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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072 前路豁然开朗——了吗

    “这里显然也不是一条路啊,”林三酒蹲在楼梯边的地面上说。

    她和皮娜没费多少工夫就顺着原路走了回去,一路顺利得出乎她的意料。二人很快就发现,进入楼层大门后若是从反方向走,最终也会绕一个圈,重新回到黄色箭头指示的路线上;这样一来,只剩另一条路可以试试了——即是楼层大门外,那条继续往下延伸的楼梯。

    最初的一两层楼里,一切还很正常。

    楼梯间的黯淡灯光下,隐藏着许多昏黑的角落,但除此之外,唯有墙上刷着一条又一条的鲜红警告:“你已偏离指定路线”、“请立即折返指定路线”……越往下走,警告就越密集、口气就越严厉。

    当红字警告密集到了一个几乎触目惊心的地步时,它却突然断了。

    正是在一片空白墙面的衬托下,林三酒和皮娜发现自己走不下去了。

    下方楼梯间里没有灯光了,唯一光源是来自她们背后的、感觉十分靠不住的黯淡灯泡。昏黑与幽暗吞没了下一截楼梯——但这却不能解释,为什么楼梯在模模糊糊之中,仿佛湖底搅着泥沙的水流一样盘旋不定、无法定形,让人感觉若是一脚踏下去,就会永远迷失在狂想错乱的另一种世界里。

    傻子也不会继续走下去了;蹲在林三酒身旁的皮娜一拍膝盖,说:“回去吧,看来加嘉田说得不对,这里根本不是一个迷宫嘛。”

    “继续前进的路,应该就在那堵墙下,”林三酒想了想,说:“或许这条路的难点,就在于怎么往前走。奇怪了,潘翠怎么没接起联络器呢……难道是找到路了,腾不出手?”

    带着几分担心,二人按照黄色箭头指示的路线,这一次规规矩矩地再次进入了空白走廊里。

    一切都与上次没有不同,她们在经过那一间咖啡间时,悄悄往里一张望,发现那个普通人依然在沙发上坐着,电脑关上了,正在看一本平装。

    林三酒和皮娜对视一眼,彼此都不知道该拿这个情况怎么办好,加上又担心前方始终沉默着的潘翠与加嘉田,干脆一声不出转身又走了——不管她们对那普通人作出什么反应,或者作不作反应,似乎对她们的行程都没有任何影响。

    才离开咖啡间没多久,林三酒就接到了来自另一个联络器的呼叫。

    “喂,潘翠?”她立刻接了起来,招呼了一声。

    “不是潘翠,是我噢,”从联络器中响起的却是加嘉田的声音。他没给林三酒发问的机会,就接着问道:“你们找路有结果了吗?”

    “噢,这里应该不是一个迷宫,”林三酒边走边说道,“我们在能找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除了黄色箭头所指的这条路之外,再没其他的路线了。”

    “你们现在在回来的路上了吗?”加嘉田问道:“这边有点新的情况,我也说不好具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了新路……总之你们最好快一点回来。”

    除了听上去有点困惑迷茫之外,他似乎不太着急,好像“新情况”并不危险;林三酒估算了一下,感觉她们与潘翠二人所在之处不远了,干脆挂断了联络器,招呼上皮娜,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只需片刻,二人就跨越了剩下的距离,冲过了最后一个走廊拐角;当林三酒将走廊拐角后的景象收入眼底时,她脚下急急地刹住了车。

    皮娜也跟在她身后,猛地停住了脚;她抬眼一扫,就低低惊呼了一声,问道:“这里刚才不还是死路吗?怎么多了一个洞?不对,那不是洞……”

    路线上最后一个黄色箭头,与前方堵住去路的那一面墙,都还是像刚才一样,没有变过;然而二者之间却多了一小段距离,像是地面忽然张开了口,露出了深深向地下探去的一道斜坡。

    斜坡的角度很陡,当人站在地面上远远朝它看去时,简直就像是在看着一口井;必须往前走几步,才能在昏暗中看见那一片斜坡表面,崩塌一般剧烈地朝深处滑坠了下去。

    然而当林三酒的目光从“井口”上扯开,四下一转的时候,她心中蓦然一紧,大步朝一旁的墙角下冲了过去,急声问道:“潘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受伤了?”

    此时的潘翠,正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软软地倚着墙。

    她胸前的衣服上、地面上,都溅开了一片细碎零星的鲜红血点,与附近的白墙对比得刺眼;加嘉田用一块布紧紧按在她脖子的伤口上,用劲不小,压得潘翠很难出声说话——当林三酒扑过来,在她身旁蹲下时,潘翠只能朝她眨一眨眼,似乎是示意自己没事。

    “是皮外伤,”加嘉田替她开了腔,“我帮她检查了一下,只有一层表皮被割开了,伤口深度很巧,正好完全割开了皮肤,却完整保留了喉管,动脉也没断……否则她这条命都要保不住的。”

    他一边说,一边稍稍抬起了手中那团布——林三酒这才意识到,它好像是加嘉田的T恤衫,底部大半都已经染透了鲜血——检查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出血好点了,但还没全停。”

    “你就拿脏衣服止血?感染了怎么办?”皮娜也冲过来了,急忙说:“我找找,我好像有一些消毒药膏……”

    林三酒也想起自己的卡片库里有不少急救品,赶紧拿了一箱出来。她示意加嘉田拿开手,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加嘉田说得不错,潘翠脖子上那一条又深又长的裂口看着触目惊心,却幸好不致命。

    她赶快将好几大团止血棉按在了血口上,问道:“她是怎么受的伤?”

    “我也不知道,”加嘉田皱着眉头说,“我只知道,地面上出现这一个开口,以及她受伤,是几乎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我那时没想到脚下会忽然打开一条坡,差点摔下去,等我反应过来站稳脚的时候,潘翠已经跌倒在墙边了,一手捂着脖子,满手都是血……当时真是差点给我吓住了。”

    潘翠似乎被止血棉按得重了,微微地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痛哼。

    “你也没有看清楚吗?”林三酒朝她问了一句,才想到潘翠现在没法回答。

    “总而言之,先帮她把伤口处理好吧,”加嘉田似乎觉得她们一来,自己的任务就告一段落了,往旁边一坐,说:“好在她的伤不会影响行动,不妨碍我们继续走。”

    皮娜不大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还是没张嘴。

    尽管加嘉田的话听起来不近人情,却是几人眼下不得已的现实:从最早进入的皮娜开始算,在等人、探路和折返等波折之后,她只剩下22个小时多一点了,而路上真正的危难之处,看起来才刚刚开了一个头。

    “你能继续走吗?”林三酒有点不放心,向潘翠问道:“是不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潘翠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斜坡开口,又比了比自己,应该是在示意自己可以走,没问题。

    “好吧,”林三酒不太放心,又嘱咐皮娜说:“我给潘翠包扎伤口,你看看附近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暗器一类的东西,下一次咱们若是再中招,可未必有这么幸运了。”

    在末日世界里生活的进化者,对于外伤都有颇为丰富的处理经验;没过一会儿,止血、消毒、上药和包扎的工作就全做好了。皮娜也在这段时间里,里里外外地把斜坡开口处仔细检查了不止一遍,她的报告让另外几人不由都吃了一惊——却不是因为附近有或没有陷阱机关。

    “这不是一条斜坡,”皮娜在三人的包围下,指着地上开口说:“这是一条管道……或者说,是一条封闭起来的滑梯。而且,确实是我们该走的路。”

    “滑梯?”林三酒探头往地下深处扫了一眼,确实在阴影中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黄色箭头。她伸手进去小心地摸探了一圈,发现皮娜说得没错;这条斜道四周都被塑料罩子封起来了,陡峭向下,人要是坐进去了,往下滑的速度想必极快。

    林三酒试探着往滑梯里扔进去了几个小东西,什么也没触发。她怎么看,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可能会跳出来割伤人;几人凑在一起商量一会儿——潘翠只能打手势示意——见实在不像是有陷阱的样子,终于决定滑下去了。

    “我先下吧,”林三酒提议道,“若真有什么危险,我来处理。”

    “潘翠,”加嘉田问道,“要不然你第二个下去吧?跟在她后面,可能安全一点,皮娜和我殿后好了。”

    潘翠顿了一顿,面色苍白地挤出了一个小小的笑。

    “好了,”林三酒在滑梯开口处坐了下来,说:“我走了——”

    最后一个字被蓦然扑上来的昏暗给冲散了,在长长的、曲折的滑梯内部,被拉成了一阵不间断的惊呼;林三酒也没想到,滑梯竟然比看着还陡,她笔直地跌进地面深处——没有下一层楼,没有天花板和地板,整座大楼似乎就是一块实心水泥,挖空了一条不断向下的隧道。

    周末我睡了好久……终于又活过来了

2073

    即使有【防护力场】护身,林三酒与地面相撞时的力道,依旧差点将她的神魂都给震出体外去。

    在时而笔直下坠、时而盘旋跌落的滑梯里,她早就被甩了个七荤八素;加上进入滑梯后不久,光线就彻底消失了,

    她压根不知道滑梯即将迎来终点,连调整身体、做好准备都办不到,仿佛一颗突然离开枪膛的子弹一样,在漆黑中身下一空,随即被重力给狠狠掼在了地上。

    林三酒只觉体内气息都被砸击得一干二净,当她忍着痛,试图翻过身的时候,黑暗里一阵“簌簌”声响忽然响亮起来,

    紧接着她就听见了第二声“扑通”闷响——想必是从滑梯里跌下来,遭到了同样待遇的潘翠。

    “潘翠?”她好不容易才从胸口里挤出了足够气息,问道。

    果然,潘翠以低低的痛哼声回应了她。

    “伤口没事吧?”

    潘翠还不敢大声说话,但是她含含糊糊的嗓音和语气,都表示了“没事”。

    接下来十几秒钟里,林三酒又听见了两次同样的声响;很快,皮娜和加嘉田的呻吟声也加入了这片黑暗。

    “疼……疼死了啊,”皮娜小声说,“这什么地方?谁有手电,照一下……噢,我有。”

    说来也怪,几乎就在她按亮手电筒的同一时间,好像有谁感应到了他们的需求一样,突然打亮了四周灯光——一个个高悬于头上的灯在刹那间,

    洒开了明亮得近乎刺眼的光,将几人所在之处照得一清二楚。

    ……也照亮了四周一张张凝视着他们的脸。

    警报信号顿时在脑海里急急叫了起来,

    林三酒腾地翻身跃起,

    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战斗的准备;然而在她环视了一圈后,却不由怔住了。

    他们跌下来的滑梯口,此时已经在头上至少十米高的地方了,看上去就是从那一片粗糙岩壁里伸出的一个塑料圆管管口。四面都是同样用岩石堆垒起的墙壁——不,更确切地说,这儿更像是从山体里挖出的一个空洞穴,是個偏方的粗略圆形;一圈由铁架固定住的强光灯,高高地悬在洞穴顶部,离他们足有十多米的距离。

    洞穴四壁不透一丝光,不透一丝风,别说下一个出口了,甚至连缝隙都没有。然而在这个岩石洞穴四壁上,却挂满了整整一圈的油画画像——每一张都是人像画。

    “这又是要干嘛……”皮娜也爬了起来,手电仍然亮着,用光圈一个个地从油画像上照了过去。“这些人是谁啊?”

    林三酒一时说不上来这儿究竟有多少张油画;画里人像有男有女,大概都在二十到五十岁之间,衣着正式、装容整齐——她随着手电光转了大半圈,忽然顿住了。

    “其他人我是不认识啦,”加嘉田仍坐在地上,

    此时目光也随着手电一起落在了那几幅令林三酒愣住的画像上,

    说:“但这几位,我恰好挺熟悉。”

    不止是他,林三酒也很熟悉那连续四幅油画像上的人——分别是皮娜、潘翠、加嘉田和她自己。

    潘翠弯下腰,向加嘉田伸出一只手,拉他站起了身。林三酒见四周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几步走到了油画跟前,仔细打量了一下画中的自己。

    画中的她,穿着她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穿过的套装裙,耳朵上还各坠着一颗白珍珠,好像是挺标准的一个中上阶级的打扮。在油画底下,岩石壁上还镶着一块牌子,写着“林三酒,28岁,是物流仓储行业中一家新秀公司的CEO,是尼卡邀请来的朋友的朋友。”

    “物流仓储行业……”意老师喃喃地说,“这肯定是根据你的能力给你安排的行业吧,你别说,还挺合适。尼卡是谁?”

    林三酒怀着茫然,转过身看了看。左手边的画里画外,都是一张相同的、加嘉田的脸;他这时也凑上了画前,大声把牌子上的内容读了一遍:“加嘉田,14岁,初中生,是明娜的侄子,家中似乎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我出身还挺好……明娜是谁?”

    林三酒顺着油画走了过去,将每一张画下的牌子都读了一遍,很快就发现,“尼卡”和“明娜”都是另外的油画里的人像。

    “等下,我们如果被画进了油画里,”走在她身旁一起检查油画的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了,提议道:“那么其他油画里的人,莫非是之前进来的其他进化者么?”

    “问题是,要我们进来这里做什么?”皮娜已经顺着洞穴走了大半圈,闻言扬声说道:“这附近也没有黄色箭头了,难道又是一个死路?”

    她的回音幽幽荡在洞穴里,却没能激起任何回答。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些画……”林三酒凑近一幅中年女人的油画,眯起眼睛说:“但是我不管在记忆里搜寻多少遍,也没有任何一个场景里出现过这些油画……”

    “你知道,人的记忆一大半都是自己编造出来的,”加嘉田漫不经心地答道。

    按理说,如果她确实见过这些油画,意老师应该能帮她发掘出来相关的回忆——除非它是彻底被遗忘的、连潜意识里都被清干净了的记忆。

    “我再仔细回想一下,你多找找线索。”意老师在脑海里说,“这个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却无法将它定位,可真折磨人。”

    四人分散在洞穴里,很快就把所有油画都看了一遍。潘翠开始渐渐适应了自己的伤口,尽管还不太敢正常说话,却也能嗯嗯啊啊地示意一些基本意思了;比如她指着油画,用两只手比了一个“十”的动作,让众人没费多少工夫就明白,洞穴里一共挂着十张油画。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一出,我们又该怎么继续走。”皮娜有点烦躁地一边说,一边伸手出去,谨慎地碰了碰她面前的一张油画——画上是一个面容严肃、看着似乎挺有身份的一个中年男人。

    林三酒刚要提醒她小心,话都已经含在口中了,却听洞穴里忽然回响起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沉沉的男人嗓门:“我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并不是靠祖荫或运气换来的……”

    “什么?”皮娜一惊,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是——是这幅画像!画像在说话!”

    与此同时,那幅画像仍在继续。

    “多年来的历练,让我养成了一种敏锐的嗅觉,能远远就闻见麻烦的气味。”画上男人笔直地盯着皮娜,面容凝固在油彩中,却有声音从画框后响了起来:“今夜,在我的大宅里,这种气味已经浓得令人窒息了。”

2074

    当油画中名为“彼得”的中年男人话音落下时,皮娜在这条道路上所剩的时间,恰好还有22个小时整。

    在画像短暂的停顿里,洞穴中的众人都无声地聚集到了“彼得”画像前;油画下挂着的一个小牌子,写着他的身份年纪——“彼得,47岁,本地矿业集团执行董事,山顶大宅主人。”

    林三酒眯眼看了看画像上那一個面容端肃方正的男人,轻轻开口问道:“画像后是不是有个事先录好内容的播放器?”

    “我看看,”加嘉田说着,绕到油画框旁边,用手指小心地划过了缝隙——随即,他朝另三个人摇了摇头。

    “不是事先录好的,那……”皮娜话还没说完,却立即闭上了嘴;因为画像中的彼得,就在这时再次开口了。

    “今夜的聚会与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因为我们必须要抢先采取行动。只不过,我没有把行动计划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承担不起走露消息的风险。”

    画像中的彼得脸上,维持着一动不动的严肃神色,好像即将要开口批评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我听见外面有汽车引擎的响声,总算是有人到了……楼下车道上来了一辆车,唔,那是谁的?我有点看不清。”

    随着画像的声音告一段落,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走到了下一张油画前。

    画像中的男人大概三十几岁年纪,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笑起来时,露出了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他看起来友好讨喜,颇有魅力,在油画下的介绍牌上,写着“尼卡,35岁,本地第五频道早间新闻主持人”。

    “……地方太偏远了,开车过去的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见不到车也见不到人。”从尼卡的画像里,传来了一个嗓音清朗、口齿流畅的独白。“我其实心里存有怀疑……我们的秘密聚会已经持续了很久,为什么彼得会忽然开始想要邀请新人加入呢?还是说……不可能吧,那也太疯狂了。”

    “新人”,就是指自己一行四人的油画吧?林三酒心想。

    包括她在内,众人屏住呼吸,都在等着他继续解释究竟是什么“太疯狂了”,没想到尼卡的画像却就此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难道这是实时发生的事情吗,”皮娜小声猜测道,“从尼卡的独白来看,他还没到山顶大宅呢。”

    潘翠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似乎在表示认同。

    下一个画像是个中年女人,嘴唇薄薄的,与彼得一样总是带着对什么不满意似的神色;她画像下方的牌子,倒是解释了原因——“明娜,44岁,彼得的前妻,目前单独居住在市内。”

    “又来到这个讨厌的地方了,”明娜的油画像声音沉沉地说。“也不知道他今晚神神秘秘的,是在打什么主意?今晚的注意事项,要比以往多多了,而且还请了好几个新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看来刚才到达山顶大宅的人,是前妻啊,”加嘉田嬉笑了一声,“还是说,我该叫她婶婶?”

    “你婶婶把你给带到一个看着就很可疑的聚会里了,”皮娜嘲讽了一句,“你们家人关系倒挺好。”

    下一张油画里的女人,看着很年轻,但她想要通过着装打扮、神色语气来使自己更成熟、更有威信的努力,却清楚得掩不住——画下的牌子上,写着“凯特,23岁,‘5链’网站上的热门频道主播”。

    “要是能把哪次聚会的过程录下来就好了,肯定会是很受欢迎的一集……不过被踢出去的话,可就再也挤不进来了。”凯特的油画里,传出了一个年轻而兴奋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唔,对了,这个不能提。开了这么久的车,总算快要到了,我都快被尿憋死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想念山顶大宅里那个又大又漂亮的洗手间……这些有钱人家的客用洗手间,比我的卧室都大,这合理吗?”

    她第一次看见什么?

    林三酒升起疑惑的时候,潘翠恰好碰了碰她的肩膀,随即做手势示意要她拿一个笔记本出来;在接过纸笔以后,潘翠写上了一行记录——“这是凯特第一次看见某种东西,但她却出于某种原因,不能提它。”

    众人都探头过来看了看,加嘉田还夸了一句“这个办法好”。

    看起来,每张画像都会有一段简短的“开场白”,而且正如皮娜所说,他们讲述的,似乎是“实时”正在发生的事情。

    林三酒提议绕回彼得画像前,验证一下这个猜测;果然从彼得画像里再次传来的独白,内容就变了:“……明娜带来的人居然是她的侄子?这个女人,真是一点常识也没有。算了,或许年纪小的更好教育……”

    “会有需要轮到我们说话的时候吗?”在从彼得画像前走开时,

    加嘉田不太有把握地低声问了一句;只是暂时没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除了四个进化者之外,倒数第二张画像里,是一个留着络腮胡、戴着眼镜的胖壮男人,牌子上写着“雷文,31岁,当地安保公司主管”。他似乎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开场白只有短短一句“到了,其他人的车也在”,就结束了。

    “所以这帮人现在总算都碰面了,”皮娜说,“噢,还差一个。”

    下一张油画,是个面容削瘦的苍白男人;他的牌子上,写着“史考特,38岁,正在竞选本地议员”。

    “这是什么鬼地方,”史考特的油画像里传来了一句骂,“也太偏远了吧?真搞不懂彼得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人……妈的,这条路不对,看来还要掉头回去,上刚才那条路。要是连新人都到了,我还没到,可就有点丢人了。”

    作为最后一张陌生画像,他话音落下后,似乎就宣告着某个阶段的结束了——四个人都讲目光转向了接下来的四张油画像,也就是他们自己。

    “我是被尼卡邀请来的,”皮娜看着自己的油画说,“那么林三酒就是我请的朋友了。”

    “潘翠是凯特节目里的制作人伙伴,看来是被凯特邀请来的……怎么做网络频道还需要有制作人伙伴么?”加嘉田皱起了眉头,说:“也就是说,我们四个都是被带来山顶大宅的新人……那么我就有一个问题了。”

    同样的问题,正压在每个人心上。

    “他们邀请新人干什么来了?”

2075

    “我有个……猜测,是根据……我以前所的经历副本得出来的。”潘翠说话时,像是不敢动用太多声带似的,小心地用一手捂着脖子,声音听起来又虚飘、又沙哑。

    当画像上的彼得招呼众人坐下,

    并且让一个看不见的佣人给他们端上了看不见的饮品与点心时,几个进化者就知道,眼下这一场不知道该怎么给它定性的古怪事儿,恐怕得持续好一段时间了。

    画像们能坐在桌旁喝酒,他们也没有傻站着的道理;林三酒干脆拿出几把椅子,让众人都坐下了。画像们围绕在他们四周,

    言语谈话此起彼伏,在十几米高的光源下方,感觉就像是有十个窗口,每一个窗户都伸进来了一张盯着众人的脸。

    经过几次尝试,潘翠也找到了可以勉强说话的方式,只是偶尔有一部分声调发不出来,也不能一次性说太多话。她此时缓了缓气,好不容易才从画像们讨论饮料与酒品的闲聊里找着一個空隙,说:“我参加过……剧情副本,需要我走完一段故事线,找出答案。这些画像……可能就是剧情里的角色。”

    类似的副本,林三酒也经历过;她和皮娜都点了点头,还说了一声“我也觉得很像是那种情况”。

    加嘉田却好像没有经历过剧情副本,兴致盎然地问道:“真的?你们都这么觉得?就好像那种……谋杀晚餐的侦探游戏一样?不知道谁会死哦?”

    “大家好,

    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今晚的不同之处了。那么,

    在我们进入今晚聚会的主题以前,

    先请新人说几句,介绍一下自己吧。”

    伴随着冷不丁的、敲击酒杯的几声脆响,彼得切断了画像们的闲谈;在他这几句话说完以后,

    洞穴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尽管没有一幅画像上的面容有过任何变化,林三酒还是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画像们都将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了。

    “他们……莫非能听见我们说话?”皮娜有点慌了,用极小的气声说了一句。

    还不等林三酒回应,尼卡的画像里顿时传来了他那一道似乎总是很愉悦的声音。“皮娜?你说什么?你想先来吗?”

    画像似乎……居然真的可以听见几人说话。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傻了,不知道刚才的对话被听见了没有,又被听见了多少——皮娜被问到了头上,即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只好硬着头皮,咳了一声。

    “那个……我非常感谢尼卡和彼得愿意邀请我们来……”皮娜对着空荡荡的洞穴与一圈画像,不尴不尬地说道:“我和林三酒都感到很荣幸……”

    糊弄几句场面话,应该也就够了吧?

    等几人都混过自我介绍这一部分后,从络腮胡雷文的画像里,忽然安安静静地响起了一句话——“有意思,”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低低地说:“没有一个新人提及我们聚会的性质啊。”

    几个进化者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们还是听雷文说了,才意识到,

    这个聚会是有一个什么“性质”的。

    加嘉田犹豫了一下,

    大概是仗着自己的角色年纪小,

    正要开口回答雷文时,却忽然被潘翠一把给按在了肩上。她皱起眉头,在本子上刷刷地写了一会儿,随即将本子递给了加嘉田。

    加嘉田目光在本子上一扫,随即抿起嘴,又将本子传给了皮娜和林三酒。

    “刚才画像闲聊时,有酒杯碰撞之类的背景音,而且画像在跟人说话之前,会彼此称呼对方,或者招呼对方一句之类。”在本子上第一句话后,潘翠另起一行,写道:“可是我们最初听见的、各人的内心独白里,背景是很安静的。雷文的这一句话,背景也同样很安静……最重要的是,别的画像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到这儿,林三酒就明白潘翠的意思了。

    本子上的下一句话,果然是:“我怀疑,雷文这一句话是他的内心独白。我们如果贸然对他人的内心独白作出反应,不就太可疑了吗?”

    皮娜接过本子,唰唰地写下了一行字。“也就是说,画像们的对话和独白会混合在一起出现?”

    潘翠在看过本子后,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她不敢扯到脖子上的伤口。

    “大家应该都清楚我们聚会的原因。我不谦虚地说,在你们之前,我们六个人已经在这个问题上研究了很久,搜集了许多资料,也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彼得画像里响起的,果然不止他的声音,若是仔细听,还能听见类似于录音似的、沙沙的背景音。

    “但是,我们大家都知道,作为世界上仅有的、知道真相的一群人,离真相越近,越可能被他们发现,越可能被他们接近。所以只靠我们六人是不够的,要想取得先机、保护自己,甚至更进一步……我们都需要更多的新生力量。”

    加嘉田愁眉苦脸地做了一个口型,好像在说“什么真相”。

    “为了安全起见,请你们几位新人讲一讲自己过去的历史吧。”彼得的下一个要求,叫几人都愣了一愣。

    “我也需要吗?”加嘉田忍不住问道。

    “我知道你是明娜的侄子,也见过你的父母。”彼得画像沉稳地说,“可是我们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小不点。伱的父母将你送去国外念书好些年,这么多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甚至说严重一点,你不是当初我们见过的加嘉田,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讲一讲历史就行了吗?这能证明什么?

    最重要的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正常人怀疑自己的侄子都可能被人冒名顶替了?

    疑问沉沉地压在空气里;林三酒顺着忽然响起的书写声转头一看,发现潘翠又写了一句“我们需要尽快打探明白这次聚会的性质”。

    尽管要求古怪,但是对于几个进化者来说,现编一段个人历史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小心别给出任何可以被当场证伪的细节就行了。而凯特,也就是邀请潘翠来的网络节目主播,还替潘翠背书了几句,也让几人还算顺利地过了这一关。

    “我知道有一部分事情是不可以提的,”尼卡忽然说话了,背景音里,他似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我只想问一下,彼得,你确定吗?凭空出现一个仅有简单背景的、以前从不存在的人,借用这个人来……我觉得很难想象。”

    用这个人干什么?林三酒急得简直想吼他几句——这人说话总是吐一半吞一半,听了难受得很。

    “这是我们最新的理论,否则很难解释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彼得答道。“当然,理论也是需要验证的。”

    这都是在打什么哑谜?

    林三酒转头看了看另外三人,发现他们脸上也一样浮起了焦烦之色。

    “这下可不好办了,”意老师说道,“他们六个人本来就有‘内部认知’,不需要每次都把话说明白,彼此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加上还有一部分事情不能提,只有几个新人被蒙在鼓里,可就更难破解了……”

    “或许只有一两个,或许四个全部都是呢。”

    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从雷文的画像里响了起来——几个进化者都不由顿了一顿;这句话,显然也是他的内心独白。

    “四个”,肯定是指他们几个新人;但是,他们或许“是”什么?

    “再等一等,”意老师低声说,“独白里或许会出现更多的线索……”

    “憋死我了,可是口又好渴,”凯特忽然来了一句独白,“啊……再忍一忍吧。”

    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不知道彼得答应我的事,能不能成真。”史考特,也就是竞选本地议员的苍白男人,画像里也响起了一句独白。“上次拉到的竞选经费已经快要花完了,如果不尽量多提高我的民众支持度,后面的经费就很难搞到了……他真的能用这个办法,让我获得意想不到的能力么?”

    潘翠激灵一下,赶紧又在本子上记录下了史考特刚给出的线索——“彼得答应史考特,用某种办法,让他获得某种能力”。

    两次独白之后,

    画像们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闲聊——只是这一次,几乎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每个进化者都被一个画像拉进了一场对话里。

    “真讨厌,”凯特找上了林三酒,声音轻快地说:“你看,我什么东西都没喝,却被那一个佣人给不小心洒上了红酒……看不清路,何苦还要让她来嘛。”

    林三酒朝她的画像上扫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凯特的袖口上,竟果然不知何时被染上了一片红酒污渍。

    “今晚的事,你不要向你父母提……”另一头,明娜画像正在嘱咐加嘉田。

    林三酒四下看了一圈,发现尼卡正在和皮娜聊天,而史考特与潘翠谈起了如何用网络平台赢得年轻人的选票;她一边嘴上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凯特,一边竖起了耳朵。

    洞穴里早就像煮粥一样滚起了各人的说话声,在杂音与回音的波荡下,她差点没有捕捉到雷文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用上防范措施?”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叫人无法辨别,“人人都知道,这可能会让我们被监听……”

2076

    她望着画像上的自己,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乌黑浓密的睫毛下,她的眼眸里总是闪烁着一点柔和的、带着希望的笑意;她在末日世界里费了很大功夫,才保住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使她笑起来时尤其可亲。油画不仅仅是逼真,

    把她的“神”也捕捉得很到位。

    当她的目光流连于画像修长光洁的脖颈上时,史考特的声音从洞穴另一头又响了起来,叫道:“潘翠?潘翠,你在听我说话吗?”

    潘翠转过身,快步朝史考特的画像赶去了几步,一手捂着脖子,

    怕牵动了伤口,

    一边对着山壁上挂着的油画哑声应道:“我在听……我感冒了,

    出声说话很难受,你说,我听着。”

    根据史考特,以及她偶尔听见的几幅其他画像的反应,潘翠认为,眼下这一场“游戏”真正开始的时间点,应该是在彼得敲击酒杯、让新人自我介绍的时候——在那之前,几名进化者所说的话,似乎都没有被油画像们听见,它们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从新人自我介绍之后,进化者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才开始被油画像们听见的……潘翠想到这儿,把本子往后翻了一页,在“推测”标题下,

    把自己的想法写了下来。

    幸亏他们还可以用纸笔沟通,否则可就犯愁了。

    在离史考特不远的地方,正在与凯特聊天的林三酒,这时忽然转过头,冲潘翠示意了一下,似乎是要本子——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可是由林三酒做起来,却显得尤其利落流畅。

    在她低头写字的时候,潘翠忍不住朝她看了好几眼。

    凯特的声音,从画像里持续不断地往外飘散开来,但内容却没有多少含金量,都是一些闲话;林三酒一边写字,一边嗯了几声应付她——她长身伫立在山腹洞穴中,肩上披着光,脚下踩在阴影里,仿佛本身就是一幅奇异的画了。

    当本子再次被递过来的时候,潘翠发现她写下了两条新线索:一、凯特说自己被佣人洒了酒,她的画像里果然就出现了污渍;二、不知道是在独白还是对话中,雷文提出了一个“为什么没有放上防监听措施”的问题。

    等等,也就是说,平时聚会一般会用上防监听措施吗……

    潘翠没忘记先冲林三酒笑了一笑,无声地对她表示了感激,

    随即才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新线索。

    只可惜线索还太少,

    东一条西一条,她目前还很难在各个线索之间串起一条逻辑线来。

    光有她自己收集线索是不够的,林三酒判断力好、人又极有合作精神,有她在,应该能一起从这儿离开吧?皮娜也算靠得住的,至于加嘉田……

    就在这个时候,史考特画像顿了一顿,从背景音听起来,似乎是说渴了,喝了一口饮品。

    “史考特,”潘翠抓住机会,压着脖子伤口,尽量平稳地插话道:“你消息灵通、又有经验,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彼得之前说到最新理论的时候,提起了一句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我是新来的不清楚情况,能问问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不敢问“最新理论”是什么,因为她担心这是一个新人们本来就该知道的事。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但是这個六人聚会,似乎又希望招新人,又对他们充满警惕——在这个本身已经不太好把握的情况之下,潘翠没忘记,彼得似乎还有一个什么计划,是可以赋予史考特某种能力的。

    “虽然彼得不喜欢提,但是我觉得那些事情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毕竟我们要保证同样的事未来不再重演,所以大家都得知道它,都得吸取教训。”史考特竟然一点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反而态度坦率得让潘翠吃了一惊。“老实说,你们不是第一批被招募进来的新人了,一开始只有彼得和明娜夫妻俩才察觉了真相,我们都是后来渐渐加入的。”

    潘翠赶紧“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在你们之前,大概半年以前吧,我们还试着招过几次新人……但是很奇怪,他们来参加过聚会、听过我们讲解情况以后,却都再也不来了。”

    就在这时,皮娜似乎也从尼卡那里得到了新的线索,小步跑过来,找潘翠要走了纸笔,匆匆低头写了起来。

    “为什么呢?”潘翠对着画像问道。

    画像上男人的瘦长脸,一直凝视着正前方,连一笔油彩都没有变换过位置。但是当潘翠站在画像一旁发问的时候,她总觉得画像上史考特的眼珠,好像也转来了她这一边似的。

    “我们一开始害怕消息走露,于是在联系不上那几个新人以后,就开始去找他们本人。你可能不知道,但凡是能被带来山顶大宅参加聚会的人,都是由介绍人仔细审查过背景,确认过没有问题的……”

    “诶,那么我也被审查过了?”潘翠小心地冒了一个险,问道。

    “对,背景审查的时候自然不会告诉你,你以后如果也要介绍新人入会,你也必须要执行这个职责……我说跑题了。总而言之,当我们去找人的时候,我们发现,此前来参加过聚会的那几个新人们,全都从来没有存在过。”

    潘翠赶紧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段话,以便更好地记住它。“没有存在过?什么意思?”

    “那几个新人,明明是我们之前就认识的,或者听说过的。他们都是有父母、有家庭、有工作的人,可是当我们发现联系不上去找人的时候,却意识到,世界上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们是谁。世界上,没有一点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潘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个消息,顿了顿,才问道:“所以,彼得他这一次才这么小心……?”

    “对,彼得认为,那几个新人很有可能是被创造出来的‘角色’,用于接近我们……这样一来,‘他们’才能随时掌握我们的情况。”

    莫非之前的“新人”,也是进化者?完成了剧情之后,他们就从剧情世界里消失了,这似乎也很自然。

    只不过,即使知道进化者会以“新人”的形式参与聚会,潘翠还是不知道他们应该达成什么目标,才能顺利完成这条路——眼下这一段剧情,实在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就不好办了,”潘翠尽量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不慎有点震着了伤口,感到血微微浸润了绷带。“除了让时间证明我是一个真人……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了呢。”

    史考特也笑了起来,好像有一件什么事只有他知道,他却不打算告诉潘翠。

    眼见跟他的对话差不多来到了终点,潘翠应付了几句,就朝皮娜走了过去。

    没想到,皮娜竟从尼卡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价值的讯息,本子上多了一大段字迹——“从话风上来看,尼卡似乎跟‘我’有一点暧昧,对‘我’也很了解,因此尼卡对我说了不少。他说,今晚的聚会之所以这么特殊,是因为以前加入、又失踪的新人都被‘他们’抓走了,彼得今天打算用上一些特殊手段,保护我们这几个新人不被抓走。”

    被抓走了?潘翠皱起了眉头。

    史考特明明告诉她,彼得认为过去突然失踪的新人,是被创造出来的“角色”;可是尼卡却说,新人是被“抓走”的……是彼得对两人说了不一样的版本,还是有谁在说谎?

    “当我问他是什么特殊手段的时候,尼卡没有详细说。他只告诉我,尽量放轻松、做自己,我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彼得已经暗中安排好了一切。”

    当潘翠看完的时候,加嘉田正好也走过来了。

    二人目光相碰,潘翠冲他也露出了一个笑,将本子递给了他。她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如何,但她希望自己脸上露出来的,是刚才面对林三酒时自然流露出来的神色。

    当加嘉田低下头读起线索的时候,潘翠都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迅速冷了下来。

    加嘉田确实帮了她一个忙,但她可不记得,自己开口请他帮过忙。

    不,那不是“帮忙”。

    那是暗示,是立威……只不过,潘翠现在却偏偏要作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在加嘉田还回本子之后,她还要另找一页,写道:“你会再帮我一次吗?”

    加嘉田耸了耸肩膀,

    连伸手接过纸笔的意思都没有。

    潘翠也没有真指望他会帮忙,在心里嘲讽地冷笑了一声。她正要悄悄将那张纸撕下来的时候,却听身后不远处的洞穴里,忽然响起了林三酒倒吸一口冷气的尖锐声音。

    潘翠心中一紧,急急转过了身——林三酒此时仍站在凯特油画前,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背影。

    油画上,面容一动不动的凯特正高声笑道:“诶呀,真是不好意思,我手一抖就把水洒你身上了!我被酒洒了,伱被水洒了,我们倒真是难姐难妹……”

    她被水洒上了?

    潘翠想起刚才林三酒写下的线索,立即朝远处的画像扫了一眼——果然,油画上的林三酒有一条手臂被打湿了,背心上也出现了一块深深的水渍。

    但是,直到林三酒朝几人转过身的时候,潘翠才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倒抽一口冷气。

    林三酒的身上,也被水打湿了。

2077 不作保姆

    这一章很快就好了,我自己也很惊讶,本来还以为今天要很晚才能发呢

    “轰”地一声沉重闷响,随着地面狠狠抖了两下,一个微笑人鱼的成员被一道黑影给甩在空中后,

    重重落在了地上。这是一个体形硕大、肥壮的男人,落地以后,自重已经将他压得半天没喘匀气了——朝上来要扶他起身的人摆了摆手,肥壮男人略有点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起来的过程,简直像是从地平线上突起了一座小山——肥壮男人盯了一眼不远处对手的身影,忽然抹了一把脸,

    自嘲似的笑道:“……看不出来,

    妞儿力道真大。行,这一关,你过了。”

    收回拳劲,林三酒脸上的冷峻表情也随之消失了,平和地朝他一笑。

    跟这个小山一样的男人一比,身高一米七八的林三酒,简直就是一根矮竹竿,胳膊腿更像是细得没法看了——但就是从这个纤细的身体里,一眨眼间就爆发出了强横得惊人的力道,她反倒成了第三轮中第一个结束比试的进化者。

    林三酒额头上连半颗汗也没出,刚才在短短几十秒钟里的冲刺、交手、变招、单手冲击,连三成力也没用上,因此对她来说几乎没有造成任何负担,她甚至连自己的骨翼都还没有打开。见这个胖子倒也洒脱,她笑了笑后,也谦虚了一声:“也是你让着。”

    她这句话挺客气,肥壮男人点点头,让到了一旁。

    最开始的一对一淘汰,

    林三酒赢了。接下来一连三个微笑人鱼的成员,也都一一败下了阵;除了第二轮时她忽然兴起,

    打算顺便熟悉一下骨翼的用法,因此耽误了一点儿时间以外,与其他几人的战斗都速战速决,没有多少难度。

    正要问一声“下一个是谁”的时候,只见青花瓷瓶朝她蹬蹬地跑了过来。

    “刚才又来了几个找上门想进副本做活儿的,弄得我们这边人手反而不足了,”青花瓷瓶嗡嗡地抱怨了一句:“我看你战斗力行,不用再试了——”

    林三酒听到这儿,还以为自己可以闲下来等着进副本了呢,没想到青花瓷瓶的话还没说完:“伱代替我们这边的成员,跟他们比两场怎么样?放心,哪怕真打输了,以你的实力也能进副本。”

    看来对于微笑人鱼来说,探测副本是件不小也不大的事,定下的规矩,执行人员随随便便地就给改了——即使面对的不是要给自己发钱的人,林三酒也是一向很随和的,更何况是青花瓷瓶——她当即应了一声“好”。

    “太好了。你看见那边那个姑娘了没有?”

    青花瓷瓶一抬手,

    指了指林三酒身后。

    在他手指的方向上,此时正站着一个长头发、系着花格围巾的女孩。

    红鹦鹉螺的气候挺宜人,

    既不冷也不热;因为天气始终保持在二十来度上,因此穿成什么样的人都有——比如眼前这个女孩,就正穿着一件非常短的荧光黄紧身短袖,和一条运动短裤;腿上、胸上大片的皮肤都裸|露在空气里,却偏偏系了一条又大又厚的红色花格羊绒围巾。

    虽然这一身配色挺惨的,但在十二界也远远算不上奇怪。

    经过青花瓷瓶的一番介绍,系着花格围巾的女孩儿神情好像有些雀跃似的——“姐姐手下留情啊!”她说话时,一双乌黑得过分的眼睛紧紧盯着林三酒,“刚才你的战斗我都看见了,很厉害呢。”

    林三酒应了一声,刚想问问青花瓷瓶什么时候开始,一转身却见对方早就不见了人影。

    “这是你第五轮吗?”她礼貌地问了一句,尽量没有去看对方的眼睛:“那我们不妨尽快开始。”

    女孩儿的瞳孔,怎么看都比正常人大了不止两圈,黑漆漆的一片,像是快散了似的——眼眶中留下的余白少得可怜,叫人看了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好,”她歪着头说,面上浮起奇异的笑意。一头挑染了淡绿色的长头发垂下来,显得她身上的颜色更乱了:“我叫萨杰,多指教啦。”

    正想礼尚往来、也报上“阿酒”作为称呼的林三酒,一个“阿”字还没有从口中吐出,只见面前的人忽然拉成了一道虚影,直直朝自己撞了上来;二人本来正站着说话,距离很近,她甚至连一个反应闪躲的空隙都没有,萨杰已经扑到了她的肚子前,手肘微扬,眼看着就要落在林三酒身上了。

    这一招,是林三酒在五分钟之前,刚刚才用在一个对战选手身上的。

    留给她反应的时间甚至还不到半秒钟,此时能做的也只有硬抗了;她心念一动,【防护力场】微微一亮,在白光消失的同时,对方的拳势已经重重击上了她的小腹。

    自从恢复了肉体以后,理所当然地,林三酒自然不像从前还是意识体时那样还拥有像金刚石一般硬度的体表了;以她目前的强韧度,再加上一个【防护力场】,在硬吃下萨杰这一拳以后,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还隐隐有点儿疼。

    “姐姐好厉害,”萨杰立刻笑了,露出一排白牙:“不愧是你的招式,打你没有用呢!”

    用她的招式打她,这就不大讨人喜欢了。

    “嗯,那么拿出你的真正实力好了。”林三酒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被刚才那一拳通了电,激灵一下,全活了过来;一股战意正迅速地流窜过她的血管。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萨杰却仿佛很高兴似的突然跳了一下,胸口的皮肤也跟着一颤:“不了!我知道我打不过姐姐的……我认输就好!”

    林三酒一愣,感觉好像一拳落在空处似的难受——一身刚刚被激活的热血,顿时全无了用武之地。只是人家既然都认输了,她也不能说什么,眼看着萨杰趟着步子走向了青花瓷瓶,还站在原地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说,”等她一走远,意老师突然说话了,还不知怎的把声音压得很低。“那个女孩子会不会有点变|态啊?”

    呃?林三酒有点儿傻。

    “刚才你一心防备她的打击,没有留意;”意老师听起来有一种怪怪的暧昧:“我可都发觉了。她不是才刚到你肩膀吗?在凑上来的时候,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你身上、尤其是肩膀这里的味道呢。”

    林三酒登时觉得头皮有点发麻——正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搞错了”的时候,只听不远处萨杰忽然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姐!”

    她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望着她,兴高采烈地喊道:“他们说我的战力够了,还是可以跟你一起下副本呢!”

2078

    本来我今天很早就开始码字了,但是正好赶上妈妈身体不舒服,所以有点耽误了,大家先睡,明早就有了

    碰碰车场馆内的灯光,

    是常年亮着的,从不因昼夜变化而调暗半点。在这样的强烈光芒下睡觉,闭上眼后连眼皮里头都是白亮的,自然谈不上舒适——然而林三酒仍然像是一块遇了水的海绵似的贪婪地陷入了梦乡,汲取着每一丝让她得以复原的元气。

    黑泽忌从不远处的台阶上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看了一会儿林三酒。见她仍然沉沉地睡着,

    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走到了她的身边。

    睡梦里的林三酒皱了皱眉毛。

    忽地一下,

    他的右手成拳以高速破开空气砸了下去;从势道上看起来,这一拳若是砸实了,只怕林三酒连内脏都能吐出来。沉睡着的女人呼吸声顿时一促,接着她在硬拳碰上自己之前一个翻身,呼吸再次绵长起来。

    黑泽忌眯了眯眼。

    当他再次抬起手来的那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忽然变得很难形容。尽管之前曾经打了一架,但假如林三酒此刻醒着的话,就会发现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动作:黑泽忌只是轻轻将手放在了空气里,接着,犹如在跟随着某种旋律似的,他一点一点地,空中画出几個幅度极小、却速度极快的诡异弧度,既快又慢地刺向了林三酒的脖颈。

    虽然这个词听起来自相矛盾,却奇妙地很准确。

    熟睡的女人无知无觉地躺着,一直当他的手指几乎碰到了她的颈动脉时,林三酒才猛地瞪大了眼,身后的骨翼微微一扬——黑泽忌的手停在了离皮肤毫厘之距的地方,

    对她皱起了眉。

    刚从梦里骤然睁开眼的林三酒,

    一时还有些不清醒,也说不好他的表情是赞扬还是不满——

    “……我要是不停下,你现在已经死了。”黑泽忌抬起嘴角时,雪白的虎牙一闪而现:“你是怎么发现的?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发现?”

    林三酒可不愿意躺着回话,一撑地面坐了起来,肋骨间的隐隐余痛令她的眼角抽了抽;抬起头,她才有几分狐疑地答道:“……这不是你昨天教给我的吗?”

    “仔细说说。”

    刚才短短几秒发生的事,还真不太好形容——林三酒歪着头,回忆起刚才睡梦里时的感受。

    当第一次的冲拳刚刚破开空气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

    没有了白日里思绪的干扰,在睡眠中时,林三酒始终处于一种纯粹的本源状态里;正如昨天的“纯触训练”时一样,她的神识充斥在每一寸皮肤与毛孔中,再也没有了身体与心灵的区别,彻彻底底地融合在一起,清楚而灵敏。

    在这样的状态里,动势引起的拳风、以及它一路击破的空气,

    简直就像是一声震天鼓一样,

    自然早就被感知到了——

    “那你的反应……就仅仅是翻身而已?”黑泽忌微微地抬起一边眉毛。

    林三酒张了张嘴,“这,

    我……对啊,我知道打拳的是你,又不是别人。对了,为什么第二次我险些没有察觉到你呢?要不是当你快碰到我时,我感觉到了空气里微微的热意,恐怕我现在还在睡觉呢。”

    她得到的回应,是黑泽忌轻轻点了一下的头。黑豹似的男人似乎矜持地对她表示了一点儿肯定——“……看来你对这个状态已经更加精熟了。”

    “这……怎么说?”

    “仅仅是感觉到了动势,只是最基础的第一步。”

    黑泽忌一边说,一边示意林三酒跟上他,二人再次走进了碰碰车场。

    “……随着你对它的理解逐渐加深,你能感受到的也就越来越多——呼吸、血液的流速,攻击在空气里留下的轨迹……都会清楚得如同眼见。达到一个最精纯的状态以后,哪怕你五感尽失也没有关系;当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你身边时,你依然能够感受到空间维度的变化——‘占据了一部分空间’的感觉,正来自于它的体积和重量;相对周围空间来说,物体重量会产生改变维度的引力,就像星球在宇宙中的引力一样。”

    林三酒听得瞠目结舌。相比星球亿万兆吨的数字来说,人体重量根本不值一提;如果连这种小得完全几近不存在的引力都能察觉到,那——那人得厉害什么样?

    即使黑泽忌已经十分强大了,显然也还没有到达那个地步。

    “昨天我跟你说过,身体的运用有两个方面。感受身体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最基础的一步;另一个方面是如何用这种纯触的状态来战斗。”

    跳进了碰碰车里的林三酒,看着他一愣。“你不进来吗?”

    “这个游戏难度提得再高,也不能让你学习怎么用它战斗,”黑泽忌不耐烦地吐出一句,态度有点凶:“……用你的难度,赶紧把剩下两局打通关。”

    场中没有了黑泽忌,即使其实已经是第二局了,难度也明显比林三酒预料中来得低。假如黑泽忌的难度指数是30,那么翻了三倍的第二局就是90;而林三酒的难度只有他的一半,第二局也不过是45而已——虽然一点也谈不上轻松,但是她依旧还算顺利地将后面两局都打了下来。

    正如星空游乐园所设置的那样,她果然随着游戏难度提高而成长了。

    得知了额外奖励的规则以后,林三酒自然好好利用了它一把;当她走出碰碰车场馆时,她身上已经一口气多了27个体力值。

    穿着F1赛车服的老太婆,看起来总像是对人生没有留恋了似的,垂头丧气地打开了碰碰车场馆的后半部分墙壁。在墙体“轰隆隆”的移动、拼接声里,外面的天光投了下来,染亮了下一段青蛙之路。

    “你通过了第一关,要换路么?”她干巴巴地问道。

    “换什么路?”林三酒奇怪地问。“游乐园里不是仅仅只能在自己最开始选的路上前进吗?”

    “……除非你通了某一关。通了关之后,你可以任意选择一条路继续走,直到通了下一关,又可以继续换路了。”

    回忆了一下游乐园的地图,林三酒觉得换路这件事真是没必要极了。见黑泽忌好像也不反对,她冲老太婆一点头:“就青蛙之路了,不换了。”

    在离开碰碰车场馆之前,受到圣诞老人能力的约束,林三酒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掏出了两只纸鹤,将自己即将前往的地点录了进去后,将它们往空中一放,纸鹤顿时“扑棱棱”地飞远了。

    原本她还有些怀疑圣诞老人是在自己的体内种了类似于遥控炸弹的东西;可是用纯触状态感受了几遍之后,林三酒仍然什么也没发现——看来圣诞老人的能力影响是无形的。

    黑泽忌对于这种跟自己无关的事,连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自然一个字也不会问;事实上,当林三酒放飞了纸鹤后一转身,发现他竟然靠着栏杆睡着了——纸鹤的翅膀声总算叫醒了他,揉揉眼睛,黑泽忌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碰碰车场馆。

    ……第二段的青蛙之路,看起来与第一段差不多;只不过喇叭里的音乐换成了一曲柔和温缓的钢琴曲,空气里的甜香越发浓了,在道路两旁渐渐多了各种造型可爱、五彩缤纷的小商铺——这倒也能理解,在第一关以前,谁会有多余的体力值买东西?

    仔细一看,商铺里卖的商品五花八门,不光有气球、画像、旅游纪念品这些叫人怎么想都毫无用处的东西,还有像炸面热狗、辣炒面、鲜榨果汁、服装、睡袋之类用得上的物资。

    走了一段儿,林三酒甚至还发现了一个卡通小屋的门上挂着写着“B&B

    HOTEL”的牌子,20体力值一个晚上。

    “从天鹅之路上再往里走一关,还有卖枪支子弹的,”走过一家蘑菇形状的门店时,黑泽忌忽然开口道:“……不知道会不会有卖特殊物品的店。”

    看来他之前走得还挺深入——林三酒想起了那个穿着大熊马甲、似乎叫逸东的成长者;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遇见黑泽忌的,结果丢了性命。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儿,下一个娱乐项目已经遥遥在望了。

    跟碰碰车场馆那种朴实无华的模样不同,这一个的外表简直极尽华丽之能事;即使日头正盛,一条条粉彩亮紫盈蓝的光管依然将它妆点得五光十色,耀眼得远远就能瞧见。霓虹的光芒十分剔透,好像由许多个彩色的透明大冰块堆积而成的一样,看起来别有一种公主般的梦幻之美。

    “这什么玩意儿,”黑泽忌的脸拉长了,“……我不想进去了。”

    面对这种任性的态度,林三酒也多多少少习惯了,甚至还发展出了应对的办法;她好说歹说地将黑泽忌给劝到了场馆门口,一抬头,“时光之旅”四个字就映进了视野。

    “在特别甄选出的故事里,亲身体验过去的风貌……本项目与玩家的互动十分有趣,请心脏病人、高血压患者切勿尝试……”

    林三酒读了一遍门口的告示,回头看了一眼黑泽忌。“这个能用来做战斗练习吗?”

    “进吧,”后者十分不耐烦地一挥手,当先走进了门里。

2079

    “……但是加嘉田如今跟你做的保证,就真的能相信吗?”

    刚才那一口咬得有点太贪心了;此刻林三酒的舌头要很艰难地绕过一满嘴的食物,才能勉强让句子成型,还得小心别把残渣喷出去。

    她上一次真正吃饭,还是在脏兮兮的办公室里,都是几天以前的事了——这一路上危机险情意外不断,自然也没工夫吃饭,直到林三酒此刻在餐厅里坐下来,看见一盘盘餐点被端上桌,肚里才突然醒过来了一群噬咬着她五脏六腑的饿狼,每一口都像是要把勺子给咬断。

    皮娜早已酒足饭饱,手间摆着一杯热茶,看着林三酒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时,脸上的神色几乎可以说是接近敬畏了。

    “你慢点吃,不够我还可以再帮你叫点……”她小心地问道,“你不信任加嘉田吗?”

    接话的人是清久留。

    “我虽然与他不属于同一部门,但我对于他们的行事风格是很清楚的。”他压低声音说,“与一般自成一体、犹如独立生物一样的副本不同,这个副本规模太大了,大得可以让人在其中生活一辈子。这种副本,仅靠它自己天生而来的能量与资源,是很难维持住的……最高效、最好用的建筑元件,就是人。”

    皮娜重重地咽下了一口茶,全副注意力都被抓紧了。

    一个好演员在讲述的时候,自有一种不知不觉引人入胜的吸力;哪怕现在清久留说的不是台词,又是在扮演一个寻常平庸的副本工作人员。

    “进化者就像一个可以自动充电,自动升级的电池……比如说你用副本产生的筹码,换来了一直梦寐以求的物品,看起来好像是你赚了。副本付出去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东西,却只拿回了自己的筹码,对不对?”

    有清久留主动接过去了说服的重担,林三酒一边放下心吃,一边不忘了偷偷观察他。

    清久留就像是有一个可以调整“耀眼度”的调节钮;有时他整个人如同长夜星河、冷月暗海一般叫人错不开眼,有时他能像个戴圆眼镜的寻常会计——比如说现在。而区别,似乎仅仅是他把头发用水按趴了下去,微微地驼起了背,往前平伸出了脖子,不自然地拉扯着一条肌肉……这是她能看出来的改变,或许还有更多看不出来的,一起造成了他给人印象的不同。

    “不是这样的吗?”皮娜看着他问完,忽然又说了一句:“诶,你的眼睛很好看,你有没有想过换个造型……”

    毕竟只是演技造成的改变,五官底子仍然是万中无一的,没有化妆,想要完全变成钟楼怪人也不大可能。林三酒想着,又将牙齿深深陷进了三文鱼蛋松饼里。

    “但是在你想方设法拿到筹码的过程中,你就像是一只踩着轮子不断奔跑发电的仓鼠,你的行动、你的能力、你的精力,都化作了源源不绝的电能,输送给了副本。当一个人变成员工后,他身为员工做的每一件事,哪怕是打个喷嚏,都等同于是在发电。”

    清久留好像没意识到同桌二人都在考虑他的造型问题,仍然在讲解道:“在这个基础上,你还需要为副本付出各种各样的实际劳动,作出无数改善与修缮……而副本仅仅是用你所产出的‘电源’,换出来一小部分,再提供给你而已。”

    他能否说服皮娜改变心意,可以说是人偶师一行人到来之前,最重要的头等大事了。

    皮娜亲眼见过了林三酒,林三酒想要不暴露、不被加嘉田发现,她要么就得将皮娜拉拢到逃脱行列里来,要么就得让皮娜答应保密——这也是她为什么会要来餐厅拖延时间的原因之一——可是林三酒能信任进化者皮娜,她能信任副本员工皮娜吗?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合同期内,还可以说双方是各取所需。”

    清久留此时扮演的这一个角色,居然是滴酒不沾的,刚才还神色严肃地摆手谢绝了服务生提供的红酒,显得他好像更可靠了。

    “然而最初三年,只是一个钩子,用于把你勾住。副本的力量是侵蚀性的,我就亲身体会到了意志力一点点的软化消解,对于副本力量逐渐增长的依赖,对于外部世界的想象力也一点点丧失了……当我有一天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脑海里都没有出现过外部世界,外面的天、海和人,什么都没有想象过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再待下去只怕有更大危险。”

    清久留低下头,推了推眼镜。在动了真情绪的时候,要继续扮演“会计”,对他而言也不容易。

    “想象力不是幻想的能力,我们做事之前,不管你有没有明确意识到,其实都会有一个预想的过程……这是人类在世界里生存行走的一个关键能力。当你失去了对一个环境、一件事的想象……”

    清久留皱起眉头,打了个比方:“比如说你要换衣服好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预想到,你要怎么样才能把一件T恤衫挪到身上,那你就等于失去了穿上T恤衫的能力。现在对我而言,要预想如何能够真正离开副本,如何在外部世界中生存,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需要反复逼迫自己去一遍遍地想,就像是受伤后的人复健,重新学习走路一样。我认为,副本就是这样渐渐让员工们失去离开它的能力的。”

    这是林三酒第一次听见的讯息——她不由得放下了餐具,怔怔扫了一眼清久留。

    皮娜也显而易见地打了个冷颤,可是也不知道加嘉田究竟许诺了她多少好处,她仍然有几分犹豫:“那……如果我保持着警觉心,在首三年一结束的时候,就马上走人的话……”

    觉得自己可以火中取栗的人,比比皆是——否则不会连末日十二界里都仍旧存在庞氏骗局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有几分焦躁。

    清久留的警告与提示,其实是远在天边、很难想象的——人本来就不是有远见的动物——而加嘉田所承诺的一切,无论是舒适的生活环境、取之不尽的物品、不必再冒险的安全和稳定……却每一样都触手可及,也难怪皮娜会受不住诱惑。

    正当林三酒思考着该说点什么好的时候,从餐厅大门外突然踉踉跄跄地撞进了一个人影;在座都是感知敏锐的进化者,即使那人动静不算太大,也依然令众人都纷纷转过了头。

    “我、我有一个事要宣布,”

    那是一个体型细细长长的男人,一张脸上又红又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气息都有点喘不匀了。一个服务生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他又看了看餐厅,好像这才想起来赌场内不许喧闹的规矩;他几乎连一点时间也没浪费,抬脚就冲到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前,对桌上进化者低低说了几句话,不等回应,又掉头冲到了下一张桌子前。

    “怎么回事?”皮娜犹疑地问道。

    林三酒已经扭过了身子,看着那进化者脚步匆忙地从一张餐桌走到下一张餐桌,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一个消息,将那个消息越带越近;她甚至都不用等那人走近,就知道那个消息是什么了——前一桌上,听清楚了口信的进化者霍地站起了身,脸色发白地让一句话滑出了嘴:“人偶师在外面!”

    椅子被匆忙拉开的响声、杯盘被撞得跌倒在桌上的杂音、人们纷纷的抽气声……都在同一时间搅乱了餐厅里此前兴致盎然的安静谈笑——在受了惊的一片小小混乱里,霍然长身直立起来的林三酒,反倒不算是惹眼了。

    也有人比较理智,忙安慰身边人道:“大家不要担心,这里是赌场大厅,不可以动武的,不要害怕……”

    “他怎么来了?”也有不畏惧“人偶师”三个字的进化者,仍然好整以暇地朝那带口信的人问道:“你见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要跑来通知大家吗?”

    “不、不是的,”那个身型细长的人,苦着脸说:“我是不小心被他抓住了……虽然不能动武,但我感觉好像他都没有怎么动手,我和另外好几个人就一起都动不了了……然、然后,人偶师,唔,大人,就命令我和另外几个人,把他到了的消息传播到赌场大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说,哪怕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他都要让我后悔长了嘴巴。餐厅里现在没人不知道了吧?”

    “他为什么要——”

    那人的话还没有问完,从餐厅里一张桌子旁就已经冲出去了一个人影;哪怕被服务生严厉提醒了一句,她也没慢下多少,跑到一半,还回过头,满面笑容地朝她同伴催促招呼道:“快,快点来啊,咱们出去找他!”

    皮娜愣在桌子旁边,瞪着远处喜气洋洋的林三酒,好像后者在她眼前突然长出了八条触足。

    “等等,”

    眼看着清久留也走了过去,她赶忙也站起了身,一时间却还不肯接受命运的转折,结结巴巴地问道:“我、我们为什么要去找人——人偶师?”

2080

    林三酒的高跟鞋,以及清久留的伪装,都在他们小步跑出餐厅的时候,不知何时接连掉落了下去;好像它们也知道可以退场了,已经不再是需要掩饰的时候了。

    第一个遥遥看见来人的,是正在低声说话的余渊。隔着半个赌厅、水池,和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他却正好面对着餐厅门口,注意力被远处的动静牵动了,目光顺势一转,就碰上了林三酒的视线。

    认出林三酒的时候,他的眼睛蓦然一亮;尽管离得太远她听不见,她却可以肯定,余渊立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站在一旁的元向西闻言腾地跳了起来,脖子上好像安了个陀螺,一圈圈地四下张望,一时却还没找到林三酒;另一个裹在黑色皮衣里的人影,顿了两秒,才从肩膀上慢慢扭过了头。

    赌厅里似乎有极短暂的一刻,什么声音也不存在了。

    从天花板下忽然饱涨起来的,急剧膨胀的真空,挤走了一切杂音与空气,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终点赌场忽然从稳定流过的时间线里歪了一歪,出了个小差错,落出了时间之外。

    自己的脚步震动,皮娜的抽气声,胸膛里的心跳……都在一瞬间之后突然重新清楚起来,林三酒被惊得差点叫出一声;各种情绪冲得她手心发痒,她再也忍不住,朝远处使劲挥了挥手,叫道:“我在这!”

    黑影立刻又把头转过去了。

    林三酒放下手,朝清久留笑着说:“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真的——居然这么快就到终点赌场了!”

    清久留朝赌厅里张望了一圈,神色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沉着几分暗灰的云霭。

    “赌厅里的变化太快了,”他只轻声回应了一句,“我担心副本会有所察觉。”

    林三酒心中一沉,这才总算不大情愿地意识到,赌厅里那一种安静沁凉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以人偶师一行人为中心,仿佛地面上有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或地陷一样,逼得厅中进化者纷纷在窸窣低语中逃窜远离。

    “刚才和我通话的,就是你吧?”

    当几人跑近以后,余渊才刚刚招呼了一声,清久留就立刻压低了声音答道:“我们必须现在就动身。”

    “马上走?”林三酒问道,看了看皮娜。

    皮娜稀里糊涂地被她拽了过来,还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已经迎面碰上了人偶师一行人——在那一道漆黑凝重的身影笼罩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好,该激动好,还是该迷惑好,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听见清久留说话,下意识地朝他一看,竟不由叫了出声:“你是谁啊?”

    清久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才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

    “诶……不对,你……”皮娜也回过味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清久留;很快,她就好像陷入了“不知道该看谁好”这一个无解的难题,都没有余力把话说清楚了。

    人偶师自始至终,目光一直钉在清久留身上——就好像林三酒压根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直到此刻,才忽然沉沉地问道:“大巫女的身体……在你那里?”

    “我将她的身体存放在了一个合适地方,就在出去的路上。”清久留迅速答道。

    他明明与人偶师是第一次相见,但仅仅是两句话的交换,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产生了某种暗通的、无需付诸于言语的默契。

    “有危险?”余渊问道。

    当清久留毫不掩饰真正的自己时,他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是的,我们时间紧迫。副本对于异样很敏感的,我们必须在副本发现不对之前,马上离开。”

    “果然是因为他派人到处通知自己来了吧?”元向西的生死早就被老天置之度外了,因此说起话来,也最通达不忌:“身在赌厅里的赌客却都一个个不赌了,换我也要仔细看看是怎么回事。噢对了,小酒,我才发现你这个发型还蛮好看的嘛,你这个是假发吗?”

    余渊使劲掐了掐自己的鼻梁;总算靠他才赶紧踩住了元向西的话头,及时将话题转回了正轨上,朝清久留点了点头,问道:“知道了,我们该怎么走?”

    “你们走了捷径,手上筹码应该不够。”

    清久留的话音才刚一落下,林三酒已经非常自觉地早早将自己的筹码都拿出来了——人偶师仿佛一头高坐山崖的老鹰,在他冷漠锐利的目光下,她跟余渊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场筹码的交接。

    任谁都可以看出来,他这一次不声不响、捏着鼻子接受了林三酒的帮助,显然对他而言是一种很大的牺牲。

    “太安静了,过于配合了,”意老师惴惴不安地在脑海里小声说道:“我估计出去以后要爆发。”

    “现在够了,”清久留看了看筹码,跟个裁判一样说。“你们三人没有进入过副本的雷达里,所以现在马上就可以兑换出离场Pass。”

    说着,他朝不远处的奖品兑换处示意了一下——世界上大概不会有比余渊更懂得关键时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人了,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已经招呼着人偶师和元向西过去兑换了。

    “那我呢?”林三酒问道。

    “你和皮娜都有点不太好办……皮娜,你准备走吗?”清久留转头问道。

    皮娜蓦然一惊,好像这才终于从刚才不真实的恍惚中回过了神;她花了很大劲,才总算让负责言语的中枢神经重新开始工作了:“我——我走去哪?你是……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副本员工……”

    开始工作了,但不代表工作得就很好。

    “我建议你跟我们一起离开,”清久留耐心地解释道,“留下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大的风险。”

    皮娜咬了咬嘴唇,小心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人偶师背影,又惊得立刻转开了眼睛——就像是一个明知道自己不该去摸开水壶,却还偏偏想去摸一下的小孩子,结果挨了烫才赶紧缩回手。

    “那个……如果你们是担心我会对加嘉田说什么的话,”她目光对着清久留的喉咙,小声说,“你们放心好了,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就说我压根没看见你们。我又不喜欢他……”

    要说皮娜之前还有几分可能一起走的话,在看见人偶师之后,她似乎就已经从头凉到了脚,恨不得能退到百米开外去,再也不跟他们扯上一点关系。

    林三酒与清久留对视了一眼。

    情知不能强迫她,林三酒叹了口气,问道:“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在她将自己的想法解释完以后,皮娜犹豫着点了点头,拿出了联络器。

    “一小时,”她对着联络器另一头的加嘉田说,“我这边也差不多了,你一个小时后来带我去入职,如何?我在大厅门口等你,好的……赌厅里的动静?就是有个很出名的进化者来了……噢,你可能不认识……对对,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不知道这一招能替我们争取多久,”在她挂断联络后,林三酒仍然有点不安心地说。

    “只要副本没有动作,我们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就能离开赌场,接上大巫女了。”

    话是这么说,但清久留的神色却丝毫不见轻松;他抬头看了看赌厅天花板,随即快步走近了奖品兑换处,问道:“怎么样了?”

    几人兑换离场Pass倒是比想象中快了不少,尽管赌场很不舍得放人离开,以近十种方式问了近十次“你确定吗?”,最后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发出了两张Pass——元向西作为鬼的好处,在这里就又一次体现出来了。

    “还好,你们剩下的筹码够用了,”看了看剩下的筹码,清久留低声指引着余渊,说道:“这里,在物品列表里兑一个【联邦旗】。”

    余渊对着那一件物品的文字描述沉默了几秒,才抬起头说:“但这是……”

    “她已经被视作副本未来员工了,”清久留简短地说,“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林三酒是无法走出副本的。唯一一个能让我们钻的漏洞,唯一一个能想的办法,就着落在这个物品上——让她从一个独立的人,变成一个从属的物件,一个财产。

    “而且,因为赌厅中不允许进化者攻击彼此,所以哪怕是人偶师,也不能把林三酒人偶化后带走。”清久留苦笑了一声,对站在一旁的林三酒说:“所以这个物品兑换出来以后,你要自己用在自己身上。”

    或许是对皮娜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哪怕在她给加嘉田联络过以后,也仍然被清久留以“送送我们”为由给暂时留住了。此时林三酒正在小声劝慰皮娜,试图说服她人偶师其实不可怕,忽然被叫到头上,这才一怔:“什么物品?”

    【联邦旗】

    效忠于本面旗帜的人,自动承认并拥护本旗所代表的奴隶制。如果希望自己做奴隶主的话,请将本面旗帜用于他人身上(在与自己不同种族的人身上效果达到最佳),满足条件后,则可以获得相应的奴隶;若认为自己不配做奴隶主,但是可以做一个好奴隶,请将旗帜用于自己身上,等老爷来接收。

    更多的描述和注意事项,此时倒是都来不及去看了;林三酒拎起那面红底黑叉的旗子,也有点傻眼:“谁会自己把自己变成奴隶?”

    “那说明你对人的了解还不大够,”余渊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一句,“总之,倒是正好解决了我们眼下的问题。”

    “发动了物品,然后呢?”林三酒问道,“什么叫‘等老爷来接收’?”

    “第一时间把你当成财产接收下来的进化者,就成了你的奴隶主,但我目前还是员工,办不到。”清久留说到这儿,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转,琢磨了一下人偶师阴沉沉的神色,没有去招惹他,只是忽然对余渊一笑,说:“你来?”

    挑中了唯一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清久留的眼光还是真好。

    哪怕再不情愿,林三酒也知道,她此刻没有多少选择了。就在她准备将旗子披上肩膀时,却被皮娜一把握住了手腕。

    “等等,”皮娜的脸色有点发白,小声说:“你真的要用在自己身上?你不怕……你不怕出什么意外?奴隶的意思是……你整个人都成了别人的财产,跟一个物件岂不是没区别了?恐怕跑都很难了吧?”

    林三酒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她指的“意外”是什么。

    她回头看了看几个人。

    元向西和清久留正在小声交谈;余渊站在她身旁,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接收财产”的准备;人偶师冷冷地站在几步之遥外,好像想要尽可能地与他们隔开距离,别被他们的人味沾染上身。

    “如果要说拿命冒险的话,”她低声说,“那你看见的,是我在世界上最放心把命交到他们手里的人之一。”

2081

    “塑料管道上,凸起了一个个方形的环状把手,成排向上。”

    在一片昏暗中,林三酒耳边回荡着她粗重的喘息声,与喘息声下一遍遍重复着的低低咒语:“塑料管道上,凸起了一个个方形的环状把手,成排向上……塑料管道上,凸起了……”

    滑道盘旋陡峭,滑下去的时候只需一眨眼,可是再往回爬的时候,却可谓艰难吃力极了——哪怕林三酒有【描述的力量】,可以在滑道上形成暂时的把手。她手拽脚踩、又不敢抓空又不敢太慢,一点点从滑道爬升上去,当她终于看见尽头亮起了一小团光的时候,她差点因为勐地松一口气而没抓稳把手。

    等林三酒好不容易从滑道口里爬上去的时候,走廊里与一两个小时前一幕一样:右侧墙壁上是仅画了半个的记号,地上洒了一片星星点点的血迹。她探出头的地方,正好能看见眼前地面上的黄色箭头,笔直指着林三酒的脸。

    “既然大家都是同一战线上的人,那么大家一起留下来听解说不行吗?”

    从林三酒一直保持着通话状态的联络器里,传来了潘翠嘶哑艰难的声音。

    皮娜也紧跟着说:“对,有凯特在这里,我心安一些……”

    这是林三酒的主意;在她离开山洞的时候,双方都开着联络器,随时跟踪着另一边的情况。现在皮娜和潘翠正在山洞里,反复表示不愿意被单独留下来,给林三酒争取行动时间;而林三酒所需要做的,是时不时冲联络器里哭几声,让画像以为她害怕得只顾着哭,都说不出话了。

    她们看不见画像世界,差点踩了对方的陷阱;但反过来说,对方也看不见进化者的世界,不知道她们正在另寻出路。

    林三酒双脚一踩上地面,不敢有半分犹疑,抬腿就朝走廊远方冲了出去——熟悉的白走廊、黄箭头,反反复复、交替持续地从脚下不断地划过去;在半分钟以后,她突然刹住了脚,从胸腔里喘出了一口微微发颤的气。

    “怎么会……”意老师疑虑地问,“怎么会还没到?”

    以她的速度,哪怕是三千米的道路全程,跑下来也不过是短暂片刻的工夫罢了;但是在刚才急速奔跑的半分钟里,林三酒却始终没有看见那一间咖啡间的木门。

    半分钟,她都可以重回天台了,却还没看见离滑道口不远的咖啡间?

    难道她醒悟得太晚,咖啡间以及咖啡间里的普通人女性,都已经从这条路上消失了?

    “你们如果不是角色,有什么可怕的呢?”联络器里,传来了彼得远远的声音。“你们如此不愿意留下来,倒是让我有几分怀疑了。你们若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好……”

    “别开玩笑了!”皮娜的声音有点尖锐地叫了起来,“我——我们三个都是没有多少自保能力的女人,单独跟你们留在矿洞里,我们担心才是正常的!”

    彼得死活不松口,而其他画像暂时被夹在两方人中间,拖延了一时,也不是解决办法——其他画像迟早会听彼得的命令,从矿洞里出去的。

    几人根本就没有时间了,而林三酒试了几次,却偏偏被连个破走廊都走不过去!

    她心中又急又躁又怒,四下一望时,只觉余光似乎捕捉到了点什么;她急急回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潘翠在墙上留下的半个记号,地上那一片细碎血点……就在她身后四五米远的地方。她刚才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滑道口,正黑漆漆地在走道尽头陷下去了一张大嘴。

    “不对,你刚才跑的时候,明明能看到脚下的黄箭头不断地往后退……”意老师话没说完,自己就顿住了。“莫非……莫非是像之前那个时候,怎么走也走不到墙下一样?”

    现在变成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这一段走廊了?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只觉浑身一层热汗一层冷汗,脑子里被血冲得嗡嗡直响。他们之前是稀里湖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地上忽然就打开了一个口,他们也能下去了;这一次她被单独困在了同样的境地里,自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从困境中出去。

    怎么办?且不说她毫无头绪,现在她压根没有时间,一个个办法地去试了。

    “那个,没事的啦,”凯特的声音从联络器里飘了出来,音量越来越小,似乎人正越走越远。“你相信我,潘翠,彼得是很靠得住的,我们都聚会很多次了……我先出去,你不要着急,咱们下次录节目再聊。”

    “凯特!”潘翠情急之下,声音都好像要和皮肤一样裂开了。

    “尼卡,”皮娜急匆匆地说,“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听解说,也不过分——”

    “尼卡,”明娜忽然叫了一声。从联络器里听起来,她的声音简直飘飘忽忽的。“希望你能配合一点,别节外生枝……”

    糟了,其他画像已经在往外走了——林三酒攥着联络器的手心里,尽是一片湿凉。她真希望自己说一句扭转局势的话,可是张开嘴,口中却空空如也。

    “你没了侄子,就要别人也跟着倒霉吗?”皮娜激怒之下,竟干脆将心里话都喊了出来:“你们以为我们傻的吗,你们一直在怀疑我们,想对我们下手!”

    “这就是为什么选择矿洞的原因吧,”潘翠嘶哑地小声说道,“没法报警,没法求助……”

    “别歇斯底里了。”彼得毫不在意,慢慢地说:“尼卡,你走吧。如果你的这两位朋友不是角色,她们自然能回家。她们若是角色,你留下来有什么意义?”

    皮娜尖锐地叫了一声“尼卡”,似乎是因为听见了后者离去的脚步声。

    完了,其他画像都走了……

    留下来的,只有准备对她们下手的人了。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碰到了自己的面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任何一刻都有可能,她的脸会毫无预兆地被撕裂开来;在脚下山洞深处,她的油画画布会被扯烂,她会向加嘉田一样倒在地上……

    她却只能被困在这段走廊里,没有任何办法。

    假如是在路上逗留了24小时出不去,她们还会被送回天台;可是一旦被画像杀死,一切都结束了。她再也见不到同在副本里的人偶师一行人,等不到波西米亚,就连礼包也永远不会知道姐姐身上发生了什么……

    林三酒“啪”地一下,切断了联络器通话。

    走廊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假如她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假如她们三人的命运已成定局,那林三酒也不甘愿接受这样无声无息被撕扯成碎片的下场。至少,她要用吼声,证明自己在最后关头还尝试过。

    “看书的那位小姐!”

    她仰起头,运足了气力,将所有的希望和不甘愿、所有的求生意志,都灌注进了自己的吼叫声里;她的声音震彻走廊,嗡嗡撞击着墙壁、波荡着飘散了出去。“咖啡间里看书的那一位小姐,你出来一下,拜托了!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求求你快点过来,带着你的书!”

    对她们而言,这里是变幻莫测、险象环生的副本一部分;对那一个普通人女性而言,这里却好像是她日常生活环境的一部分。

    那么,林三酒走不过去的路,对方是否可以走过来?

    她走不过去,她的声音是否可以传递过去?

    对方会来吗?对方是副本设置的NPC吗?

    这样想下去,问题就无穷无尽了;林三酒别无他法,只能将思绪专注在一件事上:叫人。

    她一遍遍的大喊声,震荡起了走廊里的空气,一波推着一波,使整个走廊里都充斥着她的叫喊声;或许正是因为她除了自己的喊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所以当那一个戴着圆形茶褐眼镜的女人,匆匆从拐角后露出头的时候,反倒把林三酒给惊了一跳。

    那个女人面色有点无措,手里果然攥着那一本小说。

    “啊?你是叫我吗?”她望着不知何时跌坐在地上的林三酒,小心地问道:“你没事吧?你叫我过来干什么?我电脑还放在房间里呢……”

    林三酒不知道山洞里的另两个人,此刻是否已经被撕开了脸。

    她止住叫喊时,嗓子都哑了,气息发颤地说:“你、你真的来了……拜托,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你能把那本书给我看看吗?”

    “这一本?”那女人一怔,举起了那本平装小说。小说封面上,两幅油画像正遥遥地望着林三酒;《阴谋论俱乐部》这一标题,横跨过了书皮。“它怎么就性命攸关了?”

    “我没时间解释了!”林三酒忍不住叫了一声,见她吓得一缩,急忙道歉:“对不起,请你相信我,我过后一定会好好解释,但我现在没时间了,有三条人命……”

    “知道了知道了,”那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走入了将林三酒死死困住的走廊里。“书只是给你看一下,你要还给——”

    她的“我”字甚至没有说出口,林三酒已一把拽过了那本小说,腾地跳起身,掉头就冲回了滑道口。

    果然,她刚才无法前进,此时却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她后退;当那普通女人叫起“你怎么抢我的书!”时,林三酒早就一纵身扑进了滑道里,紧紧抱着那本书,再次从盘旋陡峭的滑道中急速下坠——直到她“冬”地一声,重新砸回了山洞里的地上。

    皮娜和潘翠蓦然冲她转过了身;尽管面色沉重苍白,但二人总算是仍好好地活着。

    “等等,我有话说!”林三酒来不及解释,先冲画像高声叫了一句;目光一扫,她发现明娜、尼卡和凯特的画像上,都已经空了。

    “什么?”应声的人是雷文。

    林三酒嘴上支支吾吾,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真正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书上——潘翠和皮娜也都围了过来,盯着被她哗哗翻开的书页,显然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很快,她们就明白了。

    《阴谋论俱乐部》这本小说的后半部分是空白的,只有一页一页的白纸;而从前半部分印满铅字的书页上,林三酒捕捉到了许多个熟悉的名字:彼得、明娜、尼卡……

    在空白之前的最后一页文字里,写着这样一段话。

    “彼得决心将这三个女人都剖开,寻找他渴望的能力。若是他赌错了,也不过是三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永远被埋葬在矿山之下而已……世界上人口这样多,少了三人并不是什么过错。很快,明娜和尼卡也都离去了……”

    三个女人抬起头,目光从彼此的脸上扫了过去。

    这本小说的内容,是随着画像副本的进展,而实时写在纸上的吗?

    林三酒一边想,一边举起了书。

    伴随着几道长长的、彷佛画布被撕裂一样的声响,印着铅字的书页,飘飘悠悠地从被扯烂的书里落了下来。

    ------题外话------

    总算可以从画像部分出去啦!整个副本其实也差不多快结束了,这个副本应该是末日完结之前最后一个了,可以说是又长又复杂,希望它的有趣程度,能对得起前面的副本吧。

2082

    想象不到?

    这几个字叫林三酒的身上一层层泛开了酥麻颤栗;若不用力压制住,她真怕自己的皮肤会因此一层层地被炸碎消散。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前方的水泥空间,沉默笨拙、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阻碍。

    往前走而已,这需要什么想象力呢?

    就算他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副本,至少眼下这一段路,只要一直往前走就——

    她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久留之所以会突然倚在墙上,之所以会那样艰难地才迈了几步,之所以会跌坐在地上……顿时都有了答案。

    原因是明摆着的。

    “你……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林三酒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她能感觉到,身后几人的目光都凝重地压在自己二人的头上。

    清久留低垂着头,一时间凝固住了似的,过了极漫长的数秒,他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三酒发现她无法从自己的胸口里挖出任何一句话。

    她回想起了清久留在餐厅里时打的比方;假如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应该怎么把一件衣服套在身上,那他就等于失去了“穿上衣服”这一个能力……难道同样的逻辑,也能用在“行走”这么基本的功能上吗?

    “不会走也不要紧,代步方法有很多……”元向西略带迟疑地开了口,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他也是一个机敏聪明的人,想必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恐怕远不止于清久留丧失了行走的能力。

    副本要的,是清久留“无法离开副本”——也就是说,行走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除了“行走”之外,清久留肯定还丧失了对其他一些事情的想象力;只不过林三酒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她也没有勇气发问。

    他曾说过,副本会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使员工忘记外界、长久地留下来;如今看来,副本竟也可以加大力度,在短短数分钟里就使人强行完成这一过程。

    副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清久留会产生后遗症吗?

    “明明就差一点点了,怎么会突然之间……”她喃喃地说,一时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提早几分钟,只要再多几分钟,可能清久留就已经迈出门了。

    “不是差一点的问题。”清久留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往下坠,缓缓坠向某种黑渊里。“它一直在等我走进这道门……它知道,它不能让我的崩溃出现在赌厅里,不能被所有人亲眼目睹。”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

    “我走给你看,你试着再模仿学习怎么走路,行吗?”她问道。

    “……我其实还是会走路的,”

    清久留又摇了一次头,慢慢地说,“只要我回头,我的脑海里就能自然而然地出现我站起身,迈过那道门,走回赌厅的一幕幕。只有当我看着前方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才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我的大脑,我的思维,被切断成了悬崖。往前多想一步……我就落入了什么也不存在的虚空里。”

    死寂填补了他话音落下后那一段令人心悸的空洞。

    林三酒忽然想起什么,忙转过头,像看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人偶师,颤声说:“大巫女她……”

    人偶师顿了顿,沉默着垂下了眼皮,深蓝近黑的亮粉光微微一闪。

    ……大巫女也没办法。

    “我最讨厌这种躲在角落里操纵人心志的手段。”余渊声音沉沉地,显然生起了止也止不住的怒火。“他失去的想象力,我们大可以出去以后再想办法挽救,但是现在,我就是要扛起他走,这副本能拿我怎么样?”

    说着,他已经大步走到了清久留身边。“我们边走边想办法,”他干脆利落地说,“但是你不能——任何人都不能——被副本这样侮辱。”

    余渊说到这儿,忽然一把扯出【联邦旗】,扬手扔向了门外呆若木鸡一样的皮娜——她好像完全被摄住了心神,一直愣愣站在外面,都忘了自己还有一截脖子伸进了门里;直到【联邦旗】落在头上,她才被惊得小小叫了一声,急忙抓下了旗子。

    “发动它,”余渊简短地命令了一声,随即没再看皮娜,转头示意林三酒与他一起,准备一人一边地将清久留架起来。清久留闭上眼睛,额上微微泛开了一层冷汗,却再次摇了摇头。

    短短数十秒里,他已经摇了三次头了;就好像……就好像他除了摇头表示不行之外,甚至连对于思考的想象力也丧失了。

    “就算你们现在可以拖着我走……”清久留哑声说,“拖到了必须要停下的时候,拖到了要接上大巫女的时候……你们能怎么办?我连大巫女的身体在哪里,怎么带上,都完全想不到了的话,你们拖上我,又能起什么作用?”

    余渊忍着怒气反问道:“不这样,你说怎么办?”

    清久留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有一个办法……”他低声说。

    人偶师垂在身边的手,忽然微微屈张了几次五指,仿佛一潭黑水被某个细微的声音所搅起来的涟漪。他忍耐着什么似的,低低哼了一声,令林三酒浑身一颤。

    还不等她想明白人偶师是什么意思,只听清久留开口了。

    “只要我回去……我就能够恢复……至少恢复一部分的思考能力。”他望着地板喃喃说道,“只要我回去,我想,我应该就能够告诉你们去哪里接上大巫女的身体……”

    大巫女莫非也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清久留的办法?

    林三酒不知道,她此时无法从清久留的身上转开目光。

    “对于我来说,在哪里度过余生或许都是一样的。”清久留抬起头,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与末日世界相比,在副本里醉生梦死,显然更加安全惬意一些,对吧?”

    余渊面色凝重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偶师,好像想问一问他或大巫女的意思;元向西的一排白牙咬在手指关节上,似乎也在苦苦思考着解决的办法。

    “你们没有多少时间,”清久留似乎已经替他们下了决定,“如果我现在马上掉头回去,你们仍然有一线逃离的生机,可是再拖下去的话——”

    “闭上眼睛,”

    林三酒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切断了他的话头。所有人都因为她的话怔了一怔,但是此刻身外的一切对于林三酒来说,都成了恍恍惚惚的不真实;她只记得一件事,要将清久留从副本中救出来——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顾虑,犹疑,任何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

    “什么?”清久留看着她,说:“你——”

    林三酒的双手合拢在他的脸颊上,声音虽轻,却更坚决地说了一遍:“闭上眼睛。”

    清久留的睫毛颤了几下,慢慢地合拢了,遮住了那一双好像藏着星海似的眼眸。

    “你在餐厅时说过,这些年来你一直在逼迫自己,反复想象着离开副本、想象着外部世界,作为一种对副本的抵抗。”她感觉到清久留微微一动,似乎想说话,抢先一步低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没有抵抗的能力了……那么我来。你把你的注意力,放在我的声音上,你什么也不要想……我来替你描述外面的世界。

    “我们驾驶飞船来的时候,一半天空里是灰沉沉的云层,另一半是蓝天。那蓝色很浅淡,很微弱,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散去,化作白茫茫的云雾。海浪被风吹碎了,碎成无数层蓝色,小小的浪尖上缀着一点点天光……你记得蓝色吧?近似于墨一样的蓝,通透的碧蓝,泛着绿意的蓝……”

    她说话时放下了双手,手心里闪现出几张卡片,被她紧紧握住了。

    “在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海上空,在低低沉沉的天空之下,我曾经见过一团明亮的白火,是一艘飞船爆炸时绽放出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决定自爆的那一个人,曾经在一处天台上种过青菜,曾经小心翼翼地从菜叶上摘下过一只蜗牛。你记得蜗牛吧?”

    清久留紧紧闭着眼睛,睫毛仍在发颤。

    “我和他是在‘十万世界移转梦’那里遇见的,都是因为人偶师。”林三酒说着说着,也微笑起来,慢慢将那一处海面上的景色描述给他听:从蓝天下悠然划过的雪白海鸥,从海鸥之间滑翔而过的进化者;海边公路一望无际;偶尔有获得了飞行许可的星舰与飞船,缓缓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最终消失在云里。

    她描述的不止有大海。

    “Karma博物馆是那么大的一个世界……”她柔声说,“在那么大的一个世界之外,还有那样无穷无尽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宇宙。我有好多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我想让你也体会一遍在意识力星空里,化身星辰旅行的办法。”

    元向西在身后低低地吸了一声气。

    “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林三酒说。“这里可供我发挥的东西不多,但是我想这样大概是足够让你重新拾起一些想象的能力了……”

    清久留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闪烁着碎芒的海浪之上,头上是巨大璀璨、横穿夜空的银河瀑布。

    在星夜与大海交际的远方,是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属于人类的灯火,如同大陆上一片起伏连绵的光网,与星空交相辉映。

2083

    这是防盗章,大家先睡,我现在只有个开头……

    废纸篓微微一花,就模湖成了一片不断起伏闪动的肮脏色块;过了两秒,这片马赛克往旁边退开了两步,重新化作满肚子不甘心的笛卡尔精:“……废纸篓就是废纸篓,乱七八糟的,你怎么能看出被人翻过了?”

    “这你可就不懂了。”

    波西米亚得意起来,哐哐拉开几个抽屉,一边看一边教育它:“我当过猎物,也当过猎人,在追捕反杀的过程中,决定双方生死成败的,往往都是一些细微末节……”

    “洋葱脱衣——”副本主持人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等会儿!”波西米亚哪里能容忍这个时候被打断,一把捏住了自己脑袋上方的洋葱:“等我把话说完了你再脱!没点礼貌!”

    副本主持人半句话被噎了回去,竟然还真就乖乖闭了嘴。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吃掉了一袋洋芋片?”她松开洋葱,任抽屉开着,从废纸篓里捏起皱巴巴的塑料袋子问道。

    “SandyWinters”这位典狱长以前可能从不在办公室吃零食,废纸篓里堆积了大半桶的碎纸片、纸团和信封,直到波西米亚来了,才多了食品包装袋。

    “是啊,那又怎么样?”

    “那个人非常小心,在他翻完了东西以后,还把洋芋片袋子放回垃圾桶最上一层,和我扔进去的顺序一致。哼,不过他太小心了,这一点反倒出卖了他。我是谁啊!”波西米亚眼睛发亮,得意洋洋:“……我吃零食的时候一向很不小心,吃完了以后袋子里还有不少碎片,我都一古脑丢进去了,结果有些洋芋片碎屑洒出来了。我当时还想呢,反正是游戏,我可不打扫……可是你看,现在地面上干干净净的。”

    笛卡尔精凑上去看的时候,地面也花成了马赛克。

    “那个人悄悄熘进来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肯定很紧张,加上要翻找的地方又多,估计没有来得及注意地面。”她一份份检查着抽屉里的文件,说道:“我猜,在物归原位的时候,他看见地上有洋芋片碎屑,八成以为是自己翻废纸篓时洒出来的……于是又把碎片都捡一捡扔回去了。”

    笛卡尔精一下子垮下来,趴在地上。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侦探的天赋,”它似乎很失望的样子,“合着就是因为别人不知道你每次吃东西都要洒一地啊?你怎么知道不是清洁工来过!”

    波西米亚一下子不高兴了:“净用屁音说话!清洁工为什么不把整个篓子都倒干净!”

    “可以了吧?”副本主持人有点儿忍无可忍了,“现在该开始洋葱脱衣了,按照顺序,由玩家波西米亚开始!”

    波西米亚心里一跳,从抽屉里收回了目光;一人一精一葱都静下来,不动了。随着洋葱“叽”地一声,她知道,又一个关于自己的事实被揭开了。

    “玩家波西米亚在Exodus里一边吃巧克力流心酱饼一边看书的时候,把一大块巧克力都滴在了林三酒房里的沙发上,她把垫子翻了个个儿,又放回去了。”

    什么玩意儿!五段生命的事就不提了?

    眼看着墙壁一闪,又一次出现了林三酒的考场画面,波西米亚顿时涨红了一张脸;她嘴上从来不肯认输,刚要开口,却被副本主持人及时地打断了。

    “玩家林三酒,”

    正低着头假装看试卷的林三酒,闻言不由面色一凛——“……在她的朋友之中,有一个人的距离现在与她正越来越近。”

    林三酒勐地抬起头,一时都忘了自己还在考场上:“是谁?也在这个世界里?”

    “一次只会揭示一个与你有关的事实,你问了我也不会说。”

    “39号!”监考老师就像专门盯着她似的,果然随即开了口,“未经允许就开口说话,立刻记过处分!”

    虽然不知道处分是什么,但是瞧她低头一看试卷,顿时面色难看起来的样子,恐怕处分不会好到哪儿去。

    波西米亚拥有“通商权”,若是伸过脑袋去看一眼,倒是能看见她的试卷内容;但是她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要求看她的试卷。

    “你这么半天,就只答错了一道题吗?”她想了想,问道。“是,就眨一下眼睛。”

    林三酒乌黑的睫毛飞快地眨巴起来,好像能激起一阵风。

    “……那是什么?”波西米亚有点儿茫然,“你不就只答错了一道题,这是第一次洋葱脱衣么?是,就眨一下眼睛。”

    林三酒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波西米亚愣了几秒,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这么半天只答了一道题,还答错了?”

    林三酒不甘不愿地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那我就不着急了,”波西米亚高兴了,看神色是把一肚子的笑都给硬生生憋了回去:“我的进展可是顺利得很!你慢慢做慢慢错,我把我这儿的情况处理完了,再回头来找你开瓢!”

    不等对方把头点完,她就朝空中一挥手,示意副本主持人把画面给掐断了。

    重新坐回椅子里,波西米亚把双脚架在桌子上,盯着半开的抽屉,沉思了一会儿。笛卡尔精对她的脑部活动显得很有兴趣,摇摇摆摆地飘上来,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当人类思考的时候,看起来会比平时美味很多……唔,我用‘美味’这个词是因为你们比较好理解我的意思。其实你也没有美味到哪里去……”

    波西米亚的意识力灵活度与林三酒不可同日而语——她三下五除二地将笛卡尔精拉长、扭转,编成了麻花,哼了一声:“还有屁话说吗?没有的话,你也一起来想想会是谁进了我的办公室。”

    “……是谁又怎么样,反正不是你的游戏目标。”笛卡尔精松开身体,没忘回了一句嘴。

    噢,对了,还有目标呢。

    算算第二阶段的目标,她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找出了明医生的破绽,让她退了场;顺便发现了牛肉秘书和她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格尔探员死了被送走了,剩下一个旧皮鞋多提防着点儿,也就全应对完了呗。

    “第三阶段的目标是什么?”波西米亚扬声朝办公室墙壁问道。

    副本主持人“唔”了一声,“告知第三阶段目标的时间未到……有NPC要进来了,请准备。”

    谁又来烦她?

    波西米亚叹了口气。门一开,牛肉秘书探进来了一张带着几分疲惫的脸。

    “温特斯小姐,”一个下午过去,他的气力好像也泄干净了:“你应该去监狱里看看了。今天下午的暴动过后,很多犯人看起来都有点焦躁易怒,你一向最懂得怎么让他们安定下来……老实说,狱警都电话我几次了,问你去不去。”

    原来她还有这个本事!

    也对,游戏主角总该有一点特长的嘛。

    波西米亚却没急着站起身来。她在椅子上呼悠呼悠地转了两圈,当她再一次面对着肉秘书时,她伸手按住桌子,俯身问道:“……之前你是故意把旧皮鞋锁进会议室的吗?”

    牛肉秘书苦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格尔因为药物作用犯了痉挛,被我假装叫人送走了,但是万一他因为等不到你,心血来潮去医疗部看他可就糟了……所以我就干脆把门锁上了,免得他坏了事。”

    “我记不清了,你提醒我一下,那是什么样的门锁?你是从外面用钥匙锁上的?他没听见你锁门吗?”

    “其实他进门坐下的时候,钥匙就已经插在门外面的锁上了,”牛肉秘书笑了,“我关门的时候,把钥匙转向了上锁的那一边——但你也知道,如果在门开着的时候就把钥匙打过去,那弹出来的锁芯会挡住门,门就合不拢了。所以我把钥匙转过去一点点,只让一小截能够滑进门框里的锁芯冒出头,然后在门合拢的那一刻,就能彻底把门锁上了。而且,门合拢的声音也正好能够掩盖住锁芯弹出的声音,他在里面只听见我关了门,却不知道我已经把门锁上了。”

    “心思真巧!”笛卡尔精赞叹了一声,“幸亏他是你的同盟,要不然你这仕途——”

    老惦记这个干什么!

    波西米亚腹诽一句,又问道:“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怕旧皮鞋查出来。你说你找人把格尔探员送去了医疗室,实际上却没有这么个人,万一他发现了以后起疑……”

    牛肉秘书摆摆手:“温特斯小姐,你怎么忘了,我还是受你启发才想到的呢。你看,其实只有格尔探员的痉挛发作后,与他出现在监狱外之间这段时间里,没有陪伴人。这个时间段为什么没有人,很好解释,出现了暴动嘛,大家都有点慌神,产生了误会。需要注意的,是格尔探员从监狱到医疗部这段距离,必须得有陪伴人。所以在我走的时候,不是叫温达和我一起走的吗?我找了个借口,让他等在通往医疗部方向的路上,然后格尔探员完成任务以后,会装作痉挛持续发作的样子,倒在他面前……这样一来,嫌疑就小多了。更何况,温达又不是经验丰富的调查局探员,不会发现假装的痉挛有什么问题的。”

    要是没记错,温达就是那个穿工装的男人。波西米亚已经听得愣了,想象不出来刚才那么短短的一阵子里,牛肉秘书就已经不声不响地安排好了这么多事——

    “温特斯小姐,”牛肉秘书忽然有点羞涩起来,“你又是在逗我吧?这些小技巧,不还是你教我的吗。”

2084 朝终点出发的条件

    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的淡白雾气,在天地之间氤氲着,蒙蒙地涂去了一片片视野。半空中好像浮着大团大团的白棉花,偶尔被气流撕扯出丝丝缕缕,漂游在众人之间;到处都是雾,连身边的同伴也被遮得隐隐约约,时有时无了。

    穿梭在湿润寂静的雾气里,众人都小心地放轻了动静;野草地上,只有身后传来了林三酒一声接一声的幽幽呼唤:“你们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们了……我不小心扭到了脚……”

    林三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仿佛也被白雾融化吞没了,看不见雾气深处。

    “我在这里,”即使她知道这不必要,但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那不是我,我拉着元向西呢。”

    “有人回头找你吗?”人偶师阴沉沉地嘲讽了一句。他大概是白雾里最好认的人;连雾气似乎都抵挡不住,被那一个漆黑的影子给压得稀疏飘散了。

    “我觉得你可以松开意识力了,”元向西不大愿意地说,“我又不会跑……”

    “小酒,”余渊的声音遥遥地从众人后方响了起来,“你扭到脚了?你别动,我现在过去……”

    林三酒抬起眼睛,在前方几步远的位置上,余渊正扶着清久留一步步往前走;听见身后传来了自己的声音,他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声音来源一直都是同一个地方,没有变过。”余渊沉吟着说。

    他们从水泥走廊中爬上地面以后,就第一时间将水泥板重新压了回去;仅仅是一块水泥板,却把那些副本生物都挡在了原地——唯一一个透过缝隙追上来的,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

    “大概是出于副本规则影响,副本生物出不来吧?”元向西猜测道,“所以他们在尽己所能地引诱我们回头。”

    清久留所有的意志力,都放在了与副本的对抗上;寻找大巫女所在的水晶棺,已经叫他无暇分心了,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员工是可以来到这片野草地上的,却不清楚副本生物……唔,我们去那边看看。”

    野草地上零零散散地四落着许多具水晶棺材,就连清久留也不能肯定,它们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他曾经见过一个副本员工,将一个在副本里遇险后濒死昏迷的进化者给装进了水晶棺里,用于维持后者的生命体征;于是受到启发的清久留,就将大巫女也塞进来了。

    “有不少都是空的,还有一些被人塞了很多杂物。”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清久留没有贸然将棺材打开,只是俯下身,透过半透明的晶润水晶板材中打量着里面的黑影,说:“我怀疑这跟副本试图增加人类员工有关系,只是不清楚它具体的打算。”

    众人在水晶棺材旁围成一圈,发现里面似乎是一头沉睡的鬃狗之后,就各自散开了,继续在下一具水晶棺材里寻找大巫女——唯独人偶师,似乎觉得让他弯腰一个个去看十分折辱他,只肯在走过水晶棺材时垂一垂眼皮。

    “糟了,我记得有一个副本生物会变形,说不定已经变成我们之中某一个人的样子,混进来了……”远方的声音又一次不死心地响了起来,这次变成了清久留的声音。

    “别管它,”余渊小声对清久留提醒了一句,“你继续回忆大巫女所在之处就行。”

    对远方不依不饶的呼叫声充耳不闻,众人在星罗棋布的水晶馆之间沉默专心地找了一会儿之后,第一个发现大巫女的人,既出乎意料,却又好像是在情理之中,正是一向以观察力见长的皮娜。

    她蓦然一下从一具水晶馆边直起了身,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这一道抽气声,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是不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她只是听了一遍对于自己主人外貌的二手描述,因此不大肯定,“这里似乎有一个,睡在毯子里……”

    在那一刻,谁都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股意识力突然如同急潮一般汹涌而出,冲过了野草地、搅散了白雾,重重地击在了那一具水晶棺材上,当即就将它的盖子给打飞进了半空,惊得皮娜低低叫了一声,赶紧退开几步,避过了跌下来的水晶盖。

    好像连人偶师都吃了一惊。

    当水晶盖板闷闷一声砸进了草地里,激起了一片泥土草叶的时候,众人也都匆匆地赶了上来,朝水晶馆里落下了目光。

    所有人,甚至连大巫女驻留于其脑海中的人偶师,有好几秒的时间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分别以后多年来,林三酒第一次真正地看见大巫女。

    比起最后一次见她,大巫女消瘦了不少,乍一看几乎竟像是一个少女;她侧身卧在水晶馆的枕头里,露出的半张脸上一片宁静,仿佛正睡在一个浅粉色的梦里。快要触及大腿的长长金发,缱绻温柔地铺展开,波浪似的披散在她身上,仿佛一张丰厚柔软的床被,拥抱住了大巫女。

    不仅是头发长了,妆消失了,她身上也换成了一裘素白长裙,大概是因为换穿时更方便。棉布裙摆下伸出的两只脚,足弓弯弯,脚背薄瘦,好像淡白弯月形成的一双拱桥。在林三酒的印象里,她从没有见过如此单薄柔弱,松弛宁静的大巫女。

    皮娜一眨不眨地看着棺材中的大巫女,仿佛后者身上有一千种颜色,细节和光泽,目光需要反复流连,才能将一小部分的美印记于脑海里。

    “她……她就是大巫女?”她有几分目眩神迷地小声问道。

    “是,”仅仅是一个字,已经叫林三酒的声音有点开裂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中激荡的情绪。当年以大巫女为代价,才换来了她自己的安然无恙,她一日不将大巫女恢复原状,她就永远也不能心安;管迟到了这么多年,但是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她一时间只想将脑袋埋下去,好好地流一场眼泪。

    余渊尽管从未与大巫女相处过,此刻却也有几分动容,低声问道:“怎么让她醒过来?”

    林三酒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要逃离副本,才能接上大巫女;可是在接上大巫女的时候,也意味着他们不再是由副本隔绝于世外的了——也就是说,她不能在这儿叫出老太婆,发动【概念碰撞】,让大巫女的神魂重新回到身体里。

    “我们赶紧带上她走,”林三酒说着,伸手将大巫女从水晶馆里扶了起来。她仍旧沉浸在一场世上最长的梦里,呼吸平稳,面容宁静;随着林三酒的动作,大巫女软软地将头倚在了她的肩上。“等我们出去以后,肯定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发动【概念碰撞】,那么多副本呢。”

    清久留看着她背起了大巫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独自承担着一个昏沉不醒的人,不知在多少艰难里度过了这些年;如今眼看着大巫女苏醒有忘,好像他的灵魂里终于有一个什么地方放松了,松散了,终于通透地吹进了长风。

    “她说,谢谢。”人偶师阴沉沉地说。

    谁都能看出来,他只是勉强把大巫女的感激转述出来两个字,已经叫他非常为难,非常不高兴了——也不知道大巫女是费了多少唇舌,才终于将他说动了,让他肯吐出这两个字的。

    “走吧,”林三酒用意识力将大巫女的身体牢牢背在身上,好像后者的重量,能够将多年来的一切不安,内疚和焦虑都压下去,消失不见。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脸上忍不住一直在笑。“现在我们往哪——”

    “当心!”皮娜忽如其来的一声叫,令所有人都是一惊——“地上有东西!好像……好像是副本生物?”

    林三酒一低头,明白她示警的是什么了。蜿蜿蜒蜒的黑色粗发,就像无数条黑亮河粉一样,掩藏在野草地里;在白雾的遮蔽下,它们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一片大地。

    远处他们刚刚查看过的一具水晶棺材后,忽然闪过去了一个折成两半的影子,不知道是猫着腰,还是后折着腰;它四肢着地,飞快地闪到了另一具棺材后,离众人近了好几步,好像还自以为没被发现,忍不住咯咯笑了一声。

    “难道说,刚才只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元向西反应很快,“所以在我们不知不觉间——”

    “还分析什么,”林三酒一拽他,打断了他的话,“还不赶紧跑?”

    “那边,”清久留也叫了一声,指着远处喊道:“只要跑出这片白雾,就会回到你们降落时所看见的那一片荒草地了。你们是驾驶着飞船来的吗?飞船上有人接应吗?”

    现在也没工夫解释他们是像一篮猪仔样的被挂在飞行器上,被一路吊过来的了——林三酒匆匆说了一声“没人接应”,当先拽着元向西冲了出去,叫道:“大家快走,出去再想办法!”

    一行人几乎都是身手一流的进化者,全力以赴之下,速度自然惊人。清久留与大巫女散落开的,那么漫长的、孤独的一截生命历程,在仅仅十数秒以后,就在副本以外的野草地上迎来了中止。

    人偶师的飞行器,已经黑沉沉遍布在天空上,压住了众人头上的风。

2085

    “这不是有很多飞行器吗,”望着遍布天空的黑影,清久留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面上舒开了一个松散慵懒的笑容。“哪怕一人一个,也——”

    “只能坐一个人。”林三酒打断了他。

    清久留的笑容跌了下去,她几乎听见落地时的吧唧一声。

    “这么多飞行器,”他指了指天空,简直像是希望林三酒再好好考虑一下答案似的:“只能坐一个人?为什么?”

    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啊。

    在一路疾奔、冲出了白雾笼罩的野草地以后,众人总算来到了在副本的势力范围之外;直到看见了黑沉沉压在天上的飞行器,他们才慢下了脚步——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路上皮娜都紧紧跟在林三酒身后,时不时地还要叫一声“小心点,你颠到她了”,或者给大巫女撩一下头发,可见【联邦旗】的威力确实了不起。

    跟着跑了一路的元向西虽然不必呼吸,却也仍然十分敬业地喘了几声,才给清久留解释道:“你看见的那么多黑方格,其实都是一个飞船,这一个飞船里吧,只能坐一个人。”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这解释起来就有点没面子了;林三酒干脆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把答话的义务让给了元向西——他们明明是从白雾中出来的,可是现在无论往哪个方向眺目远望,荒草滩上也看不见一丝雾了。

    看不见白雾,林三酒却发现不远处的草地上是一片很眼熟的巨石群,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被推进去、开启了副本的地方——想不到她出入之处,彼此还靠得挺近。

    按理说,这儿就不再是副本区域了,副本生物应该出不来才对,可是他们上一次就是抱了这样的误会,险些被副本生物包了个圆。

    林三酒不敢松懈,将【意识力扫描】放大至极致,一遍遍在四周警戒着,尽管她已经好一会儿都没看见追兵了;与此同时,元向西正在胡说八道:“我们有一个木板箱做的吊篮,很大的,吊在飞船上,我们几个坐进去,一路都吹着海风、看着海景,我还滑翔了一次,非常有意思……”

    林三酒闻言忍不住看了余渊一眼;二人眼神对上了,在沉默无言中,就交换了很多意见。

    “……总而言之,”她咳了一声,说:“此地不宜久留,那个副本看起来真的很执着,再不走,说不定还要出什么新的花样。”

    问题在于怎么走。几人来时的木条箱已经化作碎片葬身海里了,如今又多了三个人,哪怕再拿出一只木条箱来,也装不下这么多人了;更何况,以大巫女身体如今的状态,好像也实在不该把她吊在天上受强风吹打。

    “你不是有一个空中马车吗,”

    林三酒收起【意识力扫描】,往人偶师身边凑了几步——在他慢慢拧过脸时,就赶紧又停下了——她小声说:“把马车系在飞行器上,行不行?至少让我们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都挤进去,唔,六个人的话,是有点悬……”

    “我给你做车夫?”人偶师近乎和善地确认道。

    从遇见枭西厄斯时,林三酒不得已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东西开始,到不知不觉被骗进副本、靠别人相助才得以进入终点,人偶师肯定已经在心里给她记了厚厚一本帐了,可以说眼睛看得见的前路上,处处都是地雷。但是劝他把马车拿出来,是唯一的希望了——他们一刻不离开这个海岛,她就一刻不能真正放心。

    林三酒求助似的回过头,打算请余渊出马;没想到这一回头,却发现余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得很远了,好像一个过路游客似的,正在眺望着地平线。

    他就是站到海里去,该他上场的时候也得上啊。林三酒主意一定,正要出声叫他,却没想到余渊正好在这时说了一声:“那边有飞船过来了。”

    果然,从笼罩着海岛的乌云层中,一艘小型飞船正好破开了云雾,拽着身后一团火光,在气浪与引擎声中徐徐地落了下来;在十二界的众多飞船之中,它实在算不得什么好飞船,哪怕它仍在天空里,林三酒甚至也错觉自己能听见它身上的铁板在哐啷哐啷地响。

    “垃圾自然得让垃圾车来接,”人偶师站在她身后,幽幽地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来了一辆吗?”

    可那是别人的船,她总不能上去就抢——以林三酒的身手与战力而言,就算没有同伴助力,在十二界中能抵抗住她抢劫的人,恐怕也是不多的,但她就是不愿意。

    或许那艘飞船的主人也和乔坦斯一样,是攒了很久的钱才买下的船,买下时说不定也曾经高兴了很久……

    “我认识那艘飞船,”清久留的声音冷不丁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是副本的船。”

    “副本为什么会有船?”林三酒一愣,问道。

    “来到副本的人都是坐着飞行器来的,”清久留一脸“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的表情,答道:“人进副本以后,那些没了主人,长期被留在外面的飞船,有的被人捡走了,有的沉入了副本里,这一艘就是没人捡走,被副本改作他用的船。”

    ……换言之,就是瞌睡时掉了个枕头嘛!林三酒刚才的犹豫,顿时全都烟消云散了。

    虽然是个破枕头。

    众人连一句商量也没有,就形成了同一个念头:反正他们已经是副本追缉的对象了,正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副本的船,当然是不抢白不抢的。

    “你动手之前,先把大巫女留下来呀,”皮娜不忘小声提醒道,“万一擦到伤到了怎么办?”

    她记得自己变成奴隶时,就没有这么忠心……

    林三酒将大巫女放下来,皮娜自然也就跟着留下来了;人偶师的嘲讽来得很大方,要他出手时则很吝啬,林三酒只转头看了一次天边飞船,再扭回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消失在了自己的飞行器里,连声招呼都没打,更别提帮忙了。

    “我觉得他的日子就很不错,”

    当三人带着一个看热闹的元向西朝远方飞船迎上去的时候,清久留咕哝着说:“我以前也是往哪一倒,几匹马都拉不动我的……现在可好,成了个劳碌命。”

    林三酒胸口里涌上了许多的话,又落了回去。

    “这个……该怎么打劫?”

    在飞船停下后,几人越走越近了;余渊清了清嗓子,不太好意思地问道:“我从来没有当人面打劫过……比方说,具体该说什么?”

    一行三人一鬼站在那一艘近距离上看起来更觉可怜的小飞船前,同一时间意识到了身边同伴们的沉默。

    “说什么?”林三酒总算第一个开口了,“……‘把船给我’?”

    “那你喊一声试试。”余渊立即借坡下了个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隐隐地有点丢人。

    小飞船的引擎才刚熄火,降落板还没放下来;三个人一个鬼虽然是来打劫的,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飞船开门,等着里面的员工探头出来,一时间看着不像是劫匪,反倒像是门童——等飞船终于打开门时,林三酒甚至差点问出一句“欢迎光临”。

    “啊,是你!”

    开门的员工,是一个看起来年近四旬的中年女人,第一眼就将清久留从四人里挑了出来,面色腾地一下涨红了。林三酒刚刚说了一句“把船给我”,她已经抑制不住激动,几步跳下飞船,竟好像完全没听见,眼睛一眨不眨只看着清久留,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出来了,那个,你是下一班去接人的?你……你也来做这个工作了呀……”

    清久留早已不是刚才那一副羡慕人偶师能早退的软懒样儿了。

    “是的,”他低下头看着她,像是对待女粉丝一样,温柔地十分专注,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种暗示。“我现在就得出发了,飞船……哦,谢谢你。”

    女员工因为将钥匙放在他手掌心里时那短暂的一接触,脸色红到了脖子根。

2086

    小飞船呈一节子弹的形状,头部收尖,罩着一大面舷窗,正是驾驶舱;钝圆柱形的尾部里,则是用来装乘客的——别看它外形不大,里面却十分宽敞,至少能装十几个人,足够一行人用了。

    “我刚检修过飞船,一切都完好的,”女员工与清久留说话时,脸上潮热嫣红,让人觉得她都把身周空气给熏腾得湿润热乎了。她已经将飞船交接了,仍然在没话找话似的:“我这次只找到了一个……希望你的运气能比我好。”

    站在船上门边的众人闻言,都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孩子。那个孩子瘦瘦小小,浑身脏灰,看不出来是男孩女孩,脚上连鞋也没有。

    唯一一个能让人肯定的是,这孩子是一个普通人。

    “这孩子是……”清久留挑起一边眉毛,后半句停住了。

    明明是他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在等人告诉他,可是他这样拉长了话音,邀请别人来补上他的后半句话时,却好像在递出一份殊荣,一次垂青——脸色如番茄一样的女员工立刻抓住机会,赶忙说道:“我是在‘市政大厅’世界那里找到这孩子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父母……你或许不必再去那一片区域了,我都找过了,就这么一个。”

    林三酒顿时想起来了。加嘉田说过,副本同时也是普通人的收容所;只是没想到副本这么上心,还会主动派出员工去找。

    “好,谢谢你,”清久留似乎也想起来了,冲她一笑,转身走向飞船:“那么我们回头见。”

    “好、好好的,回、回头见,我明天在B区……”

    早在刚才二人说话时,众人就已经悄悄上了飞船;有了清久留这么占据人心神的一个人在,那女员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船上还有别人,忙问道:“这些进化者是——”

    “快关门,”清久留一步踏进飞船里,小声吩咐一句,早就做好准备的元向西一把就拍在了按钮上。

    小飞船的降落板缓缓地开始上升;足足几秒钟以后,众人依然在和门外的女员工大眼瞪小眼。

    “这些人是谁啊?”那女员工总算清醒一点了,隔着几步喊道:“副本允许他们和我们一起行动的吗?”

    清久留转过身,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那女员工一怔,脸色眼看着又要泛红,飞船板总算在这个时候合拢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好了,我们走吧,”余渊早已自觉地接过了驾驶员这一角色,一边往驾驶舱走,一边以机长的口气吩咐道:“大家去后面坐好,系好安全带,我们将在五分钟内升空。”

    早在一摆脱六个负担的时候,人偶师的飞行器就已经升空了;子弹型小飞船哐啷哐啷、咳嗽着升入天空,跟上了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一起朝来时方向掉过了头。

    “Exodus的位置,我已经传给你了,”

    余渊冲联络器中说了一声,舒展手臂,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当他处于机械器材环绕之下时,简直如鱼得水,仿佛身周不是钢铁与电路,而是他的神经、肌肉与肢体一部分。“这艘船的速度不高,只有四至五百公里每小时,我会全速行驶,你也别走得太快了。”

    联络器那一头好像个坟墓一样,除了阴冷冷的寂静,什么回答也没有。

    “也就是余渊会对付他,”林三酒忍不住心生佩服,小声跟身边同伴说,“同样的话换我来说,他肯定一脚油门人就没了。”

    “你忘了还会有很多挖苦讽刺呢,”元向西提醒道。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对,谢谢你啊。”

    元向西一笑,好像雨后忽绽的枝上白花:“不客气呀。”

    刚才一直老老实实背着大巫女,哪怕在各自坐入座位、系好安全带以后,还要用一只手护着她的皮娜,见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跟人偶师共处,就不怕……唔,我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说。”

    一般情况下,当人说“我不知道这话当讲不当讲”的时候,本质上都是准备讲的一个开场白,唯独皮娜此刻却是真心的,看了看远处驾驶舱,就被担忧给合上了嘴。

    “你说呀,”元向西催促道,看出她的顾虑,还转头喊了一声:“余渊,你把联络器关上。”

    余渊射回来的那一眼,分明是一篇演讲——主题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欲盖弥彰”。

    “我给你们放个音乐吧,”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打开飞船内部系统的广播,将联络器紧紧地挨着播放器放好了。

    当一段富有节奏感的吉他和鼓点,轻盈地充斥在小飞船船舱里时,皮娜才有了说话的勇气。

    “唔,你们可能不知道,与他接触时间长了的人,哪怕不变人偶,也会慢慢陷入神智癫狂的地步,所以……”能看得出来,她已经尽量措辞得很客气、很尊重了,总算没说出“我听说疯狗病传染”。

    林三酒看了看她一脸严肃的忧虑,又看了看元向西,后者脸上尽是不知该作何回答才好的一片茫然。

    一个嗓音低沉的男音仿佛徐徐拉开了帷幕,一片明亮的蓝天投进了跃上云层后的小飞船舷窗里。

    驾驶舱里,余渊的背影披着两肩金阳;大巫女在座位里侧身熟睡着,仿佛一片素白半透明的花叶。清久留有点惊奇地睁圆眼睛,重新长出了几根骨头似的,从座位里直起了腰:“真的?”

    也不知道是被戳中了什么地方,林三酒突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在久别重逢的与初识结伴的朋友之间,她在他们投来的目光下笑得前仰后合,如果没有安全带系着,林三酒十分肯定,自己会鼓涨着、轻飘飘地浮起来。

    乘客舱为了能多装人,空间很窄小,每个座位都紧紧挨在一起;她肩头被大巫女的体温染热了,呼吸着清久留身上浓烈花果一般的酒气,一时间脑海里晕晕涨涨,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坐着,站着,还是正在旋转。

    We’reatrap

    I’twalkou

    BecauseIloveyousomuchbaby

    播放器里,润厚嗓音正在万丈高空之上引吭高歌,远方云层与蓝海之间是一片乌沉沉的黑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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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1/ 第一时间欣赏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作者:须尾俱全所写的《末日乐园》为转载作品,末日乐园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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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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