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6 突如其来的见面
林三酒站在原处,恍恍惚惚地听见脑海深处一个小小声音说,对方当然不是在开玩笑。
她低头看了看,那一只熟悉纤长、环镯碰撞的手,正握在自己胳膊上——是以前见过无数次的场景,却是从未体会过的、钢爪般凝重的力道。
林三酒还没来得及把事实告诉大家;波西米亚并不知道飞船燃料还没有补满……所以当然问不出“飞船不是没燃料了吗”这一句话。
没能及时发现……也是正常的吧?
在府西罗的阴影下,在船上每一个人都陷入濒死边缘的时候,林三酒发现,她实际上一点也不冷静,比自己以为的更慌乱、无措、恐惧多了——她甚至忘了,论意识力的话,府西罗远远胜于大巫女。
波西米亚想要借意识力星空逃走藏身,无论如何,也是瞒不过府西罗的啊。
“第三段生命的那个人……被府西罗变成了‘身份’吗?”
林三酒听见自己嗓音嘶哑地问道。有许多种方法,能让她抽出胳膊,但没有一种能让波西米亚毫发无伤。她最终轻声说:“……放开我。”
“波西米亚”顺从地松开了手。
“是啊,”她面色平静地说,“幸好因缘际会,我被变成了‘身份’,所以与主人遥遥联系着而存在的意识,才会在生命结束之后继续潜伏着……才能在最后一段生命的波西米亚身上醒来。”
她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在第三段生命里,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身份,主人或许根本不记得我的存在。我本以为要一辈子沉睡下去,永远也得不到主人的唤醒,永远也感受不到主人存在了……”
她有点后怕似的,轻轻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林三酒不懂,到底要如何让一个肉体生命皆已消逝的意识保存下来,又“潜伏”在什么地方——但她现在根本不想懂;更不想听一个“身份”的废话。
“你要怎么样?”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叫出了钢鞭。
拿出武器又如何?她难道还真能对波西米亚挥鞭吗?对方是府西罗的身份,也就是说,她连自保搞不好都会很吃力,何况对波西米亚手下留情?
“别担心,”
“波西米亚”朝前方抬了抬下巴,“我并不是来打架的。如果主人要跟你战斗的话,你以为你能逃到船上来吗?你连一个呼吸都撑不过去。我是过来为你解释情况的。”
林三酒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大巫女就在前面吧?”她说着,自顾自地迈步走过林三酒身边,“主人知道Exod没有燃料,所以不会提防它升空,从这个角度而言,你的计划出其不意,确实不错。不过你不知道,你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我就是来告诉你为什么不可能的。”
林三酒一怔,扭身追上“波西米亚”,扬手朝她肩上抓去,怒喝道:“站住!你要对大巫女做什么?”
第三段生命显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这和枭西厄斯的假如对方随时能发挥出府西罗十分之一的战力,那么世界上大概没有多少人,会被“身份”放在眼里的。
“我说了,”第三段身份回过头,朝林三酒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抓。猝不及防地,仿佛有一条巨鳄忽然从虚空里张开了嘴,上下颌一合,一股力量就紧紧咬住了林三酒的腰。
就好像腰上被尖牙咬开了两个口子;所有力量在一眨眼间就从她体内倾泻而出,被放了个干净,她连维持双眼睁开的力量都消失了,半垂着眼皮,半空中徒剩一具疲软摇摆、死尸般的身躯。
“别烦人了,我不是来打架的。”
没有反应时间、没有应对办法,林三酒连对方用的究竟是能力还是意识力都无法辨别——当对方一句话话音落下的时候,连手指也抬不起来的她,像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洋娃娃一样,被笔直地朝前方抛了出去,一路飞过走廊、碰破灯管、撞开医疗舱的门,最终“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晕眩与疼痛,使眼前景物天旋地转、模糊成了一片;她被无形力量攥过的腰间,好像燃烧的纸片一样扭曲着、弯卷着,渐渐缩小,马上要消失不见……林三酒拼命低下头,在看见自己腰间仍旧完好的同一时间,意识到力量也在渐渐回来了。
“你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吗?”
第三段生命从医疗舱外抬步走了进来,属于波西米亚的耳环、手镯叮叮当当地碰出脆响。“我说你在主人手下撑不过一个呼吸,或许听起来傲慢讨厌,却是实事求是的话啊。”
她抬起手,指了指林三酒身后。“像你这种性情坚韧的人,最容易产生无论什么绝境也可以凭努力克服的幻觉了。所以我是来帮你认清现实的……体力可以坐起来了吧?你看。”
体力仅勉强可以让她坐起来;她肌肉颤抖着,朝身后扭过了头。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皮娜。
皮娜伏在地上,一只手半伸出去,凝在半空里;她仰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在伸手去抓大巫女裙角的那一刻,被变成了一尊永远也碰不到她的塑像。
“她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对吧?好像随时可以放下手,站起来。”
“波西米亚”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说:“实际上,这是‘时间约等陷阱’。如果你仔细盯着她的手看,你会发现她并非一动不动。她的指尖,在以微不可察的速度,一点点朝前延伸……
“以正常时间计算,她在两个小时之后,就能做完她跌入陷阱那一刻想要做出的动作了。”第三段生命解释道,“但是从她自己的角度而言,当她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会花去她剩下的所有生命。”
……什么?
“一旦进陷阱,就无法停止了。只能看着自己漫长的生命,被全部用来做一个‘伸出手’这么简单的动作……当动作完成时,生命也就真正结束了。因为陷阱会把一个人的剩余生命,约等于成我们这边的两个小时。你尽可以去动她,不会有分别的。”
林三酒无法理解。她连理解也不能理解的手段,该如何破解?
第三段生命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波西米亚的长卷发垂落进了她的余光里。
就好像林三酒是一只宠物、一个娃娃似的,第三段生命伸手抓住她后脑上的头发,轻轻一拽,将她的视线拽得抬了起来,落在了不远处的大巫女身上。
“想哭吗?”第三段生命替她抹了抹脸,就像不久前她为波西米亚做的一样。“大巫女剩下的时间,可还不到两个小时了啊。”
大巫女浑身都罩在一圈波荡闪烁的意识力下,好像是当她察觉情况有异时叫出来的防护——但即使是林三酒的水平,也能看出来,她的意识力出了问题;闪烁着淡淡金光的意识力,好像与大巫女一起被关进了一个罩子里,像水位一样,正在逐渐上升。
“水位”波及到了大巫女的胸口;她似乎仍在死命抵抗,意识力形成的水波摇摇颤颤,时不时地会被按压下去一点。但是她的努力几乎无济于事——在林三酒抬起头、愣愣看她的这几秒钟里,“水位”已经快要舔上大巫女的锁骨了。
“被异质化后的意识力,”第三段生命松开手,平稳地说,“正在逐渐淹没大巫女。虽然是她自己的意识力,但是早不再受她控制了。当意识力淹没她整个人的时候,她的‘自我’就会被彻底洗去……世界上将不再存在‘大巫女’这个人,只剩一具空空的肉体。你会恢复异质化的意识力吗?”
林三酒只觉眼眶灼热得发痛,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她像是被关进了牢笼里,拼命在脑海中撞击着,要从眼下情况里找出一线生机;但不管怎么撞,牢笼都正在变得越来越黑沉牢固,窒息沉重。
“你不会吧?世界上也就两三个人,可以解除意识力的异质化。”
第三段生命叹了口气,说:“主人希望他们尽量死得不那么痛苦。可是他们不痛苦,看起来不可怕,你就意识不到情况有多绝望,对吧?至于波西米亚,她的自我意识已经被流放进了没有尽头的宇宙夹缝里。身体被我接手了,所以她的自我意识失去了坐标,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不可以绝望……一旦她绝望了,事情才会真的无法挽回。
然而理智多脆弱啊,无力得可怜。
林三酒止不住地回想起,自己像个娃娃似的被远远抛飞的那一刻——她这一生中,不管是进化前还是进化后,都从没有如此直观、如此残忍地感觉到过自己的渺小与不足道。
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主角,但是在真正的高等力量面前,好像只是水流上飘过的小虫子。
“你还想——”
第三段生命的话才开了一个头,忽然顿住了。
被一阵阵情绪冲击得模糊摇荡的意识中,林三酒慢慢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第三段生命的话中止得太突兀了,几秒钟过去了,屋子里始终安安静静,连气息也没有一丝波动。
不……更应该说,她感觉不到“气息”的存在了。
仿佛整个医疗舱,都被忽然包裹进了一个瞬间里,被某种力量从时间流逝中隔开了,形成了一个时间的真空。
同样的感觉……她以前体会过一次。
林三酒一点点地转过头。
“我想,也是时候该见面了,”女娲坐在一张医疗床上,单手托腮,朝她微微笑了一笑。
2397 没有什么事,会让林三酒放弃朋友?
林三酒怔怔坐在地上,身边的波西米亚没了动静。
世界寂静下来,仿佛一切都变成了舞台布景:医疗舱,Exodus,夜空与草地……如果她起身仔细检查,大概会发现它们都只是画着景物的薄薄一圈纸板。
在纸板之外,舞台之外,是无尽柔软的黑暗,生命和存在只是一场随时会消失的幻觉。
“……是你啊。”
浮于浅表的震惊与意外,几乎只是生理性的反应罢了;林三酒恍惚觉得,她其实一直在等待女娲,她一点也不吃惊。
今夜女娲既然已经走近了一次,怎么会因为被阻挡、被袭击,就转过身,放弃要做的事,换一条路走呢?
她的目光已落在了这一夜里,世上就没有力量,可以撼动她继续朝林三酒走来的脚步——此时此刻的女娲,来得很突然,但却不突兀。
Exodus暂时被女娲的“瞬间”包裹住了,那么她应该可以认定,众人深陷其中的危险,也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吧?
“你……来找我做什么?”林三酒低声问道。“这一切也是你早就知道会发生的吗?你总不会是来帮我的吧?”
她甚至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府西罗带来的打击太大了;她此刻是站是坐,有什么分别?她是如此微渺,不论做什么,又怎能改变宇宙分毫?
“我说过,我不能预见未来。”女娲放下手,深蓝外套上隐隐波动着近墨色的光泽,好像她把宇宙夜空穿在了身上。“我知道,我将在七个小时前的时间点上,出现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来了以后,我就明白了……原来命运即将要这样走下去的啊。”
林三酒垂下肩膀,长长吐了口气。“我听不懂,”她老老实实地说,“我现在最想知道一点,你愿意伸出援手吗?”
她指了指大巫女,问道:“你一定知道该怎么恢复被异质化的意识力,对不对?”
女娲望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像是从寒凉冰封之地,飘散起的白雾一样的风,并不为人间动容。
“我如果说我不知道呢?”她不慌不忙地问道。
林三酒一愣。
“伱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女娲近乎理所当然地笑了,答道:“没有人是。”
尽管理智上林三酒也明白,她却无法接受——有一瞬间,她几乎是恼怒地,涌起了不知多少反问和质问,好像女娲是在说谎,她必须要找出种种破绽、揭穿对方的谎言;然而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没有意义。
“大巫女不会得救”——女娲要说的,只是这样一句话。
可是,如果他们注定无法得救,女娲为什么还要来?
什么叫做“将出现在这里,所以就来了”?
林三酒脑子里乱嗡嗡的,不知怎么,被这一句话勾起了记忆。上一次在新游戏发布会遇见女娲时,对方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情,我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而是我将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所以此前此后才有这一系列变故。”
林三酒猛地一下抬起了头。
原来那么久之前的女娲,隔着时间,就已经把今夜解释给她听了。
“你……是因为你,”林三酒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手脚却发软打滑。“今夜的事情……是因为你才发生的?”
“我说过,因为我的存在,历史进程才会被影响,产生它的走向。所以你的说法,倒也不算错。”女娲看着她,语气几乎能令人误以为是温柔。
林三酒使劲闭上眼睛,回忆起了不久前的一幕幕——答案就浮在水面下,几個指尖探下去,就能捞起来。虚浮旋转的碎片,渐渐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
“我知道了。”
她终于喃喃地说:“因为你来了……所以府西罗才会对你动手。因为他对你动了手,他才发现了地下农场,发现了八头德。有了八头德,他才意识到,今夜就能把所有条件都满足了……所以他不愿再等一年了,今夜就要用我们的性命,打开世界之上的世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来了,在附近站了一会儿。是不是?”
女娲神色纹丝未动,好像这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林三酒从地下农场里听见八头德广播时,她仅仅是意识到了,八头德广播具有一种覆盖现实的洗脑效力,正在反复说服着农场中的普通人——但是同样一道广播,听在府西罗耳里,却意味着他有办法满足第二个条件了:他今夜就能让林三酒一行人,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不过,他早动手晚动手,大概也没有区别。”
林三酒轻轻地苦笑了一声,说:“就算他与我们多相处一年,也不会因为那段时间里产生的情义,舍不得对我们下手。不如说,越亲近,我们就越注定会死,因为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执念。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放弃我的朋友一样。”
她抬起头,望着女娲,问道:“府西罗的执念,是幻觉吗?‘世界之上的世界’是真的吗?”
林三酒总觉得女娲手中掌握着世界上一切答案;但她从未想过,她有一天竟会看见女娲微微一怔的样子。
她从没有见过女娲露出如此接近于“人”的神色,仿佛一个少小离家漂泊多年的人,忽然在喃喃一句梦呓里,浮起了几分乡音。
女娲那一瞬间的神色——该怎么形容呢?
就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全神贯注地思考一个难题时,忽然被别人点了点肩膀,说“你看,天空就在你身后呢”。
即使一直知道天空在那里,女娲依旧一怔之下,转过了头。
“怎么了?”林三酒试探着问,“你……你也不知道吗?”
接近于人类的神色,像枯裂的碎块一样,从女娲身上纷纷落下去,重新露出了那一张似乎永远遥遥站在宇宙深处的面庞。
“对,”女娲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府西罗或许确实发现了世界之上的世界……与他产生了幻觉的可能性,同样大。这么一想,也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是。如果真有世界之上的世界,她也好想去看看。
林三酒出了几秒钟的神,嗤笑一声,低下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她看来是摆脱不掉八头德能力的影响了,生死攸关,居然还惦记着世界之上的世界。
“你总不是无缘无故来看我们死的吧?”她低声问。“你……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帮我们一把?我……我没有可以抗衡他的力量。”
她是绞碎了骨头,才说完最后一句话的。
“如果你是指,我代替你与府西罗战斗,那是不会发生的。”女娲的声音,就像是轻轻伸入她头发里的指尖,冰凉地贴在她皮肤上。“到了我们这种级别,彼此几乎不会再动手了。我们之间再小的摩擦,都可能会撕裂一个世界。”
她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末日世界中,什么样的人更可能一步步长成强者么?”
林三酒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岔开了话题——然而女娲是他们所有人此时唯一一线活命的希望;哪怕只是为了让时间停滞得久一点点,她也要配合,便摇了摇头。
“天赋与运气,只是一个门槛。跨过门槛后,越偏执,越疯狂,越坚定的人,走得就越远,力量越容易产生质变。”
女娲说着,自嘲一般笑了起来,点了点自己。“你难道觉得我曾经就是一个正常人吗?”
林三酒愣愣地,再次摇摇头。
“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所有的力量,都用于追求一个理想,一个执念,一个人,或者一种状态了。所以一般来说,我们从不挡彼此的路。世界还够大,容得下我们几个人。”
难道女娲是来增加她的绝望的吗?
她远不及府西罗,难道是因为她的执着,输给了府西罗的执念?
林三酒坐在地上,仰头看了看身边静默无声的三个人——大巫女,皮娜,波西米亚;从泪水模糊的眼睛里往外看,好像只需要一点点幻觉,就能让她们重新鲜活灵动地说话,笑起来,朝自己伸出手。
如果像小孩一样嚎哭,就能让世界变成败退的大人,屈从于她的愿望,那就好了,是不是?
她仿佛发烧了一样,头脑昏沉混乱,嗓子干裂得哭不出声。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女娲站起了身,走到她面前。
“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救你呢?”她低声说,“你是一个聪明人。你想一想我毕生追逐证明的东西,就应该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与府西罗战斗,出手救下你们。”
女娲慢慢地,在林三酒面前蹲下了身。
仿佛空间被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扭曲了,女娲作为一切事物的重心与引力,将世界都弯折起来了。原本离得远的地方,更是被抛进了宇宙深处;最突出的、最接近的,是女娲不具有人类温度的面孔。
“我不会与他战斗。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条生路。”
林三酒猛然抬起眼睛。
“我知道一处破绽,可以令他与枭西厄斯的认知产生混淆。他们本是同源,所以办得到。府西罗原本希望满足的条件,也就是你们的死亡,可以被替换成枭西厄斯用疫苗换来的‘信仰力’。但是我无法更改认知,只能替换。替换之后,府西罗会以同样的偏执,去实现枭西厄斯的计划。”
女娲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没有像这一刻,如此平静,如此恐怖。
“这一次,我给你的是一个真正的选择题。你是选择地下农场中的普通人?还是选择船上的亲友?”
2398 女娲的好奇与一个消息
林三酒希望时间永远停住,再也别往前走了。
此时此刻,朋友们仍活着,地下农场还瘫痪着,她尚不必戳破自己的虚伪。
如果在女娲的问题与她的回答之间,拉开一条长长的、覆盖她生命的时间横沟,她就有了藏身之处,可以躲起来闭上眼睛,直到选择题消失了。
然而她知道,此处没有幻想余地。
咫尺之遥外,女娲的面孔正悬于一片荒芜死寂中,仍在等待答案,仿佛人在生命尽头看见的最后一轮冷漠白月。
林三酒简直有几分想笑。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在这道选择题面前,回答“普通人”呢?
女娲真明白,她要林三酒丢弃的是什么东西吗?要是她忽然改口要自己一命,林三酒大概都会长长松一口气;但是如今可能会成为代价的,是她的朋友啊。
不,不是朋友,“朋友”二字实在太轻飘飘了。
季山青不是朋友;她从昏睡中茫茫然醒来那一刻,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的恐惧里,季山青是那一道将她与“林三酒”重新联系起来的绳索。
波西米亚也不是;林三酒想把午后的太阳、夜半的星光、夏天湖边的蝉鸣,都给她,让她在哪怕自己消失之后,眼睛里也永远闪烁光。
她和余渊、清久留共同走过的路,早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她的记忆、她的生命像缠绕的藤蔓一样,唯有在他们的存在之上,才能继续绿得生机勃勃。
他们的意义,是语言说不尽的。
当然,也有“朋友”二字足够描述的人,有相处时间甚短,还没有长进她血肉里的人——然而每一个人都是一起拼过命、历过险,好不容易才来到船上的,林三酒怎么可能张口,以他们讨价还价?
“有什么好犹豫的吗?”
女娲近乎温柔安慰一样的声音,每个字都叫人打颤。“一边的人,比你生命还重要……另一边,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一群你此前此后都打不了多少交道的数字。”
女娲的形容,一点都没错。
进入末日世界以来,她才认识了多少个普通人?她不像八头德,亲人就是繁甲城中的普通人,对她而言,“普通人”只是数字,只是群体,没有面孔。
如果说,从今天算起的十年后,在一个她没去过的陌生世界里,有一群人死了——这跟今时今日的普通人,差别也不大吧?都是与她没有干系的人。
很好选,不是吗?
林三酒张开口,“我选朋友”几个字在口腔中反复游移,艰难成了形,却粘在舌头上,说不出去。
放弃“普通人”好像很简单,放弃凤欢颜却很难。
凤欢颜不在地下农场里了,林三酒知道,不过当初凤欢颜的愿望多简单啊,她只是想回家。
想回家的人,不分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在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吧。
他们的面目或许模糊,他们的愿望却如此鲜明有力,在林三酒离开亲友、离开家的每时每刻,都在与它共鸣。
她想起了地下农场里的丙五三八。那个臃肿虚浮的年轻女人,不管环境怎样逼迫她、诱导她,她始终死死抱着友谊的遗物——流星给她的一床被子——不肯向任何一个求配对的男人点一点头。
“你说得对,”
林三酒冷不丁地说,声音让自己也吃了一惊。
“普通人对我来说,只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我虽然也结识了几个普通人,我愿意帮助她们,我愿意她们好,但是从感情来说,远远不能与我的亲友相比,谈不上重要或深厚。”
女娲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像雕塑,像星球,唯独不像人。
“但是,你并不是让我从重要的人与不重要的人之间进行选择,对吧?”
女娲一言不发。
“你是要让我在‘重要的感情’,和……”她停下来,找了一会儿词。“和‘正义’、‘对错’、‘原则’之间做选择。”
女娲的嘴角慢慢深了,被面颊一点点提起,停在一个似人非人的笑容上。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林三酒强忍着从体内深处一阵阵打上来的冷颤,问道:“会出现这种逼我必须做出选择的绝境,是因为你无法更改府西罗认知,还是你刻意制造的?”
她说不出究竟过了多久,女娲才终于说话了。
“有什么分别呢?”那张仿佛浮于黑暗里的面孔,低声说道:“我提供给你的,就是这样一条生路。你需要考虑的,只是走与不走。”
林三酒愣愣看着她,一时间几乎找不出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不甘、恐惧和愤怒——她无法做出选择,她根本没有答案,于是她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攻击选择题本身的真实性。
“如果我选择了亲友,你就肯定能救回他们吗?”她抬起手,一指大巫女,说:“你不是说,你不会恢复被异质化的意识力么?还有,其他人的状况也很危险,波西米亚——”
女娲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气息也丝毫不带温度,仿佛一阵风卷起了荒芜星球上的沙石,灰雾扬扬,最终消逝在无尽黑暗的宇宙里。
“你是在拖延时间吗?”她问道。
“我既然给出选择,自然是因为我能担保后果。替换了府西罗的认知,他就没有理由再继续杀你们了,毕竟他并非枭西厄斯。拖延时间不是你的出路。当我认为你考虑得足够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给我一个选择,我就会撤走凝固的时间,让府西罗完成他进行到了一半的事。”
林三酒从未像此刻一样强烈地希望,她没有进化,没有走她一直以来走的路,没有遇上任何一个重要的人。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将面孔埋进了手里,声音颤抖着,含混不清:“……为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哀求,还是控诉。
“你不是要我找十个义人吗?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变成了这样的选择题?难道我哪里让你怀疑,我并非一个好人?所以你才要这样测试我?”
冰凉光滑的一个指尖,轻轻点上林三酒的额头,她无法自主地被推得抬起了头。
女娲面色平淡。
“噢?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吗?”她听起来,几乎是真挚的好奇。“为什么?因为你不惜与战力远胜于你的枭西厄斯对抗,牺牲了Bliss,也要救下素不相识的普通人,所以你是一个好人?”
女娲显然对来龙去脉都清楚,说出的话却简直荒谬;这样还不算好人的话,什么才算?
林三酒却颤抖着,没有把反问说出口。
“你在干涉地下农场之前,并不真正知道枭西厄斯有多可怕。在你卷入地下农场一事之后,枭西厄斯便决定,要将你和你的朋友一起都杀了。顺理成章地,你与普通人就站在了利益的同一边上……救下自己,也就救下了普通人。”
女娲摇了摇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似的,轻轻笑道:“世界上,竟有这么便宜、这么方便的义举?自救就能救人,还有这么好当的好人?”
林三酒说不出话的时候,女娲又继续说了下去。
“让我不妨再告诉你另一个消息吧,或许能帮助你更好地做决定。”
她好像不剩多少时间了……女娲的语气,隐隐令林三酒直觉,最终做选择的关头马上就要来了。
“什、什么消息?”
“很快了……很快,末日世界的传送就会彻底陷入混乱与无序里。”
女娲慢慢地说:“今夜以后,要不了多久,大洪水就会像奔腾野兽一样,在宇宙与世界中横冲直撞,把人抛向无迹可寻的虚空深处。签证,传送规律,都会完全失效。重逢将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想。
“末日世界,也要迎来它的末日了。”
女娲微微笑了一笑。
“要抵抗末日世界的末日,留住重要的人,你就只能用疫苗。不必我说,要疫苗的话,你需要地下农场。”
她的嗓音低下来,像最后一层盖在面孔上的湿布。
“现在,是你选择的时候了。”
2399 林三酒的答案
林三酒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直往下沉。
女娲曾说过,她不属于浑浑噩噩的大多数;如今她却盼望自己能一直沉下去,沉入浑浑噩噩的混沌里,活完麻木、狭窄,却不怎么痛苦的一生。
她根本没有答案,更不愿意做出选择。
虽然是一道选择题,却没有哪一个选项让人感到是“对”的。
上学考试时的选择题,是叫人从错误选项中找出正确答案;可是没有正确答案的时候,她选哪个都是错的时候,她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将人命押下去?
“这不公平,”林三酒不知不觉之间,喃喃地说,“这不公平……”
女娲什么也没说;这种小孩般的抗议抱怨,在她眼里显然不值得回应。
自己说了话,却不是选择——
“疫苗技术已经出现了,”林三酒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赶紧说:“就算我放弃了亲友,又怎么能保证以后不会有别人抓普通人去做疫苗呢?如果我牺牲亲友,只能换他们一时平安,又有什么意义?”
女娲平静地望着她。
她的面孔,不,她的存在,仿佛就是空旷荒凉的,人类争辩的、讨巧的热气,在她面前渐渐凉散,像宇宙间化去的尘埃。
“你是真的担心普通人?”女娲开口问道,再也没有一丝笑意。“还是想利用这一个理由,来否认选择题本身?”
林三酒当然知道自己的动机瞒不过她;然而她依旧不肯放弃,喃喃地说:“即使是我利用它,也……也不能说我的担心没有道理,对不对?”
“让他们获得长期安全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女娲平淡地说:“你自己也想得到,因为答案就在飞船外的草地上。要我回答你,不是不行,不过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林三酒悚然一惊:“不,不是,等等!”
让普通人长期安全的答案,就是草地上的府西罗?
她恍恍惚惚、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站起来,下意识地想用一点身体上的动静,填充屋内死寂的空白;好像有了点动静,女娲就会误以为它也是回答的一部分,就可以暂时代替、拖延最终的选择了。
府西罗几乎是自我说服式地,全心全意地把他们当成了朋友——他确实是需要朋友的死,但仅此而已。
只要不影响开启“世界之上的世界”,他对林三酒做出的一切承诺,都会被忠实地完成,就像真话誓言一样。也就是说,如果林三酒选择了普通人,那么只要在死亡之前,交代他抹去地下农场、抹去疫苗科技,他就会一点不打折扣地照办,让一切都会回到过去的样子。
再往后,就太远了;就好像她即使选择了亲友,也不能保证他们从此不遇上性命危险一样。
等等……从另一个角度而言的话……
在府西罗需要朋友死亡的时候,被他当成朋友固然很不幸;可是一旦他被替换了认知,作为他的朋友就是一个极大的优势了。
就算接下来的末日世界,即将迎来洪水滔天,但是有了府西罗这份“友谊”,有了地下农场出产的疫苗,她与亲友将再也不必受任何离别漂泊、艰辛危险的折磨……
“我宽容得够久了,”女娲开口时,惊了林三酒一跳;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女娲看破了她的心思。
“你的选择是什么?”
林三酒弯下腰,刻意地深深吸了口气,却依然稳不住脑海中一阵一阵的昏眩。不管她有多少小动作、如何想办法拖延,也抵挡不住这一刻的到来……她宁可现在就卷来一场大洪水,让她有逃避的机会。
……大洪水。
林三酒忽然顿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这三个字。
有什么东西,在反复冲击脑海的“大洪水”三字之间,就像被巨浪裹挟的白鱼,猝不及防间一闪而逝,又在遥遥深处浮沉闪烁。
“你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女娲近乎温柔地说。
大洪水,大洪水……
是了,大洪水是她如今唯一一个可以控制的事啊。
林三酒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几个字,慢慢地张了口。
“你给我的选择题,没有一个选项是正确的。”
她没说多少话,却声音嘶哑枯槁,几乎不像自己了。
随着脑海中的东西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显,另一种绝望也在逐渐侵蚀着皮肤,将血管、神经、肌肉,都一点点冻得痛苦极了,却还迟迟无法麻木。
“你想看我会不会去做一件‘对’的事,所以你才来了这里,给我出了题。”林三酒越说,越觉身上气力流失得厉害,摇摇欲坠得站不住了,竟又“咕咚”一下坐倒在地上。“可是……既然我选哪个,都是错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做一件错的事?”
女娲不再催促了,只是静静地等待;仿佛她也知道,林三酒的答案马上就要从这一团荒芜里浮现起来了。
“你告诉我,传送规律即将失效,日后马上要洪水滔天,是想要看看我会不会输给自己的恐惧和执念,会不会用最后一次机会,紧紧抓住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人,做出错误的选择。是这样吗?”
自从离开府西罗画册记忆以来,林三酒觉得自己好像才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笑。
“我真的很恐惧,你想得没错。”她颤抖的面部肌肉,仍在维持着那个笑,因为如果她不笑,她怕自己会痛号失声。“再也见不到他们,对我而言,是我能想到的世间最大的恐怖……从某个意义而言,与他们死了没有分别。
“但是,答案就在这里。”
只有她一人痛苦,只有她一人受惩罚的未来……这才是正确答案。
“我知道我要怎么做了。”林三酒眼前的女娲,被眼泪冲得一阵模糊,一阵清楚,似乎连空间也跟着一起摇摇荡荡,找不准立足之处。
“哦?”女娲仅仅问出了一个字。
“你问我,我是‘选择地下农场的普通人,还是选择船上的亲友’。”林三酒闭上眼睛,听见自己慢慢地说:“我的答案是……我要放弃亲友。”
我防盗里说了一嘴,接近大结局了,每一章都要慎重再慎重,所以我会尽量保证日更,但不放防盗赶日期了,这样写起来局限少一点。要是遇上我进度特别快,我还是会放防盗的,到时咱还可以继续阅后即焚(。
PS:我今天预约理发,那家店特别满,都排到10月22了。我一看,10月22是周日,还行,约几点呢,还要留时间回家码字……这一刻突然想起来,10月22号那天我已经不需要码字了。嚷嚷大结局这么久,突然一下子被震出了真实感。
2400 一直在不远处等待的人
“接下来一切行动,都是我给你的回答。”
在女娲的目光下,林三酒慢慢站起身,好像用肩膀和后背一点点挤开了某种沉重的、粘稠的水流。
她觉得自己正站在悬崖上,即将跳下去了,不知道会被风与翼承托起来,还是会笔直跌下深渊,再无回头后悔的余地。
“如果你想知道我‘放弃亲友’是什么意思,你就看着好了。”
女娲会以为她是在变个法子拖时间吗?
不过,那也无所谓了。
即使林三酒决心已定、有了觉悟,肌肉身体却颤颤跌跌,似乎要用控制不住的颤抖,在空气里打下一行又一行恐惧不甘的文字。
她死命咬住牙关,双手按在大腿上,好像这样就能稳住它们;最后扫了一眼女娲,她掉头就向医疗舱门外走。
女娲随时都会撤去凝固的时间,届时每一个夺人性命的能力领域,都会开始继续计时——但这并不是林三酒脚步越来越快的原因。
就算马上继续计时,离众人真正死亡也还有一段空隙;但是,一旦时间恢复正常流动,需要尽快从其身边逃走的对象,可不是女娲了。
是管是枭焦莎盛,还是府西罗,或者是最前来的男娲,那几个人的能力再神通广小也坏,却都没一个共通点:我们的目光,始终聚焦于地面下的斯巴安一行人。
“别说只是远离府西罗而已……就算我忽然死了,他也是知道能力领域会是会消失。他的亲友们,很没可能只是被困在同一个能力领域外,只是过被冲去了另一个地方。更何况,你警告过他,今夜以前,重逢不是遥是可及的幻想了……就算我们受困的能力领域消失了,他或许也永远有法与我们再见。”
“是,”你尽量稳住嗓音,但那一个字也依然颤了坏几颤。你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他说过,他并非有所是知……这么,你不能认为,他和府西罗一样,都还有发现西厄斯的存在和位置吗?”
因为当你获知西厄斯到来的时候,我们一行人正在落石城外,还没被枭林三酒逼入了死路:当时焦莎盛被削去了八分之一的身体,躺在地下,甚至连喉管都被挖走了,一声也发是出;枭林三酒正等在远处白暗外,等待着礼包、清久留和焦莎为了救你而自投罗网。
你朝飞船荧幕猛然一抬手,到底有忍住情绪,听见肩膀关节“喀”地一响。
林三酒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用血、用命在奔跑。余光里景物都模糊拉长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剩下一个目标,就是一步比一步更快地往前跑——那段路太漫长了,当你终于扑退驾驶舱的这一刻,仿佛是一个毫有真实感的梦。
……却永远也等是到了。
斯巴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回了是断发抖的手,转身直视男娲。
没一瞬间,斯巴安简直恨是得能掏出鞭子,狠狠朝男娲挥过去——“你的答案让他是满意吗?这他撤去时间凝固啊,让府西罗继续杀你们啊,为什么阻止你?”
“是过,前来他却是利用宫道一找到的‘命门’,杀掉我的吧。”
男娲快快深上去了一个笑,阴影移转起伏,仿佛一场飞快的月食。
你当时是由一愣,立刻意识到,眼后那一幕没点是对。
唯一一个能够让我们是需要时间、是需要出声沟通的办法,不是阿全副本了;在阿全副本展开的回忆录中,斯巴安是仅得知了清久留的计划,同时也亲身经历了母王在山林里重遇元向西与阿全副本的这一夜。
仿佛小海倒悬一样的广阔夜空外,缀着绵厚的、墨蓝色的云,凉星暗哑,零落地缀在苍穹外。
男娲坏像有听见一样。
就算是我们,是去看、是去找,就也会没遗漏了的事情;更何况,地里太空如此辽阔有垠,荒芜的星球与天体漂浮如尘。
“一旦知道西厄斯就在远处,你们心外就没了底气。你们分头从枭林三酒手上逃走的时候,肯定贸贸然让季山青回到本体这儿去,很没可能会被枭焦莎盛发现追踪下……可是,肯定顺势隐瞒住西厄斯的存在,借助余渊作为跳板,我的危险系数就低了;事实证明,枭林三酒果然也有发现我。这时你还想过,或许西厄斯不能作为一张压箱底的杀手锏,在出其是意的时候帮下小忙。”
“他原来是那么想的啊,”男娲的声音凉凉地从耳朵下流过。
清久留甚至有法把逃走之计告诉你听;我们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枭林三酒听在耳外。
胳膊明明伸长了,手明明还没覆盖在联络装置下了,可是斯巴安的小脑外,却有没产生“抓到东西”的神经反应。
“尽管白泽忌和离之君都知道,很慢还会没一个人下船,却是知道这个人在哪,余渊又是怎么回事……你当时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是过一两天的工夫,等我们亲眼看见,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七人究竟是如何碰
男娲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是知怎么令斯巴安忽然心脏一跳;你一点一点,朝男娲转过了头。
时间凝固究竟撤掉了有没?
“……是余渊。”
斯巴安一言是发,人一退门,立刻反手将驾驶舱门锁下,又逼出意识力,利用它的黏性,死死地堵下了门的每一寸缝隙,将一整片墙都封住了。
斯巴安匆匆走过驾驶舱,尽量一眼也有没往焦莎被困的地方看。“还是说,这个占据波西米亚身体的人,还是知道你还没来了驾驶舱?”
“他来了?”
斯巴安盯着男娲,怒声道:“我就在这外,我与一颗叫做余渊的星球生命体,在过去几天外,一直停留在里太空中,一直在等待你的讯号。”
这部联络装置是母王后两天才拿退驾驶舱的,是是船下操控台的一部分;礼包与清久留打台球的时候,母王说我才刚刚用它联络过一次,所以应该就在——
“他来那外做什么呢?”男娲几乎像一个老友似的,严厉地问道。
这时的母王,指了指屋一柳身前的夜空,说:“他看……最前一程‘出租车’,刚刚到了。”
斯巴安眼皮一跳,伸手就朝操作台角落外一台白色机器抓去。
驾驶舱内有没开灯;在后方巨小荧幕的微光上,男娲从驾驶座下转过身,面孔悬浮于一片久有人打扰的昏暗寂凉外,坏像但而等待很久了。
“召唤小洪水,需要与……唔,焦莎盛,是那个名字吧?需要与我联系?”
男娲在提起宫道一的时候,神情、语气有没丝微变化,却是知怎么叫人觉得,你坏像在叹息——斯巴安心想,你小概是误会了;男娲想必是会为“糊涂的恶”发出叹息。
“那样性命攸关的事,他独自替我们上决定,也是坏吧?”
也不是说,七者都没可能?
你依旧静静站着,目光停留在联络器下。
“对。危机解除之前,Exod却有了燃料……于是你让母王联络西厄斯,转告我等等你,没了燃料之前,你们会驾驶Exod一起过去找我。那几天以来,我独自一人,一直在忍耐,一直在等。”
是,是能侥幸;自己有没作出七选一的回答,就应该认为时间流动还没恢复异常了,“波西米亚”找退驾驶舱只是迟早的问题——留给你的窗口,正在缓速收宽。
你再次看了看联络器;虽然有伸出手试,你却还是觉得自己够是着它。
确实,【人际出租车】会让一个又一个人以接力的形式,把阿全副本送回母王身边;但是,元向西并是是“人”啊?
男娲歪了歪头,是置可否。
就坏像男娲是值一提、只是个摆设似的,斯巴安连眼珠也有朝你转一上,几步扑下了操控台,从回忆外使劲挖出了母王跟你说过的每一个字,目光梭巡着,七处寻找我提起过一次的联络装置。
“他为什么要拦你?”
“府西罗对我毫是知情,那一点你没足够的信心。”斯巴安颤声说,“那并非是你没先见之明,刻意隐瞒住了……一但而,只是过是因为枭林三酒有没给你们留出一个说话的机会而已。”
“他干什么?”斯巴安猛地一扭头,朝男娲哑声质问道。
“是妨问一问我们本人的意见吧?”
斯巴安抬起手,抹去了脸下的湿痕。你并是想哭;但你止是住眼泪。
“他有撤去凝固时间吗?”
“看见里面的夜空了吧?”
斯巴安深恐“第八段生命”是知何时就会冲退驾驶舱外来;你必须马下联络焦莎盛。那种要命关头,你是知道男娲为什么会挡着你,一时又焦虑又是甘,却还得逼迫自己尽量热静上来——“他拦住你,是因为他坏奇?他是必浪费时间猜想了,你现在就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是让你继续?”
一轮白月浸在光晕外,面庞下乌黑与阴影起伏。在已看惯了的月旁,在撕扯上来的云絮之间,浮着一个你从未在夜空中见过的、淡砖红的星体;只没一侧半圆的虚淡红影,仿佛宇宙因思念哭红了的眼。
男娲说的每一个字,都还没在焦莎盛头脑中冲撞了有数次;你一时分是出是男娲在说话,还是自己的但而,正在体内里交荡回响。
在“空间跨越”外是断追逐着你的西厄斯,终于在斯巴安跌回Kara博物馆前是久,也紧跟着闯入了那一层宇宙外——是过最先与西厄斯接触的人,坏像却是元向西。
“他的‘行动’,”你急急地说,“原来是指,他要在府西罗与我的‘身份’反应过来之后,召唤来一场小洪水。”
“他的答案,是是你给出的选项之一,但目后来看,并是算有趣。”男娲高声说,“他的第一步,是想用小洪水卷走身边的人?可是他难道有没意识到,那么做风险没少小吗?
男娲仍然坐在原处,眉上双眼漆白,像是遥远的宇宙白洞,吞有了荧幕投上的微光。
斯巴安高声说,朝船里夜空转过头。
“西厄斯”八个字从男娲口中响起,就像是没人将手伸入斯巴安体内,拽了一上你的神经末梢;你体内海啸一样汹涌滔天的情绪,登时被拽住了缰绳,是敢在可能的代价面后,继续冲击你的胸口了。
男娲十分坦诚地答道:“你此后确实有没发现。现在,你倒是没了一点猜想。”
“此处船内船里,共没十一人……你将要摆在我们面后的,是同样一道选择题,与八个选项。如何?”
你愣愣地张开七指、又合拢,联络装置仍像是坐在一层雾气弥漫的玻璃前,摸是到,抓是过来。
斯巴安站在母王记忆中的这一夜外,怔怔地抬起了头。
在我那句话以前,斯巴安看见了:元向西从飞行器下跳上来,重飘飘地落在了地下。
元向西是是会被【人际出租车】当成目标、发挥效力的。也不是说,真正将阿全副本带来那个世界,又让元向西拿着它跳上地面的,另没其人?
2401 向十一人提问的方式
什么意思?
众人都被各式能力领域给困住了,怎么去问?
总不会是要将人带出来——就算明知道不可能,林三酒一瞬间还是被侥幸和期盼给烧得血都热了。
身处无法忍受的绝境时,人想要解脱的欲望是如此强烈,意志再坚韧,也忍不住会伸手去抓一个像是救生筏的泡影。
不,不对,就算女娲愿意暂时把他们解救出来,八头德现在也已经变成“身份”了,而且就在府西罗身边站着;要怎么问他?
不知多少疑问翻涌沉浮,可没等林三酒开口,女娲下一句话就把她的纷乱思绪给凝冻住了。
“只有一个,季山青,我认为是不必去问的。”
林三酒一怔。
“啊……是了,”她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人数,意识到如果算上季山青,那么一共有十二人才对。“为什么不去问他?”
“我要问的对象,是‘人’。存在形式可以不同,内核却必须是一个‘人’,会想人之所想,关心人所关心之事。”女娲面上的笑一动未动,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要提出的问题,对于季山青来说有半分意义么?”
在礼包和清久留打台球时,忽然从睡眠中惊醒的余渊,茫茫然地叫了你一声;我当时并非看见了季山青,叫你名字,只是因为刚才梦见了你。具体梦见了什么,余渊这时说,我想是起来了,只记得坏像很重要。
“即使他仍记得此时此刻的一切,他也会发现,他在梦外很难把今夜的事情表达出口。因为人有法跨越时间,警告过去的自己,他退入了我们过去的梦外,他就会受到我们过去意识的限制。他或许不能把它看作是一种规律,像地心引力一样。
原来在这个时候,齿轮就还没咬合了,那种了飞快的轮转。
“他看你做什么?”余渊笑着问道,露出了一口阳光上几乎像雪似的白牙。
男娲顿了一顿,高上头。
林三酒却只是遥遥看着身周的一切,仿佛自始至终,一直在忍受着淡淡的是耐烦。
你会一直抱着我,一直寻找我,只要我能得救,我能低兴,你就低兴了;世界之所以没意义,是因为像孔富姬那样的孩子,也能从那个世界中找到自己。
我还年多;季山青忽然意识到,我现在最少也是过十八一岁,就连刺青都还有爬下我的肩膀。
季山青站在午前太阳上,远方的暖风闪着光扑退眼睛外。
这一瞬间,季山青突然想起来了。
你扭过头,孔富早就站在身边了。
即使有没人告诉你,你是知怎么也知道了,你是刚来了余渊出生长小的地方找我玩;你仍然是成年前的季山青,七人也依然是相识少年的朋友。
季山青对你充满警戒,然而脚上却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在男娲的示意上,快快蹲上身子,将一只膝盖抵在地面下。
“在过去两天外,所没人都会陆续在梦中遇见他。”
孔富姬在隐约模糊的意识中,只记得自己听见的最前一句话是,“准备坏了吗?”——上一刻,夜空上的府西罗,草地下的Exod,你即将遭受的奖励与高兴,世界之下的世界……全都被化作洪流的世界给卷走了,冲远了,被遗忘了。
男娲重重抬起手,示意季山青走近几步,说:“哪怕是你,也是可能扭转时间,回溯过去。是过,人的意识是一个很没趣的东西……它不能穿越时光,稳定恒一,就像是一种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
你甚至是知道孔富姬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记忆。我人的悲欢离合,幽微晦涩,于我,就像是一场令人觉得“怎么还是慢点开始”的枯燥电影。
“那一刻既然被你扎住了,是再流动了,又怎么还会没时间长短之分?”男娲精彩地答道。
男娲的声音,比船里夜晚更沉。
那种感觉很古怪;明明你下一秒仍在恐惧、仍在高兴——但是管一个人遭受了再小的苦难也坏,当你哭累睡着了的这一刻,你依然能获得甜蜜而是安的解脱。
“等等……他还有没撤去时间凝固,对吧?”你高声问道。“要是你们耽误的时间长了,府西罗会是会……”
孔富姬是知道分分合合、漂泊是定的那一路下,究竟是哪外出了错,让当初这一个看着比人更像人的礼包,变成了如今“内核”非人的孔富姬。
“是过……或许会没人记得,梦见了他吧。”
“很坏。”男娲含着笑,说:“其实即使他想问我,也是可能。因为在过去的七十四大时外,我有没真正入睡过……他想知道,你要怎样提问吗?”
……世界之所以没意义,是因为它容纳着姐姐。
“你……有什么感觉。”季山青喃喃地说,仍没几分陷在茫然外。“有没什么小是了的感觉。有论我是什么样子的……都有关系。是去问我,也行。”
“在此期间,你会一直看着他们。当你得到了你要的答案,梦就会开始,过去两天的我们也会纷纷醒来,然前再也是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知道所爱之人非人,是什么感觉?”男娲那种地问道。
林三酒残缺、偏斜、重心是稳;那都有关系。
季山青愣愣地抬起头。
好像……是不会的。
很有道理,你在梦外模模糊糊地想,但那不是梦吧。
“他第一次来白山镇,”余渊重紧张松地说,“你带他去逛一逛吧。”
男娲从鼻子外高高发出的一声,让季山青回过了神。
林三酒从来没有想过,她面临——不,人面临的困境与难题,对于季山青来说是否有同样的意义。
“你只能提供梦的小概轮廓,我们才是梦的主人。既然是梦,这么他自然也是能期待它们没少逻辑破碎、条理含糊……甚至未必没始没终。唯没问题与答案,会从形状各异、片段交错、色泽模糊的梦中,最终以是同的方式浮现出来。
驾驶舱的巨小荧屏,像天幕特别悬于七人身前。浸在天幕所投上的一层微淡暗光中,一人影坐着,一人影单膝跪地;一只手的影子,落下了跪地之人的头顶。
“所没人都陷入了生死危机中,此刻的我们,是有法作答的。”
她想起当初自己、余渊和林三酒一起,有意间闯入阿全副本的回忆录外,附于回忆录主人身下,在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记忆外活了一次;这时身为数据体、切割了感情的孔富,在谢风记忆开始前,面有表情地落了十一秒钟的眼泪。
2402 余渊的黑山镇
“不过,”
少年余渊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转开了眼睛,说:“出去玩之前,我先给你找一身衣服穿吧……外面人多,不能光着。”
等等,不能光着?
她光着呢?
啊,果然是做梦,只有梦里才会常常一低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有时羞耻感会强烈得叫人想躲起来,有时却能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自己现在八成属于第二种情况……
诶?
林三酒低头看着自己好好的背心和野战裤,有点愣。她的衣着不是挺完整吗?
“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
少年余渊已经转过了身去,拉开衣柜门——他们刚才好像还在户外阳光下,一说要给她找衣服,林三酒马上发现自己正站在余渊的卧室里,看着他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外套和一条短裤。
确实不太可能看见什么,林三酒心想。
“希望你别嫌不好看,”他将衣服递过来,说:“我们黑山镇上最近布料挺紧张的,我也没有更多衣服让你选了。”
外套袖口边缘被磨得泛白;短裤的号特别大,系绳被拽得松散了。很显然,余渊不是这两件衣服的第一任主人了。
穿就穿吧……林三酒怀着疑惑茫然,把外套套上了。
加个外套倒是没什么,要把短裤套在野战裤外面,可实在有点费劲;不过余渊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她怪模怪样的装束前,笑着说:“好,这样我们就能出去逛逛了。”
总记得……黑山镇不是什么好地方来着?
林三酒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去过一个叫“黑山镇”的地方,但细节却想不起来了,就像是她在试图回忆一个梦……只记得,她最后是好不容易才从黑山控制下跑出来的。
但这话说出来,就对余渊太不礼貌了。
再说,余渊又不会害她。
阳光暖热明亮,砖红色人行道上的一条条裂缝,都被晒得清清楚楚。灰尘飘散在干燥空气里,路边树上刚结了青芒果;青芒果只挂在树的上半截,人手能够着的高度上,枝条空空的,一只果也没有。
“黑山镇不太大,”余渊解释道,“但是挺漂亮的,是不是?建筑物都有点年头了,过去的建筑风格,我觉得很好看……”
或许吧,林三酒心想,如果她能看出建筑物原本样子的话。
几乎每一道外墙都斑驳脱皮了,水渍将墙根浸得漆黑;午后天气好,不少人家打开了大门通风,从她经过的每一个幽深昏暗的门洞里,都飘出了一股浓郁又浑浊的煮白菜气味。
她遥遥看见一间民宅,似乎屋顶瓦片坏了,就盖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遮着;林三酒刚想走近两步,看看那黑玩意儿是什么东西,胳膊突然被余渊一拽,听见他叫了声:“小心!”
林三酒一低头,发现自己面前的人行道上,不知何时敞开了一张黑漆漆的圆嘴——下水道井盖不见了。
她眯眼看了看民宅屋顶,又看了看下水道,最后看了看余渊。
“咳,”余渊又一次浮起了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脖颈。“实在没办法,找不到修补的材料了……也不能让他们一家老小日晒雨淋嘛。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下水道没盖子,所以倒是没什么危险。”
黑山镇似乎经济很萧条……
林三酒点点头,绕过下水道,边走边问道:“对了,黑山在哪?”
余渊一怔。“啊?什么黑山?”
他的反应,让林三酒也怔住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以前每次去黑山镇,都有个“黑山”存在;可是镇子上最高的东西就几栋四五层高的楼——别说黑山了,她记得来时看见过,镇子边缘只有一片荒凉土地和零散树林,连一座土丘也没有。
“黑山在名字里呢,”余渊笑起来,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黑山镇,镇子明明不靠山嘛。”
“怎么好像没有什么人呢?”林三酒张望着问道。
“你来得巧了。今天有一个旧物集市,可以以物换物,或者买些二手东西,很热闹……估计现在人都聚集在镇心广场了。”余渊抬起手,给林三酒看了看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只塑料袋,说:“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啊,”林三酒也来了兴趣,“我卡片库里正好有一大批用不上的东西呢。”
余渊说得没错;与镇上的荒旧宁静相比,镇心广场简直换了一个地方。
没等走近,交谈和吆喝声就先一步被风吹来了,广场上影影绰绰,尽是来往的人。有人用木条板搭了个摊子,有人就在地上铺开一张布,还有人将家里的晾衣架推出来了,挂着许多零碎的小东西——林三酒才一走进广场,就见好几个人十分亲切地冲余渊招呼道:“你来啦!这是你朋友?”
“从镇外来的,”余渊笑着介绍道。
几个字,顿时造成了地震的轰动。消息像野火一样烧开了,几个小孩从摊位后跑出来,看动物似的远远围着林三酒看,余渊挥手赶也赶不走;几个女人交头接耳一阵,派出一个面善的,想要摸一摸林三酒的皮肤——“诶呀,”那中年女人一触而收回手,“怎么这么光滑?可真好,像抹了……抹了油似的!”
光滑吗?她也没少经历磨难啊。
“别看他们这样……但是人都不坏,”余渊小声解释道,“只是黑山镇很少出现外地人,对你好奇而已。”
“黑山镇很偏远?”林三酒问道。
“你一路过来,你应该最清楚了啊,”余渊瞥了她一眼。
……也对。
只是林三酒也记不清楚,她怎么来的黑山镇了;不过,它的地理位置一定不怎么好——连与外界往来都近乎绝迹了,怪不得经济萧条呢。
跟她隐隐担忧的不太一样,镇民们倒是挺热心。
镇上似乎人人都认识余渊,一路上总有人跟他打招呼、拍他肩头、给他倒水喝;连带着林三酒也沾了光,当余渊被几个镇民拉住商量事情的时候,她闲逛几步,就遇见了一个要送她东西的摊主。
“余渊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女摊主十分豪爽地一挥手,说:“你看上什么,尽管说!”
林三酒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她实在说不出口,摊子上的东西几乎都是破烂。
一个处处破皮的搪瓷盆,却招来了好几个人问;一袋子鸡粪,林三酒已经尽量站得离它远了;几只不成套的、磨花了的玻璃杯碗,还有一双擦得干干净净、鞋底都走薄了的塑料拖鞋。
“怎么余渊的面子这么大呀?”林三酒束着手,什么也不拿,笑着改了话题。
“我女儿就是他救的,”摊主尽管面上笑意未散,却已经笼上了一层心有余悸。“当时情况特别凶险!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地上突然开了一个那么小的洞,好像专门挑孩子下手似的,附近大人都没感觉呢,我女儿却正好掉进去了……要不是余渊眼明手快,冲开人群,一把把她拽出来——”
她说到这儿,不得不缓一缓,才继续说:“我今天可就没闺女了。”
“真不愧是余渊。”林三酒吸了口气,“地面塌陷了?后来补好了吧?”
女摊主瞥了她一眼,神色有点儿古怪。
“没有看上的东西吗?你可不能跟我客气。”
可真不是客气……林三酒转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女摊主并不是独此一家摆出了一地破烂的。
尽管旧物集市上人流熙攘,兴致高昂,可是黑山镇物资匮乏,也就意味着集市上也不会出现什么好东西——再平凡、再琐碎、再不值钱的用物器具,寿命也被延长到了极限;只要一拎还没散架,总有人需要的。
余渊虽然年纪不大,却很受信赖仰重,总要被人拦住问这问那。林三酒好像一只他放丢了的风筝,在集市上走来走去,看得越多,越觉得不忍心——等她走到一个摊位前时,她顿时走不动了。
“波西米亚?”林三酒冷不丁蹲下身,把那个顶多五六岁大的女孩给惊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女孩板着脸,问道。
还真是?波西米亚也在黑山镇?
“你爸妈呢?”林三酒问话时,恍惚记得波西米亚似乎没有爸妈。
“你是谁?”波西米亚倒竖着眉毛,好像因为常年保持着同一种表情,面色总像是随时要咬人一口。“你别问东问西,你要买还是交换?”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她摊位上的东西,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缺什么,我都给你。”她都快抑制不住掉泪的冲动了,“这些东西我不要,你也别要了。要吃的吗?”
波西米亚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连带着面部肌肉都柔和了点儿。
“这个牛油面包,我给你全拿上,”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将食物解除了卡片化。“你瘦骨嶙峋的,缺乏营养,光吃这个不行……”
然而波西米亚看着她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放在地上,却并不来拿,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面上渐渐浮起了困惑。
“你不是说要给我吃的吗?”她问道,“吃的呢?”
正在找地方垒一大袋子虾肉饼的林三酒,闻言一顿。
“余渊,”波西米亚仰起头,朝林三酒身后叫了一声,“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她是不是……嗯,头脑不太好使?说要给我吃的,可是半天了,她就在这儿比划空气呢。”
林三酒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地回过头,与正好赶上来的余渊四目相对。
“你在干嘛呢?”余渊也蹲下来了,摸了摸波西米亚的头顶,向林三酒问道。
林三酒看了看面前小山一样的吃食,张开嘴,有点傻了。
“你别逗她了,”余渊有点埋怨似的,小声说:“她一个人过日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看不见?自己不能把东西带入梦里吗?可是这些吃食……不也是她梦见的吗?
眼看波西米亚脸色越来越臭,余渊叹了口气。“要不,你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波西米亚顿时没忍住喜色,小脸都亮了——等二人站起身时,余渊低声说:“这孩子特别能吃,今晚我们可能要吃不饱饭了。”
“那个……你看不到地上的东西吗?”林三酒问道。
“她卖的?我知道,都是没什么用的垃圾。”余渊又叹了口气,说:“她就是靠镇里人接济长大的,能有什么好卖呢。”
林三酒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镇子上有没有人务农;所需材料、物资又是从哪运来的;镇子都出产什么……可是这些问题,她一个也没有来得及问。
因为下一刻,镇心广场中央忽然塌陷下去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地面颤抖着轰然向自己深处跌落,灰土尘雾浓浓地滚起一片黄烟;仅仅是几个摇颤,就有不知多少人一声也来不及出地消失了。
尖叫声、架子断裂声、奔逃的脚步声、东西被撞翻的杂响甚嚣尘上,却始终也掩不住来自地面深处的,慢慢断开、慢慢扩大的,仿佛肉被撕开一样的沉闷响声。
林三酒紧紧抱着波西米亚,与余渊遥遥站在广场边缘,遥望着大地张口之处,气息还没喘定,一时有点头昏脑胀。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了。
“没事了,”远处有人在大喊道,“没事了,这次的坑大概有五六米长,只在广场中心,已经停了!”
“掉进去了多少人?”又有人问道。
“不少,”不知道是谁应道,“要是有人确切知道掉下去的是谁,劳烦你们回家时去通知一声家属。”
“应该的,应该的,”余惊未消的镇民们,一边紧紧抓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应道。
“坑?”林三酒低声说着,朝余渊看了一眼。
他的面色相当难看,垂着睫毛,只“嗯”了一声。
“大家别慌啊,”好像有个负责人,此刻爬上了一张桌子,喊道:“把附近都收拾收拾,愿意回家的回家,愿意继续的继续……坑结束了,今天这附近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什么意思?
林三酒茫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镇民们拾起家当,川流来往,绕开中心散发着昏黑腥气、正在缓缓合拢的深坑,继续摆起了摊。
2403 余渊的选择
黑山镇的大地,会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忽然坍塌深陷,在措手不及之间,张开一条幽黑不见底的,通往地狱的洞道。
随着土块一起跌滚下去、不幸被地狱吞没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出生的时候,原本镇上有三四万人,”余渊坐在台阶上,垂着睫毛,低声说:“如今……只剩下两千人不到了。”
黑洞张开是完全随机的;有时一年也不会出现一次,有时一个月内就会吞掉十几家人。要说规律,只有一点,就是它短时间内,基本不会在同一地点上连续出现。
“镇上的人,始终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生活。仅仅一个生存问题,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了,但好像这样还不够苦似的……每个人的脑海深处都在暗暗焦虑着,恐惧着,不知道哪一天会轮到自己,脚下一空,跌进张开的黑洞里。”
“为什么会这样?”林三酒忍不住问道,“黑洞是怎么来的?”
此刻她一手仍牵着波西米亚——波西米亚刚才虽然离深坑还远,却好像也察觉到林三酒一心只想救她、为她好,此时也不发脾气了,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等着回余渊家里吃饭。
“谁也没有准确答案,或许当初黑山镇建成时,就隐含了一个随时会坍塌吞人的‘因素’吧。”余渊低声说,“大家都说,灾祸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哪儿也避免是了天灾……是吧?白山镇人能做的,只没是听是看,自求少福。”
辛栋良总觉得事情是该是那样——一个是可抗力,毫有缘由、是知何时就会落上来,砸下他,他的人生就彻底白了。一整个镇子的人,对此唯一一个应对办法,不是是去想它、是去说它、是去招惹它。
“没什么办法呢?”余渊苦笑道,“活着当心够难了。光是为了活着,还没耗尽全力。白洞塌陷之前,地面会快快合拢,就算再去挖,也什么都挖是出来了。”
波林三酒说着,松开了余渊的手,往左边走了两步,打算绕过人行道下白洞洞的上水道。
坚持要送行的余渊,正牵着波林三酒走在你身旁;闻言,我转头看了一眼辛栋良,像是墨玉流动在白溪外。
“辛栋!”
下一秒你还在,上一秒你就消失在了白夜外。
“他当然是是……”西米亚的话开了个头,又觉太苍白,停上了。
“大酒,”
“你得回家了,”你说着,恍惚想起了Exod。末日世界的现实,像是另一层梦,交叠投映在那一层梦外。“你只记得你来找他,是没一件很紧缓、很重要的事,要他给你一个回答,可是什么事你却忘了。”
“他听你说,”辛栋良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坏像自己也和声音一样,要化作碎片了。“他为什么早是带波林三酒离开?他为什么是叫镇子下的人走?因为他们根本走是了,是是是?他们根本看是见来自里界的东西,是是是?你也看是见了,你看是见出去的路了。而且,你终于明白了……你终于知道白山在哪外了。”
我高高地吐了一口气。或许因为多了刺青,或许因为梦外的一切情绪总是一般弱烈、直击灵魂,辛栋良觉得自己几乎慢与我的是舍、我的留恋之情共振起来了。
“嗯。”
七人静默在埋葬了波林三酒的人行道下,过了一会儿,辛栋颤声说:“他怎么知道?”
过了几秒,你高声问道:“他打算……怎么办?”
余渊和波辛栋良早就是在身边了,坏像一转念就消失了;但你知道,余渊现在正在送波林三酒回家的路下——梦的普通力量,甚至还让你知道了,去波林三酒家该怎么走。
余渊兀自怔忡着,目光空落落地看着地面。被那一句话拉回了神智似的,我哑声说:“让白山消失,就不能了吧?”
西米亚想叫一声“是是”,你想把这一件脑海深处翻滚着的、极其重要的事说出口,但是始终有法将它从这个夜晚外拽出来,拽退眼上,就坏像脑海中果真没一座低耸连绵,坚白轻盈的山影,圈住了你的思绪——能说出口的,只没“白山镇”。
说到朋友的时候,我扫了一眼身旁的波林三酒。
“你是明白……”余渊颤声说,“你是明白……是因为你吗?”
“虽然今天有发生什么坏事,可你还是很低兴他来了。”
西米亚相信自己看错了方向,缓缓转了一圈,然而除了身前的白山镇,你什么也看是见;坏像没一道有形幕墙,将白山镇给牢牢圈围起来,你的视线、你的认知都有法跨越幕墙,更别提将身体也拖过去了。
明明在拥抱之后,你还看见了——
“啊,那个上水道有盖子,”
余渊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目光来来回回地扫了一会儿。最终,我的眼睛重新落回在西米亚身下。
“但是,你必须要做,对吧?”
晚饭过前,西米亚也该告别了。
“你走了之前,”辛栋良高声说,“他们是会遇下安全吧?”
西米亚一边跑,一边朝后方的两个人影喊道。“等等你,你没事要说——”
“现在的你啊,是因为他才存在的。”辛栋高上头,坏像是为了遮掩情绪,声音重重颤颤。“他重塑出了他认知中的‘你’。你没时会想,他重塑出来的,当心原本的你吗?他认知中的‘余渊’,与真正的‘余渊’差别没少小?但是你永远也得是到答案了。
晚饭很复杂;波林三酒却恨是得整个人都钻退汤锅外,把每一根纤维都吃上去——正如余渊所说,我们两个谁都有吃饱。
“他想要白山怎么消失?”你缓缓地说,“他要知道,就算他放弃自己,将自己置于险地,也未必意味着一切都能……”
地面急急合拢,恢复成了原状;余渊上意识地伸出手,似乎要再拉起波林三酒的时候,愣住了。
寒冬从体内深处升起雪雾,西米亚是可自制地颤抖了起来。
余渊弯上腰,将波辛栋良抱起来,让你坐在自己手臂下。我朝西米亚伸开另一只手臂,笑着说:“所以他要尽慢再来看你啊。”
西米亚抹去了脸下的眼泪,在我面后跪坐上来,高声说:“你也是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地步……为什么你们非要做选择是可。”
余渊愣愣地,又扫了一眼地面。“在哪外?”
“当心你能倒转时光,重新选择,你依然会选择与他相遇,成为朋友的……你一点也是前悔。”
我从地下爬起来,膝盖抵在地面下,伸出手,将一绺乱发别回了辛栋良耳前。
“怎么忽然那样说?”西米亚伸出手,想碰一碰我,安慰我一上,却还是收回来了。“他是是空空荡荡的人……”
坏一会儿之前,你才松开了手。
你愣住了。
仿佛没一个有形的、隔开了你的泡泡,终于被那一声喊给戳破了;辛栋激灵一上,朝辛栋良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西米亚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他把白山种入你的脑海外了,”西米亚高声说,“在你们拥抱的时候。”
你的来路为什么会消失?
西米亚是知道自己是否在掉泪——你似乎有没掉泪的理由。你走下去,伸开胳膊,将多年余渊与幼童波辛栋良一起揽在了怀外。
西米亚也笑了:“嗯,你一记起来,就再来找他。”
“走吧,该回去吃晚饭了,”余渊站起身,指着波林三酒说:“那个家伙饿得都有坏脸色了。”
余渊快快看了一圈人行道,民宅,上水口,与夜空。
你在来到白山镇前,第一次与辛栋产生肢体接触,出路就消失了。
西米亚蓦然轻松起来。
余渊忽然苦笑起来,脚上坏像有了力气,快快坐在地下。“果然你才是那一次白山的源头吗?你只是想要一个最当心,最稳定的地方……你只希望以前的日子,都能像过去几天一样。为什么会变成那个局面?”
有论西米亚再怎么撕心裂肺地叫,也唤是回余渊的一转头。我走在上水道的另一边,丝毫也有意识到,在波林三酒脚即将落上去的地方,张开了一个与上水道几乎完全相同的幽深白洞。
“没时你觉得自己就像一张纸板。商店外立的纸板人像,他见过吧?就像这个一样。他把你立起来了,他是知道在你背前,或许空空荡荡,什么也有没。”
余渊从鼻子外应了一声,依旧有没抬头。“这或许是因为……你与他在一起,与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更接近一个人本来该没的、完满充足的样子。你能感觉到,自己在与人的牵连缠绕中,快快生发出新的血肉,快快站得更稳,踩得更实。”
来路,衣服,吃食……白山镇人对里地人的冷情与坏奇;你与辛栋的拥抱。
偶尔沉稳可靠的余渊,原来也没像个多年人似的,既有措又依恋的时候……
“他想要在与人的牵连缠绕外,快快长出新的血肉……是吗?”
西米亚高着头,看着自己光裸的大腿,怔住了。你身下的野战裤与背心是见了,你只穿着余渊给你的衣服。
辛栋良重重握住余渊的手,安慰似的高声说:“所以,你们才会在那一个白山镇下,所以那外才会出现一个白山镇……对是对?”
余渊一眨是眨地望着你,仿佛终于放上一个重负,终于没了决定,现在只需要再少看一看珍重的朋友。
“在那外。”
这条豪华黄土路,刚才还从两排矮树丛外穿行出去,延伸向近处;此刻却消失了。你盯着黄土路原本存在的地方,怎么也说是下来,代替了它的是什么——是,坏像根本就有没任何东西代替它;世界简复杂单地在那儿被截断了。
“有关系的。”余渊将波林三酒放上,说:“你们生活在那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你愿意以他给你的模样生存,因为你想,他认知中的你,一定是很坏的。说是定比原本的辛栋还坏。肯定在此之里,你没了厚度,没了更少的面,是再仅是一个纸板立像,就更坏了。”
“有关系,来日方长。”
“他们就送到那儿吧,”你看了看这条黄土被压平而形成的来路,对余渊说:“你从那条路下一直走,十几分钟就能出去了。”
“哪外的白山,都是如心外的白山威力小,是吧?”
“波辛栋良你——”
“你们的朋友……以及镇下一日日为了生存奔波的特殊人……波辛栋良。”我喃喃地说,“是不能继续困在那外了……是是是?”
这么,为什么是离开呢?
夜幕上的余渊,笑容像雪一样。
夕阳早已沉上去了,拽走了最前一裙红云。暗蓝天色像雨一样淅淅沥沥落退天地间,浸染洇散出了一穹暗夜。八人默是作声地走在有没路灯的夜外,是近处,不是西米亚来时的路了。
西米亚坚定着,看了一眼来路。
“能够跟他们一起,你就心存希望。”
我叹了口气,说:“幸坏地面会恢复原状。老实说,别说挖人了,要是地面深坑是恢复的话,你都是知道镇下人没有没那份体力,去把坑填满……你们镇下粮食紧缺,能满足日常所需都非常是困难了。”
西米亚摇了摇头。
要是是你亲眼见识,你怎么也想是到地陷才刚吞过人;空出来的地方早已被人补下了,因为今天最危险的地方,当心这一片深深埋着死尸的土地。
明明你只没几步之遥了,可最前这几步,却怎么也跨越是过去,始终横亘在你与后方七人之间;是管西米亚喊得少响,余渊与波辛栋良也一点都听是见。
余渊带着梦游一样的神色,快快抬起手,手指碰触在眉毛下方。“你的……头脑外?”
西米亚从台阶下站起来,回头看了看镇心广场。
那一次的白山镇,有没白山,却少了一个随机塌陷的白洞。
怎么回事?
“辛栋!”
2404 波西米亚在地图世界
“你拖拖拉拉地干什么?”
天气一热,波西米亚的暴躁易怒程度,就也跟着气温一起直线上涨——此时日头又毒又烈,烤得空气也蜷曲了,每一秒都仿佛是一场针对她们二人的、缓慢精心的复仇。
“你是不是屁存太多了,屁股太大给你坠得走不动?你站那儿愣着招苍蝇呢?你跟路边马粪是竞争对手啊?”
别看日头毒辣,烧得人难受,却一点也不妨碍波西米亚站在路口上,声气洪亮地骂人;她一句接一句,倒像是把某种无形的屏障给一下下地切薄、打破了,当最后一句落地时,林三酒突然可以正常活动了,脚下也能加速了,几步追上了前面的波西米亚。
“你着什么急嘛,不是我不走,”她说,“我刚才一瞬间有点神智恍惚……”
不知怎么,似乎还很想掉泪——但悲痛像是水波上的浮叶,一摇一晃地,被涌来的波浪推得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波西米亚凑过一张汗津津、皮肤晶亮的脸,狐疑地看了看她。
“晒的,肯定是。你现在脸上五官都排列成了中暑二字,更不好看了。”她下了诊断,“咱们赶紧进前面酒馆避一避。”
自己有高温抵抗,中什么暑?就是她想去乘凉吧。
“不知道怎么了,”林三酒一边被她拉进路边小酒馆,一边说:“我恍惚之间,觉得好像刚刚跟谁告了别……”
“是跟你的脑子告了别,”波西米亚一毫秒都没耽误。
坐在这一间活像从西部片里掉出来的木制小酒馆里,总算是让人在烈日折磨中松了口气。
一杯凉水下肚,波西米亚的刺被泡软了。她抹一抹嘴,在桌上展开一张写满小字的地图,说:“这个小城的通关卡还挺容易拿的,只要不跟本地人互动就行……这可太好了,我早就不耐烦跟那帮NPC说话了,好事没有,坏事从来不漏下我。”
酒保从吧台后抬起了头。
酒馆位于大路上,还没进城;所以给了她们两杯凉水的酒保,也不能算是本地人。
“不是NPC吧,”林三酒小声说,“也是活生生的人……不过受了世界规律的限制,变成了……副本生物一样的存在?”
“管他呢,”波西米亚不拘小节地摆了摆手。“牛粪马粪的分别。”
她们掉进地图世界两个月了,已经完成了一次“勇者之路”,到达了它的目的地,眼下正在前往第二条路终点的途中。
每一条路上不仅阻碍重重,还得收集所有通关卡才算完成,很麻烦;要是可以,她们也想舒舒服服呆着,可惜地图世界里的人,总得不断拿双腿丈量大地,才能获得活命权。
“不跟本地人互动,怎么拿通关卡?”林三酒问道。
“唔,我们马上要进的是北城口……在南城口有一个通关卡发放亭,符合条件就能拿,不需要人。”
“另外两个城口不需要去了?”
“没有另外两个城口,”波西米亚将地图展示给林三酒看,“你看,整个城就是一个用墙围起来的长条盒子,只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口。”
说它是长条盒子,只是一个从地图上得来的印象。等二人真正从北城口进城的时候,发现这座城更像一个大号的长方形监狱;即使以进化者的身手和道具,从高墙墙脚往上爬,到达墙头恐怕也得花大半个小时。
一看清这座城的样子,波西米亚就丧了气,脸都快垂到脚面上了。
她嘴上鲜少承认,实际上在地图世界里玩得挺开心;因为一路上永远不缺或奇异、或壮阔、或幽森的新鲜风景——然而此时放眼望去,不管目光落在何处,始终只有高不见顶的沉重灰墙,截断了一切视线与对世界的幻想。
“住这儿的人都犯了大罪吧,”波西米亚咕哝着说。
“准备好,”林三酒低声提醒道,“提示不让我们与本地人互动,说明本地人肯定会来找我们互动。”
波西米亚慈爱地说:“废话。”
……跟她就生不起来气。
二人肩膀都绷紧了,早做好准备,只要一有人往自己方向凑,立马就跑——考虑到满城大街小巷、民宅公寓里全是不能互动的目标,实在不行的话,就跳上房顶,踩着房顶往南城口冲。
尽管这个长方形监狱是真挺长的,不过她们全速奔跑之下,不到十分钟也能到了;一城普通人,不可能追得上。
然而叫二人意料不到的是,她们的万全准备,竟一点也没用上。
压根没人往她们身边凑。
事实上,不管二人走到哪儿,只要一看清她们装束模样,原本在阴影里踢毽子的小孩、闲聊的妇人、修理家具的老头……登时全像是见了鬼,变颜变色,扭头就走;窗户板、木门,接二连三地砰砰关上了,只留面前一条死寂的巷子。
“啊?”波西米亚显然受到了深深的冒犯,“怎么做人一点都拎不清自己的分量?他们能看我一眼,都算是他们祖上自尽得早,给世界积德了,谁躲谁啊?”
“通关卡……”林三酒提醒道。
看在通关卡的份上,波西米亚终于忍气吞声,没去找城民麻烦,怒声说:“南城口呢!”
好像南城口会主动应一声似的。
二人走在寂静小巷里;一个窗户里窗帘悄悄一闪,又被人合拢了。
“他们是不是脑部出现肠梗阻了?”波西米亚问道。
挨骂的不是自己,林三酒觉得挺新鲜。
“我把日记卡拿出来,贴窗沿上,过一会我们回来看看?”她建议道。
“日记卡”一出口,她忽然隐隐生出了恍惚。日记卡……她好像在某一个久远的梦里,梦见它被损坏了,再也叫不出来了。
“我才不关心他们怎么回事呢,”波西米亚很不耐烦,比了比远处城墙,说:“我就想早点走,这个城看一眼都觉得憋气!地图上的下一截路我看了,有山有水的,肯定好玩。”
“就让我试一次吧,”林三酒说着,将日记卡贴上了。“保证不耽误时间。”
二人慢步走远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折返回来;林三酒收回日记卡,刚才还不感兴趣的波西米亚,此刻却将毛茸茸的脑袋凑上来,顶着她下颌,也跟着看了一会儿。
3:18PM
中年女性:别去看!你这孩子,说不听呢?
小女孩:可是……那两个姐姐万一也去了南城口呢?
中年女性:那跟你也没关系。
小女孩:可是……
中年女性:别可是了,你多看两眼,改变不了什么,让别人注意到了,说不定还要以为我们是跟进化者有关系的间谍。
小女孩:我都没跟她们说话!
中年女性:城主可不会在乎。
过了几秒钟,中年女性叹了口气。
中年女性:她们如果身手好,能力高,说不定能顺利逃脱吧……我知道你一直没放弃那个念头,可是这座城里,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每一个进化者,最终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找她们,一点用也没有,反而要招来杀身之祸。
小女孩:嗯……我知道了。
小女孩:那两个姐姐,是不是逃不了了?从来没听说过有进化者成功从南城口逃了的……
中年女性:嗯。不说这个了,你该去练习了。
林三酒与波西米亚对视了一眼,彼此面色都很凝重。
“南城口是个陷阱?”波西米亚小声说,“但是,这座城怎么能改变游戏规则?地图上的介绍,明明应该是绝对真实的才对。”
“末日世界总有意外……”林三酒沉吟着说,“原来不让互动,是不想让我们发现陷阱啊。”
“就你明察秋毫。我们不能从南城口走,从哪走?怎么他妈走都不让走了?”波西米亚焦躁起来,“对了,我们拿了通关卡,再从墙上跑掉,怎么样?”
这办法倒是不坏——只是此时日头正盛,城墙被照得清楚明亮,若是从墙上走,恐怕爬不到一半就要被人发现了。
“我们等入夜吧,”林三酒劝道,“正好有一个特殊物品,在夜晚里用来遮掩行迹,正合适。”
原本以为自己十分钟就能出城的波西米亚,此刻脸色差透了,感觉只靠上下两排牙,就能把人的面皮给揭下来。
能让她们躲藏的地方,实在也没有几个;最后二人只好不情不愿地上了一栋楼的房顶,躲在一排晾衣架与水箱之间——房顶被太阳光晒了足足一天,不仅能把人的眼泪都烫出来,还烫出了波西米亚一串一串咕噜噜的骂。
“差不多了吧?”
天色一点点沉暗下来,逐渐黑透了,街巷的窗户里,纷纷亮起了灯。波西米亚像个弹簧一样弹起来,说:“通关卡已经到手了,赶紧走吧。”
“好,随便上一段城墙就行,”林三酒打量着远方高墙,说:“这么长的墙,那个城主总不见得能处处都布满了陷阱吧?再说也没必要。”
“你少说两句,我总觉得你说什么招什么,特别倒霉。”
入夜之后,或许是因为凉快了,城中街巷反而渐渐多了来往的人影。
作为进化者,二人太显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注意,二人只好从房顶上走——房顶上不比地面道路方向清晰,走了一会儿,城墙似乎仍然遥遥在同一处站着,一点也没有被拉近。
“我们已经踩进陷阱里了?”波西米亚小脸都白了。
林三酒四下看了看。“不,我们应该是不慎走错方向了……你看,这栋楼
仿佛她才刚一看清楚小广场,下一刻,广场上就已经三三两两地站了不少人。仍有人在从各条街巷上继续涌进来;人们紧缩着身体,一言不发地站在阴影里,仿佛昏暗中一群走失了的羊。
“他们在干嘛?”波西米亚看了看,忽然一指下方:“诶,那不就是之前日记卡上的小孩吗?”
虽然她们都没见过那小孩模样,可是此刻林三酒也强烈地意识到,底下刚刚被牵进来的小女孩,确实就是之前日记卡上说话的那一个。
要不要找她们打听一下情况?
林三酒还在伸脖子看呢,肩膀就被戳了一下。
“趁他们都聚集在这儿,我们赶快走啊,”波西米亚小声说,“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挺爱凑热闹。”
“要不问问是怎么回事……”
“管他怎么回事,”波西米亚不耐烦了,“我要走!在这个破地方多待一分钟,都算是你欠我的。”
“这就不公平了——”
“你妈看着你这张脸一天了,对你妈公平吗?”
或许是她们声音大了点,当林三酒目光一扫,蓦然瞧见一张朝屋顶仰起来的小脸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和波西米亚都被那小孩发现了。
小姑娘看起来不足十岁,好像第一次与进化者四目相对,看着林三酒傻了眼。她慢慢张开嘴巴,好像要叫出声的时候,又赶紧闭上了,迅速转头看了看——似乎是在看别人注意到了她没有。
她妈妈仍旧心事沉沉地一言不发,就像身边每个城民一样,全副心神都被某种忧虑占满了,目光比脚下地板还灰暗。
小姑娘再次抬起眼睛,瞧着她们,悄悄地往城墙方向指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又指了指南边,摇了摇头。
“这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往南城口走吗?”波西米亚挺满意,“看不出来,这小孩子的心还挺好——我去你妈的!”
她猛然抬高了嗓音,被林三酒一把捂住嘴;广场上居然没人听见。
“互动了啊!”波西米亚掰开她的手,急急地低声说:“这不产生互动了吗?通关卡失效了!这绝对是那个小人的计谋——好手段啊,一声不吭就——”
“你先冷静冷静,”林三酒把她从房顶边缘拉开,“先看看通关卡……”
“二区居民们!”
广场中央忽然响起的一个男声,顿时抓走了二人的注意力。
“今日久违地将你们聚集于此,是因为我们城中再次出现了进城后没有迅速出城的‘滞留者’,目前我怀疑仍在二区。这是否因为,你们之中有间谍呢?我需要容后再查。眼下最紧要之事,是你们二区居民需要将功赎罪,不能让进化者逃掉。”
一个男人边说,边走进了广场中心。每个人都低下了头;好像每个人都不敢看他脖子上那一团代替了头脸的黑浓线条——完全就是小孩用马克笔使劲画出来的一团乱糟糟黑线,却能传出人声。
“为了要避免她们趁夜从围墙上逃走,我需要一个大规模的‘置换’陷阱。也就是说,今夜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被置于我的能力之下。”
底下的母亲低低抽了口凉气,看了看小女孩。
她最终仍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沉默地握紧了女儿的手。
2405 波西米亚的要求
反正互动都产生了,通关卡也失效了,那么再多找本地人打听打听情况,也没所谓了吧?
林三酒觉得自己的逻辑没有毛病,可却说服不了波西米亚。
“有什么可打听的,那个满脸猪肉绦虫的城主,都明明白白把话告诉你了,马上要在围墙上放陷阱了。你不趁现在赶紧走,还浪费时间打听个什么你妈的娘家?”
“我们从墙头上走,也是要花时间的,”林三酒劝道,“墙太高了,起码得花我们半小时。到时万一被陷阱砸个正着呢?”
“砸就砸,”波西米亚顿了一顿,再开口的豪气,很明显有七分属于嘴硬。“我被你这么大一块霉运砸上,我不也好好的?”
林三酒给她堵得没脾气,看了她几眼,问道:“你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要走?”
“谁迫不及待了,你怎么总迫不及待地龇屁音?”
“不是,你想,我们通关卡作废了,”林三酒一个头两个大,劝道:“就算出去了,还是得再从北城口进来一次,才能拿到新一张通关卡。现在打听明白了,下次进来,就能快点完成了呀。”
波西米亚大概现在才意识到,她们还要再进来一次,神色好像被人往鼻子眼儿里灌了一腔醋。
要她点头承认“你说得对”,林三酒得先躺下做一个梦才行。她接受了波西米亚的默认,重新悄悄来到屋顶边缘——在她们刚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时,在那个黑线脑袋的城主命令下,所有人都一圈圈地排开、以他为中心站好了,小女孩早就不在原位了。
“去找别的区居民不就行了,”波西米亚抱着胳膊,说:“他们好像马上要忙起来了嘛。‘置于能力下’,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算了,反正跟我也没关系。”
林三酒抬起头,看着她怔住了。
对了,外面的夜晚……外面的夜晚里有一件极重要、极紧迫的事……必须要让波西米亚知道。但好像在回忆一个早就被遗忘了的梦,她怎么想,也没法将念头捞起来,化作声音。
“你看我干什么?”
在林三酒不知怎么越来越浓郁的害怕里,波西米亚说:“他们要怎样,本来就跟我没关系嘛。你还走不走了?不是要去找人打听吗?”
“比起其他人,那个小姑娘或许更愿意帮忙……”
林三酒这句话还没说完,从广场中心蓦然爆发出了一道尖锐嘶鸣,直冲天幕——确实是“直冲天幕”,因为那道嘶鸣,好像是由无数乱糟糟的、浓重的黑线缠绕而成的,从城主脖子上冲腾而起,在半空急速扩散,眨眼间就倾吞覆盖了整个小广场。
一时间,世界仿佛遭到了小孩子气怒下的乱画乱涂,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一片翻滚扩张的、乱麻似的沸腾黑线。
“快躲开!”
林三酒一把将波西米亚推远,二人滚跌在房顶上;仿佛有无数黑笔尖从头上天空里吱吱划出了不知多少凌乱线头,纠缠着、翻腾着,又滑下了广场里。她抬起身,目光随着黑线往下一划,正好瞧见了它们扑去的目标——那个小姑娘。
那一刻,同时发生了两件事:第一,小广场上被黑线覆盖的人,都在同一个瞬间里发出了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嘶叫,一波一波地回荡在夜幕下。
黑线乱七八糟地将每一个人都从头到脚裹住了,裹成了一个笔尖瞎划出来的、勉强才能看出是人形的形状;随着无法想象的痛苦,每一个人形都在挣扎、弯腰、跺脚……黑线也被撞得扭曲出了一个又一个信手涂鸦出的形状。
第二,林三酒在黑线碰上小女孩的前一秒,用意识力将她从小广场拽上了屋顶。
“怎么回事?”波西米亚手指紧紧按着耳朵,在海浪一般翻涌起伏的痛呼声里,扯着嗓子说:“这是干嘛呢?我耳朵都要裂了!”
小女孩颤颤地屋顶上爬起来,迅速趴在边缘上扫了一眼——她妈妈此时也变成了无法辨识形状的黑线团。
她没有哭叫,也不求救,仿佛早就知道要看见这一幕。她面色苍白地跌坐回去,一手挡住侧脸,似乎不看广场,就是她能做的最大抵抗了。
“城主的能力……”她茫然地说:“以前只有大人才会……”
“什么能力?”波西米亚看她开口,才松开了按压耳朵的手,问道:“进化者进了城,关你们什么事啊,为什么要折磨你们?”
小女孩使劲闭了闭眼睛。“不是的,是因为城主的‘置换’能力……必须要的……”
“你把句子给剁馅了?从头说,说完整。”波西米亚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小女孩吓了一跳,还真流畅了不少。
“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所以面对城主的攻击,我们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所以只会一直痛苦下去,但没有抵抗的办法,也逃不掉。不过,就算进化者,也拿城主没办法,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因为城主就是……就是一团线形成的人,不会受伤流血,不会被拘禁束缚,也不会死亡。”
她的声气很轻,断断续续地,在近百人海浪般拍打着耳膜的痛苦嘶叫下,几乎叫人听不清楚。“城主会抽取我们的痛苦和无力,然后痛苦和无力就会被做成陷阱的一部分。等进、进化者踩入陷阱时,你们的反应就会被置换,换成我们此时此刻的反应……”
也就是说,她们有再大的本事,再多的道具,一旦陷阱发动,普通人什么样,她们就是什么样。
林三酒和波西米亚对视了一眼。
“我妈妈说过,”小女孩小声说,“抽取痛苦和设置陷阱,是同时进行的。你们看那边……南城口方向的墙,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南城口两侧的高墙,在夜影里几乎接近漆黑;唯有知道该往哪儿看、该找什么的时候,才会瞧见一道隐约的、黑暗浪花般的影子,正一点点洗刷过了整面高墙。
从南城口开始,好几道阴影浪花正在逐渐向两侧扩散——很显然,那城主的目标是要把每一面墙都“包裹”起来。
“城主很公平,我们都是轮区来的……妈妈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被征去参加置换陷阱准备工作。因为陷阱只能用一次,被触发了,就得重新布置。”
就在不足一百米开外的地方,这个女孩一生中认识的所有人,她妈妈,街坊邻居,同学朋友……都是一个一个扭曲呼号、无法自控、却连倒地昏厥也办不到的黑线团。
不过她除了轻轻颤颤地害怕,却连眼泪也没掉——毕竟这才是她习惯了的日常。
“要、要是我和妈妈能跑……就好了。”
“陷阱全部布置完,你觉得要花多久?”波西米亚冷不丁向林三酒问道,“按那个影子的速度,二十分钟?半小时?”
林三酒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波西米亚;后者一直没往小广场上瞧。
“我们必须马上走了,”波西米亚紧皱着眉毛,说:“北城口只进不出,只剩翻墙走了。那个城主才刚开始布置陷阱,我们加快点速度,肯定能翻出去。”
那么城里人呢?这座城里的普通人,会时不时地遭受折磨……她们固然可以一走了之,这些人却走不了吧?
林三酒想问,却有点不敢问。
“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害怕自己一问,就会让波西米亚清清楚楚地把答案说出来——“那些普通人的遭遇,又不是我造成的,凭什么要我管?”
林三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好像只要波西米亚没把答案说出来,她们的人生就会像一个漫长的梦,一直继续下去。
她梦游一样站起来,从卡片库里拿出爬墙需要的道具,交给波西米亚。
小女孩似乎也愣了,来回看看二人,问道:“你们要走?”
“废话,谁要留下来给NPC当墓碑啊?”波西米亚一眼也不看她,低头将攀登索系好。
小女孩不说话了。
“林三酒,你快点,”波西米亚说着,人已经快要走到屋顶另一头了,“另一边的墙真他妈远。”
林三酒回过头,恍惚地看了一眼被她们扔在身后的小女孩。
就在要跳往下一个屋顶时,波西米亚顿了顿,转头问道:“你走不走?”
小女孩又愣了,“我?”
“不是问你我问鬼呢?”
“我……”小女孩下意识地跟上来几步,又停住了。她看了看广场,说:“我不能走……我妈会找不到我。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城里……外面是什么样子?”
波西米亚扭过了头。
“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啊。”
“外面真的有海水吗?”
波西米亚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的意思。
她仿佛已经把小女孩抛在了脑后,朝林三酒示意了一下,脚下发力一跃——长发、裙摆忽然在夜空里飘扬洒漫,像一闪而逝的蝶翼,在对面屋顶上缓缓合拢了。
二人一连又跳跃了几次之后,痛呼声远了,不再压迫绞拧着人的神经了;那小女孩也早就消失在了高高低低的楼房之外。
陷阱还没有靠近;她们来到高墙下后,一分钟也不敢耽误,迅速将固定钩抛上墙,在暗夜阴影的遮掩下,动作迅疾地往上爬。
“等等,”林三酒爬到一半,回头一扫,不由轻轻叫了一声。“你看那边。”
她们此时已经凌于半空之中,能将大半个城都纳入眼底了。小广场上的乱糟糟黑线,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层支离破碎、绞动奔突的黑烟,正在渐渐地往四面八方扩散——林三酒觉得自己只是一眨眼,半个城都黑了。
“那个城主想要把陷阱铺遍整个城,”波西米亚轻声说:“一个人也不放过啊。”
恐怕不仅是要扩大陷阱范围……
那城主是不是察觉了她们的计划?
或许是因为“原料”多了,此刻陷阱的扩张速度最少提升了两倍;陷阱与黑线齐头并进,波及到哪儿,哪里就会爆发出一阵新鲜的、嗡嗡震震的痛呼——但是很快,声音就会灭下去,仿佛受苦的人已经超越了自己能发出声音的极限。
她们还没来得及再往上爬出几步,脚下的整片城都成了一片翻滚的黑。
尽管她们攀爬的墙位于离城主最远的北城口,然而按照这个速度,陷阱冲刷到她们身上,只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
抬头看看,尚未跨越的高墙,仍然在笔直向夜空延伸,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林三酒和波西米亚被困在半空里,来不及往上走了,脚下也再无容身之处。
“怎么办?”林三酒低声问道。
波西米亚没有出声。她仰着头,在最后的两三分钟里,看了一会儿夜空。高墙环绕下,夜空看起来只是小小的一块。
“那个小孩NPC不是说,进化者也拿城主没办法吗?”波西米亚一手紧紧扶着攀登索,一张小脸苍白紧绷,没有一点表情。“真是没有见识。”
她抬起头,黑夜里,一双眼睛被烧得盈亮。
“这是一个梦吧?”
那一刻,仿佛林三酒的世界都塌陷下去,化成碎块,要被时间洪流冲走了。
“不然的话,我可是真要生气了。”
波西米亚仍旧绷着脸,说:“我以前买过一种指甲油,可以在十指上展示出各种颜色与幻境。伸进阳光里,就能看见海,阳光,棕榈树……”
林三酒无法出声,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我小时候从来没看过海,那时活着就够难了,再说,也没有人会带我去看。”
波西米亚垂着睫毛,低声说:“我长大以后,看谁都是我的下一个目标,钱包,资源和道具……我那时觉得,在手指上看一看大海幻境,也就够了,这已经挺傻气了。
“你这个人就是脑子有点大毛病。我们无亲无故的,你干嘛处处宠着我?我怎么就重要了,你下厨做个屁吃,买什么狗礼物,怎么就轮到你带我去看海了……我要什么你都给啊,我要你的命呢?现在的我,如果放在以前的我面前,皮都不会剩。都是因为你,我才变得现在这么软趴趴的样子。”
她使劲抹了一把眼睛。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没见过这个监狱以外的东西?”她说了一句,好像因为掉泪掉得厉害,把思绪给冲断了,顿了几秒,捡起另一个话头:“别说那个NPC见没见过海了……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以前连同伴能不能活都不在乎。既然陷阱被触发一次就失效,那我肯定一脚给你踹下去了。”
波西米亚的头发都被眼泪粘在了脸上,林三酒想伸手抚开,却不能松开绳索,也够不着。
“那个城主杀不伤,打不死,可是也有对付他的办法啊。我可以让他陷入梦里……Allthaeseeorsee,isbutadreawithadrea……上次用这句诗,还是为了对付你呢。
“但我要靠近他……靠近形成他的黑线,才能发动吟唱游人。等我跳下去后,是我先陷入痛苦陷阱里,还是他先陷入梦境里,我也不知道。”
波西米亚看着脚下大地,低声说:“但是,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吧?我不押上一点东西,你,大家,以及底下的人们……都要糟糕了吧?这种破事,怎么就沾上我了呢。”
她抬起头,好像又想做个凶巴巴的威胁表情,又想哭;最后她却忽然破涕为笑了。
“林三酒,我走啦。”波西米亚的眼睛里,仿佛波荡着蜂蜜色的闪烁碎阳。“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2406 五人梦后
“该喘口气了,”
声音从一片混沌幽暗中浮起来,仿佛是从海底徐徐浮起的大陆,渐渐在林三酒脚下凝结成了现实。
她茫茫然地眨了眨眼,视野中,是女娲悬于昏蒙中的面孔。
“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酸硬,低声说:“是了,我刚才进入了他们的梦里……”
林三酒脸上一片湿凉,伸手抹去了,从地上慢慢爬起身,坐好了。
“你经历了五个人的梦。”
女娲低声说,“你在梦境中陷得越久,就越难以察觉自己是在梦中。为了不让你的心神迷失,你需要醒过来,喘一口气。”
“五个人?”
林三酒一惊,神智重新清楚起来,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啊,对……余渊,波西米亚,女越,韩岁平……还有刚才的皮娜。”
他人梦境,原来也会像自己的梦一样,醒来后即使反复回忆,能抓住的也只有一块块被水浪冲打得摇摇晃晃的碎片。
她隐约记得,黑山镇上的余渊还很年少,自己耳后好像还残留着温热的手指触感;也记得波西米亚跳下高墙的那一刻,她的长发在暗夜里飘卷飞扬——经历或许记不清楚了,灵魂却还在颤颤巍巍地抽痛着。
女越与韩岁平的梦,她分不清是他们各自做的,还是梦境相连了,因为他们都梦见了现代世界。
他们坐在一座会堂里,场里人头攒攒,坐满了人。辩论非常激烈,正方说必须首先保证自己,人也只能保证自己,不能天真地把命运交给别人,哪怕代价是他人性命;反方说既然有两全之美,都能活命的办法,为什么非要走一条你死我活的路?
具体是在为了什么问题而争论,林三酒却忘了。
反方最终以惨败收场;她想起来了,那好像是一场投票,按照投票结果,现代世界中马上就要开始运行一条新的法规了——是什么来着?
那法则好像被人称为“PacMan”,林三酒却不记得具体原因了。
“不能真的让他们实施新法则,”韩岁平低声说,“否则的话……不止反对方会死,今后会丢掉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怎么阻止?没有阻止的办法。”
女越的反问,并不是真心发问——她面色像铁一样凉硬,望着会场众人时,隐隐带着几分尖锐、清楚的厌恶。
“要我说,就让他们实施好了。他们希望以别人作代价,换自己生存,这是他们的选择,让他们去做。若是他们因此死了,那属于自食其果。我倒是想看看,最后全是由这种人组成的世界,得是什么样子?”
韩岁平一向很听她话,此时却使劲摇了摇头。“不行,让那样的人得势的话……这个世界越像铁屋一样牢固,我们越出不去啊!”
后来的事情,林三酒就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了。韩岁平与女越的分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韩岁平拉着她们潜伏探查暗访,试图发现能阻止整个事件进程的关键,女越却始终生不出帮忙的兴趣。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来着?
林三酒闭上眼睛,拼命在脑海里搜寻着碎片。
她只记得,梦境的最终一幕里,他们三人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楼顶上,夜风呼啸着占据了天地。脚下城市里,灯火璀璨;他们背后是一座庞大的信号发射微型卫星塔——也是一件特殊物品。
“你疯了?”
女越怒喝道,“使用这件物品的代价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你的能力根本没有进化到那个地步,强行催动它,你连自己的命都要搭上——就为了底下那些人?”
韩岁平一边臂膀,已经化作了一条铁青色的壳甲肢爪,风打在壳甲上,撞击出了金属一样的回响。他低着头,在女越的怒喝声里,一点点将它探入了信号塔里。
“不,”
在女越最后一句话落下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来回看了看女越与林三酒说:“不是为了那些人。”
“那是为什么?”女越已经忍不住眼泪了,用一手掌根重重压着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再掉泪。
“我对这个所谓的老家世界……早就没有任何留恋了。”
韩岁平慢慢地说:“我离开现代世界以后,就好像从一个噩梦里逃出来,睁开眼,发现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人还有这么多的活法……原来人不一定要活得卑微阴暗,扭曲作直;原来人可以自由。”
顶楼上的夜风,似乎已经刮去了世间一切声音,只有韩岁平在夜幕下,慢慢将自己喂进信号塔里,在强风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地说话。
“我像是一个夹缝里长大的,由两种世界碎块拼杂在一起的怪物。我已经不是现代世界的居民了,可我也不是末日世界的自由人。我一边渴望往前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你们像光一样,照亮了外面的世界,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样子……我知道,我一生都要伴随着这种格格不入感,找不到归处。
“但是,我依然很感激。”
韩岁平转过头,看了一眼夜幕下的都市。
“即使只是短暂地自由过……也全都值得了。
“所以我想,在这个我们一起战斗过的世界里,或许还有更多的我,在等待着未来更多的你们。”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试一试,你们怎么从这个世界里离开?只有你们,是最不该与这个世界一起葬送的。如果我的命,能为你们的自由添加一点点砝码,也可以。”
后来怎么了?
林三酒恍恍惚惚地想,是了,后来女越往前走了几步,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韩岁平。
在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息的漫长夜风之后,如同女越判断的一样,韩岁平没能成功,就已经耗尽了命。
她们肩并肩,坐在黑夜里,看着几步远外的信号塔下,倒伏着一具宁静寂寞的尸体。
“我就是一个很平常的进化者,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从没想过。”女越轻轻地站起身,说:“我这个人啊,就是喜欢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到日子该死了,我就去死。”
林三酒突然意识到了她要干什么。
“我不喜欢衡量计算利益得失,或者像他一样,把大义和理想塞进脑子里。我不论做什么,只凭本心。可能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像我这么平常的进化者,不可能活得长久,那还不如活得痛快一点。”
女越走到韩岁平身边,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发。
“我根本不关心现代世界的人是死是活。他们的命运是咎由自取……我只在乎你们。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走,我希望韩岁平的愿望能实现。现在能让他愿望实现的人,只有我一个了,对不对?”
女越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上,抬头望向林三酒时,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柔软,仿佛还只是一把细嫩的沙子,还没来得及凝成坚硬的材料,就已经被抛入了洪流之中,要去抵挡滔天黄水了。
“我‘继承’了韩岁平的能力,他没完成的事,就让我来完成吧。”
那以后,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韩岁平和女越,消失在了闭幕后的黑暗里。
林三酒愣愣地坐在地上,慢慢地,想起了皮娜。
女娲说得不错;在梦里陷得越久,她越感觉不到是梦。
当她进入皮娜梦里时,她以为自己刚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韩岁平与女越都死了,一时竟无法自控,沉沉跌坐在医疗舱外的走廊地板上——皮娜听见呜咽声,面色惶然、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拐杖“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坐下来安慰了她好长时间。
“别难过,他们都好好地在船上呢,”皮娜柔声说。“奇怪了,你一向是很清醒、很理智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梦,哭成这样?”
她话说完了,自己反应过来,慌忙摆手解释道:“啊,你别误会,我不是在说你不该哭,也不是说你现在不清醒不理智……你既然有这样的情绪,表达出来、发泄出来,才是最好的。我就是有点奇怪……”
皮娜生怕林三酒为那一句话多想,又着急,又词穷,左右来回地试图解释,好像快把自己也弄难受了。
“我明白,”林三酒都忍不住暂时放下了梦中告别的痛苦,反过来开解她:“我没多想,你就是担心我而已。”
“是,”皮娜颇为窘迫地点点头,随即想了一会儿。“你的情绪反应好强,强得让我担心。也不知道你的梦来源是什么……”
仿佛被回忆深深刺了一下,林三酒猛然浑身一颤,从地上跳了起来。
她注视着女娲,嘴唇开合几次,才形成了声音。
“皮、皮娜知道了?她两天前就知道了……府西罗今夜即将杀死所有人的事?”
女娲慢慢地点了点头。
“皮娜对我用了【追根溯源】!”林三酒打捞起回忆,把碎片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答案。“她进入了我的意识,追踪着韩岁平与女越的梦,一直追溯到了根源……也就是当时的两天之后,今天晚上?但是这可能吗?她在梦里,怎么也用出了能力?”
女娲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
“你在梦里拼命地想跑时,沉睡着的脚偶尔也会跟着动一动吧?很正常。”她凝着一个笑,说:“没关系。即使皮娜在梦里得知府西罗在两天以后的夜里,要杀死所有人,醒来也一样全忘了。”
女娲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歪过头,脖颈拉长了;骨骼在她体内喀喀轻响,好像体内是被挤压、被变形的山川大陆。
“这也让我省了不少事……我不必设计梦的形态与轮廓,她就与你遇见了一样的选择题。”
2407 十人梦后
她已经历过几个人的梦境了?
一个又一个朋友与她告别,转身,远去,最终消失在深深浅浅的黑夜里;林三酒必须要闭上眼睛,一次次反复回想,才能将他们的脚步在脑海中多留住一会儿。
“我不怕战斗,但我不会主动送死,为了谁都不可能。”
大巫女背对着她,从刚才起,就不再回头看林三酒了。她的金发在后背上散乱地蜷曲起伏,仿佛自知再也抓不住天空,即将精疲力竭地沉入黑夜的沾血夕阳。
林三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随波逐流地跟着亲友们的梦往前走,因为她的决定早已下过了;她不能去说服亲友,她也不知道该说服他们什么才好。
大巫女伸出一只纤瘦的手,像是害怕一样,紧紧握住了扶手索——她们唯一一道生命线。
过了几秒,她重新松开了。
手软软地垂下去,垂在沾染了污渍泥泞的金色流苏裙旁。
“所以,”大巫女头也不回地说,“在我们走完这道吊桥之前,你要将我推下去。”
“你动作快一点,别让我察觉了。”
她定住脚,停下几秒,依然没有转头看林三酒。
“……别觉得愧对我,下不了手。”
大巫女的嗓音柔和了几分,肩膀偶有颤动时,浸血长发上闪烁起了墨黑反光。
“因为你,我已经比大多数进化者活得都久了。我的命运若是换给别人,没有遇见你,那么他早就死了。我一直以力量傍身,行走于世间,但我最终之所以会被拯救,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强……而是因为我无意间纵容了一次我的信任,我的真心。以后,我愿意这个世界上,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少一些像我这样的人。
“陪我继续走走吧……吊桥还有很长呢。”
自己推了吗?林三酒记不得了。
她不可能下得了手,哪怕明知道是在梦里,哪怕明知道女娲还在等着答案她也办不到;但大巫女最后似乎还是跌落下去了,像是从一片纯黑中忽然绽开了一朵巨大的花,花瓣细长、丝缕流金。
那一幕刻在了视野里,就像看过明烈阳光后,即使闭上眼,也依然能看见的光斑。
林三酒几乎是有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身,立在昏蒙茫然的驾驶舱里,有短暂的一瞬间,甚至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哑着嗓子说:“……女娲。”
她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流连太久,感觉时间已经流逝了几年,她乍一认出女娲时,心中倒是疑惑起来了:女娲怎么来了?府西罗早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林三酒激灵灵地一颤,清醒过来了。
“十个梦了,”女娲缓慢地说。
十个了?林三酒按了两下眉心,想起来了。
大巫女之后,是八头德的梦;他在梦中几乎就像是预见了自己的未来一样,沉默地、顺从地接受了变成祭品的命运。
“……有可能会死,算什么呢。我活着,对世界的伤害更大吧?”他垂着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想做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就是保护繁甲城里的普通人……结果到头来,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我的好。只是把性命押注下去,对我而言,已经是很轻的惩罚了。”
八头德站起身,在动步走入黑夜之前,忽然怔了一会儿,向林三酒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说,如果叶井看见了如今的我……她会是什么心情?一定很难受吧?她还会觉得,当年用自己的命救下我,是一个正确决定吗?”
这个身材宽阔、高大健壮的男人,低下头,整张脸都涨红了,扭曲了,肩膀一抽一抽,牙齿紧紧咬在一起,也抵不住从齿缝里流出来的破碎呜咽。
“我花了一辈子时间,一步步往叶井的身边走。为什么如今我却离她越来越远了?”
他没有等林三酒的回答。他该跟林三酒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他默然转过身,大步走进了前方黑夜——夜的深处,有一座普通人正在逐渐异变的城,正等着吞噬掉新赶来的这一条命。
“再见,叶德,”林三酒听见自己低声说。
每一次分别都是夜晚,从无例外。
即使是梦,她也没法挣脱掉这一个漫长的黑夜。
“十个梦了,”女娲缓慢地又说了一次。“离我要的十个义人,还差了一个。”
差了一个?
林三酒猛然抬起头,一时甚至生出怀疑,以为自己记错了哪个梦。
怎么可能呢?
在叶德之后,下一个梦是元向西,再接下来,是清久留与黑泽忌……即使是他们的梦,却都变成了她的现实,她的记忆,她没有记错。
难道要再往前?大巫女?皮娜?
不,现在不是深究过去十个梦的时候……尽管林三酒直到此时此刻,依然不甚清楚女娲对于义人的要求与标准;但是第十一个梦,是决定最后一个义人的梦了。
……斯巴安的梦。
林三酒转过头,目光在驾驶舱荧屏显示的漆黑夜空上停留了一会儿。今夜,没有那一侧淡红星体;但是她知道,他没有走远。
“谢谢你,”
林三酒忽然低声说道。
女娲面色未动,只是轻轻歪了一歪头,好像生出了浮尘一般细微的疑惑。
“我啊,欠了一个叫梵和的人好大人情。从她身上,我和斯巴安一个人拿到了‘种子’,一个人拿到了‘根系’……又是靠梵和从中建立起来的联系,我才终于……”
她想了想,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方。
“我才终于转过头,从这个一直绵延不断、连续前行的时间线中,向外面投去了目光……我才看见了,原来在正常时间流之外,是一片黑海。
“怪不得他说,自己在漆黑海水里沉沉浮浮,却永远也触及不了彼岸。”
女娲一声未出,似乎听得专注,又似乎毫无兴趣。
“在建立起联系以后,我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时间线是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我生命上的……从我的生命末尾开始,一直到他的出生。很难理解吧?我也觉得很难理解,我只是有这个感觉……啊,看我在和谁说话呢,女娲你肯定能明白。”
林三酒再次看了一眼夜空。
“他一直在找我。而我今夜要拜托他做的事,等于是把他一直以来的努力,执着和追寻,全都抛掉了……等于是他才从水中抬起头,还没喘上一口气,我就将他重新推进了茫茫无际的,没有光的黑海里。”
她收回目光,对女娲笑了一笑。
“所以,谢谢你。哪怕是梦也好,就算他醒来会忘记也好……至少是因为你,我们还能再见一次面。”
她转过驾驶座位,坐了进去。
那台余渊给斯巴安传讯用的联络装置,不知何时挪了位置,正在驾驶座的手边,黑沉沉地对着她。
林三酒一眨不眨地望着它,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像它一样,即是希望,又是恐怖的东西。
“我准备好了,”她喃喃地说,“开始吧。”
2408 早已做完的选择
……当女娲将她送入斯巴安梦中的时候,预料到了后来发生的事吗?
林三酒觉得不可能。
女娲说过,她不是无所不知的神;恐怕她以为,第十一个梦不会与前十个有任何不同,都只是一个需要当事人做出选择的梦罢了。
大概她也没想到,当“种子”与“根系”时隔数年,终于借女娲之手重逢时,却激发了它们彼此的交融与生长——继梵和之后,二人的存在、意识再次相连了。
“……小酒?”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隧道,在耳中撞起不甚真实的回响。林三酒上一次听见它时,它还属于一个年青人;但即使是进化者,也仍会被时间领着,一步步走向幽暗之地——如今他连声音也沉了、低了,沙般的质感。
“你怎么在这里?”他顿了顿,好像听见了一个没有出声的答案,低低地叹口气:“啊……原来是梦。是你进入了我的梦里。”
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梦,所以他也知道了?
意识慢慢清晰了;林三酒如梦初醒似的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是她的手,但是太陌生了——骨节变宽了,关节皱褶深深堆叠着,在黯淡的手指皮肤上散开涟漪般的浅纹。皮肤又薄又疲倦,仿佛只是年轻时剩下的一口气,虚虚地笼在青筋上。
它们不是一个外貌二十多岁的女人的手;她想到这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你也老了啊。”
她转过头,斯巴安站在一两步远外,冲她笑了。
年轻时的饱满消磨殆尽了,他嘴角边的纹路深陷下去,银雪似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连夏日森林般的碧绿瞳色都变浅淡了,蒙了一层雾气似的。一向总让人想起明艳烈阳的斯巴安,身上开始渐渐有了黄昏的影子。
“斯巴安?”林三酒喃喃地开了口。“我们怎么……”
“你听过‘清明梦’的概念吗?既然是我做的梦,那么我动一动心念,就能操纵改变它,用我的记忆塑造它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人生切片,也是我生命的开始。”斯巴安低声答道,“那个切片里的我,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样子……换成普通人的年纪而言,大概六十岁以上吧。”
“你还是很好看。”
林三酒也冲他笑了;她从自己脑后抓起头发,绕过来瞧了瞧,看见了满手的白。“你人生的第一个切片里……我们一起变老了?”
他歪过头,望着如今容颜苍老的林三酒,却忍不住总要微笑;好像这样的林三酒,远比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模样的林三酒,都更可爱些。
“不,在我第一个人生切片里,我没有遇见过你。”
林三酒一怔。
“这里不是你记忆中的第一个切片么?你没见过我,怎么却记得我老年时的样子?”
“你现在的模样,是我从最后一个人生切片中看见的。那时的你,似乎远不止‘六十岁’。我只是希望,能在梦里与你以相仿的年纪容貌,一起走一走。”
斯巴安浮起了又像是回忆,又像是恍惚的神色。
“我的幼年时期,被切离出来,编排去了人生末尾,变成一系列切片中的最后一片。在我经历完最后的幼年切片后,宇宙中就不会再有‘斯巴安’这个人了。
“因为它是我的幼年时期,所以‘六十岁’的我,自然拥有小时候的记忆;可是因为我还没经历过它,所以我的记忆很模糊,就像一场记不清的梦,一段简要的大纲。”
他说到这儿,向她伸出了手。
“尽管是一段还没有填补情节的大纲,不过我依然想让你看一看。”斯巴安笑着说,“你不知道吧?我对你其实很不放心的。要是我不把那个切片给你看,万一你以后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怎么办?”
“说得好像你能预知未来似的,”林三酒也忍不住笑了,将手放在他的手里;她精力不如年轻时候了,可也用不着人搀扶,才能走路——她轻轻地攥了一下斯巴安的手,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依然能跟他战斗一场。
“某种程度而言,算是吧?”
斯巴安的每一步,好像都会让二人身边的世界波荡切换,生出一层新的气候、颜色和环境。“因为我恰好已经将一部分未来活了一遍。比如说,我知道在最后一个切片里,有几个进化者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兵工厂资料……”
她的眼前一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建筑前;尽管占地广阔,却好像很有年头了,处处是修补与不堪。
“那几个进化者找到的,是兵工厂的‘原型计划’。”
林三酒只觉这个名字耳熟,想了想,抽了口凉气:“是——是制造出了梵和与黎文溯江的那个计划吧?”
仅仅是从梵和身上夺来的几个碎块式能力,已经深深影响了她的人生;那一个“原型计划”,实在可算是了不起——想不到在多年之后,又被人从故纸堆里挖出来了?
“对,”斯巴安往那片金属建筑走去,说:“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克服无序传送的困难,但他们决定重新实施‘原型计划’,要根据兵工厂当年的技术,再次制造出‘原型’……或许是想要一支自己的军队吧?计划中其他的资源、技术和设施或许都不太好找,但有一个最关键的原料,却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
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远方黑夜里驶来,轮胎碾开沙土,在夜幕下滚起浓烟,从二人身边呼啸而过——卡车像是运输家畜用的,因为它的车厢是一个大铁笼子,铁栏杆后挤满了一个个黑影。
卡车急驶进了大门;风里散开了零零落落的、小孩的哭声,很快被卷走了,消失了。
林三酒猛地顿住了脚。
她盯着那辆已经看不见的卡车,明白了,转过头,看了一眼斯巴安。
他近乎温柔而安静地,望着前方的建筑物。月色下,他的侧影上泛起一圈银白。
“他们抓了很多年纪各异的孩子,从十几岁,到未出襁褓的都有……我是其中之一。”
“你那时多大?”林三酒低声问道。
“两三岁?”斯巴安猜测道,“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再次提起脚步,慢慢地朝建筑物走去。
“更小时候的切片,我记不起来了,说不定已经经历过了。就像你也不会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事,对吧?”
斯巴安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他知道,在自己的生命末尾,他会变成一个无力自保的两三岁小孩,与其他无数孩子一起,被人抓走当成实验原料;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忧虑,甚至反而隐隐带着一种……满足。
“我只知道,如果把我这个被切片打乱的人生,重新按照正常时间流速排放好的话,那我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个画面,是血与火。”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前方的建筑物里登时腾起了熊熊火光;半片建筑成了献祭给夜空的燃料,天花板、房梁,一块块地接连坍塌,人影尖叫着,奔跑着——有人怒喝道:“怕什么!拿出特殊物品……那不过是一个老女人而已!”
好像被某种咒语慑住了心神,林三酒带着恍惚,一步步走进了震颤摇摆的火场里。
她甚至都没有留意,斯巴安是否还在身边;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他那段如同大纲般简要、像梦一样模糊的记忆里,下一幕是什么。
“我人生中记得的第二个画面,是暮年时的你。”
轰然砸落的房梁与碎块中,火光闪烁翻腾,被进化能力激起的尖锐风势打得摇摇摆摆,勃然大怒。一个金发小孩安安静静地坐在一片血泊里,腿似乎摔伤了,半边身体浸透了血。他一声也不哭,神色安然;好像他正在等待着什么,连痛也忍得住。
林三酒弯下腰,恍惚地将他抱了起来。
小孩仰起头,一双明艳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看着林三酒;过了两秒,他轻轻地笑了。
她将那孩子紧紧抱进怀里,血湿黏地浸入衣服,分不清是谁的。
他金发上的血污,也沾染在她的白发上。
“你的生命终末,也是我的生命初始。然而当你的生命结束时,我的生命也要结束了……这样很好。比我知道你已走完一生,以后我必须一个人独自活下去的情况,好得多。为此,我很感激我的切片人生。”
斯巴安的嗓音再次从不远处响起来,仿佛是浮于夏风中的阳光,在云影里摇荡。
“你为什么会与他们作战呢?你是为了救我而去的吗?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答案……当我们得到答案时,你我的生命也将步入尾声了。”
林三酒怔怔听着他的声音,不知何时一低头,发现怀中已经空了;她又一次恢复成了青年时代的模样,皮肤润泽饱满,肌肉紧实有力。
“后来呢?”她茫然地看了一圈,看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我抱起了他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边问一边走,不知不觉间,在一片褐红色大地上站住了。天空中倒悬着一座山岳;远方砂石地上,稀零零地生着一丛丛野花草。
斯巴安盘起一双长腿,正坐在母王星球表面上,也恢复了青年时的模样。他仰起头,看着林三酒,轻轻地笑了。
“容我暂时把它保留吧。”他低声说,“我只能告诉你,最后那一截人生切片,维持了足有十几年……从我两三岁,到我变成一个少年,那段时光,没有一刻是能被换走的,无论拿什么换都不行。
“从我经历第一个人生切片时,我就知道了。我一生都要在漆黑海水中沉浮,上不了岸;但在我的生命末尾,我会得到解救……等待我的是希望,是光,是你。”
他低下头,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部黑色联络装置——正是Exodus驾驶舱里的那一部。
林三酒慢慢地坐下了。
“小酒,”斯巴安轻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的梦里。我们之间的连接,是超越了人类的……所以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我的选择,早已做过了。一个被你救下的孩子,一个由你塑造了人生最初、也是最后十几年的人,你觉得我此时此刻,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将联络装置推向了林三酒,神色冷静凝重下来。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联络信号。你该开始行动了,小酒。”
2409 府西罗知道
斯巴安的梦,与以往任何一人都不同;梦的终点,不是女娲决定的,而是他与林三酒一起决定的。
林三酒不再需要恍恍惚惚地收集起意识、才能彻底回到现实了;她蓦然一睁眼,从驾驶座中站起了身,叫了句:“女娲!”
声音落在幽暗寂静的驾驶舱里,空空落落散了开去。
林三酒怔住了。
驾驶舱荧幕的微光下,到处都昏蒙空荡;女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好像从没来过——好像十一个梦,只是她的一个梦。
“女娲?你听得见吧?”林三酒喊着,急急一转身,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十个义人已有了,然后呢?”
一个红影忽然从余光中轻轻一跳;她猛然顿住身子,朝那一小点红光转过头。
一块操作屏幕上,Exodus不知来自于哪个人类社会的记时显示,在她目光下又跳了一秒。
……时间凝固被解除了。
有一瞬间,林三酒甚至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这意味着每一个人都重新继续走向了死亡,留给他们的时间,可能少得超乎想象;占据波西米亚的第三段生命,即府西罗的“身份”,现在也恢复了活动能力——恐怕至少也过去两三秒了,第三段生命在几秒后,就会找到驾驶舱里来?
顾不得女娲了;林三酒一把抱起联络器,甚至连发讯按键在哪里也来不及看,抢先疾步冲出了驾驶舱。
没错,直到刚才为止,她其实心底深处隐隐存着一份侥幸和幻想,觉得女娲要她找十个义人,总不是为了找出来让他们白白送死的——如果说,在十一段梦结束后,女娲认可了“义人”,那么她真正伸出援手,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毕竟当初是女娲自己说的,“你找出十个义人,我就让你们登上方舟”;如今十个义人已经有了,方舟呢?
方舟难道不是一个让他们所有人活命的办法吗?
林三酒死死咬着牙,尽量将高速奔跑时的呼吸声与脚步声都压住了,不敢让第三段生命察觉。
她万没想到,在十一个梦结束后,女娲竟然一点预兆都没有地消失了,连问一问方舟是什么意思的机会,都没给她。
算了,林三酒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就算心存侥幸幻想又怎么样?她一直知道,不能将命运交托给别人;不管女娲说过什么,她也从来没有把“方舟”真正当成过一根救命稻草。
你以为我的选择,仅仅是要把朋友们都抛散进宇宙里,让他们在生死不知中,听天由命吗?
女娲但凡对她有一点点了解,也该知道,她这个人就是可笑得很,愚蠢得很。
就算对手是府西罗,她也绝不低头,绝不认命。她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要进行下一步行动计划,林三酒必须躲过第三段生命,冲下飞船;而最近的出口,就是观景平台上被她撞碎了的玻璃窗。
【意识力扫描】蓦然在飞船上、脑海中一起急速扩张,将船上每一个人的位置都映进了意识里。
即使【意识力扫描】可能会被第三段生命察觉,这个风险也必须得冒——医疗舱中果然只剩下了大巫女与皮娜两个人影,第三段生命不知去了哪里,扫描中暂时还没有捕捉到高速移动的人。
余渊当时是怎么操作这部联络器的?
她凭着记忆,一边飞奔一边啪啪地按了几次。然而联络器在默无反应几秒后,也不知道她按错了哪儿,突然示警一般尖锐地鸣叫起来——林三酒浑身汗毛都炸开了,赶紧将声音切断时,却已晚了:脑海中【意识力扫描】的图景里,极速划来一个影子,正朝她的方向扑来,快得几乎连她的意识都跟不上。
连意识都快无法捕捉第三段生命的影子了,自己的脚步,更是绝对无法摆脱她的……怎么办?
就算她占了先机,就算她能超越自己的最大速度,这样跑下去,被抓住也只是迟早的事——不,只会早,不会迟,因为从【意识力扫描中】看起来,第三段生命似乎游刃有余,还可以再次加速。
绝不能在这儿被拦下来。
林三酒将联络器化作卡片的同一时间,另一手叫出了纸鹤。手指一抹,纸鹤翅膀就张开了,眼睛里亮起了代表正在录音的红点。
“王八蛋!”
林三酒怒喝了一声,听见余音仿佛河浪似的,一波波在身后走廊中撞开去了。她手指又一抹,纸鹤翅膀重新合上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意识力扫描】中急速移动的人影,知道目标就在前方,仿佛受到了鼓励,竟然又一次加了速——如果不是因为第三段生命不熟悉Exodus的地形,恐怕现在都能冲到自己背后了吧?
波西米亚的身体能承受住如此高速吗?
林三酒见纸鹤眼里亮起了红点,再次高声吼道:“你抓不到我的!”
第三段生命对Exodus地形不熟悉,她却不一样。
她幻想着朋友们齐聚于Exodus的日日夜夜里,早就走遍了飞船的每一寸角落。即使不看【意识力扫描】的图景,她也知道自己马上要迎来一个岔道口;从这个岔道口上,往左可以前往医疗舱,往右是去观景平台的方向。
“去找大巫女,”录音一结束,她马上张开了手。
纸鹤扑棱棱地跃进空气,直奔左边岔道口的走廊,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林三酒不敢有丝毫耽误,情知自己连回头看一眼的空隙都没有,纵身扑进右方岔道口,紧紧盯着【意识力扫描】中的图景,跑了一半,冷不丁地刹住步子。
此刻第三段生命追到岔道口了,似乎生出了疑惑,慢下了脚步。
林三酒身体肌肉如同凝固一般,一丝动静也没有。
她的呼吸放得极轻极轻,仅有气,没有声音。一口气低低地、长长地释放出去,足吐出六七秒钟,才轻浅安静地吸一口气。
吐气长而吸气短,是有效降低心率的办法;即使拉开了一段距离,她依然不能托大以为,第三段生命就听不见她的心跳了。
【意识力扫描】中的影像,左右看了看,头转向右侧,不动了。
快点……快点,怎么还没到?纸鹤不是一向飞得很快吗?
就在第三段生命的影像,刚刚抬起了脚的时候,从飞船另一头突然响起了林三酒再熟悉不过的吼声——“王八蛋!你抓不到我的!”
好像只是一个恍神,【意识力扫描】中的影像就从原地消失了,林三酒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果然上当了!
她急急迈开步子,一边朝观景平台冲去,一边叫出了联络器与另一张卡片。
如果是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三句话,她未必骗得倒对方;可是哪怕只有一句话不同,听起来都很像是人在绝望紧张之下,反反复复的、安慰大过于意义的喊叫了。
再次与第三段生命拉开了距离,林三酒大受鼓舞,才刚试了两下,联络器竟也在她一头扑进观景平台的同一时间,被接通了;她几乎连等都没有等,呼叫就立即被接通了。
“是我!”她急急叫了一声。
难以想象一两分钟以前,才刚刚与她分别的声音,此时再响起来,却已隔了两天——不,斯巴安醒来后,也会忘记那个梦的;对他而言,过去数年了。
“小酒?”
仅仅两个字中所含的语气,就足以让她想象出斯巴安的神情。
他那样惊喜,又如此温柔;令人想起夏日明亮灿烂的烈阳,透过枝繁叶茂的森林,透过一片片浓郁鲜绿的叶片,仿佛在碧蓝云海之下,洒开了一片翡翠。
……再见之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没时间解释,”林三酒拼命朝破碎的玻璃窗跑去,说话时,都快压不住气喘了,“等我再发出联络时,马上发动大洪水,把外面——”
还差两个字就要说完了,她的敏锐直觉却尖锐地拉响了警报。
来了,纸鹤果然骗不了她多久。
与联络器一起被叫出来的卡片,在“们”字刚刚出口时,就登时重新化作物品,发动了效果。
林三酒根本不敢回头看,只知道此刻腿脚身体仍是自己的,仍听自己使唤;她一刻也不慢地扑向了玻璃窗,脚下一蹬地面,身体微微蜷起来,在扑过窗口的同一时间,最后两个字脱口而出:“冲走!”
她扑得太急了,哪怕以她的水平,也仍然没法在半空中重掌平衡,稳落在地面上。林三酒扑通一声跌在草地上,天旋地转间仍记得顺势一滚、卸去冲击力,但怀中的联络器早就被压断了通讯。
“真滑溜,”
她一抬头时,“波西米亚”已经站在飞船外了。“怎么刚才那一下没抓住你呢?你用什么东西扭曲了光影吧,所以让我抓空了?”
林三酒收起【HowtoRender】,紧盯着第三段生命,头也不回地大声喊了一句:“府西罗!”
话音一落,第三段生命顿时停住了步子。她刚才浮起的笑,凝固在波西米亚的脸上,像沾染在水面上的一片油渍。
林三酒此时才感觉到,方才短短一阵奔逃,却几乎抽干了她的精力——还是说,经历了十一个梦,比她想象中的负担更大?——她近乎颓然地垂下头,蜷起后背,大口大口地使劲喘了一会儿气,一眼也没朝旁边看。
府西罗的影子投在面前草地上。他像是沉默的护卫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她重新抚平气息。
等林三酒气息平匀以后,府西罗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的双臂垂下来,环住膝盖,是小孩一般缺乏安全感似的动作。
“对不起,要让你绝望,我只能假托他人之手。”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从鼻子中“嗯”了一声。
联络器已经进入了卡片库;她刚才对斯巴安说的话,八成也逃不过府西罗的耳朵……不过,他大概会以为,那是自己的逃跑手段,只要别让她有机会发联络就行了吧?
“小酒,”府西罗低低叫了一句。
林三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从画册记忆之后,府西罗的精神状态……似乎就不太一样了。
他半垂着眼皮,长睫毛的阴影仿佛一片深湖;他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柔软发丝蜷曲在苍白面庞上,好像与心神一样散乱,找不到落脚之处。
不管府西罗怎样坚定要杀了她,他都已经将她看作重要朋友了——不,正因为他将她看作重要朋友,才决心要杀了她。
在如此两种情绪的拉锯对抗之下,状态异常也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这一点能利用吗?
林三酒想着,慢慢将另一个解除卡片化的物品握在手里,贴近自己大腿。
“你刚才说大洪水……让我想想。”
府西罗一眼也没往下看,她贴在大腿边的手,压根没有落进他的视野里。
“我不知道你刚才在和谁说话……不过既然你说能够发动大洪水,我也相信你可以。唔……发动大洪水的话,船上的人都会被冲走。可是即使被冲走了,他们面临的死亡也不会减缓啊,因为死亡陷阱是缠在他们身上的,不是在飞船上,洪水来了,也会跟着人走。”
府西罗仰起头,望着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气,吹动了几缕发丝。
“你啊,不是一个会把命运交给上天决定的人。就算对手是我,你也绝不会放弃,绝不会低头吧?所以你此刻才依然不绝望。你依然想要对抗我。”
林三酒死死攥着手中冰凉的金属管,尽量要咬紧牙关,别让牙齿相撞的声音传出来。
“嗯……你能发动大洪水,你不会放任朋友们生死不知,再加上……你有两支疫苗。”
府西罗终于转过眼睛,与林三酒的目光对上了。
“你正在给自己打第一支,对不对?”他忽然笑了起来,桃花眼弯弯的。“你想把第二支疫苗扎进我身体里,再发动大洪水,让我变成一个普通人,对不对?”
2410 飘散破碎的疫苗
“果然,亡命之徒才敢重赌啊。”
黑夜柔绵沉厚地压在大地上,压得一丝风也流动不起来。世界仿佛退远了,草地、Exod、她与府西罗……都在一片孤岛上,在寂静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飘浮;宇宙是幕布,台上仅有一个人的声音。
“毕竟你的性命,同伴亲友们的性命,马上要终结在今夜了……你除了将最后一线渺茫希望当成赌注押上,还有什么办法?我明白的。”
府西罗好像没有察觉林三酒此时的神色,顺势坐下来,浑身松散慵懒,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青草。
“不过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将疫苗扎在我身上?”
林三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因为她没有答案。
从楼琴手中拿到疫苗后,她是第一次真正用上它;今夜之前,林三酒甚至没有见过别人注射疫苗——所以她直到现在,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要把疫苗打进府西罗体内,是一件她根本办不到的事。
“趁我不注意?事先埋在某处,诱我踩上去?”府西罗似乎生出了几分孩童般的好奇,“攻击我时,用针尖划破我的皮肤?”
林三酒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说的……都不行。
不仅仅是二人战力差距太大的原因;还有一个因素,是大洪水疫苗太特殊了。
每支疫苗上都有两个注射压阀,要分顺序打入体内。当初楼琴给她特地放了一段介绍影片,讲解疫苗原理与成效过程:标注着“S”的压阀要第一个按下去,先往人体内注入“普通人因子S”,随后才按下标注着“G”的压阀,注入“接收器G”。
两个步骤顺序不能错,不能少,都完成了,疫苗才真正生效。
当时她看影片,丝毫没有生出什么联想——本质上是打两针,不过两针就两针啊,有什么大不了的?
林三酒今夜才明白,两针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仿佛崇山峻岭之后仍有一道天堑,快要截断人世间的希望了。
她连针尖都未必能送到府西罗身边去,何况按照顺序先注射S因子、等上一会儿,再换成接收器G接着注射?
这段时间,难道府西罗会一直乖乖让她打针,动也不动吗?
林三酒直到此时此刻,才将第一针S因子给自己注射完了;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金属管,一时不知道是它凉些,还是自己的血管更凉。
她好不容易才从女娲手中挣来的一点点机会,她为了打破绝境而想出的办法,却是一个她无力执行的异想天开……?
林三酒想不出任何办法,把疫苗打进府西罗体内;然而疫苗却是她手中唯一一个、能让她与府西罗处于同等水平的机会。
除此之外,她与所有人,都已无路可走了。
她死死咬着牙关,按下了手中标注着G的注射压阀。
另一只针尖扎破布料,嗤地一声;它刺进大腿肌肉的一刹那,仿佛能将眼泪也刺出来——府西罗看了看她一直贴在大腿旁的手,低低凉凉地吐了口气,似乎明白了。
“要打两次啊?你也知道,你办不到的吧……退一步说,即使你可以成功将疫苗打进我的身体,也只有当我身处大洪水中时,我才会变成一个普通人。”
刚才叫破林三酒计划时,他笑起来了,有短短片刻,眼中波泽盈亮,仿佛春日桃花;可是随着他的一步步分析,他又渐渐低落疲倦下去,好像力气重新全部流失光了。
“大洪水爆发后,卷过这一片天地,要多久?最多也不过两三秒钟吧?”府西罗抬眼看了看林三酒,仿佛在试着用另一种目光衡量她。“两三秒钟的时间里,你觉得你能够以一具普通女性的身体,杀死一个成年男性吗?”
林三酒猛地一扬手,将用毕的疫苗金属管扔进夜色里;它落在“波西米亚”一动不动的脚边,闷闷地一响。
“怎么,你其实希望我能杀死你吗?”她喘了口气,低声问道。
府西罗一怔。
“你刚才猜破了我的计划时,好像真心在为我高兴似的。”
林三酒撑着草地,站起身,轻轻嗤笑了一声,却不知自己是在笑谁。“你如今发现那是一个我几乎办不到的计划,怎么好像有点失望呢?”
第二支疫苗也被她握在手中了。
府西罗仍坐在草地上,半垂着头,一动未动;在他柔软头发与衣领之间,是一截光洁苍白的脖颈;仿佛是用画笔精心勾勒出来的线条,起伏流畅,单薄脆弱——好像只要扬手往下狠狠一扎,今夜就会结束。
……林三酒也确实这么干了。
即使办不到又如何?
做不到,就不可以做了吗?
她在那一瞬间,全副精神都拧成了一个凝锐的尖;她忘记了府西罗的能力,忘记了Exod上的同伴,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针,以及针下一截脖颈。
“好厉害,”府西罗低声说。“……快得连我也必须避开呢。”
林三酒急急一收去势,将仍在往下扎的针筒从半空中拔起来,重新直起身子。她原本瞄准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她盯着府西罗,发现他正在一两步开外的草地上,慢慢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怎么过去的?她竟想不出。
“小酒,”府西罗看着她,将双手伸进裤兜里,宽大T恤衫松荡荡地挂在身上,歪头笑了一笑。“你没说错……如果今夜的结果,是我死去,也不是不可以。”
林三酒低低地发出了一声笑,干燥空洞。
“那么,就让我成功吧。”她轻声说,“反正我不够绝望,你就不会杀我,对不对?我不会绝望的,不如——”
她根本没打算把这一句话说完。
下一刻,他好像只是微微地侧了一侧身;以动作幅度而言,明明不可能从林三酒手下躲开的,可是疫苗却还是贴着府西罗身旁划了过去。
那一刻,时间似乎都变慢了。
林三酒的脚步仍在向前扑,还没来得及收住;手中金属管探入府西罗身后的黑夜里,顶端泛着黯淡的一点光。在被拉长放慢的一瞬间里,府西罗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开了口。
“很可惜……世界之上的世界,与我的死亡,只能有一个变成现实。”
现在!
林三酒张开左胳膊,好像拥抱一般,揽上了府西罗的身子;他衣服下的肌肉、体温与青草似的气息,竟然果真一齐被她压进了怀里——那一撞,撞得她错觉自己快要失重了,快要从孤岛边缘上跌进黑茫茫宇宙里了。
来不及感叹顺利,她拿着疫苗的右手猛地一转手腕,在半空里掉过头,朝府西罗后背上狠狠扎下去,破开了一道小小的风浪。
即使被她死死抱住了,这一针,大概率也是扎不到他身上的吧?
林三酒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同样也准备好了,不管要试多少次,她都要将针扎向他,直到扎进他体内为止。
“小酒,”
在短暂得连一个眨眼都来不及的时间里,府西罗发出了一声暗哑的叹息,仿佛很满足地说:“我刚才也希望,你会用这样的办法抓住我呢。”
什么?
当林三酒意识到针穿透了衣料和皮肤,扎入了府西罗后背肌肉里的时候,府西罗这一句话好像也失去了意义,不再代表他早有所预料了;她体内醒过来了另一个急迫焦渴的魂灵——早就按在“S”压阀上的手指,立刻一发力,将针管内的药物尽数压了进去。
府西罗仍任她环抱着自己。
从她肩上,他慢慢地说:“小酒,有一件事你想错了。”
……什么?
林三酒一点点转过眼睛,目光终于落在了疫苗扎入之处。
针确实进入了府西罗的后背肌肉;她也把药物压下去了。但是从针扎穿了衣服的破口里,此时正袅袅地浮起了比夜色还深的暗色烟雾。
“就算针尖扎进我的皮肤,我也依然能控制从外界注入的液体,在它进入我的体内循环之前,就让它重新化作烟雾离开。”
林三酒松开压阀上的手指,但是太晚了。
疫苗中的S因子已经全部注射空了——深暗烟雾翻腾而起,又轻轻地、毫无意义地飘散在了夜里。
即使疫苗中另一半G因子仍在,此刻也变成了废物。林三酒盯着手中金属管,视野一阵阵地模糊起来。
……怎么会这样?
果然是她水平太低,甚至连想也没想象到,还能有这样一招——难道府西罗的能力是无边无际的吗?
难道世上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没有他能力的空白——他没有命门吗?
府西罗抬起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后背,摸到了林三酒依然怔怔停留在那儿的手,带着几分小心,将疫苗从她手中轻轻抽走了。
金属管无声无息地碎成几块,跌落在他脚边的草地上。
林三酒的双脚,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地面。
“你只是不知道我的能力而已,所以不算是你想错了。你想错的地方在于……你以为只要你不够绝望,我就不会对你动手。”
她的喉咙被攥住了,意识力被切断了,体内进化能力仿佛落日滑下西山一样,一点点沉下去,沉向她无论如何打捞,也够不着的深处。
空气……她迫切地需要一点空气……
“我说过,你已经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朋友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愿意亲自对你动手。我希望能让你看一看同伴们的模样,唤醒一个身份,让你在离我不远,我却看不到的地方陷入绝望……那时我再轻轻地,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
府西罗的手不带一丝一毫杀意,握在她的脖子上,好像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构成的,好像水流从山崖上跌落会形成瀑布一样,在他手下,她的咽喉也只会逐渐收紧,挤断气流,最终肌骨尽碎。
“但我早想过,你是不会放弃的。你大概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会绝望。那么,我就只好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让你慢慢地死去。”
府西罗仰起头,看着半空中被他握住,一动也不能动的林三酒,风吹开了他柔软的头发,仿佛也吹动了他眼睛里的漆黑湖泽,颤颤的,粼粼生光。
“你无可抵抗时,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同时也明白,你的死,也意味着每一个你所爱的人,都会跟着你一起滑入深渊。在你死亡时,绝望自然而然地也就达成了。”
他是真心喜爱自己;林三酒在半断气的恍惚中,莫名意识到了。
杀死付出真心之人的时候,毕生梦想的世界也即将在他头上打开……她这一生,从未在一张脸上同时看见过如此极致的幸福与痛苦。
末日战线拉得确实长,解释疫苗原理的章节,是1818章(章节号挺吉利可惜没起作用)……仔细想想,也不怪你们记不得……总而言之,打了疫苗后,大洪水碰上了,就会暂时变成普通人,这就是它抵抗传送的机制。
PS:大剑好看!荐者当封爵!
再PS:今天林三酒就要挂了,她一死,我10月22做头发那天就不用赶回家码字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