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2 八头德的能力强化
……发生什么事了?
八头德站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听着自己茫然的思绪,在一片空白里撞起回响。
一直以来将他牢牢控制在【现实游戏】里的系统,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视野里干干净净,游戏界面不见了,系统再也说不出话,耳边只有轻浅的风声。
他很想转过头,看一看刚才从自己身后走出来的人。
但是八头德的身体比他先一步意识到了差距与恐惧,此刻仿佛连血液也停了,心脏紧紧地瑟缩在胸骨里,不敢出声;连转一转眼珠,也叫人害怕会打破此刻窒息的平静。
站在暗夜下的那一个人,就是府西罗?
……新阶段的任务NPC?
这一句话从八头德心里浮起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忽然感到了可笑——NPC?不可能的。
除了创造NPC之外,【现实游戏】也可以影响真实存在的人,让他们“兼职”游戏角色,并发挥出游戏角色一样的作用,与自己进行互动……然而八头德很清楚,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件物品的威力,能够左右身边不远处的那一个人影。
他明白为什么楼琴会对自己说一声保重了。
那人一松手,将一个东西扔在了草地上;不像是为了给他看,倒像是懒得收起来,又不愿意再拿着了,似乎以前也因为不耐烦厌,而一件一件地丢掉了不知多少东西。
在黯淡的月色里,一个人偶娃娃从草丛里露出了半张凝固的笑脸。
八头德对这张脸很熟悉;正是游戏里接引NPC的模样。
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的的时候,他浑身都开始微微地发起了颤。
“你的播音能力,”府西罗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恐惧,轻声说:“拿我做目标,先试一下吧……唔,说什么都可以。”
他的态度很自然,好像既然他做了吩咐,那么世界就当然会服从——因为一直以来,规则就是这样运行的。
八头德微微张开了嘴。“你……你干了什么?”
有点意外似的,府西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我的目标……我的目标还没完成,我还差一个任务,就可以……”
“噢。”府西罗在一个音节以后,静了几秒。
他仍站在余光看不清楚的暗夜里,觉得这一切都很麻烦似的,嗓音沙哑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目标?”他十分疲倦地问道。
“繁甲城的居民,”八头德颤声答道,“只要我再完成一个任务,所有繁甲城居民都会重获自由……”
“居民?是普通人?”府西罗顿了顿,忽然问道:“为什么想救普通人?”
八头德咽了一下口水。“我生长在繁甲城,繁甲城给了我一切……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朋友,都是我的家人……”
“我懂了。”府西罗低声说,“……对你而言,他们是最重要的人啊。那确实是非常宝贵的东西。”
八头德没想到,他竟然似乎比楼琴还好沟通一点——楼琴完全站在进化者的那一边,只要能够把进化者从无限漂流中救下来,她似乎从不考虑代价。
“是的!”他急急地说,“我重新开启它,还能继续吗?”
府西罗歪过头,打量了他一眼。
“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吗?”
八头德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
“【现实游戏】不是给你实现目标用的,”府西罗说到这里,终于从暗影中走上来两步,在草丛中的人偶娃娃身边停住了。
依稀昏淡的月色落在他身上,就好像从谁的一场半梦半醒里,被染白的一声叹息。
八头德一时不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暗夜里那一个仿佛超脱了人类的强大阴影,在走入月光里的时候,竟然是一个神情凉淡、疲惫的年轻人,不知怎么令人想起了寒春湖岸上冻透了的桃花。
府西罗甚至连手也没有抬,只是垂了垂眼睛,人偶娃娃就慢慢地自己翻了一个身,窸窸窣窣之间,脸埋进了草里,后背张开了。
“不管你要实现的目标是什么都好,”府西罗看着它,轻声说:“这件物品真正的重点,是系统让你去完成的‘任务’。那些任务,只是另一个人通过物品操纵你去做的事,换言之,是一系列他人想要实现的目标。”
八头德站在原地,一时间脑袋里空空如也,仍然在不断地去辨认刚才听见的每个字。
“人真是在奇怪的地方上特别容易犯蠢。”府西罗将手插在裤兜里,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毕竟是最重要的人变成了人质……我可以理解。”
【现实游戏】不是他想方设法战胜了竞争对手,才拿到手的吗?他不是还获得了系统奖励吗?他的进度,救出来的11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某人操纵他的手段,那么——繁甲城中的居民,实际上在哪里?
八头德猛地一扭头,目光投向了身后。
空间被挤压破裂而产生的裂洞,已经不复存在了;他曾经一日日做打卡任务的地方,对着“地下农场”发出广播的房间,只存留在记忆里。
等等……府西罗说,自己发出的广播,是别人想要达成的目的?
为什么要达成那种目的?
莫非这意味着……莫非地下农场是——
八头德不知何时,身体半折了下去,双手撑在膝盖上。不管他再怎么大口大口地喘气,依然没有半点氧气流入胸口;他一时又想吐,又想哭,又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大费周章,只为了要给普通人听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浑身颤抖着,八头德跌坐在了地上。
“你别太难过,”府西罗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好像一个小孩似的,胳膊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楼琴在我抚平空间之前,让我转告你几句话……我现在才明白她的用意。”
八头德茫然地看着他。
“‘我没有完全欺骗你。你为府西罗好好做事,我答应你,只要地下农场运转一日,繁甲城人就可以正常生活一日。’”
府西罗歪过头,轻轻一笑,眼睛弯了起来。
“现在,你可以按我吩咐去做了吧?”
以府西罗的战力而言,他对自己实在算得上是极富耐心了……八头德抹了一把脸,拼命按压着自己双腿,好不让身子像被风吹过的水波一样颤抖起来。
他点了点头,哑声问道:“……现在就开始吗?”
府西罗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嗯”。
在【现实游戏】仍然运行着的时候,八头德有一段时间拼命完成各种任务,积攒了很多奖励点,却没把它们换成被释放的居民;被释放的人数,也因此一直停留在600/6305上,停留了好些天——但是他的选择很正确,或者说,那时看起来,很正确。
八头德积攒的奖励点,全部换成了一件特殊物品:【能力打磨剂】。
说来好笑的是,【能力打磨剂】本身也需要反复打磨;但是游戏系统只额外收取了他一点点代价,就将完成体【能力打磨剂】交给了他……
现在想想,那是当然的吧。【现实游戏】幕后的人,巴不得他的能力精进,才能更好地替他们做事。
自从用过【能力打磨剂】,尽管被释放居民人数连续急速上涨,但是八头德偶尔也会对自己能力的新面貌,产生隐隐的戒惧和震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尽量忘记对面男人投下来的、阴影似的恐惧。
“你不需要我。像你一样强大的人,手段、能力、资源,多得根本用不完……你仔细一想,发现用不上我。你准备再把我送回去,送到地下农场去……对不对?”
府西罗坐在草地上,双手交搭着,神色怔忡,一声不出。
“你想要劝服谁,就可以劝服谁,效果直接、强烈……”
说到这儿,八头德的声音抖了一抖,但是好在没有影响他的能力发挥——府西罗已经沉浸在他的广播里了,几个银球正在二人头上的夜空里,轻轻旋转。
“所以,你想把我送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府西罗终于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了,”他好像孩子一样,带着鼻音说。
八头德突然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样的水平,还不够。”府西罗沉吟着说,“现在看起来,要让你立刻变强,只有让你成为我的一部分了啊。”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上章大家的留言,你们爱看的类型可说是五花八门,但是共同点也很明显,果然看末日的人都不太想看言情文啊!很多类型我自己也感觉很有趣,很想看,感觉咱们的饭都吃到一个锅里了。不过古风文我是真不行,如今18了,心境变了,写不出来了,好比天足穿小鞋吧……
2383 结论与画册
为什么八头德会在此时此刻,忽然侵入exodus的广播系统呢?
“我没记错的话,他跟我说过,他的能力可以让他‘搭载’在任何通讯系统上,发出广播……所以他进入沙莱斯系统,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林三酒仰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低声说:“但是……为什么?他通过沙莱斯发广播,只是为了要提醒我们,‘世界之上仍有世界’?我们早就知道了呀。”
礼包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烦躁,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小声说:“姐姐,这件事……大概和‘地下农场’脱不了关系的。”
林三酒一时没出声。
“从我们已经掌握的讯息上来看,一,要前往‘世界之上的世界’,是枭西厄斯的毕生追求,也是他建立地下农场的原因;二,八头德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迫,一直在为地下农场工作;三,在姐姐你察觉了地下农场此刻的状态之后,八头德的声音就立刻追过来了。”
把信息逐条一整理,确实感觉清楚多了。
“我不知道姐姐你是怎么看见地下农场的,”礼包皱起眉毛,说:“不过,在你看见它的同一时间,地下农场的人是不是也知道,它已经被你看见了?”
“很有可能,”林三酒想了想,说。
以楼琴如今的水平而言,或许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橡皮泥空间”,说不定对它也有了解……假如她甚至有办法追踪着“橡皮泥空间”一路回来的话,那么exodus自然无处可藏了。
“也就是说,比起正面对抗,他们可能换了一个办法。毕竟正面对抗的话,他们打不过嘛,连枭西厄斯都死了,对不对?”
“换什么办法?”林三酒问道。
“硬碰硬不行了,姐姐你也没有被疫苗动摇,那只剩下迂回了吧。”
季山青沉吟着说:“我记得广播内容一直在试图激发我们对于‘世界之上的世界’的热情……说不定它的用意,就是为了要让我们也把追求‘世界之上的世界’作为人生首要目标,这样一来,就算枭西厄斯死了,我们也会沿着他的路走下去,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你说得对,”林三酒激灵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始终相信世界之上还有世界,只是我们从来没有把追寻它当成过目标。利用八头德的能力,让我们对它产生狂热,我们或许就会渐渐地变成下一个‘枭西厄斯’……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虽然有了初步的结论,但季山青看起来似乎仍未释怀。
“这只是我根据已有的讯息推论出的结果,”他有点迟疑地说:“我总觉得好像还有需要斟酌的地方……”
“我确实想要看一看宇宙之外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不论如何,我也不会为了到达‘世界之上的世界’,而摧毁无数普通人人生的。”林三酒低声说。“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嗯,”礼包轻轻地说,“我也是。”
二人此时正站在窗边,黯淡夜色隐隐约约地浮在窗外起伏暗林上;她全神贯注地看了一会儿,依然看不清楚外面是否有人在。
“能够入侵exodus的广播系统……说明八头德就在附近吗?”她喃喃地说,“还是说,他远程就能办到?”
如果八头德本人来了,一定逃不过府西罗的眼睛……想了想,林三酒吩咐道:“你留在这里别乱走,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说是看看,她其实更需要向府西罗打听一下,在她回船之后的不足半小时里,他有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姐姐,你千万小心,来的可能不止一个八头德呢。”季山青立刻生出了紧张。
他还不知道,府西罗就在外面。虽然在末日世界中,不应该将性命依赖在任何人身上,可是明知外头有一个府西罗在的情况下,林三酒确实也很难紧张得起来。
“放心吧,”她安慰了一句,“就算再来一个枭西厄斯,我也会再一次找到他的‘命门’。”
季山青还不知道“命门”一事;不过到了明天,她就能够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给朋友们了。
只是林三酒没想到,她离开观景台之后,却先遇见了眉头死锁的黑泽忌——后者早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一点也不吃惊,只从眼皮底下划了她一眼,嗓音沉沉地问:“广播是你干的吗?”
林三酒一怔。“啊?不是啊……你不是早就去睡了吗?”
“广播怎么关都关不掉,一次次地把人吵醒,怎么睡?到底是他妈谁半夜不睡觉,在广播里放闲屁?我一个个地去问了,谁都不承认。”
黑泽忌很显然是起床气特别大的类型,睡到一半就被吵醒时,远比平常的版本凶暴多了:“这广播不要也可以吧?我一脚就能替你彻底解决问题。”
这可不敢告诉他,是有人通过广播对他们下手……要是他一怒之下冲出去,不靠府西罗出手估计都拉不住。
“已经修好了,就是……出了点毛病。”林三酒赶紧安抚道,暗暗希望八头德的广播能够在被识破一次之后,就此告一段落。“明天再让余渊给看看,肯定就没事了。”
幸亏对方是黑泽忌,很好糊弄;要是换作清久留,这个随便找的借口肯定避免不了会引出一大堆问题。
就在黑泽忌与她擦身而过,满腹郁怒地准备打道回府时,林三酒忽然一扭头,叫了一声:“诶,你的书怎么样了?”
黑忌泽听上去更不高兴了,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只留下一句:“……老样子,离之君明天就要挨揍了。”
只有自己的书不同了?
为什么?今夜她与府西罗的相处中,有某件事发生了变化吗?
林三酒愣愣站了一会儿,明明知道她此刻应该赶紧先去船外,找一找八头德才对,却怎么也按不下心中浮起来的一个念头。
在府西罗不移不挪,以一己之力,为她、为船上的大家而拦下了无数“橡皮泥空间”的时候……也是林三酒第一次感觉,她可以放心将后背交付给府西罗的时候。
要说变化,这大概是唯一的变化了。
莫非解开那本书的关键,是自己的“信任”?
可是,黑泽忌毋庸置疑是信任离之君的;他的书怎么还是原样?
林三酒在走向出入口的时候,再次拿出了那本儿童画册。
封面上的男孩平躺在草地上,只画出了一个侧影轮廓;草的影子划过书角,令读者也感觉自己正一起仰望着一片漫天银星的夜空。
现在迅速扫一眼,看看第一页上写的是什么,应该不要紧吧?
她走下了飞船出入口,目光四下一转,看见了府西罗遥遥立在暗夜下的背影。
一边朝他走去,林三酒一边翻开了画册。
怎么明天还是周五!我虽然这次旷工很久,按理说应该补更新的,但是连轴转式地日更,我也只能坚持到此为止了……我需要休息啊啊啊啊啊谁给我一个周六啊啊啊啊
ps:说个好笑的事,之前chatgpt刚出的时候,很强嘛不是,很多人担心自己的工作会被ai取代。结果ai面世,与真正的人类大范围交流学习了一段时间以后,现在变笨了……hmmmm感觉是在讽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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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4 还未变声的少年
“现在就要看吗?”
府西罗的嗓音,与以往听过的都不同,烟雾般沙哑轻柔。
就好像……被某种粗粝之物划磨过,嗓音里仍残留着幻觉一般的,对已消逝痛楚的隐忍;又好像因为疲倦已极,对世界变得漠然而无动于衷,连声音也不像是世间之物了。
林三酒被雾气一样的声音环抱着,看不见人,也不觉得奇怪。
“是啊……我想看。”她回应道,“可以给我看吗?”
她并不是通过唇齿声音回答的,林三酒意识到了。
府西罗的问题,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单纯的好奇和渴望;理智、思考、逻辑……都消失了,她想要看,因此就如实回答了——哪怕她此刻的理性思考早就退潮了,她其实想不起来自己想要看的是什么。
要去找一找八头德之类的问题,更是遥远得好像几年前做过的一个梦。
“……嗯,”府西罗低低地说,“不会有点早吗?”
“早”是指什么呢?
很奇妙,二人沟通尽管仍然是以“声音”形式进行的,但她却好像能够更直接、更清晰地感知到,存在于府西罗语言之外的一切或幽微、或磅礴的情绪。
字面上表达的内容和逻辑,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字面以外,海一样波荡的潮涌。
“没关系,是我啊,”林三酒轻声安慰他道,“你很害怕吗?”
府西罗“嗯”了一声,鼻音忽然有点重。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林三酒却能够像感知到自己的心情与状态一样,感受到了他。
“现在已经不痛了吧?”林三酒不知不觉间,用上了对待小孩一般的语气,说:“我会保护你的。你想要的东西,只要可以,我也会给你的。”
若是听在外人耳里,她的话一定非常可笑;但是她却觉得,这就是她对府西罗此刻心情应有的回答。
好像过了半晌,府西罗才慢慢地叹出了一口气。
“……好吧,”他低声说,似乎既怀着期盼,又忍不住恐惧,声音几乎快要颤抖起来了。“那么,就给你看吧。”
直到这一刻,林三酒才忽然意识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周围并不存在“环境”,她脚下头上,没有大地,也没有天空——只有在府西罗终于点头的同一时间,包围着她的虚无才在蓦然之间急速退潮了,无数色彩、气味、声音与触感,泄洪一样汹涌而至;一个迅速形成的陌生空间,眨眼间就冲击吞没了她,将她裹进了另一层现实里。
“……府西罗?”
没有回应。
林三酒茫然地眨了眨眼,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眼睛。
身旁是一张书桌,整整齐齐放满了各种纸笔教材、参考书、五线谱……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桌上的东西,但是并没有一只手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低下头,她只看见了一片泛白的木地板。
她对眼下的感觉,并不陌生。
当初在阿全副本里头,她体验屋一柳的回忆录时,也暂时地“失去”了自己的身体。不过不同的是,那时她好像附身一样浮在屋一柳身上,跟着他走,见他所见;现在她却是个零散的孤魂,独自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书桌靠着窗户,外面是一个铺着草地的后院;房间一角是张单人床,床单被子都铺得严密紧实。
墙上没有球队、明星或超级英雄的海报,只是空空的、干净的白墙。一只大提琴盒子倚在角落里,书柜上摆了两个小奖杯。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脱下来的T恤衫,随意地被扔在一丝皱痕也没有的床上;一套西装学生制服,熨得平平整整,挂在衣柜门把手上。
房间内的书,对她来说都相当陌生,似乎承载的都是另一个人类世界的内容;她想要抽一本书出来仔细看看,手却从书架里直直地穿了过去,就好像一个真正的幽灵。
林三酒四下看了几分钟,也没看出来房间主人大概是几岁——这是一个学生的房间,却不是一个孩子的。
“府西罗?”她小声地问道,“这是你家吗?”
依然没有任何回音,好像他已经消失了。
房间门紧闭着;不过既然她的手可以穿过书架,身体应该就可以穿过房门吧?
林三酒想了想,走到了房门口,准备试一试。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她才刚刚抬起了“脚”,还没伸入房门里,门就被人重重地一把推开了——她出于战斗本能急急往后一跳,这才想起门撞不上自己。
“去把制服换掉,”一个发型打理得精致蓬松的中年女人,沉着脸站在门口,目光盯着门的另一边。她身材高挑,后背笔直,每个字都好像钉子一样打在空气里:“五分钟之内,到大门口去等着!”
林三酒愣愣地望着门口的女人;随着门外墙后的一点脚步响动,她转过了眼睛,看见了刚刚走出来的人。
她早已有所预料,却仍然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是年纪还小的府西罗。
现在大概是几岁呢?或许是十一二岁吧?
林三酒有点判断不出来——此时的府西罗,个头还没有那一个中年女性的胸口高。
原本打理得清爽利落的头发,好像被他自己揉乱了,柔软蜷曲的发丝散乱在额头上,半遮住了眉眼;那一张轮廓单薄精巧的少年脸上,已依稀能看出他成年后的容貌了。
只是林三酒从没有想过,那张属于府西罗的脸上,竟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他紧紧地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双眼睛在湖泽似的水光里亮得惊人;眼下肌肤轻轻颤抖着,好像在拼命地忍耐着掉泪的冲动。
“……我不想去。”他的声音清亮幼嫩,还没到变声期的年纪。
中年女人刚要发怒,低头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意识到了府西罗正在泪水的边缘强忍着,她那一副与府西罗隐隐有些相似的眉眼,微不可察地柔软了一点。
“你没有不去的余地,”她又提醒了一句,“五分钟,别让你爸更生气了。”
似乎处于幼年与少年之间的府西罗,死死板着一张脸,忽然将身上的学生制服外套一把拽了下来,抬手就将它用力扔进了房间地板上。
“换完了,”他一拽身上衬衫,硬梆梆地说。
中年女人面色一凝,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被冰凉的东西给紧紧地按住了。
“今天只有十度,”她提醒道。“还有,别指望我给你熨制服。”
“我不冷,”府西罗一眼也不肯看自己的妈妈。“制服不关你事。”
中年女人似乎强忍怒气失败了,终于一推他的肩膀,喝道:“那就马上走,冷了可不要跟我哭!”
在母子二人离开房间的时候,林三酒也立刻拔腿跟了上去——这里应该是府西罗的记忆,记忆中的人,是不会察觉她的存在的。
她随着母子二人走下楼梯,就在中年女人打开了玄关门的时候,林三酒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年幼的府西罗的肩膀。
“我不想去,是因为我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妙。”
林三酒蓦然一惊,一时分不清自己听见的,究竟是府西罗成年后的嗓音,还是少年时的嗓音。
“要惩罚我逃学的话,为什么不在家里教训我,反而要把我带出门?”府西罗喃喃地说,“当然,我从没想过他们会打骂我……因为我母亲并不相信暴力可以教育出理想后代,会在我父亲偶尔大动肝火时阻拦他。如今想来,他们也只是有缺陷,有限制的平常人而已……她却有一个太敏感的孩子,以及一个不平常的结局。”
太好了终于周六了,可以休息到周日晚上12点了(不见黄河心不死就是说我)!你们周末干嘛去?我要去看芭比。
2385
林三酒在末日世界中闯历时久,见识了太多荒谬与残酷,所以有短短的一阵子,她一颗心都紧紧绷起来了,随时都做好了闭眼的准备。
可是在正常运转的人类社会里,一对体面理智、出身中产的父母,准备教育自己逃学的亲生小孩……以常理而论,当然不会出现什么超乎想象的残忍惩罚。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与少年府西罗不约而同,都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工作日中午时分,住宅区附近的一家小电影院,好像也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在它缓缓开合的沉重眼皮之间,漏出了疲倦的电影的光。
买票入场的观众稀稀零零,投入了昏黑的电影院走道,各自融化在不同的放映厅里,变成了电影院睡梦中的一点波澜。
府西罗很熟悉这家影院在白日里的寂寥气味。
总是泛着潮气的地毯,搞不好和他岁数一样大;通风系统嗡嗡地送出了带着灰尘味的空气,陈年爆米花和热狗的幽灵,黏厚地徘徊在放映厅里。
假如“陈旧”有形貌,就是他现在鼻间里的气味吧。
以往他每一次走进影院的陈旧气息里时,府西罗都会在期待中放松下来;今天,他却不知道该等待什么才好了——今天是周二,被逮到逃学之后,为什么没有被送回学校,反而回到了影院?
“你刚才看的是这个吧,”父亲声音沉沉地说。“……《幻海传奇》?”
并不是小孩不能看的电影;府西罗知道,他犯的错只不过是不去上学,却跑来看电影而已。
不过父亲的反应,却像一个巨大的、不合理的谜团,他拼命地试图解密,却始终感觉双脚踩不着地面——平时父亲在家的时间很少;今天自从被母亲从公司叫回家以后,父亲还没正眼看过府西罗一次,就连嘲讽责骂都是砸落在他头上空气里的。
“觉得学校以外的这些地方有意思是吧?”父亲冷笑了一声,说:“行啊,工作压力算什么,全勤奖金算什么,我和你妈再辛苦,也没看在你的眼里嘛。那我豁出去请一天假,你妈别的事也不用干了,我们就带你专门把这些地方都走一遍。”
当父亲向窗口里递过钱,买了三张票的时候,府西罗心里咯噔一下,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期待《幻海传奇》很久了,可是此时坐在父母之间,被播放时的光芒映亮面孔时,府西罗却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紧张。
“真可笑,”
在电影刚刚放映几分钟的时候,父亲就开口了。
“一个大学刚毕业,还没找着工作的年轻人,你以为他能住上电影里这样干干净净、设施齐全的房子?表现主人公缺钱的手法,合着就是让他午饭选一个便宜的三明治套餐啊?告诉你,换作是我的房客,拖欠一个星期的房租,我就带人上门换锁,把他东西都扔出去了。你以为这个社会里,人人都是不管再无能也受上天眷顾的主角?没点本事,你是谁啊?什么也不是。”
整个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三人,以及遥远前排上的一对情侣;父亲哪怕用正常音量说话,也不会有人来阻止的。
“人只有学习,考上好大学,才能变成一个有用的人。结果你放着正事不做,来看这种三流水准的电影?你觉得好看?你当然觉得好看了,脑子越不用越迟钝,你就算有点小聪明,也都要被洗成白痴了,白痴看什么都觉得好。”
母亲不太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父亲似乎也觉失言,哼了一声,找补地说:“当然,你是我的儿子,你还不至于那么笨。”
在码头兼职的主人公,阴差阳错上了一条神秘海船,进入了一片地图上没有的海域时,父亲笑了。
“让我看看编剧是谁……哈,这个人的专业就是学编剧的,怪不得对社会一点了解都没有,学的就是怎么胡编乱造。世界上哪还有没被人类发现的地区了?魔法?你长十一年就知道世界上有魔法啦?我四十三岁了都没见过魔法,你给我表演一个啊。”
尽管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府西罗浑身却都在发烫;他连电影情节进展都没法关注了,因为不管演了什么情节,他第一反应就是会担忧父亲的点评——他转过头,求助似的看了母亲一眼。
“这电影真无聊,”母亲冷着脸说,“只有在现实生活中一事无成的人,才会选择从这种白日梦里获得愉悦吧。”
府西罗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垂下了睫毛。
“你看看,电影甚至都不是在海上拍的,”父亲拿出了手机,将搜索结果凑到了府西罗的眼睛前方,挡住了一部分的银屏。“电脑特效制作出来的暴风雨……你知道是假的?既然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受骗,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他收回手机,说:“你连做出暴风雨的电脑特效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懂,还觉得自己不学习挺好的呢。”
府西罗甚至不太记得电影结局了,尽管他一直努力将目光专注在银屏上,希望能让电影的故事情节冲走父母的声音。
当电影终于结束的时候,他一时间站不起来——好像站起来要花很大的力气,他必须要攒一攒体力,才能办到如此艰难卓绝的任务。
“说说吧,”母亲倒也不催他,站在过道上,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上?”
影院里另外的唯二两个观众,从过道上走出去时,回头看了府西罗好几眼。
府西罗一声不出,盼他们走快一点。
“你妈问你话呢,”父亲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为我想去一个那样的世界!”府西罗冷不丁地抬起头,连自己也分不清楚的情绪,冲击得他嗓音微微发颤。“我不想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了,我凭什么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哈,我还不想上班,不想养你呢,”父亲笑了,“你能去就去啊,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能找到一片地图上没有的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告诉你,人生下来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就是要按照规矩,该干什么干什么……谁都是这样,你给我熬着吧。还你喜欢,你连大脑都没发育完全,你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原本府西罗以为,电影完了就是完了,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家影院了。不过他没料到,自己却被父亲拽着笔直进了大厅。
“找你们经理来,”父亲对卖爆米花的员工说。
“你们以前擅自卖票给没有监护人陪同的小孩,这像什么话?”当经理出现的时候,他的嗓门抬高了几度,令大厅另一头的人也转过头看他们了。父亲一拽府西罗,让经理好好看清楚儿子的脸,说:“从今以后,再让他来看电影,我一定追究你们责任!”
母亲似乎先一步察觉了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好像要阻止似的,刚刚轻声叫了一句,父亲就忽然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了府西罗躲避未及的脸。
“给你们员工看好了,”他将照片传给了经理,说:“让他们都认识认识!”
接下来,他们一家三口又去了府西罗平日常去逛的书店,电子游戏厅,公园……同样的事又上演了一遍;事后,每个地方的店主、经理或工作人员,也都看清楚了府西罗的脸。
“照片就算了吧,”母亲轻声说。
“怎么,逃学不怕丢脸,现在怕丢脸了?”父亲哼了一声,看了看府西罗的神情,犹豫了一下。母亲见机又劝了两句,他就再没有拿出手机来。
等他们终于返程回家的时候,天色早就已经黑透了。即使三个人都累得不行了,母亲依然严格按照儿童发育期的营养要求,给府西罗做好了晚餐;她和父亲只是随便凑合吃了一顿快餐外卖。
草草刷了牙,府西罗就回了房间,沉默地将自己卷进被子里,已经等不及要让这一天结束了。
母亲推开门,问道:“没睡吧?我可以开灯吗?”
不等府西罗回答,灯光已经亮了起来。
他紧紧闭起眼睛,想起自己在学校里的好友,有时会跟他抱怨自己挨了父母的打;那时听起来,被大人抄起拖把杆一下一下横甩在后背上,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幸亏他的母亲以暴力为耻,在家立下规矩,从不动他一个手指。
现在府西罗想,还不如打一顿呢,好歹打完了就结束了。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小学的课程不学也能考得好。”
母亲坐在床边,顺手从他床边的柜子上,抽出了书,一下一下地翻着。“可是你很快就要上中学了……你以为今后还能靠小聪明继续混下去吗?学习以外的事,当然重要,可也要分是什么事。我们送你去夏令营,研习班,大提琴课,滑雪比赛,出国游学拓展……花了多少钱?我们抱怨过吗?因为这些都是有用的事。”
她用指尖捻着书角,上下甩了几甩,问道:“可是这个有什么用?一个小孩在衣柜里发现了通往魔境的路……你看完了有什么收获?什么也没有,白看。为了这些东西,不去上学,傻不傻?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另一个世界。”
府西罗本来下定决心一个字也不说的,此时却鬼使神差地说:“有。”
“没有,”母亲冷冷地说,“有的话,在哪呢?”
“我不知道。”府西罗低声说,“但是有。”
“你都不知道,怎么肯定有?”
他一时答不上来,母亲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是一种得胜后又心生怜悯的笑法。
“你好好想一想,什么事才是有意义的吧,”她拍了拍府西罗的肩膀,起身走了,把书也拿走了。
府西罗躺在黑暗中,望着窗外星空,看了很长时间。
他已经提前修完了一部分初中的课,知道满天繁星以外没有外星人社会,甚至在亮起的星光另一头,或许连当初那个天体都不存在了。
《幻海传奇》的内容他都没有记住,现在想想,去看它好像确实没有意义。不去看它的话,上一些自己已经学会了,还永远也上不完,永远也用不上的课,似乎也没有意义。
……父母有一点大概说对了,世界上并没有一片尚未被人类发现的神秘海域吧。
我书房里总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宠物店似的臭味……这里是我两猫的主要活动地点,猫粮水碗都在书房里,我怀疑是不是谁吐在哪个角落里了,但是怎么找也没发现臭气的来源……简直想把屋子都拆了啊啊啊啊
ps:这么一看,府西罗原来是雅洲人啊(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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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6
“我在家里的时间很短,仅有十二年。”
府西罗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遥远渺茫了,仿佛幽暗蓝绿色海水里,雾气一样摇曳飘散的天光。
“我有时也会想象……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是不是还有机会,用以后一年一年的成长,覆盖最初的那一段人生。”
……在父母共用的书房里,有整整两层书架里,摆的全是育儿和教育类的书,都是母亲一本本看过筛选后,认可了才留下来的。
根据书上的教导,她会保证府西罗在繁重课业以外,依然有充足的睡眠时间;营养搭配、健康检查、牙齿矫正、体能锻炼……平时也不会落下。每逢周日下午,她都会尽量避免加班,因为那是用于陪伴孩子的亲子时间。
府西罗想,可能正是因为母亲在其他方面把他照料得太好了吧,所以他在穿着薄衬衫、于十度天气中度过了一天之后,他才会既没感冒,也没发烧;所以这一个周日,他也只能与母亲一起坐在沙发上,等着她选好一部适合自己看的片子。
“说呀,我们看这个纪录片怎么样?看看人家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成功的,怎么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
府西罗盯着电视屏幕上自己的倒影,“嗯”了一声。
母亲满意地开始了播放。
……怎么偏偏没有生病呢?
周二晚上母亲怕他着凉,给他放了一池热水泡澡;然而府西罗在关上门后,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马桶盖子上,看着她亲手放的一池水慢慢变凉,最终原封不动地流进了下水孔里。
让她的心思白费,是他可以做到的全部报复。
府西罗本来以为自己肯定要感冒了。
他希望自己能生病,最好是一场重病。他希望父母会因此着急失措,担心后悔,会意识到——意识到什么呢?
那年还不足十二岁的府西罗,还不能清楚地知道,他究竟想让父母意识到什么;他只是隐约地希望他们会后悔,握住他的手说一句,“对不起,爸爸妈妈不该这样”。
不过他星期三早上,健健康康地睁开了眼睛,健健康康地被送去了学校。
就算你是小孩子,人生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自从上小学以后,他经历了无数次的每周日程,仅仅是在周二那天打了个嗝,一切就又按照原样,按部就班地一天天重复下去了。
比如,府西罗知道自己在每个周日的下午一点钟,都会跟母亲一起度过“亲子时间”;她会专门把时间空出来,很少出现例外。
对他而言,是亲子时间,还是什么别的时间,并没有区别,也没有意义。
“亲子时间”的另一面,是府西罗也不被允许做别的事,必须要参与母亲安排的活动——和朋友打电话或踢球,相约出门吃东西,或者一起去电玩店看人打电动……他早已放弃了那样的期待。
他安安静静地盯着屏幕,等待纪录片结束。
等母亲满意的时候,他就可以离开了,接下来会有一小段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好像因为“劳逸结合”也是母亲信奉的理论,所以周日下午他可以自由地活动两个小时——不过说实话,一想到自由时间里该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府西罗却感到了茫然。
他没想到的是,纪录片才进展了三分之一不到,却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谁还打座机啊,”母亲不太高兴地按下了暂停,接电话之前,还犹豫了一下。“电话推销的吧?”
然而电话铃声不依不饶,一声接一声地响,终于母亲也受不了了,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喂?”
府西罗竖起了耳朵。
母亲神色一怔。“……小司?”
府西罗从沙发上直起身,朝母亲伸长了脖子,小声问道:“是安司吗?找我的?”
安司是他姑姑的女儿;姑姑比父亲大两岁,安司恰好也只比府西罗大两岁——虽说两岁之差,在小孩子看来已经是天堑似的区别了,可安司把他当同龄人看,二人关系很亲近,还偷偷带他出去玩过几次AR游戏。
电话应该是打来找府西罗的才对,母亲却没有看他,只是飞快地摆了摆手,不是否认,而是要把他的问题挥开。她并不打算将电话话筒交给他,反而继续问道:“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她渐渐地皱起了眉头,面色混杂着厌恶和隐隐的怒气;听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已经在楼下了?”
安司在楼下呢?
虽然听起来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但是府西罗一想到今天会莫名变成和安司一起玩,仍然忍不住眼睛都亮了;如果每一天都麻木而无趣,那么即使是有一点点意外,也是令人惊喜的。
母亲挂了电话,匆匆出了门,几分钟以后,果然领着一个面色红通通的女孩回来了——府西罗跳下沙发,刚要迎上去,却在看清楚安司那一刻的时候,猛地止住了步子。
安司并不是面色发红。她脸上是红红地肿起了一大片,形状并不规则;她眼角下的皮肤明明没有破损,却泛开了一片鲜红清晰的小小血点。
她察觉到府西罗目光的时候,有点难堪地微微转过头,将脸侧了过去。
府西罗像被电触了一下,垂下了眼睛,一时间胸口中有什么东西颤颤作抖,说不出话。
“你们两个先去看一会电视,或者玩一下我给小罗买的那个外文益智游戏。我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母亲面色阴沉沉的,很不好看,安慰似的对安司点了点头,说:“不要多想了,没事的,去吧!”
府西罗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也感觉到了,安司现在大概不想坐在光线明亮、宽敞开阔的客厅里,连泪痕都会被瞧得清清楚楚。
他装作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血痕,将她引进了父母的书房,把小沙发让给她坐下,说了声“我去给你拿饮料”,就将她一个人留下了。
母亲一个人在卧室里,门关上了,只能听见她隐隐的、飞快的说话声,好像在忍耐着怒火。
等府西罗回来的时候,安司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抹干净了,头发也重新整理过了,她还冲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
“我爸扇的,”她接过饮料,脸上一丝波动也没有地说,直截了当得让府西罗吃了一惊。“我好像昏过去了几秒钟。我妈让我赶紧出来……我不知道去哪里好。”
说到最后,她声音稍稍颤了颤;不知怎么,令府西罗生出一种感觉,她压下去了一部分话没说。
“……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安司好像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那一刻没有绷住,五官险些被蓦然冲上的哭意给冲得扭曲了;她急忙闭上嘴巴,重新将情绪压回去,红着眼睛,状若无事地耸了耸肩膀。
府西罗茫然地坐在书桌边缘上,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才好。
有一部分的他想发怒,有一部分的他想哭。他想起自己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有一次不知怎么,被衣柜里掉出来的冬被给砸在下面了;视野所及,又黑暗,又沉重,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掀不动那令人窒息的穹顶。
当他问起母亲的时候,她十分惊讶,完全没料到他竟会记得年幼时发生的事;她似乎为他早早记事而自豪了一阵子,甚至觉得他是个天才,却没有把他那时的恐惧放在心上——“早就过去了,”她说,“大人在家呢,能发生什么事呀。”
府西罗有时抬起头的时候,会幻觉他看见了这一个自己正在渐渐走入的、成年人的世界,如同当年的冬被一样,沉沉压覆在他的头顶上。
他很想对安司说,“你别回家了,以后就住在这里吧”;可是就像他对自己的生活细节没有话语权一样,他也丝毫改变不了安司的人生。
他甚至还没有学习过,如何合适地去安慰一个人。
“别担心,”最后还是安司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反过头来安慰他,说:“我没事,我马上就要转学去隔壁城市的寄宿学校了。”
“什么时候?”府西罗一惊。
“下个月。”安司小声答道。
书房里静了几秒钟,安司又说:“你爸妈从不动手……真好。”
府西罗好像这才抓住了一块救生浮板,深深地喘上来了一口气,有了话可说。“嗯……”他低声说,“我妈最讨厌动手打人的人。”
“你记得咱们从图书馆借的那本书吗?”安司长长地吐了口气,抱着双腿,说:“就是,主角去了一个新学校,结果发现原来新学校里真正学习的,是如何与恶魔作战……”
府西罗好像从一种庞大而无力的感觉里,终于被拉出来了一点,笑着说:“我记得,我最喜欢第二部。”
安司想要笑一下,抽动了皮肤,吃痛了,又变成了平平板板的神情。“虽然我的新学校不是那样的,不过我听说啊,那所学校一直就有闹鬼的传闻。那样的地方,肯定会有不少驱鬼的人在吧……我要是知道了辟邪的方法,一定告诉你。”
那一刻,府西罗衷心地希望,安司在新学校中会遇见鬼。
不是为了要让安司受伤害;他希望安司能够有惊无险地战胜那些古怪可怕的东西,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看见了世间未有之物,向新交的朋友学习怎么画阵符——学会以后,她就再也不必害怕姑父动手打人了。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会选择在这种白日梦里获得愉悦吧。”
府西罗一惊,激灵一下回过了神,意识到他确实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但母亲说的,并不是他忽然想起来的话;她此时正推开了书房门,走进来说:“小司,没事了,你妈一会儿来接你回去。”
“妈,别让她回家了吧?”
母亲看了府西罗一眼,没有说话。
等安司惴惴不安地被接走之后,母亲拉着府西罗重新坐在了沙发上。她没有打开电视,反而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柔软的头发。
“你啊……这个敏感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她望着屏幕上二人的倒影,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喜欢看闲书这一点,却是遗传了我。我上学时,有时也爱看一些文学啊,啊之类的东西……唉。”
她看上去,真切地感到了遗憾与惭愧。
“后来我比别人花了更大的力气,重修了专业,吃了好多苦,才算是有了今天。”她顿了顿,冷不丁地说:“以后不要跟小司玩得太多了。”
府西罗一惊,扭过了头。
“她不是一个坏孩子,但是……她沉浸在那样的幻想里,学习也跟不上来,都是因为她需要有一个逃避的地方。”母亲淡淡地说,“你不一样,你家庭幸福,头脑聪明,不能把精力浪费在不务正业的事上——”
府西罗忽然站起身,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声调说:“她下个月就去寄宿学校了。”
母亲的手顿在半空里,收了回去。
“是吗,”她低低地说,“……那就好。”
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感受到,这一章看起来很平淡,没发生什么大事,但是写起来真的很费心思……所以拖到现在才写完,我简直要累死了……
PS:我小学的时候比府西罗野多了,不,应该说,从小到大一路都是个野人()。如今回头看,虽然我的过去也颇多遗憾,但是如果让我换了它,我是打死也不干的。
2387 十二岁的生日
安司在放暑假的时候,也没有回家。
此时府西罗不足十二岁,但是他生活中剩下的、还能让他关心在意的事,其实并不多了——安司大概还可以算作一个。
她暑假怎么都不回来呢?他还想听一听,安司的新学校里都流传着什么样的鬼故事呢。
府西罗直接问父母时,只得到了敷衍模糊的回答,而且要是一直追问下去的话,他们还会生气:“不都告诉你了吗?打听这么多有什么用?正经事怎么不见你这么上心?”
可是父母给的理由,“安司学习不好,所以暑假要补课”,府西罗不大相信。
他察言观色,总觉得在这个理由之外,还浮着一个他怎么也解不开的谜团,正潜伏着、假寐着,好像会冷不丁地,再抽出来一个耳光。
所以府西罗只好立起耳朵,像侦探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从细枝末节、零零碎碎的边角里,试图弄明白它;可惜父母很快就不再提起安司了,更何况他在暑假里的日程,比上学时更紧、更忙,随着一天天过去,他越发精疲力尽,也就慢慢忘了。
“下周末就是你的生日了,”
在暑假过了一多半的时候,有一天,晚饭桌上的母亲忽然笑着说:“那一天的课就不用去上了,我已经打电话取消了。你生日想怎么庆祝?”
府西罗抬起头,想了想,才意识到下周六确实是自己的生日。
他耸了耸肩,说:“无所谓。”
母亲反而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无所谓了?你自己的生日,你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来一句无所谓,让我给你怎么准备?”
“我说了,什么都行。”
“马上就十二岁了,都快要是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父亲也皱起了眉头,“你妈一片好心要给你庆祝生日,你那是什么态度?”
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饭,好像石头一样,咽下去时很费劲,强硬地撑开了食管,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府西罗没有把叹息的声音发出来,只是低声说:“……要么,就去奇维主题公园吧?好多同学都去过了。”
他没抬头,但是也感觉到了,父母对视了一眼。
“噢,那个啊,是刚刚开业……好像小孩儿都喜欢去。”父亲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我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东西。”
府西罗轻轻拨动着盘子上的半块蒸鸡肉,等着父母的定论。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父亲说着,将手机递给了母亲,让她也看一看。“坐什么过山车……你都十二了,开学就是中学生了,还觉得这个有意思?嚯,票还这么贵。”
“不过他想去——”母亲的话说了一半,却忽然停住了,好像在手机屏幕上看见了蟑螂。“还有鬼屋?”
她非常不赞成地看了一眼府西罗。“还有根据什么奇幻小说搭建的场景……你就想去看这个的吧?妈妈跟你都白说了。”
府西罗慢慢地咀嚼着,并不答话。
“要不这样吧,”父亲忽然提议道,“他现在这个年纪,除了学习和培养能力,健康的体魄也很重要。何况现在的小孩,一天天地就对着个屏幕,眼睛都看坏了,一到户外都跟傻子一样——我看,不如带他去接触接触大自然。”
母亲兴致也上来了,也掏出了手机,在网上搜起了城市附近的去处;二人根据距离、环境、活动和价钱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下来,要在城外长夏山上租一间野营屋,安排了徒步路线,还在山中农家餐厅里订好了晚饭。
“我小时候就去住过长夏山的野营屋,”父亲笑着说,“可有意思了,我们几个小子,晚上吃完饭往湖里一跳——”
“你可不许随便往湖里跳,”母亲急忙警告道,“你要游泳的话,得事先跟我说,我找个安全的地方。”
“对,我那时也是有大人带着的,”父亲找补了一句。
“正好,周六早上去,晚上住一晚,周日上午休息休息,下午还能赶上他的大提琴课。”母亲说着,“生日怎么也得订个蛋糕才行,还得事先准备过夜的东西……诶呀,你看看,为了给你过生日,一下子又多了这么多事。”
府西罗发现自己好像就是吸取不了教训——又或者他父母是故意的,他只是在一次次地忍不住上当。
等他反应过来,他一句话已经出口了:“那可以不去呀,我又不想去长夏山。”
父母的两张脸转过来,一齐盯住了他;府西罗顿时后悔了。
“你看看,无论为他付出多少,他都一点不往心里去,还要挑你嫌你哪里做的不好。长夏山配不上你了?”父亲冲府西罗扔了一句,再次转头对母亲说:“要是我小时候敢这样,我爸早就把我打瘸了!”
母亲面色也不好,只是仍然轻轻拍了一下父亲胳膊,好像要把“打”这个字重新压下去,不让它在自己家里现形。
“你这态度真让我失望,”她冷着脸说,“一路娇生惯养,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就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样,跟父母一起开开心心的呢?”
“重点是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父亲又继续说道,“你看看你那个脸色……这是一家三口的活动,我们费心思给你安排好了,怎么,安排出仇了?”
“我知道了,我去。”
府西罗本以为自己会像以前一样觉得委屈,但或许是他真的长大了,快要变成一个大人了,熟悉的酸涩感没有生起来,他却只想发笑——并不是觉得父母可笑,只是忽然觉得,三个人为了一件本来就没有意义的事争执起来,本身有点好笑。
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并不能改变他的人生一分一毫。
柔和明亮的浅黄灯光,将餐厅照成了一片光岛;搭配均衡、营养丰盛的家常菜,被吃掉了一多半,餐盘的留白上,润着油光,点缀着食物残渣。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将这一幕如此清楚地刻印在了脑子里。
府西罗的目光缓缓从桌上扫过去,推开了椅子。“我吃饱了,”他平静地说,“需要我收盘子吗?”
父母却是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认错服软得这样快;不过母亲脸上总算是浮起了几分欣慰。
“这还像个样子,”她又像夸奖,又像警告似的说。“不用你收了,你去把晚课看一看。”
府西罗麻木地从时间里走过,时间也麻木地从他身上流过,二者对彼此都漠不关心。
恰好落在他生日上的周六,好像是不知不觉就偷偷凑上他身边的。
当他从床上慢慢拽起自己的身体,在一片混沌的疲惫中弯下腰,使劲揉了一下脸,试图回想起今天的课程安排时,他才忽然记起来,今天的安排已经取消了。
“诶呀,忙死了,”
在他洗漱完,走进客厅时,母亲从厨房里抱怨道。“你今天的早餐和午餐,我都得在家里准备好了带过去才行。外面卖的东西材料不好,那么多调味品,不能一天三餐都在外面吃。”
除了准备他的早午饭,还得要收拾过夜用的衣物、梳洗用具、充电器、拖鞋、路上吃的水果……母亲还给他的包里塞了一条泳裤。
带上繁杂零碎的无数东西,费时费力地跑去另一个地方,一夜之后又要大包小包地回来,是为了什么?
过几个月,他可能连长夏山的树林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意义?
与她满屋转的忙忙乱乱相比,过生日的府西罗本人倒是显得尤其冷静平淡。他坐着看了一会儿书,见母亲从房里出来了,问道:“爸爸呢?”
“他今天临时要加班,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母亲也很不高兴,“真是的,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临到最后关头又不来了!我跟他说了,别想把什么都推给我,我难道平时就不上班了,我还不是一样回家什么都得干……”
她今天又烦又乱,抱怨开了头,就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
既然嫌累,为什么还要组建家庭,生下自己呢?
好像听见了他的疑问似的,母亲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他不由一怔——“不过,再烦再累,有时候只要看一看你,我心里也就满足了。”
他抬起头时,发现母亲正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哪怕此刻的他并非提琴拉得好,或者考出了高分。
府西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窗外天光正照在自己的半边身子上,映亮了面庞。
“看见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了,谁不高兴呢?一转眼都十二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等我下一次意识到的时候,说不定你都大学毕业了……”
有一瞬间,最不肯幻想的母亲,似乎也不由自主想象起了府西罗作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的模样。
她沉浸在那幅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画面中,过了几秒,才消去微笑,又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说:“所以啊,你要争气一点,你以为我都是为了谁啊?”
府西罗垂下眼,“嗯”了一声。
坐上副驾驶座的时候,他想,父母真是一个又奇怪,又复杂的存在。
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下去,逃也逃不掉。
我本以为府西罗的故事也会很长,结果这才三章,已经快要结尾了……目测顶多再一两章吧。他的故事的特点,就是不到结尾,你不知道它跟主线剧情到底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本来还挺担心大家会不感兴趣来着,结果没想到好像激发了许多东雅专属PTSD……
2388 长夏山的夜晚(上)
长夏山不是一个知名的大型景区,倒更像是仅仅由一两座城市共享的后山。山上有林有湖,说是人间美景,似乎还不够格;说是平平无奇,又有点委屈它。
对长夏山的投资开发,好像也抱着与来此拜访的附近游客一样的心态,不肯花大钱,不肯待长久——因为以后总有更好的去处。
正因为长夏山一直处于一种半开发的状态,山中野营屋也都是私人投资的房子,各式各样、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湖边林区里,有时要开上十几分钟的车,才能看到下一间野营屋。
府西罗父母订下的这一间,是一幢二层小木屋,仅有两间卧室;从阳台上眺望,透过幽绿枝叶切割的天空,能远远地看见湖面上偶然闪烁起来的、碎片似的波泽粼光。
“偶尔来体验一次大自然也不错,看今天天气多好!”
母亲进了山以后,心情好了不少,将东西安置好以后,还像得胜一样说:“你爸不来,是他的损失,咱们母子俩没他也能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
“把生日过了”不难,但是“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听起来就特别让人疲惫。
府西罗“嗯”了一声,遥望着树林之间破碎的湖光,就像一个即将开始长途跋涉的旅人,默默地为接下来的一天而积攒着气力。
那一日下午,他跟随在母亲身后,一起沿着徒步路线穿过了山林;二人在湖的另一头停下脚,在湖边吃自带的午饭、租了一条小船游湖……府西罗记得,徒步路上的自己也曾发笑过,把手指伸进沁凉的湖水里,肩膀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烫烫。
在船上的时候,母亲很得意地说:“你看,你来长夏山,不也是一样能玩得很开心吗?来对了吧?接触真实的环境,不比那些假东西强多了。”
府西罗又“嗯”了一声。
并非不开心——也并非真的很高兴。
走路,吃饭,说话,笑……只是一个个动作;就像试卷上的题目一样,做完一个,再做下一个,之所以做,只是因为他需要做,并不是因为做了有什么意义。
好像有一个很小的自己,正沉在躯体深处,疲惫已极,昏昏而睡。
晒下的太阳光,举起的饭团,船破开的水波……都是一个离他很远的梦。只不过不同的是,要维持这个梦,是要汲取他体力的。
等他终于能够在山中餐厅里坐下来的时候,府西罗几乎怀疑自己会在椅子上散了架。
“很累了吧?”母亲自嘲了一句,“我也是,常年坐办公室,缺乏锻炼,我两个腿现在都是软的,站不起来。”
等晚饭快结束时,她又压低了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蛋糕就等回去再切吧?”
府西罗疑惑地抬起了眼睛。
“本来你爸要是也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庆祝生日,多好。现在他不来,我们孤儿寡母地在餐厅里切蛋糕,人家看了还要以为你没爸呢……”母亲有点窘迫,又有点不高兴,“等回去切也一样。再说,生日礼物也在野营屋呢。”
具体什么时候切蛋糕,或者切不切蛋糕,对于府西罗来说也没有区别。
他顺从地随着母亲离开餐厅,上了车,回了野营屋;母亲的兴致比他高多了,忙忙活活地将蛋糕拎出来,点燃了蜡烛,唱了歌……总之,就是过生日的那一套流程。
就在母亲刚把塑料刀压进蛋糕里的那一刻,她的手机却尖锐而急迫地响了起来。
“是你爸吧?”她放下了刀,赶忙去拿手机。“他还知道来!”
然而屏幕上的名字,显然不是父亲;母亲一怔之下,接通了电话,站起身,走向了阳台。“……春衣姐?”
那好像是姑姑的名字——也就是安司的妈妈。
府西罗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洁白蛋糕占据了视野的一大部分;另一小部分,是母亲低声说话的背影。
“怎么回事?”她一开始的迷惑,很快就被某种府西罗以前从未听过的混杂情绪给取代了,似乎又紧张、又愤怒、又害怕,声音都微微发颤了:“……真的?我一直以为——你慢慢说——好,好,你现在在哪?”
府西罗直起了后背。
除了母亲的声音,他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上一次满面血痕的安司突然到访的时候。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下山去接你,”母亲说到这儿,烦乱地回头扫了一眼府西罗,用手指了指蛋糕,似乎是要让他自己吃。“不……没事,小孩子嘛,以后生日多的是,再说也都过完了。”
她抓起车钥匙,在离开屋子的最后一刻,府西罗隐约听见她说了一句:“今天你先在这儿躲一晚,明天——”
“明天”二字以后的话,就被门合拢时砰的一声给切断了。
府西罗茫然地坐在桌边,过了几秒,走向了阳台。
那一床黑暗沉重的冬被,此时浓浓地罩上了山林,远方碎片似的湖光,早已消失在暗夜里了。电灯嗡嗡地在头上响;纱网之外,盘旋着几只焦热渴血的蚊虫。
野营屋的门又被人重重地推开了——府西罗一惊,转过身,看见进门的人正是母亲。
或许是她人生中头一次,母亲进屋后没有把注意力第一时间就集中在府西罗身上。
“你先坐下,”她在姑姑身后关上门,将一张单人沙发拉近了,好像这几步路对于姑姑来说,也是必须缩短的天途。“你怎么样?”
姑姑看起来,除了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之外,与以往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有一点奇怪,明明是晚夏时节,她却穿着一件长袖立领的薄大衣。
在回答之前,姑姑先朝府西罗的方向扫了一眼——母亲这才想起来似的,转头冲他喊了一声:“你去屋里看书!”
府西罗没有进屋。他上了楼以后,就坐在楼梯口拐角后,屏息聆听着楼下的低声谈话。
“我一直以为他打的只有小司,”母亲小声说,“以前我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根本不知道……我以为你俩挺好……”
姑姑窸窸窣窣地动了一动,过了两秒,母亲抽了口凉气。
“以前抄起枕头,一下下甩在我脑袋上,我倒在地上两眼冒金星,头上连红痕都没有。或者隔着被子打我肚子……留不下伤。我什么也不敢说。这一次……因为我执意把安司送走了,不让她回来……”
她呜咽着低声哭起来。“这一次我真的怕他给我打死了……”
“你躲一晚上,明天我们回去,上医院,报警……”
在姑姑微弱的“但是”中,母亲匆忙慌乱地说到了一半,想起来了,“对了,我得给老府打个电话,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或许是为了让姑姑也能听见,当父亲“喂”了一声的时候,府西罗发现母亲用的是免提。
“你听我说,春衣姐现在在我这——”母亲开了个头,却被打断了。
“噢,她果然去了你那儿啊?”
野营屋的客厅,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里。
过了一两秒,母亲低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姐夫之前给我打电话,”电话中的父亲大声说道,“说他们两口子吵架了,我姐一生气走了,有可能是去找你了。他问我你在哪儿呢,我就把野营屋地址发给他了。”
顿了顿,他说:“我姐呢?吵成啥样,也不能离家出走啊。”
母亲或许有一腔埋怨和质问,但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野营屋的门就被人重重砸响了。
“弟妹!”一个粗沉嗓子在门外叫了一声。
府西罗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他想起来,刚才母亲进门之后,没有转上门锁。
明明这一章比较短,却还是拖了这么久,来回地修改好几次,真是亏大了!底牌快要打出来了,我得谨慎着写……其实府西罗这个名字里,姓就是府吗,未必,只不过我懒得给他爸再起个名字了,所以干脆老府称之。
PS:细水长流式写,还能写两章,嘿嘿嘿。
今天不会放防盗了
府西罗故事的前面一大半已经算是很难写了,因为感情虽然沉重,但是情节上没有太大起伏,可以说都在为了最后一击而服务的()。(PS:那种看似紧张刺激、冲突都放在脸上了的情节,其实反而好写,审美要求低。)
所以结尾情节更加考校笔力,实不相瞒,要写出我脑海中所见的最终幕,我真觉得是个极大挑战……可能比以前所有情节都难写啊啊啊啊。
这种情况下,估摸着字量放个防盗章,感觉就不大负责任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会写多长,写多久,写到什么时候能满意。
我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发吧,希望不会死在半路上,阿门。
2389 长夏山的夜晚(下)
……事情是怎么一步步演变成最终模样的?
他甚至很难回想起细节了。
府西罗尽管早慧,却也不过是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而且是一个此夜之前,从未正面面对过任何暴力冲击的孩子。
他独自站在幽暗的楼梯口拐角;几乎是在他想起门没锁的同一时间,楼下客厅就被蓦然一声巨响冲破了——如今想来,明明是普通人的一脚,却好像裹挟着最强横的力道,激起的声波、气流充斥了整个屋子,把他的记忆给震击得摇摇晃晃、模模糊糊。
母亲的惊叫声、姑姑的哭声、椅子拖拽地面的尖锐响声、大门咣地一声砸上墙……府西罗愣在了楼梯上,就像一个不识水性的人,一抬头,发现眼前升起了遮蔽视野的一道巨浪。
由无数声音的乱流汇成的一道巨浪。
“你干什么!”母亲似乎正试图控制事态:“你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姑姑的一声惊叫给打断了;肢体碰撞的闷响、家具被掀翻在地的震击、姑姑的痛呼、母亲反复的嘶声喊叫……一时间混杂成了一团沸腾的水流,也掩不住一个粗沉嗓子的怒喝:“让你跑!你再跑啊!”
尽管从未亲眼见识过,府西罗却隐隐约约地,知道了楼下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需要下楼;他,一个今天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此刻需要不知怎么想出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除了他之外,此处再没有别人了。
可是他双手冰凉,双腿发软,往楼梯下走了几个台阶,差点被蓦然一声砸击的巨响给惊得踩空了——一张木椅从楼梯后方飞了出来,重重落在地上,椅腿歪扭着,溅起了深红色的木片。
在姑父一声极难听的脏话里,母亲叫了一声:“春衣姐,快过来!”
府西罗稳住心跳,迅速往下走了几个台阶,蹲下身子,飞快地往楼下客厅望了一望。
他正好看见了母亲——一直坐办公室、缺乏锻炼的母亲,动作既不迅捷也不有力,身影简直像一个宽软狼狈的布袋子,踉跄着扑上了前方的姑姑,把她拽开了。
身材又高又壮的姑父,此时像一个灯光照也照不亮的黑影,就站在姑姑几步之遥以外,二人中间隔着一张摔坏了腿的木椅子。
“咱们都是亲戚,”
抓住了姑姑以后,母亲似乎多少安心了一点儿,急匆匆地说:“一家人,有什么话说不开的?你别打她,有什么事你说……”
姑姑似乎也像府西罗一样,脚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一只手捂着头,好像只剩下了声嘶力竭的哭泣。
姑父只说了一声:“滚开!”
“不行!”母亲怒声说,“干什么也不能打人,我不能——”
她这一句话没说完,姑父忽然弯下腰,一把抄起了那张摔坏的椅子。他一只手就把木椅举进半空里,猝不及防冲上来,朝二人抡下去——府西罗激灵灵地一颤、不由自主地一闭眼。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黑暗里,他第一次听见了重物砸进骨肉里的响声,第一次意识到,当人吃痛至极的时候,无法发出的尖叫声,会变作喉咙与胸腔里咕嘟嘟的异响。
睁开眼睛,原本从楼梯上也能看见的两个背影,消失了。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府西罗发现自己正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叫道:“妈!”
他落地的时候,母亲从地上翻起身,挣扎着爬了起来——在她身后,姑姑的上半身被淹没在椅子的碎片里,一动不动。
刚才那一下抡击,好像是擦着母亲砸下去的,她的半边头脸上,已经挂上了瀑布似的鲜血,一只眼睁不开了。
“快回屋!”母亲尖厉地怒叫了一声,“别过来!”
府西罗刹住脚,一抬头,正好看见了朝他转过了脸来的姑父。
盯着他的,是姑父吗?
人的面孔扭曲得鲜红、变形、错位,却还能认出过去熟悉的模样。
他慢慢往后退了一步,颤声说:“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姑父对他毫无兴趣。
现在想想,那一夜,姑父大概早已下定决心了,目的只有一个,简单而清楚。他跟母亲,不过是半路上忽然多了一个的,要解决的杂事。
姑姑从木椅下发出了一声呻吟;她的声音像一根牵线,将姑父的目光重新牵了过去。
府西罗抓住机会,登时迈开步子,没上楼,反而冲向了一片狼籍的客厅中央;他刚才在楼梯上时就注意到了,那儿正躺着不知何时掉落下来的、母亲的手机。
他一把抄起手机,使劲点了几下,却发现锁上了,他不知道密码。
“快回去,”母亲嘶声喊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府西罗回头一看,目光与母亲遥遥碰上了。
原来密码是他的生日。
可惜知道也没用了。
正因为他抬头看了一眼母亲,他同时也看见了她身后的姑父:那个高壮黑影,刚刚用双手抓起了一块破裂的、冒着尖茬的椅背,对准了姑姑的头——母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惊叫了一声“你别打她”。
“那我就先打死你,”黑影说。
下一秒,那椅背就狠狠地砸在了母亲的头上。
府西罗忘记了要回屋报警。
他只记得自己冲了上去,伸手想要把母亲拉出来,手机早就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
视野破碎成了许多摇晃的碎片:母亲软倒在地上,一只挥来的大手,自己的头颅被狠狠地攥住了,迎面袭来的楼梯墙壁……
府西罗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当他醒来时,他额头上被尖锐痛意不断地撕扯着,脸上沾着又湿又凉又黏的血腥味。他晕晕乎乎,恶心欲吐,一个完整的思维也形成不了。
意识模糊间,有人正半拖半抱着他,往木屋门外走,脚下颠簸冲击着他好像已经变成了碎块的大脑,更难受了。
那人一声又一声地叫道:“小罗,醒醒……小罗……”
是母亲。
他从鼻子间软软地哼了一声。
“你醒了?”母亲喘息着,艰难地说,“我们马上走,没事了,你别回头看……”
听了这话,府西罗反而吃力地转过头,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才刚刚出了木屋,大门敞开着,袒露着半个凌乱的厅。一个黑影,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正一下下地将它扎进地上另一个人的身躯里。噗嗤、噗嗤的声音,幽幽传出来,跟着他们走进了夜里。
“别看,你千万别看,她没事的,”母亲忽然推开了他的脸,以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哀求似的说:“小孩绝不能看。你可以走吗?我们快走……”
“车……”
“他打我的时候,钥匙掉了,”母亲拽着他,拖着身体,说:“我找不到了……”
也不可能再找了吧。
二人走过了夜幕下沉默的车子;母亲呜咽了一声。
府西罗摇摇晃晃、晕晕沉沉地跟着母亲走,但是在路灯昏黄的陌生山路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去。
血零零落落地滴在二人身后的路上,被沉重冬被所压罩着的黑山里,好像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其他游客了。
或许母亲以为,她是在朝着其他野营屋的方向走;或许母亲是想下山,府西罗不知道,如今也无法再印证了。
因为她最终哪里也没去成。
府西罗在昏沉幽黑的跋涉中,遥遥听见了身后某一个远处,在某一时刻,响起了汽车引擎被发动时的声音。
在听见引擎声时,母亲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山。
她抓紧了府西罗的手,加快了步子,一头扎入了路边的树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他走。
“我真没想到,”她颤声说,“如果妈妈听你的就好了……”
府西罗茫然地看着她。她后脑勺上的头发被血黏在一起,昏暗中,就像开了一个黑洞。
“如果去了主题公园就好了……”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听了你的……什么也不会发生……”
府西罗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才十二岁,已经认识到了世界特有的冷酷的幽默感。他是希望母亲能意识到,当初该听从他的心愿才对——但绝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从身后黑暗里开出来的汽车,声音低沉,被夜幕保护着,不为人知,却越来越近了。
当头上山路里蓦然亮起了车前灯的雪白光芒时,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在它一划而过的短短时间里,认出了自家那一辆熟悉的车。
“他可能是想跑吧,”母亲仿佛是在自我安慰一样,慌乱地说:“这边,快来。”
他们当然不可能一直在山路上走下去,母亲大概早已意识到了,车迟早会追上来。
当府西罗被拉着、拽着,穿过无数划割他、击打他的灌木和枝条,终于走进了一片空地时,他昏昏沉沉一抬眼,不由微微一怔。
从他眼前忽然舒展开的,是夜空下暗泽粼粼,波光摇荡的漆黑湖水。
不知几时,他们走到湖边来了。
浓黑的山林围绕着漆黑的湖,沉在夜幕的深处。没有了白日人声和俗世商贩,山湖变得深远了,广阔了,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夜里睁开了眼睛,正冷冷地望着他。
“租船的地方或许有人,”母亲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声音很遥远。“你的头怎么样了?能说话吗?”
车子行进的声音,在身后树林的另一侧停下来,引擎声熄灭了。车头灯雪亮的光擦过了树林边缘,隐约地映亮了枝条树影。
有人打开了车门;喘息声,混乱的咒骂声,拖拽着重物走过树林的脚步声……正窸窸窣窣地朝二人的方向而来。
母亲忽然在府西罗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去码头下躲着,”她说。
府西罗没动。“你呢?”
“我找另一个地方躲,”母亲焦躁不安之下,皱起眉头,呵斥道:“快走,发什么呆?你要急死我?”
湖的这一边,只有一道笔直伸入湖里的长码头。要去租船的地方,得绕着湖走很远。
府西罗试图在晕眩感中,厘清头绪;身后追来的人,已经快要走出树林了。“你要躲去哪里……”
“快走!”母亲忽然厉声喝道,面色又沉又怒,好像他刚才说的是不想去上大提琴课。“府西罗,你能不能听我一次话!”
府西罗一愣,不由自主地往外走了一步。
“转过身去,”母亲说,“我不叫你回来,你一眼也不许回头看,听明白没有?”
府西罗“嗯”了一声,鼻音极重。他转过身,以自己能调动的所有力气,一步一步朝码头走,摇摇晃晃。
“小罗,”
母亲的声音柔软了一些。紧贴着她的声音背后,响起了姑父又笑又怒、咕嘟嘟的一连串恶骂。
“……我有一件事,骗了你呀。”
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似的,母亲及时吩咐道:“别回头,继续走!”
天旋地转中,府西罗脚下一软,跌在湖边草地上,仍旧没有回头,坚持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我不是跟你说,世界之上,没有另一个世界了吗?”
母亲的声音有点奇怪,府西罗思绪模糊地想。
几个字几个字地,接不起来,说得也艰难,就好像她的气不顺畅,呼吸被打断了一样。一下一下令人疑惑的沉重闷响,含着唾液的、仿佛神智不清的脏话,变成了母亲声音的遥远背景。
“那是我骗你的。我以前很爱看小说,有一次,我发现了……有一本小说写的是真事。在特殊时候的夜晚里,天空……天空会变得不一样。但是,一般人看不见。”
府西罗爬不动了。血正在不断地流淌下来,好像力气也一起流走了。
他“咕咚”一声倒在草地上,翻过身,正面对着星空。血糊住了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
“一般人看不见,你却可以……小罗,你仔细看,世界之上,真的还有另一个更大的世界啊。我骗了你……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抛下我,去一个……更奇妙的地方。别回头看,我已经躲起来了,你继续走,就看着天空……”
府西罗抬起手,抹掉了眼前的血。夜空铺展在他眼前,原来离得这么近;不知何时,夜空里亮起了漫天繁星,广阔而温柔。
“你看见了什么?”
……是母亲的声音吗?
府西罗不知道。除了她,还有谁呢?
从母亲命令他往前走,似乎过去很久了,久得甚至令他觉得,他应该已经听不见母亲的声音才对了。
但是,他确实听见了那个声音,正柔和而遥远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样的天空?告诉我吧……我也想看看你眼中的世界。”
……好啊。
府西罗凝视着头上的星空,一眨不眨;他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因为,今夜就是那一个世界打开的特殊时刻啊。
当府西罗意识到,夜空中的星辰渐渐连接在了一起,将幕布似的黑夜上,切割出了一条明亮、耀眼、弯折的裂痕时,他再也没忍住惊喜,像一个幼童似的笑了起来。
母亲一直瞒着他的事情,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他的目眩神迷之中,夜空正在慢慢迸裂,裂成大块大块、凝固的黑暗;从夜空渐渐张开变宽的裂缝里,府西罗看见了。
……世界之上的另一个世界。
他看见几个神明一般庞大的人影,跃向了闪烁着钻石光芒的碧蓝大海;他们脚踩着长风,在云里呼哨着,遥远地大笑着。一只形貌奇异的雪白飞鸟,从裂缝中一闪而过,就像乍然亮起的闪电,映得世界在白光中一颤。
身旁不远的黑色湖水深处,隐隐地卷过去了某种生物布满鳞片的巨大躯体,一闪而逝。
从天空中某一道裂缝之间,忽然露出了半张女孩的脸,足有半个湖那么大。
她血红宝石似的眼睛朝下方的府西罗看了看,毫不留恋地转开了头。她离去时露出的遥远天海之间,林立着无数高低错落的奇异建筑;半弯硕大白月,像括号一样,半拥着那片天空之城。
府西罗从未如此满足。
世界之上的世界里,笑声,风,鸟羽的白,血红宝石似的目光,从天空之城滑落的夕阳……全都化作了粉末、雾气、柔光,一起从黑夜的裂缝里,扑簇簇地落了下来,零零落落地洒在了这一个世界里,好像一场随心所欲,不均匀的雨。
府西罗终于从怔忡的喜悦里回过了神。他转过眼睛,发现自己正浸泡在雾气似的光里;从天空里落下的奇妙物质,洒在了整片大地上,但是唯有在他身上,聚集得最浓,最多,最明亮,几乎像是要拱托着他,让他浮上天空。
……好像另一个世界的邀请,好像他们知道,府西罗不属于这里。
“你有没有想过,”
成年后的府西罗嗓音,再一次缓缓地响了起来,像雾气一样从她身后拢了上来。“进化能力,特殊物品,以及末日世界本身……都是从哪里来的?”
林三酒一个激灵,突然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湖边的黑夜凝住了;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跪坐在了草地上。
靠近湖边的,是一个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的男孩;靠近树林的,是个沉默着一动不动的女人,面孔沉入了黑暗里。
“……那一晚,他好像放过了我,或许因为我还只是一个小孩。”
府西罗近乎温柔地说:“在那一晚之后不久,我原本风平浪静的故乡世界,就忽然遭遇了末日……没有任何征兆,据说是一种从宇宙中漂浮来的细小生物,很随机地毁灭了那个世界。”
林三酒怔怔地望着湖边的少年府西罗——他所看见的黑夜裂缝,碰触到的雾光,依旧凝固在眼前,还没有被撤去。
“末日来临之后,我有一阵子以为,这是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不过我接下来很快发现……我走过的几个末日世界里,根本没有可以与我能力相匹敌的人。哪怕我当时只有十几岁。”
府西罗嗓音低沉地说,“你说,为什么呢?我天资过人吗?我运气特别好吗?”
他的手臂,从林三酒身边抬起来,指了指湖边少年时的自己。
“因为那个啊。”
林三酒怔怔地看着光雾里的少年府西罗,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当裂缝最初出现时,我就躺在那儿。从‘世界之上的世界’中落下的奇妙物质,因此也最大量地集聚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就成了末日世界中最高最强的力量。
“那些粉末,雾气,柔光,飘落在哪里,哪里就会开始产生末日世界,产生副本,产生特殊物品。”
身后的府西罗哑哑地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将下巴抵在了林三酒的肩膀上。
“落在人的身上,就变成了潜力值和进化能力。只不过,母亲说得对,一般人看不见它……不知道母亲看见过它吗?”
是真的吗?林三酒不知道。
十二岁时的府西罗,遭遇剧变、头部受伤、心神失常……最重要的是,府西罗母亲的那一番话,根本不是为了要告诉他,即将有另一个世界打开了。
“换言之,如果不存在‘世界之上的世界’,那么也就不会存在末日世界了。那些物质来源于最奇妙的地方,它们改造了这一个无趣的世界。”
府西罗的语气里,直到此刻,都还带着一种强迫似的淡漠。
“没有它的话……不管是你的故乡,还是Karma博物馆,都只会是一个又一个无聊无趣,按部就班,狭窄枯燥的地方。因为有了那些奇妙的物质,我在末日世界中满心新奇地探索了几年……但仅仅也就是几年。”
“……府西罗?”林三酒颤声叫了一句。
“小酒,”他靠在她的肩膀上,骨骼和肌肤温热地硌着彼此,喃喃地恳求道:“让我去找宇宙之上的世界吧……好吗?”
我尽力了,我写了一整晚,现在脖子快要断了,又困又累,有点想吐。最近天天都是天亮以后睡觉的,太难受了。
1.超长章啊!我想过中间切了,分两章,但是感觉如果不是一口气看下来,冲击力会变小,而且会断得莫名其妙,于是咬牙写下去了。
2.究竟有没有传达出我脑海中的世界呢?我可能要睡一觉起来再看了,反正我尽力了。
3.不管你信不信末日世界的起源说,反正府西罗是相信的。
4.府的姑姑母亲死亡是隔一百里地就能看出来的,因为写的时候就暗示了,不过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到它跟主线是这样联系起来的?
5.其实底牌还有三分之一没打完,下一章再打。
2390 发出广播的人
……有什么事,很奇怪。
林三酒闭上眼睛,试图捉住脑海中左冲右突、嗡嗡作响的杂乱思绪;眼睛轻轻合上时,却有什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她抬起手,从自己脸上抹去了湿湿凉凉的眼泪。
不怪她现在很难去理智地思考;毕竟不久之前,她才刚刚以一个十二岁小孩的身份,亲历了一次颠覆人生的暴力、剧变和丧亲——哪怕称之为“惨剧”,都过于粗浅简单了。
同一时间,她又依然保留了作为一个旁观者、作为“林三酒”的身份;两种距离、两种视角,两个答案,在头脑中纠缠扭绞,形成了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万花筒。
更何况,她还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
第一个疑问,或许也是最不重要的疑问,就是她身后明明没有人。
府西罗根本不在她身后。
她是打开画册之后,进入了他的记忆之中的;府西罗本人,并不在画册的记忆里——事实上,她在打开画册的时候,府西罗只是远处的一个背影。
林三酒回头看了看。
她看见的手,肩头感受到的体温,好像只是幻觉,身后的草地上除了一具已经不再呼吸起伏的身体之外,什么也没有。
第二个疑问是,府西罗的话有点奇怪。
“让我去找宇宙之上的世界吧,好吗”——听起来简直像是一个恳求。
为什么?
她有资格决定府西罗去不去探索吗?
他想去的话,何必要征求她的同意呢?
一想到这儿,引出的问题就更多了:此前府西罗一句话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为什么突然之间却想去探索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会不会是因为,他本来就一直存在着这份执念,只是今夜才不知被什么事情给勾出来了?
他恳求自己的原因,难道是他和枭西厄斯一样,也需要一个人类农场,才能去探索吗?
林三酒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觉种种疑问就像波涛乱流一样拍打着她,打得她的心神也摇摇晃晃;她总觉得眼前拼图中,还有一部分被遮蔽住了,她看不见全景。
她不是一个会将事情憋在心里,花漫长时间与其纠缠的人,既然不明白,那么就说出来好了。
“府西罗?”林三酒叫了一声。“你本人在哪里?为什么我可以与你交流?”
他说过,告诉自己的都会是真话——说来也怪,林三酒没有来由地,始终认为他会遵守那个毫无约束力的誓言。
“你听见的声音,不是我本人。”府西罗的嗓音果然又一次从空草地上响了起来,“这里只是我留下的一缕意识。”
“那么我看见的手……”
“湖边的夜太冷了,而你的身边很温暖。”府西罗的嗓音好像梦呓一样,说:“只好尽可能地紧靠着你……即使只是一缕意识,好像也可以形成肢体的模样,汲取一点体温。”
果然是他的意识,而不是他的本人——只剩下一缕没有压制的意识,似乎远比本人更坦白、更脆弱。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的记忆呢?”林三酒柔声问道。
虽然记忆结束了,但是她眼前一切都仍旧凝固着,没有变化。
就好像对于府西罗而言,那一夜是大结局,他看见的、天空之上的异世界,就是最后所见的景象。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其实你看不看见,你愿不愿意,并不会影响我想要做的事。”府西罗喃喃答道,“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应该知道?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亲友,我人生里重要的人,那么……你理所当然应该知道,对不对?”
府西罗的语气,就好像他自己也不太确定似的。
林三酒低低地叹了一声,走到了湖边男孩的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她的指尖就从那一张仍旧目眩神迷的面庞中穿透过去了,什么也碰不到。
如果让她做一个猜测的话……
府西罗拉她进入记忆,是不是隐隐希望她看见当年之事以后,能够唤醒他,留住他?
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像枭西厄斯一样开发人类农场,以无数普通人为代价,去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清楚,现在开始,她必须要尽可能地谨慎措辞。
“其实一开始的你,只是像绝大多数小孩一样,存着很普遍的好奇与幻想……”
府西罗没有出声。
“随着人的年纪增长,会渐渐接受现实,忘记自己曾经幻想过世界上有魔法,有巨人,有通往异界的门。而你的父母……在你的父母干预下,你比其他人更早地接受了现实,放弃了幻想,对不对?”
林三酒想起了他从影院中回来的那一夜;躺在床上的府西罗近乎平静地、放弃似的,松开了手,让“地图上没有的海域”从指间漂流走了。
“不……不。我没有放弃,我希望过安司可以在新学校里看见鬼。”
府西罗说到这儿,二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时的我,是在‘希望’安司能够遇见鬼……我并没有真正认为她会遇见鬼。”
他能这么快就察觉区别,倒是让林三酒吃了一惊。
接下来的话,就更困难了。
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如果府西罗一路按照安排成长下去,那么“世界之上的世界”,只会像是他十二岁时穿过的鞋子一样,因为不再合适而被丢弃遗忘。
但是……府西罗的人生路程,却被山中湖边的那一晚给切断了,叠折起来,将他给牢牢地包裹进了那一夜里。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旁观者,湖边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是很清楚的。
……夜幕恐怕根本没有打开过,也根本没有过闪电似的白鸟,血红宝石的眼睛,巨大如神明一样的人影吧。
府西罗的母亲在被一下一下地打死之时,最后的心愿,就是不让儿子回头看她。
上一次她让府西罗别去看,他却不由自主去看了,目光落进了门内半露的厅,被母亲慌张地推开了脸。
这一次,当母亲明白人生将尽的时候,就捡起了自己一直都不允许府西罗拥有的东西——她希望这种她往常十分厌恶的白日梦幻想,能够替她抓住儿子的注意力,能够让他别回头。
那一夜,府西罗离最绝望的恐怖之处只有几十步远;她不能令他远远逃走,她别无他法了。
但是她依然希望,自己能给他提供一点点哪怕虚软无力的遮挡,能以这样的方式向他道歉,能把世界之上的世界还给他。
林三酒甚至不知道,府西罗记忆中母亲的话,有多少是她真正说了出口的,有多少是他在极度冲击下产生的幻觉。
府西罗难道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吗?
他难道就不知道,当他母亲断断续续说话的时候,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他知道的。
但是作为一个被父母严厉压制管束的小孩,一个早早就被剥除了幻想、乐趣与意义感的小孩,在被暴力与恐怖紧攥住的这一夜里,他依旧习惯性地听从了母亲的命令,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湖边……
在那儿,他抓住了母亲在最终时刻交还给他的东西,一块救生板。
它本来就是你的。母亲说,抓住它,你才不会被这里的夜晚所吞噬。
他死死地抱住了救生板——往日的幻想回来了;接着,在精神、身体、心智都摇摇欲坠的府西罗面前,夜空打开了,他看见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松过手。
“……‘世界之上的世界’,不应该是你人生中唯一的意义。”
当林三酒开口时,她也让自己吃了一惊。
“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不对?之所以枭西厄斯会有同样的念头,制造了人类农场,正是因为他来源于你,继承了你的执念,是吧?”
“是的。”府西罗低声答道。“……对不起。我在醒来以后,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的母亲是一个普通人。”林三酒尽量希望把话说得缓和些,“她最后的话……是对你的保护。她没有任何理由会知道,世界之上还有世界,而且一般人还看不见。”
更何况,末日世界千千万万;假如“世界之上的世界”洒落下来的粉末,果真是造成了副本与能力的原因,那么千千万万世界中,看见它的人不会只有府西罗一个——但是林三酒与她的朋友们以前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说这话,是不是担心我会继续进行人类农场?”府西罗忽然问道。
林三酒确实有这一层顾虑,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只要你说一声,不希望人类农场继续存在下去,我就可以替你将它抹除掉。”府西罗平静地说:“我对它毫无兴趣。枭西厄斯的力量,大概只是我的一个倒影,他的认知,也只有我的一点皮毛。他认为必须要用所谓‘信仰之力’,才能离开这一层世界往上走……但我却知道,要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根本用不着疫苗或信仰之力。”
“那用什么办法?”
“在我回答之前,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
“什么问题?”
“你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吗?”
林三酒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就算识破了八头德的广播,就算她认为府西罗那一夜所见只是幻觉,她依然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并非像府西罗一样强烈的执着与狂信,反而像是……一种带着希望与期冀的接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
疑惑从脑海中浮了起来,一划而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就好……”府西罗低低地说,“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想从回忆中出来的话,请你转过身,一直往前走吧。”
林三酒转过身,一步步地往前走;湖与山林渐渐淡了,草地被另一片草地所代替,繁星给昏暗的白月让了位。
夜空裂缝里那一个庞大、奇妙而广阔的异界,终于退回了画册里,看不见了。
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Exodus所在的草地上,前面不远,是府西罗仍立在原地的背影——似乎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八头德?”林三酒叫了一声,脚下加快了几步。
府西罗转过身,冲她眼睛弯弯地笑起来,眼里似乎还盛着暗夜里的湖泽——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满怀期待的小孩。
“他怎么在——”林三酒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硬生生地停住了。“……喂,八头德?”
那个身材壮实宽阔,一头棕色发辫的男人,此刻双眼空空洞洞,仿佛对身外事无知无觉了一样,对她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
“他已经是我的‘身份’了,”府西罗柔和地说,“我尽可能地加强了他的能力,用他发出了广播。”
林三酒朝他慢慢转过了头。
“Exodus上的广播……是你发出的?”
“嗯,”府西罗几乎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为了调试效果,广播在你们身边持续了很长时间。”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3:03。
可能因为情节都在我脑子里,我觉得写完了府西罗小时候的故事,就应该一切都很明朗了,但大致看了一下评论,发现还是有不少人没看明白。这个嘛,我觉得往后看就应该好了,很多你们提出的问题,其实也是林三酒的疑惑,因为信息不全。
PS:我觉得批评末日的人一向并不少。不过是有建设性、有依据的批评,还是用很难听的话进行攻击,我不傻,我分得出来。上上章那个评我删了,自重吧。
2391 如何去往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立在黑夜里,恍惚了一刻。
她的耳朵听见了,她的眼睛看见了,她的大脑拒绝接受。
头脑里好像有一根神经,正在一下一下地、剧烈地跳,震得头颅都疼痛起来了;八头德怎么会被变成了“身份”?
上一次她听见“身份”这个字眼的时候,还是——
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条救生索,林三酒猛地抬起头,叫了一声:“小绿鹤!”
府西罗微微歪过头,“嗯?”了一声。
“变成身份的人,也可以恢复原状的吧?他是我的朋友,”
林三酒一把抓住了八头德,将那具麻木沉重的身子往前拽得一歪,说:“有一个名叫小绿鹤的女孩,曾被枭西厄斯变成过身份。但是她后来逃掉了,恢复了正常。你如果马上解除——”
夜色中的府西罗,仍旧歪着头,凝视着她,一动没动。
林三酒定定地站着,有一个茫然的瞬间,她不敢低头看。如果她低头了,或许她会发现脚下并没有大地,她正站在逐渐上升的冰凉海面里。
“解除八头德的身份状态,”她低声说:“现在。”
这一次,不再是商量的语气了。
府西罗低低地吐出了一口叹息,抬起手,使劲揉了几下脸,好像他十分疲惫,十分不愿意走进接下来这一段对话里。
“抱歉,不行。”
他苦笑了一下,说:“原来枭西厄斯的‘身份’,还能逃走恢复?他的力量真是比我想的还差。”
“你什么意思?解除不了吗?”林三酒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嗓音,不要颤抖起来,问道:“八头德是我的朋友。你是要告诉我,他从此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可以解除,”府西罗垂下眼皮,长长睫毛投下了一片闪烁波动的暗夜湖水。“……但我不会解除的。”
林三酒沉默了几秒。指甲扎在拳心皮肤里,疼得她想要掉眼泪。
“为什么?”
“我将他的能力开发到了一个连我也有点忌惮的地步。如果放开他,他说不定会把我之前达成的效果都抹除掉……”府西罗抬起手挠了挠头发,柔软卷曲的发丝跌落下来,半遮住了眉眼。他低着头,含着鼻音说:“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和大家都准备好了的。”
林三酒下一个问题已经梗在胸口里了,但是她竟有点不敢问;就像她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已经隐隐知道将在门后看见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还是伸出手,推开了门。
“……你说的‘准备’,是指什么?”
“让你和大家都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府西罗说到这儿,顿了顿,又自我更正道:“不,‘相信’还不准确。我不希望简简单单地把你们洗脑……那不是我要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
府西罗有点儿无措似的,轻轻笑了一下。
但是他开口时,嗓音沉稳得没有一丝游移。
“我希望你们能够‘接受’这件事。我希望,你们能在思考之后,在期待、希望、孤注一掷、别无选择的心情中,接受它,相信它,将最后一切都投注在它身上。”
过了几秒,林三酒怔怔地说:“就像……就像那一夜里,你母亲面对它的心态一样。”
这并非是一个问句。
府西罗点点头。
“我们所有人都……我们究竟在飞船上听了多少个小时的广播?才终于达到了你要的状态?”林三酒近乎茫然地问道。
府西罗疲惫地揉了一下肩颈,手压在脖颈上,歪过了头。
“接近七个小时吧?”
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七个小时?这样一想,好像连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可是……我明明只听过一次,就反应过来了。”
她听见广播后,就发纸鹤叫来了季山青;在二人交谈中,她察觉不对劲,推测出广播背后是八头德的声音……不是这样吗?
不,不对,不止一次。
林三酒忽然想起来,自己遇上黑泽忌时,他火气很大,说了一句“广播怎么关都关不掉,一次次地把人吵醒”。
“你是否意识到自己受了广播影响,并不重要。”
府西罗轻声说:“我一次次提升他的能力,令他在一夜之间,走完了其他人几十年也走不完的升级之路,所以如今他的能力表现,已经完全不同了。唔……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
他从脖颈上松开手,在深湖一样的夜色里,展开了修长苍白的五指。
“就好像……”他看着自己的手,说:“我完成了一件手部雕塑,它精细复杂,完美地复现了一切我需求的细节。当你看着它时,你当然也许会想,它是一件雕塑。但是那不重要,即使你知道是雕塑,你依然会下意识地产生‘手’这一印象。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为什么?”林三酒忍不住了。
他忽然抬起头,有一瞬间,林三酒几乎怀疑自己被抛回了那一夜里——漆黑夜空张开了,深远广阔,仿佛有另一个世界睁开眼睛,正冷冷地望着她。
“在我进化之后最初几年里,我想过很多办法,我试了无数手段,要重新找到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罗一眨不眨地望着林三酒,低声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林三酒开始慢慢感觉到了——当初面对枭西厄斯时,那一种无法站立、无法对视、却也无法挪开眼睛不看的,窒息般的无望。
不,远比当时更强烈、更不透气……府西罗甚至没有任何敌意。
“我今天仍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我过去的尝试全部失败了。”
府西罗的手慢慢从夜色里滑落下去,无声地跌回黑影里。
“如果不能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我不知道这一世还剩下什么意义。为了生存要做的事,一件件都烦琐枯燥,在末日中遇见的人,一个个都面目可憎。在我失望得甚至没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创造‘离之君’,将身体交给他。”
他的目光在林三酒身上流连着,忽然破开了一个笑。
“还好,上天待我不薄。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原来这一次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不一样了……”他想了想,说:“你,黑泽忌,元向西,波西米亚……以及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很温暖,很干净。”
府西罗弯起眼睛,真心诚意地笑着说:“我很喜欢你们。我最喜欢你,小酒。”
就像一个小孩,丝毫没有羞涩和多虑,会坦然地把喜欢说出口。
“你听我说,”
林三酒心里忽然一动,好像被这句话给注入了一点力气,又能动、又能说话了。“你想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没问题,我们陪你一起找。末日世界这样大,总有你没去过的地方,没找到的线索。那一夜你母亲只是在保护你,你——你很可能只是产生了幻觉。未来等着我们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也许是你从未想象过的模样……”
府西罗哑哑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垂下了睫毛。
“你不相信我的亲眼所见吗?”他低声说,“那也难怪,你从来没有看见过天空裂缝里的世界。”
“你那时受到极大冲击和创伤,你的母亲——”
“嗯,我知道啊。”府西罗几乎是疲懒地应了一声,鼻音很重。“我又不是十二岁了。我想到过,她那一番说辞,最初动机或许只是不愿意我回头看。”
林三酒怔怔地看着他。
“不过她的最初动机,无关紧要了。”府西罗低声说,“因为她也没有想到,她恰好满足了最重要的几个条件,让世界之上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了。”
林三酒一时没明白。“……条件?”
府西罗忽然扭开了头,朝后慢慢地退了几步,停下时,恰好站在一片暗云影子里。“你不是问过我,我会用什么办法,去世界之上的世界吗?”
林三酒看着那一个离她远了的人影轮廓,又回头看了看夜幕下的Exodus。
“我醒来看见你们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以前的尝试都失败了。”
府西罗仰起头,望着夜空,风吹卷起他的头发,仿佛柳枝飘摇在湖面上。“要让‘世界之上的世界’再一次在我面前打开,我需要满足一些特定条件,让那一夜境况重现。”
她好像被打了麻醉剂一样的喉咙里,竟然也能挤出一句话:“……什么条件?”
“一,我的生日夜。
“二,我要有重要的人,就像当夜的母亲一样,也接受、相信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罗慢慢张开手臂,任风鼓荡起宽大上衣,有片刻,他看起来几乎要乘风而起。
“三,对我而言重要的人,在我身边不远处死去。”
啊终于写到这一步了!嗯,所以府西罗其实是个反派,而且是一个童年遭受过重创伤后心态偏执,走火入魔(?)的反派……其实2383里就埋下了伏笔,林三酒在那一章里说,自己始终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黑泽忌也是那一章)。不过可能我的伏笔就好像我祖上埋的银子,太深了,到现在也没人找着吧(
2392 越绝望,越真实,才是人生啊
……开玩笑吧?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眼下地步?
如果她现在使劲闭上眼、再睁开,会不会看见卧室天花板?
不,不是梦——府西罗依然立在几步远外的黑夜中,似乎下意识地想与她保持距离。
宽松衣服被风鼓荡着,一侧贴着他身子,形成又薄又瘦一道轮廓,好像脆弱得抵不住夜风,风一吹就即将化散了,挥洒入暗黑色的世界里去。
好像根本不可怕。
“重要的人的死亡……是指我?”林三酒转过身,指了指夜幕下的Exodus。“以及船上的大家?”
“你和黑泽忌,是最主要的二人。”
府西罗垂着睫毛,声音极轻,好像怕惊动了谁。“我继承了离之君的记忆与感情,黑泽忌自然是不用说的。可是即使我全心全意地喜欢你们,我的接纳也有限。我本来想,如果我再等一年,等我与每个人都相处过了时光,有共同分享的记忆,那么每一个人对我而言都会变得重要。不过我也没想到,今夜就要开始了……”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情况还不算最坏。只有她和黑泽忌两人是目标,这不是问题;不论如何,他们可以战斗。
“所以,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其他人可以走?”
“不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府西罗的语气再次变成了强迫似的淡漠。
出于自立的誓言,他不得不回答林三酒的问题,但他并不愿意;心神好像早已去了极遥远的地方,与世界漠然相望。
“一,他们不会丢下你和黑泽忌不管,肯定会来阻碍我。二,你和黑泽忌也需要感受到绝望……可是你们两人,很不巧都是会死战到最后一刻的类型吧?我强大与否,影响很小,所以你们的绝望,必须要有加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林三酒明白过来,她再也没忍住,一瞬间忘记了恐惧,怒喝道:“你小时候看见的是幻觉!你要为了一个不可能重现的幻觉,杀掉所有人?”
肌肉紧绷得太过,抽痛颤抖,就像她的声音一样。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果然看见了世界之上的世界,你又怎么肯定,打开它的条件就是那三个?”
“我不百分之百肯定。”府西罗低下头,发丝滑下来,柔软地飘荡在风里。“不过,我一项一项地排除,一个组合一个组合地尝试……到了如今,它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办法了。”
林三酒静了静。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了吗?”府西罗伸出手,将凌乱头发拨回脑后,露出了一双沉沉如深湖一样的眼睛。“我尝试过无数办法。”
以往明明是“离之君”这一人格,借用了府西罗的身体与外貌,可内里的人一换,容貌气质却几乎迥异——桃花仍在,被凝冻于枝头上,在寒凉夜风中,即将纷纷跌入深渊一般的黑沉湖底了。
“我用父亲试过了,不行。”
府西罗不好意思地无声笑了一笑,好像暗夜里一瞥之下的白雪。
“大概因为他对我而言不重要吧?我确实对他漠不关心。或许姑父是另一种‘重要’呢?可是姑父的死也没有用,或许是他人太脏,死得也太脏,不够资格。后来我试了试安司,可是我无法让她达成母亲那一夜的心境——更何况,我是隔了两个世界才找到她的,当时她中了堕落种的毒素,开始了衰败和变异,究竟保留了多少理智,我也不好说。
“我试了多少方法、验证了多少理论,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现在想想,只觉好累啊。不过在反复尝试和组合里,慢慢地,我总结出了规律……所有尝试都没能同时达成的四个条件,如果同时达成了,是不是就可以打开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他仰起头,近乎着迷一般望着夜空,喃喃说道:“有没有可能失败?也有。不过我依然要试啊。”
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
该说什么,才能将他从偏执妄想中唤醒?
“等等,你刚才说的是四个条件,”林三酒忽然反应过来。“你只告诉了我三个。”
府西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还有一个是什么?”
“反正肯定会满足的,就不用问了吧?”府西罗微微侧开头,有一瞬间,简直像执拗的小孩。“你知不知道,也会被满足。”
总归不会是比全员死亡更可怕的要求……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林三酒从余光中扫了一眼远处的Exodus,茫然地计算着以自己最高速度,需要多久才能回去,又要多久会被府西罗拦住。
上次用Exodus逃出了枭西厄斯之手,还能再来一次吗?
大家怎么样了?
“想回去吗?”府西罗好像察觉了,柔声问道:“担心他们?”
林三酒的目光霎时切回他身上,咬着牙问道:“你……动手了?”
府西罗幅度极轻地耸了一耸肩,不知道是提不起力气,还是不愿意深谈。他终究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亲自动手。”
那是谁动手了?
林三酒浑身一震,【意识力扫描】急剧扩张,眨眼之间卷上了Exodus。然而她忘了,余渊在飞船上装备了反侦察系统;此刻脑海中除了一个黑沉沉的圆形铅块,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差点被惊得脚下一软。
“每个人都被单独困住了,不难,只要按人数展开能力领域就可以了。”府西罗近乎温柔地说,“我不会亲自动手,也尽量不会让他们的终局太痛苦……不过他们也不会再活着脱困下船了。”
林三酒想要冲回去,双脚却动不了。她想吐,肚腹却沉默冰凉。
他忽然看了看一旁麻木沉默的八头德。
昏暗月光蒙在侧脸上,仿佛他的轮廓是雕塑刀,切进黑夜里,连夜幕也疼痛颤抖着稍稍退远了,露出了一线矇昧不明的光晕。
“……不过,如果我死了,那么大家就得救了,他应该也会恢复原状吧。”
府西罗失笑起来。
“假如我的死亡,能让我进入‘世界之上的世界’,那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再次抬起头,望着夜空,仿佛初次酒醉微醺的少年,被轻盈灼热烧得飘飘然,烧得手足无措。“可惜,没有那么简单……我只好继续活着,继续进行这一夜。”
“是幻觉,”林三酒只能挤出这一句话,“你那一夜所见……是幻觉。”
“是吗?”府西罗也不生气,指了指自己。“如果不是来自天空中的光雾和粉末,那你怎么解释,我的力量超越了世上几乎所有人?”
林三酒答不上来。
她蓦然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府西罗的操纵下,八头德能力确实太可怕了;她此刻明明应该尽一切所能,举一切能举的道理,说服他“世界之上的世界”并不存在——至少,说服府西罗看见的只是幻觉,不是现实——然而她办不到。
即使情况绝望又怎么样?
在恐惧、焦虑和茫然里,依然有一小部分的林三酒,背叛了她自己,在急切地期盼着、相信着“世界之上的世界”,甚至在为夜空即将打开而欣喜。
人行事很难违背自己的认知,她自然说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话。
“担心的话,我们就一起回去吧?”府西罗低声说,几乎让人错觉,他正为林三酒担忧。“黑泽忌还在飞船上,我也不该离他太远。”
……要保持十二岁府西罗与母亲尸身之间的距离,是吧?
林三酒的双脚似乎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有了力气,转过方向,带着她一步一步往Exodus走去。府西罗双手插在裤兜里,神色惫懒,肩并肩地陪在她身旁。
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朋友吧。
“我知道你要杀了我们所有人,但是只要没有出现无法挽回的现实,我的承诺就依然有效。”
林三酒在在Exodus不远处停下,看着他的侧影,说:“你说,你喜欢我们每一个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不相信你从未怀疑过,你小时候所见那一幕的真实性究竟有多高。你真要为了幻觉,而杀死你喜欢的人吗?你不怕最后全部落空吗?如果你愿意就此停手,我保证,我依然会陪你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罗转过头,定定望了她一会儿。
“小酒,”他哑声笑了,“你怎么没想到呢?让我梦想达成的条件,是我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正因为它这么可怕,它才是最真实的人生啊。”
林三酒愣住了。
他伸出手,轻轻拨开了一丝遮住了林三酒眼睛的碎发。他的指尖热度,离她的皮肤只隔着一丝距离,却是不可翻越的天堑。
“在你们陪伴下,我找到了人生意义与世界之上的世界……这样天真美满的事情,只会出现在里吧?越残酷,越难以忍受,越令人绝望,我才知道它越是真实的啊。”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
果然没有劝动他。
她身后不远处,是观景台玻璃窗。她知道,不论怎么加速、不管用什么能力,只要府西罗伸手,她就不可能顺利冲回船上救人……
能暂时拖住府西罗脚步的东西,想来想去,只有一样——他自己。
虽然看似又到了打BOSS的时候,但是同样剧情当然不会来两次,作为林三酒最后一战,我已经设想很久了……诶呀不能剧透(。
PS:我说过吗,我特别喜欢偏执疯狂病态阴暗的角色,不管是我自己写,还是看别人的作品,都是这一类角色特别吸引我。叶公好龙,尾公好(hào)变态。
再PS:我想看有性张力的作品!请不吝推荐!真正做不做,不是必要项(不谈恋爱反而更好),就是想看极具性张力的故事!总不能每一顿都要自己下厨吧,能不能让我吃个现成的?随手一推,帮助饥饿儿童!
2393 危机一角
当她面临的人,是无法战胜、令人绝望的府西罗时,林三酒反倒感到了一种解脱。
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不出意外的话,有九成九可能性,自己与好不容易重聚的朋友们要一起死在今夜了。
既然她都注定是一个死人了,还有什么不敢试、不敢做的?
“……意识力?”府西罗抬起眼睛,轻声问道。
被他硬生生地扯去一截的意识力,流动时僵硬酸涩,好像肿胀积存的体液;在一场似乎又痛、又漫长的强迫之后,林三酒才终于将意识力挤动了,包住了全身。
府西罗一直静静等着她,并不阻止,也未生戒备。
……还能再来一次吗?
这本身就是府西罗的东西;拿他的东西,去对付他,未免过于天真吧?
哪怕始终处于他眼皮底下,哪怕林三酒根本不知道她的办法行不行,她此刻也别无选择了——垂下身侧的手里,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一张卡片;在卡片化作书册的一瞬间,手指已插入挑开了封面与书页。
未等怀疑与恐惧扎根,林三酒眼前蓦然一花。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连她也没想到,那本封面上画着男孩与星空的画册,竟然真的又一次发动、展开了,再次将那一个早已逝去的世界,拉入了眼前天地。
府西罗长睫毛轻轻一颤,在明明来不及说完任何话的一瞬间里,却清清楚楚地将完整一句话传进了林三酒的耳朵里:“……原来你还一直留着它?”
她没有工夫去管府西罗的反应。
当急剧流涌的色彩与细节,迅速构建出他十二岁的卧室时,林三酒早已扬手扔出了画册——事实上,她只是做出了一个“扔掉”的动作,因为记忆之境一展开,她就看不见画册了——全身意识力极速扩张,在身周上下张开了一圈包裹层。
连她也惊讶于自己的反应速度:记忆展开所需时间,甚至比一转念更短,她却在如此狭窄艰难的缝隙中,既扔掉了画册、又张开了意识力,最重要的是,她脚下一蹬大地,整个人就像火箭炮似的,笔直疾射向了Exod。
余渊跟她讲过,他是如何从屋一柳布置的飞船中逃出生天的,当时给林三酒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余渊用气体隔开了致命的云雾,那么她能不能用意识力,给自己创造出一圈与周遭世界的“隔离层”,让自己不会第二次被画册拉进去?
直到林三酒跃上半空,朝飞船纵身扑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奢望过自己真能成功。
然而下一个闯进意识与视野的,是观景台玻璃被她撞成了无数碎片似的月光,在暗夜中粼粼闪烁,仿佛一片朝苍穹爆发的湖水。
林三酒在地上一滚就跳起了身,玻璃碎片哗然倾泻下来;余光里,窗外没有什么卧室,仅有草地上府西罗一动不动的颀长侧影。
船体玻璃破裂了,但预想之中的警报声,没有从Exod的死寂中响起来。
“礼包!”林三酒不敢耽误,拔腿冲向了观景台大门。上一次与礼包分别时,他明明还坐在观景台里,此刻却不知道去了哪儿——“礼包!黑泽忌!有人在吗,听得见我吗?”
她的嘶喊声一波波回荡在走廊里,撞击出了片段式的回音,交迭着漂远去了。
沙莱斯系统不可靠了,她一边疯狂奔跑,一边将【意识力扫描】极速铺展开去——人在船内时,反侦察系统就失去阻隔作用了,顺利地将Exod地形中每一处都原原本本地描绘在了脑海里。
画册记忆是拖不住府西罗多久的,林三酒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被一个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手段拦住脚步;偏偏Exod又这么大,大得连【意识力扫描】也还没找到人影……
林三酒心脏猛然一撞,急急刹住了脚。
找到了,第一个人——在清久留与礼包打桌球的房间里,有人在!
她念头一起,转了个方向,以最大速度冲了过去。
过去多久了?一分钟肯定有了,怎么府西罗还没有出现在船上?
林三酒一肩撞开了房门的时候,房间内与两天以前几乎毫无二致——球台上摆着规整的三角形球框,几张沙发摆成了面对面的角度,大概方便人坐着聊天;边几上甚至还有一支汪着小半瓶红晕的酒瓶,与几个没来得及收走的玻璃杯。
仿佛只要她愿意,只要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她就能回到那一天,看见清久留与礼包打桌球——
脑海中仿佛有几块碎片,忽然“咔嗒”一声,扣上了。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角落里沙发上的人影,即使明知道她没有时间,脚下却怎么也加快不了步伐。
怪不得……怪不得当时她的反应会那么奇怪,她疯了似的,想将每一个人都紧紧攥住,吞吃、揉碎了,塞入体内的黑洞里,使他们永远也不会消失……
好像她潜意识里知道,再不做点什么,她就要失去他们了;再不做点什么,就要来不及了。
敏锐直觉的异常发作,原来是为了避免眼前这一刻。
所以,在遇见黑泽忌与离之君以后,敏锐直觉就偃旗息鼓,一切都消于沉寂了……并不是它恢复了正常,也不是警报解除了。
是因为不该遇上的人,遇上了,转轮和绞索滚动起来了,来不及了。
林三酒从脸上抹掉了一把湿凉眼泪,双腿颤抖着,慢慢地在清久留身前蹲了下来。
从房间门口看时,清久留似乎没有异状。
他臂肘拄在腿上,微微垂着头,身体以极轻微的幅度,一摇一晃,好像人在喝酒以后,被听不见的音乐节拍给推动了。
……如果她没注意到那一双眼睛的话,林三酒甚至会以为,他只是又醉了。
清久留的脸,无知无觉地被她抬起来,露在了灯光下。
曾经好像盛着海面星光一样的眼睛里,此刻是两个充斥着眼眶的深深黑洞。
不……不是黑洞,他没有被掏走眼睛,林三酒心中骤然一松,但随即又意识到,现实恐怕不比被掏走眼睛好多少。
“清久留?”她颤颤叫了一声,捏着他的下巴,叫他微微张开了双唇。
一片漆黑。
好像有凝固的黑夜,正从他的大脑深处,一点点向外四散,充满了眼眶骨;又缓缓地盘旋着,流进了骨头和血肉里。黑暗游荡时,微微推动了清久留的身体——就像是皮囊下已经不存在“人”了,只有虚无的、海波似的黑暗。
他听不见、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外物,仿佛一个在黑夜中投降于绝望的人,沉浸在体内最深处浮起的黑暗里;林三酒将手轻轻压在他的颈部动脉上,温热的跳跃一下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越来越凉。
……府西罗的“能力领域”,竟然可以从一个人体内生出来。
清久留不是唯一一个吧?
船上的人,礼包,波西米亚,余渊,大巫女……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相似境况里吗?
林三酒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站起身。脚下好像生了根,必须要用切断血肉的决心,才能切断根,才能迈出步子,离开无知无觉的清久留。
假如……假如必须要看着朋友们一个个地……
那或许让她死了,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世界凌乱死寂,就连意老师也因为之前的损伤而无法成形了。在嗡嗡的、虚飘飘的混乱思绪里,林三酒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一个念头。
余渊,她必须要先找到余渊。
只有先救下余渊,强行令Exod升空,她才有可能保住船上的人。
之前敏锐直觉异常发作的坑,填上了!维度裂缝的坑很早就填了呀,谜底是洋葱宇宙嘛,不过现在还老能看见人问。也不怪你们,我挖坑和填坑之间,确实是隔了有点久……
PS:估计大家现在更讨厌府西罗了吧?其实花笔墨写的主要角色在我看来都跟儿女一样,分工不同,但是我都喜欢(。目前相当于幺儿要杀全家吧。
再PS:所以云酒车对我来说,就好像有人跟我说,你儿子女儿搞在一起了。
又PS:出现CP时当然心态不同,比如樱水岸是我用生女婿(?)的心态写的。乔元寺是亲闺女。
2394 藏起的一线意识
【意识力扫描】很快就在林三酒脑海中,标记出了每一个人的位置——尽管她不知道,那些一动不动的人形映像都分别代表了谁;但其中有一人正在驾驶舱里,是余渊的可能性很大。
“余渊!”
砰然一声,林三酒撞进了驾驶舱门后,几步扑入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叫道:“你在这里吗?”
驾驶舱占地宽广,操控台、器械、箱柜和座位又多,她一时竟没看见有人,只能按照脑海中的扫描图景,快步朝那一个人影走去,又喊了一声:“余渊!”
在走过操控台时,她忍不住飞快瞥了它一眼。
驾驶星舰需要专门技术知识,她没有系统培训过,以往都是通过沙莱斯开启Exodus航行的;如今沙莱斯系统被入侵了,不再可靠,只有余渊才能人工夺取控制权,覆盖一切沙莱斯系统的命令……
至于夺取飞船控制后,是否真能按她所想、顺利逃掉,此刻看来几乎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总之试一试的前提,是余渊;但是,余渊在哪里?
【意识力扫描】中的人影,应该就在眼前,站在接驳线柜门口才对,林三酒左右看了两圈,目光撞进空荡寂静的幽暗里,耳中是自己仓皇短促的呼吸声。
没有人,除了她,驾驶舱里没有人。
她再次收起、展开【意识力扫描】——同样一个人形映像,再次从原处浮了起来;从位置上来看,林三酒一伸手,就能碰到人了。
……人呢?
难道府西罗的能力领域,可以将人消失不见吗?
林三酒刚要伸手,又顿住了。卡片库里效果平平无奇的物品很多,她随便叫了一张,解除卡片化,一支拐杖模样的红木杆子就探进了前方空气里——它笔直地穿过光影和空气,“咚”一声,抵在了接驳线柜的门上。
怎么会连物理意义上的“存在”都消失了?
意识力察觉了他,那意识力是否也可以抓住他?
念头升起的转瞬之间,丝丝拉拉、粘稠僵硬的意识力就被挤出了指尖。林三酒忍着脑海深处的异样难受,将意识力也像红木拐杖一样探入前方——意识力越探越远,直到好几秒钟以后,她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就算碰不到人,意识力穿过空气后,也早该碰到柜门了;可是她清楚地感觉到,意识力依然在一直不断地往前伸,好像前路无穷无尽,就算将所有意识力都填进去,恐怕也未必能触底。
眼前究竟是什么东西?
林三酒将一声怒吼咽回灵魂里,血液一阵阵冲着脑门,冲动之下一迈步,就走进了人影所站立的地方。
……什么也没发生。
那个能力领域,没有将她也拉进去。
余渊一定被困在里头了,尽管林三酒不知道困住他的究竟是什么,但一定与意识力有关,而且一定是她连理解都困难的复杂手段。
她连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破解?
船上对意识力了解最深的,无疑是大巫女;但问题是,她还有时间吗?
从她逃入船上以来,最少也过了三四分钟,可是府西罗依然无声无息,任她奔走呼喊,好像全不在乎……他不可能被画册困住这么久,唯一一个林三酒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府西罗希望她能亲眼看看大家的境况。
只有这样,她才能积攒足够的绝望。
他放任自己在飞船上,如同困兽一样奔跑嘶喊,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地沉没……是为了让她绝望;可是那又怎么样?
林三酒也不知道府西罗能不能看见她的模样,但她跑向驾驶舱门口时,在快要冲进走廊灯光之前,猛一低头,抹掉了脸上泪痕斑驳的狼狈。
世上没有绝境,没有——哪怕府西罗与她相比的差距,像天神与小鱼,她也要用头撞出去,撞进大海里。
只要他稍抬一抬手指,没有立刻将她按死,而是给了她一条缝隙的话……她就要战斗下去,利用这条缝隙,破开一条生路;府西罗要的“绝望”,就是她的机会。
你就看着吧,你看看我究竟会不会达成你要的绝望。
【意识力扫描】里外,Exodus都安安静静。
除了自己之外,其他每一个人的人形映像,都像是幽暗冥世中被固定住的魂灵,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大巫女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医疗舱的扫描图里,有一立一伏两个人形映像,应该正是大巫女与皮娜。唯一令林三酒稍生疑惑的,是其中一个人影正伏在另一个脚下,仿佛在向她祈求性命一样。
林三酒不知道医疗舱里发生了什么,只能一遍遍催动双脚,拼命奔跑——医疗舱与驾驶舱之间相隔甚远;她在穿过了半个Exodus之后,却在一处大厅里猛然停下了脚步。
脚步声擦拽在地面上,沙沙作响;从大厅一侧走廊转角以外,一步步梦游似的,逐渐出现了一个身形摇摇晃晃的影子。
“……波西米亚?”林三酒看清时,颤声叫了一句。
波西米亚目光空空洞洞,仿佛心神都被禁锢在另一个林三酒触摸不到的世界里了;但是她却似乎能感觉到林三酒的存在——在经过厅门时,她毫无征兆地忽然一拧身体,双脚一个趔趄,在差点摔倒之前稳住了身子,随即又一步一步,直朝林三酒走来了。
“波西米亚,”林三酒慢慢地迎上一步,低声叫道:“你……在找我吗?”
刚才她离得还远时,【意识力扫描】中的波西米亚一动没动,现在却好像受她气味吸引一样走过来了——即使波西米亚表面上丝毫无损,林三酒却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电影里才看过的丧尸。
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了……当务之急,是大巫女和余渊。
林三酒心里什么都明白,脚下却一动也不能动,好像身体拒绝离开波西米亚,拒绝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浅蜂蜜似的眼眸抬了起来,波西米亚直直地用眼睛对准了她,张开了嘴巴。
“……救我,”她嘶哑地说。
仅仅两个字,好像就快要将林三酒的身体击穿了;她一直苦苦抵挡在外的暴风,冲碎了已经摇摇欲坠的理智。
假如将她拉入怀里,就能把她保护起来,就好了。
“你怎么了?”林三酒颤声问道,“你怎么还有意识?”
波西米亚却呆呆站着,并不回应了。
“我该怎么救你?”
波西米亚一动不动。
“你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让你在他的能力领域中保留了一点意识?”林三酒再也忍不住了,将谨慎小心全都忘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急急地说:“是什么?哪怕你只转一下眼睛,给我一个暗示……是你的能力吗?是你的意识力?还是物品?”
仿佛是她过于急切而产生的幻觉,在最后两个字“物品”出口之后,波西米亚僵直沉重的睫毛,却忽然极轻微地颤了一颤。
“是物品吗?”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深处那一个质疑她正在浪费宝贵时间的小小声音给压了回去。“我猜得没错吧?”
波西米亚的睫毛,这一次却不再眨了。
当林三酒伸出手,从波西米亚手腕上划下来了一只容纳镯子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当然说服不了府西罗,不可能让他放弃计划。
因为支撑着他行动的、作为他执念燃料的,并不是理智、逻辑或可行性;只是一个偏执疯狂的希望。
跟她现在一件件拼命翻找波西米亚物品的行为,又有多大区别呢?
她希望自己收到了波西米亚的暗示,于是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看见了睫毛闪烁,还是说,那只是一个幻觉。
找完的镯子,“当啷”一声跌在地上;林三酒焦虑之下,朝厅门走廊扫了一眼。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天知道府西罗会在哪一秒上,忽然认定她足够绝望了,于是轻轻朝Exodus抬起手……
她是在浪费时间吗?
波西米亚直直地望着她,在那双空洞洞的眼睛里,微微地,就像水面上被渐升明月照亮了似的,波动起了碎片似的水光。
一颗眼泪慢慢滚出眼眶,瞬地跌落下去了。
不可能丢下她的吧。
“对不起,”林三酒低声说,“我会救你,我会救你……无论找多少个道具,我都不会让你走……”
她正要去拿下一只镯子的时候,忽然顿住了手。自己刚才的话,却像一把扳手似的,从透不过气的昏暗里隐隐撬开了一条缝隙。
不对,如果保住波西米亚一线意识的,果然是个特殊物品,那么它现在一定不在容纳道具里——它应该正在生效中。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生效中?
一旦有了精确目标,林三酒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从波西米亚身上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小物件里,准确地找出了一根系在一束发辫上的草绳——这个东西,她太眼熟了。
当初波西米亚强行将林三酒一起带入意识力星空的时候,用上的就是这条草绳。
这章看似没有发生太大起伏,怎么这么卡啊!!我要死了,每天都是天亮才睡,睡也睡不了几小时……这一段看着大家沉没在能力领域里的情节,虽然必要,但写起来也不开心,我估计看起来也不开心,要么咱加个速吧
PS:上次要来了很多推荐,让我收集了一个表,真开心啊。我再问一声,朋友们有脑力战作品推荐吗?我最爱诈欺游戏,但好像找不到比肩的?
2395 林三酒的计划
细草绳匆忙凌乱地缠绕在一绺卷发上,没系牢,被发卷给险险地托住了。
如果它没有及时生效,一定早就滑下去了;当初留给波西米亚反应的时间,短得连打一个结都不够。
波西米亚把心神藏进意识力星空了?
林三酒对于意识力的了解,远不及波西米亚,更不明白她是怎么藏在意识力星空中,却依然拖着身体行动的——她过去以为,以后总有大把时间,向波西米亚和大巫女慢慢请教;却从没想过,她们也许在突如其来某一个晚上后,就没有以后了。
“我该怎么救你?”林三酒低声说,“我把意识力注入它,能拉你出来吗?是的话,就眨一眨眼,好不好?”
波西米亚似乎又一次迷失在了茫茫虚空里,几秒钟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这样?
还是,她已经没办法回应了?
将意识力注入,是林三酒唯一一个能想到、能做到的事;除此之外,她也没有第二个方法了。
当然有风险——可是此时此刻,她难道还有不冒风险的奢侈吗?就连瞻前顾后,也是犹有余裕时的特权。
林三酒想了想,先叫出了一张卡片。
她不知道即将遇见什么样的危险;在做好了一点聊胜于无的准备以后,她为波西米亚抹去了脸上泪痕,将手指插入她的卷发里,握住草绳,闭上了眼睛。
意识力注入的一瞬间,她仿佛突然被抛入了一道滑梯。
伴随世界一层层地不断漆黑下去,滑梯急速下跌,一路坠入无法想象的深处;她变成一颗无法自控的圆球,在滑梯中翻滚撞跃,好像后半生会一直跌坠下去,永远不会停止。
“波西米亚!”她不知道自己真喊出了声,还是仅仅在意识中叫道:“你在哪里?”
黑暗滑梯仍旧在盘旋向下,无穷无尽,除了好像连心脏都会被撞破的失重感,林三酒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这里难道也是意识力星空的一部分吗?既没有星辰,也没有光亮,只有脚下不断张开的深渊。
“波西米亚!”
她也是这样跌入深渊的吗?但是林三酒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这样一路坠落下去了,否则她的神智或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抓住,”她在脑海中拼命对自己下命令,“张开手,抓住——”
抓住什么都行,只要能停下。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迎面撞了上来,林三酒下意识地紧紧将其抓住了;冲力来势不减,好像要把她的灵魂撞成碎片一样——当林三酒后背重重跌在地上的时候,她听见自己从喉咙里低低地痛呼一声,视野里光与色在一片模糊中旋转着,渐渐重新稳定成了熟悉的飞船大厅。
“你没事吧?醒了可真是太好了。”人生导师从一侧探出脑袋,满脸不安。“我看你样子好像不太对劲,就按你说的,硬把你的手拽下来了……天知道突然拽下来有什么后果,诶呀害我这一颗心悬的。”
林三酒来不及回应他,抬头一看,登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箭步扑了上去,正好将跌倒下来的波西米亚给抱在了怀里。
“是有什么东西给我撞出来的,”她抱住波西米亚,感觉后者的呼吸心跳似乎还正常,这才抽空对人生导师说:“现在外面不安全,你赶紧回卡片库。”
“费用——”
“我活下来给你,”林三酒立起眉毛,向他伸出手,喊道:“我要是活不下来,东西都是你的!”
“知道了,”人生导师把肩膀往她手掌里一送,在变成卡片前最后一刻,还咕哝着:“着什么急呀……”
林三酒手掌一翻,卡片消失了。
怀里的人,忽然稍稍一动。
“波西米亚?”林三酒一怔,几乎有点不敢置信。
她刚要低头看,就听臂膀间响起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嗯?”
即使仙乐也不会比这一个字更叫她振奋狂喜了;仿佛血液都被咕嘟嘟地给煮开了,林三酒被一阵一阵的晕眩推着,颤声问道:“你……你恢复了?”
波西米亚睁开眼睛,慢慢转过身,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地上坐直了。
她有点不知所措,望着林三酒,脸上还残留着惊惶和恐惧的余影,低声问道:“是你?你真的……把我带回来了?你做了什么?”
林三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张开双臂,死死将她按进了怀里。
“我也不知道,”她将脸埋在波西米亚的卷发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的气味,声音含糊了:“我被拉进了黑暗里,一直往下跌,一直在叫你,然后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撞上了……”
“是我啊,”波西米亚抬起手,小心地回揽住她的后背。“我听见有人呼唤我……我就拼命地往有声音的方向走……发生了什么?”
这一句问,顿时叫林三酒激灵一下,重新被唤醒了紧迫。
“是府西罗,”她知道来不及解释离之君就是府西罗了,只能告诉波西米亚一个最简单的梗概:“他太强大了,每个人都被他的能力领域困住了。我现在要去救醒大巫女和余渊,这是唯一一个让我们从府西罗手里逃掉的办法了,我无论如何也得试试——你能站起来吗?”
“府西罗?他是什么时候……”波西米亚使劲揉了一下额头,在林三酒连连几次“过后再告诉你”的回答后,她也不再追问了,撑着地板,手脚发软地爬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她脚步虚浮,勉强着不肯放慢速度,跟在林三酒身边,问道:“为什么救了余渊和大巫女,就能救下所有人?”
“余渊被困进了某种跟意识力有关的领域里,”林三酒回头扫了一眼,感觉波西米亚的意识力造诣可能还不够,救不出余渊,但是到底没敢把话直说出口:“那个——好像只有大巫女能救他出来。”
“为什么要优先救余渊?”波西米亚问道,“他的战力……”
医疗舱就在前方不远处了,遥遥望去,似乎没有被锁死——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是因为战力,”林三酒匆匆答道,“我需要他从沙莱斯系统手中,强行夺过对飞船的控制权,只有让Exodus升空,我们才有一线希望逃走。”
“升空?”波西米亚好像也渐渐重新和身体合拍了,脚下加了速,边跑边问道:“可是飞船不是没有燃料了吗?”
“没有足够能维持正常航行的燃料了,”林三酒头也不回地说,“可是你看,我们不是仍然有维持灯光、气压、气温等系统的动力吗?只有余渊知道该怎么夺过控制权,将所有系统切断能源,把能源转入引擎系统里去……”
“那也走不了多远吧?”
“不用走太远。你记得我从【医疗空间】里拿了不少东西吧?”
林三酒何尝不希望Exodus能一口气升入太空,但是眼下局势里,这个不大牢靠的办法,却是唯一一个逃亡的可能性了。
“离这儿不远就是海,只要Exodus能落进海里,有一个物品,或许可以在海下帮助飞船推进……府西罗再厉害,还是个人吧?”
波西米亚刹住了脚。
她竟连一点预兆、一丝惯性都没有,突然直直停在地上,反手握住了林三酒的胳膊——林三酒措手不及,差点被她拽得朝后倒下。
“……怎么了?”
波西米亚的浅蜂蜜色眼睛,正直直地望着她。
“波西米亚?”林三酒试着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
“抱歉,我不是波西米亚。”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神色很陌生。“我是这具身体上,第三段生命的主人,也是‘身份’之一。”
……ta-da。你们看,没有脏话的波西米亚,就真·不是波西米亚……
PS:我可是要累死了,终于周六了,我自由了!
再PS:诶,说来也很奇怪,可能因为末日接近完结,对于新书的设想一个劲儿地往外冒,虽然现在还没有从水晶球里找到主角,不过居然连新书简介都有了(顺序不太对啊)(我在水晶球里看遍九千世界,想知道下一本书的主角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