,因此这一下撞得极重,很快就从鼻子里缓缓地流下了两道血。

    林三酒一惊,忙止住了脚步。她在四周摸了摸,这才发现棒棒糖被围在了一圈透明屏障中;当她四下打量时,一片黑色盖子正缓缓地从空气中探了出来,把这个透明柜子封住了。

    “还好,”她正吃惊时,余渊从后头快步走上来,“我拦得还算及时。”

    “是你干的?这是什么?”

    林三酒望着透明柜子,发现它的内部还在逐渐“生长”出各种各样的不同东西;一串串灯泡在顶盖上亮了起来,金属杆伸展横架在玻璃柜里,一只只布偶公仔从对面玻璃上现了身……她仔细看了几眼,莫名地觉得这个东西有点儿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这是你的能力吗?”

    “不,是我的物品,不过和我的能力多少也有点儿关系。”余渊紧盯着透明柜子说道。

    在他说话时,一个操作台也从透明柜子外侧升了起来——当他把手放在那根操纵杆上时,林三酒猛然一下想起来了。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再一抬头,果然在玻璃柜子里看见了一只刚刚伸下来、还在摇摇晃晃的金属爪。

    “这,这不是抓娃娃机吗?”

    “……是。”余渊挤出了一个字。

    在明亮的灯光下,她能清楚看见他布满刺青的皮肤下隐隐泛起了红——余渊头也不抬,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币;硬币当当地滚落进去后,抓娃娃机里的灯光登时一亮,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

    “它必须要硬币才能启动,”在叮叮咚咚的音乐声里,余渊小声说道:“所以我在每个世界里都收集了很多。”

    林三酒望着玻璃柜里一动不动的棒棒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了:“那她……你现在……接下来要怎样?”

    【抓娃娃机】

    电子游艺厅和赌场里喜闻乐见的骗财工具之一,抓起来的东西总是会在来到出口之前就掉落下去。布偶娃娃或许还有抓到的机会,假如机器里放的是冰淇淋、电子产品或者美金现钞,那只金属爪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连“抓”这个动作看着都那么虚伪。

    如今这一款游戏机,被用来打劫了。

    本特殊物品,意在打造一种劫匪与受害人之间的动态平衡。被困在玻璃柜子里的受害人,虽然失去了行动能力,暂时变成了“布偶”;不过并不表示他们就变成了劫匪砧板上的鱼肉——想要从受害人身上抓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劫匪必须具备高超的抓娃娃机操作技巧,花费硬币、使用操纵杆,一点点把东西抓起来再挪到出口才行。

    PS:每次使用本物品,只有五次抓娃娃的机会。五次以后,抓娃娃机则必须被收回,受害人恢复人身自由。当然,假如这个受害人没跑多远又被困住了的话,那么就又有五次抓娃娃的机会了。

    在幽静的山林之中,突兀地多了一块光秃秃的沙地。在远处林海沙沙作响的背景音下,林三酒耳边却是叮叮咚咚的欢快音乐,眼前也尽是抓娃娃机上一闪一闪的彩光。

    “也……也就是说,你要用这个金属爪,从她手里把叶子拿过来?”她迟疑地问道。

    此时的棒棒糖,维持着那一个背靠玻璃墙的姿势,额头已经青肿了。她下半张脸都被血糊满了,却连抬手擦一擦也不行,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眨动转圈。她的一双手,都一动不动地摊在地上,其中一只掌心向上,正躺着一片褐黄枯叶——正是【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

    “没错,”余渊呼了口气,伸手握住了操纵杆。“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就是那晚袭击我的人之一,不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要我的特殊物品。”

    林三酒话音一落,玻璃柜里顿时传来了一阵“唔唔”声;那女孩此时脸上连一丝肌肉也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睛瞪圆了,也不知道是想要说些什么。

    当那只金属爪摇摇摆摆地朝女孩滑去时,林三酒居然开始有点儿紧张了:“你……抓娃娃的技术好吗?”

    “这个抓娃娃机是我在黑市买到的,你猜花了我多少钱?”

    余渊说话时,金属爪缓缓下沉,落在了棒棒糖手掌心上。林三酒的鼻尖都贴在玻璃上,死死盯着那只爪子——金属爪慢慢合拢,像是挠痒痒一样刮过女孩掌心,从褐黄枯叶上划了过去,最终提起来的时候,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看着什么也没抓着的金属爪又一路摇晃了回来,难掩失望之色:“我猜不出来。”

    “只花了五十个龙特。”余渊神色不变,看起来还是一样镇定,大概是对它抓空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么少?”林三酒不由一惊,“一个特殊物品,怎么会这么便宜?”

    “因为没人抓得上来东西。”余渊一边说,一边又放进了一个硬币。“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当时有一个什么游戏化末日世界的特产展销会,有人一连试了三四十次,连一个娃娃——普通的布偶娃娃——也抓不起来,所以一直放到最后也没卖出去。”

    第二次,金属爪总算是把枯叶抓住了。然而在往出口处晃悠的时候,林三酒眼看着那片枯叶从金属爪的缝隙中,轻轻忽忽地飘落了下去。

    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着第三枚硬币被塞进了机器里。她不想再盯着金属爪看了,向余渊问道:“那为什么你把它买下来了?”

    “一个原因嘛,是因为我喜欢玩抓娃娃。”余渊操纵着金属爪,再次捡起了枯叶;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又把手伸进了衣兜里,拿出了第四枚硬币。“我就是那种老觉得自己下一次能抓起来的人,以前每次去电子游艺厅,都在抓娃娃机上花不少钱。”

    也就是说,她还是得做好再次战斗的准备……林三酒看了一眼棒棒糖。那女孩双眼正钉在金属爪上,看起来只要一恢复行动自由,马上就会去抢叶子。

    “当然了,一盒十块钱的冰淇淋,我花四十块钱也抓不起来。”余渊叹了口气,掏出了第五枚硬币。

    “还有别的原因吗?”林三酒已经放弃希望了,她浑身紧绷,只等抓娃娃机一消失,意识力就会立刻倾涌而出。

    “有。”余渊一边操纵着金属爪子,一边答道:“我后来在末日中产生的能力,让我非常适合这样的特殊物品。”

    诶?

    林三酒一怔,转头朝他看了一眼——金属爪恰在此时一开,褐黄枯叶在她的目光中缓缓下落,掉进了出口里。余渊弯下腰,掏出褐黄枯叶递给她,笑道:“应该说,只要涉及到机械操作,我就天生比别人精通得多。”

    叶子在一念之间,变成了一张【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的卡片,从林三酒的手心中一闪而没。

    抓娃娃机紧跟着消失了,棒棒糖立即从原地一跃而起;二人立即后退了一步,却见她伸手抹了一把口鼻上的血,哑声骂道:“我要你的特殊物品,是因为我踩进了你布置的签到副本!因为找不到它,我和火臂两天没有签到,火臂今天早上已经遇难死了——你还敢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拿到它!”

    感觉到余渊转头看了自己一眼,林三酒叹了口气:“我忘了。”

796 四个人的蛰伏

    “兵工厂的战斗成员……”

    在几分钟以后,余渊有点儿迟疑地看了一眼林三酒,一边拍了拍衣服一边问道:“就是这个水平吗?”

    被山林环绕的沙地上,此时溅洒了斑斑点点的鲜血。一个穿着红白伞裙的女孩,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正趴伏在地上不住地喘息。

    林三酒也没料到,这一场战斗居然维持不到两分钟,他们就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棒棒糖给顺利击倒了。她皱起眉头打量了那女孩几眼,答道:“她比我印象中脆弱了不少。”

    棒棒糖挣扎着抬起头,一张脸上鲜血和白粉斑驳地混成了红泥。她瞥了二人一眼,断断续续地说:“我……如果不是我受了伤……你们怎么可能抓得到我?”

    “因为你没签到,所以你身上发生了副本里所说的致命危险?”林三酒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危险?”

    棒棒糖啐了一口血,声气低弱下去:“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等我……你等我……”她忍不住有点儿哽咽了,顿了顿,才带着鼻音说道:“你等我遇险死了的时候,不就都知道了。”

    她说完将脸埋进沙地里,蜷起了肩膀,一副等死的样子。

    大概是过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棒棒糖有点儿犹疑地重新抬起了头。林三酒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叹了口气:“你还有多久传送走?”

    棒棒糖的眼妆全花了,在那一片青黑污渍中,泪光闪动了一会儿。

    “四个月。”她低声答道。

    “这个时间我还承受得起。”林三酒不等她明白过来,一把抄起了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棒棒糖一惊,忙挣扎起来——绑住她的绳子,是余渊的一件特殊物品;她使足了力气,却只把一张脸涨得通红。

    “走吧,”林三酒将她拦腰抱起,扛在了自己肩膀上,回头冲余渊招呼道:“一会儿你替我把她眼睛蒙上。”

    “等等,你要对我怎么样——”

    在棒棒糖一阵尖似一阵的叫声里,林三酒恢复了山林投影,带着余渊来到了大裂谷边缘——在伪装投影下,现在它看起来是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河,正在灰蓝色的辽阔天空下,一阵一阵地咆哮着白泡沫般的浪花。

    用几件衣服把棒棒糖的脸严密地包好以后,林三酒小心地走进了“河”里。余渊似乎头一次见识到伪装投影,掩不住一脸惊奇;当他抱着棒棒糖沉进河水里,却发觉自己一点儿也没被打湿时,甚至还忍不住“诶?”了一声。

    出于谨慎起见,林三酒没有卸掉大峡谷中的伪装投影。在重重河水的遮蔽下,一行人越往下走,光线也就越暗;天光映在水波里,水波隐隐流动着影子,人就在明暗不定的水影中穿行着——直到她再一次见到了Exodus。

    在水波闪烁流动的重重光影中,雪白的Exodus正静静地等待着她;好像不管在外历经多少风险,它总是会在这儿一直等下去……她伸手轻轻摸了摸Exodus的外壁,不由涌起了一阵疲累和放松——她竟生出了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总算是到家了。

    “欢迎回家,执理人。”莎莱斯柔和地说道,“今天有客人吗?”

    “是的,”林三酒听着它的声音,面上忍不住泛起了一点儿笑意:“不过只有一个是客人,还有一个也是要丢进监狱里去的。”

    “好的。那么上一个囚犯怎么处置呢?”

    监狱里此刻还关着一个卧鱼。

    “我去把他带出来吧。”她答了一句,转身望向余渊。她本都已经做好准备要在他开口问“这个房子里竟然有监狱?”的时候,回答“是”了——然而一抬头,却发现那青年正愣愣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四周,满面迷惑,好像连她与莎莱斯的对话都没听见。

    “怎么了?”

    余渊一惊,收回目光:“这……这就是你的房子?”

    “对,有点难以想象吧?”林三酒拍拍金属墙壁,笑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

    余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扫视了几圈。

    莎莱斯安排的单人驾驶舱,无声无息地漂浮了过来;二人各自坐进了一只驾驶舱里,按照莎莱斯的导航朝监狱驶去。

    一道道铁门在二人面前蓦然张开,缩回了墙壁里;他们通过后,几何形状的钢铁就再次咬合在一处,形成了沉重的大门。余渊确实对操纵机械十分精通,哪怕他是头一次接触这样的单人驾驶舱,又一直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他行驶得依旧又快又平稳。

    在监狱区长长的通道里,此时只有一间牢房门下亮着灯。林三酒走下单人舱,将手掌按在门上,门顿时轻轻滑开了,洒出了一片毫无温度的白光。

    “我回来了,”她扬声喊了一句,“你可以出来了。”

    牢房是窄窄的一个长条儿,空空如也,只有最里头的墙角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人影腾地从床上坐起身,似乎一时间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当卧鱼终于反应过来时,他手忙脚乱地裹着一张床单冲向了门口:“你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我身上的东西呢,快还给我!”

    刚在牢房里待了两天,他肉乎乎的双颊就瘪下去了不少。由于怕他趁自己不在时不安分,那一天林三酒将他身上东西都剥了个精光才离开。

    “给你,”她叫出几张卡片塞进他的怀里,转身拎起了棒棒糖。“别乱跑,等我把她关起来,我们出去说。”

    那女孩一张脸顿时又涨得血红,却还是无能为力地被她拽进了门。目光一落在那件伞裙上,卧鱼顿时睁大了眼睛:“她是,她是那天袭击我们的人!”

    “对,”林三酒将棒棒糖扔在凌乱的床上,转手叫出了【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她小心地避开了正徐徐打开的签到副本,冲那女孩嘱咐了一声:“你签到吧。”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棒棒糖双手被反绑着,一时间站不起来,只能歪在床上问道。她满面狐疑,一会儿看看门口,一会儿看看签到副本,“你抓我过来,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别的目的,不让你死而已。”

    “不让我死……”女孩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林三酒顿了顿。

    “对于你来说,你死我活才是常态吗?”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棒棒糖抿了抿嘴唇——她粉红色的唇膏已经脱得斑驳了,在下巴上晕开了脏脏的一片。“所有人,不都是靠着你死我活才走到今天的吗?”女孩翻起一双眼珠,在刘海阴影下只能看清她的眼白:“你既然能来到十二界,那么你也不例外。更何况我还曾经刺杀过你。”

    “你只是听令行事。”

    女孩却轻轻冷笑了一声。

    “老天,”棒棒糖充满了嘲讽地说道,“我可没想到今天会遇见观世音菩萨本人。别装了,你不如坦白一点和我聊聊,说不定我们还能达成共识。”

    “我给你五秒钟时间签到,”林三酒强压下转身就走的冲动,也有点儿不耐烦了:“时间一到我就走,你爱签不签。”

    棒棒糖犹豫了一瞬——她的决心下得很快,立即就咬着牙从床上翻了下来,伸脚踢了一下写着“签到点”的那一块地砖。

    见她一签完到,林三酒二话不说,立即收起了【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她同样将棒棒糖身上的一切装备衣物都收走了,仅给她套上了一件自己的睡衣,随即转身就走了。

    “喂!你给我松绑!”棒棒糖在身后高声嘶叫道,“别走,你松开我!”

    回应她的只是“砰”一声——牢房门重新合上了,将她的喊声给截断在了屋子里。

    卧鱼一眨不眨地盯着牢房门,面色一阵阵地青白交加。

    “怎么了?”林三酒坐进单人驾驶舱,叫了他一声。

    “你……你怎么会抓住她的?”卧鱼抹了一把脸,在她的示意下,挤挤挨挨地也钻进了驾驶舱里。他半个身体都在舱门外垂荡着,只靠双手紧紧抓着椅背:“其他那几个人呢?他们去哪了?这位大哥又是谁?”

    听见这个称呼,余渊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了,”她一边向餐厅方向驶去,一边答道:“那几个人你暂时不用担心了……但是这段时间兵工厂恐怕会把我咬得很紧,为了避避风头,我们两个人接下来会在这儿休息一段时间。”

    卧鱼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含混混的声音,算作回应了。

    “所以你也得留在这儿。”

    “什么?为什么?”

    “我说过,兵工厂正在搜捕我们,现在把你放出去,我不放心。”林三酒在一个侧餐厅门口停下驾驶舱,当先跳了下来。她为卧鱼拉开了门,将他像赶羊一样赶了进去——几人在桌边坐了下来,她笑道:“你们认识一下吧,毕竟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你们都要一起在这儿生活了。”

797 在Exodus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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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林三酒意料,这一段蛰伏的日子竟然十分平静,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两个多星期。?一看书??·y?k?a要

    在exodus里度过的时光,安逸闲适得几乎不像是末日世界,她甚至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时程表:每天一早与余渊、卧鱼二人坐下吃过早饭,随即去监狱区里打开【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让棒棒糖签到,顺便巡视一下房子。中午时她会洗个澡,接着一觉睡到晚上,在夜深无人时前往黑市签到。

    每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她都不得不花在了往返签到点的路上;好在那老机长与她成了朋友,应她要求专门在深夜里接应她,因此十几天下来,她始终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买了两张男性面貌的【面具】,轮流戴着它们出入黑市和木鱼论坛。她给斯巴安留了十来条消息,却一条回复也没收着;林三酒压根没有担心过他可能会在地下发生危险,想来应该是母王绊住了他的手脚。

    至于她发出去寻找朋友的启事,更是像石沉大海一样没有消息。

    “今天早餐有五种,”莎莱斯轻柔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执理人,请问你想要哪一些?”

    “为什么你叫我执理人?”林三酒在虚拟屏上选了一盘切果、一盘炒鸡蛋和一杯咖啡;当银色长桌向两侧打开,几份早餐一起徐徐升上来时,她随口问道。

    “因为你是exodus的执理人。”一向灵敏的莎莱斯,这一次却说了一句废话也许是因为她的问题不大聪明。

    余渊抬头瞥了一眼天花板。

    礼包给她的食物补给,有一半都进了exodus的食品库,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他们桌上的一日三餐。林三酒扎起一块哈密瓜,看着卧鱼用煎肉和鸡蛋饼将自己肉乎乎的两腮塞得鼓鼓囊囊。

    如果兔子他们在这儿就好了,他们一定会很喜欢exodus的。

    “今天你签奥时,”卧鱼一边说,两个鼓包一边上上下下地滚动,“昂我个昂。”

    “什么?”

    “……我说,帮我个忙。”卧鱼咽下鸡蛋饼,说道:“我们委员会唉,应该说过去的委员会了在黑市附近也有一个联络点。?一看书??·y?k?a要中央车站,你听过吧?我给你钥匙,你替我去看看吧,把我们委员会放在那个联络点里的东西拿回来……”

    他说到这儿,神色有点儿黯然,放下了手中刀叉。“现在委员会就剩我了……多少也是个念想。”

    说起来,她身上还有一个【中央车站寄存箱购买凭证1210号】,正好能够去瞧瞧那寄存箱里头是什么东西。林三酒点点头,向余渊问道:“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东西吗?”

    余渊眉头紧锁,慢慢将一口蔬菜粥送进嘴里,一声没吭。

    如果说这段平静的日子里有什么异样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个满身刺青的青年了。自打进了exodus以后,他偶尔就会流露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一旦他慢慢紧皱起眉毛,就说明他又陷入了沉思里,有时甚至连叫他好几声他也听不见唯独莎莱斯说话时,余渊却能够激灵一下清醒过来,跟着系统里的女声一圈圈转着目光。

    “啊?”他被林三酒叫得回过了神,“哦,没有。你注意安全。”

    不知怎么,当她这一晚下了飞机、在黑市签过到以后,眼前仍然晃动着余渊眉毛紧皱时的神情。

    他心里显然藏着一件事……或许他在时机合适时会开口的。

    放下了这个念头,林三酒在地图上寻找起中央车站来。

    与卧鱼的轻描淡写不同,中央车站其实离黑市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夜间的巴士极少,她不得不等了两三个小时,才总算等来了了一辆脾气很差的车当看见有人在等车时,那巴士冲她翻起了一双大眼睛般的车灯,引擎里传来了一道有意放得很重的叹气声:“现在是夜里两点,你除了搭巴士没有别的事干了吗?你没有女朋友吗?”

    车里黑漆漆的没有司机。林三酒与其他零星几个乘客一起,听着巴士抱怨了一路夜间班车的不易、组织不给开津贴、它的腰不好,所以不能走颠簸不平的路……当它总算驶进了中央车站明亮的灯光中时,她这才发现巴士前方挂着一行字“人性化班车,性格可调”。在这行字底下,一个转针被人打向右端,停在了一个“态度消极、满腹抱怨”的人格上。

    与碧落黄泉里许多建筑一样,中央车站也是在末日后新建起来的,充满了来自各界的进化者们天马行空的创造风格。在它亮如白昼的灯光中,纵横交错的轨道如同高架桥一样在头上盘旋着;一辆比一辆长得更不像巴士的交通工具,在车站两侧排得满满的,被“某巴士”之类的牌子分成了井然有序的许多条长龙。

    林三酒站在巨大的车站导图前,仰着脖子看了半晌,总算在密密麻麻的图形与点线之间找出了一行小字“联络点和寄存箱服务”。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指按住了这行字,再寻找自己此时的所在,因为这张导图实在是太大、也太复杂了,目光只要稍稍一转,就能叫人头晕眼花。

    老实说,这图比车站本身看起来还

    这个念头还来不及成形,她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嗤笑。林三酒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正站在滑板上,朝她笑着扬起了下巴。“女士,”即使这是末日世界,他倒仍然很有礼貌,“你要是不看这图,只怕早就找到寄存箱服务点了。”

    “啊?”

    “有一个进化者为了好玩,特地做了这导图放在这儿骗人,我们十二界的人都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摆摆手,脚一蹬地面,人就滑了出去:“你要找的地方,在幽灵火车区域后面!”

    他说得没错,中央车站虽然占地广袤,但布局规划十分简单清楚;林三酒只花了五分钟,就找到了“幽灵火车”区域。

    她猜测过这几个字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却没想到这儿确确实实就只是一个来往“幽灵火车”的地方:凡是残坏破损、不能继续运行了的火车,都会被拉到这儿来,不知经过什么办法,从那些报废的钢铁中提炼出了它们的“鬼魂”。一辆辆“死”后又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的火车,用它们半透明的身体承载起一个个乘客,带着他们消失在深夜里。

    林三酒望着一辆刚刚启动的幽灵火车,瞠目结舌。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乘客像是被包进琥珀里的虫子似的,漂浮在幽灵火车里晃晃荡荡、又迅速地远去了。

    “我也很惊讶……”一个模糊的声音从她身后远处低低响了起来。有一瞬间,她下意识地确信有人正在和自己搭话,但一转头,就意识到了自己产生这个错觉的原因。

    那个说话人离她很远,浑身破布条儿似的衣服摇摇晃晃正是见过了两次、又卖给她一本签到点手册的拖把布。

    这儿离丧家之犬旅馆很远,能遇见他,林三酒也不觉有几分意外。拖把布此时正和另外两个男人凑在一处,站在走廊的阴影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她走近几步一看,发现他们背后正是通往“寄存箱和联络点服务”的走廊。

    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引得另两人也投来了目光。好在她此时正戴着一张【面具】,拖把布没有认出她;只是他们随即住了口,有人掏出几根烟懒洋洋地点燃了,看来都在保持着沉默等她离开。

    林三酒想了想,蹲下身子,手指在鞋带上一阵摆弄。在那几个人没注意时,她悄悄地将【日记卡】塞进了砖缝里,随即站起了身。

    为了表现自然,她登上了第二班幽灵火车。

    那种双脚不沾地、仿佛被裹在一只巨大果冻里的感觉十分奇妙,在她跳下火车,沿着轨道一路往回跑时,甚至心里还有点儿隐隐的意犹未尽。幽灵火车的站点分布得很远,等她返回中央车站时,拖把布一行人早就不在原处了;她急忙摸了摸自己刚才驻足过的石砖地板,发现【日记卡】还在,不由松了口气。

    “……说到底,”日记卡是从拖把布话说到一半时开始捕捉记录的,居然也在卡片上称呼他为”拖把布”:“我只卖消息。”

    “这个消息价值不大,”戴帽子的人应道:“上一伙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说明那女人战力强,这一单有风险。”

    “你们应该也知道,万一找到一所隐藏起来的房子,那里头得有多少油水。”从日记卡的记录上来看,拖把布正在极力劝说另外二人:“她踩中了签到副本,一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可能在那房子里呆着,相当于一个没防守的金蛋……”

    林三酒的目光,慢慢挪到了下一行字上。

    “她是个肥羊,钱都拿集装箱放着。”拖把布咂了咂嘴。“别人拿走一些,她也没有什么损失……唉,那委员会名字起得好,没想到尽是一些没用的家伙。怎么样,你们这一票干不干?”

    “知道了,”另一个男人应道,“这两天我们先去踩踩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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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8 飞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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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三酒心念一动之下,一张卡片滑进了她的手里。壹看书

    初晨淡青色的天光中,卡片上那一行【喂,姐姐?】的字样正泛着微微一片亮。这是季山青特制的远程联络器之一,不过自从她拿到手以来,还是头一次派上用场。

    解除卡片化后,她坐下来,将这个沉甸甸的盒子放在了膝盖上。不知是什么金属的凉意,透过裤子布料沁进皮肤。她想了想,伸手拨出了第一通联络呼叫。

    呼叫音一波一波地响了起来,很快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截断了。

    “喂?”

    在这个声音入耳的这一瞬间,林三酒突然产生了一股渴望她真希望联络器另一端应答的人是季山青。曾经与她日夜相伴的礼包,在离开以后仿佛就留下了一块填也填补不上的空洞;目光所及之处,总是感觉少了一张白玉般的面孔。

    “是卧鱼吗?”

    她顿了顿,将蓦然强烈起来的思念重新压了下去。她几天前才在exodus留下另一部联络器,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我找到给你们委员会通风报信的那一个线人了。”

    委员会的名字起得虽然好听,但卧鱼与他死去的伙伴们,说白了只不过是十二界中无数不成气候的小型流匪之一罢了。这些人为了能在十二界活下去,一向是有什么干什么;今天遇见一个肥羊,他们便是“委员”了,明天碰到招工启事,他们又会变成货运司机。

    他们与拖把布一样,都生活在碧落黄泉这座金字塔中的底层。从这一点推想,拖把布能找上的武力,也不过是与“抑制通胀委员会”差不多水准的人罢了加之现在有了准备,林三酒还真不太担心exodus的安危。

    “……告诉余渊,我不在的时候,让他和莎莱斯多留意一下。他在系统里是宾客身份,莎莱斯会合作的。”简单地将事情解释了一遍,林三酒正在想自己还有没有遗漏,却听卧鱼忽然问了一句:“那、那我呢?”

    “什么?”

    “我,”卧鱼的声音仍残留着几分沉闷,她怀疑他是因为刚才想起了死去的伙伴,而悄悄落了眼泪的缘故“我……在系统里是什么身份?”

    林三酒顿了顿,决定还是干脆一点。“我没有在系统里登记你。”她直截了当地答道。

    “诶?那,可是,莎莱斯刚才还送了一杯果汁给我……”

    那是因为他在系统中既没有身份,日常需要又得靠系统来满足,为了避免产生困惑,莎莱斯就将他视作了二人的“宠物”。?????一?看书事实不大好听,所以林三酒只能报以沉默。

    “我说,”卧鱼犹豫了一会儿,呼吸声清晰可闻。“你……能不能把我也设置成宾客?老实说,以前我们也干过这种事儿,当然、当然是为了劫富济贫。我的意思是,我有经验,知道他们的路子。要是我有权限,起码能帮上你们一点儿忙。”

    宾客权限不仅能调整,还随时都可以被覆写,他这个要求还算是挺保守。

    “等我下午回去给你登记,”林三酒想了想,答应了:“我现在还要去一趟黑市。”

    看看时间,那一家“不择手段地生存!”也该开门了。

    靠着老机长每日接应往返,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现在有人暗中盯上了exodus,保持一个固定的日程很容易被人摸清楚行踪。为了安全方便,她必须再去催一催那家店店主毕竟从她留下定金起,都过了两三个星期了,她却还没见着自己飞行器的影子。

    那家店比上次更暗了,被笼在一片幽黑中,唯有角落里那一盏昏暗的白灯,将店里的物件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

    林三酒驾轻就熟地一矮腰,避过了头上数具尸体摇摇晃晃的脚,朝角落中的人影招呼了一声:“中午好!我要的东西有消息了吗?”

    她一出声,角落里立刻传来了椅子滚轮划过地板的声音;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个年轻得甚至稚嫩的声音:“你要的是什么?”一边问,那人一边站起身走进灯光里,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昏白的灯光里,他皮肤光洁、鬈发浓密,加上未发育前单薄纤细的身子骨,以至于林三酒差点将他错认成一个女孩。

    “你……你是谁?”她有点儿疑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孩子,觉得他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岁。“我是来找店主的,一个老人。”

    “找我就行了,我是看店的。”男孩子一扭台灯,将灯光对准了桌面,似乎在一个成年人面前正有意表现得很镇定:“你要的是什么?”

    “他什么时候回来?”林三酒迟疑了几秒,不愿意让他感觉自己瞧不起他一个小孩。

    “你说嘛!”或许是因为生长在十二界的关系,这男孩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今天店里送来的货,我都知道!”

    好像为了证明一切情况都在他的掌握中,他突然乱翻起文件来,不少纸片飘下桌子,又被他一把抓了起来。“你看,”他抖了抖一张纸,吸了一下鼻子:“订单来货登记!”

    尽管只是昏暗中迅速的一瞥,林三酒还是捕捉到了“飞行”两个字。

    “等等,”她立刻叫了一声,忙凑上去仔细看了看,不由又惊又喜:“就是这个!”

    店主老头儿只潦草地写了“飞行器具”这四个字,在那男孩领着她走向店后的时候,她仍然一点儿也不清楚自己未来的交通工具会是什么模样。她强压着兴奋,钻进了店铺后方一条狭窄的走道里;走道中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稍一不注意,大概就会一脚踩进什么金属器具里拔不出来。

    “诶,我忘记关店门了,”

    男孩的经验显然不如他刻意表现的那般丰富,他扔下林三酒、忙忙乱乱地去关了店门,又忘了拿登记表让她按手印;等她按完手印,男孩又意识到按得太早了,她还没拿到货那男孩里里外外跑了几趟,总算带她见到了那一架飞行器具。

    她曾向店主老头儿要求过,飞行器的外表最好平凡一点儿;但她当时显然忘了加上一句,该以哪一个世界的标准来衡量“平凡”。

    通体暗黑,没有一丝反光的飞行器,如同一只趴伏着的巨大螳螂一般,将面前两只长长的“镰刀”拄在地上。两把足有近十米高的“镰刀”直指天空,林三酒因为仰头脖子都酸了,才能看清顶部流畅锋锐的弧线。

    没想到那一个老头儿竟然弄来了这么惊人的违禁品。

    夹在两把“镰刀”中间的机身,看起来轻盈窄小得几乎不成比例。她走近了一看,才在一片暗黑中勉强看清了一道长方形的缝隙机门应该就是从这儿打开的。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它,光滑冰凉的质地在她指尖下沉默着。林三酒忍不住想象起来,当这架通体纯黑的飞行器,缓缓降落在一片雪白的exodus上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她知道从本质上来说,它们只是一处居所,一个交通工具;但它们对她来说,意义却远不止于此。

    在末日世界中流浪挣扎了这么多年以后,她终于开始一点点拥有掌握自己生活的力量了。

    这是一个开始;不仅仅是她被末日冲击得如同碎片一样的生活,或许连那一些不知飘零在何处、像一个个孤岛似的朋友们,也可以重新凝聚连接在一起了。

    眼下首先要做的,是把它驶回exodus才行。

    她抬头张望了一圈,除了上方有一处驾驶舱的环形窗口之外,连一个按钮、一个把手也没看见。

    “这……要怎么启动?”林三酒有点儿犹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男孩。

    没想到那男孩比她还要兴奋。他也许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个类型的飞行器,站在一把“镰刀”边上,不断上下打量着它,身子被衬托得更加矮小了。林三酒叫了几次,他才反应过来:“啊?我不知道。”

    “店主没有交代你吗?没有启动、驾驶和维护方面的资料吗?”

    男孩从飞行器上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加重语气说道:“我才九岁。”

    ……有道理,看来只好把余渊叫出来了。

    林三酒又呼叫了一次exodus,嘱咐余渊赶紧乔装一下赶来布莱克市场。不过即使他挂断通话后立刻出发,也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赶到;她想了想,决定先在黑市中逛一逛,消磨一下这段时间。与那男孩打了个招呼,二人又从狭窄走道中穿回了幽暗的店铺里。

    “你都按过手印了,你应该赶快把它带走。”那男孩咕哝着说。

    飞行器远远超过了林三酒卡片所能转化的重量。不过这句话倒是叫她疑惑起来,不由问道:“你们是怎么把它弄进院子里的?我一会儿总不能就这样开走吧?这毕竟是违禁品。”

    “我们卖的飞行器上都有伪造牌照,可以直接从院子里起飞,不会有人管的。”男孩一笑,模样很有几分骄傲。

    尽管等了两三个星期,但能这么顺利地拿到东西,还是一架这么超乎想象的漂亮飞行器,已经让林三酒感到很满意了。她笑着与那男孩道了别,转身往门外走去;当她矮下腰,避过头上的脚和身边各种各样的商品来到户外时,意老师说话了。

    “你有点儿没礼貌呀。”她的语气有点儿怪。

    “我怎么了?”林三酒一边问,一边打开地图,想找一个饮食店体验一下。

    “你出来也不向那个店主老头儿告个别?”

    “他在?”林三酒一惊。“在哪儿,我怎么刚才没看见?”

    “刚才他就挂在你头上。”意老师悠悠地说,“他的脚还从你肩膀上晃荡过去了。对,我没看错,就是那个店主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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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9 回归大峡谷

    当余渊赶到的时候,林三酒正蹲在夕阳下一处屋顶上,像一只猫头鹰似的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以她的身高来说,难为她竟能把自己缩成这么小的一团,以至于余渊在街上来回转了两圈,直到被一颗石子打中肩膀,这才发现了她。

    “你在那上头干嘛?”他仰头问道。这是一幢形状细高的白砖屋,大概有三层高,每一层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褐色小木窗,叫人想象不出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一边等你一边观察啊,”林三酒说着,从屋顶上滑了下来。她落到地上的时候,从最底层的玻璃门里忽然探出了一张脸,沉默地望着她;她从兜里掏出两个红晶递过去,那张脸又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门后。

    “你这乔装也太显眼了。”她收起了钱袋,对余渊说道。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在观察什么?”浑身都涂上了蓝色油漆,用以掩盖住纹身的青年有点儿茫然地问道:“你不是让我来开你的飞机回去吗?飞机呢?”

    林三酒叹了一口气。

    那家“不择手段地生存!”位于拐角后的那一条街上,正好处于白砖屋屋顶的视野范围内;考虑到它主人的横死,不得不说这块招牌看上去很讽刺。她刚才在屋顶上监视了那家店好几个钟头,但疑惑却始终没有减轻。

    “在等你过来的这段时间里,”在她简单解释了一遍之后,她有点儿烦恼地说道:“那个小男孩只出来过一次,还是因为和一个顾客试用某种伸缩雨伞。他似乎对我的去向一点儿也不关心,既没有跟上我,也没有出来打探过我的行踪。”

    “我明白了。”余渊皱起眉头,思考起来。“也就是说,这件事有可能根本和你没关系……碧落黄泉里虽然有人想要你的命,却没有人会给你主动送东西,何况还是一架这么昂贵的飞行器。我想或许只是那个店主惹上了什么仇家,丢了性命,然后他的店就被人给占去了。”

    林三酒望了他几秒,终于忍不住了:“对不起,你现在这张脸让我很难严肃起来。”

    “这是你的正事!”在层层蓝漆之下,很难说余渊的面孔是不是又涨红了:“你专心一点!”

    “好,好。”

    “那张进货单上,”余渊瞥了她一眼,“有没有飞行器到达的日期?”

    “据我回忆,没有。”

    满脸宝蓝色的男人又一次皱起了眉头:“那孩子的举止正常吗?”

    林三酒不知道一个末日世界里出生长大的孩子,正常来说应该是什么样的。

    余渊叹了口气:“那么我们只好回去看看了。”

    正如他所说,末日世界里每一天都有无数起厮杀争斗,这件事可能和她根本没有关系,她只是一个恰好在这时买了东西的顾客。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最好能够保持着这个身份不变……当林三酒弯下腰,从店主老头儿摇摇晃晃的脚下钻过去的时候,她告诫了自己一句。这一次,她认出了店主老头儿悬挂在黑暗中的尸体。

    将他悬尸在自己的商店里,与那几个他亲手所杀的人吊在一起,无疑是一种对他的羞辱。不管是谁干的,似乎都对店主老头儿私怨很深。

    “你怎么才来?”在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中,那男孩从游戏机上抬起了头。他打量蓝汪汪的余渊两眼,有点儿不满地对她说道:“如果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就关店了。”

    “那个,你常常在这里看店吗?”林三酒若无其事地问道。

    “以后都是我在这了,”他扔下游戏机,示意二人跟上他:“你要是想买别的什么东西,尽管来找我。”

    总是挥之不去那一股孩子想要伪装老练时,那种用力过猛的味道。

    “你没有进化吧?”走进黑幽幽的窄道里时,余渊刺探道:“你一个没进化的孩子,看守着这么一家店,你不担心吗?你父母呢?”

    “我当然不担心。”黑暗中,那男孩吸了一下鼻子,满不在乎:“没进化又怎么样,我家里人厉害着呢,谁敢碰我一下,立刻就要倒霉。再说,我说不定随时都会进化呢!”

    或许那店主老头儿就是这样倒的霉。

    几人走进院子里时,天色已经暗了。林三酒知道那架通体暗黑、螳螂一般的飞行器就停放在院子里,但直到那男孩摸摸索索地点亮了灯光,光芒勾勒出了它的形状,她才重新看见了它——在夜里,这架飞行器几乎完全是隐形的。

    “小姐,”当余渊满面惊羡地走近飞行器时,那男孩抹了一下鼻子——小孩子的鼻子似乎永远都像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不得不说,你买到的是一个好东西。”

    如果你不咬我手的话,我会很高兴地把它接过来……林三酒暗暗想道。

    她抬起目光,正好看见余渊抬起一只蓝手,放在了机门上。她正要提醒他这架飞行器的门上没有把手时,却只见那一片黑色在他手下蓦然轻轻滑开了,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你应该给它取个好名字,”男孩还在咕哝着,“如果它是我的,我就叫它……叫它……”

    趁他陷入了沉思的工夫,林三酒几步走进了机门里。这架飞行器内部空间不大,除了一名飞行员之外,只能勉强容纳下三四个人。各种各样的屏幕和仪器,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这个金属空间之内,其中十之八九她甚至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我连车都没开过几次,”她有点儿晕乎乎地说。

    “这真是一个美人。”余渊用赞叹的语气喃喃说道,手指轻轻抚过驾驶舱。说来也奇怪,被他碰过的地方,都像是注入了生命一般活了过来;各色指示灯接连亮起,舱内“啪”地一下充满了灯光。“我可以教你驾驶它……不,应该称作她,就像是称呼一艘船那样。”

    “黑须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让林三酒立即拧过了头。那男孩探进来一张脸——看来“黑须子”就是他给这架飞行器起的名字了。他看着二人,一脸警惕:“你们别想就这样飞走啊,余款还没有结。”

    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如果他们只需付过钱就能离开,大概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他们与店主的仇恨与林三酒无关,她以后也不会再光顾这家店,与这男孩的父母产生任何瓜葛了。

    “五千红晶,”男孩张口道,“之前那个老头儿说的不算数了。”

    其实店主老头儿之前要价更高。林三酒感觉自己像是个秃鹫,竟从一个人的死亡中捡了大便宜,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惭愧地迅速交接好了钱款,重新回到了飞行器中。

    在夜里飞回Exodus,谁也不会察觉这艘飞行器的。

    当这个庞然大物缓缓吐出了她的第一声引擎吐息时,林三酒紧紧地闭了闭眼睛。

    座位上几条交叉捆绑的安全带,正牢牢地将她束缚在了冰凉的金属墙上。一个雷达屏幕在不远处亮了起来,几条弧线彼此交错扫过的区域,形成了一个圆球体。尽管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她还是忍不住一遍遍打量着它们,猜测着每一个仪器的功能。

    “我刚才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驾驶座里的蓝人说道,“要是那个想杀死你的人在你的飞行器里放了一个爆炸装置,起飞后十分钟在半空中引爆,那可真是一个好点子。”

    “导致我死掉的点子,我可不觉得它好。”林三酒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既然你都想到了……”

    “放心吧,这艘飞行器里没有爆炸装置,我检查过了。”他伸出一只蓝手摆了摆,“相信我,我对器械构造非常精通……噢,除非我是那个人派来的敢死队员,为了和你一起同归于尽的。”

    “在升空的时候,不要开这种玩笑!”林三酒一句话出了口,身体猛然被一股压迫感牢牢地按在了墙上;她能感觉到飞行器倾斜过来,被引擎骤然推着脱离了地面,一头扎进了夜空中。

    沉闷的机械工作声隆隆地在耳边响了一会儿,余渊忽然高声道:“你看!”

    她一抬头,只见前方驾驶舱的窗外正飞快地划过去一丝一丝的云烟;随着他再次拉高飞行器,很快二人就冲破了云层,冲向了头上一片广袤星空。璀璨银河横跨过深蓝天幕,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无数银光,仿佛一场光泽闪耀的梦境。林三酒屏住呼吸,被星辰映亮了眼眸。

    只是在飞行器回归水平以后,星空也就从眼前消失了。静谧深蓝的幕布在驾驶舱前方无限地铺展开,偶尔会划过一片暗色的云。导航系统中已经装载了碧落黄泉的大陆地图,四周的夜空中也没有第二架飞行器了,他们不必绕路避开任何人的雷达,直直地朝大峡谷所在飞去——当然在地图上,那儿是一条大河。

    航程平稳了,林三酒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解开了安全带。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学会如何驾驶飞行器,还要给这美人一个名字……当然,黑须子是绝对不行的。她站了起来,在不大的机舱内左右看了一圈,对什么都是一片兴致盎然。

    “黑寡妇怎么样?”即使是第一次上手,余渊驾驶它时依然毫无障碍,仿佛已经驾轻就熟了。他将速度设置在自动巡航上,也出了几个主意:“或者刀锋?”

    林三酒很喜欢它,以至于一时间觉得什么名字都不如它好。这架暂时无名的飞行器速度倒是非常惊人,与老机长那一艘小飞机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二人感觉自己才不过聊了一会儿天,机舱内就忽然响起了提示,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飞至大峡谷周边的领域了。

    “从这儿开始,就要亲手操作了。”余渊一边说,一边转身示范给林三酒看。他推上去的滑钮、调整的设置,她全都看不懂,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飞行器缓缓按下了机头,从高空中降了下去。云层在眼前逐一飞散,渐渐露出了大地——一片草木皆无、沙尘翻滚的大地。

    二人不由都是一愣,林三酒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浑身如坠冰窖。“往前飞!”她急急叫了一声,嗓音隐隐有点儿发抖。“快!”

    然而前方也是一片沙尘与裸石组成的土地。他们离大峡谷还有一段距离,但隐隐地,已经能看见地平线上那一道黑色的粗大裂缝了。

    伪装屏障不见了。

800 关于Exodus的一点小事

    飞行器在余渊的操控下,以最高速度向大峡谷呼啸而去,骤然加速的惯性将林三酒猛地甩上了椅背,差点叫她失去了平衡。

    乐+文+.但她浑没察觉,只紧紧扶着驾驶台,目光在窗外一望无垠的光秃秃荒野中来回搜索着。

    “太暗了,”她叫道,

    “我什么都看不见!”凭导航,他们知道自己已经飞到了大峡谷的上方。

    但是这条星球裂缝足足绵延了五六百公里,更别提Exodus位于大峡谷下沉近一千米处,当她身在高空中往下看时,曾经帮助她定位的一切地面细节都不见了,在无穷无尽的黑暗裂谷之中,连一点儿房子的影子都找不着。

    “这架飞行器上有照明装置,”余渊说了一句,犹豫起来:“不过……”他没说完,林三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伪装屏障不知被什么人撤销了,Exodus此时正毫不设防地躺在裂谷中。

    如果他们用探照灯一路搜寻过去,岂不等于是给那些暗中窥探的人指明了方向吗?

    她咬了咬牙,一捶台面:“打亮吧,我们尽量速战速决!”话音一落,前方黑暗就被一片强光撕裂了。

    她这才发觉,两把黑色

    “镰刀”不知何时已经放平、转动至机身两侧,像机翼一样拱卫着飞行器;探照灯正是从

    “刀尖”的部位上亮起来的,直直地投向了脚下裂谷。飞行器降至地面数十米高,引擎轰鸣时的吐息剧烈地搅动起了暗夜,从一圈一圈不断划过的光芒中,林三酒看见的大多是被激起的尘沙烟雾。

    在余渊面前的数个屏幕上,实时探测的雷达也暂时还没有传回结果——因为Exodus的位置太难被发现了。

    最终帮助林三酒定位Exodus的,还是她当初第一次来到大峡谷时所逗留过的一处岩石平台。

    认出它以后,她浑身血液都加快了流速,忙朝余渊喊了一声:“在那下面!能降落到那片平台上去吗?”在找到了一个眼熟的地标以后,从风沙席卷的裂谷中,她好像也终于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线暗白了。

    “不行,那里太窄了,我必须飞到峡谷外侧才能降落,”余渊回应道,

    “我们可以从降落点走回Exodus!”说着,他重新拉高了飞行器,准备在空中转向。

    即使他浑身都被涂成了蓝色,还是能从他的眉眼中看出一丝紧张——以及紧张之外的某种情绪。

    林三酒匆匆一瞥,将他的神情印在了脑子里。那是他在刚刚看见Exodus时流露出的模样:吃惊,疑惑,怀疑……还有一点儿犹豫。

    飞行器终于落在了地面上,那一下震动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舱门随即滑开了,她扫了余渊一眼,后者立刻拔下了启动匙;与她一起走向舱门时,他忽然开了口。

    “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个想法,”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手拿下去时,蓝漆仍然稳稳地留在皮肤上。

    “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不过我最近这段时间,脑子里绕的一直是这件事,常常为此而走神……”林三酒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因为她想让他不受打扰地继续说下去。

    二人从舱门中跳下来,冲进了黑夜里;穿过两把高高的黑色

    “镰刀”,朝峡谷边缘大步冲去。一阵一阵的风回荡在远方地平线上,只是却少了林海沙沙的呼应,风沙卷过之处,反而更显得天地间一片静寂了,叫人能以相信这儿除了他们可能还有别人。

    “你知道,我的能力让我对一切器械、电子、机器都非常精通,有时甚至只要看一眼仪器,我就知道它怎么用了。”少了参照物以后,远方的大峡谷看上去似乎总是那么远,好像怎么跑也无法拉近距离——好在林三酒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

    二人加快了速度,余渊说话时就不免断断续续起来:“我……我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房子时,就感觉……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了?”她一边问,一边当先冲上了斜坡。大峡谷已经近在眼前了,即使在没有灯光的荒野里,她也能隐约看见那一片广袤无垠、比夜晚更加黑暗的裂缝。

    余渊紧跟在她身后,似乎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什么,但却被二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淹没了,叫林三酒一时没有听清;她刹住步子回头扫了一眼,一声

    “你说什么”还没从喉咙里吐出来,脚下大地忽然轻轻一震。一阵她从没听过的轰鸣,像是从土地深处响起来的一样,正微微颤动着地面上的每一颗石子、每一粒砂砾。

    明明这轰鸣声已经充斥了旷野,但在她耳中却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轻柔,仿佛来自某种精密之极的构造——

    “我……我不用再说了。”余渊涂了厚厚蓝漆的面孔,被林三酒身后逐渐亮起、升高的光芒给映成了一片浅蓝。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背后,面上泛起了一个带着几分惊讶的苦笑;此时这一个苦笑,也被白光照得纤毫毕现:“你看。”她愣愣地转过身。

    有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抵着暗蓝天幕,从那一道无垠的漆黑幽谷中正一点点浮起了一片耀眼的光芒。

    大裂谷没有了河水的遮掩,却在此时变成了一片光海;白光充盈在深谷之中,将岩石都映成了一片雪亮。

    剧烈的气流从谷底深处喷薄而出,与轰鸣声一道席卷过大地。狂风击打着二人的皮肤,地面上沙石翻滚,一时连眼睛也睁不开;与前方大峡谷中的气流一比,飞行器引擎简直不堪一提——即使以进化者的身手,二人也不由踉踉跄跄往后跌了几步,差点没有站稳。

    发生了什么?林三酒用手挡住眼睛,使劲眯起双眼,在飞沙走石中努力望向前方的峡谷。

    脚下震动渐渐地平息了下去,但狂风与轰鸣却越来越惊心动魄;随即,在这一片光海里,她看见了Exodus。

    浸泡在光芒里,巨大的雪白圆环从两侧岩石之间缓缓上升,先从大峡谷里露出了一点边,接着是一半构造精密的身体……它仿佛彻底活了过来,在它投下的光芒与气流中,白色圆环缓缓转动着朝夜空中升去。

    “快,”当她愣住了的时候,余渊从身后拉了她一把,转身就往回冲。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它快要升空了!”我的房子?快要飞进空中了?

    这句话尽管听起来如此荒谬,林三酒却立即跟了上去,速度丝毫也不敢放慢一丁点。

    她只觉自己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数念头彼此冲撞,除了震惊与疑惑以外,好像仍然只有震惊与疑惑。

    当漆黑的飞行器终于遥遥出现在前方视野中时,她总算是反应过来了,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

    Exodus已经完全离开了峡谷,浮在了夜空之中。它的光芒暗了,但那雪白圆环从未像此刻一样,看起来那么壮观,那么夺人呼吸——也那么遥远。

    机门无声地为二人滑开,灯光渐次亮了。他们喘息着一头扎进了机舱里,不慎撞掉了什么仪器的外壳,在地板上滚得一路作响;余渊来不及喘匀气就冲向驾驶座,迅速启动了飞行器。

    在他身后,林三酒踩着沉重的脚步赶了上来:“你、你早就怀疑,Exodus是一艘飞船了?”

    “从我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抓好!”余渊喊了一声,飞行器猛然挣脱地面朝夜空中直直升起;骤然一股压迫力将林三酒往下沉沉按去,她立刻抓着副飞行员的椅子咕咚一下坐了进去。

    前方的夜色里,呈现通体暗白的Exodus,正平稳地向远处高空中升去。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动作却又如此轻巧优雅,仿佛是夜空里一划而过的星辰。

    “我之所以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一直都在怀疑是自己弄错了。”浑身发蓝的余渊总算平稳住了呼吸,以最高速紧紧地咬住了前方那一点白色,将飞行器在空中划出了一条惊人的弧线——

    “但我越是观察莎莱斯,越觉得不对劲。一所住宅根本用不着这种战舰级别的主控制系统,更别提其他种种设施了……比如说,一所地面上的房子,用得上气压控制和大气循环装置吗?”莎莱斯,林三酒想起它时,竟感到了一点儿隐隐的心痛。

    “这不可能是那几个蟊贼干的,他们没有权限,连进也进不去。”她冷冷地说,怒意一阵阵冲刷撞击着她的血管。

    “撤销了伪装屏障、操控系统、驾驶Exodus……都不是那几个蟊贼有能力办到的事。”

    “你知道是谁吗?”

    “只有一个人,”林三酒咬紧了牙齿,让字一个个地从齿缝里挤出来:“他将一艘飞船伪装成房子卖给我,再找合适的时候将它偷偷开走。”这真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骗局:常人只会注意房子内部、房子地点,恐怕没有人会怀疑自己的房子可以起飞。

    假如她晚回来了一个小时,只怕她永远也不知道Exodus发生什么事了。

    “我会尽量跟上它的。”余渊盯着前方雷达说道,

    “希望那个人不要发现我们正在跟踪他……万一他脱离了大气层就不好办了。”什么?

    林三酒一怔,转头望向了余渊。蓝人扫了她一眼,又将目光对准了前方:“你看着我干什么?Exodus不是普通的交通飞船——你刚才不是自己都说了吗?”不,她只说了Exodus是一艘飞船……就像碧落黄泉天空中不断划过的那些交通工具一样。

    “那、那它是……”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太空飞船啊。”

801 幸亏有一个内应……?

    这一晚卧鱼睡得特别香,床像婴儿的摇篮一样舒适——当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被窝,摸索着往洗手间走去时,他在迷迷糊糊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该喝那第四杯鸡尾酒的……他拉开裤链,对准了马桶。

    随着他脚下忽然一个趔趄,黄色尿液顿时溅到了马桶圈和地板上;卧鱼忙腾出一只手拽住浴帘,稳住了身子。

    那几杯鸡尾酒虽然甜,但劲儿可真不小。

    酒精和睡意搅浑在一起,叫他头脑很不清楚;当他重新拉好裤链、弯腰用纸巾去抹马桶时,他又晃悠了一下——这一次,他在洗手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在疼痛中,他总算反应过来了:是房间正在微微摇晃。

    但房子怎么会摇晃?

    是他喝多了吗?还是地震了?

    他抚着墙往门口走去,好在房门近在咫尺。他的卧室很小,和一间廉价旅馆房间差不多大;像余渊那样的套房,莎莱斯只会分配给在系统中有权限登记的人。卧鱼一边嘟哝着一边打开了房门,走道里的灯光和莎莱斯的声音一起倾泻了进来。

    “Climbing,”自打他住进来,还是第一次听见莎莱斯用另一种语言发出通告。这也是他会说的语言之一,但此时他却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高度继续爬升,”女声继续回荡在走廊里,余音远远地飘散在尽头:“请全员注意平衡。”

    “莎莱斯,”卧鱼仰脖子叫道,“喂!怎么回事!”

    系统女声压根没有回应他。卧鱼低低地骂了一声,从门后捡起拖鞋套上,趿拉着往外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只有在固定几个地方,他向莎莱斯做出的要求才会有回应:比如餐厅、酒水吧,和散步小径。

    他刚刚来到走廊尽头,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急促地击打在金属地面上。

    那二人回来了?卧鱼立刻想起林三酒说要给他登记权限的事,赶忙加快步伐;脚步声也正迅速朝他的方向走来,沉重地在走廊里激起了回音。就在他即将与脚步声的主人打一个照面的时候,卧鱼一个激灵,猛地一拧身扑进旁边一条岔道,迅速伏在地上。

    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岔道前方匆匆地走了过去——不是余渊。

    卧鱼趴在胶革制的地面上,眼睛睁得滚圆,但呼吸却被控制得又轻又细。

    那男人没有像林三酒一样坐上驾驶舱,说明他的目标很近,用不着驾驶舱;卧鱼此刻的左手边,也就是那陌生男人正大步走去的方向,是包括他睡房在内的一片住宿区。

    他隐约觉得,对方不是一个新房客。

    “莎莱斯,”就在卧鱼满腹犹疑的时候,走廊中远远地响起了那男人一声高喊,和刚才系统所用的正是同一种语言。“告诉我,这儿还剩下些什么人。”

    他的语气自然随意,活像他才是房子主人似的。

    “监狱区中有一名囚犯,生活区中有一只宠物。”

    卧鱼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突然提起一双眉毛,反应过来了宠物是谁。

    “囚犯?”那男人显然根本没把宠物放在心上,停顿了几秒,笑了:“好吧。让那囚犯多活一会儿,等我找到了一个新地方降落再去解决他……替她解决一个敌人,就算是我对买房子那女人的一点儿谢礼吧。”

    虽然不明白“降落”是指什么,但这不妨碍卧鱼一点儿一点儿往后爬。

    “看来我用不着这个了。”那男人自言自语了一声,也不知“这个”指的是什么。接着他吩咐了一声“将所有住房全部锁死”,随即又原路走了回来——这个时候,卧鱼已经从岔道上抽身而出了,紧紧贴在拐角的墙后方;等那男人走过去以后,他在一片静寂中左右张望了一圈,悄悄跟了上去。

    他的拖鞋在地板上发出了柔软的“吧嗒”、“吧嗒”轻响,卧鱼赶紧甩下它们,光脚走进了主道。

    前方那一个沉重而陌生的脚步声,此时已经去得远了,只有走廊中隐隐的回响为他指明了方向。卧鱼每经过一道通道门,都要四下张望一圈;但除了脚下越来越轻微的震动,一切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毫无疑问,莎莱斯一直都很清楚他的动向,却没有对那男人发出警告——卧鱼对此又庆幸,又有点儿生气。

    尽管他一路小跑,但远方的脚步声还是迅速微弱了下去,终于再也听不见了。卧鱼追到半路失去了目标,不由有点儿茫然地四处张望了一圈;他知道自己来到Exodus的内侧边缘了,因为这条走廊像一张弓似的,在右手边划出一道弧线,远远地消失在视野尽头。

    Exodus是一个圆环,它的内侧边缘连接着露天花园、散步小径、练武场和其他种种需要大片场地的区域——这些场所,正好占据了圆环中央的部分。那人总不会是心血来潮,要去花园里散步吧……卧鱼一边想,一边来到连接桥旁,按了几下墙上的按钮。

    封闭了连接桥的金属甲板在“嗡嗡”声中缓缓打开了,四分五裂成几块不规则的形状,缩进了墙壁里。他尽量迅速而无声地跑过连接桥,浑身都紧绷着,随时准备在第一眼瞧见那男人影子时扑向一旁躲好;然而他一路跑近了露天花园,也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卧鱼犹豫了一下,转身打开了通往花园的门。

    露天花园其实并不露天,头顶上还有一层不知什么材质的半圆形透明罩笼着。假如不把房子建在风沙呼啸的大峡谷中,也就没有必要花费这么大去建这个破罩子了,真是不懂这些有钱人都是怎——

    这个念头的后半部分,像冰一样冻结在了卧鱼的脑海中。

    天空中依然是一片点缀着繁星的漆黑,除了少了时不时袭上来的沙尘之外,景象与大峡谷中并无二致。但真正叫他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是透明穹顶以下的景色。

    大峡谷不见了。

    从花园中望出去,四下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连原本架住了Exodus的岩石都无迹可寻。透明罩外,一丝一丝的暗白色烟雾正不断在强风中被吹卷、消散;遥遥的远方,正漂浮着一团团同样颜色的东西——卧鱼很清楚,他看见的是云层。

    “为、为什么房子会飞啊!”他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叫,脚下已经飞快地冲向了花园边缘,扒着透明罩使劲向下望——昏暗中,除了更多的云以外,他连碧落黄泉中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突然迅速亮起了几道闪光,闪得他眼前一花;卧鱼眯着眼看了一圈,正疑惑时,只见头顶上又有光芒一闪,随即又重归于黑暗了。

    但这一次,闪光时那短短的一瞬间,已经叫他看清楚了黑夜中那个形状奇异的轮廓——飞行器,他立刻就意识到了,Exodus上空有一架纯黑的飞行器,正紧紧跟随着这一栋会飞的房子。

    他不知道那架飞行器刚才闪烁起的光芒是什么意思,只是用两只手挡在眼睛旁边,再次眯起眼睛朝外张望。见过它一次以后,他就知道自己搜寻的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了,也能勉勉强强地从黑暗中分辨出那一架飞行器的轮廓了。

    就在卧鱼出神的时候,那一架螳螂般的飞行器突然在半空中压低了机首,一个猛子,直直朝他扎了下来。他被吓得从喉咙里滑出了一声叫,刚退了半步,只见那飞行器在即将撞上透明罩时又猛地朝上一拉,在黑夜中划出了一个尖锐的拐角——同一时间,它身上突然泻出了一小片光。

    直到从那光芒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卧鱼才意识到,原来那架飞行器上的机舱门被打开了。

    林三酒半个身子露在高空中,一手没在舱门后头,想必正紧紧地抓着什么扶手;在这一眨眼的瞬息中,她的另一只手举起来放在了耳边,做出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

    紧接着,她与飞行器一起消失在了黑夜里。

    那一瞬间的景象划过得实在太快了,叫卧鱼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当他又被那飞行器以灯光闪了两下的时候,他才突然回过了神,往空中扫了一眼,转身就朝连接桥跑去。

    林三酒留下的那一个联络物品,正在生活区的餐桌上放着,他必须得马上赶回那一间餐厅里。

    说来也实在不巧,他刚刚冲进弧形走廊没多久,就又一次听见后方响起了那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恰好拦在了他与连接桥之前。

    这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卧鱼对自己的战斗力没有误会,所以他赶紧四下张望一圈,寻找藏身之处;然而这一处弧形走廊上空空荡荡,连一个拐角、一条岔道也没有,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大了——情急之下,卧鱼屏住呼吸、踮起脚尖,用他肉乎乎的十个脚趾头尽可能快地往前跑。

    他只能希望自己跑得够快,弧形走廊会为他挡住来自身后的目光。

    “莎莱斯,”那个男人听起来似乎很高兴,声音洪亮了不少:“你负责将Exodus巡航至我指定的新位置上,再给我派一辆悬浮舱来。”

    卧鱼眼前一黑,暗暗叫了一声老天的时候,莎莱斯柔和地应道:“好的。”

    然而他的坏运气还没有完。

    “再帮我准备一份晚饭,我这就去餐厅。”

802 宠物的种类

    Exodus中有不止一处餐厅,那男人要去的到底是哪个,卧鱼没有时间考虑了。他急出了一身汗,但除了拼命加快脚步之外一时间却别无办法;偏偏这段走廊长得可恨,而且竟连一盆绿植栽也不放,空荡荡地没有一个藏身处。

    完了完了……卧鱼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双颊在步伐颠簸中一颤一颤。常在河边走,今天要湿鞋了……那男人连囚犯都不肯放过,何况是自己?

    身为一个前任盗贼,他第一时间就从这件事里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与他们这些不大成功的盗贼相比,身后那男人简直称得上是他们的祖宗了。然而现在不是佩服对方手段的时候,因为卧鱼很清楚,想要一遍遍实施这样大手笔的骗局,必须得有一个绝对前提:那就是决不能让消息走漏半点。

    没有人比死人更守得住口风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两条腿被倒腾出了最快的速度,可是前方走廊仍然一眼望不到头。就在他几乎绝望时,他忽然一抬头,目光正好落在了远处半空中一个小黑影上。那小黑影速度平稳地朝他滑来,在几个呼吸之间就接近了他——原来是那男人要求的悬浮驾驶舱来了。

    当它银灰色的金属舱身即将从卧鱼身边划过时,他突然反应过来,立刻伸长胳膊,一把攥住了驾驶座,悬浮舱顿时慢了下来。

    卧鱼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灵活过:他在短短几秒钟里,就又蹬又扒又爬地把自己塞进了悬浮舱里,尽管它既没有降下高度,也没有为他打开门。身子刚一坐稳,悬浮舱即刻加快了速度,重新朝原本的目标驶去;他一张脸都急白了,回忆着林三酒的操作手法,猛一打方向盘——

    在马上就要从前方一个弧度转过去的时候,驾驶舱蓦地一拧头,朝来路飞了回去。

    卧鱼一颗心都差点扑了出来,在胸膛里扑腾扑腾地跳。接下来,就是和莎莱斯抢时间了——他一脚将踏板踩到了底,驾驶舱无声地破开空气,在眨眼之间就向前滑行了长长一段距离。眼看着前方终于重新分成了几条通道,他正要再一加速时,悬浮舱却缓缓停住了。

    “恢复系统控制。”莎莱斯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柔和了。

    身后遥遥地似乎响起了一阵模糊的人声;但卧鱼此刻哪有工夫去听,赶紧纵身扑出了驾驶舱,咚一声沉闷地砸在了地上。在悬浮舱加速朝身后飞去时,他也拼命朝其中一条通道里冲了过去,两只光脚板在地上踩出一连串的“哒哒”响。

    通往餐厅的路他一天至少要走五六次,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自己正在与一架悬浮舱比速度,几乎把最后一口气都用尽了。他终于赶在那男人之前一把推开了两扇门,一头扎进了色调简洁柔和的餐厅里。

    这儿的空调总是更凉一些;在冷冷的空气里,林三酒留下的那个特殊物品,正静静坐在桌上,仿佛饮尽了洒在它身上的灯光。

    卧鱼急忙将它抱在怀里,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喘息太急促粗重,连胸膛中都在隐隐作疼。他朝门口张望了一眼,一片静寂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那人可能去了别的用餐区……

    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来,银色餐桌上忽然徐徐打开了,一个光屏背对着他跃出了桌面。他才看清楚光屏上反过来的“Menu”字样,立刻在心里骂了一声娘——几乎当餐厅门被推开的同一时间,卧鱼也抱着联络器滑进了桌子底下。

    餐桌下方有四分之三的面积都被金属箱给占满了,他只能把自己像饼一样摊开贴在上头;隔着一层金属,他能隐约听见机械转动时的微响。

    不成调的哼歌声,伴随着一道沉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餐厅里有很多张桌子,但林三酒他们选择了这一张,是因为它靠在墙边的皮沙发坐起来很舒适。那个男人显然也有同感——一双黑靴顿了顿,转而向卧鱼藏身其下的这一张桌子走来,随即坐进了皮沙发里。

    卧鱼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两只膝盖,用手捂住了嘴。

    “她手上有这么多食物?”那个男人翻了翻菜单,很高兴:“烟肉、火腿、牛肉、面包……哦,竟然还有鸡蛋和蔬菜?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没指望莎莱斯会有答案,咂了咂嘴,似乎在光屏上点好了菜,又笑道:“冷冻库里的这些食品拿出去卖也值不少钱了。虽然她付的房款不算最多的,不过这次拿回Exodus还真顺利,过几个月还能再卖一回……哦,再给我来一杯朗姆酒。”

    随着莎莱斯应了一声,卧鱼身后的金属箱里嗡嗡作响,想来应该是正在给他送上晚餐;很快,食物的香气和刀叉的轻响声就一起弥漫开了。那男人的兴致很高,一边吃一边与莎莱斯聊天:“虽然这事儿你经历了很多次,但可惜你不是一个真人,没法理解其中的精巧绝妙之处。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房子究竟怎么了,就算想找人求助都无从开口。”

    “是的。”莎莱斯柔和地应道。

    “以前有一个家伙去木鱼论坛上发了通告,征集人手找自己的房子——这句话本身就够可笑了!他花了又一套房子的钱,组织了不知多少进化者,把近百公里的范围都掘地三尺了,一无所获。他哪能想到那个时候我正在大气层外避风头呢?”他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你欣赏不了这里头的幽默。”

    “是的。”

    “对了,把执理人和宾客的权限从系统里删除。”

    “好的。”莎莱斯柔声答道,“请重新确认密匙。”

    “MOTHERSHIP COMMANDER,1082-XR-2901-A46。”

    卧鱼瞪大眼,在桌子下头愣愣地出不了声。过了半秒,他的嘴唇飞快地开合起来,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刚才那一串密匙内容——这破玩意太长了,他生怕自己稍一中断,立刻就会忘掉某个数字。

    身上有没有纸笔?他一边无声地重复着字母和数字,一边在身上翻了一通。没有,林三酒上次给他剥得非常干净,衣服都换了一身。她要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一定会后悔莫及的——就让这成为她以后的教训好了!

    1082,等他吃完走人,XR,一切就安全了,2901……卧鱼紧贴在金属箱上,喃喃地颤动着嘴唇。

    只要林三酒不在此时与他通讯的话。

    当卧鱼突然感觉到怀中一震时,他浑身汗毛都跟着一起竖了起来。他迅速低头瞥了一眼,一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好在这个联络器在发出呼叫声之前,好像会震动几次;他赶紧将它举起来,上下来回摸索一遍,将能按下去的按钮都按了一遍,终于它渐渐偃旗息鼓,总算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头顶上,餐具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偶尔停下来啜饮一口酒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仿佛被吓出去一半的魂魄,一点点又回来了。卧鱼捧着联络器,仍然没忘了喃喃重复一声“A46”。

    1082,林三酒肯定还会再打来,XR,这样不行,2901,我先发制人给她打过去,A46,捂住声筒……

    卧鱼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

    在昏暗的桌子底下,他在联络器上胡乱按了一通。他只接过通讯,从没有主动发出过通讯,加上又对这个联络器不熟悉,除了确实把音量调低了之外,也不知道自己拨弄对了没有——不过他最终还是成功了,因为从那个被他紧紧贴在耳朵上的音孔里,低低地传来了一句人声。

    “……姐姐?”这是一个他从没听过的声音,温凉而颤抖。

    这个玩意儿也能打错电话吗?

    卧鱼想了想,一时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挂断。他的目标只是为了阻止林三酒再次打进来,通讯另一头到底是谁其实不大重要——那个人的呼吸很轻,声音比呼吸更轻,似乎生怕惊吓到谁一样;这对于他来说,正好。

    他将音孔挪远了,把音量调至最低,将联络器悄悄放在了地上。

    “莎莱斯,你的菜谱越来越丰富了。”那个男人好像终于吃饱了,餐具被叮当一声放了下去。他往沙发上一靠,微微舒展开的双腿差点踢上卧鱼——“现在我们去看看那个囚犯吧。”

    1082,太好了,XR,总算等到这一刻了2901!

    那个男人收回双腿,从桌边站起身,一双黑色靴子沉重地朝餐厅门口走去。卧鱼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望着餐厅门被拉开,那双靴子消失在了门后。他静静地等了好几秒钟,终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确信对方已经走远了。“A46,”他低声说道,一把挂断了联络器。

    他从桌下爬出来的时候,莎莱斯的应答声响了起来——或许是那男人还没有走远的原因,餐厅里仍然能听见系统回应声。“好的,”莎莱斯柔和地说,“指挥官。”

    不知那家伙又下了什么命令。

    “不,指挥官,那不是一只狗。”

    卧鱼的身子僵了一下。

    “不,也不是蜥蜴。那只宠物是一个男性人类。”7410

803 我用你给我登记权限?

    “宠物目前位置,轨道舱生活区十二段,通道A-34。”

    莎莱斯轻柔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走廊,长长地回荡着余音。这已经是它第三次播报卧鱼的实时位置了,它之所以会这么干,当然只有一个原因。

    “1082去你妈,”卧鱼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了一声,“闭嘴XR!”

    莎莱斯完全无视了他。

    在莎莱斯回答某一个人时,它的声音原本是不必传遍整艘飞船的。这一定是那男人的手笔——为了让他听见,为了让他害怕,为了让他知道,自己正紧紧咬在后头,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他的双腿又涨又痛,却比不上他胸口的灼烧难受。卧鱼就是跑散了架,也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因为他知道后头那男人一定正驾驶着悬浮舱追赶他,而他只有两条腿——他急急地一拧身子,纵身扑进了另一条通道里。

    “宠物目前位置,轨道舱生活区十二段,通道A-37。”

    不等莎莱斯说完,卧鱼猛地顿住脚,飞快地在身边墙上按了一下;几块不规则的金属板从四周墙中伸了出来,缓缓在他身后咬合在一起,封住了通道口。莎莱斯毕竟不是一个活人,在接到那男人的命令前,它不会主动解封。

    只不过,这一招他也已经用了三次了。

    后面的那男人显然又遇上了一道被他锁住的门;就在卧鱼朝前方拼命跑时,莎莱斯柔和的声音灌满了通道内部:“是,现在打开所有通道门。”

    “去你妈2901!”他非要用宝贵的一口气来骂出声不可,不然他恐怕要被惊惶愤怒给烧穿胸口了。

    这样下去,迟早要被抓住的!

    被他胡乱系在肩上的联络器,随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地打着他的后背,打得他肋骨作痛、胸膛发闷;在这种急需帮忙的要命时候,林三酒反而不打通讯进来了,联络器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声息。

    怎么办A46怎么办1082怎么办……

    这艘破飞船怎么会时时刻刻知道我在哪儿呢!卧鱼满腔憋怒,有意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建造这艘飞船的人,难道在里头到处都装满了摄像头?XR,这人有没有一点隐私概念?

    他想到这儿,抬眼四下扫了一圈,但除了头顶上条带状的长长白光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然而这一瞥叫他慌中出错,脚步噔噔地跑过了一条通道口,过了好几秒钟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前往岔道的最后一道门。

    前方,又是Exodus弧形的圆环主干道了;这是一条又长又空旷,毫无疑问会让他被悬浮舱抓住的通道。

    不行,他绝对不能跑进去——卧鱼匆匆刹住脚,急忙拧身一看,登时浑身汗毛都炸开了。从走廊另一端尽头,一个小小的银灰色影子正浮在半空中,朝他所在之处无声无息地驶来;那悬浮舱的速度极快,在几个呼吸间,他就已经看清了驾驶座里那个男人的发色。

    “继续跑啊,”那个男人远远地冲他高声笑了一句,“宠物!”

    如果老天能让他活过这一劫的话,他保证,以后一定再也不干偷抢摸骗的事了……卧鱼一双眼睛里涌起了眼泪,双腿尽管因恐惧而软得直颤,依然猛地扭头朝驾驶舱冲了过去。

    “要拼命?”那男人哈哈一笑,声音与脚步一样洪亮,“来吧!”

    两个字的工夫,他手里就多了一把枪状的武器。一个拥有这种飞船的男人,武器也不大可能是一把平平常常的枪——热泪从卧鱼脸上不断往下滚,几乎连心脏都抽紧成了一团;当那枪口微微亮起一团弱光时,他突然一矮腰,纵身往左边一扑,就地滚进了刚才那条通道里头。

    他往后飞快地一瞥,一道笔直的细细光线正从门口划了过去,没入了另一端。

    连一口气也来不及换,卧鱼立刻跳了起来。他一边不自觉地哭,一边迅速拍了一下墙上按钮——要是他没记错,刚才莎莱斯说的是“打开所有通道门”——或许是满天神佛听见了他的祈祷,当几块金属板开始缓缓向中央合拢时,那架悬浮仓蓦然滑至了通道口,正好让他的目光在空隙中与另一双眼睛对上了。

    “打开,莎莱斯,打开!”隔着一道门,他听见那男人高声怒喝道。

    尽管莎莱斯立即应了一声“好的”,但金属门却不能中断“关闭”这个命令;直到所有的金属板都严丝合缝地关上了以后,它们才在嗡嗡声中又一次打开了。

    金属板才一打开足够的空隙,那架悬浮舱立即一头冲了进来;那男人抬眼一看,咒骂了一声,悬浮舱直直往通道另一头驶了出去。

    他刚刚一飞远,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通道口角落里的卧鱼顿时喘上了一口气,仿佛浑身都活了过来。他手脚发软地爬到金属门另一端,飞快地一拍墙内按钮,迅速缩回手,掉头就跑。

    当莎莱斯又一次通报过了他的位置以后,卧鱼喘息着等了半秒,接着一头冲进了另一个餐厅里——与其说它是餐厅,不如说这是一个喝下午茶、用点心的茶室,大概仅有几十平方米大,几张圆桌和沙发牢牢地被固定在地板上,四周再没有第二道门了。

    如果说刚才那一个惊险瞬间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卧鱼突然想通了一个疑问。

    这艘飞船里不可能到处都是摄像头,就算真的到处都是摄像头,莎莱斯也只是一个电脑系统,不分析画面的话,它不能像真人那样扫一眼就看出他在什么地方。除了“亲眼”所见之外,那么这艘飞船或许是通过一个办法得知目标位置的……

    卧鱼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经过激烈奔跑,它们又红又痛,还带了几处擦伤。

    一咬牙,他爬上了圆桌,抬头摸索了一会儿天花板;大概是因为头上要走线路和器械的原因,它不是一整块金属打出来的。他使劲砸了几拳,在天花板上撬开了一条缝。

    当他将双手伸进天花板,牢牢地抓紧了边缘时,莎莱斯的声音响了起来。

    “宠物目前位置,未知。”

    2901,卧鱼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感觉脸上凉凉痒痒的,不知道已经哭了多一会儿了。他此刻全身重量都挂在了手臂上,两条腿蜷曲着,不让脚尖碰着一点儿桌面。桌子和地板是相连的,要是把体重放在桌子上,也就相当于放在地板上了。

    原来是重量……A46,所以飞船内的交通工具才是悬浮舱吗?

    卧鱼一口气才缓缓地吐了出去,就听外头走廊上传来了一声怒吼:“告诉我他最后的地点,我下去一间间屋子找!”

    这一声吼在走廊中回荡得清清楚楚,那男人离他也许还不到一百米;只要他一推门,就会看见挂在天花板上的卧鱼了。

    1082,偏偏这个时候林三酒不联络他了,XR,真是靠不住!

    走廊上不远处,有一道门被重重踹开了,门板击打在墙上,送出了一阵叫人心惊肉跳的回响。卧鱼忍着想呜咽出声的冲动,泪眼婆娑地看了一圈茶室,目光突然停在了酒水台上。

    那男人现在没有问莎莱斯自己的位置,2901,刚才好像也没有让莎莱斯随时通报他自己的位置……想到这儿,卧鱼下定了决心。他嘶地吸了一口冷气,仍然止不住一阵阵的胆怯,始终不敢松开两只抓着天花板的手;自我鼓舞了好几遍,过了半分钟,他还挂在天花板上。

    最终是又一声门被踹开的重响将他吓掉了天花板的——听声音,那门应该就在他的隔壁了。卧鱼咕咚一下跌在地上,一时间紧张得心脏都冻住了;在他僵住了的半秒钟里,莎莱斯终究没有出声。

    几乎像获得了特赦一样,卧鱼手忙脚乱地爬向了酒水台,飞快地在屏幕上敲了几下。他这两个星期在Exodus里不是吃就是喝,对酒水台的设置早已十分熟悉了,很快就从屏幕上调出了与莎莱斯的通话框——当他对饮食有特殊要求的时候,就会利用它和莎莱斯通话,否则作为一个宠物,他从系统里得到的大多是忽略。

    “请讲。”屏幕旁的音孔里传来了细细的声音。

    “更,更,”卧鱼的牙关、舌头、声带都在发颤,急忙一抹鼻子,总算说出了话:“要、要求更改密匙。”

    “登记人?”

    “MO、MO、MOTHERSHIP COMMANDER。”

    “请确认旧密匙内容。”

    念叨了这么久,终于用上了!

    “1082-XR-2901,”卧鱼流利地报上了一大半,就在这时,那男人的沉重脚步声迅速地朝茶室走来了——“-A46!”他忙压低了嗓音,浑身都抖了起来。

    “确认通过,请报上新密匙内容。”

    卧鱼颤抖着报上了一串新的数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是否更改语音识别?”

    “是,是!”

    当莎莱斯柔和地说出“欢迎,指挥官”的时候,一股激灵灵的战栗感像热水一样从他头顶冲了下来。卧鱼忙吩咐道:“关死这间茶室的门——”

    “砰”地一声,门已经被踹开了。

    一双黑色靴子慢慢走了进来。8910

804 卧鱼的逃亡

    尖头短靴离开了地面,猛地一下深深扎进了卧鱼柔软的肚子里。沉重的力道顿时搅动、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将所有空气都挤出了他的气管。叫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将他的视野涂成一片漆黑,但他能想象到根根青筋正从自己血红的皮肤里浮凸出来,一道掺杂着血丝的唾液缓缓流出了嘴角。

    在他承受的十几下踢打中,这一下还不算是最重的。

    “我这个人比较传统,”那一个始终未知姓名的男人,在他头顶上气喘吁吁地笑了一声。“进化不进化,我还是更喜欢这种古老的方式。”

    卧鱼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人一把抓住了,撕扯着他的头皮,生疼生疼地将他的脑袋拽了起来。随着空气流入口腔,视野渐渐清楚了一点儿,他勉强看见了那个男人模糊的轮廓。

    “人不能承受痛苦,这是生理构造所决定的。”

    前任指挥官的手指沉得像铁,卧鱼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好像正嘶嘶拉拉地离开头骨;在对方粗重的喘息中,仍带着晚餐牛肉的气味:“……我可以继续,看看你承受的极限在哪里。我也可以停下,把你随便扔到星球上一个角落里去,从此你再也不会见到我。选择哪一个,就看你的了。”

    即使明知自己战力低下,卧鱼刚才仍然试着战斗过了。他的进化能力【Natural Habitat】尽管能让他迅速适应各种环境,但此刻却帮不上一点儿忙;他扔出去的所有攻击,都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触即溃。

    但这并不是叫他陷入眼下境地的原因。

    因为他叫莎莱斯帮他抵御敌人了。

    “你以为你偷偷改了我的密匙,你就安全了吗?”

    随着他的冷笑,他咚地一下将卧鱼的脑袋撞在了酒水台上,沉闷的撞击响声从头骨开始一路震荡着脊椎。待他顺着酒水台滑下去以后,那男人将一只靴子踩上他的耳朵,鞋底用力来回蹭了几下;沙沙鸣响中,剧痛像细蛇一样钻破了他的皮肤和耳骨。

    直到听力重新回到他耳朵里,他才听见那男人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Mother Ship,船舱里根本没有装备武器。看来你对太空飞船不大熟悉……哪有建造时会把枪口冲着自己内部的飞船呢,我问你?”

    他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又给了卧鱼狠狠几下。那男人找的都是人体上既脆弱,又能引起剧烈痛苦的部位,似乎不是一个新手了;血、唾沫和眼泪一起从卧鱼脸上淌下来,他张大了嘴,喘息声如破风箱一样响亮。

    “要不是你喊了那么一声,我还意识不到你改了密匙呢。”那男人低声笑了一笑,再次抓起了他的头发。“现在,要么告诉我新密匙,要么继续尝尝我的传统。”

    卧鱼虽然弱,但不傻。

    现在唯一一个阻止那男人杀死自己的东西,就只有他脑子里的新密匙了。一旦忍不住痛苦告诉他的话,自己一定会被扔出Exodus……

    但是这痛苦实在太难以承受了,仿佛一段无穷无尽的活地狱,看不见头的漆黑。他以前没发觉人竟可以这么短视,短视得让他只想结束这痛苦,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了。

    不行,不行,忍住……模模糊糊中,他眨了眨眼睛,目光停留在滑至房间另一头的联络器上。

    它仍然安安静静。

    为了能让自己尽量不去想正在遭受的、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卧鱼咬紧了腮帮内侧,试图想明白林三酒现在正在干什么,她为什么不再打进通讯了。

    然而他的努力只维持了短短十几秒钟,就又一次被肋骨断裂的痛苦给打断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男人突然高昂起来的咆哮声:“你说不说!”

    “我,我说。”卧鱼终于受不了了,从断裂的牙齿间吐出了几个字,和一点带血的唾沫。“喘……让我……喘……气……”

    那男人缓缓松开了手,让他像一袋石头似的摔在了地板上。

    等他终于积攒起了足够的体力说话时,卧鱼慢慢张开了嘴;那男人正紧紧盯着他,脖子朝下长长地伸着,形同一只秃鹫。

    “买、买你房子的女人,”他想抬手指一指通讯器,但决定还是省点力气,于是转了转眼珠:“她什么都知……知道了。她马上要打进通讯来……”

    虽然他说的不是密匙内容,但那男人的目光还是立刻挪到了通讯器上。他很显然以为自己破解了谜团,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遮掩不住的烦躁:“原来是她安排你这么干的?男宠还真是一个危险的工作啊。”

    卧鱼垂下头,喘的每一口气都像千百张薄刀片从胸口里割了过去,更别提说话了:“她……她正在追上来……”

    “什么?”那男人吃了一惊,立刻蹲了下来,一张长方脸也在他眼里清楚了起来;卧鱼暗暗地在心里骂了一声——这家伙长得居然比他还正派。

    “她怎么会追上来的?”

    “飞、飞行器……”

    那张长方脸上饱经风霜的纹理,在一瞬间与五官一起拧成了一股子阴狠。“她搞到飞行器了?”他低低地骂了一声,站起来迈过卧鱼,大步朝联络器走去:“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他的步伐刚刚一落在卧鱼身后,后者立刻强忍着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一刻也不敢缓地朝酒水台屏幕低声说了句:“派一辆悬浮舱到我面前!”

    “好的,”当莎莱斯应了一声时,那男人猛地扭过了头。“你说什么了?”他怒喝了一声,一把抄起了地上的联络器,腾地直起身子朝他走来——卧鱼一时间吓得肝胆俱裂,慌慌张张地往酒水台外爬去。

    然而不等他爬远,他就感觉自己的后心被人一把抓了起来,紧接着被朝前一扔,像块被血浸透了的湿抹布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你不是要出去吗,我帮你!”

    在卧鱼不断的咳血声中,那男人缓步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门口外走廊的光线泻进了茶室中,将他两只套着黑色短靴的脚染出了一圈亮边。卧鱼盯着地面,脑子里一阵阵晕眩,几乎没听清他又说了些什么。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那男人咬着后槽牙怒声喝道,“不然别怪我——”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地面上蓦然多了一片影子,无声无息地遮蔽了他身后的光线;卧鱼立刻嘶喊了一声:“别停!往前开!”

    莎莱斯顺从地照办了——在那男人猛一回头时,悬浮舱已经袭近了,直直地撞进了他的上半身;一声铁肉撞击的闷响里,他勉强挣扎着一拧身,痛哼着滚落在地面上。

    能不能逃得一命,全看现在了!

    卧鱼撑起自己几乎快要支离破碎的身体,用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吼一声,纵身跃向了悬浮舱。悬浮舱已打开了门,降到了一个他能舒适地坐进去的高度;当卧鱼摸到了座椅的皮套、半个身子扑进了舱内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脚腕被人拽住了。

    在身体往外一滑的时候,他立刻伸手死死握住了驾驶轮。

    “莎莱斯,开、开车!”卧鱼只觉身后的力量越来越重,眼角又一次泛起了眼泪。“快!最高速!”

    “这不是车,”莎莱斯温柔地回答了一声,悬浮舱猛地加了速:“请小心扶好。”

    在身体仿佛要被扯成两半的剧痛里,卧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牢牢握紧了驾驶轮而没有松手的。在悬浮舱高速前行的时候,风不断打在身上、脸上;他的两条腿垂悬在半空中,脚腕被那个男人紧紧抓在手里——但是现在他的嘴自由了。

    “拐弯!”卧鱼声嘶力竭地又一次命令道,有时声音大,有时是气声,有时吐出口的只有血沫:“再、再拐!”

    那男人被他拖拽着一路往前滑行,即使身强力壮,也在地面上、拐角处被磕得跌跌撞撞、不断闷哼出声。在一声咒骂以后,他终于不得不松开了手,卧鱼顿时感觉脚上一轻,连精神都好了几分;他急忙用最后一点力气爬进了驾驶舱,重重关上了门:“沙、莎莱斯!”

    “是。”

    “不要让那个男人接近我,”卧鱼气喘吁吁地说,“把我身后的通道门都关上。”

    “好的。”

    这样还不算是完全保险了。那个男人一定对这艘飞船很熟悉,说不定还有别的手段可以恢复他对莎莱斯的控制;别的不说,他身为这艘飞船的真正主人,身份居然只靠一串密匙来保证,也太大意了……为什么莎莱斯没有认证他的身体特征,比如指纹或者瞳孔呢?那不是更安全吗?

    他脑子里像是浆糊一样,想着想着就又成了昏昏沉沉的一团。他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断了多少根,只诧异自己现在还能动、还有意识;饶是这样,当莎莱斯问他他要去哪的时候,卧鱼也已经处于昏迷的边缘了。

    “去……去……”他迷迷糊糊地说,一个念头像影子似的闪进了脑海。“去露天花园……林、林三酒……可能在那……”

    他说完,就失去了意识。21010

805 送进手里的星舰

    昏昏沉沉的黑暗像一裘厚厚的毯子,将他的意识深深裹在里头。他一直在往下沉,不断地往下沉,沉进没有止境的黑暗中去,既没有惶恐也没有痛苦的幽寂深处……只是隐隐约约地,似乎总有什么挥之不去的东西老是在前方闪烁,一次又一次地、叫人烦躁地将他从深处拉了回来。

    当眼皮勉强睁开了一条缝时,一片强烈的白光猛地刺进了卧鱼的瞳孔里;他立即闭紧了眼睛,眼泪泛出来的时候,意识也渐渐回笼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强光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夜空。卧鱼慢慢眨了眨眼,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他命令莎莱斯带他来露天花园,然后……似乎就昏了过去。

    在浑身剧痛中他一点点抬起头,很快就明白了——从一片幽暗的夜空中,他能勉勉强强地分辨出一个形状奇特的纯黑色影子,正紧紧地跟在Exodus上方;刚才把他从昏迷中唤醒的强光,应该都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

    林三酒没有放弃,那为什么她不再打进通讯了呢?

    卧鱼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能透过露天花园上空的透明罩,传进罩子外的高空中去——他又闭上了嘴。

    不管为什么,她都能看见自己身边少了那一个联络器,也该知道现在他们没法互通消息了……现在怎么办?

    她进不来的话,身后那男人不会罢休的。

    就在他犹豫时,前方的黑色飞行器蓦然扑近了,近距离压在露天花园上方,像是一条吸附在大鱼身上的小小鮣鱼似的,紧贴着Exodus航行了一会儿。这么短的距离上,他甚至能看清楚那架飞行器的两只锐利机翼;灯光又一次闪烁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在有意控制下,光芒长长短短地带着节奏,似乎——似乎——

    似乎是摩斯电码。

    “不会吧?”卧鱼忍不住喘息着低低说道,“一百个人里有几个懂摩斯电码?这又不是加减乘除,你们对我真有信心……”

    飞行器暗了下去,似乎也在焦虑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算你们运气好。”他叹了一口气,忍着一阵阵钝痛,仰起头又落了下去。

    委员会的经费一向捉襟见肘,能用于秘密联络的特殊物品更是要价昂贵;为了省钱,他们几个人都硬着头皮学了摩斯电码。在伙伴们死了以后,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又用上了它……胸口憋闷着的淡淡悲哀和一点儿撕扯般的愤怒,让卧鱼很快停下了动作。

    一看清他点了头,那飞行器上立刻又亮起了强烈灯光——尽管他一直紧眯着眼,当一切光芒都重归于黑暗时,他双眼里还是已经泪水盈盈了。

    林三酒要传达的信息,只有非常简单的两段:一是联络器不能用了;二是登陆口。

    登陆口?

    卧鱼皱起眉头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像Exodus这样体量的母舰,起降一次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当它需要在地面与船舱间运输人员货物时,使用的应该是摆渡船。有摆渡船,就一定有起降港口。

    如果能从内部打开起降港口的话,那么林三酒他们只要在外头绕一圈,自己就能找着地方进来了。

    “莎莱斯,”卧鱼沙哑地扬声叫了一句。他的声气远没有刚才有力,生怕系统没有听见;不过好在他很快就得到了回应——“是。”

    能拥有这样一艘飞船,真不错啊。

    “那个男人……你的前任指挥官,在哪里?”

    “该未登记人员,现在正在朝1号甲板主舰桥移动。”

    卧鱼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1号甲板在哪?主舰桥是什么?

    但与这些问题相比,他显然有一个更迫切的命令需要下——“不管他要去哪,拦,”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说:“拦住他,把……把他困住。”

    然而他话音刚刚一落,莎莱斯却紧接着开了口:“目标已到达主舰桥。”

    卧鱼心中一凛,还不等仔细考虑好,只听系统又继续说道:“主舰桥正在全面封闭。”

    “等,等等——”

    “目标已经被困在主舰桥区域。”

    卧鱼简直想长叹一口气。莎莱斯毕竟不是人类;把他困在了他想去的地方,还有什么用?而且……那个男人为什么放着自己不追,却偏偏跑到那什么主舰桥去了?这个名字里的“主”字,听起来真叫人不快。

    他咬着嘴唇楞了几秒,硬生生地咽下了胸口中那股石头般的不祥感,抬头瞥了一眼外面的夜空。那架飞行器向高空中拉升了一段距离,但在与它打了两次交道以后,他已经能从夜空里分辨出它的位置了。

    “起降港,或者出入港……可以让飞行器和摆渡船登陆的地方,在哪里?”他一边斟酌着词语,一边问道。肋骨一定被打断了,每当他扬声说话、震动胸腹时,钻心的疼就会让他直冒冷汗。

    “1号甲板右侧前段。”

    又是1号甲板。

    “离、离主舰桥有多远?”

    “七百八十米。”

    如果主舰桥门被打开了的话,在进化者眼里看来,这只是一个起步就能跨越的距离。卧鱼咽了一口口水,唾液里带着铁腥味:“那……那船上的门能被除了我以外的人打开吗?”

    他希望听见的答案是“不能”,然而莎莱斯却答道:“这取决于操作人员有没有紧急恢复码。即使没有指挥官允许的权限,一切机械仪器也都可以在输入紧急恢复码后手动操作。”

    “这个紧急恢复码,是什么?”卧鱼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对不起,紧急恢复码不能告知指挥官。”

    他楞了一愣,万没料到自己会听见这个答案:“为什么?”

    “根据星图集团《星舰总则》第十章第171条A款项,指挥官无权得知紧急恢复码。”

    卧鱼觉得自己饱受了一顿踢打的脑袋,有点儿转不过来了:“星……星图集团?那是什么?”

    “你似乎对基础信息缺乏了解。”莎莱斯虽然不是人,观察却挺敏锐。“Exodus,隶属于星图集团下属东远星殖民公司,运输母舰编号07。建造年份2338年,服役时长八年。甲板数,10层,定员,800人……”

    它还在继续介绍下去,但卧鱼脑子里已经被一个念头占据了。

    这不仅仅是一艘来自末日之前的星舰,它还在那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负责移送星际殖民……那个男人要么是这个公司雇佣的船长,要么是从真正船长那里弄到了这艘船。怪不得他只靠一串密匙就改掉了那男人的权限,因为这艘船的真正所属权,属于那一个不知是哪个世界的、可能早已不再存在了的星图集团。

    那个男人也不过是一个指挥官而已,莎莱斯同样不会告知他紧急恢复码的。

    这也就是说……这艘船,现在正紧紧地被他握在手里,也只有他才能指挥得动。

    卧鱼使劲眨了眨眼,抬手抹了一下额头。

    露天花园外的飞行器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中,不知到哪儿去了。没有他的帮助,林三酒进不来这艘飞船,也无法跟着Exodus不放——这艘飞船随时都可以脱离星球表面,进入太空。

    没有他的命令,那个男人也不能从主舰桥里出来。他就算有再多小动作,也只能一直被关在那个听起来不像是有食物的地方,直到化作一具骷髅为止……

    卧鱼能感觉到汗从额头上慢慢滑下来。他和他伙伴们的委员会,在十二界中挣扎了好几年,始终只能靠着那些大人物盘子里剩的渣滓活下去,从没有收获过这么大的一笔……他们当初跟上林三酒时,甚至从没有奢望过能得到她的房子。

    “带,带我去主舰桥那儿吧,”他沙哑地吩咐道,“我想在外面看看。”

    如果有可能的话,或许可以和那个男人说上话。

    “好的。”

    Exodus的甲板有七层,但是在卧鱼拿到指挥官身份之前,它只向林三酒一行人开放了最上方的一层。随着莎莱斯为他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的门,悬浮舱一路往下,穿越了整艘星舰,一直来到了甲板第7层。

    在经过一片宽阔的灰色铁门时,他来不及吩咐莎莱斯,猛地一脚踩住了刹车。这个长得像仓库一般的巨大铁门上,用白色油漆写着起降港三个字——只要走到这扇门后头,他就能够给林三酒打开起降港的出入口了。

    卧鱼坐在悬浮舱里,犹豫了好半天。冷汗一颗颗地从皮肤里往外渗,很快就打湿了他后背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身受重伤,还是因为他心中正充满了挣扎纠葛。

    主舰桥就在前方不远的一条通道了……他抬头看看前方,又转头看看起降港,终于一咬牙,整张脸都随之扭了起来。

    “莎莱斯,”他叫了一声,“莎莱斯!”

    系统静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回应。

    他浑身的血液突然凉了下来。.

806 用命开门

    卧鱼不敢再叫了。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Exodus在航行时引擎所发出的嗡鸣声,听上去遥远而微弱,不注意时几乎察觉不到。他紧紧握着方向轮,飞快地扫了一眼控制板,随即一连按了几下“系统控制”——但是悬浮舱依然和刚才一样沉默着,没有一点儿被莎莱斯接手的迹象。

    莎莱斯系统下线了,这个念头像一颗石子似的打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不敢去想为什么这个系统会突然失灵,浑身紧绷着往前飞了一小段路,抬头看了看远处的主舰桥方向。暖白色的灯管在金属墙壁上反射起一道道规整的光亮;通道尽头,隐隐约约地坐着一道沉重厚实的舱门,隔绝了内部一切声音,让卧鱼压根听不出来里头到底有什么动静。

    但是当它被人打开的时候,就不会这么安静了;舱门吱嘎嘎推开时的金属摩擦响声,会成为他最好的示警音。

    他想了想,将悬浮舱调转过头,飞向了起降港。

    莎莱斯虽然下线了,他倒是仍然可以试试打开起降港;他刚才就发现,在铁门旁边还有一个手动操作台。尽管台面上大多数按钮阀门他都不认得,但是有一根黑色拉杆,此时正靠在“CLOSED”那一端上,抓住了他的目光。

    卧鱼飞近了,一把将它推了上去。

    铁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被焊死了一样,没有一点儿回应。他回头扫了一眼笼在寂静中的主舰桥通道,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操作台——“怎么连个说明也没有,”他喃喃地骂了一声,靠近了那一块抛光后的金属板,眯起眼睛研究着每一个按钮。

    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金属板上,他扫了它一眼。当那股异样感突然攥住了他的心脏时,卧鱼来不及多想,立刻一转方向,悬浮舱像一条滑鱼似的蓦地游了出去——一道金属相撞的铿锵响声,伴随着火花一起从操作台上瞬间扑了起来;拉杆、按钮,和台面上他刚才看不懂是干什么用的所有设置,都一起被一道银光给劈开了。

    一把柄杆奇长、刻着无数繁复花纹的斧子,深深地吃进了操作台;它的黑色长杆一路往后伸,伸进了一双手里。那一张看起来十分正派、布满了风霜和细纹的长方脸,在与卧鱼的目光对上时突然拧起了嘴角,从喘息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躲得挺快,”他轻声说,“虽然你已经被打残废了。”

    卧鱼听见自己响亮地咽了一声口水。遥远的地方,引擎与空调运作的声音仍然在柔和微弱地响着,反而衬得空气中一片寂静;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听见身后舱门开启时的声音——这个男人是怎么出来的?

    那个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摇了摇斧子,将它从操作台里拔了出来。随着那只斧子在空中一晃,它一闪就从他的腰间消失了,留下了他空空的两只手。

    “以后我的主舰桥就是一个没有门的地方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试图用一种平和的口吻说话,可惜不大成功:“……这都是拜你所赐。”

    卧鱼死死地盯着他,眼角余光中,那个操作台的裂口里正“滋滋”地闪烁着电火花。想要用它打开起降港的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你……你是怎么出来的?”他有点儿结结巴巴地问道。

    “别急,你很快就会知道。”那个男人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在青胡茬中,露出了一排整齐微黄的牙齿。如果不是眼下这样的境况,恐怕卧鱼还会觉得这是一个让人放松的笑容。

    “你把……你把系统怎么了?”卧鱼从脑海中搜寻着能问的问题,希望尽可能地多拖延一会儿时间,好让他想想怎么办:“为什么莎莱斯没有声音了?你是不是有紧急恢复码?”

    “啊,”那个男人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轻声道:“原来你知道了。”

    他猛地一甩右手,再抬起手时,那只手上就已经罩上了一层手套。卧鱼在紧张中一连打量了那只手套好几眼,还是说不上来它到底是什么做的:那只手套就像是一片有形状的水,身边的一切好像都能够倒映在它身上,成为手套本身的质地——它一时是金属,一时是光芒,当那个男人举起手对准卧鱼时,它渐渐地泛起了肉色,就像是他本身的手掌皮肤一样。

    “在我生活的那一个世界迎来了末日时,我比其他人更早一步地接受了现实。”他低声说道,往卧鱼的方向走近了。这个男人恰好拦住了卧鱼前方的去路,将他堵在了这条通道里;他如果要逃的话,只能逃往身后主舰桥的方向。

    “那时星图集团里,到处都是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我的员工通行证倒是仍然有效,让我一路畅通无阻地混进了上校的——哦,你也没有必要知道这样的细节。”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反正,我该拿到的东西都拿到了。当我来到太空船坞里的时候,看见那儿停着数十艘这样的星舰,一艘一比一艘庞大、雍容、坚固、安全……真有趣,想不到我一个地务人员,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它们价值所在的人。”

    很好,让他再多说几句……卧鱼紧紧地抓着控制轮,心想。这个男人很显然不在乎他逃往主舰桥怎么办,这么一来,他最好还是别往那儿逃了。

    他搜肠刮肚地问道:“你、你是怎么靠Exodus活下来的?”

    这将会是一个长故事,但可惜的是,卧鱼的计划失败了——那个男人仿佛看透了他似的,左手抹了一把下颌,胡茬沙沙地刮着手心。“想听吗?那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我答应你,我会把它好好地讲给你的尸体听……噢对了,你不会有尸体留下来的。”

    卧鱼心头一紧,还不等有所反应,只见那男人忽然脚下一蹬扑了上来——对方的速度太快了,在他激灵一下、用尽浑身力气将悬浮舱往后拉去的时候,那男人一只裹在手套里的手已经碰到了悬浮舱舱头。

    如果他的动作晚了半秒,那只手碰到的就是他的肩膀了。

    还不等卧鱼喘出一口气,身下悬浮舱猛地歪斜了一下,像是突然被一侧的重量给压得失去了平衡;伴随着耳旁一阵“当啷”响声,他在急急后退的时候抬眼一看,登时连呼吸都呛在了喉咙里。

    那男人摸过的地方,竟然空了一大片,悬浮舱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被野兽深深咬下了一块肉的猎物。一侧豁出了一块缺口,整个悬浮舱都正在不受控制地往左边倒,卧鱼不得不咬牙抵抗着这股倾倒之势,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在它的前方,一块与缺口差不多大小的不成形金属块,像垃圾一样,与几条橡胶带子、和一些他不认识的杂乱东西一起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这……这……”卧鱼稳住了悬浮舱,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你的悬浮舱原材料,”那个男人踢了一脚地上的金属块,笑了:“怎么,没见过?”

    他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光:“等我碰到你的时候,你也会变成一堆原材料。你知道是什么吗?人体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呢。”

    在这一瞬间,卧鱼想尖叫,也想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

    一分神,悬浮舱又是一歪,差点让他滑出驾驶座位;他急忙一打控制轮,目光越过舱身缺口,落在那个男人身上。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一动,又扫了一眼缺口。

    原材料……?

    或许有一个办法……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起降港的大门,也尽量不去想万一失败了的后果。恐惧感像冰凉的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咝咝的吐息声仿佛随时都能化作毒液;就在那男人身影一花、再次扑了上来的同一时间,他猛地大吼了一声,悬浮舱急急升上了空中。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碰着了,当他差点撞上了头顶天花板的时候,舱身下袅袅浮起了一阵白烟。

    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的原材料,卧鱼不等那男人跳上来,一拧控制轮冲向了右前方;被啃食过的悬浮舱重量不平稳,颠簸得就像是在湍急海浪上航行一般,但他总算是冲出了这条通往主舰桥的通道,重新回到了起降港门口。

    那男人的脚步声如同闷雷一样从后疾袭而来,卧鱼余光一扫,急忙再次拉升起来。悬浮舱机身里响起了一阵咔哒哒、仿佛要打结般的响声,顿时叫他一颗心都悬了起来;那男人停住脚步,刚刚一抬头,卧鱼赶紧操纵着悬浮舱向他身后一滑,不等他跳起来,就重新降低了高度。

    “你像个耗子似的……”那男人转过头,只来得及说了半句,悬浮舱骤然直直朝他加速冲了上去。卧鱼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转瞬之间已经连人带舱扑到了他的身上;那男人反应虽然快,却快不过全速开启的悬浮舱,顿时被重重地撞上了起降港的大门。

807 用命开门(2)(修榆打赏加更)

    那个男人一张脸渐渐地涨成了深红色,浮凸青筋像蚯蚓一样穿过他的额头,一路延伸到眉心。

    他被挤在悬浮舱和铁门之间,在卧鱼始终没有放松的油门下,连呼吸都成了微弱的一丝线;但他反应不慢,终于在被撞上之前挣扎着半扭过了身子。尽管他的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然而另一只手却放在了悬浮舱上。

    舱头像是一块太阳底下的雪糕一样,渐渐在他的手掌下融化了,一块块原材料纷纷簇簇地落下去,舱头眼看着越来越短。原本无声无息的悬浮舱,在一阵阵的剧烈抖动中又响起了咔哒哒的声音,似乎是发动机开始受影响了。

    仅仅半秒,卧鱼就感觉有冷汗刺进了自己的眼睛,但模糊了他视野的却是紧张与恐慌——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他撞上的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后背;那样一来,对方就会被自己的突然袭击直直砸上门,连同那只手一起。

    但那只手非但没有落在铁门上,反而正一块块地蚕食着他的悬浮舱。

    卧鱼不敢后退,但也不敢这样僵持下去;悬浮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似乎随时都会从半空中掉下去。对面那一张血红得似乎要炸开的脸,扭曲着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声气哑得几乎听不见:“等没了它……你怎么办?”

    那时,身受重伤的他唯有死路一条了。

    直到卧鱼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怒吼,才突然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恐惧与愤怒驱使着他蓦然探出身子,伸手抓向了操作台。

    被砍裂成两半的操作台上,那根黑色拉杆正歪倒向一边,连接着它的电线被劈断了,垂荡着闪烁着电火花。卧鱼脚下不敢放松油门,在悬浮舱越来越叫人心惊胆战的声音里,死死地将那个男人抵在铁门上;他拉长了身子,远远地伸出手去,指尖在那根拉杆上划过去了几次。

    当悬浮舱突然往下一坠的时候,卧鱼也终于握住了它——他以为自己要摔下去了,然而没想到悬浮舱一滑之后,竟然又勉强维持住了平衡。来不及高兴,他立刻用力一拔,将那根拉杆拔出了操作台。

    拜托,卧鱼心想,如果真有老天爷的话,让这只悬浮舱再坚持一会儿吧。

    念头在脑海中回响起来的时候,他手中的黑色拉杆也朝那男人的脸上重重刺了下去。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数十分钟,他清楚地看见了那男人蓦然瞪圆的双眼;也看见了当拉杆击上他的鼻梁时,那只笔挺的鼻子是如何歪向一边的。随即那男人双眼紧闭,整张脸都被冲击力道打得缩成了一团,血和牙齿一起从杆子下飞溅出来,伴随着长长的一声痛呼,似乎没有尽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那个满脸都被血糊住了的男人抬起了手,试图去挡正一下又一下往他脸上砸的杆子。在这一刻,卧鱼突然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耳朵里也只有自己血脉跳动的蓬勃响声;他的反应从来没有这样敏捷过,猛地收回了手,接着杆子向上一挑,抵住了他的手掌根部,“咚”一下将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压在了铁门上。

    手套立刻从大门上拾取了颜色,迅速染成了一片铁灰。

    ……直到这个时候,卧鱼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强壮。

    他已经使尽了浑身力气,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了杆子上,然而那只手依然一点一点地渐渐离开了大门,慢慢地抬高了。

    “你以为,我是被你的悬浮舱挤得动不了吗?”那个男人气喘吁吁地笑了一声,然而全无笑意。“我是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把这只悬浮舱毁掉。”

    卧鱼感觉到自己双眼里一下子泛起了泪水。他咬着自己的腮帮内侧,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拼命将那只手重新按回大门上——刚才短短半秒钟的接触,铁门上就豁然露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洞;另一端冷冷的空气,顿时化作细风吹了进来。

    花了他近两秒钟的世界,卧鱼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他猛地将拉杆一扔,操控着悬浮舱急速后退;当那个男人几步离开了铁门的时候,悬浮舱的发动机咔哒哒作响,白烟从各个缝隙里钻了出来,好像马上就要不行了。事实上,它少了三分之一的身体居然还能够浮空,已经是一件叫他惊讶的事了。

    它马上就要变成废铁了,在那之前,让它发挥最后一点儿作用吧。

    卧鱼一转舱头,朝另一方向飞驰而去。身后那男人爆发出了一声怒吼,沉重的脚步声紧跟了上来。

    拜托,再支持一分钟,一分钟就行了!

    他在心里祈祷了一句,猛地拉起了舱头,紧贴着那个男人的头顶折返了回去。在身后的咒骂声中,卧鱼一抹眼睛,脚下死死踩住了油门,直直冲着铁门上那一个人头大的空洞飞了过去。

    当铁门的颜色骤然铺满了他的视野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驾驶座上蜷曲起了身体。

    撞击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剧烈。

    头骨、血液、内脏、思维……仿佛在一瞬间都被撞成了一团。在天旋地转的昏暗中,他死死地抓紧了座位,一时不知哪边是上、哪边是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死了。碎裂的铁片飞扬激射出来,一片片打在舱上、身上;悬浮舱颤抖着仿佛也要一起化作碎片似的,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

    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冲破了起降港大门时,悬浮舱已经不再悬浮了。他连人带舱地冲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大厅里,又一起摔落在了地上。卧鱼抬眼看了看四周,咬紧牙关从驾驶座里挣扎出来,一瘸一拐地扑向了大厅另一头——另一头不是墙,而是一道巨大的圆形通道门。

    他颤颤巍巍地在通道门旁停下了,颤抖着摸上了操作台。这一个操作台设置更加复杂,但好在贴上了相应的标签和说明;他匆匆看了几眼,急忙拉下了一根拉杆、拍了几下按钮,然而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到底做对了没有。

    卧鱼能做的都做完了,圆形通道门仍然静静地伫立着;只有强风击打着船舰的声音,隐约地透过金属传进了耳朵里。只需扫一眼,他就知道这道门与刚才的铁门不同:它宽大厚重得惊人,恐怕连火箭炮都未必能在它身上开出一个洞。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顺着操作台滑到了地上,感觉浑身都软了、碎了,仿佛被火车碾过一样。

    从身后铁门的废墟中,一下一下地响起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

    “这么看来,你说的是真的?”那个一脸血迹、鼻梁破碎的男人迈步走进大厅里,目光在紧闭着的圆形通道门上一扫,吐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笑了:“买我房子的女人,现在正跟在Exodus后面?你拼了命也要进起降港,就是为了把她放进来吗?”

    卧鱼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望着地面上那一双黑色靴子越走越近,直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那男人没有急于处理他,却先欣赏了一会儿合得紧紧的圆形通道门。

    “打不开这道门,你也是白费力气。”他轻声说道,喉音里带着血的湿润感。“等你一死,她就彻底没有追上来的希望了……我已经利用紧急恢复码,重新为Exodus设置了一条航线。”

    是什么航线,卧鱼压根儿也提不起兴趣知道。他眼看着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以后的事情,就交给林三酒去操心好了。他的确试图偷过她一回,但他觉得自己刚才把这笔债还上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那男人一把抓住,将他从地面上揪了起来。

    很显然,在那男人眼里,他已经完全是一个死人了。对方皱着眉头,一边甩了甩右手,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受损了这么些地方,看来下一次卖房子时得再加一倍价钱才行了……”

    他的手套又一次浮现了出来,这次捕捉到了圆形通道门的质地,在他手上形成了厚厚沉沉的一层。

    “再见了,”那个男人轻声说道:“死得愉快。”

    当那手套即将碰到卧鱼的面孔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骤然响起,一时叫人分不清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在二人同时一激灵的时候,呼啸声也由远及近地扑向了耳边;紧接着,他们脚下地面忽然重重一震,引擎的轰鸣声灌满了耳朵。

    “在哪儿?”那个男人面色一变,目光四下一扫,“声音是哪里传出来的?”

    卧鱼低垂着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下一个瞬间,圆形通道门打开了,露出了它身后一条笔直隧道,长得一眼望不见头。一架黑色飞行器从远方轨道上缓缓滑进了大厅里,两把十余米高的“镰刀”,在大厅灯光中泛不起一丝光泽,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亮。

    那个男人一把拉起了卧鱼,捏住了他的咽喉。

    “我劝你还是松手。威胁我的人,”一个高挑的人影从黑色飞行器上跳了下来,步伐轻盈有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808 卧鱼暗藏的计划

    卧鱼希望自己能赶快晕过去。

    最好是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切战斗已经结束了,他正躺在医务室里,等着莎莱斯给他送来一杯威士忌。可惜,尽管他浑身骨头痛得像被碾过一样,眨了几次眼睛后他却仍然清醒着;他能感到自己喉咙正被铁箍一样的手指紧紧攥着,没有多少空气能从气管中流过。

    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化作一阵一阵热气打在他后脖颈上。

    对面那个高挑的影子,一步步朝二人走来,姿态闲适得仿佛她正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步。她手上没有武器,没有特殊物品,浑身松散,似乎充满了破绽;但当卧鱼站在她的对面时,才第一次感觉到了她蕴藏在骨子里的气势。

    ……如果在非洲草原上有这样一头闲散地朝你走来的猎豹,你最大的心愿就会是它能不关心你、经过你,消失在草丛间。

    “别再靠近了,不然我就杀了他。”那个男人嘶哑的声音,在耳朵后面响了起来,

    林三酒耸了耸肩。

    “你不会的。”她轻轻松松地说,不过卧鱼倒是希望她能在自己的性命上更严肃一点儿——“杀了他以后,你就没有筹码了。我倒是希望你能从他背后出来,好好地跟我打一场呢。”

    显然这是她的实话,因为她仍然一步紧接着一步朝二人走来,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身后那男人顿时急了,卧鱼猛地感觉自己脖子被狠狠一扯——他心脏一紧的时候,只见一道银光豁然从眼角余光中闪了出去,寒意擦过他的皮肤时,汗毛全站了起来。

    林三酒像一只灵巧的猫似的,轻轻往旁边一跃,就躲过了那一柄斧子的攻击。她侧身绕了几步,身后那男人立刻一把搂住卧鱼,带着他也转了半个圈,仍然用他的身体正面对着她。

    “他挨了不少打,”林三酒一边继续试图绕向他身后,一边看了看卧鱼的脸:“怎么,你敢打他,不敢打我吗?”

    “我之所以能从末日里存活下来,可不是因为我遇见一个激将法就吃。”那个男人似乎弯下了腰,把头脸缩在卧鱼的肩颈后,带着血腥味的吐息热热地喷上皮肤。

    高个儿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脚下一个加速,形成的虚影猛地扑向了二人的右后方;卧鱼的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里,视野一阵急速旋转,等他的身体稳住时,他的正前方依然是林三酒。

    她想要绕到二人背后的尝试,又没能成功。

    就不能拿出点儿真正的本事来吗!卧鱼一双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想张口,可惜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见识过林三酒战斗,很清楚她现在压根没有尽力,焦虑、疑惑、急迫,让他的脑袋里一阵一阵地眩晕。

    在她几次不大用心的尝试下,三个人缓缓地在大厅里转了一个圈,两边彼此交换了一下位置——但除此之外,情况没有一点儿好转。

    “你要杀他就快一点,”林三酒看上去突然有点儿不耐烦了,一挥手叫出了一根鞭子。“一个人可挡不住你的死路。”

    “小姑娘,你那一点伪装,在我面前简直是透明的。”身后的男人低哑地发出了一声笑,拽着卧鱼往后退了几步。“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你的男宠,你早就冲上来了……能把他带进你的房子里,就说明你很喜欢他——虽然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你以为我是怕了你吗?我的战斗力也不弱,不过我毕竟受了伤……我是个谨慎的人,我不打算和你面对面地打。”

    卧鱼吱吱呜呜地发出了一阵含混的声音,被那男人一掐就掐断了。

    “诶呀,”对面那一张脸上总算浮起了点儿血色,“他可不是我的男宠,你哪来的这个念头?你这个人脑子里真脏——”

    这事儿重要吗!

    卧鱼脑海中响亮地回荡着这个念头,有时间解释这种破事儿,你倒是快动手——

    就在这一个瞬间,他被身后一阵沉重迅猛的力量给重重地撞上了。即使隔着一个人,卧鱼仍然被那一股大力击得失去了平衡,那男人手臂一松,他就踉踉跄跄地朝前倒了下去;他还来不及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前方林三酒突然动了。

    如同旷野上一道闪电,转瞬间就击中了毫无防备的一棵枯树——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越过自己、狠狠撞进了那男人肚腹里的;当卧鱼坐在地上,呆愣愣地望向身后时,他恰好看见那男人像一桩断木似的,从两个人影之间摔了下去。

    不等他触及地面,林三酒蓦然伸手,白光一闪中抓住了他的领子。

    卧鱼望着那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厅里的蓝人,又看了看那架黑色飞行器,渐渐地明白了。他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让、让他背对飞行器……余、余渊就趁机……小心!”

    他尖锐的一声示警,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个男人在前后两波重击之后,竟然还有一丝余气,在被林三酒捞起来的时候突然睁开了眼。她才一惊,对方裹着手套的右手就已经按在了她的胳膊上。

    卧鱼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嘴里不知胡乱嚷嚷了些什么话;直到余渊扬声喊了一句“冷静!”,他这才发现林三酒的胳膊仍旧好好地连在身体上,没有变成地上的一滩原材料。她的皮肤上,此时正泛起了一层微微的白光,不细看甚至察觉不到。

    “诶,诶?”他抹了一把鼻子,目光来回转了一转:“怎、怎么你……”

    这也是那个男人的疑问——他一张脸都在惊疑、不忿中拧成了一片白。

    林三酒没有回答卧鱼,只是低头冲那男人笑了笑。

    “你不服气吗?你觉得你输得很亏?你的确以为飞行器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然你不会上我这个当。”她毫不在乎那只搭上身的手,反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套,猛地扯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我用了这个办法,让我的伙伴偷袭你吗?”

    那个男人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套,嘴唇开合着,似乎想说话。然而他的躯体状况太惨了,他甚至无法完成这么一个简单的任务:从他身体扭曲的程度来看,余渊刚才不声不响的那一下偷袭,肯定粉碎了他的大部分脊梁骨;林三酒紧接着的一次冲撞,八成也击破了他的大部分内脏。

    如果现在把他扔下来,他活不到早上了。

    在他断断续续的低微声音里,林三酒一笑:“因为我懒得打。你根本算不上一个挑战。”

    卧鱼猛地吐出一口气,眼睛里再次热了。他突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目光投进大厅上空。上方似乎是以前存放摆渡船的地方,但现在只有一片空空荡荡的支撑架了。不远处,林三酒的说话声越来越小,眼前的钢铁架构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他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浑身都被包上了厚厚的雪白绷带。石膏板固定住了他的手脚,胸口里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皮肤上的撕裂外伤,都被严密整齐的针脚给仔细地缝合好了。

    余渊正坐在他的床边,翻看着一本杂志。他的眉毛里、耳朵后、手指间,还存着斑斑点点的蓝油漆,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才能干净。

    “醒了?”他眯起眼睛扫了卧鱼一眼,“你好像有话要说。”

    卧鱼忙点了点头。绷带包住了他的整张脸,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头。

    “我来讲吧,我大概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余渊端起一杯饮料喝了一口,满面刺青下看不太出来他的表情:“我们下手有点儿狠了,那个男人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就死了。当我找到主舰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男人将Exodus设置在一个紧急恢复状态里,不知为什么在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解除这个状态。”

    因为那男人以为,解决完自己就可以再回去了。

    “在这个状态下,我帮林三酒重设了密匙,使系统重新上线了。我在系统日志里找到了大峡谷的坐标,现在我们正往回飞呢。”他的语气,就像是这些事都不值一提、毫不费力一般:“在我们登船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也听莎莱斯说了。”他顿了顿,咳了一声:“林三酒和我都认为……你干的很棒,很了不起。我这就去告诉她你醒了,她希望能亲口说谢谢。”

    好在那系统不知道自己曾经动摇过。

    在他推门离开了医务室以后,卧鱼扫了一眼墙上的钟,发现自己没有昏迷过去多长时间。林三酒是在午夜登上Exodus的,而现在才刚刚早上九点。

    早上九点……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徘徊了一会儿,随即卧鱼艰难地举起一只还算完好的胳膊,摸索着将自己脸上的绷带撕扯开了一些,露出了一张嘴。

    当林三酒步伐匆匆地走进来时,她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衣服——不是她常穿的背心和野战裤,倒是一套宽宽大大的男装。一瞧见卧鱼坐了起来,她急忙走上来为他垫好了后背的枕头,恳切郑重地向他道了谢。

    卧鱼说话不容易,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听,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他预期中的话。

    “……你在Exodus的系统里,将永远拥有执理人的权限。我知道这或许不算什么,但我希望它能成为你的一个家。”林三酒握住了他的手,那张神情总是十分坚硬的脸上,泛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女人了。“欢迎你。另外,我想这个应该属于你。”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只手套塞进了他的手里。那手套立刻拾取了绷带的质地和颜色,几乎分不清哪里是手套,哪里是绷带了——这样强大的特殊物品,她似乎毫不留恋,看也不看就给了他。

    “谢谢,”卧鱼看了看手套,哑着嗓子说道,“那个联络器……”

    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她为什么昨晚不再打进来了呢?

    林三酒突然皱了一下眉毛,随即又松开了,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了。“你是不是把通讯打给了另一个人?”

    她怎么知道?

    “我猜到了。”林三酒垂下目光,掖了掖他的被角。“那个联络器不能用了……因为那个人离这儿太远了。联络器的构造,只能够支持一次这样的远距离通话……然后就会报废。”

    她似乎想尽快换一个话题,不等他说话就笑了笑:“我给你留一个新的下来,这次只要不误拨,我们随时都可以联络。”

    “你……你要走?”

    “我要去签到。”林三酒点点头,冲余渊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

    Exodus此刻仍然在高空之中,好像还要过大半天才会落地;为了不错过签到,还是让余渊驾驶飞行器去更保险些。她将联络器放在卧鱼床头后,又嘱咐了莎莱斯几句,很快就和余渊一起走了。医务室里顿时冷清下来,他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随即咬着牙,一点点蹭下了床。

    莎莱斯为它的新执理人送来了又一辆悬浮舱,将他一路送到了监狱区。

    “林三酒让我告诉你,她今天没工夫给你签到,”他支撑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棒棒糖的牢房,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合上了。“但你已经超过一天没签到了,如果遇见了什么危险,就大声叫莎莱斯……它,”他咳嗽了一阵,“它会通知我的。”

    棒棒糖被关了一段时间,竟然有点儿发胖了,尖下巴略微圆润了起来。她嘲讽似的扫了一眼卧鱼,“你?你在哪搞的这副样子,就算通知了你,你能怎么样?”

    “我,”卧鱼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可以过来帮你。”

    “别逗了,你连路都走不了。”棒棒糖下了床,活动了一下身体:“不能签到也无所谓,反正我被关在这里,没有危险能进来……而且我说,这个房子会飞啊?”

    她指了指一间高高的小窗,说道:“我昨晚就发现不对了,我居然看见窗外飘过去了云!”

    卧鱼吃力地走到小窗底下,往外张望了一会儿,才有点儿抗拒似的答道:“你不要说出去……你本来不应该知道的。”

    “说出去?”棒棒糖不耐烦地转身走回床上,“关在这里,我跟谁说?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卧鱼跟上去几步,结结巴巴地说:“这你……要问林三酒。我、我只知道……”

    “你只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的性命危险是什么。”

    当棒棒糖蓦然拧过身体时,她被一只绑着绷带的手按上了肩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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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介绍:
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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