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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751 让我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叶德慢慢地,珍惜地啜了一小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他等那一点点凉咖啡滑进肚腹深处,又过了好几秒,才向他的身体释放出稀稀薄薄的能量,淡得仿佛云雾一样,却的确让他脑子更清楚了一些。

    叶德一颗心彻底放下来了,他果然猜想得对,这种喝咖啡的方法没问题。

    从林三酒介绍过【活力满满防弹咖啡】后,他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如果喝多少就能从咖啡中获得多少精力、获得多少精力就要付出多少代价的话,那他为什么要一口气喝完呢?

    一口气喝完了,精力大大提升了,可持续时间也有限,效果一过,他就会昏迷过去,跟死人一样无用。

    药品不是也有“缓释”类的吗?他如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每次只从咖啡中获取一点点精力,同时也消化一点点后遗症;这一杯咖啡能维持他很长时间,他就能做很多事了。

    一开始,叶德不知道该喝多少、什么频率,所以在躺进飞行器内部后,他因为脑子沉重不清楚,花了好半天时间,也没能把备用人头重新激活。直到林三酒独自进了繁甲城,他才总算掌握了信息流,与她联系上了;那时,他也弄明白什么时候该喝多少咖啡了。

    虽然理论没问题,实际操作起来,却有许多小小的不方便——要是两口咖啡间隔时间过长,叶德就会昏昏沉沉地陷入三十年前,重新看见九十七道育儿院,和映满了他整个童年的暖热阳光。

    他不是不欢迎它的。

    “……你叫我叶井就行了,”他听见叶井打了个抖说,“我都快三十了,大姐姐好像还是有点肉麻。”

    她总是这样的;心思转得快,主意也变得快。有一次明明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她却把育儿院里八个小孩都带去郊游了。

    郊游地点是一块空地,常常有进化者在那儿训练身手和能力;平时若有成年人敢流连在那儿看他们训练,肯定早就让他们扔下山了——可换成一个懒洋洋的女人带着一群普通人小孩,似乎连进化者也觉得威胁不大,所以整个傍晚,也没人来赶他们走。

    小孩们一开始又害怕又好奇,都忽然长出了多一截脖子,抻着头看;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快、那么神奇、那么有力气的进化者,看得一会儿惊笑一会儿尖叫,因为太吵,还挨了叶井一顿骂。

    等他们逐渐熟悉了、不怕了,就开始假装自己也很会战斗,学着进化者的样子,你来我往地闹了半天,纷纷给自己幻想出了一套完整的进化能力,还为谁能克谁吵了很久——尽管饿着肚子,那天傍晚阿德却玩得很开心。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天育儿院断粮了。

    育儿院是当时繁甲城管理组织开设的一个“慈善项目”,要是有人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他们就能享受到一般普通人也很难享受到的物资:牛奶,蔬菜,面粉和各种门类的书。要是管他们的人把育儿院忘了——而且常常会忘——那么叶井就得一个人绞尽脑汁地喂八张嘴,喂不了,她就想办法让他们忘了自己还有嘴。

    所以全体育儿院一起出门郊游、一起念书上课、一起去打工跑腿的时光,总是带着一层半饥不饱的菜色;只不过叶德如今回想时,却压根想不起来那一股难受的饿劲儿了。

    “我不骗你,给小孩换尿布是进化者必修的功课之一,”还有一次,叶井面色严肃地将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递给他,说:“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大人,先要学习怎么给小朋换尿布。”

    就算是当时只有六岁的阿德,也知道她在胡扯。如果换尿布是受人尊重的标准,叶井早就人人喊打了。

    她干不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缝补衣服,洗衣服,做饭,哄孩子睡觉……育儿院里稍大一点的孩子,很快就帮她分担了一部分工作,阿德多干一个换尿布的活,实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育儿院里从没有一个孩子抱怨过工作多——不是他们觉悟高,是因为跟叶井在一起太好玩了。跟她混在一块儿,又能学到新鲜知识,又能听故事,她脑子里的游戏很多,还会打架,据说一般男的都吃亏。阿德记得有一个叫蓝天的女孩子,比他大好几岁,说:“就当是我们照顾叶井好了。”

    尿布换着换着,小朋就不见了。

    “我不想再干了,”

    找不到婴儿的那天下午,阿德无意在九十五道上看见叶井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她生起气来,整个人都变成了活跳跳的一捧火,哪怕对面是一个进化者,她也丝毫不畏惧。“这个工作你们爱找谁做找谁做吧,我宁可去抽水!不是说好了,只是暂时的吗?我本来就没报名要带小孩,我报名的是巡逻队,小孩我也不会带啊,再说,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带?”

    “不就死了一个婴儿么,”对面的进化者似乎并不将她的怒火当一回事,“那婴儿本来就有点病怏怏的,谁也没怪你啊。行了行了,下次多给你们分点东西不就完了吗,你干得可以,你看育儿院里其他的孩子,不都挺好的。”

    阿德后来意识到,叶井可能真的不喜欢育儿院。

    当其他大人说起巡逻时的事,说起他们是如何穿梭来往于漫步云端的人类聚集区,如何与进化者一起冒险、工作的时候,叶井面上的神色,就像育儿院孩子听她讲故事时的神色一样。

    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他们实际上正从一切言语、神色和行动的角落中,搜寻、观察,记忆着每一个细节,始终在试图破解“成年人的世界”这一个大谜团。

    “如果我被泡进烟霾里,我一定会进化的,”叶井和邻居们喝酒的时候,曾这样说过。她那时大概以为育儿院的小孩都在屋里睡觉。“这不是我吹牛,我知道我有潜力值。”

    “你怎么知道的?”一个邻居问道。

    “一个进化者帮我看过,”叶井说,“我帮了她个忙,她就顺手给我看了。还说,要是我进化了,说不定我也能发展出意识力呢……可不是每个进化者都有的。”

    她隐忍着的骄傲,却对上了邻居们的调侃打趣。“了不起啊,我们的叶井!那你怎么不进化?往山下走就行了。”

    “进化了岂不要被传送走了吗,”叶井嘀咕着说,“流离失所的……也不好。”

    她做进化者的话,肯定会比现在开心;不过她一个字也没对育儿院的小孩提过,自己可以变成进化者这一件事。

    阿德不知道叶井后来还有没有试图换工作了,不过当他十四岁离开的时候,育儿院的床铺架子都裂开了,门口曾装着牛奶的柜子也早就没了,连繁甲城的管理组织都换了两波;叶井依然住在育儿院里,迎来一个个新的哭闹的弟弟妹妹,送走一个个长大了、可以自己工作的少年少女。

    后来想想,她最初如果想要被调走的话,实在再简单不过了:她只要一开始就不管育儿院里的小孩就行了。

    没人会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大的小孩死活,而过重地惩罚一个正值青年、强壮健康的女性劳动力。

    叶德离开育儿院后的年岁里,她一直没有去成巡逻队,也没有进化,嘴巴还是像当年一样不好听;神奇的是,讲话这么不好听的女人,竟然还是说服了后来的两个管理组织,继续给育儿院拨物资——但是,也仅仅是两个而已。

    “你要选一个名字呀,不能总是阿德阿德的,”当他回去看她的时候,叶井还会说他,“一听就觉得是育儿院出去的,人家要看不起你的。”

    叶德没好意思告诉她,他在外面用的都是“叶德”这个名字。

    “你还开着育儿院做什么,”叶德反而教训她说,“新来的贵和,不都拒绝给育儿院拨款了吗?没有人强迫你继续照顾小孩了,正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叶井那一年好像四十七岁。一般来说,出生在十二界的进化者,因为进化得早,在这个年纪仍然和二十多岁的普通人一样光洁饱满;但她看起来,确实已经被年月、劳作和疲倦浸透了。

    “我现在这个体力,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叶井略略茫然了一下,笑着说:“我除了带小孩,也不会干别的什么。”

    叶德仔细看了一圈育儿院如今的状况。

    幸好九十七道并不是靠着山沿的,否则一场风就能将它吹成灰尘齑粉。没有分拨的物资了,也没人来查看情况了,一切吃食衣物住行教育,都得靠叶井一个人想办法;但育儿院的孩子却越来越多了,因为繁甲城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家育儿院,可以将那些他们不愿意养的、哭闹着挡了路的、纠缠着要饭吃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抚养长大。

    当时年纪小时不以为然,在他变成一个成年人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养大一群小孩,远远不止是缝补衣服、做饭洗衣。

    叶德离开的时候,已经下了决心。

    后来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他忙着争取一份工作,因此一直没回去看她。等他争取到了那份工作之后,他一直在积攒着必要的物资,没攒够前也没回去看她。

    等他再回到九十七道上摇摇欲坠、破破烂烂的育儿院里时,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叶井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把破椅子里,她的两条长腿伸进阳光下,破旧脏污的裤子被照得纤毫毕现。他知道,当年她是享受阳光,如今却是因为不晒一晒,晚上全身关节都会疼。一群小孩子尖叫打闹着跑进来,跑出去,声音刺耳得让叶德头都要炸了,他不知道叶井是怎么听而不闻的。

    叶德在她的腿旁蹲了下来。她的眼神还是一样明亮有力,只是不那么黑白分明了;她仍然懒洋洋的,因为现在的她很容易疲倦。

    这是他拥有的,最接近母亲的人。

    尽管她是不甘不愿地被塞进这一角色里的,一塞就是二十年。

    “叶井,”他轻声说,悄悄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只瓶子,一晃,里面的液体就咕咚咚地响。“……你还想进化吗?我终于拿到足够的烟霾水了。”

1752 阴差阳错

    叶德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时,感觉到有什么湿凉的东西从眼角滑了下去。他将杯子凑近嘴边,咕咚咚地咽下了两大口咖啡,终于感到九十七道育儿院门口的阳光,从自己的肩膀上渐渐褪去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性格上讨人喜欢的人。

    对叶德而言,世界分成两个部分,育儿院,和育儿院之外。

    另一部分世界里没有叶井,充满了混沌的漠视与恶意,不会因为他是阿德,就对他多一分温柔。去了外面,不管你是“阿德”、“小朋”,还是“蓝天”,都再也不特殊了;要想活下去,只好谨小慎微,少说话、少被人注意……这是叶德从记事起就学会的道理。

    之所以他如今居然变成了一个热心有趣、广受欢迎的播音员,是因为他在做节目的时候,从来不曾做过自己——他知道别人可能不会喜欢真正的自己,所以下意识地在广播中立了一个人设,如今越想,越觉得有点像叶井。到后来,只要在别人身边,他就会不自觉地带上人设。

    有时遇上新情况,他就能清楚感觉到“人设”不够用的地方,像短了一截的袖子;那时他就会近乎顽固地继续下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径。叶德是有点害怕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出来,觉得他假,像是在演戏。

    看来他真是伤重了,注意力都不集中,这个时候了,还在想些没用的。

    叶德摇摇头,闭上眼睛,从银白人头中传来的讯息流里“看到了”普通人说出口的话。

    “你们注意一点脚下……前面那一段路没有天窗断口,比刚才要暗多了。”

    “附近还真安静诶。”

    他们的对话和刚才差不多……看来林三酒这边还是没有进展。

    在几分钟前,林三酒加入了那两个普通人的行列,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路。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另外二人似乎以为她也是个普通人,骂进化者的时候都不避着她;叶德此时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也不清楚繁甲城的情况,焦躁感不由越来越重。

    单独一个银白人头不能覆盖整个繁甲城;所以叶德“驾驶”着它,来来回回从城市上空划过许多次了——繁甲城就像是一大团层层叠起来的床单,总有无数缝隙角落里可以藏人。它也确实没有陷入绝对的寂静,只是与以往相比,人们的交谈和讯息都仿佛入了秋后的蝉鸣一样稀稀零零。

    除了林三酒之外似乎谁都没有真正意识到,城中的普通人已不知不觉消失了近一半。

    继续反复搜索信息流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叶德心想,说到底,还是得亲自去城里走一走,才能看出问题——毕竟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万无一失的,何况是人进化出的能力;再说,如果繁甲城中发生的事,并不能从讯息中“看见”呢?

    只靠林三酒一个人,能探知到的还是太少了。

    她现在与普通人同行,本来也不方便再与他沟通;他坐在这儿什么用也没有,光浪费时间了,也不像话。

    只不过以他的体力而言,他能走进城里,他还能出来么?

    叶德看着咖啡,感受着自己的精力,希望把咖啡的维持时间尽量摊薄拉长——最远走到哪里就必须掉头,得走多快才能在昏迷之前赶回飞行器,他都在心里计算过了;他不敢倒在空旷昏暗的繁甲城里,也不愿意向林三酒求救,将她从正在进行的打探活动里拽出来。

    爬出飞行器的时候,他小心地走了两步,感觉除了有点慢、有点气喘之外,问题不大。

    走起来消耗的精力就多了,但他尽量忍着少碰咖啡,实在受不了时,就坐在路边歇一会儿。痛倒不是大问题,他皮糙肉厚的也不在乎这个;就是失血多了,虚弱和昏眩比较麻烦。

    或许是因为他一路走来,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等他都进了第二十五道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的路上少了东西。

    ……那么多尸体呢?

    为了避免造成污染和流行病,凡是死在繁甲城中的人,尸体一般都会被先搬到城外去;这次受变异人冲击,死的人较多,所以有好几十具尸体都堆在了城道入口通风处,等着以后处理。

    叶德仔细想了想——真的没有,那一大堆尸体都不见了。

    太奇怪了,他焦虑地吐了一口气,决定回去的路上再仔细看看。他扶着墙壁,在昏暗的城道中听了一会儿,慢慢向最寂静的方向挪了过去。

    林三酒是循着声响和讯息打探情况的,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从空旷幽静的地方开始吧。

    他的银白人头能够拾取清楚完整的信息流,但是并不能将一切声息都囊括进来——否则他也受不了——比方说,现在前方幽暗之中,似乎有微微的一声响,就像肩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东西似的,低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是绝不会被他的银白人头听见的。

    叶德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

    “谁在前面?”他嗓音有点哑,清了清喉咙,尽量平稳地说:“我是八头德,你是什么人?”

    他也不确定前面准保就是个人;万一他撞上了那些来去无踪的堕落种怎么办,他其实直到现在之前都没想过。

    好在过了一会儿后,从幽暗中传回来的,是一个颤巍巍的女孩嗓音。“八、八头德?”她带着哭腔说,“你没有和其他进化者……一起走吗?”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就好像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不该出声似的。

    莫非这附近有危险?

    借着从窗口中投进来的天光,叶德眯眼看了看。前方城道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格间、小房子、帐篷和帷帐都被打成了一地碎片,家具、锅灶、工具翻倒凌乱地拦住了去路,一些平时都会被好好收起来的物资,比如泥土、水瓶和布料,此时像垃圾一样,几乎辨别不出原形了。

    这儿应该是被变异人冲击过的地方,但是现在似乎没有危险——如果那女孩本人没问题的话。

    “我没走,我当然不会走的,”叶德安慰似的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

    墙角下有一大团被子似的布料,稍稍动了动,露出了半个头顶和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你小声点,我怕……”她低声说,“我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别怕,我好歹也是进化者。”叶德说,“告诉我,你都遇见什么情况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窸窸窣窣地从被子下钻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叶德还真担心她下半截身体不是人腿;直到她站在面前了,完完整整、正正常常,只是一个除了有点惊惶外很普通的小姑娘,才是他刚刚离开育儿院不久的年纪。

    似乎有点面熟,应该见过。也正常,作为一个繁甲城的本地名人,他平时一天到晚不知道要见多少张脸,看谁都有点面熟。

    “我其实也没遇见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仍然把声音压得极低,一边说,一边回头张望了一下城道深处。“你能带我出去吗?我一个人……有点不敢走。我们去城外坐着,行吗?”

    “这儿怎么了吗?”叶德问道。“不特别的情况也行,你跟我说说。”

    小姑娘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一怔。“你受伤了吗?”她用气声问道,“你说话时,怎么……”

    “一点小伤,”叶德希望能将她的注意力引回到真正重要的事上,尽量耐心平稳地说:“你在这儿遇见了什么?为什么想要出城?”

    “他受伤了”这个消息,却似乎对小姑娘产生了一种他也没料到的影响——她刚才好不容易平缓下去的惊慌,登时又浮了起来,这次还多了几分急迫,拽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说:“你受伤了还进来干什么呢,多危险啊,我们赶紧走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德尽管受伤了,脚下不动的时候,她也拽不动他。

    小姑娘又急又慌,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把话说清楚了。

    “我本来是躲在一百六十道里的……进化者离开的时候,他们发出了好大的动静,轰隆隆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出什么变异人了……那时好多人都被吓醒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哭的哭、逃的逃,到处兵荒马乱的……我、我与哥哥失散了,后来谁也没看见,一直就是我自己了。”

    也就是说,至少进化者离开的时候,普通人还没有消失得那么多……说不定,多亏这小姑娘走丢了,才没有一起被消失。

    “不怕了,”叶德拍拍她的肩膀,暗地里因痛而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象着如果是叶井站在这里,大概会用同样的语气说——“咳,人大多时候,就是自己吓自己。我在这儿呢,走,我带你去找你哥哥。”

    “不,我想出城。”想了想,小姑娘又加了一句:“我……我出城等我哥哥好了。”

    “但是我还不能走,”叶德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抬头看着城道深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从声响上来看,似乎有人正往这个方向走来;用银白人头一搜,他立刻“看见”有人在反复叫道:“安娜,安娜?你在哪儿?”

    “你叫安娜?”叶德看着小姑娘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茫然地反问道。

    二人说话声从城道里传了开去,也传进了来人的耳朵里;远处的脚步声顿时加快了,没一会儿就跑进了二人的视野里。小姑娘愣愣地朝脚步声一转头,好像把接下来要说的话给忘了。

    “安娜,太好了,”一个年轻男人匆匆跑近了,他脸上包着一条染血的厚布条,挡住了一只眼睛。“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了你好久!这人是……诶?八头德?”

    叶德重重地松了口气。要是说刚才还有点会遇见堕落种的隐隐担心,他现在总算是放松了不少——“原来是你!”

    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那个变异时眼睛受了伤、还帮过他一次忙的年轻男人面前,说道:“我正准备探查一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现在状态不大好……遇上你,我就放心多了。怎么样,要不要一起走?”

1753

    “原来你是这样受的伤,”安然面色戚戚地感叹了一声:“会为我们挡刀的进化者……整个繁甲城里,恐怕只有你一个了。”

    叶德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除了必须找签证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个进化者;他能比前方的人多承受几分伤害,于是他就停下了脚,让伤害多落在自己身上一点,就这么简单。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更像是……资源的合理调配吧。

    “那个倒不重要,你的眼睛怎么样了?”他转开了话题,看了看安然脸上包着的布条。“木刺……拿出来了?”

    叶德尽量回避了“变异”一事——对安然来说,肯定是一块不愿提起来的心病。他看起来还算镇定,应该是把变异控制住了,以后未必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半张脸都裹着布条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

    “多亏安娜,”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冲她微笑了一下说:“我这种伤,一般人谁看了不害怕?她却能给我清伤口,包扎……要是没有她,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娜垂着手,站在叶德身边,什么也没说。

    “幸好你们兄妹俩能够互相扶持。”叶德摇了摇头,拍拍身下椅子扶手,说:“我休息得也够了,咱们走吧,我想尽早弄明白,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确定吗?让我看看吧。”安然不无担忧地说。

    他说话时已经走近了叶德,一时将安娜挡住了;他弯下腰看叶德的后背时,一股热热腥腥的气息顿时在叶德鼻间弥漫开来。或许安然一直没机会洗澡擦身,所以身上有了点味道,只是这气味也不像是汗臭——叶德本能地往外喷了两下气,摒住了呼吸。

    他不好意思说什么,低下眼睛,恰好看见了安娜垂在身前的双手。

    那两只手死死绞在一起,白得毫无血色,仿佛要将两手都绞成一体,又像是要互相掰断似的。等安然重新直起身后,他扫了一眼安娜——在她重新出现的面孔上,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同样正盯着他。

    叶德微微感到一点受了惊扰似的不舒服。

    “伤太重了,”安然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响起来,惊叹之余,好像还生出了点兴趣:“你居然还能走进城里?进化者的身体素质……原来这么好啊。”

    叶德刚想开口说起咖啡,又看见了余光里安娜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就什么也没说。

    “我现在走路说话,也是挺费劲的,”他说着,压下去了胸间一口喘息。

    安然点了点头,将一只胳膊伸到叶德腋下,说了声“我扶你”;自从进化以后,叶德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来自普通人的力量,体格又高又壮的自己,竟然就像一块抹布似的,被他轻轻松松地给捞了起来。

    ……那一股味道更浓郁了。

    说臭气也不像是臭气,但说它不臭吧,闻了又叫人觉得难受,就好像每次吸气,都被人顺着鼻腔塞进来了一条滑腻腻的虫子,直掏人的嗓子眼。

    “你身体状况……还稳定吗?”叶德脱口而出地问道。

    “挺稳定的,”安然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这个人啊,就是自制力特别强。”

    他的意思是,一直没有再变过形了?看来果然只有第一次变异是不可控的……随着他们渐渐掌握身体情况,应该可以做到不再变异了。

    叶德知道自己应该放心才对,不知道怎么,反而隐隐生出了几分不舒服,却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句话哪里有问题么?

    “哥哥,”跟在身后的安娜忽然小声说,“你也受伤了,我来帮你扶他。”

    不等二人有所回应,她就钻进了叶德另一条胳膊底下,抓住他的手,将他的胳膊环在自己肩膀上。她个子小,其实起不了多少支撑作用;一想连这么一个小姑娘都觉得必须要搀扶自己不可,叶德就更不好意思了,忙说:“咳,我哪用你……”

    一句话才开了个头,他就不说了。

    安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安娜是不是又善良又热心?真是没有比她更好的妹妹了。”

    “……的确,她真是个好孩子。”叶德一边感受着安娜在他手心里不断划过的“s”,一边慢慢回答道。

    从末日前人类社会留传下来的东西不算太多,但这种简明清楚的求救信号,在末日后反而更流行了,在多个世界都传播得人尽皆知,连普通人也不例外——安娜将“s”划了两次,就停下不动了。

    叶德用大拇指,缓缓地在她手心里划了个问号。

    安娜没再以写字回应,反而忽然叫了一声:“哥哥。”

    在乍然一惊之后,叶德立即明白了过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直直沉了下去。

    这是……她给自己的回答。

    “嗯?”安然似乎十分宠她似的,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人影,不过只是我看错了。”安娜小声说。

    在幽暗寂静的城道中,叶德听见安然笑了一下——他没有笑出声,只是叶德仍然能听出那种无声的笑;因为当面颊肌肉拉扯着嘴唇、使嘴角咧开外张时,会发出一种湿润的、低微的、皮肉从牙龈上打开的声响。

    一行三人在沉默中往前走了一会儿,一层又一层往外冒的冷汗,扎得叶德伤口刺痛;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手臂此时隔着衣袖贴在安然的后脖颈上,垂下去的右手腕正被他紧紧抓着,一时恐怕挣脱不动。

    “你的身体情况是真的很差啊,”安然又像是忧心,又像是评估似的问:“在这么乱七八糟的路面上走,是不是对你来说负担很大?”

    叶德刚想否认,忽然心中一动,答道:“是。”

    他左边胳膊下的安娜稍稍颤了颤;她脚步沉重得有点跟不上来似的,始终拖在半步之外。

    “老实说,我稍微走快一点,都觉得意识来到了涣散的边缘,”在没喝咖啡的时候,叶德确实在与昏厥挣扎着,他低声说:“那个……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去前面探探路,我趁机休息一下?”

    安然沉默了一会儿。“你的能力呢?”他终于开口时,问道:“你用你的能力听一下就好了嘛,就不用我探路了。”

    ……他不肯离开自己和安娜。

    为什么?

    叶德想到了刚刚遇见安娜时的情况。她那时躲在角落被子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岂止不像是想要与哥哥重聚,简直是希望自己别被人发现——这个“人”,原来就是她哥哥。

    “唉,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叶德哑着嗓子说,“我受攻击的时候,用我的人头挡下了大部分的伤害,否则我现在哪里还能活着呢……只不过,能力也用不了了。”

    “噢?”或许是他的错觉,但安然嗓音里似乎多了一层隐约的兴奋。“听不见讯息,也传不出去了?”

    “是,”叶德答道,“完全和别人隔绝了,所以我才会什么也不知道。”

    “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大的牺牲,繁甲城不会忘记的。”安然的语气听起来又变得沉重了。当叶德把话又提了一次之后,他想了想,总算答应了:“好吧,你们俩先坐一会儿,我不走远,去去就来。”

    叶德与安娜谁也没看谁,一起向他应了几声好,在沉默中坐下了;直到安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昏暗曲折的城道前方,他们依然没敢说话。又等了几秒,小姑娘才忽然爬了起来,凑近叶德耳边,一手挡着嘴巴,以气声说:“我觉得他不是我哥哥。”

    叶德吃了一惊:“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我哥哥刚受伤时……那个时候,他的确还是我哥哥,起码我感觉是……我帮他清伤口包扎,把木刺拔出来以后,我……”

    安娜刚才的急智,似乎在回忆起那一刻时,彻底离她而去了;小姑娘忍不住一阵阵打着摆子,似乎话说快了都会咬到舌头。“木刺拔出来以后,眼球里有一个、一个小血洞,大概是半个我小拇指甲盖那么大。”

    她是被刺激到了?近距离看那种伤势,确实很容易超出人的承受底线。

    但安娜接下来的话,远远超出了叶德意料。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害怕,也根本不敢多看伤口,但是当我弯腰去拿布条的时候……”安娜的气声越来越低,“我余光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地,嗓子里发出了一声近似于反胃的声音。“我那时以为是我自己的头发,我就继续给哥哥包眼睛……然后发现,里、里面还有。”

    “什么里面还有?”

    安娜的面色煞白。“在眼球血洞里……里面,深处的地方,还有个眼球,很小。”

    能说的话,叶德此时一个字也找不到。

    “我感觉……不止有一个。眼球里面肯定挤满了眼球,所以才刚好在破洞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又被我看见了……”安娜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滚,盯着地面喃喃说道:“不,不对。我一定是吓到了、看错了,对吧?我那时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但那个时候,我手上的布条已经压上去了,我不敢再把它拿起来,仔细看看……而且,哥哥那时也在盯着我。”

    她吞了一口口水,说:“那个时候,哥哥没有变异。”

    话一开闸,安娜就再也忍不住了,把不知道憋了多久的恐惧都倒了出来——很显然,她仍然在侥幸与害怕之间摇摆不定:“你知道得多,你说我是不是看错了?毕竟变异人的样子很恐怖,我又知道哥哥变异过一次,所以造成了我的错觉……如果只是看见了奇怪的东西,我也不会这样……但是哥哥与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叶德嗓子干干地问。

    安娜使劲压下了抽泣声,尽量安静地抹了抹鼻子,说:“他好像知道我在害怕他。”

    “他知道?”

    “我感觉他知道。但是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对我解释,也没有安慰我,只是一直盯着我。”安娜低声说,“我可能是疯了。但是他看见我害怕时,似乎很……开心。我哥哥从来不会对我这样——”

    叶德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掐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当安娜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也一起慢慢抬过了头;随即,安娜的牙关就止不住地打起了战。

    从昏暗的天花板角落里,一根肉色的长条正贴在砖墙夹缝中,逐渐朝二人坐着的地方蔓延而来,就像一条不断往外扩展身体的蛇——在蛇头的部位,是一块不太规则的形状,长着一个黑洞,被裹在皱褶扭曲的肉色阴影里。

    叶德花了几秒,意识到那是一只被抻得极长的耳朵。

1754 只有一击的叶德

    二人盯着对面的墙壁,将恐惧重新压回了胸口的死寂中,一声也不敢出。

    趴在墙壁上的那一只人耳里,中央黑洞也像眼睛一样盯着他们;它仍然是正常人耳的大小,好像以为它不会被人从阴影中发现一样。

    有四五秒的时间,一切都凝滞了,叶德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耳朵慢慢爬入他的余光里之前,它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吗?听见了多少?

    叶德死死攥着自己的裤子,将目光锁在人耳下方的一块砖上,一时脑海里来回响起的都是安然那一句话——“挺稳定的,我这个人啊,就是自制力特别强。”

    他就是靠说话生活的人,因此对语言中幽微细致的意味区别很敏感。安然说的不是“压制”,也不是“控制”,而是“自制力特别强”……这话说得就好像,他必须时刻抵抗着某种诱惑或欲望一样。

    叶德想起巡逻那天,当中年女人忽然在城道间变异时,她转头看了看自己在半空中拉长了十几米的脖子,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感觉倒是挺好的。”

    难道变异的时候,他们很舒服么?

    安娜颤抖得厉害,又不敢出声,紧缩着肩膀捂住嘴,没一会儿甚至连叶德都听见了她胸骨挤压收缩时的微微响声——繁甲城里的普通人从没有发胖的余地,这小姑娘和他当年离开育儿院时是一样的年纪,却只有一把骨头。

    叶德悄悄拿出了咖啡。

    “我现在的体力、能力,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管你心中有什么疑惑,我也没法帮你。”他无声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努力维持着与刚才一样的声气,说:“但是你别害怕。我有一个朋友,你见过的,那个把你哥哥打伤的女人,你记得吧?”

    多亏了他做广播节目的经验,他听起来就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对面墙壁上趴着一只耳朵。

    安娜不敢出声——看她的样子,只怕一出声就控制不住了。

    “她是我在繁甲城中见过最强大的进化者,有她在,什么都可以水落石出。”每喘一口气的时候,叶德就会尽量无声无息地灌一大口咖啡。“我们分头调查情况,只是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和我约好了,在五十道上碰头。”

    安娜似乎信以为真了,她慢慢放下捂住嘴巴的手,眼睛里的水光亮亮的——叶德赶紧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她明白了没有。

    五十道离他们不远,若是顺着这条城道继续往东走,哪怕挪着走,也用不了十分钟。但是林三酒当然不会在那儿等着他;上一次探听林三酒那边的消息时,她才刚刚随着那两个普通人一起,又找到了另外四五个人,正在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发了什么事,离他此刻足有半个城的距离。

    “我之所以会选择顺着这个方向走,也正是因为有她在等我,紧急情况时我喊一声,她就会第一时间赶来。”叶德在几句话的工夫里,把咖啡已经喝下去了一半——现在不是珍惜物资的时候了。“不管你有什么担心,我们接下来继续往东走,一切都会没事的。”

    ……要是真的就好了。

    叶德将咖啡杯盖子拧紧,重新收好它时,里头只剩最后三四口的量了——这是他为了危机关头留下的最后一道紧急手段。他不知道安娜到底懂了多少,也无法对她明言解释;如果使用银白人头的能力,固然能使他的讯息避过安然,只传入安娜耳中,可是他人就在这儿坐着,传信时一张嘴出声,安然就第一时间听见了,还是毫无意义。

    更不好办的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以战斗见长的进化者。

    二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肉色人耳慢慢向后爬回昏暗里,又过了几秒,从城道幽暗处就响起了嗒嗒的脚步声——当安娜重重一颤时,叶德却不由松了口气。能这么快就赶回来,说明安然刚才没有走远。

    安然如今选择走过来,而不是变异直接袭击二人,就是他信了叶德说辞的一个佐证——毕竟他是亲身体验过林三酒速度和武力的人,在以为林三酒就在左近的时候,他断不敢冒险袭击叶德。

    如果自己是安然,不管下一步要干什么,为了保险起见,也会先把两个猎物弄到离危险足够远的地方去。

    “我一路都走到五十二道去了,什么也没看见。”

    安然的身影站在昏暗城道的深处,卡在分叉路口上,一张脸朝前直直伸着,好像脖子是块受了热的黄油,正不受阻力地从胸膛上滑出来,马上要掉下去了似的。他刚才还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现在就有渐渐要消失的迹象了。“我们继续走吧,去那一个方向看看,西边我还没看过。”

    说着,他转了转脖子,看着又正常多了,还伸手指了指伸向右边的分叉路口。

    叶德假装吃了一惊的样子,仍坐在地上,喃喃说道:“没人?一路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怎么可能?”

    安然比他想的还要聪明一些:他没有直接强迫二人随着自己往西走,反而利用“二人不知道我听见了他们对话”这一点,先在叶德心里种下了疑惑。一旦叶德觉得林三酒有可能真的不在五十道,他自然不可能再打草惊蛇、高声呼救;那么安然也能够在猎物不出声的情况下,将二人从东边顺利引走了。

    叶德倒是很愿意配合他一次,让他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尽管现在体力都回来了大半,他还是倚着安娜,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姑娘现在一定很困惑害怕,但只咬着嘴唇,紧紧跟在叶德身边,似乎叶德已经是她最后一道得救的希望。

    他很想告诉安娜,自己其实只有一个压箱底的攻击手段。

    作为受欢迎的播音员,哪怕叶德根本不擅长战斗,他也不缺签证和物品——十二界的签证越来越多,拿的难度也越来越低;他能得到的物品虽然不是珍稀强大的道具,但也足够保障他正常的生活所需。

    他是难得的幸运儿,生活在几乎没有恶意的环境里,他一直也尽量只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没想过自己哪怕仍在繁甲城中,竟然也会有不得不战斗的一天。

    叶德在脑海里反复试演了几次自己的攻击——他身上有不少波纹球,但能够发动袭击的机会,想来想去却只有一次。波纹球的爆炸威力不小,若是在城道间被变异人追逐时用上了,繁甲城首先就要崩塌碎裂一大片;所以他必须一次性解决问题,决不能让安然有重新爬进城道的机会。

    至于安娜……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也好。

    他对繁甲城太熟悉了,做了二十年普通人、十四年进化者,只要条件允许,他就会待在繁甲城里;他就像一条被抛下的狗,哪怕家人早已不在,房子内人去楼空,也仍不断徘徊在旧址附近。

    叶德很清楚,顺着右手边城道往西走的话,很快就会迎来一个死胡同,想从死胡同出去,就必须爬上天花板断口,跳到另一条城道里去。

    这么干是有点危险的:另一条城道不远不近,必须要跳过去,但是落脚点又恰好很窄;一个不小心,人可能就会顺着城道墙壁滚下去,摔到城道外那一大片新搭的空荡荡土台子上。

    正如脏辫对林三酒介绍过的那样,它的基础不牢实,曾经塌落下去一块,带着刚刚搭建了一半的房子跌落进了山下烟霾里。自那以后,除了偶尔几个小孩子跑去找野草,就很少有人踏足了。

    “这可不好办了,”安然站在天花板下的扶梯上,头消失在断口外,只有声音清楚地响起来:“你们两个能够跳去下一条城道上吗?”

    “我可跳不动了,”叶德压着砰砰乱撞的心脏,尽量装出了虚弱的口气。“你可能得先跳过去,再把我拽上去。”

    安然窸窸窣窣地爬上扶梯,没过几秒,又从天花板断口伸下来一个头,盯着他们说:“快点上来吧。”

    当他和安然一起站在另一条城道上的时候,就是叶德准备发动袭击的时候了。

    他紧张得手心湿滑,几次没抓稳扶梯,看着似乎真的很虚弱;当他和安娜好不容易爬出天花板断口,这才发现原来安然的身体早已在另一条城道上了,只有他的头伸了过来,长颈在空中一晃一晃。

    “唔……安娜先过来吧,”那颗正在向身体徐徐靠拢的头上,从布条下露出了笑容。“让哥哥拉着你,我也放心一些。”

1755 力量悬殊与垂死挣扎

    叶德不擅长战斗。

    人人都有擅长之事,也都有不拿手的地方,他的短处就恰好是战斗;仔细一想,他甚至连实战经验都不太多。

    可是世上事有时就是这么恰巧:如果换成一个战斗是本能反应的进化者,当对面的变异人朝他们伸来手臂的时候,可能就会依从本能与其开战——面对连林三酒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变异人,一开战,就等于注定了结局。

    “战斗”二字,压根就没从叶德脑海里浮起过;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和安娜才活过了最初的几分钟。

    安然的话音一落,他不敢耽误多半秒,当眼角余光里浮起一个急速扑来的阴影时,他转身一把将安娜拽到身后,顺势用力一推,将她从天花板断口推了下去——小姑娘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发,在撞击闷响中跌下去时,他也急急迈了一大步,以自己的身体堵住了断口。

    才刚一站稳,安然的手已经摸上了他急促起伏的胸口。

    “终于到这一步了呀,”变异人含含糊糊的声音,从对面城道上响了起来。

    被手挨上的地方,涌泉似的传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异样感;又想吐,又不敢动,叶德颤巍巍地低声说:“我、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是受了变异的冲击,精神上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有什么情绪,不要冲你妹妹去,你……你和我谈一谈,我会帮你的。”

    安然的脸,在暗夜中只是一小片模糊不清的白。

    此时那一小片白,微微歪了一歪,不知道有没有被这番话暂时安抚住。

    “那你为什么骗人呢?”安然问道,“你这不是挺有劲的吗?”

    “我……我没有,”叶德硬着头皮说,“你也看见我的伤了,我连站立都困难。我刚才是着急了。”

    那一小片白上,裂开了一道黑弧。

    “真不愧是我妹妹,”远方的人影忽然赞叹了一句,长长的手臂依旧没有收回去。“你也注意到了吧?自从摔下去,她连一声都没出,脚步声都没有。”

    这一点,叶德也意识到了。

    对于变异人来说,隔了多远、中间有没有城墙,都是没有半点意义的;如果安娜掉下去后,不管是哭叫、还是立刻爬起来就跑,她发出的响动都会成为清清楚楚的指示信号——她显然明白,她哥哥只要顺着声响打破城墙,她就再也没有逃掉的希望了。

    如果保持着死寂,哪怕必须一步一步慢慢挪走,只要安然听不见,不知道她在哪,她暂时就仍然是安全的。

    “会不会是摔昏了?”叶德仍然在装糊涂。

    他也知道恐怕骗不住安然,但他现在逃不掉、打不过,袭击计划眼看也泡了汤,除了硬着头皮装没事人可能还有一分生机,他实在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他确实不是合格的进化者;一般来说,没人会为了一个普通人小姑娘的性命,而放过解决变异人的机会吧。

    “我是想把你们两人都留下来的,”安然嘴里的词句听着丝丝拉拉,都黏连着,“一个是进化者,一个是亲妹妹……这个滋味,嗯,想想我就……不过,你好像非要逼着我放弃一个,这可不行啊。”

    变异人难道还会是“人”吗?

    疑问刚刚在脑海中成形,叶德只觉胸前一紧,被一股力量抓着拔地而起,失重感好像差点把他的心脏从脚底滑冲出去;他喉间发出了半声惊呼时,整个人已经被安然的手臂卷住扬进了半空里,重重地甩了好几个来回,活像他是一根沾在手上的湿头发。

    安然现在可以将他甩出去,也可以将他打在墙上按死,却只一圈一圈地在半空中抡着他,在呼呼风声里抬高嗓门,向他妹妹叫道:“安娜?你不一向是个好孩子吗,你看,八头德马上要死了啊,你不出来看他最后一眼吗?”

    如果不是那大半杯咖啡,叶德可能此刻真的会死在半空里。

    他头昏眼花、浑身麻痹,心脏好像已经被惊停住了,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一张嘴就能将满腹的血吐出去;他嘴都不敢张,哪里还记得要叫安娜别出来,唯一一个勉强能办到的事,就是以全身力气抓紧安然的胳膊。

    “安娜?安娜?”

    安然甩了几圈,似乎不耐烦了,也似乎不舍得真的将叶德马上弄死;他一甩胳膊,长长的手臂就将叶德给扔向了身后——叶德只觉一片空荡荡的大地直朝面孔扑了上来,只来得及缩成一团,就在沉沉一声撞击中被砸在了地上,险些将魂都砸出体外。

    倒在地上,他勉强睁开眼睛;怀里那一条长水管似的肉色胳膊,起伏着穿过夜色下的半空,一路连接着城墙上的人影。

    机会来了!

    叶德一手仍旧死死攥着安然的小臂,一翻身爬了起来——林三酒的咖啡确实效力惊人,哪怕是新承受的伤,都被它带来的兴奋给压制了下去——他不给安然一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拔腿就冲向了这一大片土台子的边缘。

    恐怕连变异人也没想到,自己下了狠劲儿的一摔,竟然都没叫叶德昏过去。

    还不等安然反应过来,他站在城墙上的身体已经被叶德拽得一个趔趄,两步没站稳,登时被拉了下来,翻滚着落在土台上。

    叶德怀着激动回头一看,登时差点被失望给击软了膝盖。

    ……安然离城墙还是太近了。

    此时冲他丢出波纹球的话,他后方那一片繁甲城,以及肯定还没走远的安娜,恐怕全都要完了。

    “你走投无路了?”变异人尖声笑道,“你不会是以为你能把我拽下山去吧?”

    叶德心中一凛,刚放开了抓着变异人胳膊的手,安然的手臂却突然活过来似的一卷,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就重新将他举进了半空中——至于他的双脚,始终就没有动过地方。

    “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傻,”安然高声笑道,“我刚才都要松开你了,你却不松开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叶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现在一切都和他计划的不一样了;他在夜色中越升越高,土台的边缘仿佛也在越收越小——他低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忽然像兜头被浇了一盆雪水,在霎时间的清晰平静中,他想到了一个值得一试的办法。

    可能性,就在安娜的那一句话里。

    “眼球中挤满了小眼球”,他不是见过类似的一幕吗?

    当中年女人在城道中变异的时候,有人炸开了她的身躯,也炸出了无穷无尽的更多细小身躯,成了变异人汹涌席卷向西面八方的前奏。

    叶德亲眼目睹过那一幕,却还是考虑要将波纹球用在安然身上,是因为他下意识里,认为安然不一样:到目前为止,安然只会扩大、延伸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不会像中年女人那样,从断开的肢体里还会涌现出更多的肢体。

    而且,还有林三酒那一击作为佐证——安然被她打伤了眼睛后,就被暂时逼迫得放弃了变异形态,没有冒出更多的眼睛来。

    可是,如果这是一个误会呢?

    如果安然也和那中年女人一样,从破损的身体内,还能涌发出更多的身体呢?他们变异的框架都差不多,就像同一个世界的堕落种似的,自然很有可能在变异形态上也具有相似性。

    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安娜会从他的眼球血洞里看见更多的眼球——至于林三酒那一击,可能是伤得不够深,也可能是安然当时刚变异,还没发展成熟;具体是什么原因,叶德不知道,他现在也没空想了。

    他挣扎着掏出了一颗波纹球,朝半空中的长长手臂上砸了下去。

    我这一章卡得太久了,卡得我都失去了判断,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我在干啥,反正总算写出来了,咱们可以早点翻篇了!

    (本章完)

1756 与叶井的对话

    波纹球在半空中爆炸了。

    从叶德感到胸口一松、被爆炸气流吹卷出去,到他真正跌落在地为止,似乎只有一瞬间,时间短得让他都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似乎有数十个小时那样漫长,等他落地时,他在脑海中各式念头的冲击下,已经开始自我怀疑了。

    我不会是干了一件蠢事吧?叶德从地上爬起来,吐出了嘴里的血,回头看了一眼。

    下一秒,他没了命似的朝城墙拔腿狂奔。

    ……他几乎连空地都看不见了。

    正如那中年女人被切断的手臂一样,与变异人失去连接的肢体不会增殖;从另一半连着安然的手臂里,此时正疯狂地撕裂、喷薄出一层又一层,一群又一群的大量手臂。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汹涌摇摆的胳膊和人手,在一眨眼间就淹没覆盖了大半平台——仿佛被爆炸激怒了似的,它们还在无休无止地喷溅蔓延,不管是速度还是数量,都远远超过了中年女人手臂被简单切断的时候。

    在叶德的计划里,他应该一落地就往城墙跑,尽量在蔓延的手臂碰上自己之前,抢先离开这一片平台——他还不想与变异人同归于尽。

    他现在也确实是这么干的,只是他与城墙之间的那一片空地,正在被周围汹涌的变异人肢体飞快吞噬,就像涨潮时立在海里的一小片礁岩,随时都会沉没消失。

    站在城墙前不远的安然,就好像看见了一出喜剧似的,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你到底在搞些什么呀?怕你死得不够快,死的花样不够多?你费劲挣扎半天,就为了这个?”

    在叶德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能拼命与变异肢体争速度的时候,他好整以暇地说:“看你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我反而都不太忍心让你死了,因为我还真想知道,你搞这么一出究竟是要干嘛。你那颗小炸弹,只能炸出更多的我,难道你——”

    就在他话音突然一顿的时候,叶德脚下同时一震。

    就像大地忽然决定不再接住他的脚步了一样,它轻轻往后撤了一下,让叶德的下一步踏进了空气里。隆隆的沉闷响声从脚下苏醒过来,当他跌倒在地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下土地就像是终于绷不住了,在震颤中横移了出去一块。

    他的目的达到了——只不过和计划不一样的是,他自己还没来得及逃出去。

    “怎、怎么回事?”安然一惊,也反应过来了:“土台塌了?”

    仅仅这么几个字的工夫,整片土台子就彻底分崩离析了。那一瞬间,叶德的视野彻底被飞溅的尘土、大量甩入天空的手臂以及失重感给搅成了一片模糊;他在掉下去的时候,正好清楚看见的一幕,是像瀑布一样从塌裂土台上倾泻直下的大量手臂——以及被它们坠着一起跌下来的安然。

    对呀,土台塌了,叶德怀着满足想道。

    波纹球半空中爆炸时的气流,顶多只是将土台给震了一下;真正让它崩塌的,是从安然身上爆发出来的、无穷无尽的手臂——更准确来说,是手臂的重量。

    似乎连变异人自己都忘了,他变异后的肢体也是有重量的。这片平台曾经因为撑不起半座房子而塌过一块,又怎么能撑得起如山如海似的变异肢体?

    安然现在只有一条手臂上爆发出了大量肢体,即使他急忙伸长另一条手臂去抓头上的城墙,他抓住的任何部分也都没法承担住这种重量——这也正是叶德故意要炸断他一条手臂的原因:他看中的,就是变异人急剧增殖后不受控制的肢体重量。

    他要让安然增殖的肢体,变成一块后者无法抵抗的砝码,将其一路坠进平台下的虚空、坠进虚空下的烟霾层,最终让烟霾层下的大地吞噬掉他。

    叶德就是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跟着一起掉下来了。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

    安然的尖声惊叫,甚至穿破了土台崩塌的沉闷重响;在土石、齑粉和气流之间,在跌落下去的失重感里,叶德发现下方那一大团如同蛇山般汹涌扭曲的肉色肢体,正在急速减少缩小——变异人的另一条手臂,也正在急速向上拉长,伸向此刻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城墙。

    这家伙反应还挺快的,马上就知道要收起变异肢体了。

    话说,我的心跳是不是已经停了,叶德心想。他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这种程度的惊惧,但奇怪的是,他一辈子也没体会过这种万籁俱寂的明静。

    比如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抓出了另一颗波纹球,动作镇定而游刃有余,就好像他还站在平地上一样;叶德对准下方那一团还没完全收拢的手臂,再次用力抛了出去。

    “我|操你——”安然的尖叫怒骂,迅速被爆炸声给淹没了。

    叶德似乎听见自己噗嗤笑了一声——但这也有可能是他在急速下跌中的幻觉。

    爆炸过后,一切都恢复了一两秒钟之前的状态:变异人只要肢体断裂就会不由自主地爆开,只要爆开了,安然就会不由自主地被重量坠下去。他收起肢体的速度,远远没有叶德扔波纹球的速度快,再说叶德也没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刻不停,波纹球接二连三地落向那一大团蛇山般的手臂上。

    只是他再没机会看见波纹球的效果了。

    即使是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路程。

    叶德恍恍惚惚之间,感到有人忽然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将他撑了起来,让他坐好了。这力道坚定而温柔,就像是怕抓得重了,会在他身上留下淤青——他转头一看,果然又一次看见了那双熟悉的、明亮的眼睛。

    “叶井,”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已经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仅仅这么一声,却带上了委屈的哭腔。

    “坐好,”叶井对待如今的他,却好像仍然是在对待当初四岁的他一样,将手伸进他的腋下一提,就让他倚着软软的被子坐好了。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叶德的面孔,轻轻把头发捋向他的脑后,才重新坐了回去,笑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他也像是个孩子似的,咽下了委屈说。

    叶德不明白为什么他只能倚着被子坐着。他希望能爬过去,重新爬回叶井的胳膊里,哪怕听她抱怨“小孩子热死了”,他也能慢慢睡着——可是叶井就坐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始终隔着一截,让他碰不着她。

    叶井点了点头。“都是大人了。过去这么多年了……所以,当初你好好地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似乎都被这一句问话给梗住了。

    这么多年了,叶德从来不敢回想那一天之后的事——他蹲在叶井的椅子旁,轻声问她还想不想进化的那一天。

    他想回到拿出烟霾水之前的那一个下午,倚在她的腿边,安静地多陪她晒一会儿太阳。他想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陪她晒太阳的那么多个下午,再也没法重来了。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很后悔。可是我也不后悔。如果时光倒流,我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收集烟霾水,我还是会把它拿给你,问你想不想进化。我只是希望能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我知道啊,”叶井还是像以前一样看着他,笑着说:“我都知道的。我很高兴。”

    她顿了顿,歪过头,在找下一句话的时候,时光又一次充盈了她的肌肤。“我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我也没想过我会获得这种形式的回报……我很满足。”

    “不……这是我的错。”叶德又说了一声。他向她伸出手去,但叶井一动不动,似乎没有要握住他手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原来在收集的过程中,我早就被感染了。”

    叶井仍然十分柔和地看着他。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会走得远远的,”

    叶德以为自己会想哭,可或许是因为一切都来到了尽头,他终于又与叶井重逢了,已经没有什么好哭的了。他只是喃喃地、回忆似的说:“我在脑海中幻想过好多次,把烟霾水给你之后,我立刻就离开繁甲城,除非你进化成功,否则我绝不回来。这样一来,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被感染了……

    “其实我被感染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本来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人,没有潜力值,抵不过烟霾,所以我不会进化,也不会变成堕落种,只是会平平常常地生病死去而已。一天里有那么多人会死,多我一个也不算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说:“你当初是怎么发现我生病了的?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还以为,那几天只是我工作太累了。”

    “你可是我一点点养大的啊,”叶井微笑着说,“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但是我不怕啊,”他像争辩似的说:“我的愿望只有让你进化,让你真正地为了自己活一次。我的命是你给我的,我愿意用它为你做点什么。”

    “我也没想到,最终我不仅什么也没有为你做成,”他苦笑了一声,继续说:“而且在你给我的命上,你又给了我你的潜力值。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一个这么普通的孩子活下去而已。”

    叶井就像多年前一样,在听见不爱听的话时,会翻一下眼睛。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熬过了多少难处,去哪里找到了新的末日因素,才终于把潜力值交割给了我。”叶德说话时,很希望能握住她的手,但叶井一动不动。“我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让你奔波努力,等你来救……如果我那时知道,你救下我的代价是你的潜力值,你失去潜力值的代价是,是……”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叶井打断他,轻声说,“现在呢?你现在有什么满足和遗憾吗?”

    叶德仔细想了想。

    “我救下了安娜,”他忽然升起几分小孩似的得意,说:“她安全了,你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叶井笑了。“我很高兴。”

    “我一想到我在城中看见的中年人,可能曾与你喝过酒;看见的老人,可能以前给过你饭吃……最重要的是,你养大的那些孩子长大后,又有了孩子,我看见的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有可能是从你而起,因为你才活着,才有呼吸的……”叶德看着她,说:“我明明知道他们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很奇怪,感觉就好像你还在,你的生命随着他们的延续而延续了。我尽力想保护他们,我确实尽力了。

    “至于遗憾……我对不起林三酒。我明明答应她,我会在事后替她发出寻人消息,可是我好像要食言了。她找不到的人,似乎对她非常重要……这是我的遗憾。”

    “是吗?”叶井微微一歪头,问道:“你真的马上要食言了吗?”

    叶德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你再想想。”叶井指了指他的双手,说:“你啊,一向就是顽固得要命,一条路走到黑,等我觉得你快要撞上南墙的时候,却偏偏又能在最后关头想出办法脱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手变得又红又白,青筋浮凸,似乎正在拼命用力。

    “不,”叶德惊了一跳,抬起头说:“你——我想留下来——”

    “等你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在这儿等你,”叶井微笑着说:“我保证,我不会走远的。”

    这章最终比我预计的要长……

    (本章完)

1757 两条命

    ……原来我还没有到回家的时候。

    叶德使劲睁大眼睛,但不知道是因为他快要脱力了,还是被泪水呛得模糊了视野,一时间除了头上一团昏白的影子之外,他什么也看不清。

    叶井消失了,育儿院外的阳光消失了,他又回到了这一个寒凉寂静,面无表情的夜晚。

    咖啡的效力已经来到了强弩之末,虚弱和脱力感正悄悄爬进他脑海边缘,窥探张望,随时准备着要伸手将他抓住。

    叶德的太阳穴一跳一跳,仿佛脑神经都快要因重负而力竭断掉了,思绪全都碎成了散片,他一时间能想起来的只有疑惑:为什么自己能在半空中停住?

    变异的安然还可以伸长手臂抓住上方的城墙——尽管因为他的重量,任何城墙、山石都无法承担得起他;可是自己现在……又是抓住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困惑分神,他肌肉稍微一松,登时就感觉双手从什么东西上滑了下来,身体再次被重力一口咬住,被笔直朝下拽向了烟霾。头上那一个昏白的影子仿佛受了刺激,蓦然一个下冲——正是在这一刻,叶德想起来了,也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吃力别扭得古怪了。

    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是一个人拎着自己的后衣领,把自己给拽离了地面——听上去要多不合理有多不合理,可这却是眼下情况的本质。

    叶德的本能反应很快,他才刚一滑下去,圆球状的银白人头顿时跟着一起冲了下来;他在情急之下再次伸手一抓,用胳膊牢牢抱住了浮在半空中的银白人头,这才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的下跌。

    他沉重地喘了几口气,一时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哪儿也不敢动,只敢转动眼睛,往下看了看。

    比起繁甲城,他现在离烟霾层近多了。他甚至都能闻见属于烟霾的独有气味,仿佛许多手指一样按上他的脸,寻找能钻进去的孔洞。

    在数十米之下,厚重凝固的烟霾看上去犹如实质,在昏黑夜色里就像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地面;他的目光穿不透烟霾,也看不见掉下去的安然在哪儿,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试图爬上来。

    实在难以想象,他刚才在跌下悬崖的惊惧恐怖、咖啡效力快要到头的脱力休克之中,居然还残存了最后一点点理智与意志,将银白人头给及时调了过来,并且还一把将它抱住了,才止住了下跌。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愿意死去。他身上带着两条命,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叶井的;只要他还活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是将氧气送给了冥冥中的叶井,让她能够继续看见这个世界,这座城。

    只不过支撑着银白人头浮在半空的,也是他自己的力量——也就是说,他抓得越牢,自己的负担也就越大,他都能感觉到,他的力量与精力正在这种互相拉锯一般的脆弱平衡中急剧消耗。

    别说给林三酒发讯息了,现在他都快要把自己的进化能力给挤干了,也只能勉强保持银白人头不掉下去而已,别的功能连一点都调不出来。浮也浮不上去,求救也求救不了,难道他费尽心机,只能延续几分钟的命吗?

    不,等等,他好像还没有完全进入绝境。

    喘息着,叶德使劲用左胳膊抱住银白圆球,一将身体重心都挂在左胳膊上,顿时感觉它在半空中微微摇颤了两下,仿佛随时会滑脱掉落似的不稳当,给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屏息等了两秒,见自己居然还没有摔下去跌死,赶紧用右手掏出了咖啡杯。他用牙一点点咬开了盖子,将留作最后手段的三四口咖啡全倒入了胃里——一股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暖意很快就冲入了血管里,让他精神一振,银白圆球也似乎稳了不少,不再颤巍巍了。

    直到五感再一次清晰起来,叶德才隐约听见了夜风中飘散回荡的声音。

    “八头德!”这个名字,也是他从散碎得没有形状的人声中拼出来的。“八头德,你还活着吗?”

    好像是……安娜。

    “八头德!”她大概是趴在山崖边上喊的,也不知道用了多大气力,即使隔了这么远,都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我找到了几个人,我们可以想办法拉你上来,你在哪,你喊一声啊!”

    那孩子喊了多久?她到现在也不肯去想,自己可能已经坠崖而死了吗?

    有一瞬间,叶德又想哭、又想笑,当说不清的情绪冲上他的喉咙时,登时化作一声高喊:“安娜!我在这里!”

    夜风安静下来,任他独自悬在昏暗里;在等了仿佛一辈子以后,他终于看见了几道手电筒的白光,刺破了夜晚蒙蒙的淡雾,在头上来回搜索巡弋。

    银白人头努力往上浮了几寸,就已经是它能够带着自己上升的最大距离了。多亏了他这么一动,来自上方的几道光才迅速集中固定在了他身上——伴随着安娜一声哭“你果然没死!”,一条长长的,由好几段绳子、被单和布料组成的绳索也晃晃荡荡地垂了下来。

    当他终于被几只温热的手给扶进城道里时,叶德恍恍惚惚地一头栽倒在地,只觉自己好像死过了几次,与眼前的砖地、凑上唇边的水杯、身边忙乱的脚步……已隔了不止一世。

    陌生的嗓音喃喃地说着“太好了”,有人为他身上的伤抽了一口凉气,属于普通人的手在他脑袋下垫了一个什么东西……安娜跪坐在他身边,似乎除了哭,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德此时已经接近昏迷的边缘,但他仍然还记得,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进城查探情况的人。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他得把这边的情况赶紧告知林三酒,她才好决定下一步。

    银白人头浮在他肩膀旁边不远,因为不必再负担他的体重,此刻把残余的能力匀一匀,正好可以给林三酒发出讯息。

    叶德喘息着把话发了出去,等了一会儿。

    他没有收到回应,于是又发了一次讯息——过了几分钟,仍旧什么也没有。

    叶德慢慢爬了起来。他将最后的精力都集中于人头上,让它浮上半空,搜索了一圈林三酒的声息。

    ……林三酒就和许多普通人一样,似乎从繁甲城中蒸发了。

今天的第二个关键词是:感恩

    脖子疼得码字难以专心……在这么一个忧伤的日子里,唯一可以安慰激励我的大概就是写感谢名单了吧。好像2020就没写过,你们想想,我作为一个吃女人软饭的人(这个定义没毛病吧),一年了也不说声谢谢,这叫啥,这就叫软饭硬吃啊,脸大得切吧切吧能出五盆猪头肉。

    以下是11、12月让我吃其软饭的女人们(可能也有男人,尽管我很怀疑现在还能剩几个):

    最大打赏来自牛奶是只奶牛猫,给我惊一跳……这么大额居然被我拖到现在才感谢,确实太说不过去了,牛奶产点牛奶也不容易,都给我哪好意思呢……番外来个猫医生吧?都是奶牛嘛。

    接下来得谢谢书友20170522210909022,你改个名字通知我一声呗,不然你这么大的打赏,名字却是一串数字,感觉就好像是做好事不留名,扔下一万块钱就跑似的……

    还收到了来自煊x的大赏,谢谢你,而且还好几次,仔细回想一下2020年尾我也没写什么特别优秀的东西,真·吃软饭无疑了……

    如果打赏名单没有长安三杯酒,那就说明我瞎了。有啥可说的,这基本就是一个稳定的包养关系了……感觉在状态不好或低谷的时候,总能找到你的支持,其实哪怕不打赏,我看见你的名字出现时,都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世界还稳当,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收到来自万事屋永不散场的两份赏,谢谢你的鼓励,不过万事屋为什么有点耳熟?是来自哪里的?我可不能走上它的老路啊。

    还有波西米亚的翔老板,原来我还剩一个男读者!真的很完蛋,原来我不仅12月欠你一章生日番外,还欠了打赏番外?这还咋活?

    时之幽灵大佬一直在照顾我,其实我没觉得我做得足够好,对得起你们这样的支持……

    谢谢9九五5带着雪花的打赏,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没有你的维护运营,末日不会是现在这样,肯定荒草丛生,群魔乱舞的……

    又见到我和哈密瓜势不两立的打赏了,我真不是在信口开河满嘴跑火车啊,就此时此刻,我冰箱里真的有一个哈密瓜……女侠别急,我这就代你去杀了它。

    大赏小赏一连串的小雪树,肯定是新朋友,之前没见过,可吃软饭的池子扩张了,我心甚慰。

    彩虹糖软曲奇,不但给我软饭吃还给我软饭后的甜点!你看看,多体贴。

    Voicebeer,谢谢你的打赏,似乎是新读者?不知道是否追平了?能看得见打赏感谢不?

    接下来是179688148277老板!谢谢你老慷慨的给饭吃了,数字我都快记住了!

    颖佑也是一直陪伴的老读者啦,谢谢关照,希望别介意这份迟来的感谢。

    季山青全球粉丝后援会——这个气势就大了!全球后援会的代理人!我一想到前脚收了钱,后脚就把手下艺人给雪藏了,我这个心情就是“幸亏不退钱”……

    还得谢谢魔法师灰羽(希望下次能教我魔法)、孟买的福晋(娘娘都游荡到孟买去了,真是马可波罗的福晋)、江路经庐阜、KarmanNg、融辉夜(眯眼看了看觉得几位是新朋友)、赫斯特豺狼(打赏了兔子)、书友20201202131731682(改个名吧朋友)、三酒牌感冒灵(看来感冒灵卖得好,承你两个月来老打赏)、桃李白歌、willalala、拢春、长高高的鱼(这几位都是熟悉的人,老重复出现的)、雨山啊啊啊(啊?)、顾子忌(涓涓细流式不断的打赏,都熟人了还这么客气我收了)、允斓(新朋友好!)、阿尚尚尚(尼姑觉得眼熟)、人间无地著相思(大宝天天见)、豆腐脑咸的呀(这名字是否会引战)、风来叶影疏(风不来我头发也疏)

    老规矩我换一行,有道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嘛(感觉用错了地方但不知道哪里不对):

    谢谢你永远是欠太阳的(感觉有一阵子没看见了)、我的老公叫大强(好的林夫人)、柏原加辉(回头客了)、树油Ya(也是时不时就受你照顾的)、希望能成为一个温暖的人(可温暖了)、Rinrinrin(见过,爱过)、书友20201024160110433、书友20170428123754580、书友20201107141707398(数字君们我假装记住了)、远离尘世的阿瓦隆(老板原来你还在!看见你可真高兴)、之嗷(新读者吗?)、戚梧、颓废小叔(二位也都是老朋友了)

    站起来缓口气,我先天鹅游水两圈,接着再来:

    谢谢麋咩咩(你看不能杀了你让我高兴对吧)、浅水游离、凛泽(应该是来自新朋友的照顾,我好奇现在起点打赏是什么形式,为啥现在打赏有零有整,还带9毛7分这样式儿的)、Katitself(不明觉酷)、雅兒(一个稳定给我饭吃的食堂)

    以上名单肯定有所遗漏,得给你们说一声对不起,大家的心意我都好好地收到了。虽然时隔几月,但有一种穿越时空与你们联结起来的感觉……仿佛有点肉麻,却是真的,你们的心意一直在那,并没有因为我的迟滞而减少半点。

    都来读阅读网址:

1758 寂静的城道里

    八头德应该是昏过去了。

    一边听着身边几个繁甲城居民的交谈,林三酒一边暗暗焦虑地想。

    自从她在城道中又遇上了另外四五个普通人后,林三酒就一直没再听见过他的消息,问了也不见回应;考虑到他喝了咖啡之后也一直不见起色,此时的无声无息,恐怕是他伤重不支失去了意识吧?

    八头德联系不上,她只好随着这一小群繁甲城居民走,打算先看看情况。只是一路以来,除了人迹稀零、空空荡荡的城道之外,她还是没有新发现。

    “我来的路上,发现连堆在城口的尸体也不见了,”一个瞧着身子骨还挺壮实的老人,举着一只手电,一边扫视前方城道一边说:“总不可能是进化者们带走的吧?”

    自从两拨人遇上之后,大家互相一对照,发现双方走过的路上都人迹稀零,显然城里出了变故,难以解释的古怪也越来越多;众人此刻全生出了焦虑不安,走在路上时都紧紧地抱着团,谁也不敢跨出手电、提灯的光芒范围之外。

    “我听说进化者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出现了堕落种。可我也没看见堕落种啊,”一个天生满头小卷发的女人说,“莫非……堕落种来了,杀、杀了许多人,又走了?”

    “不太可能啦,”一开始林三酒遇见的那个黑皮肤男人,宽慰了她一句。“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再说也没有堕落种杀人的痕迹。”

    众人又提出了五花八门好几个可能性,只是讨论一会儿,都觉得不像,也就作罢了,继续朝他们的目的地走——大家刚才商量时,一致同意去繁甲城最高点;爬到最高点城道上居高临下地看,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林三酒沉默地跟在众人身后,随着他们的速度,慢慢地顺着城道往上爬。许多地方都被变异人给搅成了一团狼藉,满地都是东西,得挑着空地落脚;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矮小的瘦子也坠在众人后头。他不像林三酒是为了殿后,一双眼睛只在地上溜来溜去,时不时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个什么就往怀里揣。

    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人……考虑到眼下情况,林三酒皱着眉头没说话,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在经过一扇小窗时,往外扫了一眼。

    他们此时走在半山腰的高度上,遍布山地的一条条城道,此时都昏昏蒙蒙地沉寂在夜色中,轮廓模糊不清地相融在一起,只有偶尔一点灯光和走动的人影,从遥远的城道窗户之间漏出来,应该属于同样还没有消失的普通人。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男人,就在四五条城道之外的上方,他的脸看上去只有小拇指甲盖大小,在窗户里停了一停就消失了——但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山腰的城道中有人正在向上走。

    在他消失后,林三酒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尽管她现在战力被削去了94%,五感也受到了连累,但是听起来,笼罩着繁甲城的夜依旧沉寂得如同死水——相比昨晚变异人出现时,几乎像是两个世界。

    “好累呀,”有人抱怨了一声。普通人的体力确实很难承担无休止地往上爬;何况这群人已经连续两天担惊受怕,连觉也没能睡一个完整的。“我们在前面休息一下吧?”

    这个提议登时得到了响应。

    林三酒心里即使焦急,也只能看着他们一一在空地上坐下来;她现在反而不敢抛下这群普通人自己走了,万一她一转头,这群人身上发生了不测怎么办?

    “我还不累,”那瘦子却不随众人一起坐下,也不愿被人看着,只含含糊糊地说:“我去四周看看,给你们放个风。”

    也不等别人回应,他转头拐去了另一条城道,仿佛怀了孕一样鼓囊的夹克底下,随着脚步发出了金属撞击时细微的叮叮锵锵。

    林三酒想了想,说了声“我跟他去看看”,趁众人没留意也走了——她此时懒得管这种偷占便宜的小事,但是在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至少她有机会拿出“烽火狼烟”再次联系一下八头德。

    眼看那穿夹克的瘦子消失在一个拐角之后,她没跟上去,反而往反方向的墙后一转,没入了一段阴影中昏暗的城道。她此时恰好站在一个T字口上,左边是那瘦子离去的方向,往右走一走,就是众人歇脚的地方,还听得见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声——正好也方便她监视情况。

    她还是没有来自八头德的讯息;想了想,林三酒打开了“烽火狼烟”中的另一个功能,听了听这两天最流行、讨论度也最高的新闻——毕竟繁甲城中发生的事情不小,说不定外界有了风声或线索呢?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堕落种体验展,我认为它的存在,是在试图模糊人与堕落种的区别……”一个议论员很激昂地说,“它于昨天关闭,我第一个鼓掌欢送!”

    她和蜂针一起经历过的堕落种展,原来昨天被关闭了?

    “好像也不奇怪啊,作为一个很受崇拜的偶像式人物,他走到哪都在身后留下了一串孩子……男人或许觉得这叫风流,我却觉得实在有点猥琐啊!”主持人笑了起来,好像是个八卦新闻,林三酒把它切掉了。

    “最近认同这个看法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一直都说,十二界中存在一股暗地里的力量,”一个男声很认真地说道,“他们对进化者充满仇恨,因此不惜阻挠破坏我们所取得的任何进展……如果你仔细听,我将会列举出一大串的证据链,你们听完之后告诉我,它们是否都是巧合好了。”

    林三酒听了两个证据,见它们与繁甲城无关,就又切掉了——好像确实挺可疑的。

    “目前我们还不能肯定,这一波观测到的大洪水,是否会继续按照目前的既定方向前进,”另一个忧虑严肃的女声说,“如果它继续前进,触及了漫步云端,那么受影响地区在哪里?影响范围是多大?谁需要紧急撤离?十二界中的‘大洪水跳跃’服务到底成熟度如何?这都是我们正在试图回答的疑问。”

    林三酒忽然“啪”地一下掐掉了新闻。

    在昏黑的城道里,仿佛连灰尘游荡时,都能在死寂中压出一道道痕迹。刚才众人零零落落的说话声,现在像融入了夜里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始终留着一只耳朵注意那一头的情况;当众人刚一安静下来时,她原本还以为只是一时无人说话,然而最后一条新闻都听完了,却再没听见来自右手边的任何交谈声。

    ……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群人,真的在她一转头的工夫里出事了。

    林三酒压下咚咚跳起来的心脏,迅速朝众人聚集之处扑了过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看见的,只会是空空荡荡的城道;然而当她猛地刹住脚步时,她发现原本坐在城道中的众人不仅还在,甚至还多了一个。

    一个穿着蓝布裤子、稀疏白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的老太婆,此时正站在众人之间,一圈圈地打量着众人。她佝偻着的后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布袋;在她的脚边,六个普通人都正愣愣地看着她,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如果不是他们还在呼吸,简直像是人偶一样。

    老太婆慢慢转过头,朝林三酒露出了一张她曾在荤食天地中见过的面孔。

    “噢,原来还有一个。”

1759 厂花林三酒

    这是一张林三酒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的脸。

    有一瞬间,多年前那一股被完全压制、挣扎在生死无望之间的恐惧感,冲得她浑身都颤抖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身边还有礼包、清久留和大巫女,甚至刺图与司陆也在;如今她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着同一个令人绝望的敌人。

    与多年前一比,老太婆不再像是由数张像素模糊的画片叠加在一起的,就连边缘都被糊化了;如今她的面孔、身体轮廓,都清晰稳定多了,好像由当年还不完美的像素画片,逐渐落实成了一个人。

    但是林三酒很清楚,老太婆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她只是某个人用一丝意识力所化出的产物,就像自己当初在如月车站里产生的大脑形态一样。不同的是,在这个意识力产物上,还搭载着意识力主人一个令人几乎无法反抗的进化能力,【概念碰撞】。

    上一次,因为老太婆身上搭载的能力造成了荤食天地的末日,她正好可以用【诺查丹玛斯之卡】将对方收起来;这一次老太婆却与漫步云端毫无关系,不会再作为末日因素被吸收了,她已经浪费了一两秒,必须抓紧——诶?

    当无数念头汹涌地从脑海中席卷而过时,正是这一个,让林三酒急忙顿住了自己即将要收起【面部毛发】的手。

    一两秒都过去了,对方却还没有动手。而且“原来还有一个”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老太婆没有认出她似的。

    “马上就要轮到你了,”老太婆从她身上转开了目光,干枯嘶哑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语气就像在平平常常地下一个命令。“想跑的话也行,抓的是死是活我都没所谓。”

    说着,她将后背上的布袋一把扯下来,漫不经心地张开袋口,朝地上并排坐着的三个普通人兜头一扫——仅仅是一眨眼,等布袋再抬起来时,几个人都消失了,袋子看着却还是松松垮垮,空空荡荡,与刚才一样。

    难道……普通人都是这样消失的?都被抓走了?但抓普通人干什么呢?

    林三酒半是迷惑半是恍然中,同时也意识到了,老太婆是真的没有认出自己。

    是因为【面部毛发】让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人?还是时间过去太久,老太婆把她的模样忘了?

    她现在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可能在老太婆眼里看来,完全是被吓傻了的一个普通人,所以也不需要多留意……这么说来,她此刻反而不应该轻举妄动了。

    大巫女被【概念碰撞】害得至今也未能恢复原状;她却连老太婆背后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如今这个局面,如果能小心利用的话,或许能发掘出普通人消失的真相、找出老太婆的真身,最重要的是,救出大巫女——这个念头一起,林三酒的心登时热了起来,激动得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具体该怎么办才好?

    “喂!”

    恰好在这个时刻,瘦子将头探入了这一条笔直的城道里,大概是发现林三酒姿态有异,他戒备着远远地喊了一声:“怎么回事,怎么没声——诶,那、那是谁?”

    老太婆看着他,朝他迈出了一步,老式布鞋无声地压在了地砖上。

    瘦子与她四目一碰,竟被惊得连手中拿着的罐头都掉了,当即二话不说,转头就要跑。

    或许是因为失去了94%战力后,自己反应迟滞多了;林三酒只觉眼前乍然刮过去了一阵疾影,被割破的空气尖锐得差点叫她心脏都炸开——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瘦子惊叫了半声,就猛地被掐断了。

    远方城道上,瘦子不见了,只剩下老太婆一个人佝偻着的侧影。

    如果说与刚才收走普通人时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这一次,从布袋底部洇开了一片血——看上去,就像是那片血正在离开布袋、滴落入另一个什么地方似的;那一小片模糊的血迹迅速“滴完”了,布袋又恢复得与刚才一模一样。若不是林三酒始终没眨眼,简直会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

    ……即使战力不在,她也依旧能感觉到空气里新鲜的死亡。相较而言,刚才收起普通人时,却不像是有人死了的样子。

    “只有一个人,”

    在第一个字响起来时,老太婆还离得很远,第四个字响起来时,她已经迈步走过了林三酒面前。比起当年,这一个意识力产物似乎更不好对付了。“还费我跑一趟……”

    尽管战力被削弱了,但是要死死按住自己想要战斗的本能,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林三酒身上的肌肉血流仿佛都感觉到了面前强大的敌人,争相呼嚣着要聚力与其对抗;这向来也是她在遇见强敌时的第一反应。

    光是压制住自己不要动,就快费尽了她的力气——尤其是当老太婆的布袋朝她头上罩来的时候。

    一切都表明了,老太婆只有在目标要跑的时候才会下杀手……是吧?

    当林三酒眼前一黑时,她心中正在暗暗庆幸:幸亏礼包和余渊不在身边,不必跟着她冒性命危险。

    即使视野堕入黑暗,即使蓦然失去重心,她的神智意识依然清清楚楚。她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从高空中掉了下去,四肢摇摆着扬进半空,即使她落入的地方看起来分明只是一个布口袋;她感觉到浑身血流一下子加快了,冲击得她手心出汗,心跳如鼓——她朝黑暗中的深处笔直下坠,明知道自己做的是一件莽撞至极的事,却丝毫没有生出害怕。

    好像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林三酒不知道当自己跌入最深处的时候,究竟会遇见什么;她甚至连自己是否还能重见天日也拿不准。只不过就算她猜上几十次,恐怕也猜不到,当下方一片白茫急速迎上、吞没了她的时候,她会跌入一个……一个……

    等等,这是什么地方?

    从绝对黑暗中乍然碰上明度极强的白光,失去了94%战力的林三酒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她只觉自己的身体咚咚地撞着某种墙壁,最终“啪”地一下摔在了一条正往前滑行的履带上——她急忙抬头一看,不由怔住了。

    自己掉入了一个……巨型工厂里?

1760 百分之六林三酒

    是她变小了,还是这间工厂太大了?

    林三酒仰面倒坐在一条黑色橡胶制履带上,有足足好几秒钟,她竟不知道目光该先落在哪儿才好了,茫然地在身下扫了扫。

    履带上布满白色划痕,还带着机芯运转的温度,正在嗡嗡微震之中将她往前运去——除了它足有四道马路一样宽之外,和普通履带几乎没有区别。

    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区别。

    在前方平稳运行的履带上,此时零落地坐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一眼望去,她就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影子,都是刚才和她同行的普通人;隔着两个坐着一动不动的背影,她还看见了那个瘦子——或者说,瘦子血迹模糊的后脑勺。

    原来不管死活,都来了同一个地方……

    足有吊车一般大的一只银色金属夹,忽然笔直降落下来,扎进她的视野,精准地在前方履带上一夹;等它再升起来的时候,林三酒也怔怔地随它抬起了目光。

    瘦子失去生命的身体,软软地被夹在金属夹中,四肢垂落着;他偷偷捡了塞进夹克里的东西,此时叮叮当当地全都掉了下来,瑞士军刀、雾球、罐头……纷纷砸在履带上,从两边滚落了下去。他刚才看得很宝贝的东西,离开他跌入了履带两旁的深渊里,却没人再注意了。

    林三酒盯着瘦子的尸体被移出履带,夹子轻轻一松,尸体顿时掉进了履带一旁下方,发出了隐隐的“扑通”一声。

    当履带带着她经过刚才瘦子坠落之处时,她急忙爬了几步,来到边缘处往下一扫,却只看见了下方数十米远处,有另一条正往不同方向运行的履带,瘦子却已经不见了——履带上血迹斑斑,鲜红与深黑层层交叠;在林三酒被带着越走越远时,恰好看见又一具面色青白的尸体从下方履带上被运了出来,被推往了反方向,迅速从她目光中消失了。

    若是探头往下方望去,入眼的只是更多的巨型机械、管道、履带和齿轮,深不见底,简直连目光都能吞没。林三酒就像是忽然被缩小成了巴掌大的某种原材料,刚刚落进一个巨型工厂的肚腹中,即将经过一道一道的复杂工序,却不知道自己最终将要变成什么。

    老太婆和这工厂,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三酒抬起了头。一条又一条同样的履带,就像交错挂满天空的丝带一样,它们冷滑银亮的长长光泽彼此相交划过,在平稳的机芯声中,有条不紊地各自前行。

    等她再回头一看时,就看见了自己落下来的地方:那是一个直径少说也有二三十米的塑料圆筒,尾端开口就在半空中;从老太婆布袋里掉下来的人,好像都是掉进了这个塑料圆筒,又砸在履带上的。

    ……她的疑问现在像汪洋大海一般,足以给自己淹死。

    “还是先把【面部毛发】拿下来吧,”意老师提醒了她一声,“这个地方很古怪,最好小心为上。奇怪了,你前面的那几个普通人就跟失了魂似的,好一会儿了也不动弹……”

    有可能是那老太婆动了什么手脚。

    似乎也只有她这一拨的人失了魂;如果林三酒仔细听,还能从各式机器运作的声响里,分辨出来自远方的隐约人声——只不过声音太遥远,在飘荡回响之间丢失了大部分的音质形态,唯有其中残存的一线惊恐,仍能触及人的神经。

    连她都又惊又疑、不明所以,何况是平时生活安稳、连战斗都不常有的普通人?

    她边想边抬起手,一触及眉毛,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没有在自己脸上摸到过这么多毛,活像一大团松鼠尾巴,连指尖都被吞没了。

    这得是有多少毛啊?用手摸的时候,简直都摸不着眼睛在哪儿。

    林三酒几下就将右眉中那团【面部毛发】给挑摘了出来,顿时感觉体内的力量猛地往上一扑,仿佛在水面下被压抑得太久,迫不及待要冲上来吸一口气似的。

    “原来拿掉一部分毛就可以恢复一部分战力啊,”意老师感叹了一声。

    林三酒刚要继续伸手摘左边眉毛,一个尖锐的电子声突然高高地叫了起来,惊得她浑身一震。“进化者察觉!”急迫尖锐的声浪顿时扑满了看不见顶的工厂,还伴随着一声声的警报:“进化者察觉!A04道!A04道!”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娘,明白了。

    自己现在身处的履带,想必就是A04道吧?

    手心里那团【面部毛发】还没捂热,就被林三酒急忙重新按回了眉毛里,一时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物品介绍中,只说了每隔八小时才能通过重新摘戴的方式,试着换一个削弱的战力比;至于部分毛发在短时间内反复摘戴后,是否仍旧维持原状,倒是一个模糊地带了。

    “啊,还好还好,”

    当无力感再一次散散地疏松了她的肌肉与力量时,她听见意老师松了一口气,说:“运气不错,又恢复成到削弱94%的状态了。”

    这一回,意老师可是真心诚意的了。

    特殊物品的用途中,总是有不少模糊地带的;可能因为它们都是“活”的,才会有含糊之处、有可生长的空间。林三酒坐在履带上屏息等了几秒,见警报在初次拉响后,就不再重复了,如今只剩下了回音,不由略略有点后怕:“原来我百分之六的战力……恰好是这个工厂检测不出来的水平?”

    “应该是,”意老师答道,“检测范围一般不都是有误差值的吗?”

    她“嗯”了一声——随即二人都静了下来。

    履带仍然在平稳地以缓速前进;它将前方的人影都送入了远处一个方型金属罩内,人影一靠近,就被阴影吞没了。在警报声彻底消失之后,工厂中似乎仍没有被搅起异样,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行,或许是因为她反应快,警报也结束得早。

    “那个……说到战力……”意老师先开口了,“你也想到了吧?”

    林三酒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这么明显的一个误区,她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想到?

    林三酒一直觉得,当她遇见危机时,只需要用手一抹,【扁平世界】就能把【面部毛发】收起来;刚才她是因为不着急,才用手摘下了【面部毛发】的——只是如今仔细一想,她登时意识到,将自己脸上的【面部毛发】卡片化恐怕行不通。

    【扁平世界】不也是战力的一部分吗?

    是它的一部分,就意味着也被削弱百分之九十四了吧?

    百分之六的速度她还能理解;真正的问题是,面对百分之六的【扁平世界】、百分之六的【画风突变版一声叮】、百分之六的空气漩涡时……她又该怎么办?

1761 马桶里的林三酒

    ……答案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不办了呗。

    林三酒也觉得,自己吧,有时候实在有点光棍。

    尽管没人可以24小时都处于戒备紧绷的状态;但她一般来说很警觉,对于任何异样,也远比普通人更敏感——可以说,进化者的生活,是始终笼罩在一层焦虑之下的,她就像个一直立在后腿上的猫鼬,时时刻刻警惕地张望着远方。

    既然平时不得不悬着一颗心等出事,那真出了事的时候,不就是靴子落地了吗?

    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就让人放心多了。

    林三酒从履带上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圈,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反而担忧之心渐渐减轻了;她以前经历的绝境难道还少了?不都成功脱困了么?

    “我不还剩百分之六呢吗,总比普通人强吧?他们还活着呢,我肯定更不怕了。我就顺其自然吧,看看这工厂到底要干什么,大不了,我就从履带上跳下去,我不信我还能摔……”她伸脖子看了看履带外的深渊,改了口:“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这番话倒不无道理,人有时候,就是得有几分莽劲才行。”意老师居然难得给她捧了个场,沉思着说:“再说,他们费这么大劲,肯定不会是为了把普通人聚集在这儿杀掉……”

    “你怎么还在?”林三酒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顿时又多生出了几分希望,“我的意识力难道受影响不大?”

    “……大。我就是个潜意识的表象,光我在,一点用也没有。”意老师一句话就浇灭了她的心热,“你的意识力虽然还在,但是就像是从池里取水一样,你以前想用多少能取多少,直到取干为止,现在只能取百分之六了。”

    连强度似乎也下降到百分之六了——林三酒甩出一道意识力,“啪啪”打了几下履带;论其威力……如果履带能说话,大概会叫出一声“诶哟”。

    她抬头看了看远方。

    A04履带上的普通人,一个接一个地被送进了前方巨大的金属罩子里,人一进去,罩子的门就关闭了;直到下一个人被送到门口,才会又张口把人吞下。

    金属罩璧光滑垂直,要换以前的林三酒,跳上去不在话下,现在看来看去,要么被它吞进去,要么跳下履带外的深渊,却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趁她离罩子还隔着一个人,林三酒赶紧试了试其他的能力。

    “百分之六的【扁平世界】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可转化的物品重量变成……”她甩了两下手,手心里依然空空荡荡。再甩几下,卡片库依然沉默着不肯发牌,仿佛一个罢工的荷官。

    林三酒突然明白了。

    “妈的,原来是百分之六的转化率?相当于一百次才能转化成功六次?”

    这不等于废了一样吗?真要用卡片的时候,哪个绅士能站那儿等她一下下试,把武器试出来了再交手啊?

    金属罩沉默地关上了门,将普通人关闭在门后的阴影中;履带嗡嗡地朝前输送,把下一个男人带向了金属罩。她侧耳听了听,除了履带平稳运行时的机芯声之外,也听不出金属罩内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过至少是没听见有人惨叫。

    等那男人一消失,就轮到林三酒了。

    她的纯触现在变成了一个近视,不管怎么用力感受周遭,都模模糊糊、含混不清;黑泽忌手中气吞山河的空气漩涡,现在她用出来,估计也就能给人吹得睁不开眼;至于来自梵和的两个能力,还来不及试,林三酒就已经被送到金属罩子前了。

    金属门无声地朝一侧滑开了,露出了一片幽暗。

    履带仍然在嗡嗡地往前转,一截又一截空荡荡的黑色橡胶不断进入金属罩内,过了七八秒,没人被送进去,金属罩门也依旧大开着——因为林三酒此时脚下正大步大步地往后退,一时间把自己位置保持在了原地。

    “看不太清啊,”她伸着脖子、眯着眼睛往里看,说:“黑乎乎的,就看见一片空地,两边……”

    没等她看清楚两边是什么,脑后就袭来了一股风。

    “后面!”意老师后知后觉地叫道。

    在同一时间,林三酒回头一看,赫然发现刚才夹起瘦子尸体的那只银色夹子,正像钟摆一样朝她急速甩来,也不知道是要给她打进去,还是要给她夹起来——她登时暗叫一声不好,急忙往前一扑,以她现在的身手,勉勉强强地才冲进了金属罩内,只听“当”一声,夹子撞在了金属罩正在合拢的门上,震得人耳朵都跟着一起麻了。

    破夹子功能还挺全!

    林三酒一边吸着气,一边从小平台上爬了起来。失去外界光芒后,她只能隐约感觉到履带似乎在这儿就轮转回去了,脚下平台稳稳的一动不动。她正要伸手摸索一下,就从黑暗中高高亮起了一个红点。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几道红色射线已经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女,”一个电子声说,“右边。”

    什么右边?男的就去左边?做什么还要分男女?

    林三酒愣愣地往右一转头的时候,头顶上忽然又降下来了一只金属爪——这一只尺寸小一些,却也同样不客气;她就像是抓娃娃机里的娃娃,被一爪就捞了上去。金属爪也不管戳在人身上什么地方、用了多大力道,在林三酒痛得“嘶嘶”倒抽凉气的声音里,给她夹着放去了右边的又一条履带上。

    随着这条履带走了十几秒,她就在一个亮着淡淡白光的狭小房间中停住了。

    小房间似乎是用好几块铁色金属板拼起来的,说是房间,还不如说是个宽敞的棺材,顶多只能让一个人转转身;房间前方挂着一块褪了色的牌子,写了一行“请除去一切衣物,置于角落”的文字。

    “啊?”林三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遇上这样的要求,四下一看,发现房间墙角处果然堆着一团团破破烂烂的女式衣服鞋子,大概是之前普通人留下的,还没被清理走。

    “我才不脱呢。”她才咕哝了一声,意老师却忽然说:“等等,那些衣服怎么这么破?”

    “破就破吧,”林三酒的大脑都快因为疑惑太多而不转了,却还是按照意老师要求,弯腰看了看那一堆衣服。“普通人穿的衣服,难免……诶?”

    普通人的衣服,的确也不至于这么破。要是她现在伸出手,估计连一件形状完整的衣服都拎不起来;它们就像是被腐蚀蚕食了数年,只剩下纤维丝线还勉强连在一起了。

    “奇怪了,”林三酒直起身,还不等想出一个可能,蓦然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上激喷出了一阵阵雾——说是水雾,可不太湿;说是气雾,却带着一种不该有的重量,仿佛被她吸引似的,笼住了林三酒的身上、裤子上、鞋上……就好像那雾也会分辨衣物布料,避开了大面积露在外面的头发皮肤,却连脖子上的绷带都没放过,一下子将其浸透了。

    与布料接触的皮肤,迅速刺痒起来,又酸又疼,就像正被无数只细微尖牙撕咬啃噬。

    “雾在腐蚀衣服!”意老师惊叫起来的时候,林三酒也同一时间明白过来了。她生怕皮肤跟着布料一起被腐蚀,自然不脱也不行了,赶忙三下五除二将衣服都甩进了角落里,果然那古怪的气雾也随着衣服一起转移了目标,对她再无一点兴趣。

    “这他妈是什么变|态地方,”林三酒气得恨不得能把【面部毛发】挠下来,再将这破房间砸掉,都骂出了声:“要普通人把衣服脱了干什么?接下来——”

    这个“来”字,随着她脚下一空、猝不及防往下跌落的势头,被拉长成了一串“哎哎哎哎”,最终是以“扑通”一声高高的重物入水声结束的。

    等林三酒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掉进一个装满液体的大池子里了。

    “也对,”意老师或许因为变故太多,反而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口气说:“脱完衣服,可不就是得洗澡了吗。”

    林三酒的水性一向不好,但这并不是她此刻慌起来的原因。即使她死死闭着眼睛和嘴巴,依然能感觉有液体渗进了眼睛、鼻腔和嘴角里,黏膜火烧火燎地剧痛起来;池子里装着的绝对不是水——这气味、这刺激性……竟让她想到了杀菌消毒水。

    不过比起这种液体来说,消毒水可温和得多了。

    “我用意识力给你包住,”意老师急忙叫了一声, “现在不是省意识力的时候!”

    被意识力一卷,林三酒顿时稍稍定下了心;尽管灼烧似的剧痛仍然还在,她至少可以挣扎着往上游了。她现在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池子多深多大,使劲扑腾了好一会儿,身边池水却忽然像是加上了马力,旋转着在她身边奔腾起来——她哪里能顶得住这种强劲的水流漩涡,还不等下决心扯下【面部毛发】,就随着水流一起卷涌向下,被冲进了一片昏暗之中。

    我他妈刚才是掉进马桶里了吗?

    池水像退潮一样落了下去,林三酒浑身湿淋淋、气喘吁吁地趴在一片台子上,一时间眼睛里又烧又刺又痛,光线也昏黑得叫人什么都看不清。模模糊糊之间,她感觉又有同样的红色射线亮了起来,落在了她身上。

    此时意识力还没撤下去,那红色射线似乎因此而拿不定主意,反复照了她好几次。

    “针对未进化者的微生物群落的目标检测,检测结果为0%……”电子声似乎终于有了结论,对接下来的程序作指示道:“合格,允许继续执行微生物群落替换;下一步准备,进化者的微生物群落。”

1762 体检套餐

    替换体外微生物群落的方式,就和消毒程序一样简单粗暴:从四面八方急速喷射出来的无数强劲水流,给卸去意识力的林三酒打得摇摇摆摆、皮肤生疼,别说睁眼了,她连呼吸都会吸入一鼻腔的水——简直如同暴风雨里的海燕,甚至连“为什么要替换微生物”这个问题,都被打出了脑海。

    等她好不容易挨过了十分钟,就被送进了一个圆环里。她以前在电视上见过工厂流水线的画面,机器往下一压,饮料瓶身上就套好了一个塑料瓶套——林三酒现在,就是那个饮料瓶。

    等圆环重新提回上方时,她身上就多了一件灰袍子。

    说是袍子,其实就是两块粗硬布料前后一缝,再开出钻脑袋、钻胳膊的洞;好在宽松肥大,倒是不影响活动。

    “好歹你又是个文明人了嘛,”意老师说。“要不你试试从卡片库里拿衣服?这工厂好像没有人在,都是全自动化的。”

    “……算了,”林三酒想了想,还是作了罢。“以防万一,我还是得尽量不起眼才行。”

    这一家工厂,却似乎牵连着好几件事:繁甲城中普通人的去向、影子殿堂的目的、与老太婆的关系、甚至还有通向大巫女的可能性……与她可能发现的真相相比,混进来受点罪,实在不算什么。

    不过,【皮格马利翁项圈】倒是得想办法遮上。

    当林三酒又被推上一条履带后,她趁着履带前行的工夫,将灰袍子下摆给撕下来一圈,缠在了脖子上;假装自己在消毒替换这一系列工序里受了伤,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替换成进化者的微生物群落,有什么用呢,”她这时才总算抽出空疑惑起来,“进化者之所以是进化者,也不是因为微生物啊。我现在双倍微生物,也没见能力翻倍了。如果目的在于制造进化者,那么直接释放末日因素不就行了吗?”

    “再说体内的也没动,”意老师同样没有头绪:“真是想不通要干什么。”

    或许答案在工厂更深处吧。

    林三酒如今体力不比往常,得抓紧机会休息,干脆在履带上坐下了。随着履带嗡嗡前行,身周昏暗也正一点点被冲淡;她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等再放下手时,却不由怔住了。

    “这是……什么?”

    遥远幽黑的前方,此时正逐渐浮动起各色光芒,仿佛失了重量的水波,缱绻氤氲在黑暗之中,一波波朝岸上洗来。履带前方目的地,竟是一大片广袤的“墙壁”。

    一行行、一排排半透明的、亮着各色光芒的小格间,嵌在墙壁上,上下左右都叫人看不见边际;看上去,就像是宇宙间漂浮着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蜂巢。

    大多数蜂巢格子,都亮着月白、橘黄和淡红色的光晕,像散落在黑天鹅绒上的珠宝一般;光芒浮出格间,飘散在昏黑里,交缠扩荡——如果不每个亮光的格子里,都站着一个黑色人影的话,这一幕甚至称得上很美。

    “快进门了,”意老师喃喃地提醒道。

    带着林三酒往前走的履带,此时正通向墙壁中央部分的一道金属大门,应该正是准备把她送进门里去;同样的金属大门,远处还有好几个。

    履带就像是行驶在一片漆黑深渊中,两侧仿佛能将人的目光吞噬一般,深不见底;林三酒眯眼仔细看了看,发现其他大门也同样连接着一条条履带,漂浮在黑暗的远方,或许也正输送着一个个普通人。

    每一次的大门开合,都伴随着小格间的位置转换,光团在黑暗中闪烁来去;她看了看,明白了:人在被送进大门之后,就会进入空格间,格间装上人后就会再移走,换上另一个空格间。

    “我从掉下来的时候,就有点怀疑,现在差不多能肯定了。这个工厂……”她四下看了一圈,低低地说:“是用不止一个副本或者特殊物品改造拼接出来的吧。”

    莫非这里是最终目的地了?

    当她踏入一个昏暗小格间的时候,林三酒浑身都紧绷起来了。刚才她从外面看时,发现格间内的人影偶尔会有动作,说明人都还活着;但如果这儿就是最终目的地,恐怕也意味着她要取下【面部毛发】了。

    在她上下打量这个小小的、刚刚为她亮起了淡黄光芒的小格间时,对面的墙壁蓦然裂开了。

    屏幕、管子、金属臂、针筒、面罩、小圆片……以及不知多少她不认识、也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潮水一样从墙后汹涌而出,一时间简直像是美杜莎探出了脑袋;在这么一大片蛇头涌动里,竟还暗藏一个小喷头,猝不及防往她脸上“呲”地喷出了一片气雾。

    饶是林三酒远比普通人反应快,也还是漏进了鼻腔一点;她顿时感觉浑身肌肉四肢一松,在懒洋洋的、暖暖的松弛无力中,她慢慢地靠在了背后墙上。

    “真是……好讨厌的地方呀。”意老师软绵绵地说。“早知道,就把【面部毛发】……塞进鼻子里……作鼻毛了。”

    那也太丑了。

    林三酒意识还在,感觉也不难受,反而像是泡澡太久时晕乎乎的放松感;或许是她的敏锐直觉也只剩百分之六了,她确实没有感觉到危险——她看着数只小探头,纷纷贴在她的头颅、太阳穴和胸口上,冰冰凉凉的,生不起反抗之意。

    一件又一件的设备,都或贴或裹地连在了她的身上,连脸上都被罩住了;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还当当地在脖子项圈上撞了几下,没撞进去,才又另找了地方安家。屏幕亮了,浮起了许多数字、图像和跳动的曲线——林三酒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在脑海中也软绵绵地“啊”了一声,说:“这是在给我体检吗?”

    “还有这好事?”

    “那个双螺旋结构……看着不就是DNA么?”

    她自己也觉得,她和意老师的对话,又松弛又缓慢,还有点含混不清,除了不想发笑之外,简直就像是过去电影里人抽大了时的反应。

    好在她吸入得少,这效果去得也快;林三酒感觉自己在渐渐往下“降”,过程似乎持续了数秒,她就又恢复了紧绷、焦虑而清楚的状态。

    小格间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一点,正准备上重头戏:一只装满了蓝色液体的针筒,正直直地朝她胳膊上扎下来。

    “你可离我远点,”林三酒赶紧一转身,被惊出了一后背汗。那针筒没扎着目标,却还不依不饶,在半空中转了半个圈,又朝她胳膊来了——她在狭小的格间中绞尽脑汁地躲避腾挪了几下,万分后悔刚才怎么没叫出一只鞋来;她身上还挂着连着无数管子和线,眼看要躲不过去了,却忽然灵机一动,反而用手迎上了针尖。

    针尖从她两只手指之间穿了出来,似乎把这微微的阻力当成了人体皮肤肌肉的阻挡,终于吐出了一道细细的蓝色水流,顺着她的手,全滴落在了地上。

    幸亏她还剩一点作为进化者的眼力与速度,才能准确地用手指夹住针尖——换成普通人,恐怕毫无疑问要被注射进去满满一针管不明液体了。

    “检测程序开始,”同样的电子声响了起来。

    就说是体检吧,刚刚躲过一劫的林三酒,从面罩的眼睛开口处盯着屏幕,暗暗心想。

    屏幕上绝大多数画面、文字和数字,对她来说都跟天书一样,只勉强看出有一个二氧化碳含量检测,认出了几个图上的都是分子结构——当然,她的理解也就止步于此了。

    略有点紧张地等了一会儿,林三酒发现除了屏幕上在不断检测分析记录着她的生物信息之外,格间就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

    要将一个人的生物信息彻底解剖,似乎是一个挺漫长的过程;更何况她其实是进化者,想必要比普通人复杂得多,她等着等着,甚至感觉到了一点无聊。

    不知道能不能透过毛砂玻璃似的房间墙壁,看到别的格间内?

    林三酒伸长了脖子,却只能看见外面模糊朦胧的光色和暗影,看不清也听不见其他的普通人。明明是大批大批一起被抓进来的,进来之后,却被工厂给单独分开了,恐怕是不愿意普通人聚在一起,节外生枝吧。

    要不要趁现在时间足,叫一个什么东西出来防身?

    叫一个东西得试上近百次,所以她恐怕只能叫一个物品;只是她不清楚接下来会遇见什么情况,因此也不好决定该叫哪张卡片。

    或许是因为林三酒在心中衡量道具时,太过专注了;或许是因为脸上面罩遮住了不少视野角度,当她意识到格间中正在多出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打开的墙壁深处,密密麻麻铺涌出来的设备仪器、管道电线,忽然微微地动了动;随即,自昏暗中浮起了一个花白的头颅——一个老太婆正慢慢地钻了出来。

    一双老式黑布鞋踏入了小格间里,她袖着手站住了。

    与城道中同样的一个老太婆,此时垂着一张面孔,不带半点表情,从松弛皱褶的眼皮底下,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林三酒。

    在她身边的空气里,亮着淡淡的、几乎是半透明的一片文字——是【概念碰撞】。

    林三酒对这一幕太熟悉了,一时间死死咬住牙关,心跳如鼓。

    “当你听从指示的时候,”老太婆似乎对她毫不在乎,只是张开了鲶鱼般的嘴,仿佛在一嚼一嚼似的说:“……你会暂时获得一个进化能力。”

    ……什么?

    林三酒此时仍僵立在原地,闻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当老太婆往后退了一步,伏下腰,原路消失于墙壁与设备的深处时,刚才的电子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检测完毕,请在屏幕上选择一个你心仪的进化能力。”

    我看起点系统好像还在抽,所以今天也直接放正文吧。话说我平时有好多废话,就等着留在作话里说,结果往往等我发了正文之后,脑中却一片空白……

    (本章完)

1763 进化能力自助餐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林三酒眼睁睁看着那老太婆没入墙壁深处、消失在一丛丛电线管道和设备中,这才激灵一下反应过来,立刻跟上去了几步,却被自己身上牵着的设备仪器给拽住了;她干脆伸出去一条腿,以脚尖拨了几下墙壁深处的电线管道。

    格间小,她腿又长,很快就把墙壁深处看了个清楚:所有东西似乎都是从墙壁内部伸出来的,后面就是一大块板材,没有能容人出入的通道。

    这也就说明,老太婆在释放完【概念碰撞】之后,肯定重新恢复成了一抹意识力,从格间缝隙之中……游走了吧。

    【概念碰撞】的主人,到底在外面放出了多少意识力?每一抹意识力都可以化作一个老太太,都能够释放【概念碰撞】……这叫人怎么对抗?要是老太婆能给自己反复叠加进化能力,哪里还有对抗的可能?

    林三酒忍不住越想越心凉;就像是走在悬崖边时一脚踢落了小石子,目光随着它滚落下深渊,消失在被浓雾包裹的死寂之中。她见过的强横人物不知多少,却没有一人让她感觉如此寂静、遥远而恐怖。

    “请在屏幕上选择一个你心仪的进化能力,”电子声又一次叫了起来,叫她回过了神。

    她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心,赶紧走回屏幕旁,发现刚才的数据和画面全部消失了,变成了一页页的进化能力描述。

    自从【Notebook】被礼包拿走之后,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进化能力;它们的信息丰富详尽,甚至连优势与弱点、建议用途都写上了,仿佛她一头撞进了什么贩卖进化能力的大商场里似的。

    老太婆说得很清楚,她获得进化能力也只是暂时的;不过即使知道维持时间不长,林三酒还是没忍住胸中一热——恐怕换成任何一个进化者,都抵抗不住好好把能力信息看一遍的诱惑,她自然也不例外。

    “至少,我们明白为什么工厂不直接对普通人释放末日因素了,”意老师喃喃地说,“工厂背后的人不希望他们真正变成进化者……他们只希望普通人能暂时表现出进化者的样子。”

    是为了骗谁么?

    如果她把普通人进入工厂后的历程彻底走一遍,想必她迟早会发现工厂的目的。林三酒一边翻看着能力信息,一边在脑海中说:“我刚才避开了那只针筒,应该不影响我拿进化能力才对吧?”

    “应该不影响,”意老师也表示了同意,“很明显,你之所以可以拿能力,是因为那老太婆的【概念碰撞】,而不是因为别的。”

    那么,她该拿什么样的能力呢?

    尽管电子声每隔一分钟就会提示她选择能力,但实际上选择能力的过程,却没有时间限制——反而充满了“不选一个不能走”的强迫感。

    林三酒见状也不着急了,想了想,干脆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

    “意老师,”她不仅看得慢,在遇上较特殊的能力时,还嘱咐道:“我意识力只剩百分之六的话,你还能把这些能力信息记住吗?”

    “数量不多的话应该可以,我尽量多记一些。”意老师答道。

    林三酒稍稍放了心。她不知道接下来要遇见什么状况,以防万一,该做的还是要做——面对所有普通人,工厂给出的能力信息应该都是同一套;如果接下来具有了进化者能力的普通人们,不得不开始彼此对战的话,能够记住、辨认出他人能力的人,自然就更占优势。

    她的经验和眼光自然是普通人不能比的。屏幕上大多数能力都是中规中矩的——像什么【金刚班杂】、【心比天高】、【密室杀人案】之类的能力——或许很能吸引普通人的注意,但她看过之后,却只会毫不留恋地翻过去。

    在末日世界多年的挣扎与战斗里,她不知不觉地体会到了——不是总结,而是类似于本能一样地体会到了——越是高等稀有、潜力巨大的能力,它反而越不可能具有清晰明确的条条框框。

    【金刚班杂】顾名思义,是一个使身体内外都不可被毁坏、替代的能力;可就算毁不掉肉身,能击败一个人的方法也多的是。【心比天高】赋予人高空行动、悬浮和游移的能力,作为小菜配一配倒是不错,在只能有一个能力时,选它却很浪费了。

    【密室杀人案】倒是多让林三酒看了几眼。它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远程攻击能力,很少见地,具有“绝对性威力”:也就是说,它无视发动人的潜力值限制,也无视作用对象的抵抗力,一旦发作,能使作用对象绝对死亡。

    然而它的发动条件却太刁钻了;其中最重要的两条,一是必须等作用对象觉得自己足够安全的时候,二是只能在十来种特定环境里生效——在工厂里,恐怕遇不上“图书室/书房”,或者“乔治式/维多利亚式大宅”之类的地方。

    由于她也不知道这能力是不是从真正的进化者身上抄来的,林三酒还特地留意了一下——还好,它生效的特定环境里没有“宇宙飞船”。

    经过她一番大浪淘沙,在十几分钟后,她就理出了一份候选名单。

    “要是那老太婆能走错格间再来几次就好了,”林三酒越看这几个候选选项越喜欢,要放弃谁都不舍得,不无遗憾地说,“这几个我都想要……你说我喊她一声试试能把她叫回来吗?”

    “拉倒吧,回来说不定就给你弄死了,”意老师不为所动地说,“快选一个。”

    【暗号与解码】:有人说,人类历史就是一部解码的历史。获得这个能力的人,也就获得了解码的能力。除了狭义的暗号、密码等加密手段之外,解码能力也可以延伸覆盖到人身上:一个人的言语、动作和表情,都是他所释放出的真假不明的信号,甚至包括他本人,都可以看作一段加密信息——毕竟很少有人会不加伪装地活在世界上。与所有进化能力一样,它自有一系列局限、优势与劣势,使用时请多加考虑。

    【马后炮】:在明知道剧情进展和结果的情况下,对娱乐作品中角色发出“为什么不干这个”、“傻子才去那里”之类的评论,大概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了。获得这个能力的人,可以在自己身上情况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就听见一句这样的“马后炮”,借此作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指导——但是发动条件严格,马后炮的炮中几率也并非百分之一百,毕竟有时候也得允许剧情出现转折、发展出难以预料的后果嘛。

    【成人再教育】:专门针对成年人的再教育。如果能够满足一系列发动条件,就可以使目标(必须是18岁以上的人)逐渐改变思想,接受能力发动者灌输给他/她的认知、理念或观点。该能力的潜力很大,所以受限制也很大,而且落到不同人的手上,还会发挥出不同的威力:有人能说服目标断舍离,把一半财物都交给自己;有人能作目标的奴隶主;也有人只能让目标早上从喝牛奶变成喝豆浆。

    【米开朗基罗】:被雕塑大师附身后的能力者,可以雕琢、增减、重塑、改造他人进化能力及攻击手段。像许多稀有能力一样,它也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他人能力会像是一团泥一样,想怎么捏怎么捏,对另一部分人来说,也许只能给别人的能力“上个色”。

    在发现它的时候,林三酒反复看了【米开朗基罗】几遍,心中渐渐亮堂起来了:“这一类型的能力肯定不是只有一个的!等我离开工厂之后,如果能找到类似用途的物品或能力,或许就是对付【概念碰撞】的一个方法了。”

    她也明白,这只是一个思路,其中变数还很大;别的不说,假如【概念碰撞】主人的潜力值远远压过她的,那么即使有了【米开朗基罗】这一类的能力,恐怕对其影响也很有限。

    但至少现在看起来,【概念碰撞】并不是完全无敌的了。

    这才是符合她认知的末日世界:世上没有绝对的神明,也没有永远的落水狗;平衡只是跷跷板,在动态的危机与混乱中,暗藏着机遇、公正和阿喀琉斯之踵——只要你知道该怎么去找,并且具有寻找它们的坚韧、勇气与智慧。

    带着这一份新生出的信心,林三酒又跟看亲生孩子似的,将自己选出来的能力看了一遍。【米开朗基罗】处于能力信息页的最后几页上,刚才在找出它之后,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找到同等水平的进化能力了,然而她运气不错,居然在倒数第二页上,又发现了一个。

    【Streaming Service】:这个能力本身没有任何威力。它的本质就和流媒体服务一样;流媒体是将多媒体资料通过网路即时传输给终端,这个能力是可以抓取存在于周围环境中的能力(并不限于进化能力),即时传输给能力者使用。它当然也存在许多要求,并且会随着抓取能力的威力大小,而发展出不同程度的限制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能力者就成了周围环境的一种“倒影”。

    “怎么样?”意老师问道,“你决定好要选哪一个了?可惜,这里头没有【概念碰撞】。”

    “那老太婆的主人,是绝对不会允许【概念碰撞】出现在这儿的吧。”林三酒看着屏幕,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将手指点在了屏幕上。

    一直连接在她身上的种种仪器,似乎迅速就捕捉到了她体内的变化——格间微微一震,就开始了它的滑行;林三酒急忙扶着墙壁、稳住脚,听见电子声平稳地说道:“下一道工序,副本流水线。”

    今天也没有防盗章!这一章其实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林三酒选好了一个进化能力,被送走了”,但实际上却写了3千多字……这是不是也算水文?不过我自己觉得还蛮有趣的。

    话说我最近换了一个输入法,简直绝了,我明明把lsj给设置成了一个快捷词组,结果不管老子打多少次林三酒,再跳出来的选项里,林三酒永远不可能是第一个,什么了时间、老司机、洛杉矶、卢书记……行了,以后末日乐园主角就改名叫卢书记了。

    (本章完)

1764

    多年以前,在她的老家还没迎来末日的时候,林三酒曾经去过几次主题公园。除了过山车之外,她还很喜欢那种坐上一辆车或小船的项目,从公园设置的丛林、河流或者鬼屋之间穿过;游客们在各式场景间惊叫发笑,进行一场场安全的迷你冒险。

    多年以后,在一个巨型工厂里被折腾了半天之后,林三酒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即将开始同样的“木舟漂流之旅”了。

    她正盘着腿坐在一只圆形小充气船上。

    船很小,简直像一个座位,她只要伸开胳膊,手就能伸进船外水里去。她的船被水流击打得摇摆起伏,每一次被冲向前方的时候,都会撞上横栏于河流上的木头围栏,又被撞回来。

    她没想到,副本流水线是真的一条“流水”线。

    林三酒身边、身后,还有一只又一只同样的圆形红色充气船,每只船里都坐着一个普通人——或者应该说,暂时的进化者——在水浪上沉沉浮浮的充气船,时不时就会“砰”地撞在一起,再旋转着重新分开,等着下一次被水流决定去从。

    走到这一步的人,或许是此时谁也移不开注意力,或许是已经惊讶、害怕、疑惑得累了;一时间河面上只有沉闷的小船相撞声和哗哗水浪声,却无人说话。

    林三酒不用看就知道,此时每一双眼睛都和她一样,正紧紧盯着前方;他们就像发令响起之前的赛马一样,正沉默不安地等待着护栏打开、自己被放出去的时候。

    只是与赛马不同的是,他们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此时前方的河道上,一眼望去,尽是一段又一段副本;副本们探着头,从两岸伸进河面上方,同样也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似乎都准备好要张开嘴了。

    即使在响亮的河浪声里,林三酒依然听见了身后有人在过于紧张时,被挤出的细细一丝呜咽。

    “那都是……什么东西……”后方有人喃喃地问道,声音迅速消失在水浪声里,没有人回答他。

    普通人一般都没经历过副本,只是因为身在十二界,自然听说过副本大概是怎么回事;但论起真正亲眼看见副本,恐怕今天还是第一次——何况,还是这么多。

    离护栏最近的,前方二三十米远的河面上,两只包裹在雪白手套里的巨大手掌,从河岸上一左一右地伸入河中央,就像一个巨人试图用双手挡拦从河上流下来的东西。

    树干一样的手指有时抬得高高的,有时离河面只有一个人头的距离,浪花打起来时,甚至都溅在了手套上——却打不湿它。

    随着手指每一次的张合、摇摆、交叠,阳光反射在雪白手套上,浮起一片片透明薄膜似的、波动的反光,好像是因为手指间有黏液被拉薄打开了一样,正等着猎物撞进去。

    就连林三酒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形态的副本;她的目光顺着手套一路向外,想看看它们究竟是连在什么东西上的,却很快就陷入了河岸两侧繁密的树林里,什么也看不见。

    在雪白手掌后,离它们隔了几十米远的右岸上,是一只足有三层楼高的锡茶壶。仿佛是游乐园里装上了自动机关的玩具一样,每隔三五分钟,它就会悠悠地低下腰,将茶壶嘴沉到河面上;往往在茶壶嘴沉到一半,它似乎感觉到了河面上什么人也没有,就又重新抬了起来。

    林三酒看着它,简直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听见叮铃铃的音乐响——它看起来完全就是大型化后的卡通片道具。

    也不是所有等在河岸旁的副本,都被大型化了的;比方说,远方一只灯塔就仍然是正常的高度。

    它高高地穿破了河岸上浓密的树林,雪白笔直地立在蓝天下。即使是在清晨的日光里,灯塔上依旧亮着灯,像一只眼睛似的正盯着这一群普通人所在的方向——就在几分钟之前,灯塔还没“看见”他们,灯光也还没亮起来。

    感觉上,好像离他们开闸的时间不远了;就像产生了没法解释的错觉,林三酒甚至能感觉到副本们的……兴奋劲儿。

    当一股河浪打来、再次将林三酒的充气船撞上木护栏时,她伸胳膊一把抓住了它,死死握住了;哪怕只剩百分之六,她到底也比普通人的力量强多了,单手就能抵挡住倾泻奔腾的河水,紧紧靠在木护栏上,总算使得自己不必再被撞得来来回回。

    “拜托,谁推我一把,”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不知在向谁恳求道,“我想上岸,我不想往前走……”

    看来即使是普通人,也感觉到情况不妙了?

    “上岸了去哪里?”立刻有一个年纪大点儿的男人答道,“你看看,河岸上全是树林……这里还是漫步云端吗?”

    “哪怕以后就在树林里生活了,也比……也比……”又一个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个,我想,”一个女声不太有底气似的匆匆说道:“河岸上的副本不可能无穷无尽,总得有个头吧?我们如果能躲过去,不被旁边的副本抓到的话,是不是……就可以……”

    这人倒是有几分眼力;林三酒回头循声一看,目光落在了一个二十来岁、生着一双凤眼的女孩身上。

    她很显然不太适应同时被好几个人看着、等她发言,顿时生出了几分慌乱和怯场,当有人质疑她“你说怎么躲”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说了一句:“我们有船、划船从底下躲过去,那个……我想手套就是这样……”

    的确,从手套和茶壶的表现上看起来,似乎它们要抓人进副本,就必须要产生足够近距离的接触——一个没有进入过副本的普通人,眼下还能注意到这一点,的确不容易。

    然而有时就是这样,即使你说的是一句真理,如果你像这女孩一样缺乏底气、甚至都有点语无伦次了,也不会有人拿你的话当一回事——反之也同样成立。

    “什么呀,那不行的吧,你还能划过副本?”有人咕哝着;众人转开了注意力。

    最先求助的那个人,似乎就什么也没听进去,一直在低声请求他身旁的人推他上岸;终于一个洪亮有劲的嗓门应了他一声“我推你上去”——林三酒急忙一扭头,正要出声,就在这个时候,木质护栏蓦然向两边打开了。

    蓄势已久的河流,终于等到了一个洗去众人的机会;白浪呼啸着冲开了一只只充气船,众人在惊呼声里旋转着、漂移着,全都不由自主地被卷向了前方。

    ……除了林三酒之外。

    她的充气船随着打开的木护栏,转到了河流一侧;她此时正咬着牙,只能用一手死死抓着木护栏、抵挡着倾流而下的河水,另一手,她不得不腾出来作个“缓冲垫”——每当有人的充气船朝她撞来时,她就必须眼明手快地将来船挡住推开,以免自己也被一起撞出去。

    在飞溅的浪花、轰然的水声以及一阵阵的惊叫声里,她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了,只是如同机械一样,死死盯着每一只朝她撞来的船。

    当林三酒再次朝一只红色充气船伸出手时,却只听有一个声音叫了句“等等!”——她在击打的水浪里一抬头,发现是刚才那个凤眼的女孩。

    “别推开我,”她一迭连声地叫道,充气船在水流间摇摇摆摆,却始终不往前冲。“我也抓住护栏了……”

    她的力量远不如林三酒,哪怕双手紧紧抓着护栏,也仍旧十分吃力,脸涨得血红,手却青白得吓人。林三酒要是刚才再一推,她十有八九要随着其他充气船一起被卷向河里。

    林三酒朝她点点头,下一次当有充气船朝凤眼女孩撞上去的时候,她就伸手扶住了凤眼的船,总算是没叫她被撞出去。

    一只只充气船从二人身边旋转着冲了出去;偶尔有人受了启发,伸手想抓住她们的船,却也因为圆形塑胶船湿湿滑滑的没有个下手地方,而被冲走了。

    二人一左一右,紧抱着木质护栏,都在伸长了脖子往河面上瞧——最先被冲走的红色充气船,看上去如同浮在河面上的一只只红色甜甜圈。河岸旁的巨大手掌,仿佛被激起了食欲一样,骤然张开在河面上一抓,就有数只红船消失在了雪白之中。

    “我叫鸭绒,”那凤眼女孩气喘吁吁地在水浪声中叫道,“谢谢你啊,大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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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1/ 第一时间欣赏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作者:须尾俱全所写的《末日乐园》为转载作品,末日乐园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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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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