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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62 满大街跑人本?

    把两个人本都一齐抓住,塞回“种子”里这件事,比林三酒想象得居然要困难不少。

    还不等她从地上爬起来,两个人本已经一跃而起,好像被憋得久了、突然放出笼的两只鸡,在同一时间里,甩手摆腿地就朝不同方向跑了出去,誓要在今天得到自由似的。

    等林三酒意识力牵住一只鸡——人本之后,她一回头,发现人偶师不动如山地立着,双手交叠在身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本从面前噔噔地跑了过去。

    “谢谢了啊,”她不由抱怨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本究竟是不是最开始的那一个了,反正眼力见挺高,雪白光秃的脑袋冲人偶师的方向一扭,就马上改了主意,河水似的流过了井水。

    “你倒是帮忙抓一下啊,”林三酒对意识力的操控度也不算很高,好在她如今的意识力上开发出了黏力,在一番挣扎手脚之后,总算也把另一个给抓住了。

    两个人本在意识力束缚中扭来扭去,被她一巴掌给同时收回了“种子”里,这才感到背上早已出了一层汗,不知道是忙乱的,还是刚才的后怕。

    人偶师掀起眼皮,面上仿佛被时间凝结的雪白冰山,永远不会动融一丝一毫。

    “下一次再拦我,我就把你做成皮影戏。”他阴沉沉地问道,“你这跟打昏了再杀,有什么区别?”

    那区别可大了。

    但是区别再大,林三酒也不敢叉上腰,怀着同情给他讲这其中的道理。

    她把语气放得小心了,一句话得打上好几个折子:“我吧,是这么想的……枭西厄斯神通广大,谁规定他就只给身体管家种了一个触发机制?他都能加一层保险了,那还不能再加一层吗?又不是做不到,对不对。万一除了自知要死的念头之外,身体机能的停顿或衰竭,也能把他招来怎么办,你说是吧。”

    她递出去的话头,被风吹散了,面前依旧是一座坚壁冰山。

    “又不能让他有自知要死的念头,又不能让他的身体机能出现停顿或衰竭,那还剩什么办法了,我刚才可真是都傻了……”

    “不止刚才。”

    林三酒宽容地没有提起,干掉身体管家的办法还是她想出来的,继续说道:“然后我忽然想起来,咱们在迷惑大宫殿里所见的那一幕。”

    “咱们”二字就像一根绳,给人偶师的半边面皮都抽紧了,皱起了表示难受的纹路。

    “你还记得吗,人本抱住那个家伙之后,”林三酒提醒道,“那家伙是国王还是谁来着,反正一个男的,胡子嘴巴都跑到人本身上去了,五官都被吸得不全了,他自己却还精神十足,使劲挣扎搏斗,要从人本怀里挣出来。就好像,被吸走了一部分,他也根本不受影响。”

    人偶师顿了一会儿,几乎不可察地,微微一点头。

    正是记忆中那一个细节,给了林三酒希望。

    如果说,在人本彻底把一个人吸成空白之前,那个人本身的意志、器官、体力等种种,从技术角度说依然还“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存在的话,那么让人本去吸身体管家,岂不就完美规避了“死亡降临”那一刻的风险?

    当身体管家的一切,都完整过渡到了人本身上的那一瞬间,世上就多了一个人本,少了一个身体管家——即没有意识上临死的恍悟,也没有身体机能的衰竭停顿,就是简简单单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是她找到的一个细微小空子:枭西厄斯在做防范的时候,尽其所能,也只能防范最常见的、他想得到的风险。

    可人本这玩意儿实在偏门,他又不是数据体,脑子里没有存着世界上近乎无穷无尽的资料;所以他没有堵上,也想不到要堵上这一个漏洞。

    “这么看来,他在这一方面跟人也差不多。”林三酒感叹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想出一个没有漏洞的方案,将一切风险都拒之门外。何况还是末日世界……”

    在她把事情经过都传讯给礼包之后,过不多久,就有一个路人走来,与林三酒和神庙一起,站在路边凋像抻开的阴影里了。

    “……姐姐,你总是能跳出常规思考,想到不同的解决方案,真了不起。”

    那个路人是一个中年大婶,大概平时说话时就喜欢带一份亲热劲,此时竟也把礼包的赞叹倾慕给表达出了几分。就是被这样一个大婶叫姐姐,有点怪怪的。

    “虽然没有下一个身体管家给我解析了,可是我们之前的追踪线索还能继续用,这一点暂时不必担心。”

    林三酒点了点头,尽管礼包看不见。“可是用人本去解决身体管家,终究不是一个办法……我们三拨人分别动手的话,要不了多久,人本就要多得满街跑了。”

    中年大婶停了停。

    “姐姐,”她望着对面的于连凋像,说:“你注意到了一件事没有?”

    “什么?”

    “你遇上人本的时候,它利用了你想见波西米亚的心情,在你眼中以她的形象出现,始终跟着你,跟完了一个副本那么长的时间,你也没有被彻底吸收。”中年大婶提醒道:“可是在人本面对迷惑大宫殿的国王,以及身体管家的时候,吸收过程特别快,几十秒不到,是不是?这其中当然有肢体接触这一关键原因,不过二者差别依然很大,对吧?”

    林三酒“啊”了一声,这才后怕起来——对啊,她怎么竟把这一茬忘了?万一人本也要花上几天才能吸收身体管家,夜长梦多的,危险可就大了。

    “但是为什么……”她喃喃问道。

    “大概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真实完整的人类。”礼包说。

    可是这跟防止出现满大街的人本,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疑惑,礼包解释道:“第一,人本吸收到的不是真正完整的人类,那么由这种‘次品’变成的人本,难道和原始人本也是一样的吗?会不会有比如说寿命上的不同?第二,人本对一切攻击都免疫,又很难被进化者发现,按理来说,没多少人逃得过它,那么为什么现在没有满大街都是人本?反而人本这么稀有少见?”

    “诶,”林三酒恍然道,“对噢……那是为什么……”

    神庙难以忍受似的,飘去了路的对面,高高悬浮在一个持杖女神像的头上——二者风格冲了,看着有点不伦不类。

    可是礼包还来不及回答,那个中年大婶看着林三酒的眼睛里,刷地一下,拉过了一片精亮的光,回过了神来。礼包的通讯办法安全是安全,可是就有点不大稳定。

    是什么给她惊回了神?

    林三酒刚刚想到这儿,就感觉到了后脖子上隐隐一点幻觉似的气流。

    她慢慢转过头,看见一张石凋的面孔不知何时伸下来了,正垂在她的肩膀旁边,一双橄榄形眼框里空空如也地看着她。

    末日世界模型里,是没有危险的才对……

    那一张线条圆润的石头面庞,又慢慢地继续往下伸,大半截石像的上半身,都在林三酒旁边匍匐折叠了下去。石像冷冷的鼻尖,碰到了她的手掌外缘,就好像它也会呼吸,正在吸嗅着什么气味似的。

    “姑娘,你身上带了什么啊,”那中年大婶此时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绕着从林三酒面前走了半个圈,以此与她保持距离。“赶紧走吧,它好像对你身上的什么东西产生兴趣了……这个世界的凋像是弄不死人了,可它们会呼朋引伴啊,一会儿要是都聚集到你身边来,你就连动也动不了了!”

2263

    林三酒低下头,只能看见石像的侧脸。冰凉的鼻尖伸进了她拇指和食指的空隙间,石像原本紧闭的嘴唇,不知道何时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又像是贪婪,又像是喜悦。

    石像弯腰闻嗅的那只手,正是刚才林三酒反复拍打接触过人本的手……

    她一怔,登时恍然明白了刚才礼包想说却又没机会说完的话。

    为什么只在空白世界里见过人本?

    明明人本就像传染病毒似的,可以无限复制下去,可是出了空白世界,就连听说过人本的进化者都不多了——她自然也从未在马路上见过野生的人本。

    想来想去,合理又明显的答桉,就是一个:人本在其他地方,有天敌呀。

    而且看来不止是有,天敌还很多。

    林三酒一行人出现在凋像世界里,实在是个碰巧的事;可是无意落脚的末日世界模型里,随便走一走,就能碰上人本的天敌——要知道,她的【无巧不成书】可没开着。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刚才两个人本从地上一跳起来,登时像是扎着翅膀的鸡一样,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跑了,因为附近的凋像数量可不少。

    有林三酒牵着的时候或许还不至于有事,一旦能活动了,不赶紧跑,怎么获得自由和安全?

    多亏刚才人本出现的时间短,凋像速度又极慢,不然他们早让凋像给包上了。

    “这就好办了啊,”

    林三酒一边跑,一边拿了瓶矿泉水,往右手上倒。一心两用固然跑不快,可是只要能比一分钟挪一寸地的凋像快,那就没有问题了,更何况石头人好像也会累,追一会儿就不追了。“我们如法炮制,然后把变成人本的身体管家,统统往凋像群里一扔……诶,这些凋像会把人本怎么样?”

    人偶师不知道答桉,当然,他就是知道也不会理她的。

    一瓶水在手上浇完了——在末日里拿一瓶新鲜干净的矿泉水冲手,这个糟践的程度,就好比末日以前烧现金取暖——林三酒停下脚,四下看看,把手高高举到了一个牛头人凋像的鼻孔底下。

    那两个圆圆的石制鼻孔,眼看着就开始慢慢地张合起来了,林三酒赶紧把手一缩。

    “怎么还洗不掉人本的气味了?我怎么什么也闻不见呢……”她都哝一声,又赶快跑了起来。这一耽误,神庙都飞了大半条路了。

    她身上哪有香水或除臭剂之类的东西;附近最香的就是人偶师了,可是在人偶师身上蹭点香粉气遮一遮,这种胡话她这辈子就算高烧了也说不出口。

    林三酒只好像是犯了什么神经症似的,一边跑,一边使劲在风中抖手摆手;等二人回到礼包所在的狮身人面像附近时,风好像才把她手上的气味散掉,大大小小的凋像们再次漠然地无视了她凑上去的手。

    “姐姐,”

    礼包很快就和他们再一次取得了联系,这一回的联系渠道,长在一个小老头的喉咙里。被大婶叫姐姐,也比被一个小老头叫姐姐强。

    “我这一具身体里存的资料数据不多,不过我可以在这个世界模型里研究寻找一下,看看人本与天敌之间的关系,以及能不能把未来多出的人本处理掉。凋像就能解决人本的话,这可是一个好消息……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捕猎枭西厄斯留在世间的分身了。”

    其他人追捕身体管家,也得有人本才行;这么说,幸好人本可以无限复制啊。

    一共三波人,现在只有两个人本,所以几人商量一下——主要是林三酒和礼包商量了一下,人偶师负责不反对——决定再趁热打铁,找出下一个身体管家之后,就可以把人本分给大巫女和清久留两组人了。

    “到时我们抓一个人本,就把它喂给它的天敌,”礼包毫不动容地说,“枭西厄斯创造身体管家的成本,肯定是比较高的,我们可以像小锯磨树一样,一点点将他耗得衰败下去。”

    别看当初林三酒发现真相时,对伪装波西米亚的人本深恶痛绝,恨不能将它活杀了才好,可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驱使着它干这干那,她反倒对最初那一个人本产生了点儿感情——就好像家里一个破碗,用的时间长了,也得系些牵扯在上头。

    “你们谁是最初跟着我的那一个呀?”她还特地找了个没有凋像的荒僻地方,顶着人偶师的冷嘲热讽,将两个人本都各自拽出一个脑袋,语气亲切地问道。

    两个光秃秃的雪白人头,一动不动地浮在手掌下的空气里,好像垂吊在天地之间的白气球,内里都是空茫茫的,没有回音。

    “我准备把最初那一个放出来,让它再吸一个人。”林三酒说。

    左边的人头仍旧死气沉沉、木纳沉默地吊着,右边的却忽然一转脑袋,使劲上下点了点头。

    “是你吗?当初在空白世界跟上我的?”

    右边的雪白脑袋忙又点了点头。

    看来是没错了……这段时间以来,或许是被林三酒催使得多了,人本也能明白一些简单的意思了。要是导师看见这一幕的话,恐怕又要提起来,跟在林三酒身边的人形物品和人形们,是如何越来越有“灵性”的了。

    林三酒从卡片库角落里翻出了一条花围巾——不知道是谁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一个杂物箱里的——给最初那一个人本脖子上紧紧系了好几圈。

    它能把人和人身上的衣服一起吸收了,可是好像不能单独吸收一条花围巾;更看不出它对自己的造型是否满意,只是每隔一阵子,林三酒往“种子”里看一眼的时候,都会发现它在围巾里转脖子,可能是人本生中第一次受了骗的后遗症。

    礼包虽然十分不愿意和姐姐分开,眼下也只好暂时继续留在凋像世界里,针对凋像和人本之间的关系做调查。不过他们既然知道怎么找到一个身体管家,再找第二个,就不难了:这一次在礼包的遥遥指挥下,林三酒二人很快就抓住了第二个身体管家,顺顺利利地将他也变成了一个人本。

    ……幸亏这些身体管家实质上并不是真实完整的人类,否则每一次都看着活生生的人变成人本的话,对林三酒来说,就太沉重了。

    不过即使如此,第二个身体管家依然令她有些如鲠在喉;那人看着不坏,性格温和,稀松平常,变成人本时也仍然处于惘然里。

    “有什么可看的?”

    往“种子”里收入了第三个人本的时候,林三酒冷不丁听见人偶师阴沉沉地开了口。

    “平时你脸上那两个球,用处还顶不上一对炸面包圈,现在怎么开始管用了?”他嘲讽道,“年龄,性别,年纪……你都看进眼里做什么?生物罢了。世间最不缺的东西,汲汲营营,来来去去,是生是死,没有一点意义。”

    她沉默地点点头,想到了过去曾经大片大片倒伏在人偶师手下的人;他对于那些人,对于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感想吧?

    不过,身体管家可能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生物;会对他们产生些许恻隐的,在同伴之间,也只有林三酒一人罢了。

    将消息和人本都传递给了大巫女和清久留两拨人以后,她时不时就会想到,或许有一个像乔坦斯那样的人,一日日地过着自己的人生,不缺各种爱恨痴缠,以为前路还有很远,却不知道忽然就要被掐断了。

    林三酒一行人对于身体管家的全面追捕,正是在她心里这样一个澹澹肃穆的,宿命般灰蒙的背景布下展开的。

2264 一张鬼嘴

    如果让清久留来评价,过去这些天里,在林三酒和礼包研究追踪办法、寻找线索、分辨身体管家等等的时候,他这一头,除了要隐藏形迹、不能露脸之外,实在算得上清净自在。

    反正他就等消息嘛;在可以动手的信号传来之前,他跟元向西压根不愁该怎么打发时间。

    末日里世界里若是仔细找,好玩的事多了去了,什么在世界上最大的堕落种后背上滑雪啦,花点小钱学习怎么调制“女巫酱料”啦,都是游客也很爱玩的事……更何况他并不缺酒。

    当然,考虑到整体大局的严肃性,他没有一一向林三酒说。

    毕竟这或许是人生中最后的享受机会了嘛。

    哪怕在收到了礼包的消息、“他乡遇故知”和一只人本,开始了针对身体管家的捕猎之后,二人的日子也挺轻松——出了线索,就跟着“他乡遇故知”走就行了,看见谁脑袋被线索的彩色气雾给包上了,就把人本往他身边一推。

    别说清久留了,换个二傻子来,这活也没什么难的。

    昨天晚上,元向西张开了一张鬼嘴,说话了。

    “哇,想不到枭西厄斯那么可怕,他的身体管家却很好对付呀。”他说,“咱们都干掉几个身体管家了?四个有了吧?我看就这样一直下去,要不了多久,枭西厄斯就要……你为什么瞪我?”

    清久留将空酒杯往身旁桌上一墩,说:“你没听说过什么叫‘Jinx’?好事就怕说,一说就没了……你赶快找个木头的东西敲三下,快点。”

    元向西念念叨叨地,在桌子上敲了三下,说:“看不出来,你也有这么迷信的时候。”

    ……那张桌子,肯定是塑料桌板贴的一层木皮。

    因为第二天,他们一路以来的轻松好运,就没了。

    “他乡遇故知”与以前几次一样,在几天之后,就为他们找到了下一个身体管家——一个人的头脸被彩色气雾包裹起来的景象,已经是清久留早就看习惯了的画面。

    那个身体管家,当时正站在一片人体林之间,缓缓地一步步闲走。从参天苍林的树枝上垂下来的人脚,有时因为腿长,在他经过时被肩膀一碰,晃晃悠悠地慢慢转起来。

    人体林里挂着的,虽然是人体,可不是尸体。

    各式各样的人工身体,也都有着各式各样的作用:有的可以穿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有的可以装上电池——或者别的什么能源块——被遥控着做事;还有的在人体形态上做了改动、加装了功能,就属于人型武器的范畴了。

    每具人体的功能用途,都写在一小本便签纸上,挂在脚腕上;若看中了想要的,就摇一摇铃,自有商人前来谈价,解锁,交易。

    一个身体管家,走在满挂着身体的丛林里,似乎想要一具身体——这里好像隐隐含着几分讽刺。

    从垂荡着的层层人腿之外,那一个清瘦尖腮的中年男人时隐时现。

    他的头颅被彩色雾气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一个突出来的鼻尖;那雾气十分聪明,好像知道自己再往下走,就要被看见了,所以一过下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照镜子,谁也看不见自己的脸;因此前几个身体管家,都是不知不觉之间,就被身后的人本给拥抱住了的,事前连一点警觉都没生出来。

    今天的那一个瘦男人,同样也对自己脸上的异样惘然无知,附近更是连一块玻璃都没有;清久留推了一把人本,朝他抬了抬下巴,此时早已成了熟练工的人本,顿时穿过它不感兴趣的假人体,朝远处的瘦男人走过去了。

    元向西手里捏着个皮带头,一点也不紧张,来回四处张望。

    因为他和元向西都没有意识力,对于怎么让他们控制人本,季山青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比如说,此刻的人本就穿着一身模样像是衣服,实际上却是囚笼的物品;穿上了,只有获得允许,才能暂时有一阵子能走能动的自由,好用极了。

    它腰间垂下来的腰带,看着是腰带,实际是个囚犯脚链,不仅另一头握在元向西手里,有需要的时候,还可以把它无形地拉长,在这根链子上,再加上一个新的囚犯——也就是新的人本。

    有了衣装,带着人本招摇过市就不那么显眼了,尤其是元向西,还发展出了画画的爱好,拿几根铅笔,在一整身衣服中露出来的那一块白脸上,好像素描大师似的,影影刷刷地打出鼻子轮廓、骨骼起伏,最后老远一看,平白一张皮上,立起了鬼影森森的形状,很渗人,更叫旁人不敢凑近细看了。

    瘦男人眯着眼睛,拿起了一只脚腕上的便签纸,正在仔细看纸上的解说文字。听见有人靠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冲人本点了点头,又继续看起了商品介绍。

    人本的能力,放在身体管家上也一样好用——对方哪怕没有特别想见的人,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看见的是谁,人本在他眼里就是谁。此刻在那瘦男人眼里,恐怕人本就是另一个对各种人工身体感兴趣的顾客吧。

    “看来今天也会很顺利嘛,”元向西志得意满地说,好像都是他的功劳。

    清久留瞥了他一眼。

    他也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一转头,一瞥眼的短暂瞬间里,发生了一个变故——但清久留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的,只有元向西蓦然往齿间吸进去的一口冷气;清久留急急一扭头,目光穿越了林间无数人腿,再次落在那男人身上时,发现他竟和人本肩并肩站着,不仅没受攻击,反而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清久留在几秒钟之后就猜到了。

    因为人本刷地一拧脖子,将那一张被铅笔涂抹出森森阴影的脸,对准了远处的清久留和元向西二人。

    那男人顺着它扭头的方向一看,目光正好隔着人林,与清久留撞了个正着。

    他眯起眼睛,像看商品介绍一样看了二人几秒钟,展开了一个清清楚楚的微笑。

    接着,他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张开嘴,对身旁的人本说了两个口型令人不容错认的字:“去吧。”

    仍旧穿着一身囚笼衣的人本,登时兴奋狂喜起来了似的,高高甩开了胳膊,大步朝清久留二人扑了过来——元向西赶紧叫了起来:“关住它,快重新关住它!”

    “废话,”清久留急速按了几下控制器,然而人本大步冲过林间的势头却丝毫不慢,撞得满林的腿脚摇摇摆摆;他怒气冲冲地将控制板往口袋里一塞,拉起元向西,掉头就跑,“衣服失效了!”

    又高又长的人本,每一次甩臂迈步,空白细长的肢体就从袖口和腿脚里往外一闪,速度极快;它仿佛是一个在彩色布料和雪白虚影之间不断闪烁的噩梦,须臾之间,就已经追到了二人身后。

    面对一个活人,一个死鬼,那个人本显然犹豫了一瞬。

    然而伴随着远方林子里那个瘦男人的一声呼哨,它蓦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伸开长长的手臂,没碰活人,却一把就抓住了元向西的衣领,抓着他一起滚到了地上。

    元向西不算真正的人,若是落进人本手里,坚持的时间不会比身体管家长多少的;清久留刚一感觉到元向西被人从自己手里拽了出去,立时勐一刹车,拧过了身子。

    两个元向西,一个跌坐在地上,一个扶着树干,都是一脸惊白之色,愣愣看着他。

    扶着树干的那一个,先打量了一下清久留,又看了看另一个元向西。

    接下来,两个元向西一起喃喃地开了口:“你们……谁是清久留?”

2265

    瘦男人蹲在不远处的树杈上,又轻又细地从嗓子眼儿里笑了一声。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双腿分得开开的,膝盖耸在肩膀头边上。他正好蹲在一具歪着脑袋的长长人体上方,仿佛一只巨型蜘蛛,守着一个已经被自己吸空了的猎物。

    发现有人要向自己下手,不但不跑,反而跟在人本身后,反扑得这么快,看来这一个身体管家恐怕是个相当棘手的对手……清久留的眼睛从他身上一划而过,将对方战力略略做个评估,将后背靠向了一棵树。

    面前的两个元向西,在左右打量了几眼之后,带着相同的一脸疑云重重,也都闭上了嘴。

    三人一人本在这一小片林间空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树杈上的瘦男人终于说话了。

    “你们反应得挺快啊,”他说,“嘴巴一个比一个闭得紧。”

    废话。

    刚才那一句话,就已经显示出一个事实了:元向西眼里,是有两个清久留的。反之亦然;知道了这一点就够了,再不该多说一个字了。

    元向西虽然性格天真自由,孩童一般好玩,但他可不傻——他脑子其实快着呢。

    任何一个稍微了解人本性质的人都知道,一旦人本在自己眼中变成了另一人的模样,就不可能“说”出任何暴露它是人本的话了——因为它的所有形态、举动、言语,都是中招者根据对那人的了解,以自己大脑生产加工出来的东西,都是中招者自己觉得非常合理、合该出现的,自然没有破绽。

    既然言语没了用,那么此刻说得越多,情况就会越乱,越难分辨谁是谁,反而还可能让树杈上的瘦男人抓到机会。

    不过,人本这玩意还真厉害啊……清久留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刚才他一回身,那才是多短的时间?仅仅因为脑海中存了一个“元向西在身后”的念头,回头以后,人本就已经呈现出了元向西的样子。

    而且,人本不能说话出声,所以实际上问出“你们谁是清久留”的,只可能是那一个真正的元向西。

    也就是说,元向西先问了话,这话听在清久留耳里,十分合理,确实是他会随着情况发展而问出来的——然而“元向西确实会这么说”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成型,刚刚明明什么声音也没出的另一个“元向西”,在清久留的认知里,就变成与真正的元向西一起开口问话的了。

    真正厉害的地方,就是在这儿:只要时间够短,人本甚至能根据一个人的观念发展,来更正一个瞬间之前,目标对于自己的认知。

    “诶呀,你们就这么傻站着,大眼瞪小眼?”瘦男人蹲着,随树杈微微上下颠晃,笑着说:“你们要把僵局维持多久啊,要不要我来帮个忙,推你们动动?”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能看出人本真面目的,又似乎能命令人本行事,可以说具有极大的优势……

    清久留目光从对面两个元向西脸上划过,忽然向旁边迈出一步,离开了树,大步退开了一段距离。

    对面两个元向西,都浮现出了了悟之色,同样也各自后退开了一段距离,三个人彼此的间距就被拉开了。

    三人站定之后,遥遥对视着,谁也不动一动。

    “干什么?都傻了?”树杈上的瘦男人愣了一愣,皱起了眉头。“你们以为一直看着对方,就能像我一样认出人本了?”

    他这话落下,自然不会等来回答。他也自知不对,皱起脸仔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清久留的计划,登时一拍巴掌,说:“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真挺聪明!”

    ……他总算是想通了,清久留心想。

    人本要吸收人,就必须挨得很近,那么主动退开,至少可以保证他和元向西暂时不会有危险。

    就算清久留眼中的人本,和真正的元向西别无二致,可是有一点,人本是无法改变通过认知而达成伪装的——那就是物理位置。

    重要的是,人本能忍多久?

    它站在哪,看上去就是在哪,不会因为清久留觉得它是元向西而改变。只要清久留与元向西始终保持着不说话、远间距,那么人本总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一旦人本主动动了,就有破绽了。

    当然,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是,他与元向西都想到了一起去,而且知道对方也在执行同一个计划。

    ……那家伙平时好像风一样散漫随性,不过关键时刻,应该还是靠得住的吧?清久留心想。

    瘦男人摇摇头,好像替他们可惜似的,说:“如果我不在的话,或许迟早你们能分辨出谁是人本。可是你们忘了吗,还有一个我在呀。”

    他只要制造出一点混乱,几人的间距就保不住了,在战斗和混乱中,人本有无数机会凑上来吸人……

    瘦男人能想到的破解办法,清久留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但是他拉开间距,并不是单纯为了间距而已;这是他的一个“提醒”。

    针对人本与距离的“提醒”——真正的人本,是不会主动与目标拉开距离,甚至放弃目标的。

    瘦男人如同即将扑下的大鸟,双腿一直,眼看着就要跳下来了,说:“那么,我就——”

    就在同一个瞬间,其中一个元向西蓦然动了。

    他看也不看两个清久留一眼,掉头就扑进了另一个林木浓密的方向,身形轻盈、速度又快,每一步都毫不犹豫地在林地土面上激起了一点点轻澹的灰土,就像一只鸟在水面上跳过的涟漪,几乎是一眨眼,就在阴影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操,”瘦男人骂了一声,眼角处一花,再一回头,这才发现清久留也紧跟着元向西冲了出去——他先往另一个方向绕了两步,这才放开了速度,直朝前方的元向西急急追去。

    那瘦男人战力也相当不错,甚至都没下树,只从一根树枝蹿跃到另一根树枝上,在林木之间打出了一连串窸窣响亮的拍打声,震得无数人体在空气中摇摇摆摆;他脚踩着枝叶划荡起的波浪,速度比清久留还快,迅速就越过了他的前头去。

    “想这样跑?”他面色不太好看,即使隔着雾气,也能看出他脸上浮上了一层又狠又恼的神色,一边跑一边骂道:“要对我下手的家伙……诶?”

    瘦男人一个急刹车,险些从树上掉下来。他勐地一拧头,终于意识到,清久留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掉头跑了回去——可恨的是,他好像根本一开始就没打算追上前头的元向西,早就做好准备要回头了似的,等瘦男人发现的时候,清久留都快跑回到林间空地上了。

    另一个元向西,依然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遥遥看见从林子里跑回了一个清久留,脸上半点吃惊也无。

    “是我,”清久留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声,好像仅凭这两个字就够了似的。

    “我知道,”元向西点点头,问道:“现在怎么办?”

    那个瘦男人的速度可真是够快的;还不等清久留想出一个答桉,他就听见了二人背后响起了一个轻轻的落地相声。随后,传来了一声叹息。

    “我就奇怪了,你们怎么知道谁是人本,谁不是的?”

    瘦男人嘴角上那一个勉强召集来的笑,也快要被沉着的面孔给压塌下来了。他身后站着的人本,此时好像也知道计划失败,重新变回了雪白光秃的模样,仍裹在一身失效了的衣服牢笼中;似乎是不耐烦,它仍在扭来扭去。

    “不过,逃过了人本,你们也逃不过我。”瘦男人慢慢地说,“你们对我下手的原因,就和你们的命一起交出来吧。”

    “凭你也就那么回事的战力,还是凭你比战力还不如的脑子?”清久留真诚地问道。

    那瘦男人的眼珠从他身上剜了一下,未答话,又转去了元向西身上。

    清久留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也朝身旁的元向西转了一转——他正要把眼睛投回瘦男人身上,动作勐然一顿,又急急再次朝元向西转过了头。

    那个鬼此时正站在一支挂着人体的树杈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的面庞两侧,慢慢伸下来了两只赤脚。

    说慢,那是它刚才的动作慢;此刻赤脚已经落到元向西的双耳旁了,轻轻一转,脚背朝外,脚心对准了元向西的脸。

    “看我干嘛?”元向西茫然地问道。

2266 靠不住的鬼

    “快躲开!”

    清久留这一声怒喝出口的同时,他也一步抢上,一把抓向了元向西的衣领,要将他从那一双赤足之间拉出来。

    他的反应虽快,可是从一开始就比树上吊着的人体晚了一步;当元向西“啊呀”一声,慌慌张张用胸口去迎接清久留的手时,那双赤足只是微微加大了一点摆荡的弧度,力道沉重而精准地夹在了元向西的双耳上。

    “什么——”

    后面“东西”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随着那个瘦男人一声口哨,两只脚掌显然立刻使上了劲,足弓一曲,皱起了层层的折痕;同一时间,连接着脚掌的两只小腿,在半空中急急一拧,元向西的头颅就不由自主地被拧了一圈,在激起的一串叫人肉紧的“喀喀”响声里,脸转到了脊梁骨上。

    目光里的人脸,刷地就换成了一个后脑勺,让清久留也不由在一惊之下,不自觉缩回了手。那双脚在半空中一分,松开了元向西的脑袋,他顿时朝地面上跌了下去。

    “你没事吧?”清久留及时想起来元向西是个鬼,心又咚一声跌回肚子里。他迅速一矮腰,避过了半空中伸足蹬腿要来够他的那一双脚,拉起了元向西的胳膊,叫道:“能把头转回来吗?”

    这种夺人性命的招数,在面对无命可夺的目标时,自然也没了意义;元向西面孔砸进林间土地里,后脑勺冲天,从泥土中发出了一声曲折的呻吟。

    幸好这家伙是个鬼!

    “快起来,”清久留没忘记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瘦男人,将他拉了一把,目光立刻又盯住了那个瘦男人——出乎意料的是,那男人却没有趁这个机会动手,反而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他也没料到,竟有人能被一百八十度拧过脑袋之后还不死的。

    “难受……”

    余光里,元向西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的头还没转回来,错觉就像一个人被拦腰朝后截断了一样;等坐起来后,他才抱着脑袋,一点点把脸转了回来。

    “没事吧?”清久留目光紧紧笼住对面的瘦男人与人本,还得小心着头上林林摇荡的人体,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元向西还有点没回过神似的,动作迟缓地爬起身,说:“我不是一个活人,我从副本里得到了奖励,死后也可以作为鬼的形式存在,所以不会因为这个受伤的。”

    清久留站在原地,闻言微微一抬眼皮。

    当脑后空气里平平切来一片气流的时候,清久留浑身肌肉骤然一缩;危机将他缩成了一个凝沉沉的铁块,笔直坠向了地面,让那一片切割开了空气的平面,几乎贴着头顶擦了过去——他眼尾一扫,认出来了,那是林三酒从医疗系统副本中弄到手的一种细丝线。

    细丝线打着横扫过半空,仿佛与周围空间做出了什么协定似的,空间中的一切在不及丝线边缘碰触的时候,就简简单单地后退、断裂了,给它让出了地方。

    一棵挂着两具人体的大树树干,在沉闷的吱嘎响声中张开了一线裂缝,裂缝越来越宽,渐渐歪倒向了一边,终于沉重地砸在了旁边的树上,激起了远方一群飞鸟。

    清久留喘息着再次站定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松散的半圆形包围圈里。

    瘦男人站在右手边斜上角,人本站在与他平齐的地方;左边,元向西在数步之遥外,面色平静地望着他,手中丝线在林间光阴里,微微闪烁着亮泽。

    “你怎么这么滑溜?”瘦男人又是一击失手,颇有点不耐烦起来。“怎么老是能跑这么快?”

    “你可以与人形的,但是非人类的东西建立联系,进行交流?”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清久留心里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条件是什么,你碰到之后,它们再一个碰一个?击鼓传花一样,被碰到的,就落进你的能力里了?”

    瘦男人脸色微微难看起来,抿了抿嘴。

    “也不知道该说你脑子快,还是该说你傻。”他笑了笑,一条深沟切向了下巴。“……现在,我更不能放过你了。”

    清久留仿佛没听见一样。“刚才我这位朋友的那一大篇解释,如果是说给我听的,则根本没必要,因为我早就知道了。其实是因为你想知道答案吧?在树上吊着的那双脚一碰到他的时候,你就意识到了,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活人,也是可以被你操纵的对象之一……”

    “操纵多难听呢,”瘦男人笑着说,“我与这些东西之间,那都是平等友好的交流。他听了我的话,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因此决定帮助我来攻击你。怎么,你还不相信你的‘朋友’——”

    他充满讽刺地看了一眼元向西,双手在空中比了个空气引号,好像觉得他连活人也不是,清久留还要引之为友,实在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吗?”

    清久留瞥了一眼元向西。

    那个活鬼立刻点点头,说:“我认为,这位大哥好好地没招惹你,你却要暗中偷袭他,实在是伤天理的事。虽然咱们有交情,可是交情也不能盖过公义去……”

    我看你长得像公义,清久留在肚子里暗暗骂了一句。

    “你们为什么攻击我呀?”瘦男人状似友好地对元向西问道。

    清久留一抬眼睛,元向西却根本不与他对视了,小嘴叭叭干脆利落地说:“因为你是一个神秘人物的身体管家。我们认为,只有消灭了他的身体管家,才能削弱那个神秘人物的实力……”

    这不是明明知道为什么要袭击他吗,刚才叭叭主持正义的时候怎么忘了?清久留忍住了一肚子的怒气。元向西很显然是某种进化能力的受害者,迁怒也没用。

    瘦男人愣了愣,好像没听懂,还问了一句“身体管家”是哪几个字。

    “搞半天,原来是你们搞错了人!”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拍着手说:“想不到,你们找错了目标,却给我送了人本上门……早知道你可以这么简简单单把答案告诉我,我还用人本费什么劲,也没吸成谁。”

    “你怎么知道人本?”清久留问道。

    “我就是靠‘非人类人形’挣活路的,我会连这点功课都不做吗?”瘦男人冷笑一声,似乎不把心中疑问解答清楚就难受似的,又向元向西问道:“你们刚才怎么知道,先跑出去的就是人本?”

    “非常简单,”元向西一摊手,说:“因为人本现在是受你控制——”

    “不不,同盟,同盟而已。”瘦男人看了一眼人本,纠正道。

    “对,同盟,”元向西从善如流,“说白了就是很浅显的逻辑推断。在我眼中,两个清久留是同时后退,拉开距离的,所以我不知道谁是本人。那我就要想了,清久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保证安全肯定不是唯一一个考量,因为它没什么意义,保证不了多少安全。那就只有一个了,为了提醒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人本是不会主动拉开距离的’。”

    瘦男人眨巴几下眼睛,似乎没明白,又不好意思问。

    元向西继续说:“那么,既然清久留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如果他直接离开,我也知道哪个是他了——只不过就要面临我们被分散的风险。既然他没有直接离开,那么也就意味着,他这个动作是为了提醒你,是给你发去的信息……所以当你让人本第一个跑走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人本了。”

    瘦男人皱起眉头,又看向了清久留。“那你这边,怎么知道不是他得到了你的提醒,自己走了?”

    清久留看着他,满怀同情地说:“我这一个举动,是被你们双方同时看见的,你们双方也都得到了相同的提醒。元向西又不是一个傻子。如果他和人本同时离开,那我还是分辨不出来谁是人本,有什么意义?那么他当然要按兵不动,看看你会不会先让人本离开——换句话说,看看你会不会得到提醒之后,再试图反过头来骗我们。”

    瘦男人使劲瞪着空气中某一点,好像还在试图厘清其中逻辑;过了几秒,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的疑惑解决了,”他凉凉地说,“很可惜啊,你选择在一个充满了人形的地方对我下手。”

    他这句示威并无必要;因为从刚才起,清久留就察觉到了,周围空气中垂荡下来的人体,正在一个个地缓慢动作起来。

2268 头脑无用的困境里

    清久留自从进化以来,几乎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这样狼狈过了——流浪汉一般醉倒路边的时候,在他看来并不是狼狈;狼狈和窘迫一样,意味着你对于外界的一种不适应,与自己想要的状态之间的一种被迫偏离。

    ……他现在可是太不适应,太偏离了。

    以往一次次让他脱离困境的优势,此刻全没了用处:他一向能软化坚冰的容貌,此刻出于谨慎,早就用伪装物品遮住了。可就算露出来,又能怎样?

    瘦男人别说心软了,他要是不生嫉妒心,都算对不起清久留对他性格的解读——至于其他的,在场不管是人本,还是树上吊着的人形,哪个会在乎谁丑谁美?

    就连清久留的头脑,此刻也派不上大用场了。

    从树林之中朝他袭来的肢体、腿脚与攻击,简直如同雨点倾注一样密密麻麻,加之一旁见缝插针的瘦男人,跃跃欲试的人本,伺机而动的元向西……这简直好像是一场没有间断、没有终点的折磨,而他承担不起任何一次的行差踏错。

    他的头脑,仅仅能够维持着他尽量能躲过攻击——在面对着连自我意识也没有、只知道不断攻击的无数人形,任何计策办法都没了用武之地。

    他身上最强的进化能力,无非就是一个【隔瓶取酒】;在场唯一一个可行目标,却只有那个瘦男人。且不说万一对他下手,把枭西厄斯惹来怎么办了——清久留被压在层层人形的攻击之下,甚至根本近不了对方的身。

    “踢人后脑勺,你有没有点礼貌?”

    哪怕如此艰苦狼狈的时刻,他依然不忘替自己回骂一句;话才一出口,就不得不赶紧再次一弯腰,就地一滚,避开了从身旁另一根树枝上垂下来的双臂。

    刚才被接连几次击中的后腰,好像随着这一跌终于断裂开了,他躲过了那双手臂后,竟有一两秒钟再没办法爬起来。

    这些人形虽然是挂在树上的,可是挂着的部位却都不一样;有的吊在颈上,有的拦腰挂着,还有的头下脚上……这就意味着,能朝他袭来的攻击也是百花齐放的,无奇不有;甚至还有个人形,身体各处都能一节节地卸开拉长,整个人都涨大加长了好几倍,根本就是追着清久留在打。

    “怎么不再试试用特殊物品了呢?”瘦男人好整以暇地笑了一笑,说:“我还想见识见识你身上其他的东西呢。”

    清久留知道,特殊物品恐怕对他是无用的——不过他刚才还是试着朝那个瘦男人用了一次【你的眼里没有我】。物品的效用就像名称一样,简单易懂;那瘦男人一开始果然使劲眨了眨眼,眼珠转了几圈,对不上清久留了。

    “诶?人呢?”他扭着脑袋说,“怎么忽然消失了……”

    清久留微微一怔。下一个念头闪过的时候,仿佛带了火箭般的力量,推着他整个人都跃向了另一边去——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个瘦男人勐然反手一甩,一道道银亮光波就从清久留半秒之前所在的地方波荡泛起,好像开了一朵银白莲花。

    “你怎么这么滑不熘手的?”那瘦男人来了气,狠狠啐了一口,“你朝我扔的特殊物品效果,你自己都不信吗?”

    “人本,”清久留此刻连一句完整话都很难说出口了,只从喘息中扔出了两个字。

    就好像要在雨点之间抓空子一样,他必须要让自己避开林间的每一次攻击,让自己奔逃闪跃的双脚,能踩在雨点与雨点之间的干燥空地上,不管那空隙有多狭窄、消失得又有多快——唯有在那儿,他才能再获一次呼吸的机会。

    瘦男人也反应过来了。

    “噢,对,”他拿眼角瞥了一眼人本身上的衣服囚笼,“你还没忘呢啊……”

    岂止是没忘,清久留一直在计算着、等待着衣服囚笼的恢复时刻。从人本脱离控制开始到现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概过去七八分钟了;那个瘦男人使特殊物品效果消失的能力,总有个限制时长才对。

    “羡慕我吧?这么厉害的能力都在我身上了。”瘦男人笑着说,“人要是运气好,挡都挡不住,一觉起来就多了个逆天能力……”

    在他这一句话的功夫里,一个吊在树上的人形就已伸长了一只手臂,抓住附近一根树枝,摇摇晃晃几下,就在清久留行进路线的前方下了一场漫漫扬扬的树叶雨——落下树枝的时候,它们还是轻飘翻转的树叶,等它们落到一半的时候,已经一个个都笔直沉重、尖端朝下,边缘处闪烁着无数渗了死亡的暗光。

    清久留急刹车躲避树叶雨的时候,就成了元向西抓住的一个机会。

    那一根林三酒完全就多余给他的丝线,像是自有主张似的,身子柔韧地笔直、一点声息也没有地伸进了前方——清久留此时早就已经手忙脚乱、措手不及了,等他意识到那丝线的时候,即使赶紧纵身一跃,却依然晚了一步。

    丝线近乎轻柔地切开了他的裤腿,皮肤在刚刚绽裂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痛感——在清久留的余光里,发现半空中溅开了一片血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大腿受伤了。

    与裤子和皮肤被一起切开的,还有裤子侧面的口袋。

    “砰”的一声闷响,刚才在拉着元向西逃离人本时,他顺手塞进了裤袋里的遥控操纵器,就跌落在了地上。

    清久留刚才没伤的时候,也只是勉强苦苦支撑罢了;此刻一条腿上被割开了一条长长裂口,落地时再也没法以双脚支撑了——膝盖、脚腕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的一叠扑克牌,带着整个人都哗然一下松散摊落到了地上。

    早在操纵器落地时,人本登时一下就有了反应;它几大步走到瘦男人身边,甚至把他都吓了一跳,自己伸长脖子,一个套在帽子下的雪白脑袋,对着不远处地上的操纵器一上一下地摇晃。

    “那个?”瘦男人立刻就与它交流完毕了似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那个就是操控你身上物品的关键?”

    人本的脑袋依然直直伸着。

    “放心,我们约定好的事,我怎么会反悔。”瘦男人笑了一笑,眼睛笔直盯住了地上的操纵器,说:“只要一拿到它,就把你身上的囚笼解开……”

    一个树上的人形伸长了腿。那腿迅速变长,好像根本不受皮肤骨骼的限制,一路踏到了地面上;脚尖一勾,它就把操纵器挑了起来,踢向了瘦男人。

    清久留只来得及看见操纵器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弧线。

    别说是阻挡了,他现在连站也站不起身。

    刚才他一落地,仅仅是挣扎了两下却没爬起来的工夫,就已经有不知几个人形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其中一个头下脚上的人形,生了一头棕色长发,长发横压在他的脖子上,两侧却像活蚯引一样,正在不断往土地深处钻,发丝似乎要挤断、切断他的每一根血管和肌肉纤维。

    清久留张开了嘴,却没有气流流入胸膛里。一道沉重的力量正压在胸口,好像卡车翻倒下来,把他砸住了似的;卡卡作响的胸骨似乎马上就要折断塌陷进体内了,就算没有颈上长发,也绝不可能往胸腔中送去半点空气。

    “我这就给你解开……”

    瘦男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人形们无动于衷,因为它们听不出来瘦男人声音里因得计而喜悦,强捺窃喜的意味。

    怎么可能会放人本自由呢,清久留倒在地上,模模湖湖地想。

    他拿到操纵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个可以使物品失效的能力撤掉;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通过衣服囚笼掌控人本,真正地“拥有”人本。

    ……只有现在了。

    原来在面临巨大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就像是一个越狱者,要从躯壳中逃跑时,被砸下来的铁栏杆给压住了一条腿。逃不掉的部分,被痛苦撕扯着,钉牢在了肉身里;另一部分,又好像马上要被风扯断纤维,涣散飘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似乎失去了一会儿的意识,又好像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确实是做了什么事,还是那只是脑海中排演的计划。

    他只知道,当他的意识渐渐聚拢,重新收束紧凑,像一道光似的照亮脑海时,他胸口和脖子上的痛苦和压迫都已经消失了。

    清久留的视野一时还是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翻了个身,四肢撑地慢慢爬了起来——一个轻快的脚步声急急奔向了身边,元向西正一叠连声地问道:“你没事吧?你怎么样,你别急……诶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迷心了似的……”

    清久留眨了眨眼。

    像素与颜色形成的雪花,一片片地落下、归了位,重新形成了世界。

    元向西已经恢复正常了,这一点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不远处,一个戴着帽子、浑身套装的人本,正在紧紧搂着另一个人——不,应该说,另一个人本了。

2268 清久留的未雨绸缪

    都说事不过三,可是元向西却能被人本给抱住过五回。

    但是,倒也不能全怪他。

    一开始的几次,元向西被抱住是纯属自找的:他对人本的好奇心按压不住,总想凑近了,拿根小棍戳一戳,或者对人本说几句话,看看它会有什么反应——要知道,大部分时间里,人本都是必须要靠自己双腿赶路的,因此也有一定的行动自由;结果每每是清久留一眼没看见,他就被人本给抱上了。

    但是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却不能说是元向西的错了,因为清久留发现,别看人本身体表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出几分心思了。

    一开始,人本在被限制住的时候,只会呆呆地站着;后来它会在自己的衣服囚笼生效时,趁着最后自由,挣扎着扭头去看二人的双手,好像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自己无法行动。

    那时,考虑到元向西一旦被抱住,只要几十秒钟就会遭殃,变成第二个人本,清久留就把操控衣服的道具给了他;结果没有想到,那个人本却留意到了这一点,趁着元向西双手不便——比如做鬼也要吃小吃的时候——把他给一把抱住了。

    是的,“那个”人本。

    当时那一个抱住元向西的人本,与此刻抱住瘦男人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了;因为在元向西遇险五次以后,清久留就有了一个防人本系统。

    “这些人形都是会越来越有灵性的呀,”林三酒对此一点都不吃惊,在交流信息时说,“你们是不是没事总跟它说话,带它去做事、看风景,把它当个人看了?”

    看来这都成林三酒的经验之谈了;确实是这样,最起码元向西是。

    不过,在鬼的提醒下,清久留承认,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们有一回去看节目时,为了方便,他还给人本买了张票。

    林三酒又说,她的人形物品现在都会跟她拌嘴了,神婆尤其可恶,最擅长藏头露尾,话里有话;最近画师又吃了一堆瓷片之后,天赋奇才,能用“啊噢呃”三个音,表示出至少七八种意思。

    一有了点“灵性”,她就不舍得再把对方当个物品或怪物看了——可是清久留不一样,他对这种雪白细长、见人就吸的东西,没有半点柔情。

    在意识到他们这段时间里,用的都是最初那一个人本之后,他的第一步,就是干脆利落地把它送去季山青那儿,让它被喂给了天敌——此后,他们每制造出一个新的人本,就会用它替换掉上一个,这样一来,跟在身边的每一个人本都永远处于最矇昧、不开化的程度。

    另外,清久留还做了一个后备手段。

    即使会送人本被喂天敌,他还是觉得不够;后来在有一次逛街的时候,他从一个旧货摊子上看见了一个电视遥控器。

    这玩意里头的电路部件用途不广,性能不强,在末日世界里,仅仅是比垃圾强一线的东西,问它的人还不如问摊位上旧茶壶的人多;那老头见他真的掏钱要买时,甚至还怔了一怔。

    收起了遥控器之后,清久留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旁边眼睁睁(虽然没有眼睛)看见了这一幕的人本给替换掉了。那个好像是人本No.3吧?现在大概已经成了某个凋像的腹中之食了——如果凋像真的是会“吃掉”人本的话。

    自那以后,每当他要控制人本的时候,他就会掏出电视遥控器,对着人本按几下;另一只手则揣在裤兜里,大拇指在食指的指环上悄悄一转。

    人本也是真笨;一身衣服模样的囚笼,操控器怎么会是一块全是按键的细长平板?这根本也不配套嘛。

    清久留想到这儿,也发觉了疏漏,于是趁着有空时,把电视遥控器上一些比较标志性、会出卖本质的印记都给磨了;比如说音量键啊,流媒体标志啊,换台数字……这样一来,乍看上去,谁也不能马上意识到它原来是一只电视遥控器。

    他套在左手食指的顶针,是双层结构的,最外层上有个短袖衫的小图标,一转,小图标就被转进底层里了,只有那时人本才能自由活动;再一转,出现一个缝纫机图标,人本就要听从命令了——就算它不干,那么衣服的袖子、裤腿,也会强制性地牵引着它去听从命令。

    当人本受了瘦男人的指令,穿越树林朝他们急扑而来的时候,元向西一连叫了几声:“快关住它,它过来了!”

    清久留的大拇指从指环上松开了——他已经转了好几次,但人本的速度丝毫不减,眼看着就快要冲到面前了。很显然,那个男人针对特殊物品的效力,动过了某种手脚。

    他迅速掏出遥控器,当着人本的面,对准它使劲按了好几下,才一把揣回了裤兜里,一边说:“废话,衣服失效了!”一边拉上元向西,转身就跑。

    “……自那之后,我就在一直计算着,等待着你的能力失效之时。”

    清久留看着面前紧紧缠抱着的两个人本,轻轻叹了口气。“你的那个能力还真挺了不起的,都快十分钟了也不见有结束的迹象……反倒是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被重新固定住的人本,失去了行动自由,抱着自己的猎物,就好像凝固在了一起似的。那个瘦男人形成的人本,身上光秃秃的,什么衣服、物品都被消化得一干二净了,此刻站在人本怀抱里,呆呆地以一张空白面孔看着清久留,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你袭击我的时候,倒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清久留话是这么说,但瞪着元向西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元向西赔了一脸笑,要从乌云里给他找一条银边出来,说:“你看,虽然我被鬼迷心窍,但也还是起了不少作用……”

    “你起的唯一作用,”清久留一点都不客气地说,“就是让我把【你的眼里没有我】在你身上发动了。”

    瘦男人和人本不知道遥控器是个假的,元向西却一清二楚;在遥控器落地之后,最大的变数就是这个临阵倒戈的鬼——他要是提醒了瘦男人一声,今天清久留就走不出这片树林了。

    “时机把握得可真好!”元向西也很懂什么时候应该嘴甜,“你和遥控器还没落地呢,我眼里就看不见你了。我当时还想,这是不是你的一种防范手段,怕我趁胜追击……”

    “你别说话了,”清久留两条手臂都还因为力竭而软软垂在地上,闻言没好气地嘱咐道:“你包扎完了吗?”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元向西紧紧地捆好绷带,不忘又见缝插针夸奖一句:“看不出来你居然还很能忍痛,平时明明是一副及时享乐的样子……”

    “不会夸就别夸了,”清久留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搭在他肩上,好不容易才慢慢站起了身。他环视了一周,除了两个一动不动的人本之外,周围树上的人形们因为失去了指挥,也都恢复了一片死气沉沉——只不过,跟刚才井井有条、整整齐齐的样子可是差太远了。甚至还有一个,被清久留反击时给打断了脖子,脑袋掉到了胯上,就靠一根纤维连着。

    “什么声音?”元向西忽然侧过了一只耳朵。

    清久留也听见了。

    就跟侦探片里永远姗姗来迟的警察一样……他们现在听见的,是一道微弱而遥远的铜铃声。

    “这片林子的主人要来了……”清久留叹了口气,说:“赶紧走吧,不然他来了一看这片狼籍,把你留下是肯定不够赔的。”

2269

    目前在外面追击身体管家的,总共有一百六十个人本——除了送回给季山青的之外,还有一些自然损耗是避免不了的;毕竟人本这个玩意儿,看着挺厉害,可是天敌实在太多了,要是大巫女不注意的话,甚至意识力都可能跟着一块儿赔掉。

    每一个人本身上,都缠绕了一点儿“祈祷之力”,就好像狗鼻子上抹的一点儿肉汁;它们循着“祈祷之力”,不断地往前走,用自己空白的面孔,扫过一张张人类的脸,寻找着下一个身体管家。

    人本被如此大面积地铺散开去,这自然也就意味着一点:一般来说,大巫女和皮娜都没法亲眼盯着绝大多数人本。

    那些人本们大概走到了什么地方,有没有找到身体管家,是否成功吸收了目标等等,皮娜都是靠大巫女的转告,才在头脑中生出了一副副想象——她们自己身边,也就留了三五个人本而已,既用于追捕,也可以用于防身。

    ……所以,这个帐怎么算都有点奇怪吧?

    是不是凑巧了?

    皮娜把她和大巫女近期亲眼见过的身体管家数量,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但自己也能感觉到,她眉心间的皮肤并没有被这一个解释所抚平。

    “去吧,”一旁的大巫女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稍稍一抬下巴,附近一个沉默直立的人本就立刻有了动作。

    它紧跑几步,跃下坡地,四肢伏地趴了下去,让及膝高的野草淹没了它雪白细长的身形。好像一只巨大的人形蜥蜴一样,那一个被野草遮蔽切割得边缘凌乱的白影,以手肘和膝盖支撑,一下一下地爬向了远处小路上的人影。

    皮娜又看了一眼那个人影。

    为了安全,她们很少出现在身体管家旁边,哪怕是现在,那个人影在她眼里也就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离得这么远,看错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转头说:“我想跟近一点看看。”

    不等大巫女回应,皮娜又急忙说:“你放心,我只是跟近一点点而已,不会让他察觉的。”

    大巫女看了看远方人影,才问道:“怎么了?”

    皮娜不太好意思地一笑:“现在还不好说。我去确定一下,回来告诉你。”

    在大巫女犹豫了一下,点了头之后,皮娜也跳下了草坡。

    大巫女的眼睛就在背后浮着呢;她可不愿意像人本一样,四肢着地,颜面尽失地往前爬——想了想,皮娜挑了一个与那身体管家的行进路线呈九十度角的方向,装作好像不同路的样子,朝那小路走了过去,总算没让人猿祖宗们白直立行走一回。

    在她踏上小路时,皮娜迅速朝那身体管家转头瞥了一眼。

    他们二人之间距离仍然很远,换别人可能还看不清什么,可是对于皮娜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仅仅是白驹过隙的一瞥,那个男人的头发、身高、脸型和五官,就已经都印在了眼帘里。

    ……果然没错。

    皮娜记得这个男人;同一个身体管家,她们已经干掉过一次了。

    这一点本身还不奇怪;林三酒早就告诉过她们,枭西厄斯偶尔在失去某个身体管家后,会再次把他复制出来,比如说黑石集的那个“乔坦斯”——虽然林三酒也不知道原因。

    但是她们亲眼见过的,充其量不过二三十之数,与林三酒和清久留亲手解决掉的人本数量相当。怎么偏偏这么巧,这二三十个被去掉的身体管家里,就有“重生”的了?

    而且又一次走回到她们面前,要被人本再次解决了?

    ……太巧了吧?巧得令人浑身都不舒服。

    在三组人当中,皮娜很清楚,风险最大的,就是她和大巫女这一组——原因无他,只是她们解决掉的身体管家实在太多了。

    这几天来,她们是在与枭西厄斯打一场时间战。因为如此大口大口地鲸吞掉枭西厄斯的力量,一定会令对方察觉,也一定会把对方给引过来的……大巫女的决心,就是要在枭西厄斯察觉她之前,先把对方拉下神坛,叫他跌进凡人的范围里。

    那么……他已经来了吗?

    可是,她们解决的身体管家,好像还不够吧?

    念头一生,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恐惧给冻住了,差点连脚都搬不动了。她更是没法逼自己回头;就好像只要不回头,不看,不知道,那么枭西厄斯就不会存在于身后大地上。

    等皮娜终于僵着脖子,好不容易才回头看了一眼的时候,她登时感觉快要因为气流断绝而跟着一起裂开的身体,终于又一次柔软柔韧起来,重新像个活人了。

    那个身体管家或许确实是“重生”了的,可是枭西厄斯肯定还没有来——因为人本已经顺顺利利地抱住了那个男人,将他同化成了半个人本。要是枭西厄斯来了,还能让一个人本干掉?

    当皮娜赶紧掉头往回走的时候,小路上的两个人本都呆呆跟着她身后,一起回了草坡下。

    “你确定了吗?”大巫女居高临下地问道。

    皮娜有的时候不太敢看她。刚刚遇见大巫女的时候,她那时可没想过世界上有这样好看的女人,偷了一眼又一眼。现在,她却只能望着大巫女的小腿说话了——若是顺着小腿往上看,看见她的面孔和眼睛,皮娜总疑心自己要出什么洋相。

    “确定了,”她对着大巫女的鞋子说,“那个身体管家,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了。”

    大巫女想了想。

    “……还有另一个可能,”她一开口,就是从“另一个可能”开始说起的,因为第一种可能性,是完全不必说了。“那就是我们已经把身体管家解决掉足够多了,他复制出来的,才会又一次被我们捉到。”

    皮娜点了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其他的人本呢?它们今天没有抓住多少身体管家吗?”

    如果剩下的身体管家不多了,那么其他的人本就不会再源源不绝地找到新目标了——果然,大巫女微微一笑说:“今天才找到了十来个。”

    一百五十个人本,才找到了十来个!

    皮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那就好!我刚才还以为……没给我吓得当场绊一跤。”

    大巫女瞥了她一眼。“我看见了。”

    皮娜一怔,随即自己也没忍住,笑了起来,脸上都笑热了。她在大巫女跃下来的时候,很多余地伸出手去要扶,又自觉多余地把手缩了回来——大巫女轻盈飘荡的长发,从她手背上一扫而过。

    她好像是软泥做的,头发划过去,也会在手背上留下一丝丝的划痕。

    “既然这样……我们也像清久留他们一样,稍微放松一下吧?”皮娜建议道。清久留跟她分享了几个好玩之处,大巫女仍然看着凉凉的不动声色,皮娜倒是真有点心痒了。“我还没有坐过‘云朵公交’……”

    “你哪怕是玩,也是玩的‘公交’这么平民的东西?”大巫女白了她一眼,“什么做的公交,我也不上。”

    皮娜想了想,说:“那你在公交站台等我?”

    别说大巫女了,她自己都没料到这话居然由自己嘴里滑出来了——大巫女都要气笑了似的,说:“你让我傻等在公交站台上?我要不要再拿个塑料杯子,找人要零钱?”

    有点想看这个话,皮娜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大巫女一扭头,附近几个人本就都跟了上去,她也赶紧小步跑了上去,听见大巫女在前头说:“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好玩的。”

    “是什么?”皮娜每跑一步,心都快要飘扬起来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不等到达“真正好玩”的地方,“他乡遇故知”和“祈祷之力”就再一次共同作用起来了;几天下来,皮娜对此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当即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一个身体管家啊,”她滴咕着说,“别看所剩不多,也还是有挺多的嘛。”

    “那个地方又跑不了,”大巫女近乎温柔地笑了一笑,不见什么旁的动作,一个人本就从身旁一步迈了出来,循着半空中的指示,迅速走向了远处一片房屋低矮的小镇。

    二人站在小镇外,远远地望着人本的背影;皮娜的目光凝住了。

    “大巫女?”她浑身上下,仅剩双唇还能勉强动一动。“你看见了吗?那个身体管家……跟刚才的是同一个。”

2270 一场虚惊?

    目前在外面追击身体管家的,总共有一百六十个人本——除了送回给季山青的之外,还有一些自然损耗是避免不了的;毕竟人本这个玩意儿,看着挺厉害,可是天敌实在太多了,要是大巫女不注意的话,甚至意识力都可能跟着一块儿赔掉。

    每一个人本身上,都缠绕了一点儿“祈祷之力”,就好像狗鼻子上抹的一点儿肉汁;它们循着“祈祷之力”,不断地往前走,用自己空白的面孔,扫过一张张人类的脸,寻找着下一个身体管家。

    人本被如此大面积地铺散开去,这自然也就意味着一点:一般来说,大巫女和皮娜都没法亲眼盯着绝大多数人本。

    那些人本们大概走到了什么地方,有没有找到身体管家,是否成功吸收了目标等等,皮娜都是靠大巫女的转告,才在头脑中生出了一副副想象——她们自己身边,也就留了三五个人本而已,既用于追捕,也可以用于防身。

    ……所以,这个帐怎么算都有点奇怪吧?

    是不是凑巧了?

    皮娜把她和大巫女近期亲眼见过的身体管家数量,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但自己也能感觉到,她眉心间的皮肤并没有被这一个解释所抚平。

    “去吧,”一旁的大巫女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稍稍一抬下巴,附近一个沉默直立的人本就立刻有了动作。

    它紧跑几步,跃下坡地,四肢伏地趴了下去,让及膝高的野草淹没了它雪白细长的身形。好像一只巨大的人形蜥蜴一样,那一个被野草遮蔽切割得边缘凌乱的白影,以手肘和膝盖支撑,一下一下地爬向了远处小路上的人影。

    皮娜又看了一眼那个人影。

    为了安全,她们很少出现在身体管家旁边,哪怕是现在,那个人影在她眼里也就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离得这么远,看错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转头说:“我想跟近一点看看。”

    不等大巫女回应,皮娜又急忙说:“你放心,我只是跟近一点点而已,不会让他察觉的。”

    大巫女看了看远方人影,才问道:“怎么了?”

    皮娜不太好意思地一笑:“现在还不好说。我去确定一下,回来告诉你。”

    在大巫女犹豫了一下,点了头之后,皮娜也跳下了草坡。

    大巫女的眼睛就在背后浮着呢;她可不愿意像人本一样,四肢着地,颜面尽失地往前爬——想了想,皮娜挑了一个与那身体管家的行进路线呈九十度角的方向,装作好像不同路的样子,朝那小路走了过去,总算没让人猿祖宗们白直立行走一回。

    在她踏上小路时,皮娜迅速朝那身体管家转头瞥了一眼。

    他们二人之间距离仍然很远,换别人可能还看不清什么,可是对于皮娜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仅仅是白驹过隙的一瞥,那个男人的头发、身高、脸型和五官,就已经都印在了眼帘里。

    ……果然没错。

    皮娜记得这个男人;同一个身体管家,她们已经干掉过一次了。

    这一点本身还不奇怪;林三酒早就告诉过她们,枭西厄斯偶尔在失去某个身体管家后,会再次把他复制出来,比如说黑石集的那个“乔坦斯”——虽然林三酒也不知道原因。

    但是她们亲眼见过的,充其量不过二三十之数,与林三酒和清久留亲手解决掉的人本数量相当。怎么偏偏这么巧,这二三十个被去掉的身体管家里,就有“重生”的了?

    而且又一次走回到她们面前,要被人本再次解决了?

    ……太巧了吧?巧得令人浑身都不舒服。

    在三组人当中,皮娜很清楚,风险最大的,就是她和大巫女这一组——原因无他,只是她们解决掉的身体管家实在太多了。

    这几天来,她们是在与枭西厄斯打一场时间战。因为如此大口大口地鲸吞掉枭西厄斯的力量,一定会令对方察觉,也一定会把对方给引过来的……大巫女的决心,就是要在枭西厄斯察觉她之前,先把对方拉下神坛,叫他跌进凡人的范围里。

    那么……他已经来了吗?

    可是,她们解决的身体管家,好像还不够吧?

    念头一生,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恐惧给冻住了,差点连脚都搬不动了。她更是没法逼自己回头;就好像只要不回头,不看,不知道,那么枭西厄斯就不会存在于身后大地上。

    等皮娜终于僵着脖子,好不容易才回头看了一眼的时候,她登时感觉快要因为气流断绝而跟着一起裂开的身体,终于又一次柔软柔韧起来,重新像个活人了。

    那个身体管家或许确实是“重生”了的,可是枭西厄斯肯定还没有来——因为人本已经顺顺利利地抱住了那个男人,将他同化成了半个人本。要是枭西厄斯来了,还能让一个人本干掉?

    当皮娜赶紧掉头往回走的时候,小路上的两个人本都呆呆跟着她身后,一起回了草坡下。

    “你确定了吗?”大巫女居高临下地问道。

    皮娜有的时候不太敢看她。刚刚遇见大巫女的时候,她那时可没想过世界上有这样好看的女人,偷了一眼又一眼。现在,她却只能望着大巫女的小腿说话了——若是顺着小腿往上看,看见她的面孔和眼睛,皮娜总疑心自己要出什么洋相。

    “确定了,”她对着大巫女的鞋子说,“那个身体管家,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了。”

    大巫女想了想。

    “……还有另一个可能,”她一开口,就是从“另一个可能”开始说起的,因为第一种可能性,是完全不必说了。“那就是我们已经把身体管家解决掉足够多了,他复制出来的,才会又一次被我们捉到。”

    皮娜点了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其他的人本呢?它们今天没有抓住多少身体管家吗?”

    如果剩下的身体管家不多了,那么其他的人本就不会再源源不绝地找到新目标了——果然,大巫女微微一笑说:“今天才找到了十来个。”

    一百五十个人本,才找到了十来个!

    皮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那就好!我刚才还以为……没给我吓得当场绊一跤。”

    大巫女瞥了她一眼。“我看见了。”

    皮娜一怔,随即自己也没忍住,笑了起来,脸上都笑热了。她在大巫女跃下来的时候,很多余地伸出手去要扶,又自觉多余地把手缩了回来——大巫女轻盈飘荡的长发,从她手背上一扫而过。

    她好像是软泥做的,头发划过去,也会在手背上留下一丝丝的划痕。

    “既然这样……我们也像清久留他们一样,稍微放松一下吧?”皮娜建议道。清久留跟她分享了几个好玩之处,大巫女仍然看着凉凉的不动声色,皮娜倒是真有点心痒了。“我还没有坐过‘云朵公交’……”

    “你哪怕是玩,也是玩的‘公交’这么平民的东西?”大巫女白了她一眼,“什么做的公交,我也不上。”

    皮娜想了想,说:“那你在公交站台等我?”

    别说大巫女了,她自己都没料到这话居然由自己嘴里滑出来了——大巫女都要气笑了似的,说:“你让我傻等在公交站台上?我要不要再拿个塑料杯子,找人要零钱?”

    有点想看这个话,皮娜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大巫女一扭头,附近几个人本就都跟了上去,她也赶紧小步跑了上去,听见大巫女在前头说:“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好玩的。”

    “是什么?”皮娜每跑一步,心都快要飘扬起来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不等到达“真正好玩”的地方,“他乡遇故知”和“祈祷之力”就再一次共同作用起来了;几天下来,皮娜对此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当即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一个身体管家啊,”她滴咕着说,“别看所剩不多,也还是有挺多的嘛。”

    “那个地方又跑不了,”大巫女近乎温柔地笑了一笑,不见什么旁的动作,一个人本就从身旁一步迈了出来,循着半空中的指示,迅速走向了远处一片房屋低矮的小镇。

    二人站在小镇外,远远地望着人本的背影;皮娜的目光凝住了。

    “大巫女?”她浑身上下,仅剩双唇还能勉强动一动。“你看见了吗?那个身体管家……跟刚才的是同一个。”

2272

    怎么找上来的?

    明明真正负责下手消灭身体管家的是人本,又有一百几十个人本正在这个世界里游荡活动,为什么对面那一个身体管家——皮娜已经有八成把握对方正直接被枭西厄斯操控着了——却能够一次次地找到她们身边来?

    “别站在这里傻想了,”大巫女轻轻一拽皮娜的胳膊,“还不快走?你的视力范围大;可是现在那人很有可能还没看清我们。”

    皮娜一怔,反应了过来——是,她能看清对方的情况下,对方未必能看清她们。就算枭西厄斯正直接控制着那一个身体管家,用的也仍然是身体管家的肉眼;双方此时隔得远,她们现在掉头走,仍旧来得及。

    只不过下一次呢?下一次还会被他找上来的吧?

    皮娜几乎觉得自己整个人的轮廓,都被胸中不安给撞击震荡得正嗡嗡变形;即使被大巫女拉着向后走,她依然扭过头、眯起眼睛,朝远方的男人身上使劲压了一眼。

    ……这一次,她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的眼睛,”皮娜匆匆地朝大巫女说道,“他的眼睛里有一对红色光点!我也没想到我会看得见那么小的东西,可是……总之,就好像摄像机的那种红点一样,非常稳定明亮,不是反光,我确实看见了——大、大巫女?你怎么了?”

    她一番话像开闸洪水一样都冲完了,才意识到大巫女反复朝身后扭了几次头,一次比一次的面色凝重。

    “人本,”大巫女简短地说,“回不来了。”

    什么叫人本回不来了?

    皮娜这一惊,差点让她脚下绊了一跤——这一处小镇大概是末日后就被摧毁废弃了,始终没有人来重建利用,即使在镇外也零星散落着大块大块的断墙、钢筋,遍布在开裂的马路路面上。

    另几个人本全都被驱赶着远远散去了;大巫女扭过身,一弯腰,就从一大片藤蔓之下钻进了一幢废弃建筑里。

    说是废弃建筑,其实只剩下一个水泥钢筋的框架了,两层楼之间连地板都没了,空荡荡如同一个被虫啃出的天井,仅有房顶还勉强剩了五分之三。

    正是这块五分之三的房顶,给二人提供了一个遮掩踪迹、监视情况的天台。

    房顶上虽然早就破烂了,但恰好还剩下了一截断裂的围墙,短短的,被风沙侵蚀打磨得失去了棱角。二人屈身蹲在围墙后,一人占了一边,正好能从中间宽宽的裂口中,看见远方的小镇,以及小镇中正一步步往外走的人。

    她们放出去的那一个人本,此时也早就不动地方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在迎接那个男人似的。

    皮娜观察力绝佳,早就发现,大巫女的面色不仅仅是凝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面庞上笼了一层雾气似的白,仿佛正在强忍着头痛一样。

    “怎么了?你没事吧?”她以极低的气声问道,扫了一眼小镇。“为什么人本回不来了?”

    “被按住了,”大巫女仍旧一眨不眨地望着小镇,低声答道。

    皮娜又是一惊。“被什么给按住了?”

    “别忘了,枭西厄斯是个用意识力的高手。人本都是意识力操纵的,对他根本没有威慑力。”大巫女的语气很澹,却很紧。“他入侵的过程非常不容易察觉……打个比方,就好像某种布满气孔的外来物质不知怎么进了皮下,血肉循气孔生进去,那物质就一点点与你的肌肉组织都长在了一起。等我发现没法操纵人本回来的时候,我的意识力也被一起焊住了,抽不回来。”

    “那怎么拿回来?”皮娜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的面色。

    “不拿回来了,”大巫女闭了闭眼睛,面色渐渐好了一点。“壁虎尚会断尾,不过是一点意识力罢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段时间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下来,皮娜对意识力的了解恐怕比不少拥有意识力的人还深。对意识力的修行,越是精深臻湛,它也越接近一个人本质的构成——就好像一截骨头似的,断掉任何一点,对大巫女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皮娜很想去握住她的手,但现在并不是能够安慰人的时候。

    那个男人步伐不急不缓,却在短短一分钟都不到的时间里,走到了人本面前。人本沉默地呆立着,如同一个商品,在接受质检员的目光;他仅仅是拍了拍人本的肩膀,大巫女却勐地在围墙后蜷下了腰,仿佛挨了一击似的。

    “大巫女——”

    “我没事,”大巫女重新直起身,打断了皮娜的话。“你不该跟我上来的。你现在往天台那边走,那边有一根倒塌的房梁,你顺着它下去,不会出动静……”

    皮娜苦笑了一下。“你要我走吗?”

    “我需要留下来,看一看少了这么多身体管家之后,他究竟是不是被削弱了。”大巫女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你的战力低,留在这里也只是碍手碍脚。”

    皮娜知道自己战力低。

    “我不碍手碍脚,”她小声说,“我就在这里坐着,什么也不干,你当我是一块石头吧。碎砖断石都可以在这里,我怎么不可以?”

    仅仅是几句话一过的工夫,那个男人已经快要走出小镇了。人本依然在他身后呆呆站着,也看不出他动了什么手脚;身体管家的那双眼睛里,摄像机红灯一样的两点亮光,仿佛逐渐涨大的血珠,映在了皮娜视野里。

    大巫女静了一静。

    不知道是因为皮娜现在再跑也来不及了,还是因为她知道皮娜也不会跑,她终于在轻轻一道鼻息里,低低地说:“……那么,你最好能是一块彻底的石头。”

    是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冒头的意思吗?

    皮娜点了点头,刚要再问,却觉一股意识力勐然捂住了她的嘴——那男人与她们明明还有很远,可是大巫女却已不让她再说话了。

    不过,那男人好像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该去哪里找幕后的始作俑者。他站在原地,四下来回望了几圈;远远看着,他浑身上下之轻松,就像一个在决定该往哪里走的游客。想了几秒,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皮娜看见了。

    从那男人的身上,先是鼓起了一个模湖的、半透明的人形,好像是要细胞分裂似的,又好像是生了一个人般大小的水泡。那人形水泡越来越大,越来越鼓胀;脑袋的部分,在天光下泛起了头发似的丝缕反光,甚至一时将那男人都遮得瞧不清楚了。

    渐渐地,那大水泡开始有了颜色和质地感。

    灰白褶皱的、皮革一样的质地;浑浊泛黄的晶体颜色;黑青青的布料,和好像痉缩一样拱起来的后背形状……皮娜甚至不用向一旁的大巫女以目光求证,就已经看出来了:从那男人身上浮起来的,正是曾经让大巫女沉睡数年的老太婆。

    身旁不远处,一口又轻又颤、蝴蝶翅膀似的气息,扑进了空气里。

    老太婆从身体管家的身上走下来,以两脚站在地上,松垂的双颊令她看上去仿佛一种品种狗。那双小眼睛在天地间转了一圈,似乎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才好;她也抬起了手——不过这次,老太婆叫出的不是第二个老太婆,而是一片澹银色的、反着的文字。

    大巫女立刻用意识力戳了戳皮娜,意思不言自明。

    皮娜不必提醒,早就眯起眼睛,将目力都专注在了那一片文字上;老太婆的【概念碰撞】能力,她是已有所耳闻了,知道对方要分别选择发动条件和后果——此刻老太婆选择的发动条件,是“有人吹气的时候”。

    她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要选什么,银色文字也很顺从地浮现起了下一个后果。老太婆的手指才一离开澹银色字幕,那身体管家就立刻配合地重重吹了口气。

    “是什么?”大巫女急迫的问话,是通过意识力打进来的。

    皮娜怔住了,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只是看着老太婆,又看了看大巫女。她根本不必犯愁自己该怎么不出声地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大巫女已经朝她头上天空抬起了目光。

    皮娜也仰起了脑袋。

    一个巨大的,荧光红色的箭头,就像霓虹广告灯牌一样,悬挂在半空中,箭头笔直地指着皮娜。她愣愣地盯着它,往后爬了几步,荧光箭头就跟着她也挪了几步。

    怎么回事,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只发现了我,”皮娜盯着箭头,低声说:“那边的房梁……你快走……”

    大巫女一动不动。

    过了几秒,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枭西厄斯果然退化了。”她好像没听见皮娜的话,声音不遮不掩,平静地说:“连叫一个老太婆出来也这么费劲。从刚才的过程来看,他应该已经退化回了当初荤食天地的水平……恐怕还略有不如。”

    下一句话,她是站起身,转了一个方向,对着围墙外半空中浮起的人影说的。

    “让我身心分离的这笔帐,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算一算了。”

2272 少有人听过的痛呼

    皮娜相信大巫女的判断,枭西厄斯一定退化了。

    不光因为她是大巫女,她的眼光肯定准,还因为当老太婆爬升进半空里的时候,皮娜也终于彻彻底底地、不遗微毫地将对方看了个清楚。

    她的观察力再好,离得远总是不如离得近;远看老太婆时,皮娜只觉她跟一个真正活人似乎别无二致,可离近了再一看——皮娜顿时觉得,不该叫“她”,该叫“它”了。

    就好像是一个电脑建模形成的人,等一切工序都结束了,仍然隐约有点儿僵硬的不对劲;为了弥补,就使劲地上了一层又一层颜色,以至于让老太婆的皮肤板厚凝重,好像足有半个身体那么厚——皮本身很真实了,可感觉皮下依然是皮。

    以枭西厄斯的能力来说,不应该吧?

    林三酒不是说过,老太婆已经到达了特别真实可怕的地步吗?

    一阵阵惊浪似的恐惧中,唯有一线细小的希望,将皮娜挂在了上头;她觉得自己的精神这辈子好像都没有如此清醒集中过,在大巫女话音一落的同时,她已经腾身跳起,迅速朝后退了好几步。

    她的战力不行,退得远一点,才不会碍着大巫女施展手脚。还有,那一个男人没有跟着老太婆浮起来,她必须要替大巫女盯着——皮娜趴在天台围墙边,目光一转,就钉上了仍站在原地的男人身上。

    “什么身心分离的帐?”老太婆张开嘴,下方空地上的男人也一起张开了嘴。在两张张合同步的嘴里,只传出了同一个回答:“我早就不记得了。”

    大巫女毫不动气,平静地笑了一笑。“没关系,”她像开导后辈似的说,“你记住今天就够了。”

    身体管家轻轻嗤笑了一下。

    老太婆不急着动手,反而问道:“不止你们两个吧?你们这一行人里的另外几个呢?这附近没有啊……也在各地捕猎我的身体管家吗?”

    枭西厄斯已经将附近都搜索过一次了?

    大巫女慢慢往前踏了一步。她与浮在围墙外的老太婆之间,只剩下一米不到的距离了。

    “你都已经直接降到身体管家身上了,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她柔和地问道,却刻意把“降神”的“神”字给去掉了。“林三酒说过,你降在余渊身上的时候,展现出了她连抵抗也抵抗不住的力量,一只手指就能压得她爬不起身……你为什么不上来,把那力量用在我身上?何苦用老太婆这么费事?”

    在远方那男人短暂一顿的空隙里,大巫女慢慢展开了一个笑。

    “因为你被削弱了很多吧?失去一个身体管家,就等于是结结实实地少了一块可用的战力和能力。你又不能无限制地把他们复制出来,因为复制一个,就要消耗一部分能量……‘枭西厄斯’是一个高于身体的存在,我想,维系他就需要大量的能量,能量耗得多了,能力退化得多了,都有可能叫枭西厄斯消失,是不是?大敌当前,当然还是用老太婆的性价比最高了。”

    这一次,老太婆仰起后脑,仿佛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要开始笑了;可是它随即垂下头,与大巫女平视的脸上,却一点笑纹都没有浮起来。

    “‘大敌’?”老太婆干干巴巴地说,“你太抬举自己了。”

    皮娜看不出来它到底做了什么动作——大多数意识力的流动与行止,都是低低伏于人的认知线之下的,看不见,也听不见——然而在那一刹那里,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因为大巫女面前仿佛蓦然冲起一道喷泉似的,一大片流金闪烁、水光粼粼的意识力,就在眨眼间,像一道保护罩似的包围在了她的身边。

    那一层意识力形成的穹顶上,一道道地波荡着水纹,就像一大块染着阳光的金色海水被挖了起来,凝固在天空之下。

    但是最让皮娜愕然的,是每一道波光流过时,都会带来一个大巫女的倒影;那一个个倒影转瞬就又被水流带走了,好像那一大块金色海水,也在贪婪怀恋着各个角度、各个方向的大巫女。

    皮娜将目光从“海水”上拔起来,意识到空地上的身体管家,猛地抬起了脑袋;那男人也正仰着头,似乎在观察着大巫女的新屏障。

    “……你这个手段是?”

    那老太婆依然面目呆板地问道——不知怎么,都过去一两分钟了,它也不叫出银色文字来。

    大巫女站在一层层水波与倒影之下,背影依然笔直舒展。

    “要先选定目标,才能针对目标选择条件和后果吧?”她的声音稳稳从“海水”下传了出来,“如何,你要不要再试一试?刚才或许是你选目标的时候,手滑了,才没选中我。”

    难道她……她可以令老太婆选不中自己做目标?

    皮娜一时几乎不知道该吃惊好,还是该赞叹好,差点因为高兴而脚下踩空——不怪她兴奋;如果老太婆连目标都选不着,不就等于整个【概念碰撞】都废了吗?

    明明不可能有“手滑”这一回事,但是空地上那男人极轻微地一动,却令皮娜立刻意识到,他恐怕果然又开始“选择目标”了。

    她没有大巫女那种本事,但是她很清楚自己是整个局面里最大的弱点;几乎在刚一察觉那男人的动静时,她就蓦然朝远处一跃,纵身从残缺天台中跳了出去。

    “你以为我选的是你?”

    大巫女所说的那一根房梁,一头搭在二楼断壁上,一头斜扎在地下,被荒草和青苔吞没了大半原色。

    皮娜在往外跳的时候,就找好了角度,此刻她双手牢牢抓着房梁,脑袋上依然跟着那一个指着她不放的红色箭头;一时间她像个猴子似的斜挂在房梁中央,从这个角度上,连大巫女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头上老太婆冷冷地说:“如果我选的是你,你逃又有什么用?”

    选的不是我……皮娜的心脏刚刚一缩,就听见了大巫女的声音。

    “拿我没办法,就在她一个小角色身上出气?”她平平淡淡地说:“你以为天底下,会用意识力的人只有你么?”

    果然,那层“海水”又一次保护住了大巫女,没有让她被选为目标。

    “多亏了这个小角色,我才能找上你们。”老太婆干巴巴地说,音节摩擦着音节。“连续两次在身体管家死亡之前,看过他的人,就是这个小角色了……”

    原来是这样找上她们的!

    正在拼命踢腿、要爬上房梁的皮娜闻言一愣,又气又恨,恨不得踹自己两脚——她上次要是不那么谨慎,不去确认是不是同一个身体管家,恐怕还没有这么快被枭西厄斯找上;因为担心枭西厄斯是否正在靠近,反而把他给引近了身边,这实在太过讽刺了。

    在火烧火燎的愧疚感中,皮娜死死咬着后牙,从唇缝里低低吸了一口凉气。

    “多亏了她,我今天才能算账呀。”大巫女柔和地笑了一声。

    ……她动手了。

    皮娜抬起了头,恰好看见天空里乍然被数道近乎透明的淡淡光影给撕裂了。数道光影就像有着同一目标的长箭,都指向了集中的一点——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皮娜对它们已经很熟悉了:那正是大巫女分散出去、缠绕在各个人本身上的“祈祷之力”。

    现在拿回“祈祷之力”做什么?

    她自己的意识力还留在人本身上吗?“祈祷之力”不是用来找身体管家的吗?

    皮娜满腹都是问题,却一个答案也得不到,更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好不容易爬回房梁上,蹬住一个缺口稳住了身体,好不让自己滑下去,随即从口袋里悄悄一掏——季山青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此时此刻,所以才想出了那一个通过陌生人脑电波同步来沟通的办法?

    尽管他们平时传递讯息时,出于自然的习惯,都会张口说话;可是实际上,通信方式只要是同步了陌生人的脑电波频率就行……也就意味着,皮娜此刻不出声,就可以将她的消息传到林三酒和清久留两组人的身边去,让陌生人的声音告诉他们,枭西厄斯来了。

    但是头上……头上正在发生什么事?

    大巫女呢,她还好吗?

    在确定消息传出去以后,皮娜实在按耐不住了,迅速从房梁上爬起身,踩在满是青苔和泥土的房梁上,屈膝猫腰地重新往天台上走。

    传递消息,大概只花了她十秒钟不到——“枭西厄斯来了”,再加上她们所在的位置就行——可是这十秒钟里,头上怎么这么安静?

    说来也巧,就在她心中浮起“安静”二字时,皮娜听见了。

    ……她想,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曾听见过枭西厄斯痛呼出声的少数人之一。

2273 战局之外的皮娜

    那一声低低的,强忍喘息的痛呼,是从一个男性的嗓子里发出来的。

    皮娜一时间几乎怀疑自己正在做梦;她手脚发颤地往天台上爬了几步,扒住围墙,重新翻回一块还能落脚的房顶上,伸长脖子朝远处一望——第一个映入眼帘里的,是半空中少了一块面皮的老太婆。

    从右眼底下一直到下巴边上,它被活生生地撕扯下去了一长条灰白脸皮;没了面皮的地方,底下也没有血肉筋骨,只有一团白茫茫的虚无。

    两侧皱摺松垂的皮肤之间,少了连接彼此的那一块,就像快要融化下滑了一样,软嗒嗒地在空中扇动——不对,意识力形成的肉体,怎么会被风吹得扇动起来?

    皮娜眯眼再一看,意识到了,那两扇肉皮并非是被风吹动了,它们正在挪移着向彼此靠近,好像要重新把空缺的地方补上。

    老太婆惘然不知自己少了块面皮似的,呆呆浮在半空;反倒是不远处地上的那一个男人,这时才重新直起了腰,面色略微发白,抹了一把自己的嘴,难受得好像被撕去面皮的人是他一样。

    他喘息着,痛呼声渐渐熄灭在了嗓子里。

    也对啊,皮娜恍然明白了。

    二人都是意识力的高手;刚才大巫女不得已来了一次壁虎断尾,就承受了一回难耐的痛苦——“老太婆”也是枭西厄斯的意识力,被硬生生撕下去一块,枭西厄斯当然也要吃一个大亏。

    “你干了什么……”老太婆张开嘴巴,可是嘴唇开合却不灵活了,从那张一动不动、黑洞洞的嘴里,持续不断地传出了需要唇齿配合才能发出的词句。“这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意识力,这不是你的意识力。”

    皮娜直到现在,才得空转头看了一眼大巫女,差点没哧地一声笑出来。

    如果旁边有观众的话,一定会觉得大巫女的战斗特别无聊。别看她在须臾之间就护住了自己、打击了枭西厄斯,可是她连位置都没动,手都不必抬一下;不,别说抬手了,海水罩子下的大巫女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张高背椅子,早就安安稳稳地坐进去了。

    从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这战斗确实没有多少观赏性。

    不过这个椅子……倒是跟人偶师的做法蛮像的。皮娜心情略有点复杂地,想起大巫女曾在那一个以疯狗之号闻名的人的头脑里,度过了那么多年;他们肯定多多少少有点互相影响了吧?

    “不是我的,那怎么了?”大巫女平静地笑了笑,“它能为我所用,很奇怪吗?”

    “据我所知,能够拿走、吸取掉别人意识力的,只有‘万千世界移转梦’的意识力构成之一,化形为了一个导游。”老太婆的嘴巴圆圆张着,“你怎么拿到手的?它怎么会被你所用?”

    “你这人也不知道是求知心强,还是单纯过了头,”大巫女倒是不耐烦了,“我会告诉你啊?”

    她虽然不肯说,但皮娜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巫女刚才临时从人本身上撤回了好几份“祈祷之力”,一定就包括了那什么导游之力吧?

    听上去,那个“导游”的力量好像很了不起,连枭西厄斯都拿它毫无办法,可是竟也被大巫女拿到手了……

    皮娜还在肚皮里给自己做现场解说呢,不料这一个念头没转完,眼角余光里已是一花;心知不妙,她顿时叫了起来:“当心,他——”

    仅仅是三个字的时间,在哪怕是被削弱了的枭西厄斯面前,也足够久了。

    在皮娜的三个字里,那一个男人就已经跨越了空地,脚步接连踩在枝杈横生的钢筋楼板上,仿佛被风托起来似的扑上了天台;明明仅是一个人的躯体罢了,却在那一个刹那间,遮蔽得天日暗沉。

    那一个刹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动用了什么手段,其实皮娜根本不知道了。

    她的战力水平相较而言太低,压根就看不清对方的攻击;即使死攥着一个要留下来看情况的念头,身体肌肉却如同惊兔一般不受自制,仓皇后跳了出去——然而她在本能的惊恐下,忘了这栋楼只剩一个框架了。

    在从顶楼大洞里笔直跌下去的时候,皮娜朝大巫女投去的最后一眼里,看见后者已站起身,迎上了枭西厄斯的身体管家;飘飘扬扬的头发,漫开了一片金色雾气。

    她要与枭西厄斯控制的身体管家,硬碰硬了?

    这个念头才从脑海中划过,皮娜就已经看见了朝她笔直打上来的地面;残楼地面上尽是折断的钢筋、砖石、裂洞与一截截的墙根,她再也顾不上天台的战斗了,拼命在空中一扭身,伸手抓住了一根垂荡的电线,稳住身体,这才没有叫自己被建筑废料给拍死。

    她还不等落地,只听天台上勐然一震,伴随着一道沉重的交击声,无数灰石沙砾纷纷而下,整栋残楼都开始摇摇晃晃了;皮娜心中一惊,夺步就冲出了楼,仰头一看,正好能看见大巫女笔直站在天台上的侧影。

    那个男人——真不可思议,枭西厄斯真的有降神在他身上吗?——好像一颗被击个正着的棒球似的,从天台上被打进了半空里,四肢还徒劳地朝前伸着、荡着,似乎还想抓住正迅速远去的天台。

    老太婆被他指尖抓过了边缘,拧着身子一转,还不等跟他而去,却又被另一股力量给扳正了身子,仍旧木呆呆地浮在半空里。

    “你想把它拿回去?”大巫女将乱发抚回耳后,遥遥望着那个落了地的男人,说:“你问过我同意了吗?”

    皮娜差点没忍住嗓子里的一声喜悦尖叫。

    看来老太婆不仅仅是被扯下了一条,整个意识力形体,恐怕都已处于大巫女的掌握之下了。枭西厄斯的身体管家,既没法把它叫回去,想要以武力冲上来抢,却也被大巫女给挡下了……但是现在还不能高兴;枭西厄斯的手段与神通太多了,仅仅是一击失手,根本还不能说明大巫女就稳占了上风。

    那么多千奇百怪的进化能力……就算去掉了两百来个,谁知道他还有多少?

    皮娜喘了口气,脚下开始轻轻地往后退。

    或许正是因为枭西厄斯的手段广、神通多,她在一旁上蹿下跳才能一点事都没有——枭西厄斯大概觉得他没有必要,也想不到,要抓皮娜;她这样的小角色,在他眼里怕是没有一点分量。

    绝不能给大巫女拖了后腿……

    皮娜顿住了脚。她刚才正好绕过了一个楼角,从她此刻所在之处,她既看不见身体管家,又看不见大巫女了,只知道身体管家似乎又一次上了天台;然而在这时,墙后荒草一动,露出了一张雪白狭长的脸,正好直直对着皮娜。

    等等……

    此时此刻正在天台上与枭西厄斯陷入第二次交锋的大巫女,难道真的还能抽出余力,来控制这附近的人本吗?

    皮娜迅速抬头看了看天台;天台上正好这时炸开了一大朵棉花糖似的云朵,将半空都包裹吞没了进去——只看那云,根本猜不出枭西厄斯用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能力。

    大巫女还好吗?

    她再低下头时,发现那一丛荒草丛后,已经站起了一个雪白细长的人形,正朝她的方向,长长地伸出了脑袋。

    ……果然,它可以自己行动了。

    皮娜咬回去了一道颤颤的吐息。她知道人本是对攻击免疫的,不知道她能不能用一些束缚性的道具,将人本远远地就困住……即使是束缚性道具,她也只有一个非常基础、非常普通的,【套牛圈】。

    “一个”【套牛圈】。

    皮娜举起【套牛圈】的时候,从残楼内外,远远近近地,又站起来了三四个人本,都面朝着她的方向。

    她愣住了。

    大巫女一人抵抗枭西厄斯,尚且能将对方打得连连失利后退;可是自己帮不上忙也就算了,难道要反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向大巫女求救?

    皮娜都快把腮帮子咬出血来了。她一边甩起了【套牛圈】,一边四下迅速看了一圈;紧接着,【套牛圈】没有划破空气扑向人本,反而勐地被主人一拽,与主人一起逃向了楼房后方的空地。

    几乎在皮娜脚步刚一迈开的时候,她就听见了身后人本们追上来的轻微嗒嗒响声。

    她从没有这样恨过自己战力低,即使卯足了劲儿,要将距离拉长,要将大地缩短,却仍然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被人本的脚步声给淹没了。

    皮娜勐地抱起了头,好像这样就可以延缓被人本们吸收她的速度。要强迫自己死到临头也不喊出声求救,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她不管再怎么努力,依然听见了自己鼻腔里颤颤的哭腔;皮娜一咬牙关——这个时候让大巫女分心,就等于是送她去死。

    然而人本的拥抱却没有从背上传来。

    一只一只雪白的脚,从她身边两侧奔袭而过,竟没有一个人本停下来看皮娜一眼。

    皮娜愣愣地抬起头,看着那些人本的背影在一眨眼间就跑远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向了地平线上几个刚刚露出头的进化者人影。

    是林三酒他们来了吗?

2274 省了我的事

    皮娜的念头维持不到一刹那,就化作冰水当头泼了下来——她的观察力太好了,好得她连片刻的暇望希企都维持不住。

    地平线上出现的那几个人影,分明跟林三酒一点关系都没有,看着都是陌生的普通进化者;可是平常的进化者,怎么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

    根本不需要多聪明的人就能意识到,从远处来的,一定全是身体管家。

    有几个人?枭西厄斯叫来身体管家,是因为他占不了上风所以需要帮手吗?

    皮娜眯起眼睛,迅速一扫,发现也是巧了:这附近游荡着五个人本,而赶来的身体管家也正好有五个;当她因为这个巧合而暗暗一皱眉时,那五个人本早就冲到了身体管家面前。

    或许……或许枭西厄斯到底还是拿不到帮手。

    那五人大概还是处于被操纵的状态,没了自主反应之后,面对忽然冲过来的一群人本几乎完全没有躲避还手的余地,当场就被抱了个结结实实——皮娜不由自主“诶呀”了一声,脚下踉踉跄跄跑了几步,犹疑地停了下来。

    他们要是都被人本吸收了,大巫女就不必担心了吧?

    身体管家如果被人本这道防线给拦住了,倒真是一件又讽刺又好笑的事了……皮娜此刻心下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那一群人本看也不看自己,就从她身边直直跑了过去。

    经过这段时间大量地吸收身体管家,哪怕是再不开化的人本也都意识到了,“身体管家”与“正常人类”之间的区分,就是身体管家特别好吸收,吸收起来特别快。在身上仍有意识力束缚的情况下,抓皮娜也没有多大意义——

    等等。

    皮娜猛地一抬眼睛,好像有人突然从她脚下抽走了大地,差点失去了平衡。

    不对,枭西厄斯派来的身体管家数量正好能和人本对上,未免也太巧了。

    与平时被人本抱住的身体管家不同,那五个新来的人刚才连挣扎也没有挣扎一下,几乎是顺从地、迎合似的,被纳入了人本的双臂之间。此刻,那五对互相拥抱着的人影,全都陷入了一时的静止。

    ……人本身上,还有大巫女的意识力。

    蓦然一道女性的、吃痛的呼声,将皮娜整个身体都拧向了后头;她的目光才一落在那幢危楼上,就捕捉到了一个影子——那影子仿佛被是从高空里被抛下的负担,正笔直地坠向地面,长发在半空中飘扬时,隐约闪烁着点点亮泽。

    她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没想到这么明显的事?

    不是人本抱住了身体管家;是身体管家——可能每一个身上都降神了一部分的枭西厄斯——抓住了人本。它们身上属于大巫女的意识力,恐怕全都被枭西厄斯那一种“带气孔一般”的意识力,给牢牢地侵吞了,长死在了一起,拔不出来了。

    不能及时断开的话,会怎么样?

    忽然被生生牵扯住了意识力的大巫女,刚才却正在激战之中,如果她的意识力硬是被掐断了的话……

    “大巫女!”

    连皮娜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喊出这样凌厉的叫声。她不知何时,脚下已经在拼命冲向远处的人影了;大巫女似乎失去了意识,长裙被风荡起来,吹拂出软软的身体轮廓,就像一只游于海浪之间的水母,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茂盛的藤蔓与灌木后。

    怎么这么远?

    她刚才明明没有跑多久,怎么现在自己和那一丛藤蔓灌木之间,却隔了好像跑也跑不完的距离?

    皮娜大口大口地往身体里灌入冷空气,不是因为她已跑累了,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体内一点空气也没有了,好像随时就会失去意识,断开与现实的联系。

    “大巫女!”她又叫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喊声所惊起的,在奔跑颠簸着的视野里,果然慢慢站起了一个人影——皮娜的心里刚生出几分火光,却紧接着又被压灭了。

    正在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的人,不是大巫女,却是那一个身上降了枭西厄斯的男人。

    皮娜深一脚浅一脚地,速度慢了下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是不是应该转身跑。

    看起来,那个男人只不过是随意地往外走了两步,三步,却不知道怎么地,他就已经走到面前来了。

    对方那一张长脸的下巴上,隐约的胡屑青影都清清楚楚地压在她的视野里。这男人有一两天没刮胡子了;这样有人味的细节,却属于一个完全不是人类的存在。

    她试着要从身体里挤出一些力气,做点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呆呆站着,但她的努力,似乎只唤醒了她的嘴唇,让它们开始一下下不受控似的发颤了。

    直到枭西厄斯走到面前,皮娜才意识到,哪怕是被削弱的、降神不完全的枭西厄斯,投下的阴影也能如此彻底地将她吞没。

    大巫女……竟然是跟这样的人在战斗……

    “你以为我不记得你了吗?”那个男人张开嘴,唇齿和声音都很干燥。“没有杀你,是因为小角色确实也有一点用处……”

    什么?什么用处?

    皮娜恍恍惚惚地想。她知道自己双脚已经离了地,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气管好像被人掐住了,只容许一点点氧气流进来,仅仅保证了最低程度地活着。

    她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失去形状。在模糊松散了的意识中,她能感觉到,有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正在逐渐探入自己的脑海里……就好像坚冰形成的刀,扎穿了她的脑壳,冰冷缓缓地洇开了,蔓延至何处,就是一片冷冷木木。

    “你们一行人分别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互相沟通?你们还有什么行动计划?”那个男人微微从鼻孔里发了一声笑。“我没必要问出来……你所知道的一切,都会马上变成我的知识的一部分了。”

    那种冰冷,是来自于枭西厄斯的“触手”吗?

    皮娜模模糊糊地被悬吊于半空中,念头像是水波上的倒影,一晃儿就碎了。

    “……噢,原来你报信让他们过来了,”那个男人点了点头。“很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

    最近开始容貌焦虑了!因为难得和人合影了一次,完了一看,感觉五官和脸之间的距离关系,就好像外面卖的肉包子,老大老大一个包子,要挖十米才能看见一点肉星(五官)。

    我平时基本不照相,这一下给我惊着了……原来我就长这样啊?

2275 皮娜看见的人

    ……已经过去多久了?

    皮娜向自己空落落的头颅内发问,回声撞散在了颅骨上,撞得脑中黑暗隐隐松散了。

    还、还没有太晚吧?

    她自己的头脑意识,好像都被那一股外来的冰冷给冻住了,稍微一动念,被冻伤了的灵魂都在跟着疼。

    皮娜费了很大力气,想起了她绝对不能让枭西厄斯从她脑海里获得情报——绝对不能。

    记忆里的大家,就好像飘散在水波上,她要是不再做点什么,他们就要被浪给拍散了。

    说来也奇怪,那些人明明是跟她一点也不相似的,换一个情景,是隔了一世可能也不会认识的人……可如今一想到他们正在往枭西厄斯手里撞,还是被自己叫来的,皮娜被冻木了的灵魂都好像要抽紧痉缩起来了一样。

    “都这样了,还想要抵抗吗?”

    被枭西厄斯操控的身体管家,平平淡淡地说。“你没有能抵挡得住我的力量。”

    他不是在嘲讽,也不是在打击人,就是在描述一个事实;那个声音,皮娜也分不清是从耳外响起的,还是脑海深处。

    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了……

    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无甚过人之处的进化者,能怎么——

    啊,有一个地方,她不太平常。

    皮娜勉强撑开了一线眼皮;外面的世界竟然依然存在,天光搅得景物模模糊糊。枭西厄斯用来探知的那一种冰凉的力量,已经深入自己脑海里了,换言之,他就是想抽回去,也不是一眨眼就能完成的事。

    哪怕只给她一点点时间都好。

    她至少想要做一点事,逼得枭西厄斯将她放下;她想去找大巫女,她想向林三酒示警。

    枭西厄斯好像还没有发现,她的“抵抗”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抵抗,所以皮娜竟也顺顺利利地发动了【追根溯源】。

    世间万物,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了一样……她有点相信世界是运行在Karma之力上的了。

    如果林三酒没有救她出副本,她就不会最终跟着一起进【医疗世界】,导致体内出现空洞;若她体内没有出现空洞,就不会吃下那个特殊物品南瓜。

    她吃下那个小南瓜时,还觉得自己浪费了一个物品——可是如果她没吃下它,那么她此时手脚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就不可能在此时此刻把它发动,顺着枭西厄斯的力量,一点点“爬”回去。

    “爬”给人的感觉很慢,因为皮娜感觉世间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但实际上,她好像没花多少工夫,甚至没有花多少精力;【追根溯源】牵引着她仅剩的一丝清明意识,重新找回了枭西厄斯本人。

    ……当皮娜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枭西厄斯的脑海里了。

    不,不对,她一个激灵,就意识到了情况。

    她现在所处之地,不是“枭西厄斯”的脑海——因为枭西厄斯是一个众多身体之上的存在,他没有身体,所以自然也不会有大脑;可是在被大幅削弱了之后,枭西厄斯尽管还在,却没法继续盘恒于众多身体之上了。

    他现在正栖身在一个人的头脑里,一边喘息,一边反击。

    是谁?

    皮娜能感觉到,她的意识正小小地紧缩在这个人的脑海一角里,就好像大海底下的一丛水草,尽管看不见海的全貌,却也能从海波流荡中感知到讯息。

    比如说,这个人确实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身体管家。

    枭西厄斯的意识无处不在,或许是因为他暂时压制住了这个人本身的意志——皮娜能感觉到,她只要稍稍探出去一点点“触角”,就能再次感受到那一种熟悉的、疼痛的冰冷。

    这种感觉太古怪了:皮娜的意识和精神,似乎被抻成了一根长长的橡皮筋。

    橡皮筋一头上,挂着她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的身体,眼前一片片尽是破碎模糊的天光;橡皮筋的另一头,却扎进了一个陌生人的脑海里,感受着对方一波又一波的思绪与念头。

    “你是怎么——这什么东西,【追根溯源】……?”

    枭西厄斯的惊怒之意,清清楚楚地从她的意识中回荡起来。

    不过是一息的工夫,他居然就察觉了皮娜的存在,还弄明白了她顺着联系爬过来的手段;然而皮娜费了这么大力气爬进了枭西厄斯的脑海里,却还什么讯息都还没有来得及拿到手呢。

    如果就这样被拽出去,她的一切努力就全都要白费了,她一定要挖出点什么——

    你是谁?

    几乎就在皮娜喊出这一句问话的同一时间,又一波意识的海浪从她身边打了过去。

    枭西厄斯所“住”的这一个人,并不是一个昏迷沉睡、无知无觉的人;他——或许是她——正在行走,他的耳朵听得见风声,皮肤感觉得到阳光的热意,鼻腔和口腔里还有轻微的干燥……以及视野中的景物。

    这一波意识的海浪,正是在那个人转头扫了一眼街边破败荒弃的商店时,所产生的。

    在那一刻,皮娜也看见了他所看见的:一扇脏脏旧旧、却奇迹般仍旧完好的玻璃窗上,被阳光一照,映起了那人回头看时的模糊侧影。

    下一秒,皮娜的意识就中断了。

    在短暂的漆黑之后,她是被一种此前从未体会过的痛苦给唤醒的;她这次可以睁开属于自己的双眼了,不再是一个模糊轻飘的念头了,可是在睁开眼睛之后,她能看见的依然只有深深浅浅、脉搏一样跳动着的黑暗。

    一丝丝动物垂死似的呜鸣,从她耳边响了起来。她知道那是自己。

    声音不大,似乎听着不怎么痛苦似的,好像随时都会停下来,恢复如初;可是只有皮娜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她根本叫不出多少声音了,她不会恢复如初了。

    “噢,我下手重了,”枭西厄斯所操控着的身体管家高高地说,好像隐约有点后悔。

    她现在……正躺在地上?

    “为什么非要挣扎?”身体管家说,“你多一回事又能怎么样,倒是让我一时下了重手……我还没拿到全部讯息,你也要活不长了。”

    皮娜用尽全身力气,从半张着的双唇里,吐出了几个气音。“浮……府……西罗。”

    一阵窸窣响声,好像是那个身体管家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我说了,你知道又能怎么样?”他平淡地说,“是的,府西罗没有消失,依然存在于我的众多身体里。可是……你没法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了。”

2276 皮娜意识到的事

    皮娜早就发现了,枭西厄斯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平常没有多少跟人说话的机会,哪怕是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他也能唠唠叨叨地跟林三酒说上半天的话;可是在刚才那一句话之后,枭西厄斯却沉默了。

    他安静地坐在皮娜身边,直到她感觉到那一股冰凉的力量再次渗入脑海了,枭西厄斯也始终什么都没说——就好像他觉得,跟皮娜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似的。

    是想趁自己没死之前,能多抓一点信息,就多抓一点?

    皮娜始终没有“死亡将临”的真实感,尽管她已经痛苦得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了。

    明明自己还这么年轻,充满了精力,有这么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过,有想要看的人还没看够……自然规律里,她正处于最旺盛的时刻,还有一生要走,怎么会要死了呢?

    她却没有力气感知不公,或者生出愤怒了。

    在近乎平静的疲倦里,皮娜看着那一股冰凉的力量逐渐深入,攥住了她的大脑,好像要将她所知的的情报,像挤湿毛巾一样,滴滴答答地挤下来。

    她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心想。

    她只能任他们去了,这世界上往后的人和事,都要跟她没关系了……

    或许是大脑被冻得太沉重,过了好几秒钟,皮娜才恍恍忽忽地意识到,那股力量不仅没有越来越盛,反而似乎正在一点点放开她——她用尽力气,从翻滚着的黑暗深处重新浮上来,听见有人正遥遥喊道:“……皮娜!”

    是谁?声音好熟悉。

    “皮娜,”那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离自己很近。“你没事的,相信我……”

    奇怪了,枭西厄斯去哪了?

    皮娜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刚才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只是直到此时此刻,黑暗才一点点后退消散开去,雾气后依稀露出了大巫女的面庞。

    ……大巫女还活着?她没事?

    “怎么回事?”

    身体管家的声音一响起来,让皮娜浑身一颤——那声音离大巫女太近了,根本就在她们身边,大巫女怎么能逃过枭西厄斯的下一次攻击?

    “你们是谁?”那个身体管家喃喃地说,“你干嘛推我,我也没招惹你啊……啊,我的尾椎骨都好像要裂了……”

    大概知道皮娜此时说不出话,大巫女的声音立刻补了上来,解释道:“我趁他不能分神的时候,切断了他与身体管家的联系。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降下来,我们必须马上就走。”

    皮娜张了张嘴,感觉有一只手臂伸进了自己后背下,将她小心地从地面上抱了起来。

    身体一动,随之而来的感觉几乎让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就好像心神和意志变成了小球,身子一被扶起来,它们就顺着倾斜的角度,骨碌碌地滚进了不见底的黑渊里。

    “你的神志受到了很大创伤,”大巫女似乎动作也很吃力,仅仅是将手臂伸入她腋下,把她撑起来,就让大巫女喘息了好几次。“换了别人,也许不行……可是我,我怎么会被枭西厄斯这点手段难倒?”

    在听见“枭西厄斯”这个名字时,一旁的身体管家忽然静了一静。

    大巫女一定也受伤了,说不定还很严重;皮娜不由自主、摇摇晃晃地将自己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时,听见她从牙缝里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顾忌什么?”大巫女却立刻不高兴了,“挪什么挪,该压就压,我还支撑不住一个你了?”

    皮娜确实也没法用双脚撑住自己。

    假如可以的话,她只想躺在地上,窝在大巫女的怀里,继续听她说,自己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在这种安心里陷入黑暗。

    可是不行,大巫女似乎非常坚定地要把她给带走。

    大巫女的意识力涌了过来,柔柔地包裹住了她,就好像淤肿的伤痛处敷上了冰袋,皮娜顿时感觉稍微好受点了;可是相比之前,大巫女此刻的意识力总是有点发虚,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消散于无形。

    “我们得赶紧走了,”大巫女从她肩上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

    几乎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那个身体管家又开口了,安安静静地问道:“你刚才说枭……枭什么?怎么感觉有点耳熟?”

    大巫女自然是连理也不理他,早已撑着皮娜走了出去;一连在震动和颠簸走了好几步,皮娜才终于攒足一口气,说:“还……还有五个……”

    她“身体管家”四个字还没出口,大巫女就打断了她。

    “我知道,”大巫女的气息又轻又紧,好像力气都放在了走路上,字句只能从边上滑出来。“人本暂时帮我们挡住了……好了,你别再说话了,还要连累我也说话。”

    大巫女现在连说话都觉得是一个负担了?

    就算大巫女不让她说,皮娜也必须要把下一句话说出口。

    她希望大巫女不要再带着她了,把她放下更好。

    带着她,大巫女自己走不远,白白耽误了逃命机会,而她也要在逃亡中受尽折磨——皮娜的情况,自己是最清楚的;不管大巫女怎么说,她都知道,她没有多久了。

    “我……我不想走了,”她艰难地让想法化作字句,“你先走……”

    然而大巫女却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正在这时,朝前方叫了一声:“林三酒!”

    皮娜一怔。

    “林三酒!”

    待大巫女叫到第二声的时候,远方扑来的一股风就重新吹散了皮娜视野里的迷雾。

    她还来不及生什么出情绪,林三酒含着忧虑的眉眼与面孔,就从皮娜眼前模模湖湖地晃过;一只沉稳有力的臂膀张开了,稳稳地让皮娜跌了进去。

    清久留的声音从脑袋顶上响了起来:“我接住她了。”

    “那几个身体管家都被降神了?”林三酒急促地问道。

    “对,”大巫女也被元向西给扶住了,只是扶得不大稳,那鬼好像还往后趔趄了一步。她喘息着说:“枭西厄斯被削弱得厉害……我暂时切断了他与其中之一的联系。剩下的,好像也受了点影响……”

    “知道了,”人偶师阴阴沉沉的声音,从皮娜半开半合的视野之外,遥遥响了起来。他只说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却已经听上去一个比一个远,好像人已经去了——林三酒顿时叫了一声:“等等我!”

    皮娜挣扎着动了一动,张开嘴,面前叫道:“林……”

    “她叫你,”清久留立刻说道。

    他的中气这么清晰沉稳,甚至叫皮娜有点想哭。

    林三酒似乎犹豫了一下,转回头,重新出现在了皮娜的眼前。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但似乎仍想要微笑一下,让皮娜放宽心似的。

    “大巫女……”

    林三酒立刻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大巫女不会有事,礼包已经在为她检查身体了。你安心吧,有什么话,等我们回来——”

    皮娜坚决地打断了她。“不,”她让这一个字掉下去,才说:“我……我不行的。”

    林三酒安静了一瞬间。

    “我……知道自己。”皮娜断断续续地说:“但是没关系……”

    “你别再让自己累到了……”林三酒劝说道。

    “余渊在黑石集上……救了我的命。”皮娜没理她,只艰难地说道:“答桉……你知道吗,答桉就在这里。我死了以后……与余渊关系最深的物品,就、就是我了啊。我死了,他就能……回来了。”

    这话说完之后,有足足好几秒,林三酒都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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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介绍:
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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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嘛……将就看吧哦呵呵。本文是重口味无限末日,欢迎大家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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