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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全文阅读

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今天我受到了教育

    我本着一心为民,抛家弃子的心打开了电脑,誓要给大家写一章正文出来,没想到一打开电脑,电脑问我:你最近写到人类农场了吧?我说是。

    你觉得这内容如何?

    挺严肃,挺沉重,挺不好办的。

    那你是干啥的?

    我是一个立志给人民提供娱乐的人民娱乐家。

    那你好意思大周末的发这个吗?你发这玩意你娱乐谁了?你不知道连股市最近都涨了吗?你以为礼拜六谁稀罕看你,你的读者那都是人生老丰富的现充了(电脑原话,不是我拍马屁)。

    经过电脑一番教导,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决定痛改前非,还是把沉重的东西留给周日吧,周日意味着周末就要没了,黑暗就要来了,winteriscoming,很合适,对不对。

2197

    地下农场的监视系统大概也是糅合了特殊物品的科技产物,从原本的一块屏幕中,迅速分生出了枝枝杈杈的金属臂,每一根上又相继打开了一块新屏幕——农场的每一个出入口,走道,都一个接一个地清晰浮现在了屏幕上。

    岩壁与泥土形成的简陋走道上,到处都空空荡荡,没有人在。枭西厄斯还没有来,看起来,楼琴似乎也没有向他报信。

    林三酒记得,他们在进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任何摄像头或监视器,黑暗中连个光点也没有;现在想来,负责监视的“眼睛”,大概也是特殊物品的效果了。

    生长完毕的十几块屏幕,像一片大网似的浮在半空里,颇有几分奇妙;可在场的进化者,谁都没有为它眨一眨眼皮。末日世界里比这更珍稀奇妙的事物,实在是数不胜数,谁没见过几个更神奇的东西?

    会觉得它了不起的,只有普通人,哪怕是接触过进化者的普通人——比如说,此刻在一旁看得嘴都张开了的凤欢颜。

    自己错了吗?林三酒看了看凤欢颜,略有茫然地想。

    只要是进化者,随便拉一个出去,相比普通人来说也是毫无疑义的强者。他们拥有更多的资源,更强大的能力,更广博的见识……自然也能更好地自保。

    这样一群强者,已经有了这么多,在面临问题的时候,想出的解决方案却是继续拿走弱者剩下的最后一点点东西……即使弱肉别无选择,因此愿意被强食,林三酒依然没法说服自己。

    她觉得这一件事的两面,没有一面是正确的。不管是保住农场存续,还是一举将它拔除干净,好像都是在作恶。

    “你是被谁给煤气灯成这样的啊?”清久留冷不丁的一句话,叫她回过了神。

    “……啊?”

    清久留开口之前,先扫了一眼地上的猪。旺根老老实实地趴在一边,被他命令了一声,这才激灵一下,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清久留指了指猪,向林三酒问道:“是它吗?”

    “什么?”

    白猪的颜色居然还能更白一层,实在叫人想不到——与林三酒屠杀时、被人偶师攻击时不一样,此刻旺根的脸上,又是第三种鲜活不同的害怕了。

    看见同类死亡是一种怕,意识到自己将死又是一种怕,而它此刻的怕……林三酒形容不出来。

    她不知怎么,模糊地想起猪此前说的一句话,“我们天生就喜欢干这个”——具体怎么说的她忘了,至少大意差不多。

    “别掉进什么行善作恶的思维陷阱里去,你没发现吗,”清久留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他们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用一部分血换一个平稳生活,对吧?让他们用死亡为代价,你看他们还换吗?”

    “啊?”

    “这群猪从来没有明说过农场的死亡率究竟是多少,对吧?但是从侧面就能看出来了,农场里的普通人可比外面短命多了。”清久留看了看旺根,似乎在等它反驳似的,见它半张着嘴一个字没说,这才继续解释道:“这么多年了,没人强制外面的普通人交配生子,外面的普通人数量没减少,更没灭绝。可是一进了农场,他们就必须要被强迫生育,才能维系数量了……当然说明里面的死亡率比外面高。”

    好像……好像没错,林三酒怔怔地想。她怎么没想到?

    他忽然冲旺根一笑,问道:“你们的抽血,恐怕与一般抽血不一样吧?”

    白猪顿了一顿,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个来回,小声说:“您误会了!我们以前抽血可能是抽得有点多,但是我们愿意改正以前的做法,把生活条件提高上去,抽血的量和频率降下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所以,你们会努力改善条件,使普通人终于能享受上和外界一样的死亡率?”清久留嘲讽地笑了一声,“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各回各家,你们有需要的时候,再上门交易?”

    林三酒几乎能看见,有一个猪早就准备好、并且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理由,险些就要从它嘴里吐出来了,在它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再是普通人,而是进化者的那一刻,又被它拼命给吞了回去。

    “普通人在外面会受进化者欺压”这一个理由,它怎么也不敢当着进化者——尤其是林三酒和人偶师这样的进化者面前——说出来的。

    “外界普通人的日子再难,也没有难到不强制生育,人口数量就会大幅锐减的地步。”清久留倒是好像猜出了它没出口的话,近乎平淡地对林三酒说:“要把你带进猪圈里关起来,你肯定不愿意。不愿意怎么办?告诉你,你在外面就要死,那么‘关起来’就成了一个无奈却可以接受的办法了。创造出一个不接受就更糟糕的极端困境,那么哪怕要做家畜,自然人人也都可以下咽了。”

    “但我们还可以让他们过上比在外面更好的日子……”猪急急忙忙地说。

    最后一个字的音,变成了一道气声,就好像有人不慎踩在一截空皮管子上,压出来的一道气。

    旺根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天花板,似乎还在疑惑为什么天花板的距离忽然一下子被拉近了,拉至了眼前——它是否看见了自己头颅下拽起的一道血桥,以及那具摇摇晃晃、即将倒地的无头猪身,就是一个永远也没人知道的答案了。

    接连两声湿漉漉的砸地响之后,刚才站在白猪身边不远处的清久留,这才总算从一脸血里睁开了眼睛。他使劲抹了一把脸,回头瞪着人偶师,抱怨说:“你倒是提醒我一句啊。”

    “我欠你的?”人偶师冷笑一声,身上脸上依然干干净净,叫人都看不出来他是怎么转瞬之间击断了猪脖颈的。“你是来做演讲的?你多说几句能拉票?水泥钻钻十分钟都找不着她的脑仁,你跟她解释什么废话?”

    后一句话自然又是馈赠给林三酒的。

    “怎么……真的就这样杀了?”她一时也想不起反驳,“那农场里的普通人……”

    “爱死不死,”人偶师截断了她的话头。

    也是,要说世上谁最不在乎别人生死,那人偶师大概能荣登榜首。若是指望他能像当年斯巴安或礼包一样出手帮忙,可是属于做梦没醒了。

    再说,摆在眼下的是一个难题,不是战力高就能帮上忙这么简简单单的事。她所希望的,不是单纯破坏农场;可是她所希望的结果,恐怕天真得无法在末日世界里容身——更何况,现在连时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

    林三酒深深吸了口气,转过了头。

    那一个矮胖会计大概是看谁都没有朝他身上多留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脚下一步一步地往后蹭,不知不觉都退出去好几米远了;此时被林三酒目光一扫,他登时浑身一颤,不敢再动了。

    “……你是农场背后组织的人,”林三酒看着他,低声问道。“现在猪都死了,你有什么想法?”

    她想了想,说:“你们能够给普通人提供一个体面尊严的生活吗?他们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走;不想婚配生育,就可以一个人生活;诚实告知他们抽血的伤害,保证他们有知情权;你们夺走的,曾经属于他们的选择项,也都可以还给他们吗?”

    死去的亲友是回不来了,但是假如丙五三八——不,银河——生活的村庄里,又一次复活过来,她难道真的会选择继续住在农场吗?

    当人们知道,他们获得的猪舍和一天三顿饭,不是农场大发慈悲的施舍与恩惠,而是他们拿鲜血交换回来的,他们还会这样温顺感恩吗?

    矮胖会计考虑了几分钟,抬头看了看在场三个进化者,忽然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在场都是进化者,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说吧。”他挺直了后背,似乎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完全没有对抗的希望,反而生出了平静。“你那一位被猪送去次空间的朋友,我可以替你想想办法,比如向首领申请一下,把猪用来害他的那件特殊物品拿给你,你看看有没有办法再将他救回来。”

    林三酒眉毛一挑,立刻意识到了。“你知道那是件什么物品?”

    “我听说过它。”矮胖会计拢着手说,“我是从没听过进入它的人还能再活着回来,但是如果你仍不愿放弃,那么我就马上打申请。我们能做到的,我们都会去做,因为我能看出来,首领也不愿意与你们结仇。可是不能做到的,请你就不要再强求了。”

    “……你是指改善农场的条件?”

    矮胖会计丝毫没有闪避之意,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对。我们为什么要找猪来打理农场?在农场这个主意刚刚成型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想到要用‘进化者’来吓唬普通人……找上猪型堕落种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它们太适合干这个了。”

    “哦?”清久留说着,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监视系统。

    “不管是农场制度的设计,农场的‘教育’,你在农场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猪的手笔。”矮胖会计摆摆手,说:“我不是要为组织脱责……因为猪的设计和手笔,也是组织乐于见到的。这有利于我们从尽可能多的普通人身上,在尽可能久的时间里,以最高的效率,榨出最大量的血。”

    他看了看清久留,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你刚才说,为什么不让他们在家待着,

    我们上门去交易……对于这个问题,答案是明摆着的,和为什么不能改善农场一样。”

    清久留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不好奇。

    “改善了农场的条件,给了他们知情权和选择权,与他们进行公平交易,换句话说,把他们当人看的话,那么必不可少会有两个后果:一,组织要增加巨量支出;二,收上来的关键物质一定会比现在少。”

    “而这两个后果,没人会喜欢。”矮胖会计慢慢说道:“他们面对我们的时候,有什么抵抗力呢?疫苗技术已经出现了,普通人已经是疫苗原料了,这件事我们今天不做,明天也有别的进化者要去做。他们生在了一个无力自保,无力讨价还价的弱者地位上,这就注定是他们的命运了。猪说要改善农场,只不过是怕你们杀了它。普通人的生死是由我们决定的,可我们的好坏却不由普通人决定……这种情况下,哪怕给了他们一时一地的施舍,也随时都可以因为需要再收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从三人身上扫了过去,最终落在林三酒身上。

    “改良农场,是将希望寄托在强者的道德感和自控力上。彻底摧毁农场,把人送走,是将一堆肉重新放回了案板上,等下一个人伸手来拿……更别提你要结下多么可怕的仇人。除非你能让每一个普通人都立刻进化,否则你无法改变现实。既然无法与现实和组织相抗衡,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加入进来,享受疫苗呢?余渊、疫苗,与普通人,你选择哪一边?”

2198

    ……不论怎么想,这似乎都是一个死局。

    在矮胖会计话音落下的短暂片刻里,林三酒仿佛坐在一个万花筒的中心,世界在脑海之外不断旋转着;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每次一个看似是解决之道的答案才一浮起,就立刻被层层缠缠绕的黑暗给重新拽入水下。

    确实,她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个现实。

    她没有力量对抗枭西厄斯,不能永远保护每一个普通人不受进化者的盘剥利用,也不能构建出一个没有传送的理想世界……矮胖会计所说的一番话,可以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怀疑,猪所承诺的改良农场是一个靠不住的虚话,”林三酒忽然苦笑一声,说道:“我向你发问,原本是有用意的。”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无数屏幕下的一台机器,机器上此刻正亮着一个绿色光点。

    早在林三酒命令猪通过广播,面向每个农场分部寻找凤欢颜和恒星的时候,她就亲眼见过一次,旺根是怎么操作那台机器的了。尽管她所剩无几的意志力差点被人偶师给击成碎片,可是一个手指尖那么大的意识力,总还是挤得出来的。

    旺根死了,谁也没发现广播系统就这样悄悄地上了线。

    “你打开了广播?”矮胖会计发现了她的视线所向,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了。“你说的那一套改善农场的话……也是为了让农场里普通人听的?”

    林三酒点了点头。

    她希望普通人能知道他们的真实处境,知道他们有哪些选择,可她最终发现,意识到现实的人,却是自己。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矮胖会计也苦笑了一声,“他们知情与否,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既然普通人无力制约抗衡,那他们就是疫苗原料而已……我们并不害怕他们的知情,更不害怕他们的反抗。”

    他的表现也印证了这一点:他明知道此刻广播系统依然开着,他说的每个字都会被普通人听见,但矮胖会计甚至没有一点缓和委婉的意思。

    “你让他们听见了真相,反而是一种残酷。”矮胖会计摇了摇头,说:“他们此前全心相信着猪的谎言,认为自己是在建设一个属于普通人的天地,那么哪怕吃苦,他们也甘之如饴。生活或许艰苦,但他们充满希望。可是如今他们知道真相了,又不能改变现实,未来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下清醒的痛苦了。”

    做快乐的家畜,还是清醒地承受痛苦,似乎也是一个颇有历史的思维实验题——林三酒知道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可是其他人呢?

    是不是真像矮胖会计所说,普通人还是继续活在谎言里更好?

    “对不起,别怪我说话直接,我只是觉得我不该浪费你们的时间,说些空话。”

    矮胖会计这时才飞快地扫了一眼人偶师——后者很少有这种放任苍蝇杂鱼嗡嗡乱叫,自己却无从插手的经验;此时就算来个傻子,也能意识到大厅里阴沉沉的气氛,正像暴雨前凝结的乌云一样,逐渐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别看这家伙其貌不扬,却在短短几分钟里,既用余渊保住了自己一命,又尽可能用言语打消了农场被毁的可能性……即使林三酒什么都清楚,但她破不开死局的话,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该走了,”清久留忽然轻声说道,随即指了指屏幕。“你们看,那个出口。”

    屏幕上是一个幽暗的山洞洞口,好像是通往七个分部的道路之一。此时在一团昏暗里,林三酒勉强只能看见洞道口处,由外面投下来的一小片浅浅的、指甲边似的淡光——淡光里,仅有一双人脚投下的影子;人脚以上的,都淹没在了昏暗中。

    ……有人正站在洞道口。

    只需看一眼,只需稍稍一想“有可能是枭西厄斯的身体管家”,林三酒就觉得体内像是豁开了一个大洞——她好像又像上次一样,正从高空里往下跌,呼啸寒风疯狂地往体内空洞里倒灌,令她的神魂都紧缩起来了,强风下无处躲藏。

    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她连体温都不由自主凉了下去。

    这一次没有乔坦斯了;他们一行人若是再次对上了枭西厄斯……

    可是,那么多普通人怎么办?

    “现在没有时间了,”清久留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看了一眼矮胖会计,说:“你要是不喜欢他们的做法,咱们大可以做好准备再回来。他枭西厄斯能从此住猪圈里?再说,有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对吧。你都惦记上了,他们好不了了。”

    “我怎么就成贼了?”林三酒都忍不住回了一句,短暂地从纠结犹豫里被拉出来了一瞬间。她刚一转头,矮胖会计好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开了口。

    “我这就向首领申请那一件【单向通道】,你们放心离开也没问题,我会请组织直接将它发给你。都到了这一地步,我想你也能看出来,我们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耍没有必要的花枪。”

    “中央车站寄存柜,”林三酒不必多说,矮胖会计就明白了,立即点了一点头。

    “寄存证会通过纸鹤给你。”他保证道。

    人偶师阴沉沉地盯着屏幕,脚下一时没有动。直到清久留又好言好语地请了他一会儿,他才终于有了反应,往大厅另一头装着大海的玻璃墙上看了一眼。

    在经过林三酒身边时,一阵又冷又浓的香粉气,仿佛掐上喉咙的一只冰凉的手。在分不清是气味、阴影还是温度的一片风里,林三酒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认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人,又有几个会在这时留下来给他杀?”他又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同一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则合情合理,放在自己身上则哭天抢地……”

    他回头看了看矮胖会计,笑了。“对吧?”

    矮胖会计面色唰地一下白了下去,几乎是与林三酒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空气里骤然浓重起来的杀机——林三酒实在没想到,同一件事她今日竟不得不连做两次;那一条钢鞭像毒龙一样裂开了空气,在尖锐呼啸声里砸上了矮胖会计的肚子,抢先一步将他高高地打飞了出去,不可避免地在半空里溅开了一道血花。

    人偶师却直到现在才抬起了手,只是慢条斯理地梳理了几下手腕上的羽毛,看了林三酒一眼。

    “你突然激动什么?”他的半个笑也是阴沉沉的,“看把你的好朋友打得多狠。”

    林三酒使劲揉了一把脸,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你……你刚才不是……”

    人偶师理也没理会她,扭头就走了。

    清久留抬步跟了上去,没忘记一直在旁边瑟缩着的凤欢颜;他冲小姑娘露出了一个笑,刚说了声“你来”,凤欢颜就已经像是被狸猫迷着了一样,直愣愣地跟了上去。

    林三酒又看了一眼屏幕,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人偶师只需一抬手,整片玻璃墙就像受到了爆破似的,登时化作无数天光下的晶亮碎钻,纷纷扬扬地落向了下方的大海;海风又凉又沉地灌进了大厅里,吹乱了林三酒干涸了血迹的半长头发。

    当矮胖会计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时,她也来到了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我让你活着,不是因为余渊。”林三酒垂着眼皮,看着他,说:“我直接向楼琴要那件东西,也是一样的。”

    矮胖会计呼吸粗重,手捂着肚子,面上尽是细汗。

    “我可以杀了你,但仅仅因为我可以,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去这么做。”林三酒低声说,“强大,与具有自控力、责任感和良知,

    是不冲突的。”

    矮胖会计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他终于再次苦笑起来,气息断断续续地说:“我自从进入末日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要知道,其他人可未必像你一样。”

    “我知道。”

    林三酒说完,转身走向了海风。她的每一步,似乎都比上一步更沉;清久留把话说得很好听,但她知道此刻她所走的每一步的本质——不过是在逃跑而已。

    那么多普通人,未来要遭受的苦难,她没有能力管,也没有勇气管——或许苍生本来就不是她的责任,但是在看见苦难时转开头这一点,仍叫她生出了强烈的不适。

    毕竟农场里的普通人数量太大了,更何况还不止是这一个世界,楼琴说有三个世界……

    林三酒想到这儿,忽然脚下一顿。

    她看了看正在徐徐靠近的Exodus,又转头看了看后方的矮胖会计。

    “喂!”

    林三酒冷不丁叫了一声,好像把他惊了一跳。“我问你,人类农场有多久了?”

    矮胖会计愣了愣,小心地应道:“至少也有七八个月了。”

    “多少血,够产一支疫苗?”

    “是要提纯血液中的关键物质,才能制造疫苗……”矮胖会计茫然地说,“据我所知,一支疫苗大概需要300-600毫升的血,取决于血液内的关键物质含量。”

    还是清久留叫了她一声,才将林三酒从沉思中唤回了神。

    “该走了,”他歪着头,看了她一眼。

2199 纸鹤里响起来的声音

    【我的人生理想职业是通缉犯】被关上之后,就好像是刚从暴雨里走出来,脱去了一层沉甸甸雨衣似的——明明都已经用了它这么长时间了,玛瑟以为自己早该习惯才对,但每一次关上它,都要忍不住松上一口长长的气。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Karma博物馆里的兵工厂分部早就已经被撤销了,据说是因为末日世界模型激活了,不知道这个传说有几分可信,不过玛瑟依然不敢放松。她在过去的几年里,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如今遭受重创的兵工厂,旗下能人异士依然多得足够将她置入万劫不复之地。

    玛瑟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好像被宫道一给摆了一道——如果“宫道一”真的是那個年轻人名字的话。要不然,她只不过是进入兵工厂抢了一件东西而已,怎么自己所有的资料都被兵工厂给掌握了?

    一开始她还以为,兵工厂是不是有了她的生物信息素一类的线索,所以才能够像跗骨之疽一样阴魂不散地追踪着她;但是在上一个世界里,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兵工厂之所以能叫她吃这么多苦头,全因为他们知道了一件本不该知道的事。

    ……玛瑟绝不会离一个名叫“卢泽”的少年太远。虽然他们不知道,卢泽其实早就已经不在“卢泽”体内了。

    只要把握了这一点,不管是设陷阱还是守株待兔,自然手段要多少有多少了。

    但是宫道一明明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有什么理由再背后刺刀呢?

    玛瑟无声地叹出了一口焦热烦躁的气,再次抬头看了看头上碎片似的蓝天。

    这里是她反复踩点后才确定安全的一块地方,正好处于两个末日世界模型中央的夹缝里,被一片浓郁密林给包裹住了,她偶尔会来这里歇歇脚。此刻头上被树枝绿叶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里,也如往日一样平静。

    没有,还是没有。

    不管玛瑟关闭【我的人生理想职业是通缉犯】多少次,等多长时间,她始终没有接过半只纸鹤——更别提来自于林三酒的了。

    玛瑟不是没有试着给林三酒发过纸鹤。但是她也不知道兵工厂究竟在自己身上种下了什么样的机关,每次她发给林三酒的纸鹤都顺利飞走了,再回来的时候,纸鹤身后就已经坠着追兵了;有时是赚赏金的进化者,有时是兵工厂的战斗员。

    她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林三酒的纸鹤而已;她猜测,或许唯有把属于林三酒本人的纸鹤重新再发回去,她才能顺利与对方联系上……可是,林三酒是还没能来到Karma博物馆吗?

    这么久了,她总不会还没有拿到一张签证,或者找到一个大洪水服务商吧?

    玛瑟又等了半个钟,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草叶。她失望了太多次,此刻甚至连一丝沮丧的力气也生不出来;她只是麻木地顺着每一次出林子的路往外走,尽量想走得快一点,好让肩膀上、耳旁那些阴暗低语跟不上她,被甩在身后。

    万一林三酒出了意外……

    万一她抢劫兵工厂,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

    玛瑟匆匆加快了脚步,像奔逃一样小跑在了那条被她自己踩出来的小道上。在许许多多的念头与低语里,有一个是她最害怕的。

    卢泽死了,她如今又成为了一个真实的,有血肉的活人,那么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卢泽之死,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算了?

    就算卢泽是她此生此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亲人,可是失去亲人的人,也不只有她一个,总需要慢慢学会接受——

    玛瑟的脚步又一次加快了,仿佛逃命一样,想从那个念头笼下的影子里逃出去;她匆忙着急之下,除了脚下深深浅浅、植丛繁密的地面,什么也没顾上,所以当她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愣愣地站在山林中的一块空地上,阳光从林茵里落下来,空气,灰土,鸟鸣声和Karma之力,包裹围绕着她,像一圈圈流光。

    明明在来的时候,Karma之力还没有蔓延到这儿的……

    玛瑟愣了几秒,低下头,弯着腰,过了好一阵,终于容许自己低低啜泣了一声。

    再避也没有意义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或许这也是个好事,玛瑟自我安慰道。

    她不用再担心Karma之力,就意味着她能去的地方多了,能做的事也多了。至于未来等着她的因果报应……

    在刚刚得知卢泽已死后的那一段日子里,玛瑟每天看见的世界,好像都是血红色的。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是谁,任另一种愤怒的、残酷的黑暗成了促使她行动的动力——因为如果不让它接管身体,她可能连床都起不来。

    如今想想,她是做了不少……恶事的,她甚至无法对紧咬自己不放的兵工厂产生怨恨。或许正是因为她先一步犯下的恶,她才引来了宫道一。

    玛瑟怔怔地穿过Karma之力,一步步地往前走,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审判,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审判或许未到,但另一种熟悉的、扑棱棱的声音,却猛然一下叫她抬起了头。

    她不是期待过甚,产生幻听了吧?

    怎么可能——玛瑟精神一振,目光在林间天空搜寻了一圈,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在此时此刻见到一只纸鹤,正从蓝天里笔直地朝她降下来,落在了她伸出的手上。

    “玛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是林三酒。“我这里有一封发给你的纸鹤。”

    怎么回事?

    “具体内容我不能告诉你,只能告诉你,发信人是个女人。”那声音继续说道,“前一阵子有个进化者,放了个信号拦截装置,结果不管相干不相干的,一股脑拦截下了大量纸鹤。那进化者好像人已经死了,如今信号拦截装置和纸鹤都落在了我的手里。你如果想要这个信的话,你就来黑石集找我交易吧,我收费不贵。”

    ……难道是林三酒?

    玛瑟的手都在发颤,等她走出山林,坐上了飞船,仍旧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船。莫非她苦等了这么长时间,原来是因为林三酒的纸鹤被拦截了?

    等等,她先被Karma之力碰上了,随即几乎是马上就接到了可能与林三酒有关的消息……难道说,她的因果报应居然不是恶果,而是一个善果?

    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玛瑟都像是走在梦里。

    她是如此充满希望,又是如此充满恐惧。她就像赶命一样,大步流星地冲到了黑石集的交易地点,一路上不知撞怒了多少人;可还有一两米远的时候,玛瑟却不得不坐下来,使劲缓了一会儿气,才颤抖着抓出几个钱币,走向了那个地上的小摊位。

    “玛瑟?”

    林三酒的声音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如同记忆中的一样。“我已经来到Karma博物馆了,你在哪里?我们约在哪里见面好?”

    ……那一瞬间,就好像分别后的这么多年,只是一场又长又沉重的梦;她们不过才分开一小会儿,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找到她就好,找到她就好。

    玛瑟紧紧捏着纸鹤,低着头,连路也看不清了,走几步,就要抹一把脸。

    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在她播放纸鹤的时候,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女人忽然转头朝她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无声无息地跟上了玛瑟。

2201 单向通道

    什么意思?

    哪怕皮娜又解释了一遍,林三酒觉得自己还是没太听懂。

    屏幕上的影像,说白了只不过是像素排列而形成的,非要说跟什么有关联,那也是屏幕颗粒、图像处理芯片或者屏电路才对;它怎么跨越空间,与被抛在身后远方的大厅里的某一个人联系上?

    “我也不知道,但是反正我能感觉到,屏幕上的,我们看见的‘影子’就是与大厅电梯里的人相连的……就好像,他是站在屏幕后面投下的影子一样。”对于闻所未闻的现象,皮娜似乎也无力再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或许是他的什么特殊能力吧?”

    “在他的影子出现之后,他不是马上破坏录像的,”清久留沉吟着说,“他等了起码有五六秒钟,录像才断掉。也就是说,他当时做出了决定,要与未来某一块屏幕上自己的影像连接五六秒钟……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应该不是为了追踪,”

    这句话忽然从角落阴影里响起来,惊了林三酒一跳,这才发现原来是元向西——他没有活人气息,整个鬼轻荡飘忽,驾驶舱里又没开灯,她一时还真没发现元向西也在。

    元向西瞥了她一眼,显然对她的反应不大高兴,继续说:“如果是为了追踪的话,他连接的时间越长越好才对啊。更何况,都过去这么半天了,后面也没人飞上来嘛。”

    连他的神色,都不再像以往那样轻盈无牵挂了,眉头紧紧皱着;看来枭西厄斯给他留下的阴影也相当严重。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宗教,”大巫女忽然缓缓地开口了,“在众多教义之外,教众认为凡是有神的图像所在之处,既能受到神的怜悯与拯救。普天之下,自然无处不是神的国度,但唯有被他图像所保佑的地方上的人,才能在死后被接去神的天国。”

    “我对蠢人干什么信什么都不感兴趣,”人偶师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那个鬼东西可能是通过自己的图像,在施展某种能力,或者做了某件事?”

    清久留点了点头,说:“这猜测倒是有道理,‘与图像连接’这件事本身,并不是目的。”

    “那他通过图像干了什么?我们都还好好的。”林三酒来回看看朋友们,问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别忘了,我们在大厅里与那个矮胖会计说话时,他的图像也在屏幕上。”

    “你想要救那些普通人的心情,估计是瞒不住了。”清久留耸耸肩,拉来一把椅子,跌坐了进去。“就算他的影像不是为了查看情况,那矮个儿也会报告的。”

    大巫女虽然没在场,却似乎对大厅里发生的事已经一清二楚了。

    “救普通人?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不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声音沙哑地笑了一声,说:“且不说你是否有力量去救,你怎么知道他们想要被救?”

    林三酒忙解释道:“你不清楚,之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想离开,主要是因为农场用上了八头德的广播能力。他正好是我认识的人——”

    “谁正好是你不认识的人?”人偶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谁投胎技术这么好?”

    ……他好像比自己临走时暴躁多了。

    不过此刻几乎每个人的情绪都很糟糕;他们或许是躲过了一次枭西厄斯,但应该由余渊坐进去的驾驶座位却是空的,躲不掉。

    “广播不广播的,我不管,”大巫女摆了摆手,说:“但无论是否有广播,人类中天生就是有一部分人嫌自由烫手的。哪怕不幸生而为人,他们也会不断地寻找一条通往农场的路。如今农场已经出现了,就永远会有家畜。不论你告知他们多少真相,你如何为了他们着想,都抵不过他们心中‘没有人管’的恐惧。”

    林三酒张着嘴,过了几秒才说:“或许吧。可一定还有更多的人是希望被救的……”

    “你怎么知道?你把农场的猪都杀了,广播了真相,闹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想走的人自然会趁这个机会走。自愿留下来的,你无法从他们自己手上救自己。”大巫女梳理着肩膀上的流苏,慢悠悠地说:“你或许觉得我偏激了。我与你是不同的人,我认为世界上既然有农场主类型的人,那么就必然有家畜类型的人,没必要棒打鸳鸯。你却相信一个‘人应为人’的世界……这一点上,我挺欣赏你。假如世界上人人都能天真一点,都能理想主义一点,那么或许压根不会有末日了。”

    她顿了顿,又说:“你可别误会,我说这么多,并不是因为我怕事想避风头。如果有机会对枭西厄斯动手,你大可以算上我一个。”

    这一句话,才将林三酒从再次感受到的、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的茫然里解救出来。

    她苦笑了一声,也愿意顺势换个话题:“那太危险了。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能力竟然可以达到他的地步……简直是神通,所以才无所不能。”

    仿佛枭西厄斯的阴影真切地笼上了驾驶舱一样,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声息都静了下去。人偶师、大巫女都已经算得上是进化者中顶层的战力了;这自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吃瘪的时候,可是能叫他们如同婴儿一样连半点反抗余地都没有的,枭西厄斯还是第一人。

    女娲可以阻止他吗?可是女娲凭什么要阻止枭西厄斯?

    假如数据体还在的话,它们能够编写血液中的关键物质吗?只要有了关键物质,枭西厄俄斯就拿普通人没用了吧?

    林三酒坐在一片寂静里,脑海里却是嗡嗡地一团乱;以至于当沙莱斯忽然响起警告的时候,她甚至到了第二遍才听清楚——“‘林三酒的飞行器’正在靠近,目前距离,二十千米……”

    “什么?”皮娜一愣。

    林三酒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她的飞行器!她都差点忘了,那架同样装配了沙莱斯系统的飞行器,原本是由余渊驾驶着的,跟她一起停在了草崖上后,二人就进了农场……等一下,难道余渊没出事?他驾驶着飞行器追上来了?

    “对方请求通讯,是否接入?”

    林三酒背上泛开了一片热汗,手脚却是凉的,哑声喊道:“接入!”

    然而响起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音。

    “林小姐,”对方近乎平静地说,“你忘在农场的东西,我帮你送过来了。还有一件【单向通道】,我会一起留在飞行器里给你。前方六十里处有一个礁岩岛,请你到那里去拿你的东西。”

    “等等——”

    林三酒话才开了个头,那人却已经掐断了通讯。从沙莱斯给出的航空图上,那个小小的、代表着飞行器的光电,蓦然一加速,就从Exodus身边急速消失了。

    楼琴的速度竟然这么快……说明她也一直在留意着情况吧?

    在猜到枭西厄斯要来的时候,楼琴都没有扔下她离开;但是在发现来人是自己的朋友时,楼琴却突然切断了通讯。

    林三酒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不明白她心情的。

    楼琴确实已经将能力所及的都做了;她越顾念着往日的情谊,林三酒此刻就越难受。当初看起来充满的、能将进化者拯救下来的疫苗计划,此刻不止踩着一地血肉,还蒙上了一层可疑——楼琴和枭西厄斯的目标或许是一样的,但动机却绝不可能相同。

    否则的话,他们已经有了这么大量的疫苗,为什么不派发呢?

    救进化者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为什么不能忍受细水长流式地从普通人身上采血?

    所有的疑惑与问题,在随着他们靠近礁岩岛的过程里,都在渐渐褪色,暂时消散了;Exodus很快就降落在了礁岩岛上,当林三酒果然遥遥看见了那一架灰色飞行器时,她再没忍住,反手就抓住了离她最近的皮娜的胳膊。

    “没关系的,”皮娜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一定能救回来的……吉人自有天相。”

    在她的朋友之中,明知道可能性不大,也愿意说一些空洞而温柔的话来安慰她的人,或许皮娜算得上是第一个。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飞行器门。

    一个类似于书本大小的长方形木框,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位上。

    【单向通道】

    在激活后,马上就会形成与周围环境一般无二的形态,成为周围环境中的一部分。比如在人行道上,它就会变成一截红砖路,一旁还有绿树;在游泳池里,它就是一截水,底下还有相同模样的瓷砖地。若非机缘巧合或天生好运,人很难分辨出成形后的本物品,所以目标常常会毫无警惕地走入本物品中。

    与真正环境不同的是,一旦踏入本物品后,目标就只能从唯一一个出口离开,到达另一层次空间了。

    据说那一层次空间里没有光,没有氧气,温度极低,且充满了各种宇宙间的力场乱流,是任何生物进入后都无法存活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无人可以从那一层次空间中生还,才被选做了本物品的目的地。

    所以请千万记住激发物品的地点,不要自己走进【单向通道】噢。

领导,我申请调休

    下一章巨鱼鱼鱼鱼鱼长,目测没有个4千字写不完,可是我今天好困……要不然就先放我一马,周六就不休息了,明天晚上补新章昂昂昂昂(此处有一个呵欠)……吧。

    (抹去眼角的泪水)领导明天见?

2202 对次空间下手的办法

    【单向通道】被激活以后,还真是挺危险的:因为连激活它的林三酒,都找不到它在哪了。

    不光是用肉眼难以区分,哪怕是黑泽忌教她的感知技巧、皮娜的观察力,甚至是大巫女的意识力,都无法从周围环境中把【单向通行】给找出来——他们站在海岩之间的一大片野草地上,海浪击打着远方礁岩沙滩;云层沉沉泛乌的淡青天空下,各人目光来回扫过空旷天地,脸脸茫然,竟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单向通道】的痕迹。

    要不是在激活之前,皮娜叫了一声“等等”,然后赶紧拿出一桶不知道为什么存在容纳包里的油漆,在地上泼了一滩作为记号,恐怕林三酒现在连做实验都不安心了。

    “这也算是生物吧?”林三酒抬起手,手中是她刚刚连根带泥一起挖出来的一团野草。“我扔进去看看。”

    “手别越过油漆啊,”皮娜颇为担心地提醒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团平平无奇的野草上了,然而没有一个人能说上来,它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在半空中,再也没有落到地上的。

    看起来,哪怕是“不会自己往前走”的野草,只要一进入【单向通道】,也依然会被强制性送入次空间里去。

    “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啊,”林三酒叹了口气,“那怎么看结果?”

    “等等,”清久留忽然说道,“根据描述,次空间里除了力场乱流,什么都没有,对吧?”

    毛斯应了一声:“对啊。”

    “那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用上。”清久留冲他点了点头,随即大步走到林三酒身边,掏出了一根蜡烛来。

    “你记得这个吧?”他看着林三酒,说:“我们望进【单向通道】时,看见的草地,天空,岩石,当然都是【单向通道】的伪装。那么只要点燃这根【真相之蜡】,我们或许就能看清楚对面次空间的原貌了。”

    林三酒想了半天,才回忆起了当年在看见维度裂缝之前用过的【真相之蜡】,顿时精神一振,使劲在清久留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清久留推测得不错,【单向通道】尽管十分隐蔽,但它的伪装效果在【真相之蜡】的光芒下也依然像融化了一样渐渐消退了。就像被什么黑洞给侵蚀吞噬了一样,一团翻搅浮腾的黑暗逐渐出现在了天地之间——一点草绿色从那团黑渊里一闪而没,再也看不见了。

    那团野草好像在刚才的一两分钟里,被力场乱流给撕扯成了碎屑。

    众人盯着那一团异界入口似的黑渊,一时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把人本送进去吧?”林三酒想了一会儿,倒是有了个主意。“它或许不算是生物……如果用根绳子什么的系上它,把它送进次空间里去找余渊的话……”

    “人本是什么?”毛斯问道。

    “是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见过呢,喏,就是这家伙。”林三酒说着,已经将人本从“种子”里又掏了出来。

    一同被装在“种子”里的老太婆,焦躁不安地扭来扭去,好像打算要让自己挤进林三酒手里,让她不小心把自己拽住去似的;林三酒使劲“推”了她两把,才算把她按了回去。

    林三酒的意识力所剩无几了,只好请大巫女抽出一点,当成一根杆子,推着人本往【单向通道】里走;然而人本那一颗空白平整的头颅,才一转过去,刚对上不远处的黑渊,就登时像是发了狂一样,使劲挣扎扭打起来,仿佛恐惧得连靠近也不愿意——假如能叫出声的话,或许连人耳膜都要刺破了。

    “算了,回来吧,”林三酒叹了口气。

    若是以强制手段,人本躲不过被推进去的命运;可是瞧它怕成那样,恐怕就算推进去了,它也支撑不住多久,到头来丢了人本,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道它也算是一种生物?”大巫女皱着眉头,意识力往回一拽,将它重新推给了林三酒。“长得这么难看,要我说,不妨就推进去试试。”

    “你不知道,它可好用了,没了它还真怪不方便的。”林三酒十分珍惜地将人本收了回去;众人又一次面临束手无策的状态了。

    在短暂的沉默中,人偶师忽然转头看了元向西一眼——后者激灵一下,登时跳了起来,赶紧往林三酒身边走了几步。

    大概是怕人偶师未出口的主意在众人之间传染开,元向西想了想,抢先提出了一个建议:“生物不能存活,那么非生物可以存在吗?我们如果扔进去一个……比方说,一个呼叫器之类的东西,它会被力场乱流搅碎,还是会维持完整,在次空间内继续发出呼叫音?”

    林三酒眼睛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余渊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如果他用上什么办法,暂时保住了性命,那么他听见呼叫声的话,说不定会循声找回出口呢?”

    她也知道,这个想法里九成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希望;但是再离谱的办法,也总比束手无策强。

    “我可以用意识力将呼叫器保护起来,”大巫女也主动提议道,“看看意识力会不会被乱流耗损,同时也不耽误向次空间里发出呼叫。”

    虽然她和余渊之间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交情,却好像也在短短数天的相处里,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几分欣赏喜爱。

    一旦有了计划,众人的动作相当之快;他们没有呼叫器,没过半分钟,大巫女已经用意识力将一只不断尖利鸣叫的闹钟包裹起来,投入了【单向通道】里——饶是东西一丢进去,她就迅速切断了意识力联系,也依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就像被什么给咬了一口手指似的。

    “如果没有及时切断的话,恐怕我整个意识力之海都会一起被拽进去,”当皮娜问起来的时候,她轻声解释了这么一句。

    有了意识力保护,那闹钟被卷在翻滚的黑渊里,时隐时现,沉沉浮浮,始终在持续不懈地铃声大作;哪怕隔着【单向通道】,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物品描述中只说次空间中没有氧气,如今看起来,能让声音传递的气体,似乎还是有的。

    林三酒等了一会儿,心脏都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被蛛丝样细的一线希望提拎着,另一半在控制不住地身体深处里沉。她眼睛都睁得酸了,可是闹钟后方乱流汹汹的黑暗里,继续涌来的,却只有更深浓的黑暗;别说余渊了,甚至见不到一点点黑暗以外的杂物。

    “那一层意识力果然正在被不断蚕食,”大巫女淡淡地说。“看样子,最多再坚持个两三分钟,闹钟本身就要开始遭受销蚀了。”

    大巫女的意识力自然是普通物件所远远不能比的,假如她的意识力也只能坚持个几分钟……林三酒闭上眼睛,微微吸了口气。余渊身上有什么防护类的道具吗?她想不起来了。只不过就算是把特殊物品扔进去,又能坚持多久?

    在无数股力场乱流的推搡波荡之下,众人甚至没有等到意识力彻底被销蚀,那只闹钟就被推入了黑渊深处,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一开始,闹钟的尖利鸣叫还能隐约被捕捉到;但是没过一会儿,次空间再次恢复成了一片缓缓翻滚的沉重黑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林三酒茫然地站了几秒,几乎是木然地,从卡片库里找出了一件很寻常的防护道具,激活以后,扔进了黑渊里。

    她其实压根没抱多大的希望——【单向通道】所连接的次空间,如果连防护道具也无法破坏的话,那也不会得了“单向通道”这么一个名称了。

    果然正如她所预感的一样,那件泛着一圈淡淡白光的防护道具,才刚一跌进黑渊中,白光霎时就暗了下去,摇摇晃晃,闪烁不定,仿佛时日无多了;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防护道具就被一波一波汹涌的力场乱流给吞没入了黑暗深处。

    “怎么办?”林三酒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咕咚一下坐在地上。“扔什么进去都不行……余渊难道也……他不会的吧?他头脑机敏,反应也快,不会呆呆任那黑渊蚕食他的,对吧?”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她,大概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此刻应该说什么才好。

    明明只不过是次空间而已;不论是她的“空间跨越”,还是跟在母王身后穿行宇宙时,她都是见识经历过不少——

    等等。

    林三酒腾地一下抬起了头,动作大得让她颈骨“咔嚓”一响。

    “次空间……”她喃喃地说,“母王……洋葱宇宙……”

    “失心疯?”人偶师和善地补上了第四个词。

    “不,不,”林三酒急急地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们跟着斯巴安——诶呀你们当时都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宇宙空间不是一大块的,它是一张一张叠合起来,好像洋葱一样的!大洪水之所以能将人从此处传送到彼处,正是因为大洪水就相当于宇宙空间上的一个破洞……”

    她被众人或疑惑或狐疑的目光看得不耐烦,干脆使劲甩甩手,说:“总而言之,我有个办法试试!”

    如果这一个办法还不行的话,她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当画师被叫出来的时候,林三酒简直像给小孩解释数学一样,巨细无遗地讲解了一遍。“你看见这张空白卡了吗?”她举着一张【扁平世界】所产出的空白卡,问道:“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在卡上画过一个巧克力蛋糕?”

    画师点了点头。

    “你画在卡上的巧克力蛋糕,会出现在另一个次空间里。”林三酒尽量明白地说道,“你看看那团黑渊……看见了吧?我现在需要你在卡片上画出一个裂洞,那个黑渊的裂洞。”

    画师脸上刚才的了然,变成了惘然。

    “我需要那个次空间裂个洞!”林三酒急急地说,“只要它有了裂缝,那么按逻辑来说,次空间里的人或物,都应该像遭受了大洪水一样,掉入另一层宇宙空间里去——假如余渊仍然活着,那他就能从黑渊里脱身了!”

    “也就是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毛斯赞叹地说,“总是会跳出盒子看问题。”

    理论上,林三酒的办法或许可行,但是现实却很快就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在深深浅浅的黑暗里画出裂洞,这倒是不难,画师很快就画好了;但是众人等了一会儿,卡片上透出了白光的裂洞画面,却始终没有出现在不远处的黑渊次空间里。

    “你也没办法选择,让画出来的东西出现在哪个次空间里,对吧,”清久留很快就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轻声问道。

    林三酒使劲抹了一把眼睛,以鼻音“嗯”了一声。

    “【真相之蜡】就快要烧完了,”毛斯沉吟着说,“让我试试吧。我以前抓到过一种动物,最喜欢在空间上打洞,叫‘南归雁’……我操控着它,把它逼进去试试。只要在保护罩被销蚀完毕之前,打出一个洞来,就算大功告成,对不对?”

    “你有南归雁?”林三酒这一下可以说是惊喜过望,甚至都有点结巴了:“那、那大巫女……快,保护……”

    “你支使谁呢,”大巫女斜了她一眼,走了近来。“多亏你走到哪儿就要把朋友交到哪儿,才撞上了一个毛斯。”

    林三酒小声笑了一笑,赶紧催促毛斯:“好了吗?南归雁放进去了吗?”

    毛斯艺高人胆大,双脚踩在油漆记号上,几乎都快越过去了;林三酒赶紧拽着他的衣角,看着他慢慢向油漆记号后方推过去了那一只无形无色,完全透明的南归雁——或者说,在她眼里根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它很害怕这个环境,”毛斯头也不回地报告道,声音都喜悦了几分:“所以在拼命地撞击着次空间……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把它撞裂了!”

    太好了,林三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算是救下余渊的第一步……

    林三酒一边想,一边不经意地往旁边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凤欢颜不知何时也悄悄从船上下来了,站得远远的,正小心地看着众人在做一件她肯定看不懂的事。在船上的时候,她已经得知了母亲的死讯,自那以后,凤欢颜的眼眶总是红红的……

    但是此刻的凤欢颜,脸上神色却不是悲伤无措了。

    她一直遥遥盯着毛斯,满面陌生和茫然,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

    怎么了?没有人把毛斯介绍给她认识吗?

    毛斯都已经上船这么久了……

    林三酒顿了顿。

    她转过头,看着面前男人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抓着的衣角。

    等等,毛斯是……是谁来着?

2203 那是什么东西

    害怕得近乎疯狂的南归雁,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撞击,顺着毛斯的身体和衣服,传达到了林三酒的手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连她也能感觉出来,次空间里裂开洞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怎么回事?

    林三酒甩了甩头,感觉头脑里总算是又清楚起来了。

    与清久留、人偶师之类的朋友比起来,确实,她与毛斯相识的时间还不长;他虽然上船已经好几天了,可是如果没人想起把一个普通人介绍给进化者认识的话,想想好像也是正常的。

    尽管相识不久,毛斯却已经帮了他们很大的忙;要不是在车站大厅里机缘巧合跟他搭上了话,林三酒和余渊恐怕识不破凤晌午的伪装,也就无法一路跟着她找到地下农场去了。

    只不过潜伏农场的期间,他一直跟着大巫女等在船上,直到众人停船下来拿【单向通道】时,他才跟着下了船,所以一时之间,还真叫林三酒差点忘了他的存在——就好像她在驾驶舱里时,一时没想起来元向西,结果被那个活鬼给吓了一跳。

    “打开了!”毛斯突然叫了一声,欣喜之意才刚刚冒了个头,却紧接着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所有的力场乱流都在朝裂洞里涌过去——”

    “你千万别被吸进去了!”林三酒心中一紧,赶快牢牢拉住了他,探头朝【单向通道】里扫了一眼。“当初我们在【荤食天地】里时,就见识过一次这样的维度裂缝,甚至可以把楼房、山头都抹平,吸进裂缝里去!”

    刚才那一片深深浅浅、缓缓翻滚的黑渊,此时变成了急流一样的黑河;尽管次空间里没有光,外界的光投进去,却也让人看清楚了那一道道被高速吸去同一方向的无数暗流。

    “你们两个快退回来,”同样经历过维度裂缝的清久留,见状赶紧叫了一声。

    “我现在还不能收回南归雁,得靠它感觉一下……下一层空间似乎也是生物不能存在的地方。”毛斯也晓得厉害,示意林三酒先从【单向通道】的油漆记号前退开,自己脚下却还没有动。“没有光线透出来,对不对?一般没有光线的地方,也是不宜生物存活的地方。”

    林三酒心里一沉。她虽然脚下退远了些,目光却一直紧紧盯在急速流过的无数暗流上;此时听了这话,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期盼着能看见余渊被吸走,还是期盼着看不见余渊的存在才好。

    “我什么都没看见,”大巫女摇了摇头,说:“那团草,闹钟,你扔进去的道具……简直像是融化了一样。”

    人偶师的脸上一丝神色也没有,好像冰块雕出来的一样。“我也是。”

    “会不会是还在深处,还没出现?”皮娜这一句明显是安慰人的话才一出口,立在【单向通道】前的【真相之蜡】,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骨肉都融散了、化成一滩的蜡里,再也亮不起光了。

    随着蜡烛光一消失,天地之间的黑河也顿时泯没了,就像有人啪地一下关上了窗。

    长风,灰海,乌沉沉的天,礁岩与野草地……重新完整了,就像从未被打扰过一样。

    “这下可好,就算余渊还在里面,我们也看不见了。”元向西苦笑了一声。

    毛斯却仍然站在油漆记号上,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的时候,神色十分严肃。

    “蜡烛光虽然没了,这件事却还没完。”他沉声说,“南归雁这种生物的习性,你们了解吗?”

    林三酒点了点头,说:“我听说过一次,可能有记得不清楚的部分……无论它被放在哪个空间里,它都会拼命在空间上钻洞,寻找一条回家的路,是不是?”

    “没错。”毛斯说着甩了甩手,没忍住一咧嘴,好像吃痛了似的,说:“我们这个空间不是它的老家,次空间自然也不是。按理说,它在钻开一个洞之后,应该穿过那个洞,继续前往下一层空间才对……我正是想要借用它的这个习性,去感知下一层空间环境的。”

    “然后呢?”连元向西都紧张了起来。

    凤欢颜仍是一脸又茫然、又迷惑的神色,目光在元向西和毛斯之间扫来扫去;她一会儿眯眼看看林三酒、元向西或皮娜,好像要从他们脸上找什么东西似的,一会儿又愣愣盯着毛斯,仿佛毛斯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远远超出她词汇量的天书。

    林三酒在心里记下了一笔“要介绍二人认识”,随即注意力就被毛斯给引了过去。

    “刚才它正要穿过那个洞,继续往下一层空间里去的时候,却好像突然受了惊似的,没有我的命令,自己就迅速游回来了,一头钻回了我们所处的这个空间里。”毛斯举起一只酒袋模样的小皮囊,说:“别担心,我已经重新把南归雁装起来了,不会在这个空间里乱来的。但是让我迟疑的是……”

    “下一层空间里究竟是什么情况,才会让南归雁主动往不是家的方向退走?”清久留接上了他的话。

    “对,”毛斯点了点头。

    不知是怒火还是急躁,令林三酒简直想要笑了。

    “你是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一个生物不能存活的次空间给打了个洞,可能让余渊掉进去了,”她感觉自己浑身皮肤都在隐隐发热,恨不得叫起来才好,“但是下一层空间却更危险?”

    “现在也不能肯定……”毛斯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刚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却猛然神色一震——他急急地朝【单向通道】所在方向一转身,扬声喝问道;“你们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皮娜茫然地说。

    “有东西进去了!”毛斯说,“从打破的裂洞里,有东西钻进刚才那个次空间里去了。”

    没有人问他“你怎么知道的”,大概是到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毛斯的战力虽然不算顶高,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手段却是无穷无尽的,他能隔空感知到另一个次空间的状况,实在不奇怪。

    “能主动钻进去的,应该是生物吧?”元向西一怔,向他问道:“既然那生物进入了一个生物不能存活的空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林三酒只觉自己眼一花,在天地间蓦然看见了一瞬间的重影——看见重影的显然不只有她,因为元向西才说了一半的话就断了,变成了:“怎么回事?”

    “那是……”皮娜低低地叫了一声,“是【单向通道】吧?”

    刚才还丝毫让人察觉不出来的【单向通道】,此刻它所形成的那一部分环境,正在猛然震颤——就好像有人从天地景物中剪开了一块后,迅速把画布位置挪来移去似的,一部分天空、礁岩和海面不断地歪斜开来,露出了背后一模一样的现实景物,形成了众人眼中的重影。

    “怎么回事?”清久留向毛斯扬声问道,“为什么【单向通道】在不断摇晃?”

    “……那个东西正在冲击着它,”毛斯眯着眼睛,盯着眼前不断摇晃的重影,说:“那东西从下一层空间里,钻进了次空间,又从那个次空间里,找到了【单向通道】,想要进入我们的空间里……就像一个不会钻洞,只能伺机而动的南归雁一样。”

    那她只要把【单向通道】收起来就行了吧?

    林三酒念头才转到这儿,毛斯却已经一步迈过了油漆记号,头也不回地喊道:“别担心,我替你们抓住它!”

    “等等——”

    毛斯一扬手,手臂已经长长地伸向了前方;那一刻,林三酒急得简直心脏都快扑出来了,正要冲上去将他拉回来,却被大巫女一把按住了肩膀。

    “没关系,”清久留低声说,“那生物堵在了【单向通道】另一头,他不会跌进次空间里去了,毛斯判断得很对。”

    “他似乎抓住什么东西了,”一直没出声的人偶师,忽然嗓音凉凉地提醒了一句。

    在林三酒抬起头的那一刻,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视野里仍然是不断重影的天地,以及毛斯的背影;但是黑泽忌教给她的那一个感知方法,却让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正在冲撞挤压着【单向通道】那一个小小的出入口,几乎快要把空间维度都压弯了——而且,那好像还是它的一点点。

    在千头万绪接踵而来的片刻里,她压根不知道凤欢颜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

    那孩子胆子不大,平时更是不敢往大巫女和人偶师在的地方去,此刻却静静站在众人旁边,伸手点了一点林三酒的肩膀。

    “什么?”林三酒匆匆一回头,注意力就又转开了。

    “……前面,你看前面,”凤欢颜带着木然的表情,轻轻叫了一句,“姐姐。”

    林三酒忽然顿住了,慢慢地朝她扭过了头。

    “姐姐,是我,让我过来,”凤欢颜面无表情地说,“你让它抓住我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2204

    ……礼包?

    是、是礼包?真是他?

    凤欢颜话音落下后那一段仿佛极漫长的时间里,林三酒明知道自己应该有所反应,有所行动,不该呆呆立在原处才对;然而好像周遭环境里的一切都漂浮着退远了,只剩她自己,和她又想相信、又想退怯的欣喜与害怕。

    即使知道看不见礼包,林三酒的第一反应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扫上了前方天地间不断震颤着的重影。

    她不能完全理解礼包如今的存在形式,可是不论他变成了什么形式、什么模样,林三酒只是想要再次看见他,再次将他迎进自己的怀抱里。

    只不过此刻落入眼里的,自然不是记忆中的那一个季山青了。

    那一大片像画布似的景物,反复震荡扭曲着,甚至渐渐产生了一个弯曲面,从现实里硬生生地拉开了一线漆黑缝隙,好像快要压不住底下的庞然大物了。

    林三酒刚才以为那只是有什么东西要冲撞着挤出来,可是如今再仔细一看,她却意识到了:毛斯虚空张开、又紧紧握住的手,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抓住,可却在一点点往后拽,就好像捞到了一网鱼的渔夫,正在咬牙慢慢将网拉上来似的。

    她猛地眨了眨眼。

    ……毛斯是什么东西?

    刚才礼包是借凤欢颜之口,问了这么一句话的吧?

    “姐——”

    凤欢颜又张开了嘴,大概是她刚才怔忪痴然、没有反应的那短短片刻,令礼包着急了,这次凤欢颜的声音都提高了点;林三酒终于从那一种神魂恍惚中激灵一下醒了过来,一只手闪电般地袭了上去,一把就按住了她的嘴。

    “……诶唔。”凤欢颜依然尽忠职守地在她手掌下把音发完了。

    “嘘,”林三酒做了个口型,示意礼包不要再出声了——她的动作是冲着凤欢颜做的,也不知道礼包能不能感知到,但是在提心吊胆地松开了手之后,凤欢颜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总算没有再叫一声“姐姐”。

    林三酒迅速扫了一眼毛斯的背影。

    ……没有,她和余渊在车站大厅里根本没有遇见一个名叫毛斯的人,更不是靠他帮助才跟上凤晌午的。

    尽管这个意识清清楚楚、冰冰凉凉地压在脑海里,同时却还有另一个执着的念头,在拼命地提醒她,不对,毛斯确实是她认识的朋友,他们的相识经历、共同回忆,好像就在意识的水面下浮着,只要一伸手就能捞起来——再说,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也能作证,毛斯是个人,是她的朋友;否则的话,怎么会连人偶师和大巫女都辨别不出,他其实竟不是个人?

    林三酒站在两个念头的拉扯中,使劲闭了闭眼睛。

    不,她在下飞船之前……没有见过毛斯这个人。

    这并不是说,她脑海中没有毛斯行走在Exodus里的景象,没有他与自己一行人一起吃饭喝酒的画面;但正是这些感觉再真实熟悉不过的记忆,反而令林三酒意识到,毛斯是在他们下船后才忽然出现的人物。

    因为她不记得自己以前有过这些记忆。

    假如换作世界上任何一个另外的人,恐怕都很难区分“记忆”和“关于记忆的记忆”这二者的区别;可林三酒对于亲人与朋友,存在着近乎病态的渴望和执着——和每一个朋友相处的每一段时光,都是将她暂时从无尽黑海里短暂打捞起来的暗月光和浮木舟,她细数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了。

    毛斯是在众人下船之后,忽然出现在他们之中的,而且看起来,至今依然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存在产生怀疑。

    她,以及她身边每一个进化者的认知,似乎都是在不知不觉间被修改了。

    ……他原来连人也不是吗?那他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清久留这时问了一句,令林三酒一激灵,转头发现他朝凤欢颜抬了抬下巴,应该是在问她凤欢颜刚才说了什么。

    “她问我,前面被抓住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连林三酒也佩服自己,居然能立刻用同一组关键词,表达出了不同的意思。凤欢颜刚才声音很轻,何况此刻场面喧嚷哗然,元向西还在一叠连声地出主意,即使身旁都是进化者,也未必能听得一清二楚。

    换句话说,她的朋友们是否听清楚了,倒还不是问题所在;她唯一一个要瞒住的,只有一个人。

    “我们也不知道,”清久留果然信了,向凤欢颜解释了一句:“看看毛斯一会儿抓出个什么吧。”

    他这样机敏聪慧的人,居然到现在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久之前分明还不认识毛斯。

    “是的,我去看看,”林三酒拍了拍凤欢颜的肩膀,稳住语气说:“毛斯说不定需要帮手。”

    她没给朋友们一个阻拦她的机会,话音未落,大步走向了【单向通道】——毛斯明明头也没回,全副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了不断震颤的次空间里,可是林三酒还没等走到他身边,他就扬声喊了一句:“你来了?我没事的,暂时还用不着帮手。”

    站在他的身后,林三酒依然强迫自己笑了一笑。她回忆着自己刚才与他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尽量不敢让任何蛛丝马迹浮现在声音里,问道:“那东西个头很大,是吧?你知道是什么吗?”

    毛斯的眼睛里浮出了亮幽幽的,针尖一样的光点。

    这个人或许是假的,但是他眼中那一种想要获得它、打开仔细验看的兴奋,却真实强烈得叫人难受。

    “暂时还不知道,”他喘息了一声,笑着说,“不过,很快就可以了……”

    林三酒点了点头,语气里充满担忧。“你当心些,你离【单向通道】太近了!我看着简直心都吊起来了,来,我抓着你,你千万别再往里走了,我怕你出意外——”

    说着,她就好像刚才一样,自然而然地朝毛斯背后伸出了手。

    她手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武器,能力也没有打开,此刻确确实实就是一只想要保护朋友的手——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太古怪了,直到真正抓住他之前,林三酒什么心思都不敢妄动。

    毛斯的眼珠,忽然往眼角里挤了一挤。

    仿佛有冰块跌进了林三酒的小腹里。

    自己露出马脚了?

    毛斯似乎就要朝她转过头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林三酒突然生出了一个清楚无疑的念头:等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自己恐怕就会彻底忘记这份怀疑;她会继续以为毛斯是她的朋友,眼睁睁看他抓走礼包。

    礼包,假如那一头真是你的话——

    林三酒的念头才刚刚一浮起来,【单向通道】连接的次空间就遭受了一次至今为止最具破坏力的冲击。

    伪装出来的那一块画布骤然在半空中一抖,随即从中央拧了起来,拧出了一个凹陷;那凹陷仿佛有吸引力一样,将【单向通道】伪装出的所有景物,都搅碎成了各种颜色的像素,鲸吞一般迅速将其全部吸了进去,空中再度出现了一团空荡昏暗的次空间。

    在那一瞬间里,毛斯刚刚转了一半的脖子,忽然就变成了再次目视前方的状态,就好像上一帧和下一帧之间,被人剪切掉了一幕的电影,两个场面之间接不上了。

    “居然……”他带着惊奇的两个字,也成了他说出口的最后两个字。

    林三酒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后背。

    甚至在最初的那一个瞬间里,她真的就像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跌进【单向通道】里一样,老老实实地什么也没做;“居然”二字之后,“种子”能力就发动了。

    “毛斯”就像是一张扯下来的人皮套装似的,浑身皮肤五官头发,都被向后拉扯着,吸入了后背上那一个小小的、通往“种子”的入口;转瞬之间,他整个人就已经被吸成了长长一条影子,在林三酒的手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干了什么?”大巫女第一个有了反应,噔噔几步赶了上来,面色又惊又疑又怒。“你将他收进种子了?那可是毛斯啊!”

    “为什么?”清久留在林三酒和【单向通道】之间来回看了看,“难道你打算放那边的东西进来?但为什么要对毛斯下手?”

    “让他出来吧,”皮娜求情说,“时间久了,是不是对他不好?有什么误会,放出来再说……”

    林三酒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一时间浑身都像是在发烧似的;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干的事情,更不敢相信自己成功了。她想要看看“种子”里,“毛斯”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东西,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正要张口的时候,人偶师却低低地说话了。

    “你们看,”他阴阴沉沉,仿佛没有情绪一样。“地面上……那是一个人的投影吧?”

    众人慢慢地低下了头。

    一个没有身体连接着的黑影,此时正投在林三酒脚边的草地上。在没有阳光的乌沉沉云层下,黑影边缘却锐利而清楚。一双脚踩在油漆记号上,腿拉向了后方;四处空空荡荡,哪里都没有投下影子的人。

    “我想,这东西应该是枭西厄斯的一个小手段。”林三酒呼吸都有些不稳了,说:“还有……【单向通道】那一头,是季山青。”

2205

    林三酒万万没有想到,“毛斯”的存在居然是这样一个牢不可破的概念,哪怕在草地上出现了一条黑影之后,她的朋友们依然一时不能接受毛斯是枭西厄斯的造物。

    “……礼包是谁?”皮娜茫然地说,“这跟毛斯有什么关系?”

    “那个,你说的‘枭西厄斯的手段’,是指这个黑影,对吧?”元向西说着,从地上黑影旁连连退了几步,“那为什么你要把毛斯收进去?”

    “根本就没有毛斯这一个人!”

    林三酒一时间又好笑、又好气,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有一天需要自己去把他们从虚假认知里摇醒了。“我们在下船之前,根本就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叫毛斯的男人。他是枭西厄斯创造出来的手段,我怀疑他改造了我们的认知和记忆,才会让我们以为他一直以来是我们的朋友。相信我,我会对朋友下手吗?”

    林三酒说完转眼一看,在人偶师的冷笑还没化成言语之前,就立刻打了个补丁:“我会对朋友下死手吗?”

    哪怕是她被什么孢子一类的东西给控制了思想时,她也绝不会伤害朋友的性命——考虑到对方几人可能以为自己又被控制住了,她必须得加上这一句。

    “我的记忆里……我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大巫女垂下眼皮,想了想,浓金近褐的长长睫毛,笼下了一片阴影。“但是既然是你说的,我就信你一次。”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你是怎么知道的?”

    “礼包提醒我的,”林三酒赶紧解释道,“他通过凤欢颜之口问我,毛斯是什么东西,我这才激灵一下被提醒了。”

    “如果枭西厄斯是通过这个影子,建立起了一个我们谁都没产生怀疑的人物假象,那么你拿掉的只是最表层的威胁。”清久留虽然看着仍然将信将疑,却不妨碍他从理智上接受它,分析它。“……因为影子还在。”

    影子此刻依然沉幽寂静,稳稳地钉在地上;影子头部的位置,正遥遥看着【单向通道】。

    少了毛斯的拖拽,【单向通道】所露出来的昏暗次空间里,此时呈现出一片平板板的空荡,仿佛是有人用指甲从世界上刮擦下来了一片漆,露出了背后灰暗光秃的冷漠。

    她看不见礼包,没了【单向通道】的伪装作参照之后,她连现在次空间里正在发生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是的,礼包必须赶快出来。”林三酒低下头,盯着影子,说:“然后我们要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哪怕明知道在此地多留一秒都是极大危险,但是要她在礼包仅有咫尺之遥的时候转头就走,她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要不要让其他人先走?可是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人,却是最需要留下来的……想到这儿,林三酒不由朝凤欢颜扫去了一眼——却不想,那孩子正怔怔地摸着自己的嘴巴,看样子竟好像已经与礼包重新脱开了联系。

    林三酒心中咯噔一下,叫了她一声:“凤欢颜?”

    “嗯?”凤欢颜蓦地抬起头,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离人偶师、大巫女不过几步之遥,差点脚下一软坐下去。“我、我……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刚、刚才那个纸人呢?”

    礼包果然已经不在她身上了——林三酒刚要扭头再去看【单向通道】,却又突然转了回来。“你说什么?什么纸人?”

    “你、你们刚才还在跟它说话的那个……”凤欢颜没想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脸色倒是白得和纸人有一拼了。“我还以为是、是进化者的什么神奇物品……你们一句一句地,跟它说得有来有往的,我以为……你们都能听见它说话,就我听不见……”

    “毛斯是个纸人?”元向西愣愣地张圆了嘴巴。

    “殡葬用来烧的那一种?”皮娜一时好像连应该害怕枭西厄斯都忘了。

    “不……就、就是个纸的,”凤欢颜尽量解释道,“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纸上剪出来的人形……随便画了眼睛和鼻子……你们不、不知道它是个纸人吗?”

    沉默都好像僵硬住了的那短短片刻后,林三酒终于往“种子”里看了一眼。

    老太婆正蹲在“地上”,凑在一张软薄的、勉强才能看出来的人形纸片旁边,脑袋一会儿拧过来,一会儿扭过去,仿佛受那人形纸片身上什么气味所吸引一样,令人想起反复扑打在灯罩上的飞蛾。

    正如凤欢颜所说,那人形纸片做得十分随便,胳膊一长一短,没有脖子,不知道是从哪张纸上漫不经心剪下来的,脸上用圆珠笔画了两个圈,圈下是一条弧。

    人形纸片的肚子部位上,写着“毛斯”。

    ……就好像枭西厄斯需要往他们身边扔一个“毛斯”,于是顺手撕了张纸,剪形、画脸,一共也不会超过三十秒;好像他们这样一群人,在枭西厄斯看来,也只够让他花费一张纸、三十秒罢了。

    当她把人形纸片扔在地上的时候,刚才笼罩着众人认知的迷雾,似乎终于彻底退干净了。

    “就是它……你们和它说话的时候,它是立在地上的,”凤欢颜结结巴巴地说,“然、然后,林姐你抓起它,把它放在了那个油漆记号上,它就自己抬起了手……”

    什么?

    “不,是毛斯自己走过去的才对……”皮娜喃喃地说,“她是之后才抓住了毛斯的背后衣服……”

    这也是林三酒印象中所发生的事。

    “除了凤欢颜之外,我们看见的都是一样的过程,”清久留将碎头发抓向了脑后,神色凝重了。“说明我们陷入了一个集体性的幻觉里……不,不止,一个人对‘毛斯’所做出的合理化解释,恐怕也会影响到其他所有人。”

    “如果是枭西厄斯编造的幻觉,很难保证我们之间没有一个人察觉不对。”元向西安静地说,“而被我们自己反复解释、反复合理化后的幻觉,会让每一个人都越陷越深。对吧?”

    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好像在饶有兴致地听他们分析。

    “通过屏幕画面的连接,他的影子投在了我们身边,幻觉开始了。”林三酒也想明白了,“所以当时唯一不在驾驶舱的凤欢颜,才没有受影响……”

    为什么毛斯有“南归雁”?

    因为林三酒自己,知道南归雁是一种可以在空间上打洞的动物;没有比这个解释更合情合理,容易让她取信的了。

    她猛地一扭身,避过地上影子,冲到了油漆记号旁,向半空中那一块灰暗无光、面无表情的虚空喊了一声:“礼包!”

    “礼包究竟是谁?”

    “他是我——”林三酒闭了闭眼,才继续说:“他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把他丢下了。”

    “但是……”皮娜犹豫地说,“那个枭西厄斯……”

    林三酒看了看地上黑沉沉的人影。

    黑沉沉的人影也扭头看了看她。

    她倒吸了口气,差点往后踉跄一步;随即才意识到,那影子似乎仍然一动没动,好像只是她眼花了。

    “礼包,”林三酒再难以抑制心中焦灼了,她知道,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恐怕他们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余地;一切能够自由行动、自以为逃脱的想法,都是枭西厄斯允许他们拥有的幻觉。

    “礼包!你听得见吗?”

    海风卷起了她的嘶喊声,扯碎了,零零落落地扔在大地上。

    “你如果听得见,给我一个回应!你需要我做什么?我怎么才能帮你过来?”林三酒一声一声地喊道:“是因为空间的出入口太小吗?你可以只过来一小部分吗,就好像在Lava世界时一样?”

    凤欢颜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她在喊完每一句话之后,都要往自己脸上看一看,又要失望地转过头去。

    “我可以‘空间跨越’,”林三酒突然灵机一动,回头扫了一眼自己的伙伴们,寻求意见似的说:“我一个空间一个空间地走过去,走到礼包身边,再把他带回来……”

    她一个肉体凡胎,要怎么才能抓住无形无体、只是一团天量数据的礼包,林三酒也不知道;但哪怕只是在层层空间渐次打开的过程里,只是与季山青短暂地擦肩而过,从神魂意识的边角与尽头里,轻轻划过他的指尖,她也愿意冒险,也觉得值得了。

    “你需要帮忙吗?”

    废话,这是当然的——

    林三酒刚要回头,身体就僵住了。

    有人站在她背后,站在她与人偶师、大巫女、清久留等人之间。

    “你看,我原本是想再看一会儿的。你们这群人还是蛮有意思的,尤其是次空间里那个,是我还没见过的一种……生命形式。”

    林三酒低下了眼睛。

    那一道黑影不再是孤零零、没有身体的一道影子了。

    这一次,枭西厄斯甚至连认知幻觉都懒得再用了。

    被撕下来的一张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奔跑在绿地上的足球运动员,高高举着双臂,仿佛是在胜利中高呼。

    杂志封面立在黑影脚上,看起来简直有几分可笑——就是这样一张纸而已,甚至还不是他本人。

    “那么,就让我把它拉过来吧。”

2206

    声音未落的那一瞬间,甚至连一个完整念头都没成型,林三酒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与“再次和礼包失散”相比,只有一个可能性是更坏的:礼包被枭西厄斯捉住。

    在骤然爆发的力量推动下,她猎豹一样扑跃出去,伸手抓向了【单向通道】;它被激活以后,就成了无所不包的一大片区域,若要重新把它收起来,而不是让自己跌落进去,就必须由发动人在心中重复一遍当初激活时,默念过的那一句话。

    “拜托,把余渊送回来。”

    念头一闪而逝;下一秒,林三酒就地一滚,重新跳起了身,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胸骨——她成功了,【单向通道】已经被收成卡片了,否则的话,她不可能从【单向通道】的空间内部脱身出来,踩上对面草地的。

    “你在干什么?”

    那一个好像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可以是大象嗥叫,也可以是金属碰击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为了逃跑而热身吗?”

    ……什么?

    她手上,什么都没有。

    有一瞬间,林三酒还以为卡片掉了;她刚刚要低头,就立刻硬生生地重新将目光拉升起来,盯在了不远处直立着的杂志封面,以及它投下的一道影子上。

    那一道影子,正好压进了【单向通道】里。

    “你不会以为,我连一个物品的控制权都拿不到吧?”枭西厄斯似乎笑了一笑,但很难让人确定;杂志封面的人脸上,自然不会给出任何线索的。“特殊物品的限制条件,对你而言,是无法跨越的终点,不可质疑地划定了物品效果的范畴……但是我嘛,只需要把不喜欢的限制去掉就行了。”

    说去掉就能去掉的限制,还叫什么限制?

    林三酒怔怔站在原处,目光一时好像黏在了【单向通道】里的次空间裂口上。收起物品的条件都满足了,却仍不能触发它的回收;她跃进了【单向通道】里,又什么事也没有地跌了出来……它就好像蚌肉被海鸟挑净吃完的一个空贝壳,此刻只能一动不动地为枭西厄斯提供一条抓出礼包的路。

    “你……你怎么办到的?”

    林三酒此刻只能希望用对话,来尽量拖延住枭西厄斯的脚步,给礼包多争取一点时间了。他那么聪明,办法那么多,只要有一点时间就能脱身的吧?

    “我解释了你也听不懂啊。”枭西厄斯的声音里没有半丝嘲讽,因为他说的恐怕确实是事实。“这个世界上,如今没有多少能阻止我的限制了……比如,谁说它一戴上去,就再也拿不下来?”

    “它”是指——

    林三酒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喀嚓”。

    像是瓷盘被拿起来时忽然开裂了,又像是什么钩子或锁芯终于撒了手。她从没听过这一个声音,更别提还离自己这么近,好像就在耳朵边上……

    明悟照进脑海的时候,她的手也闪电般地扑上了自己的脖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松松系在脖子上的绷带就因为承托不住【皮格马利翁项圈】往下滑的重量,与它一起跌向了地面——那只陪伴了她多年的金属项圈,无声无息地裂成了鹅卵石大的碎片,在漫展舒卷的白色绷带中,散乱坠落在野草里。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哪怕在被收走了全部物品的【医疗系统】里,也依然顽固地守在她脖颈上的项圈;物品说明里那一个除了头被割下来、否则拿不下来的项圈……掉下去了?

    怀着不可思议,林三酒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远处的朋友们,仿佛想要向他们求证一下,自己看见的是不是现实——这一眼,就立刻让她忘记了项圈。

    元向西躺在地上,身体陷入了沉重的、死寂的静止里;那不是一个活人没有动静时的躯体,却更像是死人再也没法动起来的尸体,尽管他二者都不是。

    清久留点了点头。

    有一瞬间,林三酒还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可是下一秒,她就意识到了,清久留的目光焦点并不在自己身上,而在自己身后某个很远的地方。

    “不肯来一杯吗?”清久留举了举空空的手,好像握着一只杯子似的。“那你不介意我喝一杯吧,拉芙?”

    ……什么?

    皮娜正在洗脸。她站在一侧,弯着腰,一把一把地从什么也不存在的空气里捧出水,泼洗在自己脸上,手指划圈,打出了谁也看不见的洗面奶泡泡。她洗得认真之极,好像要把皮肤、五官都慢慢地,打着圈洗下来,洗得只剩雪白头骨。

    人偶师坐在地上,伸出来的一只黑色漆皮长靴上,隐隐闪烁着一线笔直的光。他呼吸平稳,面色平静,乍一看,一点异样都没有;可是几秒钟过去了,他唯一的动静就是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变成了一个——一个活人娃娃——一个人偶。

    大巫女是唯一一个仍然与现实世界挂着一点点钩、还没有完全被扯断联系的人;只是她此刻遭受的,恐怕是林三酒想也想不出的痛苦——即使隔着这么远,林三酒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大巫女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牢笼。

    在那一个快要分崩离散的牢笼里,乱流似的意识力如同无数凶猛野兽,正在一次次冲击着大巫女,仿佛想要将她冲成千疮百孔,奔逃而去。

    唯一一个没受影响的人,是正缩着肩膀、小声呜咽的凤欢颜。对枭西厄斯而言,或许凤欢颜与地上的草,石头,都没有本质区别,不值得他分神去动一动手。

    “你……”林三酒张开口,涌上喉咙的,却是一阵阵痒意。这一幕幕都太过荒谬了;上一次,枭西厄斯起码还是降临在了一个人身上,这次却只是一张纸罢了,连老太婆都没有拿出来——如此荒唐可笑的事,她怎么能够不发笑呢?

    “你究竟做了什么?”她哑声问道。

    “你的礼包被抓过来以后,能看懂我在他们身上做的事吗?”枭西厄斯饶有兴致地问道,“它应该可以吧?连我伸过去继续打破空间墙的力量,都被它捉住了,一边抵抗我,一边试图要……唔,分解我的力量?你还有这样的亲人,挺有意思。”

    他还不知道礼包可以解读数据——礼包还在反抗,他果然可以对抗枭西厄斯!

    林三酒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的双腿软了下去,还是地面陷了下去,只是摇摇晃晃地,快要站不稳了;她跌跌撞撞地从影子身边退开,仿佛不敢再看一样,喃喃地叫道:“礼包,快跑,跑啊……”

    “他哪还跑得了,”枭西厄斯说,“在他之后,就轮到你们了。”

    伴随着【单向通道】的骤然一震,林三酒“咕咚”一声,跌坐在了那张杂志封面后方的地面上。

    几秒以后,她一边死死盯着前方的纸与黑影,一边悄悄地向不远处的大巫女伸出了手。

    在她强忍痛苦的挣扎里,大巫女刚才依然以惊人的意志力,在一次次地向林三酒做出无声的口型;因为她的五官都被痛苦扭曲了,以至于林三酒看了几遍,才终于确认了,大巫女是在说“过来”。

    重重的一下,大巫女沁着冷汗的手,就打在了林三酒的手里。一小团不知道被她用了多大力气才终于重新驯服的意识力,仿佛一片雪滴入了热油,立时就消融在了林三酒的手心里。

    “听我说,”

    林三酒的脑海里,紧接着就响起了大巫女断断续续、备受煎熬的声音。

    “我有很多……很多记忆都还在慢慢恢复,所以我才想起来……当年我在‘意识力星空’里,被他下手之前,刚刚打听到了一件关于他的事。”

    除了美国政治之外,我另一个兴趣是养植物和种菜。说起来,为什么我盆栽的香菜叶子红了?是因为害羞吗??在座各位老农能不能讲讲自己的经验?

2207

    由意识力传递的讯息,突破了时间与语言的限制。

    就好像千万点色彩各异的油彩一齐落在了纸上,退后几步,才发现是一幅完整画面一样——每一滴意识力里包裹着的信息,也正是在同一时间里,在林三酒脑海中迅速组成了一段又一段的话。

    “‘枭西厄斯’只是一个代号,这个代号下包括了很多东西,是不是?有……有很多身体管家,有那个‘老太婆’……现、现在这个鬼影……”

    尽管传递信息的方式很奇妙,但大巫女所受的痛楚折磨,却也跟着她的意识一道,清清楚楚、一刀一刀地割在了林三酒脑海里。

    “可是在一切的最初……在‘枭西厄斯’这个代号还没产生的时候,发生的事是很简单的:一个人进化了。在【概念碰撞】这个能力之外,他还进化了另外一个能力……”

    这是大巫女打听到的,还是她推测出来的?

    林三酒迅速瞥了大巫女一眼;那样注重仪容的大巫女,此刻浑身坠着金色丝绦的裙子上,挂着断草、染着碎绿;她低低地“呜”了一声,在草地上翻滚了半圈,像猫一样弓起了后背。

    远处,皮娜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犹豫了半秒,又继续仔仔细细地在脸上抹起圈了。

    “进化的能力名称,我不知道,只是根据你们告诉我的讯息,结合当年我打听到的内容,我有一个大概猜测……枭西厄斯的另一个能力,可以让他获得别人身体的控制权,利用别人的身体与能力……当然,这只是那个能力最初的版本。后、后来……你也知道了。”

    后来的枭西厄斯,可以创造出一个完整而真实的生命,为那生命编造出一段历史,让他一日一日地生活着,保养照顾着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无知地等待着枭西厄斯的“降神”。

    “我打听到的,是一个非常模糊的传说。有这样一个进化者,发展出了类似于‘一魂多身’的能力……身体越多,就越强大。那么在这一个不断发展出新身的过程里,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最开始一个发展出‘一魂多身’能力的人。那个最初进化时,突然获得老天眷顾的平常人。没了他,就什么都没了。”

    是了,如果能找到最初那一个发展出能力的进化者,找到枭西厄斯的“源头”,那个“零号病人”的话……或许比方打得不对,但林三酒已经彻底明白了;一阵阵冰凉的肾上腺素冲击得她浑身发抖。

    “所以,最初的那一个进化者,也是‘枭西厄斯’拼命要隐藏起来的人。我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弱点,”大巫女说到这儿时,甚至在痛苦中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喘息着说:“就算我们找到那个人,对方恐怕也是我们早已无法理解的水平了……但是你记得吗,任何进化能力,任何特殊物品,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

    那是——

    “威力越强,限制越大。如果把最初源头上的那一个进化者称为A的话,A的能力,肯定是有限制的,而且是极大的限制。”

    林三酒迅速看了看不远处的影子与杂志封面。

    “事到如今,枭西厄斯是否还会受此限制,我也不知道。但是除了试一试,利用他的限制脱身之外,我们还有任何别的办法吗?”大巫女的语气,既像是苦笑,又像是愤怒,“……那个限制,根据我打听到的,是‘若是被人知道了最初的身份,能力就会减弱’。”

    明明是一瞬间就铺展完成的讯息,林三酒却觉得她此刻顿了一顿。

    这就是为什么如今的“枭西厄斯”,也依然很不喜欢被人知道他的存在的原因吗?

    “……A的名字,是‘府西罗’。”

    从林三酒握住大巫女的手接收信息,到听见“府西罗”这个名字,再到发现草地上的黑影不知何时已经投在了自己身边,总共也才过去了两三秒钟。

    那一道黑影的头部,正好静静地压在了她和大巫女之间,就好像在屏气凝神地听着她们究竟在说什么悄悄话。

    喉咙里下意识流出的那一声低低惊呼,几乎是完全没受林三酒控制的。

    ……被发现了?

    枭西厄斯能够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声音吗?

    “礼、礼包呢?”她知道此刻绝对不能呆呆地坐着,任枭西厄斯把情况弄明白——她不愿意去想自己已经暴露了的可能性——哪怕在惊惧慌乱中,她也在拼命抓过话来说:“你把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那一张杂志封面也不知何时转了过来,露出了双臂高举的足球运动员。

    除了清久留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和大巫女抑制不住的低声呻吟,一时间,海风里仅有一片死寂。

    “拜托你,”林三酒意识到了此时此地什么反应才是最自然的,急忙顺势求饶道:“我们并不是故意要与你作对的!有什么能赔罪的地方,我们一定去做,你能不能放过我们一马?我们以后肯定不敢了……”

    说着说着,她的余光从旁边凤欢颜身上扫了过去——后者神色木然的一张脸,猛地叫林三酒心中一跳。

    ……怎么突然不害怕了?

    “我们肯定感激你的高抬贵手……”林三酒嘴巴里一边说,一边再次看了看远处的【单向通道】。

    现在想想,刚才忽然与礼包脱开了联系,是不是因为枭西厄斯?

    眼下这一个,毕竟不是枭西厄斯本人,甚至都不是他的一个身体,若说是能力不足,不能同时兼顾好几件事的话,似乎也说得过去……

    此刻他们面对枭西厄斯,只有极微弱、极不肯定的一点点优势,或者说对抗的本钱:一,“府西罗”这个名字;二,对方对季山青的不了解。

    “礼包是可以化作人形的,虽然没有进化能力,但行动、交流都没问题,很安全的。”林三酒一眼也不看凤欢颜了,匆匆说道:“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让他化作人形后,过来告诉你不行吗?没必要非要用上强硬手段伤他,对不对?”

    礼包那么聪明的人,一定能明白她的暗示。

    “伤他?”枭西厄斯终于被分了神,开了口。“你好像一直误会了我。【单向通道】的限制对我来说等同于不存在,而空间裂缝嘛……我也打开过不止一条了。我需要知道的,想要拥有的,都会按照我的意愿,流到我的手里。你们存在的意义,仅是一个容器,盛着一些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东西。”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杂志封面,一时脑海中竟只有空白了。

    是……是他话音语气里那一种无可辩驳的、千真万确的“真理感”,像一盆冰水似的,兜头浇了下来。她和大巫女都觉得,对方也是进化者,只是特别受上天眷顾罢了;然而在枭西厄斯看来,他们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甚至不是狼与兔子,更像是人与花瓶。

    “噢,好了,”枭西厄斯忽然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声,“破了。”

    只容许生物有去无回的【单向通道】,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天地之间碎裂了,好像一个被砸碎的空蚌壳。通道碎了,可次空间却在呼啸而来;在它压上这一个世界的一瞬间,形成了与“维度裂缝”相反的效果,仿佛有千万个现实的重量,都要一起雪崩般翻滚咆哮而下——礼包被拽过来了。

    但是,被拽过来的不是无形无体,天量数据的礼包本体。

    从破裂的空间物品中被拽过来的,是一个跌跌撞撞、面色惨白的少年人;他的乌发飘散在乱风里,怀中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好像支撑不住对方的重量,终于脚下一软,一起滚跌在了草地上。

    仅有一个极遥远、极细微的林三酒,注意到那昏迷之人的皮肤上,遍布着刺青。

    她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件事上了。

    林三酒蓦然伸长手臂,一把抓向了那张杂志封面;足球运动员在她掌心里被攥成了折扇。

    她低低地对它说:“你的名字叫府西罗,是不是?”

2208 全员逃亡

    只有事后回想时,林三酒才能将当时短短片刻里发生的千头万绪,一一梳理出顺序。

    她很清楚,在枭西厄斯面前,他们一行人如同什么反抗也作不出来的柔弱婴儿;只不过哪怕明知道下一秒可能就要被碾压得粉身碎骨,林三酒也绝不会柔顺地俯身接受命运——她会拼尽全力,给踩下来的阴影悄悄地挖一个陷阱。

    “礼包可以化作人形,我见过的,”她那时好像祈求似的,对枭西厄斯说道:“有什么你想知道的,他化成人形就可以告诉你了……”

    这样一句话,听在枭西厄斯耳里与听在礼包耳里,却是不一样的。

    枭西厄斯对礼包没有多少了解,所以他根本想不到,林三酒给礼包送去的暗示,是要他“分出一小绺,化成人形”,而不是表面上听起来的那样,“整个礼包都可以化作一个人形”。

    只要分出来又化作人形的那一小绺,被让枭西厄斯捉住了,那么后方近乎无穷无尽的礼包本体,就终于有了一个逃脱的机会。

    当然,这一个办法季山青肯定也不是想不到,之所以没有早早壁虎断尾地逃走,第一是因为姐姐就在这儿,第二肯定也是因为他和林三酒一样,都存着一份担心:枭西厄斯如此神通广大,只怕化作人形的那一小绺刚一被捉,他就会立刻意识到不对的,礼包若是连逃都来不及逃就又被捉住了,岂不更糟了吗?

    所以,林三酒在话里夹了四个字“很安全的”。

    枭西厄斯当然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她的保证,是说给礼包听的。

    在保证说出口以后,有一瞬间,林三酒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控制不住地往深渊里滑。礼包一定能明白她的暗示,以他对自己的信任来看,只怕立即就会付诸行动——而她所有的、一切能用来制衡枭西厄斯,保证礼包安全,救下每一个伙伴的东西,居然只有单薄飘渺的三个字。

    只不过是唇舌气流形成的三个字而已,难道就能抵得住神一样能力通天的枭西厄斯?

    这难道不是人在绝望时的一厢情愿?

    她的恐惧、怀疑和后怕才刚刚冒了个头,还没有吞噬掉她的时候,【单向通道】就破裂了——在次空间呼啸而上的压迫之下,天地间一抖而换了颜色,昏暗汹涌的无数风云,似乎是一层层从深水里卷起的海啸,涂抹出了昏黑暴怒的世界一角。

    正是在那一道道汹涌奔流、哭号破碎的空间乱流里,礼包抱着余渊一起,摇摇晃晃地摔倒在了地上。

    枭西厄斯把他带过来了,就可以滚蛋了。

    林三酒死死攥着杂志封面,气息不稳地说:“你的名字叫府西罗,是不是?”

    ……哪怕后来她再怎么回忆,再怎么想要找一个更合理、更说得过去的解释,她也只能想出唯一一个比方,用来形容那一刻所发生的事。

    就好像是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工作,忽然被人叫了一声名字,一抬手,不慎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在杯子骨碌碌滚向桌子边缘的时候,水一边无声漫延开去,一边滴滴答答地落下桌沿,眼看着桌上的纸笔、电脑,以及地板都要遭殃了——无论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定都是又慌忙又狼狈的,一时自然也顾不上原本正在做的事了。

    林三酒叫的那一声,好像就是间接打翻了枭西厄斯的水杯。

    草地上的黑影微微一晃,刚才压上来的次空间就再次退远了,吸引着所有的昏暗风云一起,退向了某一层林三酒看不见的维度之后;枭西厄斯没有怒骂,也没有惊讶,甚至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可是在那一刻,林三酒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枭西厄斯什么都没说,正是因为他此时有几分手忙脚乱,有几分狼狈,才什么也顾不上说,甚至连礼包都松开了。

    “姐姐!”

    季山青撑着身子,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他一张苍白的小脸上,隔了这么远,也能叫人看见那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当他与林三酒目光相碰的那一刻,他自然是再也想不起来余渊了,深一脚浅一脚、好像一头扭伤腿的小鹿,跌跌撞撞朝林三酒扑了过来——“姐姐!”

    这孩子每次都是这样,在刚刚重逢的时候,除了一声又一声地叫姐姐,就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那样机灵聪敏,几乎无所不知的礼包,词汇量却退化得只能叫姐姐……

    林三酒将他死死压进怀里,明知道此刻任何一秒都有可能是他们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秒了——不,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忍不住任自己深深沉进了季山青的身体与气息里。

    她活在世上,就是在等待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短短的一瞬间。

    “要走了,”林三酒声音出口,才意识到喉咙里哑了,好像被泪水烧过似的。“快去船上!”

    她说着,将手臂从礼包肩膀上撕下来,用力将他往Exodus的方向推了一把。凤欢颜不知道是早就害怕想走,还是至今没和礼包断开联系,一看礼包走了,立刻也匆匆地赶了上去;那一艘雪白庞大的星舰,一直静静坐在后方的一处平地上,浑然不知向自己跑来的人,究竟经历过几番生死。

    一股意识力从林三酒身边急涌而出,海浪一样,裹卷起人事不知的余渊、人偶娃娃一样的人偶师、死尸似的元向西——可是皮娜却还有行动能力;她被意识力一推一卷之下,竟然又挣扎了出来,固执地继续洗起了脸。因为搓洗得太认真,此刻她的脸上已经尽是血痕了。

    “大巫女?”

    林三酒惊喜地叫了一声,这才发现,大巫女似乎在枭西厄斯分神的那一瞬间,就勉强重新掌握了对自己意识力的控制权。

    只是大巫女还不算完全恢复了原状,仅仅是用意识力拖拽住几个人这样基础的动作,就已经叫她浑身都在发颤,一身裙子金丝波荡闪烁,仿佛随时可能灭下去的星光。

    “你带元向西和余渊快走,”林三酒当机立断,喊道:“人偶师和皮娜交给我!”

    皮娜仍有行动能力,不好带;而人偶师她是知道的,别看瘦,却死沉死沉——大巫女一咬牙,扔下了人偶师,拉着软软的余渊和几乎没有重量的元向西,转身就走。

    将毫无防备的皮娜打昏,只花费了林三酒大概一两秒。她一手揽住了要跌下去的皮娜,冲不远处喝了一声:“清久留!”

    清久留茫然地抬起眼睛。“……拉芙?”

    “看到了吗?”林三酒一指Exodus,叫道:“这里失火了,快往那边跑!”

    她实在不知道清久留究竟陷入了什么状态里,都做好准备也把他一起扛走了;不料她这个看似乱来的主意,却意外起了效果——清久留神色一震,扔了手上不存在的酒,还向空气伸出了手,喊了声“快跟我来”。

    ……从叫出名字开始,过去多久了?

    林三酒一肩扛着皮娜,一手环在人偶师腰上,在最后看了一眼草地上摇摇晃晃的影子以后,就再也没回头地往Exodus狂奔而去。哪怕对于她来说,要在如此沉重的负担下发挥出最大速度,也是一件很难的事;等她终于将皮娜和人偶师都先后扔上了飞船入口时,林三酒几乎已经头昏眼花了。

    不可能真的这么顺利,人人都上了船吧?

    林三酒却没有时间去验证,这是否又是枭西厄斯炮制的幻觉了。说不上来是因为她的本能,还是她的直觉,但她的危机感正在急速加剧转浓,仿佛她能看见,水被抹干了,杯子被捡起来了,椅子被重新拉开了。

    枭西厄斯朝Exodus转来了目光。

    “沙莱斯,”林三酒气息匆匆地命令道,“全速进入太空!”

    只要有兴趣,我基本上什么书都看,非虚构类的书看得最多。非虚构类的书当然是能教人很多知识和事实,但是很奇妙的是,关于这个世界的许多真相,基本上却都是小说告诉我的。一个告诉你facts,一个展现给你truth。

    我以前有时会想,小说的意义究竟是啥啊,那不是虚构的东西吗,看完了就完了。后来想通了这一点,感觉码字都理直气壮了很多(?)。

2209

    短短数秒之间就从零一口气加速到最高速度的exodus,从高空里引裂了一波波音爆,仿佛要用冲击波将星球表面击出一个一个的环形山。

    为了在最短时间里达到最高速,沙来斯彻底弃用了飞船稳定系统;才刚刚逃上飞船,甚至还来不及站起身的众人,登时像是被装入了涡轮洗衣机里一样,一时间天旋地转,颠簸摇晃,混乱中连一个可抓手的地方都没有,人人都在撞击翻滚——而能痛叫出声的人,却不多。

    “大巫女!”连林三酒都是头昏眼花的,有短暂片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头下脚上,或者自己究竟有没有脚了。“大巫女,你的意识——”

    她的话还没叫完,就感觉一股无形之力蓦然从脚下一条如同深井似的走道里涌了起来,迅速将她的腰给缠住了,“啪”地一下,打在了墙壁上。

    林三酒好像一只被粘纸拍在墙上的苍蝇,死命挣扎几下却挣扎不出来;她使劲喘了几口气,总算才恢复了镇静,有点明白了。

    大巫女的做法其实不错,在如此高速造成的强烈失重感下,加上伙伴们几乎都没有了自保能力,最怕的就是谁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甩得撞上致命之处——人的头颅和脖颈,在这样的混乱中也是最脆弱的。把人都一个个贴在墙壁上,叫他们不能动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做法了。

    大巫女看来是没事,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样了?从她此刻所在的天花板上,林三酒谁也看不见。

    “沙、沙来斯,”林三酒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但终究不敢让飞船重新慢下来,犹豫了一下,喊道:“给我飞船的情况报告!”

    沙来斯声音柔和地通告了一番飞船此刻的航行速度,离地高度,以及预计的脱离大气层时间等等讯息;听起来,林三酒所恐惧着的、一只从地上向他们抓来的庞然大手,似乎依然只存在于她的脑海里。

    “即将进入上次坐标的时候,跟我报告一声,”林三酒嘱咐完了,也感觉飞船渐渐适应了眼下的高速,一切都在慢慢恢复稳定;大巫女的意识力稍稍一松,她就一个翻身,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高喊道:“你们都没事吧?大家都在吗?”

    上一次从枭西厄斯手里逃脱的经验太过惨痛,以至于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一次大家是否全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船上——顺着走道跌跌撞撞跑了几步,林三酒终于看见了第一个刚刚被意识力放下地面的人,只是身子虽然落了地,双手却还举在半空里,活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对她遥遥投降。

    “皮娜,你醒了?”林三酒叫了一声,尽管皮娜此时依然没有清醒过来,仍在拼命试图将脸凑到手边。

    “前、前面,他、他们都在那边……”

    等林三酒扛上皮娜,又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凤欢颜。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种困惑和惊慌,战战兢兢地为林三酒指路后,忍不住小声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你方便的时候,能让我回家吗?”

    “你想回家?”林三酒一怔。“你家里没有人了吧?”

    “至少那是妈妈给我准备的房子。”凤欢颜抹了一下眼睛,说:“你们的生活,对我来说太危险,太离奇了,我想回家……”

    林三酒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却还是没说出口。

    她想要回到世上唯一一个对她来说有意义的地方,这很正常;就像对于林三酒来说,世上唯一一个有意义之处就在前面走道上,一个她能隐约听见伙伴的谈话声、瞥见朋友人影的地方。

    “……所以,他只是需要一个基础医护舱就能醒过来?”

    远远地,林三酒听见了大巫女的声音。

    回答的声音,也是她这些年里常常会暗自害怕再也听不见了的声音——季山青低低地说:“是的。他还记得当数据体时的一些手段,只是生命形式不一样了……”

    他说到一半时,似乎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怔怔地一转头,与林三酒的目光碰上了。

    “姐姐,”礼包近乎带着几分委屈似的,轻轻叫了一声。

    “没事了,我在这里,”林三酒急忙走上去,拉住他的手,安慰了他一句。“你们都在这?”

    其余几个陷入异常状态里的人,此时都在附近,或躺或坐,或喃喃自语;余渊在昏迷中,胸口一起一伏,看了总叫人心中有几分底气——不像是一片死寂的元向西。清久留茫然的目光一会儿从人偶师身上转过去,一会儿从林三酒身上扫过,似乎谁也辨认不出来。

    大巫女的意识力似乎也正在随时间恢复,此时它犹如一圈浮动闪烁的流金,形成了一张没有形态的沙发,柔柔将她承托在半空中。大巫女斜倚其中,澹金色气雾顺着光洁的小腿氤氲蔓延;此刻看见林三酒带了皮娜,她点点头,示意一下,林三酒就将皮娜给卸在了她的脚边。

    林三酒抽回目光,再次打量了几眼礼包。

    “你没受伤吧?”她将礼包的及肩发理到了耳后,问道:“你的本体……”

    “退远了,”礼包小声说,好像任何一个刚刚从坏人身边跑开的小孩一样,在等着夸奖的时候,也在等着人来轻声哄他几句,安慰他一会儿。“姐姐,你叫他的名字时,我的本体就抓住了机会……”

    “那就好,”林三酒也柔声说,“不仅你平安回来了,还把余渊带回来了。谢谢你。”

    礼包上一次可是被她亲手推下飞船的——当时她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当然不是出于她的本心,可是林三酒不是没有想过,这是否会击毁礼包好不容易生出来的一丝丝安全感;可是如今看见他居然还是好好地把余渊带回来了,甚至叫林三酒生出了一点“孩子长大了”的感觉。

    季山青将脑袋埋进了她的肩膀,好像被姐姐这样温柔郑重地道谢,自己也会不好意思似的。他好像刚要说什么,开了口,气息一热,正好这个时候大巫女却说话了。

    “他们几个怎么办?”大巫女低声问道,一只赤足还伸下来,踩在皮娜的手上,好让她不能继续洗脸。

    “用【概念碰撞】试试吧,”林三酒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定。“我们知道了他的本名,接下来枭西厄斯恐怕不会放过我们……反正都暴露了,用他的老太婆也就没顾忌了。等我们进入太空深处后,我就把老太婆拽出来,试试解除他们的异常状态。”

    “他没有追上来吧?”大巫女问道。

    “没有,”沙来斯说。

    林三酒一怔,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飞船。沙来斯是被改造得人性化了不少,但是从来没有在他们对话时,主动插过话——只有叫了沙来斯的名字时,她才会被唤醒。

    “怎么了?”大巫女立即察觉到了林三酒的神色不对。

    “有点奇怪……”林三酒说着,渐渐握紧了礼包的手。

    “没什么奇怪的,”

    沙来斯平稳地说,渐渐地失去了可辨认的声音特质,由一个柔和的女声,变得既像一个男人,又像一把钢针。“飞船正在前往你们上一次叫出使者的地点。你们想得没错,太空深处里确实比较安全。哪怕是我,在没有飞船的情况下,暂时也不能赤手空拳地进入宇宙里……暂时。”

    林三酒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孔正在急速下坠——好像她的心跌得太快,要把她身上每一处也一起拽下深渊。

    “你们居然知道府西罗这个名字,实在是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们利用我的意外逃跑,恐怕也就是这一次了……都这么多年了,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最初那一个进化者的名字‘府西罗’,对我而言仍然是一个弱点,或一个限制吧?”

2210 广播的心声

    从飞船广播系统里响起来的枭西厄斯,就像一颗砸入大海的天体,激起的恐惧是海啸一般、一重比一重高的巨浪。

    他已经进入了飞船广播系统,他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众人安全吗?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此刻的飞船,依然在往太空深处走去吗?飞船的控制权,仍然在自己手里吗?

    “沙莱斯!”林三酒知道希望渺茫,也还是忍不住高声喝道,“沙莱斯,报告情况!”

    过了几秒,枭西厄斯轻轻吐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无奈;或者他什么感情也没有,只是吹了一口气,为了让她知道在这儿的仍然是自己,她没有唤醒沙莱斯。

    或许她该立刻去驾驶舱看看情况,林三酒心想。但是Exodus和许多星际飞船一样,为了防止意外灾难蔓延,是可以分隔成许多个密闭区域的;万一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法和伙伴们重聚怎么办?

    “别担心,”枭西厄斯平静地说,“你的飞船依然在按照原定路线行驶。”

    林三酒紧握着礼包的手,与大巫女交换了一个目光。

    “出现过我投影的地方,就是我可以借身降临的地方。上一次的投影,不是已经被你们甩在身后了吗?”枭西厄斯听起来竟十分有耐心,要不是此前种种,林三酒甚至会错觉他在聊天。

    “那你是怎么从飞船里说话的?”大巫女插了一句,声调又慢又柔长。只从声音听起来,好像她并不怎么害怕,好像她在等着枭西厄斯说点什么有趣的事,勾住她的兴趣,否则她就要起身走了。

    只是她的神色却并不慵懒;大巫女朝礼包作了一个眼色,又指了指飞船墙壁,比了一个切下的手势,似乎是在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切断飞船与枭西厄斯之间的联系。

    “小心点,”林三酒向礼包作了一个无声的口型,他这才不太情愿地松开了手,朝不远处的一个操作系统窗口走了过去。

    “我投于世间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被我看见的地方,就是我的声音能触及的地方。”

    礼包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下了。三个神志清醒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出了一个冰凉的怀疑:枭西厄斯能看见他们?

    “眼睛?”林三酒问道,希望能引他多说一些。“什么眼睛?我们船上哪里有你的眼睛?”

    “目前我的能力仍有欠缺,”枭西厄斯仿佛很遗憾似的,“只有监视器或摄像头,才能算作我投入世界的‘眼睛’。有朝一日,所有眼睛的图像,眼睛的文字,甚至每个人,每只飞鸟,每条鱼的眼睛,都会变成我看向世界所有角落的通道……那一天,我想不会远了。”

    “你在说什么?”林三酒忍不住了,“你是骇入了飞船的摄像系统才看到我们的吗?”

    枭西厄斯“哈”了一声。

    “你们为了飞入太空,曾接受过一个‘人形许可’吧?”他平平淡淡地问道。

    “它体内是有摄像头,我们也发现了。但那个‘人形许可’早就下船了——”

    “那没关系。只要被它看见过就足够了。”枭西厄斯慢慢说道,“在它离开后,我的目光就留了下来。”

    林三酒打了个寒战,尽管她根本没法从理智上或逻辑上理解,枭西厄斯究竟说的是什么手段——什么叫“看过一眼,目光就留下来了”?这哪里说得通?

    如果他这话是真的,只要是被摄像头扫过的地方,从此都会成为枭西厄斯视野的一部分……那皮娜看见过的、源源不断生产着内藏摄像头的设备器具的那一条流水线……岂不是说,整个Karma博物馆,都迟早会被装入枭西厄斯的眼里吗?

    枭西厄斯倒是十分善解人意。“听不懂吗?这很正常。我与你们,本质上就已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了,你们当然无法理解……就好像你们依然以为,‘府西罗’是我的原名,我只是想办法把它隐藏起来了而已。”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一刻,她几乎能感觉到大巫女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所以,枭西厄斯猜到了大概也就不奇怪了。

    “你错了。世界上确实曾经有一个叫做‘府西罗’的进化者,进化出了概念碰撞,一魂多身之类的能力,那个时候,任何对府西罗本人的认知,都会造成对他的负面影响……如果你们打探推测到了这一步,就仍然是对的。”

    林三酒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点不敢再继续往下听了。

    礼包站在不远处,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去查探飞船系统了,难得地有了几分无措;林三酒想了想,还是示意他回到了自己身边。

    “……但是,‘府西罗’并不是我啊。”

    大巫女扬起了一边眉毛,脸上浮起了浓浓狐疑。“那你是谁?”

    “你们不是一直就知道我是谁吗?”

    枭西厄斯低低地说,“为了尽量避免能力限制,府西罗这个人,必须要放弃姓名,隐匿历史,将自己投注于许多具身体之中……随着身体越来越多,人名越来越多,渐渐地,‘府西罗’变得与任何一个身体管家都没了区别。当一个人不再做自己,只要时间够长,他自己就不存在了。所以,府西罗消失了。”

    声音顿了顿,间隔出了一段死寂。

    “从包括了府西罗在内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具身体之上,诞生出了我,枭西厄斯。我是纵观所有身体,掌握所有历史,具有他们一切能力的最高意志……每一个身体都是我,而我不是任何一个身体所代表的身份。”

    他叹息一声,说:“难得能遇见知道府西罗这个名字的人,都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反正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愿意顺势多聊一聊,虽然我事后不会允许你们继续活着。”

    哪怕是数据样本极大、存有天量讯息的季山青,也听得怔住了;在林三酒朝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时,他好像也明白了林三酒未出口的意思,小声说:“我……我也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她不能对枭西厄斯的话全盘接受;万一他说了谎呢?

    目前为止,“府西罗”这个人名都只有枭西厄斯一个人在说,或者她应该再试着说一次……看看有没有效果?

    “府西罗,”

    她故意在说完名字之后顿了一顿,然而广播里传来的寂静,却果然不再是上一次无暇分身的意外了;反倒更像是一个心知肚明之时,脸颊慢慢鼓起的无声微笑。

    林三酒心中一慌,硬着头皮,掩饰一样继续说道:“消失了?那府西罗的能力,不也该跟他一起消失才对吗?这说不通呀,府西罗的能力没了,你和其他身体也不该存在了才对。”

    她一段话说了三次“府西罗”,然而却都像是石沉大海。

    “我说过,我是高于一切身体和意志的存在。每一个身体的能力,历史,身份,意志……都是我所掌控的一部分。A的能力,我可以从B的身上用出来,只要AB都是我的身体。”

    礼包动作轻轻地拽了拽林三酒,在她和大巫女一起投来目光时,他小声地说:“我知道了,他是个云端!唔……有自我意识的云端。”

    “你们也就只能理解到这个地步了,”枭西厄斯似乎觉得挺好玩——至少林三酒听不出恼怒不满。“与云端不同的是,不仅‘枭西厄斯’是高于一切人身的存在,‘枭西厄斯的力量’也是高于一切能力的。有了我在,一个平常的进化能力,也可以变成常人无法理解的神通。”

    他的下一句话,令季山青浑身一震,清清楚楚地颤动了林三酒的身体。

    “比如说,一个能偶尔听见他人念头的寻常能力,却也能在像你这样奇异少见的生命体身上生效。”

    林三酒反手握住礼包,迅速朝他瞥了一眼。

    季山青垂着睫毛,红唇微微分着,一时竟好像有点心慌意乱;她忽然想起刚才礼包似乎要说什么话,却正好被大巫女抢先了一步。

    不想枭西厄斯稍微偏了偏题。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数据体是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吗?我很好奇,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之后,对我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或者说,我是否可以将数据体收纳进‘枭西厄斯系统’里,也是一个问题。你对我存在毫无认知,我却对你有了几分了解……”

    礼包忽然哀求似的看了林三酒一眼。

    “想要成为对姐姐来说最重要的人,世上任何其他人都要排在自己身后……可是如此贪婪,如此狂妄,如此昏暗的心思,却注定了不可能被接受。不过你这样聪明,当然知道强拗的世事往往不会如人所愿。那么不妨顺水推舟……在一个人的生命迎来结尾时,由你抓住机会,将那一个人的生命的分量,加在自己身上。”

    林三酒愣愣地听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样一来,对于姐姐来说,你就有了两个人的分量。只不过对于你来说,仅仅将波西米亚一人性命的分量系于你身,你还仍嫌不够安全,不够放心,对吧?季山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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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介绍:
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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