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香坊客
“姑娘,今日将军又来香坊了。”
阿笙去香坊视察的时候,掌柜告诉她道。
“又?”阿笙道,挑了挑眉。
“是啊,咱们香坊不是有品香的服务么,将军几乎每日都要来这里坐上一会儿。”品香是香坊的一个特色,客人们可以来香坊包一间小包厢,在里面燃上自己喜好的香,然后或议事,或休憩。
因着这些燃香都是香坊自己独制的,在外头买不到一样的,所以这项服务还是颇得雒京权贵们的青睐。
阿笙点了点头,裴靖阑来这里这么多次,恐怕是想要见自己一面,而且看这架势,自己如若不去见他,他就要长期待下去了。
虽然他也是花着钱来的,但是阿笙还是不愿他终日在自己的地盘上出现。
“带路吧,我去见见他。”
裴靖阑所选的包厢,是长廊尽头的一间,因为最靠里边,所以也是最安静的。
阿笙抬手缓慢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子嗓音——
“何事?”
他的声音一如过去那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阿笙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
“是我。”
裴靖阑的本领她清楚,她相信他不会不记得自己的嗓音。
果然,里面的男子又慢慢开口道:“请进。”
阿笙推开房门,里面传来一阵淡淡的、熟悉的香味,既不馥郁,也不香甜,正是她新做的那款香水,也是裴靖阑自己订做的那一款。
她掩上门,回过身来时扫了一眼角落的熏炉,那是特制的一个小炉子,里边散发着无色的熏香。
“没想到定远将军每天都这么得闲,能够光顾我的香坊。”
阿笙的视线移向正前方,素净的屋子中央,一男子背对她盘腿坐着,因着屋子里头的温度高,他仅仅只着了两件衣服,宽阔的肩背透过单薄的衣服有力地笔直挺着,里头透出潜藏着的爆发力。
他真的不同于以往了,多年的战旅经历将他磨砺地更加出色,像一柄锋利的宝刀,藏锋于鞘内。
“来这里静坐,也是休息了。”裴靖阑平静道。事实上他军务繁忙,每日也只是处理完事情以后,才抽得出时间过来这边。
不过他承认,一开始他只是单纯想让阿笙明白他的用意,不过慢慢的,他是真心喜爱上了这样的休息方式,在这里静坐,能让他一直紧绷的心神得到良好的放松。
“将军还是直言吧。”阿笙淡淡道,“在阿笙这里,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裴靖阑这才微微侧过头来看她,“没什么,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罢了。”
“那么多安静的地方你不去,为何偏偏选了我这香坊?”阿笙却是不信的。
“我已经没有多少个安静的地方可去了。”他终是转过身来,直视阿笙道。
阿笙一愣,从裴靖阑的眼底,她看到了一抹淡淡的疲惫。
“将军何出此言?”
裴靖阑垂头沉默了一下,“近来,家中有事逼得急了一些。”
阿笙不是很明白。
“家中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裴靖阑只得委婉地解释了一下,“而我并非是心甘情愿的。”
阿笙一下子便想起了殷和郡主来,她嘴角一扯,问道:“所以将军这是来我的香坊避难了?”
裴靖阑顿了一顿,慢慢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吧。”香坊的确是他的好去处,现在他都会在这里待到夜里关门才回去,这样一来也的确省了很多事,至少殷和不能在宫外逗留到这么晚,而且那个时间点裴老夫人也睡下了。
阿笙的眼里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她没有想到殷和竟会是这么的……额,热情?
“不过将军近来来得委实频繁了些。”阿笙还是道,定远将军天天都光临香坊,其他人看了保不准还以为她这里有什么原因在呢,徒惹眼光。
“姑娘开门做生意,难不成还分人不成?”裴靖阑眉头轻皱。
“非也,只是我害怕到时候会有流言传出来。”阿笙抱臂道,“而且我为坊主,亦是姑娘家,若是殷和郡主知道了将军每日必至此处,那我可平白成了郡主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以为阿笙姑娘并非是在意这些流言之人。”裴靖阑刚毅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在他看来,阿笙能开得了这样一家香坊,还经营得如此好,甚至结交到了不少权贵,那她定不是没有背景与手腕的人,不会连一些子虚乌有的流言都应付不了。
阿笙看着裴靖阑的表情,猜也猜得到他的内心想法,不过这是一回事,然而她不待见他又是另一回事。
“阿笙只是觉得有损将军清议。”她道,却在心里哼了哼。
“清者自清。”裴靖阑淡淡道,“郡主那边不必理会。”
阿笙看着他有股抑制不住翻白眼的冲动,殷和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当然不在乎,而且你还巴不得她误会了才好吧,让她知你品行不好心生悔意。
然而据阿笙对殷和的了解,那殷和对事情都有种近乎偏执的想法,她可不是个会轻易放手的人,这一点从以前殷和总想与她在琴棋书画一较高下,就可见一斑。
看着裴靖阑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阿笙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她以前可不知道裴靖阑还有这样近似无赖的一面,她现在可不想与他有过多的交集,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的小动作半点不落地落入了裴靖阑眼中,今日阿笙原只是来随便探看一下香坊的,因此也没注意要戴上帷帽,而且她现在在雒京也没有遇到什么人是能够识破她身份的,于是她也就越来越放松,习惯于不戴帷帽了。
孰不知她的动作与神色落入了裴靖阑眼里,让盘腿而坐的男子心下又是一阵恍惚。
在这瞬间,他真的觉得面前的阿笙与长安公主非常神似。
阿笙揉完了眉心,抬眼看到裴靖阑有些发怔的模样,心里头暗道了一声糟。自己最近好像被蒋离宠得太过了,已经被他卸下了面无表情的冰冷面具。
此刻在裴靖阑面前,她才惊觉自己近来竟是鲜活了那么许多!
“咳!”
她装模作样地掩唇咳嗽了一声,收起了所有表情,拉回了裴靖阑的思绪,“将军在出什么神呢?”她面无表情地问道。
裴靖阑回过神来,看到又恢复了淡漠神情的姑娘,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垂下了眼。
“无甚,只是依稀想起故人罢了。”
阿笙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眸色陌生。
裴靖阑的笑容有些勉强,他看着面前的青裘姑娘道:“不知我有没有跟阿笙姑娘说过,你的神态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哦,是吗?”阿笙冷淡道,“不过看将军的表情,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将军还是不要多想了。”她没有心思听裴靖阑提起那些往事。
裴靖阑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无意,他又回转过身去,微微闭上了眼,“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姑娘若是出去,请替我掩好房门。”
阿笙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何竟忽然觉得添了几分萧索。
她没有再看,关上了门。
“胡大人那边还是老样子,来来去去就只会说那几句话。”
蒋离今日探过胡家以后,叹了一声。
阿笙坐在灯下,朝蒋离扬了扬手中的信笺,“我要查的消息也传回来了,瑶花说,她与朔风已经把整个雒京仔仔细细地彻查了一遍,连禁军、巡检营等的侍卫花名册都想办法探看到了,确实没有我们要找的那个吴用。”就算有叫吴用的,他们都已经去一一核对过,真的仅仅只是恰巧重名罢了。
“那就可以肯定,这个‘吴用’确实是个假名字了。”蒋离道,“现在我们可以用一个蠢办法找人,那就是把皇帝的亲信都揪出来,再一一排除,虽然这个法子有可能有漏网之鱼,但是总比无计可施来得好。”
“可是排查到最后,我们要用什么办法确定‘吴用’呢?”阿笙蹙了蹙眉,“除非那个‘吴用’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空气里安静了一下,他们都知道,此时唯一与‘吴用’接触过的胡大人,他已经疯了。
“你还有没有什么偏门的法子,可以让胡大人开口说当年的事?”蒋离知道阿笙有奇遇,她身上素有稀奇古怪的法子,正好比那些异香,还有她那时候乌金细链花苞里的玩意儿。
“就算有,我也施展不了啊。”阿笙苦笑道,现在各方势力盯胡大人盯得紧,就连蒋离那么厉害的人,都只能只身前去查探,她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混到胡大人跟前。
“那就是说你有了?”蒋离眸光一亮,握住了阿笙手臂道。
“我得先看看胡大人究竟糊涂到什么情况才行。”阿笙沉吟道,她也不是神医,有些法子也不知道当不当得用。
蒋离听了以后,考虑一下道:“你那日不是跟我说,穆先生有眼线在胡大人身边么?”
阿笙颔首。
“那行,这件事我去找穆先生合计一下。”蒋离眸光一动道。
“蒋离,穆先生他……”阿笙突然道,欲言又止。
蒋离瞄了她一眼,知道她忧心的是穆先生背后的身份与势力,他拍了拍阿笙的肩头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他没有阿笙那么多的思虑,既然穆先生救了他们,那他对他们就不会有恶意。
至于人情这种东西么……在不知道穆先生的所图之前,还很难算得清楚吧?
又过了几天,太后那边很快就查妥了荆州的消息,那日早朝,她不邀而至,一身妆容首先让所有的文武百官们都大大吃了一惊。
本以为在这样庄重的场合,面对朝廷百官,太后娘娘应该是打扮隆重,尽现太后威仪的,可是当这个早已年过半百,却风姿尚存的女人出现时,她竟是一身孝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发间、身上不见任何饰品。
“母后这是何意?”
澹台瀚哲站了起来,紧紧注视着大殿门口朝内缓步行来的妇人。
将近五年未见了,母后还是当年的母后,面容竟未有太多的衰老。他原以为,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即使前些日子她忽然又出乎意料地回宫了,然而这对母子也是未曾见过一面的。
太后一身孝服地站在殿中,纵使身上别无旁饰加身,仍然气度雍容华贵,“哀家是来替我东朝子民行孝的。”
澹台瀚哲皱紧了眉头,不明白这太后又是耍的哪一出,不过她为母,他为子,如今母亲站于阶下,他总不能继续站在阶上俯视她。
百官见着皇帝步下台阶,慢慢行至太后娘娘面前,皱眉问道:“不知我东朝子民何哀之有,母后竟要为他们披麻戴孝?”
太后轻笑了两声,然而百官却从那笑声里听出了讥嘲,“荆州上百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然而皇帝居然还要来询问哀家何哀之有?”
“荆州之事,朕的特使早已回来禀明,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地方没有收成而已,朝廷也早就派下粮食赈灾,如何至于母后说的地步?”澹台瀚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两道眉毛之间行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如此听来,皇帝的特使真是耳聋眼花啊!”太后毫不留情面地讥讽道,她一甩袖子喊了一声,“来人,传证人觐见!”
她的话音刚落,殿门口便进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两个内侍模样的人,他们身后跟着数名衣着褴褛的百姓,走在最后的一人身着官服,看着像是一名地方上额官员,只是唯一突兀的地方,是他手上戴着的镣铐。
那一行人来到皇帝与太后面前,全都跪倒在地,尤其是那几名衣不蔽体的百姓,他们的表情又是激动,又是敬畏,这一跪下去,眼泪竟然是先流出来了。
澹台瀚哲见了他们蓬头坎面的模样,心里有些嫌弃,埋怨宫人竟不知先带他们去沐浴更衣。
而太后的目光落到那几人身上,则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软,不过下一刻,她就转头看向了当先的两名内侍。
第122章 入胡家
“他们是哀家特意派往荆州的探子,孙福、刘毅,你们先来给文武百官好生讲讲你们一路上遇到的情况!”
就在早朝起了轩然大波的的时候,宫外,阿笙正由着芹姨给她易容。
揽镜自照,雕花铜镜子里,原本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子,在“鬼手妖姬”的妙手下变成了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妪。
“还有半个时辰,那位负责胡家厨房采买的老妇人就要回来了。”蒋离站在窗前,抬头看了看天色道。
“马上就好了。”芹姨给阿笙做最后的修整,又拿了垫子塞进了她后背的衣服里,“那位老妇人的身姿有些佝偻,姑娘别忘了装。”
阿笙颔首,“希望这一次能让胡大人的情况有些好转吧。”不然她就要再让蒋离扮一次鬼魂了,用同样的法子再激一激胡大人。
“放心吧,姑娘只要让他闻了这迷香,我保准他会乖乖回答姑娘想知道的一切的。”与阿笙的担忧不同,芹姨眼底没有一丝半毫的紧张,语气淡定。
蒋离的目光在芹姨脸上转了一圈,不期然地问:“芹姨看来十分确信胡大人会开口?”
芹姨手头的动作一顿,然后抬起脸来朝蒋离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我们新制的药粉,效果都是经过验证的。”
蒋离收回目光,脸上的神情不置可否。
临出门前,芹姨将香囊交给阿笙,里面装的就是组织新研制的药粉了。
阿笙接过,在蒋离的协助下飞快地到了胡家,在临近胡家的一条暗巷里,一个面目不起眼的男子站在那儿,他的脚边有一老妇靠墙坐着,人事不知。
阿笙的眼神在那不起眼的男子身上扫过,便听蒋离介绍道:“这是穆先生的放在胡家的人。”
男子朝阿笙微微点了点头,身形一纵,两下翻上一旁的高墙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们了。”蒋离道,又上下打量了阿笙几眼,这才迈步走到暗巷口观察了一会儿情况。
“胡家附近密探很多,你千万要小心。”蒋离回来叮嘱道。
“嗯,我会的。”阿笙说完,微微驼了背,面上表情同时一变,登时周身气度都不同了。
蒋离有些意外又有些赞赏地看着她,没想到阿笙还能有这般模仿人的本领,不过其实这些东西对阿笙来说只是基本功,是莫叔当年教她的逃生办法之一。
阿笙拎起那老妇人手上原本提着的篮子,调整了自己步伐的频率,学着那老妪的模样从暗巷另一边出去,再绕到过胡家侧门的小巷道,敲了敲门。
门开了,里面的仆从只是略略扫了她一眼,就放她入内了。
胡家的光景想比于阿笙之前来的时候,显得颓然了许多,这是与胡大人的身体状况相关的,而且胡家本就不是富裕之家,为了给胡大人筹集诊费与药费,胡夫人把家中能辞退,能发卖的婢子小厮都打发走了,还当掉了自己的许多首饰。
此时胡家的厨房里,就只剩了一个厨娘还在那忙活。
“哎,冯妈,你可算回来了。”那个厨娘一抹额头上的汗,见到阿笙扮演的老妪过来,面上的神情喜出望外。
阿笙放下手中的篮子,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左右瞧了瞧,“怎么了吗?”
那厨娘因为正忙着,她只看了阿笙一眼就回过头了,完全没有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妪已经换了一个人。
“那灶上温着一碗药,你看,厨房就剩我一个了,我这不正忙着给各位主子准备午膳么。”厨娘往小灶的方向努了努嘴,手上的挥舞菜刀的动作不停,“冯妈你能不能帮我把那药端给老爷喝?”
这话正中阿笙下怀,她正愁没机会光明正大地接近胡大人呢。
“我晓得了,我这就端过去。”
胡大人已经疯魔许久了,现在胡夫人与胡三小姐只会每日早午晚来看他几回,只有一个小厮一直陪着他。
“哎呀!”阿笙饰演的冯妈进了内屋以后,看着汤药轻呼了一声。
“怎么了冯妈?”那照顾胡大人的仆从见状不由问道。
阿笙放下手中的药碗,像个乡下婆子一般甩手拍了下自己脑门儿,“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把药端来了,却忘了拿汤匙,这下老爷可怎么喝呢?”
那个仆从也犯了难,以胡大人目前的情况,想让他一口气就着碗喝光药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一勺勺地慢慢喂,也得半哄半逼的。
“啧,这可怎么办才好呢?”老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那赶紧回去拿啊!”仆从道。
“要不还是你去吧,你们年轻人手脚比我快。”老妪转了转眼睛道,“不然等我回去厨房拿了汤匙再过来,老爷的药就该全凉了,这大冬天的……”
“成!”那仆从一拍大腿道,“那冯妈你在这儿替我先看着老爷,我去去就回。”
“哎,好嘞!”阿笙应道,然后那仆从便撒了脚急匆匆地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根据接下来的计划,这仆从会遇到穆先生的人,然后就此被耽搁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这就给阿笙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事不宜迟,阿笙从怀里头掏出了香囊,打了开来,是堆白色的粉末。
芹姨没跟她说清楚,阿笙也不知道要用多少的量才合适,万一到时候这量用多了,那小厮跑腿回来被他发现异样怎么办?
思前想后,阿笙只取出了一半的分量用了。
“胡大人,你还记得你在嬴王身边都是做什么的吗?”阿笙看着胡大人吸入了那药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了一个问题。
“我……我是他的幕僚。”胡大人目光呆滞着,看着阿笙喃喃开了口。
“嬴王被害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阿笙见胡大人乖乖开了口,心下有些讶异芹姨交给她的药粉效果,居然是这么的管用。
“我出卖了王府的地形图,给了吴用。”胡大人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
“这个‘吴用’,真实身份是什么人?”她又问道,目光犀利。
第123章 有颗痣
“不就是吴用么……”胡大人听了阿笙的这个问题以后,似乎有些迷茫。
阿笙看了他这个反应,想来胡大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有‘吴用’这个身份的人存在,而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那这个‘吴用’,他有什么独特的特征么?”阿笙不死心地追问道,眼里闪动着期盼的光。
胡大人嘴唇喃喃蠕动着,沉默了许久,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事情。阿笙也不催他,耐心地等着。
“啊!”胡大人忽然大叫了一声,“他手臂上有一颗痣!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阿笙见状先安抚了一下胡大人激动的情绪,接着耐心问道:“是在手臂上的哪个位置?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胡大人毫不迟疑地答道,看着阿笙的眼光有些得意洋洋的,似乎是小孩子答对了问题,等着大人们的奖赏一般,“左手手臂内侧!我看到他洗手了!”
这么说来,这个‘吴用’是在洗手的时候,撸起了袖子被胡大人看到了。
估摸着那个替她跑腿的小厮就该回来了,阿笙又抓紧时间赶紧又问了几个问题,确认清楚了当年嬴王被谋害一案中的一些疑点。
“今天你和我说过这些话,可不能告诉其他人哦。”阿笙哄胡大人道。
胡大人却“吃吃”地傻笑起来,没有回答她的话,看来药效的时间已经过了。
阿笙又重新问了胡大人,确认他不会胡言乱语今天的事了,才放下了心来。
待仆从回来以后,阿笙将戏做全了,这才寻了个由头又出了胡家。
“怎么样?一切可还顺利?”蒋离将一些手尾处理好,带着阿笙无声无息地回了蒋侯府。
“很顺利,胡大人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阿笙一边卸着妆,一边说道,“早知道组织新研制出来的药粉这么有用,我们也不必在这些天里挠破头了。”
随后,阿笙又把从胡大人处得回来的消息,转告了蒋离,尤其着重地说了‘吴用’左手臂内侧有一颗痣的事情。
“朝中文武百官众多,我可不能一个个地潜进人家府邸去偷看。”蒋离有些无奈道,偷窥人家手臂内侧这种事,除了在人家挽起袖子净手的时候,那就只有沐浴更衣时方便了,他总不能一个一个地去制造其他露出手臂的机会吧?
此外,半夜摸进那些大人房间的事情,他可不要干,雒京权贵生活糜烂,他不想看到什么脏东西。
“那我们就只得想一个能让百官都露出手臂,同时又顺理成章、不引人注意的法子了。”阿笙有些苦恼地敲了敲桌子。
傍晚,蒋老侯爷给阿笙与蒋离说了今日在早朝上发生的事情,阿笙松了眉头,这下好了,荆州的灾民总算有指望了。
“而且太后还要办一个宴席,邀请所有的内外命妇前去。”蒋老侯爷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说是要卖一些自己的饰品玩意儿,这可真是个聪明的办法。”他夸赞了一声。
阿笙掩唇笑了笑,现在众臣还不知道五皇子要出席呢,等这个消息一散播出去,想来当天一定能筹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赈灾银两。
“外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光明正大地看到百官的手臂呢?”蒋离随意地靠坐在椅子上,忽然问道。
蒋老侯爷一怔,随后反问道:“为什么要看百官的手臂?”
蒋离看了阿笙一眼,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于是蒋离才把胡大人说的话告诉了蒋老侯爷。
蒋老侯爷听了以后怔愣了许久,才慢慢道:“我就说胡大人怎么会忽然疯了,原来是你们捣的鬼……”
蒋离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们也不想的外公,谁知道他这么不惊吓啊,肯定是他做贼心虚到某个境界了。”
阿笙目光里头也有无奈与歉意,但与蒋离一般,独独没有后悔。
胡大人这是罪有应得的,他出卖了自己的主子,背叛了整个嬴王府,最后被害的人可不止是嬴王,还有行邸里头数百条无辜的人命。
如此不忠不义之徒,留他一条命都是非常轻的了。
“原来,嬴王竟是这样没的。”蒋老侯爷长声叹息着道,眼里闪过热泪的莹光,那么一位优秀的未来储君,那么一位光风霁月的青年,竟是死于这般龌蹉卑劣的手段。
可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所以我们现在要找一名左手手臂内侧,有一颗痣的大臣。”蒋离道,如果没找到,那他们再从兵营、暗卫里头下手。。
“等开年岁首到来之际吧。”蒋老侯爷沉吟许久,才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帝祭拜天地会带上文武百官,届时上香敬告天地,还需百官净手才可。”
“那岂不是很快了。”阿笙算了算日子道,“现在都十二月中旬了。”
“是啊,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就难了。”蒋老侯爷蹙着眉头道。
阿笙与蒋离都没有资格去新岁大祭,看来届时还得依靠蒋老侯爷的配合,易容混进队伍才行。
左右雒京中也暂时没有别的大事,蒋离此前又在重新调查廖府惨案,于是他叮嘱了阿笙万事小心,少出府走动以后,决定去一回廖家在颍川的阳翟老家调查一下。
蒋离走后没几天,太后办的宴席就开始了,太后还让其他各宫娘娘也拿出了自己的东西来拍卖,相信宴会结束以后一定能筹集到更多的银子。
裴贵妃也在众位娘娘的出席之列,有她与五皇子在场,花园里可是充斥着一种明争暗斗的氛围,众人皆可着劲儿的抬价,以获得太后、裴贵妃、五皇子的青睐。
“母后的法子,臣妾可是叹服了。”裴贵妃与皇后均坐在太后的左右下手,裴贵妃笑着与太后说道。
太后摇了摇头,叹息道:“若不是皇帝反对公然向粮商贴招粮公告,让外邦敌人知道我东朝如今国库空虚,恐酿大患,哀家何苦用这种方式筹备银两去买粮食。”
第124章 赈灾银
“金璎白玉簪,五百两——”
就在各位娘娘私语时,下面的乌衣太监唱道:
“还有要更高的么?没有那就属于侍郎夫人了!”
皇后见此价格,又瞄了一眼那白玉簪,也轻声对太后道:“一根簪子也能卖到如此高的价钱,若不是得了母后的妙法,如何能成呢。”
太后面上气色雍容,波澜不惊,她举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掀起的盖子遮住了她眼皮子底下的愉悦眸光。
不过是她年轻时的一件嫁妆,都能卖出如此高的价格……
太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下头园子里,好戏开场不过小半个时辰,那里多的是沉得住气的夫人小姐。
看来,今天大获而归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这些物事虽然尚算普通,但因着都是宫里头的东西,就算再差也比外头的成色好,手工精致,所以还是很快地就全部卖出去了。
毕竟,这些有钱的贵妇贵女们,她们并不缺这点首饰,来捧个场也是为了向太后以及宫中各位娘娘示好罢了,因而这一时间,还没有哪位娘娘会因其位份低而饰品遭到冷场的。
接下来就是一些稍显珍贵的首饰了,其实这一场原也并没有什么看头,但只因为贵妃娘娘在里头加了一串自己戴过的银链子,就引发了第一波小高潮。
“我出五百两!”
“七百两!”
“我一千两!”
……
此起彼伏的抬价声一个接一个地响起,皇后面色淡淡地转头,瞟了一眼裴贵妃,她靠在迎枕上,嘴边夹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对目前出现的情况早有预料,而且也对夫人贵女们争先恐后出价的表现十分满意。
皇后又看了太后一眼,太后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兴味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今日宴会发生的第一场小高潮。
皇后心里有些不虞,不过转眼一看到五皇子陪坐在一边的场景,今日的确不是适合与裴贵妃较锋芒的时候。
然而此时的太后心里,想的只是能筹集到的白银数目,那丫头给她出的这个主意实在是太管用了,只要能筹集到赈灾的银两,拉五皇子出来“坑卖”一下又如何。
你看,裴贵妃现在只不过在场中放入了一串普通手链都那么多人争抢,那等到后面的珍贵饰品亮出来时,岂不是能卖到天价?
果不其然,等到宴会结束时,太后命人统计今日所得,共计至少超过三十万两。
次日,太后又想了个法子召了阿笙入宫,当然,挡箭牌还是穆先生。
穆先生像上次一样随手抚弄了一曲以后,就带着琴童退到偏殿等候了。
“长安,还是你的法子管用啊!”太后看着阿笙,眼里闪动着欣慰的光芒,她对着阿笙夸赞了一番。
“谢皇祖母夸赞。”阿笙微微行了一礼,谦逊道。
“如今我们一共筹集了三十五万两的白银,你看看可能买到足够的粮食?”太后的身子微微前倾,问阿笙道。
阿笙稍微算了一下,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怎么,不够么?”太后见状问道。
阿笙连忙低头,轻声踌躇着回答道:“此次受灾的面积之广,牵涉的百姓之多,光凭这笔银子恐怕不能支撑他们度过灾期。况且,时下已经入冬,饥寒交迫,百姓们还需要官府的安置。”
顿了顿,阿笙又道:“我希望皇祖母能向皇叔进言,免除荆州今年的各项杂赋,以及未来三年的税收,同时派出专人前往灾区调查灾情的起因。尽快帮助当地的居民们恢复正常的耕种。”
“嗯,你言之有理。”太后认真地听了阿笙的话以后,颇为同意地颔首,又问,“那我们还需要筹备多少钱适宜?”
阿笙眨了眨眼道:“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多余的部分也可以用于改善当地的环境呀。”
“可是,还有别的名堂可以征集到款项么?”太后坐在金凤椅上,眉心蹙着,中间有一道细纹。
阿笙犹豫了几秒,作出了一副迟疑的样子,又赶在太后忍不住出声相询之前开了口,“其实……孙女偶然得知,京中世家大族,若是经营得好的,每岁收至少上百万两银子。”
世家大族底蕴深厚,有钱有权,因此才有浪荡子能够整日游手好闲,寻花问柳。
只是阿笙没有直言的,是这些世家庞大收入的背后来源,毕竟收入如此之丰,不是每个家族都是清清白白的。
这一点,相信同样出身高门大户的太后也能意会。
“所以呢?”太后抛出了三个字。
阿笙心里暗道皇祖母也是个聪明人,明明知道了她的意思,却还是要把这锅丢回到她身上。
她撇撇嘴道:“这些世家子弟可有不少人彻夜在东市醉生梦死,如果能把那钱顺理成章地拿到手……”
“哦?那你可有主意了?”太后好整以暇道,然而她微微前倾的身躯,以及微微用力抓在金凤椅扶手上的五指,却在不经意间出卖了她。
“不敢说是好主意,不过若有皇祖母与皇叔的配合,那就没有关系了。”
从大殿出来,阿笙走向就在隔壁的偏殿,准备叫上穆先生大家再一同离去,可是在殿前的长廊上,一人与她擦身而过。
阿笙的步子蓦然钉在了原地,她迅速回头,看向身后那个走入太后殿中的乌袍人。
“怎么了姑娘?”察觉到阿笙没跟上,前头带路的小太监回过身来。
“那个人是谁?”阿笙咬紧了牙齿,从唇缝里逼出了这句话。
“哦,姑娘说方才走过去的那位公公吗?”小太监也侧身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皇后娘娘宫里头的太监总管啦。”
啊,找到你了……
阿笙心中低语,眼里浮现了一抹杀机。
这人的身份,她早时也曾猜测过,要不是皇叔的手下,要不是就是皇后的手下。
不过都一样,到底是谁的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站在阿笙身前的小太监莫名其妙地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冬天真冷啊……
就在这时,前方左手边的偏殿门被人打开了,一抹如莲青衣现在门口,平静的视线落到了阿笙身上。
阿笙听见开门声,也重新回过头看去,原本周身浮现的杀气,在对上那双清清淡淡的眸子时,霎时烟消云散。
她垂眸,不语。
“走吧,不是要出宫么?”穆先生缓步走过来给她绑上了青裘上的绳子,他声音温和,仿佛方才阿笙身上那瞬间散发的危险只是错觉。
阿笙跟在他身旁,出了宫门上了马车。
琴童没有跟进车厢来坐,摆好太韵古琴后,他随着车夫一起坐到了外面,将车内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穆先生此时坐在阿笙的对面,两人中间的小火炉上煨着一壶热茶。
穆先生分别给他们二人各倒了一杯茶,阿笙的双手摆放在膝盖上,面上显得有些颓然。
“为什么对那白面太监动了杀心?”终于,穆先生缓缓开口问道,表情沉静,“你不是那等弑杀之人,你这样做必定有你的缘由的。”
“他……”阿笙沉默了许久,终是言简意赅道,“他是我的杀母仇人,我亲眼看到我的母亲死在了他手上。”
不知为何,穆先生没有再问她,诸如“你的母亲是谁?”、“一个太监怎么要杀你母亲?”、“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之类的问题,似乎……他洞察了一切。
阿笙心里以为,穆先生是看出了她的拒绝想法,所以才不去强迫她继续说下去的,可是就在阿笙忽然抬头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因为微微出神而没有防备的穆先生眼底的情绪,那好像是……怜悯?
阿笙怔了怔,正要细看,穆先生眼中那抹情绪已经彻底无踪了,仍旧是那样的平寂无波。
这让阿笙有刹那怀疑自己看错了的念头。
穆先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将茶水一饮而尽。
过了两天,皇帝在早朝时宣布,要向百官募集赈灾的银两,希望众位爱卿能够将手头所有的闲钱都拿出来先,等到灾情过后,国库再次丰盈之时,他一定将大头的款项还给大臣们。
赈灾先挪用大臣们的款项,国库空虚,澹台瀚哲如今也是无论如何都要答应了,而且皇陵修建也早在太后的斡旋之后停止了。
这让澹台瀚哲心里不太好受,然而他与太后中间毕竟已经产生了隔膜,他打发了传话太监以后,也不想就这么见到自己的母后。
于是不能争执,便只能应了。
三天以后,澹台瀚哲看着太监总管给他呈上来的折子,在那醒目的数字那里眯了眼睛。
“这就是所有爱卿手上的空余闲钱了吗?”他淡声闻着,眼里泛着一道睥睨的冷光。
群臣们全都低下了头,不敢与皇帝阴冷的眼光对上。
澹台瀚哲在心里面冷笑一声,百官在他面前表现出这般模样,无疑就是心虚的体现。
“好,好,好!”澹台瀚哲一连说了三个好,就在百官以为他即将就要发怒的时候,皇帝居然换了个话题,进入到了下一个政论理由。
百官面面相觑,然而不敢窃窃私语。
这一天的早朝,因着开头时的风波,百官们整个早晨都表现得很畏缩,只有在下了朝时才敢聚拢起来。
幸好皇帝后面的举止表现得非常平淡,这让惶惶的百官稍微安下心来。
不过一日,大臣们又恢复到了之前生龙活虎的模样,下了衙门后,晚上照旧流连烟花之地。
“噗——”
阴暗中一位衣着富贵的男子倒在了地上,就在他人事不醒的时候,一只手伸进了他的怀里,从他衣服里面掏出了数张银票。
“才这一点点。”昏迷男子身边有人抱怨道,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只羊不够肥。”
“为什么要弄昏他呢?”另一把嗓音忽然开口道,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我们不是有皇帝的手令么?”
“哦,手令去到东市见到肥羊再用。”瑶花拍了拍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姑娘交待了,这些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允许咱们下黑手,只要注意不弄出人命就好了。”
朔风叹了口气仔细地看了一圈,确定没留下任何痕迹才好,否则明日巡检营就要找上门来了。
“记住今天的任务量,走了。”瑶花抹了一把脸,当先在前面走了。
朔风双手环胸,叹息着跟了上去。
不到两日,雒京的权贵圈里头,就被东市的消息传了个遍的。
那些无奈被抓现行,收走钱财的人叫苦不迭,可惜偏偏没有去路可投诉去。
开什么玩笑,那抓人收钱的两人,背后的大山可就是皇帝,谁敢去胡说八道?若真有,那也就等同于指责皇帝陛下了。
更何况,这些官员也不能啊,前头才跟皇帝说自己没钱上交去赈灾,这会儿自己倒有钱吃喝玩乐了?
这哑巴亏,只能闷着声儿地往肚子里咽了。
这件事倒是叫蒋老侯爷乐了许久。
“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坏主意?真是太坏了,不过我老头子喜欢!”
阿笙听了也忍俊不禁。
昨日瑶花还跟她汇报道,那些权贵都学乖了,上烟花巷不戴那么多的银两了,不过被她和朔风抓住了,他们就按照他赊的账来收。
嗯,就算还没花钱的也要,就按每位客人的平均开销来上交好了。
毕竟你也是有钱才能来这种地方鬼混嘛,而且你说你来了就是看看,不花钱?谁信!
门槛都迈进去了。
总之,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收钱的机会。
这一时间,连累得整个繁华的东市,在这段时日里头都萧条了不少,官员们因着心里头的顾忌与阴影,去得也少了,令其中几家原本还算经营得不错的花院子都不得不倒闭了。
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岁首的祭祀在奉天宫举行,皇帝需要提前三日沐浴斋戒,而当日百官也需陪同出席。
就在距离祭祀大典前两天的夜里,蒋离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第125章 你是谁
“先生,蒋公子来了。”
云来客栈的上等厢房,纵然时间已经不算早了,但烛光仍然明亮,白衣的琴童在窗前那抹修长青影身后深深地俯下腰,。
穆先生今夜还未梳洗,整装倚坐在窗前看书,琴童便知道他这是在等人了。
不过,当看到来者是蒋离的时候,琴童还是微微讶异,看蒋公子的模样,仿佛是刚赶路回来的,连衣服也还未来得及回家更换。
穆先生轻轻放下手中的书,低笑道:“终于来了,让他进来吧。”
“是,先生。”琴童应了,出去请等候在门外的蒋离。
年轻的侠客依旧一身紫衣,背后背着他的那顶斗笠,纵然脸上带了风霜,潋滟的眼睛依旧熠熠生辉,不见半分疲惫。
“据闻你去廖大人的老家调查了,这是刚回来?”穆先生眉眼间含了一抹温润之色,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凳子,让蒋离坐下。
蒋离姿态随意地凳子上一坐,嘴角一挑,眼带深意地看着穆先生道:“是啊,查完了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穆先生似是不觉他那别有意味的目光,挽起袖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动作自然地递给了他。
“既然一路奔波,那就先喝口热茶吧。”
蒋离接过,将温热的茶盏置于手中,“穆先生就没有别的话想要与我说的吗?”
隔着茶水升腾起的氤氲雾气,穆先生的淡笑有些朦胧,“去查案的是你,我还等着你给我说说呢。”
“穆先生难道就不想问,为什么我一回到雒京,第一时间不是回蒋侯府,而是来找你吗?”
“穆某也正好奇呢。”穆先生微笑着道。
蒋离的神色顿了顿,过了两秒倏地一挑眉,“那么可否请穆先生告诉在下,你是怎么知道制造廖府灭门惨案的人不是皇帝,或者他的人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廖大人准备把供词交给阿笙。”穆先生微微闭了闭眼,淡淡道。
其实从胡家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了,穆先生既然在胡家安插了暗桩,那么这就代表他有可能也在其他府上安排了线人。
穆先生的本事,究竟有多大?他又是什么人呢?他来雒京到底所图为何?
以上的问题在这些日子里,一直盘亘在蒋离的心头。
“所以穆先生就猜测是越人做的?”蒋离问道。
“不是推测,是断定。”穆先生眸色淡然,眼底却有利芒一闪而逝,“知道此事的,只有阿笙的身边人。”
蒋离垂下了眼皮,过了半晌,蓦地问道:“不知先生是否知道,阿笙身边出现了内鬼?是皇帝那边的人。”
穆先生眉头轻蹙,“皇帝那边的内鬼?你们从何推测到的?”
“就像上次,阿笙在森林里头被追杀,知道她具体行踪的也就是身边的那几个人。”蒋离抱臂道。
“那次……”穆先生想了想,眉头松了松,“你们不是已经抓到人了么?”
“那只是替罪的小鬼而已。”听到穆先生的回答,蒋离知晓他果然也有在阿笙身边放人。
“非也,那确实就是裴家派来的奸细。”穆先生却微微笑道。
蒋离看着穆先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色。
“也罢,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警惕。”穆先生展了展略微有些皱褶的衣袍,坐直了身子,“阿笙的行踪会被泄露,是因为有人故意‘不小心’地在那小鬼面前透露了口风,而那人究竟是谁,你大可以猜猜。”
“无论是谁,也是越人的人。”蒋离眸光变得锋利起来,直视穆先生道,“先生的意思,也是如此吧?”
穆先生又是淡淡地笑。
“为什么越人要这么做?”蒋离皱眉,据阿笙所说,她与越人应该关系良好才对,而且他们处在同一阵营,越人有什么理由要把她的行踪透露给敌人,让敌人去暗杀她?
“那自然是想将棋子握得更紧些了。”穆先生嘴角仍是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毕竟阿笙,又怎么会是安分好操控的呢?”即使越人手上有她的弟弟,那也不容易。
听闻此言,蒋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东人与越人势同水火,纵然阿笙想要改善这种关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穆先生又道,“诚然,确实有越人是希望能够洗脱冤屈,重返故土与东人尝试好好相处的,不过有些人可不这么想。”
“阿笙的身上虽然流着一半的越人血统,不过她长于东朝,自幼接受的是我东朝的教养,因此越人会担心她已经成了东人,最终无论如何还是会与越人离心。”
“阿笙的确十分爱惜东朝的百姓,但我觉得这只是因为她的良知,我相信换成是越人或者其他的国家的人,阿笙也会一视同仁的,这不是血缘的影响。”蒋离开口道,“反之,如果一个人打着自己民族的旗号,去屠杀另一国的臣民,那么这个人也必非是仁者。”
穆先生一哂,“可是某些越人不这么认为呀,阿笙对东朝的百姓好,便会令他们担忧,何况阿笙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经营,这种脱缰的感觉只会越来越甚。”
因此,给阿笙制造一场追杀,就能让她重新感到自己在京中的孤立无援,只有越人是可信的,是可依靠的坚实力量。
穆先生接着道:“当初这场森林里的暗杀,越人的原定计划,是阿笙最终会被他们所救下,不过你的表现实在出人意料,你打乱了他们的盘算。”
蒋离想起了那时在森林中与阿笙一起遇到的艰险,潋滟的眸中仿若结了一层淡淡的薄冰,“若是那时候我没能护得住阿笙呢?如果阿笙真的出了意外怎么办?”
穆先生轻叹,摇了摇头道:“不会,因为当初派出杀手前往刺杀的人,是裴甫新。”顿了顿,他又道,“只要你不死,你就一定不会让阿笙有事。”
“呵,他们怎么确定裴太尉不会杀了我?”蒋离冷笑着道。
“虽然裴甫新是你的便宜父亲,但毕竟还是顶着这个名头的不是么?”穆先生的脸色有些神秘莫测,“自他愿意接受这个名头开始,便给你留了一条后路。”
裴甫新与蒋心的事情、蒋离的身世之谜,当初在雒京没有几个人知道。
当年,裴甫新还只是一个官职微末的小武官,而蒋心已是才名远播的高门贵女,倾慕者不计其数,裴甫新就是这其中之一。
纵使那时候裴甫新已经在乡下有了妻儿,不过这仍然阻挡不了他第一次见到蒋小姐时的激动之情。
一面,便已为之倾倒。
可是蒋侯府这一辈唯一的嫡长女,又岂是他可以肖想的,但是为了能够更多的接触到蒋家、蒋小姐,裴甫新还是下了大努力,硬是做到了五品武官之职。
且不说裴甫新与他在乡下的妻子,即现在的裴夫人那时候如何,反正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以为裴甫新是还未娶妻的。
后来裴甫新终于等来了机会,蒋心未婚先孕,这在世家来说,尤其是满门忠勇的蒋家来说,是一件极大的的丑事。只是蒋老侯爷与爱妻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心痛的同时,也只能想法子把这件事遮盖过去了。
在经过频繁的会面以后,裴甫新向蒋老侯爷表达了自己对蒋小姐的心,并且表示不介意她的事情,以及肚子里不知父亲的孩子。怀孕的蒋心不能再拖了,否则肚子大起来就遮掩不住了,于是蒋老侯爷与夫人只能不顾蒋心的意愿,把女儿嫁了出去。
现在蒋离多年不归家,自蒋心病逝以后更是住回了蒋侯府,很多人都以为裴甫新是不在乎这个二子的,不过知情者,诸如穆先生之辈,却是能猜到几分的。
裴甫新当年对蒋心,也是有真心的。
否则,也不会在婚后不曾强迫她,也害怕她讨厌自己而几乎从不出现在她面前。
蒋离作为蒋心唯一的血脉,裴甫新对他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情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听穆先生说出“便宜父亲”这一词,蒋离便倏地盯住了他。
莫说当年这里头的事情,就是蒋离自己的身世,蒋老侯爷顾及颜面,也只是略提了一提,并未与蒋离多说,所以现在猝不及防地被人说破,令蒋离暗暗戒备起来。
穆先生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轻啜了一口茶,淡淡道:“总之你知道裴甫新不会随意杀你就好。”
蒋离微微握了握拳,穆先生此人确实深不可测,他知道太多的事情了,你永远不知道他还掌握了什么秘密。
“廖公子呢?穆先生不会告诉我也是越人杀的吧?”蒋离收敛了自己的外在情绪,忽又重新提起了自己此行调查的事来。
“你觉得呢?”穆先生放下茶杯,不答反问,向来淡然的眸子里隐藏了一丝兴味。
“穆先生能知晓阿笙与廖大人的交易皇帝那方不知,那么同理,”蒋离笑了笑,“此事除了越人知晓以外,穆先生也知晓吧。”
“不错,廖公子是我让人动的手。”穆先生靠在窗前,眸光坦然地承认了。
蒋离一怔,他还没说他此次调查到的线索呢,穆先生这么爽快地就承认了?
“阿笙总是心太软。”穆先生的声音很平静,“留下廖公子,会成为一大祸患。”如果廖公子不死,那么死的就会是阿笙了。
大理寺明青田这块招牌不是假的,廖府满门被灭,大理寺只要经过调查,就能轻易发现廖公子没有真的上刑场,那么接下来追查到廖公子的下落,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了。
届时,只要廖公子一开口,皇帝那方便能第一时间知道阿笙与廖大人的交易,从而挖出阿笙的身份来。等待阿笙的会是私放死囚的大罪,入了皇帝的手,下场可想而知。
蒋离一点就通,穆先生刚与他提了几句,他自己已经相通了所有的前后关系来。
“先生所言极是,明大人的确发现了廖公子的事。”蒋离苦笑道。
今晚蒋离原本就是为了验证廖公子的真凶而来,如今真凶不仅承认了,还对他道出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他的心情有片刻的复杂,尤其是想到阿笙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
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蒋离向穆先生请辞。
“不要告诉她。”
当蒋离准备打开房门离开的时候,穆先生在他背后淡淡地加了一句。
蒋离动作一顿,穆先生又继续道:“她心软,别让她知道。”
听穆先生如此说,蒋离没有回头,他故意微讽道:“难道就让她这么心软下去,不得成长?”
身后安静了一瞬,半晌,才听到那位青衣如莲的男子淡淡开口:
“不得成长就不得成长吧,毕竟,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蒋离的心蓦地就一痛,他想起那时候与阿笙走在半夜的街上,姑娘在月下惨淡的脸色。
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别让阿笙知道,这些年她已经承受得足够多了。”穆先生再次重复道,而后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做不来的事,以后……便都由我来做吧。”
这话落入蒋离耳中,声音虽轻,分量却异常沉重,他在这瞬间回过了头,看到青衣琴师仍旧坐在窗前的小榻上,视线凝固在虚空中。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但蒋离却从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穆先生,你究竟是谁?
答案,在蒋离脑中不期然划过。
他没有震惊,反倒觉得释然。
“好。”
蒋离应了一个字,君子一诺,不需要太多言语去承诺。
言必信,行必果。
回到蒋侯府,已是深夜,蒋离无声地来到阿笙的房门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叫里面的姑娘察觉。
他就是想这么靠近她站一会儿罢了。
想起穆先生提醒他言语,蒋离觉得他把阿笙带到蒋侯府来,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垂眸,长身而立,任夜风在他周遭肆虐。
现在他还不能将越人的事情告诉阿笙,她与越人关系亲厚,若他贸贸然道出,不见得阿笙就会相信他。
第126章 新年到
而且穆先生口中的“那些”越人,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两日后,祭典。
皇帝早在三天前已经斋戒沐浴,而到了新岁祭祀日时,奉天宫大开,文武百官夹道聚集在大祀殿前,准备开始祭祀仪式。
阿笙在蒋侯府等候消息,一直到了夜里,蒋老侯爷才携着侍从回来。
“怎么样?找到是谁了吗?”等候已久的阿笙与侯府老夫人一起迎上前去。
蒋老侯爷的侍从抹了把脸,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潋滟的眼睛,正是乔装易容了的蒋离。
“没有找到。”蒋离摇了摇头,他今天一连换了好几次身份,还扮作太常寺的人盯着那些官员净手焚香,“这个方法不好,那些官员挽起的袖子有高有低,并不能看得真切。”
阿笙怔了怔,没想到最终的结果竟会是这样。
蒋离在她的肩头拍了拍,“没关系,我们再找其他法子便是了。”
阿笙点点头,蒋离这两天刚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计划中,此时眉梢间带了淡淡的疲倦之意,阿笙也禁不住有些心疼他,让他快些回房梳洗了。
“今天是除夕,快些更衣,完了出来开饭了。”蒋老夫人对着丈夫和自己的孙儿道,然后又张罗着家中的下人准备开饭。
蒋侯府早已张灯结彩,不过因着主子不多,所以也并未铺张。
这两天阿笙与蒋老侯爷、蒋离都在忙于新岁祭祀的计划,没有参与到过年前的大小活动中,直到此时阿笙才感受到了年节的喜庆来。
“往年只有我和老头子两人过,今年有了你们,就热闹了。”蒋老夫人拉着阿笙的手,乐呵呵地说道。
“蒋离他也不回来陪你们过年吗?”阿笙想起蒋离的母亲,这两位老人痛失爱女,偌大的侯府逢年过节也难免冷清。
“在山上的时候没有,下山了倒还是会回来待上几天的。”蒋老夫人又摆弄了一下饭厅中的插花,红绿相见,好不喜气。
不一会儿,蒋老侯爷和蒋离就梳洗完毕,来饭厅用晚膳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年饭。
饭后过了一个半时辰,已经夜深了,四人坐在暖房中,空气已不复之前热闹,显得非常安静。
蒋老侯爷和蒋老夫人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老头子还好,虽然有些疲惫,但还是兀自强打着精神,而蒋老夫人已经靠在椅子上打起盹儿来了。
阿笙拿着话本子看,忽然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对面,蒋离放下手中的书,看了看她道:“困吗?要不你先回房睡?守岁这事儿,我们家不拘这些礼。”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阿笙摇了摇头道,“好久没有这样热闹地过年了,今夜守岁完了京中会放烟火呢。”
“那好,”蒋离宠溺地笑笑,“咱们一起继续。”
经过漫长的等待,时间终是到了。
当午夜来临的时候,京郊远远传来悠长的钟鸣声,雒京上空燃放起各色的烟火,噼里啪啦地传入耳中,侯府中的众人纷纷惊醒,齐齐走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观赏远处的烟火。
“哇,那烟火真漂亮!”
“那朵也很大!”
“是呀是呀!”
“……”
仆从们兴奋地交谈着,整个蒋侯府一扫先头的沉寂,热闹非凡。
“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
在震耳欲聋的烟火声中,阿笙忽然听见一把声音轻轻地响起,同时,她肩上一暖,一件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蒋离看着她,五光十色的烟火光芒照映在他的脸上,昏暗中,只余一双眸子异常明亮。
阿笙转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想了一会儿,道:“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好好的。”
“我以为你会希望能够解决仇人。”蒋离笑了笑道。
阿笙也一笑,但这笑容在烟火的光芒下是自信、耀眼的。
“不。”她道,“这一点我不需要向上天许愿,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蒋离移目看向五彩缤纷的烟火戏,眉宇舒展,那个曾经自信夺目的小公主,今天他终于又瞧见了她的影子。
灿烂的烟火戏落下帷幕,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互相恭喜道:
“新年好!”
“来来来,新年到了,发压岁钱咯!”蒋老夫人在旁边开心地笑着,拿出用红纸包裹着的物事。
阿笙与蒋离也凑上前去领了,这才乐呵呵地回房。
春节的日子过得很快,也舒心,在这段时间里,阿笙回了周家大院一趟,还去拜访了端颐、穆先生以及春暖,即便是太后,也叫了一个小太监偷偷摸摸地来给阿笙送了压岁钱。
上元节的前一天晚上,阿笙沐浴过后躺在小榻上等待头发自行风干,她回想着这些天的生活,觉得有种不真实之感。
已经好多年没有像今年这般走访亲友了,她数了数自己收到的礼物,有不少特别的小玩意儿,不过最令她喜欢的,是穆先生送的礼物。
那是一个小金锞子,在一堆礼品里头并不多么的贵重,不过二哥以前也喜欢送她金锞子,然后在上面刻一些吉祥如意的字眼,十分讨喜。
阿笙摸出那装了金锞子的小袋子,将里面的小金锞子取出,看了一会儿后翻转了一面,果然,那上面也刻了字,上面刻着“长安无忧”。
阿笙的手一顿,有些惊喜,或许是巧合,穆先生刻的这前面的字竟与她的名字一模一样。
“长安无忧……”她反复地低声念了几回,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抿出一道浅浅的笑意。
最终,她抱着小金锞子睡着了。
次日是上元佳节,峪王府的人给阿笙送来了端颐的口信,端颐获准出府了,今晚约她一起去逛灯会。
阿笙稍加思索便同意了。
其后,她与蒋离说了这件事,蒋离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反应。
于是到了傍晚,阿笙吃过了元宵以后,便出门前往与端颐约定的地点去了。
两人约在了东市入口附近的老树下,过了一年,端颐的身高好像又高了一些,脸上的婴儿肥也消减了不少,少女特有的身姿在微风中线条姣好。
同时,在距离端颐不远处的地方,跟了两个王府的侍卫。
“郡主长大了。”阿笙看着穿了一身蓝粉色新衣的端颐,眼眸弯起。
端颐低下了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你别打趣我了,我都是要嫁人的人了。”
听她说起“嫁人”这个词,阿笙的笑容凝了半秒,又不动声色地化解开了。
“走吧,我们去看看那边的花灯。”她轻声道。
“等下。”端颐拉住她的袖子,“还有一人没来。”
阿笙疑惑地眨了眨眼,就在此时,有人从对面小跑着拐了出来。
“啊,抱歉,我来晚了。”来人是一个小姑娘,尚在豆蔻之年,头上扎着红绳。
“阿笙,这是心竹。”端颐介绍道,“裴家的小姑娘,你们见过的,还记得吗?”
阿笙微微一笑,“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想忘也忘不掉。”
裴心竹羞赧的笑笑。
“怎么不见你姐姐?”阿笙想起裴家的另一个小姐裴心兰。
“姐姐准备出嫁了,不能出来。”裴心竹老实地回答道,又抬眼瞧了阿笙许多次,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大姐姐就是有好感。
三个人开始逛东市的灯会,这里是世家权贵聚集的地方,展示的花灯种类之繁多,式样之精致,材料之华贵,是其他地方所不能比拟的。
三人走走停停,很快,裴心竹的心思已经完全被这些美丽的花灯所吸引了,瞧着两旁目不转睛。阿笙侧头看了看,却意外地发现端颐居然没有像裴心竹那样,按照端颐以往的性子,见到这些东西定然也是欢喜非常的。
阿笙留了心,发现眼前的少女的确并未沉浸其中,虽然她也有在看,但让人总觉得她的目光还在有意无意地瞟向别处。
阿笙随着端颐的视线看去,什么特殊之处也没发现,她下意识地觉得,端颐似乎在找人。
想了想,阿笙直接看口问道:“郡主这是还约了别人吗?”
彼时端颐的目光正投向远处的花灯下,听到阿笙突然的问话,急忙收回了视线。
“没、没有啊。”
她的眼神有几分慌乱,脸颊也染了一抹淡淡的晕红。
阿笙正疑心,端颐便扯开了话头,忽然指着前方的一幢壮观的灯楼道:“阿笙你看看,这灯楼金碧辉煌的,是不是很漂亮?这是皇婶婶命人特别做的,远胜往年的许多。”
端颐嘴里提到的“皇婶婶”,就是皇后无疑了。
阿笙看了过去,也一眼看到了那幢富丽堂皇的灯楼,她淡淡的颔首,“是很漂亮。”国库的银钱不多了,也不知皇后是如何想的。
端颐偷偷抬眼看她,没想到正好又对上了阿笙瞧来的眼光,心知她方才定然起了疑心,这是不放过自己呢。
纠结了半晌,端颐靠近阿笙,在她耳边支支吾吾地小声道:“阿笙……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阿笙挑了挑眉,又听端颐继续支吾道:“……能不能,帮我打下掩护,一会儿……额,甩掉侍卫?”
“郡主这是想做什么?”阿笙反问道,没有先同意下来,“灯会人太多,万一出了事可不好。”
“我不会有事儿的。”端颐的手指绞紧了袖子,“帮帮我嘛……”
“郡主不说清楚,我也不放心哪。”阿笙叹道,万一端颐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向峪王爷和峪王妃交待?
“我、我……”端颐的脸涨红了,尽现女儿家的羞态。
在阿笙审视的目光下,半晌,她才似豁出去一般道:“我与陵玉约好。”
阿笙的眉头一跳,“齐二少爷?”
话音刚落,她的嘴就被人一把捂住,她垂眸,对上端颐有些慌慌张张的眼神。
“你小点儿声!”端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紧张地道。
这时间,阿笙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你……和齐二少爷很要好?”
端颐的脸烧红着,小声回答道:“就是见过了……还好……”虽然两人只见过一面,但后来他们悄悄保持了书信往来,并且约好了今天一起去放灯。
阿笙看着端颐的模样,心底有些复杂,齐陵玉生了一副白皙的好相貌,而且看起来也是谦谦君子的作派,若非齐家的原因,说不定于端颐也是良配。
轻叹了一声,阿笙想,峪王府向来不掺和那些朝堂纷争,峪王与峪王妃看上齐家,恐怕也是因着他们多年来不偏不倚的作风吧,估计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齐家已经完全倒向了裴家。
裴家是亲皇一派,可阿笙就有种直觉,峪王府不会想和皇叔的人沾上关系。
想起当初刚回到雒京的时候,端颐说的有关于峪王妃阻拦她搅合冬至宫变的事,那时候阿笙就觉得峪王妃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就算知道得不确切,那也是嗅到什么的。
“阿笙?好不好呀?”端颐还在她耳边苦苦追问道,惹得旁边的裴心竹也跟着看了过来,疑惑地看着她们。
阿笙张了张嘴,她很想拒绝。
看到阿笙的神色,端颐眉头一蹙道:“就打个掩护而已,他们问起你就说不知道,一点都不麻烦,还是不是朋友了?”
阿笙不欲接触端颐的视线,她垂下眼皮,低低地叹了一声,“好吧。”
端颐这才喜笑颜开,转过头去与裴心竹说话。
听着两个姑娘叽叽喳喳了,阿笙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直到她听到裴心竹那句:
“我爹他准备要远行。”
“去哪呀?有什么事情需要太尉大人亲自去的?”端颐接道。
裴心竹摇了摇头,“听说好像是去骊山王陵。”
“去那做什么?”阿笙插进来问道,骊山王陵不止是葬了先文帝的灵柩,说起来,‘自己’也是葬在了那里。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到好像是这样而已。”裴心竹道。
“别说这些了,我们换个话题吧。”端颐道,同时朝阿笙眨了眨眼,这是示意她准备要溜了。
第127章 放天灯
三人走到灯楼下面,这是整个东市最耀眼的地方,人山人海,她们需得互相紧拉着对方,才不至于被人群冲散。
王府还有太尉府的侍卫在她们身后艰难地跟着。
三人不打算在灯楼下停留,努力朝另一边行去,这时一股人流涌了过来,端颐朝阿笙狡黠一笑,手一松,借机随着那股人流钻入了人群中。
她走的时候还回过头,冲阿笙挥了挥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阿笙在心里叹了口气,勉强地回了一个笑。
“阿笙姐姐!阿笙姐姐!”
阿笙收回视线的时候,对面隔着几重人头,有个小姑娘上下小跳着朝她着急地喊着,是裴心竹。
方才端颐站在中间左右拉着她们,为了营造一种她们被人群冲散的感觉,端颐也放开了拉着裴心竹的手。
小姑娘在被人群冲开时是有些慌张的,幸好太尉府的侍卫先找到了她,此时她见到人群对面的阿笙,心急地想要挤过来,然而几次没有成功。
阿笙打了个手势,示意先出去再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力挣扎着出了人群的包围。
“阿笙姐姐,有没有见到郡主?”裴心竹已经在街边等了她一小会儿了,见她出来连忙问道,而后又四处张望着。
阿笙抿了抿唇,垂下眼皮摇了摇头。
“哎呀,那人太多,我一下子就见不到你们了。”裴心竹说道,“王府的侍卫又进去里边找郡主了。”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端颐的影子,时间已经不早了,阿笙心知她们是不可能等到端颐的,于是对小姑娘道:“已经很晚了,说不定郡主找不到咱们,已经从哪个地方离开回王府了裴小姐也赶紧回去吧,别让家人担心。”
裴心竹点点头,这才让太尉府的侍卫领她回家。
人都走光了,阿笙才转头慢慢地往蒋侯府的方向走,她抄了条近路,将双手拢进暖筒里。
路上的人不算多,人们主要聚集在了东市的那几条主道上,阿笙走了一小段,不期然看到前面的酒肆门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紫襟黑裘,墨发随意地用白玉簪子一束,疏狂地散在脑后。
酒肆的人并不多,他一个人坐在寒风凛凛的外头,很是打眼。
阿笙的步子停下,他端着小酒杯微微侧头,看到了她。
“来了?”他眉一扬,示意了一下自己隔壁,“坐。”
阿笙在他身边的长板凳上坐下,问他道:“你怎么知道我走这条路?”
“咱们心有灵犀呗。”小火炉上煨着小酒,蒋离给她倒了一小杯,“喝一点,暖暖身体。”
阿笙不是一个善于饮酒的人,她试探着抿了一小口,热烫直入腹中。
“我们去放灯吧。”蒋离抬眼看她,潋滟的眸子明亮有神,里面藏着一丝期盼。
阿笙想起今天上午,她跟他说要去和端颐逛东市时,这家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难不成他现在在这里等他,其实是早有预谋要去放灯的?
“可是…..我们并没有灯啊……”阿笙抿着小酒,慢吞吞地道。
“我都准备好了。”蒋离马上道。
果然是早有预谋的啊,阿笙心里道。
暖酒下肚,两人往雒水河畔的方向走去,那里十分安静,杨柳依依,偶尔能听见来此幽会的男女的低语,还有从上游飘下来的橘色花灯。
走到上游,人渐渐多了起来,阿笙心想,也不知道端颐和齐陵玉是不是也在这附近,想到他们,她就有些心情沉重。
“怎么叹气了?”蒋离走在她身边,忽然问道。
阿笙犹豫了几秒,还是迟疑着将自己心里的忧虑道了出来。
“那你是怎么想的?”蒋离先问道。
“我原来是想找个法子,不露痕迹地将齐家的消息透露给王妃的。”阿笙又叹了口气道,“只是法子还没想好,前段时间的事情又太多,一时间便把这事儿给抛到脑后了。”
端颐只是定亲了而已,以峪王还有峪王妃疼爱她的心,应该还是要留久一些才许她出嫁的,因此阿笙便没太着急着此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料到的是端颐已经与齐陵玉生了感情。
“我懂你的心意。”蒋离道,端颐是阿笙的妹妹,两人自小熟识,她当然不想看到妹妹日后所托的不是一个适合的人家,“不过,若郡主非要与齐陵玉在一起,你又当如何?”
阿笙沉默了。
“这是你妹妹的婚事,又不是你的,与其自己纠结,不如去问问郡主的想法。”蒋离不喜欢把事情想复杂了,倒不如问问端颐,她选择的是齐国公府,还是齐陵玉这个人,如果她选的是齐陵玉,那么即便以后齐国公府不保,但是他们要捞一个人还是可以的。
“可是……”阿笙蹙眉,她想说端颐年纪还小,想的也不周到,然而蒋离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没什么可是的。”蒋离看着阿笙道,“你认为最好的选择,在他人眼里未必就是他们所喜欢的。”
阿笙颦眉,思考着蒋离说的话。
蒋离又安慰她道:“况且郡主不是还没有那么快就能出嫁么?时间还有很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好,那就听你的。”阿笙笑了笑道,总算是舒展了眉头,不再去多想了。
“你就是总爱操心。”蒋离无奈地摇头,笑说道,“现在总可以安安心心陪我放灯了吧?”
听他这么说,阿笙此时才看到他们前头摆着的东西,“是天灯?”她道,她以为会是河灯呢。
“我们要许愿,当然是放天灯的好。”蒋离捣鼓着地上的灯,让它立了起来,“这灯是我亲手做的,怎样?还行吧?”
阿笙点点头,蒋离又递过来碳条和红纸,“许愿吧。”
阿笙接过,刚准备开始写,便见蒋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许看的!”她挡住道,蒋离这才耸耸肩转了身。
两人许完愿,将红纸一人一边地贴到了天灯上,蒋离将灯移到了空旷的地方,点上了烛火,让阿笙扶着另外一边。
第128章 是不是
“你许了什么愿?”红澄澄的灯光中,蒋离又问道。
阿笙没有理他。
“你不说,那我告诉你吧。”蒋离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不想知道。”他想说的话隐约在阿笙心头浮现,她咳了一声阻止道,“说了就不灵验了。”
蒋离饶有深意地“哦”了一声,看着阿笙挑眉道:“那我不说了,灵验。”
天灯在热气的作用下渐渐膨胀起来,隐隐有往上飘飞之势,待时机差不多了,两人默契地放手,它便稳稳地往空中升去,再随着风飞向雒水上空。
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了半空那盏橘黄色的天灯一会儿后,阿笙蓦地轻声道:“裴甫新即将要去骊山王陵了,我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先帝陵墓,他可以随便打开吗?”蒋离与她靠得很近,声音清晰。
“如果皇叔同意,那就都不是问题。”阿笙握拳,如果裴甫新要打开帝王陵,那就等同于扰了父皇的安宁,可惜她是无力阻止的,裴甫新决意要做此事,无论明里暗里总是有法子的。
“当初你假死以后,有留下什么问题吗?”蒋离迟疑了一下,“我是说……那具遗体。”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怀疑长安公主是否没死,想必当初的计划是十分周全的。
阿笙的气息忽然变得哀沉起来,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是豆蔻。”
昏暗的环境不能影响蒋离的目力,他清楚地看到身边的姑娘做了一个深呼吸,沉沉地吐出那口气,才又慢慢说了起来。
“当年我被囚禁在信园,每日浑浑噩噩,却又一直有一股热气在胸中支撑着我,直到四个月后,我终于等来了豆蔻。”阿笙回想起当年那段黑暗又孤立无援的日子,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豆蔻其实是莫叔派来的,每日总是神出鬼没的,我不知道她平日里藏在哪里,只有无人的时候她才会出现,与我说说话,我们几乎无话不谈,是她让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说他们越人制定好了计划,一定会救我出去的。”
“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豆蔻也没告诉我,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越人派来与我接洽的人而已,没想到……”
阿笙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重新低低地开了口。
“信园起火的那一天,她找了一件太监的袍子给我换上,那个计划我们反复确定了无数遍,所有的细节我都在心中记得一清二楚,然后衣服换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豆蔻将我放了出来,让我按照计划行事。”
“临走之前,她拿走了我的长生锁,然后编了个谎话,那时候我不疑有他,依旧按照计划行事,直到出了宫以后,在宫外久等她不至,也不见有任何追兵,我才意识到了所有的事情,是她替了我。”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将她的肩膀环着,蒋离没有说话,然而这个举动间带着无言的安慰。
“所以我一定会帮越人达成他们的心愿的,我会让流亡海外的越人们重新回到故土。”阿笙的声音很轻,也很坚定,“因为我的生命,承载了他们太多的殷切与嘱托。”
蒋离微微垂下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到穆先生与他说的那一番话,越人还有别的目的,不得不防。当初越人做的这一举动,又何尝不是对阿笙的一种束缚呢?
不过他是不会与阿笙说这些话的,毕竟无论越人当初救出阿笙到底还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仍然是实打实地救了人出来,他是感谢他们的。
“蒋离。”阿笙抬眼忽地轻唤蒋离的名字,“无论这次裴甫新查到什么,我都打算直接面对了。”
蒋离颔首,“我与你一起面对。”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眨眼便到了开春的时候,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三月中旬的时候,裴甫新已经低调地回到了太尉府。
“太尉府可有什么动静?”阿笙问瑶花道,这几天裴甫新的表现太过安静,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瞧不出他究竟探得了什么消息来。
瑶花摇摇头,“裴甫新除了回来那日入宫见了皇帝,其余的时候还是照常的上下朝,一切皆如原来那般,没有特别之处。”
“裴甫新老奸巨猾,他的动作可不是那么好捕捉到的,你们切勿掉以轻心。”阿笙蹙着眉,又吩咐了一句。
蒋离倒在一旁神色如常,“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你别太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又过得了几天,蒋侯府突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郡主?”阿笙有些讶异地看着庭院中,衣衫有些脏污狼狈的少女,她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地使劲儿瞅着她,眼眶红红的。
阿笙十分疑惑,不明白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是和齐陵玉有关?
就在阿笙猜测着的时候,端颐已经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眼睛睁得大大地,一眨也不眨地在她脸上仔细打量着。
“不太像……又有点像……啧……到底是不是呢?”少女喃喃自语道。
端颐后退了半步,远离了些许端颐端详的视线。
“郡主这是怎么了?”
端颐收回了视线,神情严肃地望着阿笙,过了两秒以后,她忽然低声飞快地问道:“你是不是长安姐姐?”
阿笙心里一惊,眉梢却不露半分痕迹,“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长安姐姐?”端颐盯着阿笙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沉声重复道。
“郡主说笑了。”阿笙不以为意地笑笑,仿佛端颐真的在与她开玩笑一般。
端颐注视了她半晌,确定自己不能在阿笙脸上发现什么,才有些犹豫地收回了视线,“你真不是?”她兀自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郡主为何会这般觉得?”阿笙一愣,露出一副觉得荒唐无稽的神情来。
端颐皱了皱眉,“这是裴心竹和我说的。”
第129章 事发了
“裴三小姐?”阿笙怔了怔,“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听到她父亲是这么怀疑的。”端颐顿了顿,神情有些烦闷,“罢了,现在看来这定是搞错什么了。”
阿笙的眸光沉了沉,面上仍旧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端颐就回去了。
“你说……裴心竹那个小姑娘,怎么好像这么容易就从裴甫新那儿听到消息呢?”阿笙站在庭院里,声音如常地说道,在她身后走廊的拐角处,一个紫衣青年静静站在那儿。
刚才端颐来与阿笙说话的全过程,被他一眼不落地看在眼里。
“上次她知道裴甫新马上就要启程去皇陵,这听着原本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今天她又听到了裴甫新的谈话,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阿笙继续分析道,想到了上次的疑点,“之前裴甫新去皇陵,行踪很是低调,不过出门前被女儿恰巧发现也很正常。”
“但,以裴甫新的为人和性格,你觉得他会在女儿面前谈自己的公务,甚至是此等秘事吗?”阿笙的表情很严肃,眼中凝着一抹犀利之色,“小姑娘就算知道他要出门,也不该对他的目的地知道得那么清楚才对。”
“你的意思,是裴太尉故意透露给小姑娘知道的?”蒋离慢慢从廊下走了过来,“的确,据我所知,裴太尉与他的几个儿女,并不亲热。”
裴甫新基本不去看他这几个庶出的女儿,更别提平日里与裴心竹交流了,因此裴心竹按常理来说,对她父亲的事情应该是一无所知的,也无处可知。
“裴甫新究竟意欲何为?”阿笙皱眉,“他不会不知道裴心竹可以将消息传递给我,他这样做,难道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
“他这些天从骊山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但他现在通过裴心竹的口告诉你,至少代表了一点,”蒋离道,“那就是他一定在那边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已经怀疑起你来了。”
阿笙正想再与蒋离分析分析此事,外头忽地又有几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走在前面带路的是蒋侯府的下人,而后面的两人……
阿笙眯起了眼睛,他们穿着香坊的衣服,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香气。
“阿笙姑娘!”
那两人满脸急色,此时见到阿笙与蒋离,连礼都顾不上行了,一见到阿笙在这里就冲忙开口道:“香坊……香坊出事了!”他们跑得太急,喘了一口大气。
“你们先顺口气。”阿笙面色不变,声音里带着安稳的力量,没有受这二人的影响,“香坊怎么了?”
见阿笙一脸沉着,这两人也镇定了些许,快声地交待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香坊被太尉府的人包围了,他们说在我们这儿发现了那个大盗夜来香用的迷香,怀疑我们与盗匪勾结,现在锁拿了坊里的所有人,正派人搜捕姑娘您呢!”
“对,我们今儿事发时恰巧从外头回来,见势不好马上就过来找您报信了,您赶紧躲躲吧,估计那些差爷马上就要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说完,全都眼巴巴地瞧着阿笙。
“你们先在这里换身衣服,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些日子就别出现了。”阿笙先解决了这两人的事情,回头就瞧到蒋离淡漠的面色。
“你别担心。”蒋离语调轻松,一如既往的不羁,然而嘴角却泛出冷冷的弧度,“有我在,他们带不走你。”而且蒋侯府是什么地方,又岂是阿猫阿狗可以乱闯的?
太尉府的人动作非常快,他们早有预谋,两个通风报信的香坊工人前脚与阿笙说完,他们后脚就跟到了。
“哼,我们是奉了太尉大人的命令,还请蒋侯府行个方便!”
蒋侯府的大门口,已经被太尉府的人马围了起来,打头的人身边,一个看似副手的人趾高气扬地说道。
“太尉大人又怎样?咱们蒋侯府岂是你们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蒋侯府的正门,也有兵士与他们对峙,丝毫不为裴太尉的名头所慑。
那个发声的太尉府副手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蒋侯府居然会这般硬气地与他说话,这些年太尉府权势滔天,无人敢掠其锋芒,他也是横行霸道惯了,还没有遇过哪家敢这样态度的。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冷笑着道,“你们蒋侯府这是想要明目张胆地窝藏贼人吗?”
“什么窝藏贼人,咱们蒋侯府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请你嘴巴放干净点,别血口喷人!”
“这么说,今日你们是决意不肯交出贼人了!”副手一声呵斥,手中利剑出鞘,凛凛寒芒直指蒋侯府众人。
蒋侯府的兵士们全皆面色一肃,他们举起长枪,眼里毫不畏惧,形成半圆之势拱卫着侯府,一致兵器朝外地面对欲进行强闯的太尉府人马。
剑拔弩张,现场的紧张之势一触即发。
那个太尉府的领头之人,从一开始至今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像一团影子般沉默地冷眼旁观着局势,直到此时,他才终于上前了一步。
“太尉府与蒋侯府也算是姻亲之家,何必搞得如此难看。”他道,“还请这位兄弟入内禀报蒋老侯爷一声,就说太尉府属卫明夙求见。”
庭院里,阿笙与蒋离过得没多久,就见到了蒋老侯爷派来唤他们的下人。
“我外公一定见过他们了。”蒋离道,而后拉着阿笙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不是去书房的方向。”阿笙被蒋离拉着,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往后头走,“你要去干什么?”
“太尉府不会善罢甘休,外公会为难。”蒋离脚步不停,一阵风似的,“所以我们离开。”
阿笙任由他强行拖着走了一段路,忽地反手拉住他道:“不成,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生了反抗之意,蒋离不能那么轻易地拉她走了,于是回过头来,眉头皱起。
“裴甫新一定是不确定我的真实身份的,不然他会直接不惜一切代价地抓住我,或者杀了我,而不是让裴心竹把消息透露给我。”阿笙目光坚定地看着蒋离道,“他在试探我,我若是逃了,那就是心虚。”
只要她跑了,那就相当于变相地坐实了裴甫新的猜测,她就是长安。在裴甫新派人来抓她的时候,她由于提前从裴心竹口中知晓了裴甫新的“发现”,所以害怕落入他的手中。
“我们回去。”阿笙决定道。
蒋老侯爷的书房,下头的椅子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就是明夙。
蒋老侯爷悠然地品着茶,而明夙的眉头已经皱起来好久了。
“老侯爷,请问阿笙姑娘什么时候才到?”他冷然开口道。
“急什么,姑娘家梳妆打扮,总是要花费时间的。”蒋老侯爷一脸责备,似乎是嫌弃明夙的耐心不好。
“可是已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了。”明夙的脸色崩得紧紧的。
“不过就这么一小会儿。”蒋老侯爷摇着头,“啧啧”道,“年轻人,瞧你的样子应该还没有媳妇儿吧?难怪一点儿都不了解姑娘家,这以后要追人家姑娘可怎么了得……”
“阿笙姑娘是嫌犯。”明夙阴沉的脸,冷冷地打断了蒋老侯爷的话。
“呵,阿笙是不是嫌犯现在还由不得你们说。”蒋老侯爷的眼神也是一变,变得犀利起来,“只要在定罪之前,她都是好姑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更何况,我相信她。”
明夙的眼睛眯了起来,眼神变得怀疑,“蒋老侯爷,您该不会是在拖延时间吧?”
蒋老侯爷眼中有精光闪过,他一声嗤笑,正想反驳,就听见门前传来一把微沉的女音。
“蒋老侯爷为人清风高节,明侍卫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姑娘的声音淡定极了,话音刚落,书房的房门便豁然大开,露出一道纤细挺直的身影。
“阿笙来了。”蒋老侯爷看着缓步走入的青衣姑娘,面色不显,眼里却极快地划过一抹诧异,随即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姑娘身后出现的蒋离。
蒋离跟着阿笙走进书房,只淡淡地瞟了一眼坐着的明夙,不发一言。
“既然阿笙姑娘出现了,那么看来确实是我小人之心了。”明夙依旧面色冷峻,不过见到阿笙的到来,他还是略略放松了些许。
阿笙出现了,难不成大人料错了?
明夙心里的念头转瞬即逝,他看向阿笙道:“那么请阿笙姑娘随我回去吧。”
“慢着。”蒋离忽然伸手一拦,挡住了明夙欲要上前的脚步。
明夙向蒋离微微行了一礼,“二少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蒋离淡淡道,“只是阿笙究竟何罪之有,劳烦明侍卫说个清楚。”
“太尉府的人在阿笙姑娘的香坊暗访时,无意间发现了大盗夜来香使用的迷香。”明夙条理清晰地说道,“阿笙姑娘善于制香是雒京有名的,香坊中人也是姑娘自己带出来的,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你与夜来香有关系,甚至,你就是夜来香。”
蒋离听了却往旁边的椅子上随性一坐,一副懒散的姿态,“不知道明侍卫可知,夜来香的案子原在大理寺的时候,我也是协助追查的办案之人呢?”
“太尉府已经向大理寺了解过相关的情况,二少爷的事情自然已经晓得。”明夙点点头道。
“我与夜来香曾经打过照面,还交过手,她身手高强,绝非一般之人。”蒋离嘴角一挑,对着阿笙的方向道,“阿笙没有武功,她不可能会是夜来香。”他是知晓个中内情的,这句话若是细究起来,也算不得睁着眼睛说瞎话。
夜来香的确不是阿笙本人嘛。
“二少爷如何断定她没有隐藏自己的武功?”明夙双手环胸,不为所动,“当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时候,人是可以让自己的脉象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甚至在江湖上还有一些独门秘法,可以暂时性的封住自己的武功。”
蒋离往后一靠,不以为然,“阿笙是我的未婚妻子,我们几乎每日都在一块儿,她如何难道我还不清楚吗?”他声音清亮,没有不好意思。
此话一出,阿笙垂首不言,上首的蒋老侯爷倒是低低地掩嘴咳了一声。
“属下是怕二少爷被骗了。”明夙的声音依旧不带半点儿温度,“现在有物证在,无论怎么说,阿笙姑娘都有与夜来香脱不开的关系。”
说罢,他转头看向阿笙,“阿笙姑娘,还请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清者自清,随你去又如何。”阿笙的目光淡淡的,她早已吩咐了侯府的下人为她收拾行囊,此时一手接过了。
“我和你一起去。”蒋离站起来道。
“不用。”阿笙轻轻摇了摇头,“小小迷香还证明不了什么,我相信太尉大人很快就会放我回来的。”说完,她就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阿笙这么配合,明夙想起裴甫新与他说的那些话,不自觉皱了皱眉。
“还请明侍卫转告裴太尉,在证据不足的时候,阿笙都是我蒋侯府未来的孙媳妇。”蒋老侯爷一双眼睛盯着明夙,里头暗藏警告之意。
明夙作了一礼,“如果阿笙姑娘确实是被冤枉的,那太尉大人自是不会怠慢未来儿媳妇的。”完了抬脚追上前头的阿笙去了。
太尉府的人走了以后,蒋老侯爷问蒋离道:“你怎么没有带阿笙离开?”虽说他派了人去通知他们来书房,但却并未让人盯着催促,显然就是有放水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想到阿笙竟然还是来了。
“阿笙不肯走。”
蒋侯府中看似下人不多,其实处处暗藏着蒋老侯爷的暗卫,今日端颐来找阿笙的事情,外公就未必不知情,于是蒋离坦言将阿笙的想法说了。
“竟然是真的……”蒋老侯爷紧紧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声音里竟似夹着几分欣慰。
原本他今日听到暗卫的回报时,结合阿笙以往的表现,内心是有眉目的,然而还是比不上现在蒋离亲口对他承认时,心头涌起的澎湃之情。
第130章 在裴府
蒋老侯爷胸中激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万幸,这可真是万幸啊。”蒋老侯爷叹息着道,“天佑吾皇,还有一点血脉留存人间,虽然有小道消息称文帝的小皇子在乱中失散了,但那毕竟是不得考证真伪的。”
蒋离重新坐回椅子上,似是忽然又想到了些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
蒋老侯爷却慢慢回过味儿来,眼光略带深意地落在蒋离脸上。
“那你跟……阿笙的事情,是真的?”想了想,为了不暴露阿笙的身份,蒋老侯爷依旧还像以往那般唤阿笙。
“外公指的是什么事情?”蒋离装傻。
“臭小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蒋老侯爷吹胡子瞪眼,“我说我的孙媳妇儿!”
蒋离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真亦假时假亦真,您孙子这不正在努力么。”
蒋老侯爷转念一想,也是,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臭小子不正在努力么,以后只要结果是真的不就好了。
倒是蒋离又想起自己方才想到的事情,试探般问道:“外公,您真的不介意我和阿笙?”现在蒋老侯爷知道阿笙是长安公主了,那么这个身份给蒋家带来的意味又不一样了。
蒋老侯爷只瞧了蒋离一眼,就对他的心思了然了,“是蒙冤的大臣之女,还是公主,这对咱们蒋家来说又有什么大的差异呢?从我们决定要掺和进去的那一刻起,便已然可以预知若是事败的下场了。”
无论阿笙是什么身份,这都不能改变蒋家事败以后的结局。
蒋离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才松了一半,就又见蒋老侯爷的脸色蓦地凝重起来。
“臭小子,你老实告诉我,阿笙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蒋离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沉声道:“什么打算?”他顿了顿,突然轻笑了一声,声音里不带半点温度,“外公既然已经知道了阿笙的身份,那必然不会猜不到她是一定会为家人报仇雪恨的。”
蒋老侯爷沉默了下去,没错,如果阿笙只是单纯的大臣之女,那她有可能只需要为家族洗清冤屈就好了,不一定非要走到那最后一步。
可如今,作为长安公主的阿笙,先不论她究竟会不会向仇人报复,就是皇帝一派,那也是不会让当年的一切大白于天下的。
于公于私,阿笙都必然会走那最后的一步,若要让真相大白,她就得把皇帝拉下来,若要以命抵命报仇雪恨,皇帝也绝不能留!
“所以,我真正想问外公的,其实是这个。”蒋离说完,目光平静地凝视着外公。
蒋老侯爷的年纪是真不小了,两鬓上是岁月留下的风霜,半晌以后,他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拳头松松握紧了。
他回视蒋离,慢慢道:“我还是方才说的话,若是事败,我们蒋侯府的下场已经是可以预知的了,既然如此,就摒弃一切犹豫,放手一搏吧。”
“外公大义。”蒋离坐直了身体,朝蒋老侯爷认真一礼,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不说这些了。”蒋老侯爷摆摆手,语调故意作出轻松来,“若是事成了,怎么着你臭小子最轻都可以捞个驸马爷吧?我朝驸马大多不为官,倒是适合你小子游山玩水,又富贵荣华了。”
蒋离一哂,“外公所言极是,孙儿绝对努力。”
“去吧去吧。”蒋老侯爷嫌弃地挥挥手,“赶紧好好地看紧我未来孙媳妇儿,别出师未捷身先死,折在裴甫新那老狐狸手上了。”
阿笙跟着明夙等人回到太尉府,还未见到裴甫新,就先被带到了一个独立的小院落里。
“阿笙姑娘,请进吧。”
明夙给她打开了房门,却站在房门口没有往内走一步。
“明侍卫这是何意?”阿笙也站在厢房前,侧头朝明夙微微笑了笑,眼里却冷静极了。
“太尉大人这两天公务繁忙,还未有时间审查姑娘,因此就只能委屈姑娘先在这里住着了。”明夙的声音没有起伏地道。
“哦?”阿笙挑了挑眉,仍是没有挪动脚步半寸,“今日我见你们太尉府的人如此着急,还以为你们万事俱备,只等着我来上堂对峙呢。”
“姑娘是聪明人,我们这不是害怕嫌犯逃走么?”明夙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声音里倒是没有不耐,他又道,“而且夜来香此案,我们还需要时间。”
“是需要时间去收集更多证据吧?”阿笙假装没有发现明夙那一眼的意思,而是又笑了一笑,“一个香囊可不足以说明什么,还请太尉府尽早查清真相,还阿笙一个公道。”
“阿笙姑娘,请吧。”明夙又再次道。
阿笙走进厢房,首先抬眼往四处打量了一番,“环境还不错,看来在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我与夜来香的关系以前,你们太尉府还是很人道的么。”
“蒋老侯爷特意嘱咐过,要照顾好他的未来孙媳。”
明夙面无表情地说完,关上门径自离开了。
他离开以后,阿笙脸上的神情才蓦地一收,沉静地再次打量起这间厢房来,其实在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小院落,四周其实埋伏着大量的暗卫,不出所料还全是高手。
而自己目前所待的这间厢房,没有文房四宝,甚至还没有别的可用作传递消息的工具。
在她踏入这个院落的时候,实则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了。
阿笙微微冷笑,太尉大人没空?找证据还需要时间?
找她与夜来香的关系是假,以此为借口试探自己是否为长安公主才是真的吧!
当阿笙在这个房间里独自一人待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头敲响了。
“进来。”她淡淡道。
而后,一个面目普通的婢女,低眉顺眼地进来了。
她向阿笙请了一个安,问了好以后道:“阿笙姑娘,这段时间就由婢子来伺候您了,无论您有什么要求都可以与婢子说。”
“我不喜欢别人的伺候。”阿笙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是伺候,其实也是裴甫新派来近身监视她的人,“若是无事,不要随意进来打扰我。”
那个婢女依旧低垂着眉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是的姑娘,婢子知道了。”说罢,她又福了一福,准备出门。
“等会儿。”阿笙忽然叫住了她,那婢女转过身来,感觉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你方才说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你提?”
“是的,婢子会转告太尉大人的。”
“那好。”阿笙点点头,“那你去问问裴大人,既然说在我店中找到了夜来香的迷香,那是否可以拿来给我过过目,检查一下?”
“好的,姑娘的话婢子一定带到。”
当初瑶花所用的迷香是特制的,她就不信裴甫新能随便掰扯一种迷香,指鹿为马。
她倒要看看裴甫新在她的香坊里头找到的迷香,究竟是个什么香。
过了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那婢女才慢吞吞地回来来,她朝阿笙一福道:“对不住了姑娘,那迷香是本案的重要物证,不能随意拿给您看,毕竟您是嫌犯呢。”
阿笙心头冷冷地笑了笑,“得了,你下去吧。”
门再度合上以后,阿笙就往椅子上一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么她还是耐心等着裴甫新出招好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三小姐闺房内,裴心竹猛地站了起来,抓住了自己婢女的手臂。
“千真万确,明侍卫带着阿笙姑娘从门口进来,不少人都看到了。”婢女信誓旦旦地说道。
“难不成……难不成阿笙姐姐真的是公主殿下?”裴心竹喃喃道,心里竟是无法安定下来,急切地想要找个人好好说道说道。
傍晚用完晚饭,她跟着大姐回后院,路上她期期艾艾地与裴心兰说起了这件事,不成想裴心兰却嘲讽地笑了。
“你莫不是听岔了吧?”裴心兰看着妹妹,觉得她告诉自己的话甚是可笑,“我怎么听说,这个阿笙与大盗夜来香有勾结,所以父亲才抓拿了她呢?”与裴心竹不同,裴心兰的消息可要灵活多了。
“大姐说的可是实话?”裴心竹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道。
裴心兰翻了个白眼,“我骗你做什么,今日那香坊被查封了,这事儿都已经在京中传遍了。”
自从阿笙创立了香坊以后,香坊就迅速地进入了雒京权贵的视线,与它做生意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因此今天香坊出事,才会火速传遍了各家各户。
看着妹妹仍旧一副吃惊的模样,裴心兰心里忍不住又有些鄙夷,然而转头一想到方才裴心竹告诉自己的那番话,她就又禁不住回过头来讥讽两声。
“我跟你说,别说那长安公主早就葬身火海了,就算她现在还活着,那也没什么值得骄傲推崇的,不过就是一个罪妃之女而已。”
裴心兰不屑地说完,也不管妹妹是否真的完全理解了她说的话,自顾自迈步往前走了,马上就要出嫁,她的事情还有很多呢,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愚钝的三妹身上。
裴心竹站在原地,呆呆的,还没有回过神来。
为何大姐提及长安公主时会是这样的神情?她不是很喜欢五公主她们的么?长安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公主啊,而且听说还曾经是个了不得的公主。
裴心竹心里的这番想法,裴心兰自是不知道的,否则还不知道要怎的冷笑呢,她才不喜欢五公主,每次见到那些个公主郡主的时候,总要小心翼翼地讨好她们,生怕做了什么惹她们不开心的事情。
明明她裴心兰已经是这雒京最顶级的贵女之一了,若不是为了维持那些与皇家贵女所谓的“交好”,让自己在父亲、母亲以及未来夫家的眼里更得看重,她何至于如此巴结她们。
裴心竹还是蹙着眉杵在那儿不动,努力思考着这其中公主的不同来,身后跟着她的婢女也不催促,似乎早已习惯自家三小姐时不时的出神的状况了。
而裴靖阑刚刚回到太尉府,准备先回房里洗漱一番时,路过花园,恰巧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裴心竹。
“心竹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身为兄长有关心妹妹的责任,裴靖阑走过去温声道,“虽然已经入春,但是夜风凉爽,小心别生病了。”
“啊,大哥。”蓦然听见男子的声音,裴心竹怔愣地回过头来,瞧见了裴靖阑。
“回去吧。”裴靖阑摸摸妹妹的头,小姑娘还未及他的胸前高。
“哦,哦……”裴心竹呆呆地应了,顺意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又停住了,“大哥先别走!”
裴靖阑站在原地还没动,就看见小姑娘忽地转过了身,眼眸亮晶晶地朝自己冲了回来。
“怎么了?”他不由问道。
裴心竹将婢女留在原地,拉着裴靖阑去到了小花园中,寻了一处山石坐了下来,才支支吾吾地看着大哥道:“大哥,公主与公主之间有什么差别吗?”
裴靖阑怔了怔,似是没有想到小姑娘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听人说,大哥以前好像曾经在宫里头当值?”裴心竹又继续问道。
当年的事情时间太久远,裴心竹一个小丫头片子自然是不清楚,而且自从冬至宫变发生以后,裴甫新就禁止了所有人谈论以前的事情,所以家里除了一些老人,这些年因为裴家崛起以后才买进来的下人也是一知半解的。
裴心竹会知道一些,自然有裴心兰、端颐以及下人从外头听回来的消息的功劳。
裴靖阑坐在裴心竹身边,高大的身材与少女娇小玲珑的身体一对比,就像一座小山一般,此时,这座小山散发的气息有些低沉。
裴靖阑慢慢地点了点头,反问道:“为何心竹会有公主一问?”
在值得信赖的大哥面前,小姑娘自然而然地就把裴心兰说的话告诉他了。
听了这段话以后,裴靖阑面上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动,眼里却飞快地闪过一抹嘲讽。
第131章 试探她
“这些公主怎能与长安公主相比。”他的声音不显情绪,听着淡淡的,“公主自幼天资聪慧,熟读百卷,琴棋书画样样皆为上上之等,放眼京中无一闺秀可及,试问现在有哪位贵女能够做得到?”
小姑娘在一旁听得羡慕之极,长安公主的才名她是有听说过的,因此在偷听到父亲与下属谈话时,她才会如此激动地跑去先与端颐说了。
“那么……殷和郡主呢?”不过裴心竹还是报出了殷和的名字,满怀期待地看着裴靖阑,“殷和郡主可是雒京第一才女,若与她相比,长安公主如何?”
裴靖阑回答得很快,仿佛这些信息完全不用经过思考,早就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
“当年,殷和郡主从无得胜。”
“可是……可是大姐说长安公主是罪妃之女,不值得骄傲推崇,这是什么意思啊?”裴心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茫然。
“长安公主代表的只是她一人而已。”裴靖阑记忆起那个巧笑倩兮的天家公主,眉宇凝着化不开的温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依然是她,是那个明媚耀眼的姑娘。”
“我虽然搞不懂大姐说的意思,不过大哥说的我明白了。”裴心竹大力点头,“我听大哥的!”
裴靖阑又摸了摸妹妹的一头软发,幽黑的眸子印着夜的寂静。
在太尉府里头待了许多天,阿笙依然没见到裴甫新,她想用各种借口出去,也总被人百般阻拦。
不行,她不能够自乱阵脚。
阿笙坐在厢房里,手指相互交缠摩挲着。
“怎么,今天太尉大人还是没有时间么?”
婢女来送早膳的时候,阿笙靠在迎枕上,语气状似淡然随意地问道。
福了一福,婢女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证据还没找齐全,若是齐全了,自会请姑娘前往对峙的。”
阿笙面无表情,他们每天应对她的借口都不带换的,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裴甫新没空、证据不足。
“如果证据一直不足,裴太尉莫非要一直将我关押下去?”
“姑娘言重了,虽然您现在是重要嫌犯,但您还是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的。”当然,前提是有裴府的人看着,婢女说道,“至于以后要怎么继续安排姑娘,这婢子就不清楚了。”
阿笙动作缓慢地用过早膳,期间一直感觉到婢女若有似无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
阿笙也不理会她,径自用完了自己的早膳。
婢女收拾好了东西出去,刚转过小院落的门,就见到一道黑色的身影站在背光之处。
“明侍卫。”端着盘子的婢女一眼看到他,连忙低下了头,面相极为恭敬。
明夙虽然头衔只是一个侍卫,然而他却是裴甫新再信任不过的心腹爱将,在府中地位超然,就算是裴夫人也要给他几分脸面。
“大人要见你,收拾好东西过来。”明夙丢下一句,又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婢女听到他说的话哪里敢怠慢,当即将一切收拾妥当,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书房。
“说说你这些天注意到的情况吧。”
书房,看着下头跪着的婢女,裴甫新也不叫她起来,就这样问道。
婢女俯首在地,仔细一回想阿笙的情况,然后字字清晰地回禀道:“阿笙姑娘一直想见大人,还想了解与夜来香一案相关的细节,这是她日日都要问上一遍的,对了,有的时候她还想出去外头走走,不过因为我们拦着没有成功。”
“想办法继续拖着她,毕竟我们的意图并不真在夜来香身上。”裴甫新淡淡道,手指在名贵的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她有什么地方表现得像长安公主吗?”他又问婢女道。
俯首于地的婢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十分慎重地回想了一番,这才说道:“用膳算吗?”
“用膳?”裴甫新的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婢女的黑色脑勺,重复道。
“是的,”婢女点点头,表情严肃道,“这些天我都有观察阿笙姑娘用膳,她的一举一动,能看得出来是曾经受过严苛的礼节训练的。”
裴甫新敲击的手指一顿,“她之前与不少贵女交好,还在太后面前露过脸,想来不会没学过礼节,你能分得清她的礼节,是宫廷里锻炼出来的,还是在外头学习的吗?”
“这……”婢女有些为难,若是阿笙的礼节,是在外头请的宫中退下的嬷嬷教的,那一时间还真是难分辨。
这不定因素也太多了。
“据我们掌握的消息,阿笙她自己说,她是父母去世后随着归隐山林的叔父长大的,这般山野女子,本不该如此知礼节,除非抚养她的叔父不是一般人。”裴甫新顿了顿,又道,“可是,阿笙口中说的,在南方有一定声望的叔父,我们派去的人却遍寻不到踪迹。”
“要不属下去试探一下阿笙姑娘的反应?”明夙在旁边道。
裴甫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下头仍旧跪着的婢女,对她道:“你要继续留心阿笙的一举一动,若有机会,一定要试探她,毕竟我们要搞清楚的,是她究竟是不是长安公主。”
婢女应了一声,又迟疑了一下,问道:“不过……若是终日让阿笙姑娘在院落里,也很难试探出什么来。”
“她不能出去。”裴甫新鹰眼微微眯起,断然拒绝道,不过他又沉思了一小会儿,“外头的人倒是可以进来。”
事情最终又交给了明夙来跟进,离开书房以后,婢女才试探着小声地问他道:“明侍卫,您有什么想法了吗?”
明夙抱着臂,面色冷淡,声音一贯地没有起伏,“三小姐这些天不是一直试图往这边过来么?那就让她来好了。”
太尉府的前后院分得十分清楚,这几日,裴心竹已经试图跑到前院来打探好几回了,纵使裴心兰已经跟她说了阿笙不是长安公主,她是因为与夜来香有干系才被抓起来的,但作为朋友,裴心竹认为自己还是应该来看看的。
而且,她也不是很愿意去相信,阿笙居然会与夜来香扯上联系。
“三小姐,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您怎么就觉得那个阿笙姑娘是被冤枉的?”裴心竹身边的贴身婢女劝她道。
“南海周家多豪富哪!阿笙姐姐有他们撑腰,会看得上那些官员家里的一点金银么?”裴心竹道,她单纯地觉得这逻辑上就行不通。
婢女张了张嘴,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再劝。
裴心竹想到了些什么,看着婢女忽地又展颜一笑,“对了,我前儿个看了些话本子,里面就有写侠盗劫富济贫的故事,你说这大盗夜来香他只偷那些有钱人家,是不是也是拿去救助那些穷苦之人呢?”
裴心竹长到了十三岁,这个年纪正好是少女爱做白日梦的时候,她不知夜来香的性别,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能做这样事情的人,定然是个男子,于是便在心中生了些仰慕来。
“听说夜来香在每次盗宝以前,都会先指名道姓地通告,这个行为在世人看来虽然挑衅,但在我看来可真是有胆量!”裴心竹在心里勾勒出一幅侠盗狷狂的风姿来,“最重要的是,他还从没失手过!”
婢女无奈地听着自家姑娘的幻想,直到小姑娘终于平复下来。
“走吧,我们今天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能够见到阿笙姐姐。”裴心竹下地,让婢女给她穿好了鞋子。
一边走,裴心竹一边想,像阿笙姐姐那样气质的美人,怎么可能会和狷狂的大盗夜来香有联系呢?一看就知道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嘛,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怀疑到姐姐身上去的。
不过若是他们真有关系的话,倒可以趁机问问阿笙姐姐,夜来香究竟是个如何的男子,他到底是不是劫富济贫的侠盗,裴心竹自娱自乐地想道。
裴心竹与婢女出了二门,她不知道阿笙的住处,只好凭借自己这几天摸索到的线索,以及自己对裴家的了解,在前头一通好找。
不过奇怪的是,今天终于没有再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来阻拦她,也没有人跑来跟她说裴老夫人想她了,诸如此类的让她不得不半途而废的事情。
不过,以小姑娘懵懂的心灵,她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妥来,只是纯粹觉得自己今天是运气好。
约莫找了半个时辰,裴心竹才找到了阿笙的院落,那时候看管阿笙的婢女刚出去,小院子的门虚虚掩着,她一拉就打开了。
裴心竹让婢女守在外头,自己则连忙闪身进去了。
“阿笙姐姐!”
她轻轻敲了敲房门喊道,还不待她喊出第二声,房门就无声地被人拉开了。
阿笙眉目平静地站在小姑娘面前。
裴心竹迅速在阿笙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无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姐姐没事。”
阿笙其实是没想到来者竟会是裴心竹的,这小姑娘此时子啊她面前脸蛋红红的,是奔跑以后蒸腾在脸上的。
“姐姐一跟着明夙进府,我的人就看到啦。”裴心竹看懂啊阿笙似乎有些疑惑,连忙解释道,“可惜我总是被各种东西耽搁了,一直到了今天才能来看姐姐,不过如今看到姐姐安好我就放心了。”
“看来都传遍了啊。”阿笙微微侧身,让小姑娘进来。
小姑娘总是被各种事情耽误了,看来在今日之前,裴甫新是不想让女儿搅和到事情里头的,不过究竟是什么原因,竟然让裴甫新退了一步?
若不是有意而为之,她可不认为以小姑娘的本领能够顺利来到她的身边。
但是,既然裴甫新出招了,她接着就是了。
“阿笙姐姐,我相信你。”刚一坐下,裴心竹就立马向阿笙表态道。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阿笙淡淡道。
裴心竹自然又像阿笙说了一堆抚慰的话。
“我目前更希望的是能够出去。”阿笙摇了摇头,“香坊停业,影响极大,我希望能赶紧回去重振香坊。”
“只可惜……”阿笙苦笑了一声,“现在虽然证据不足,然而裴大人因为怀疑我,仍不肯放我走。”
裴心竹蹙着眉想了许久,朋友有难她是应该相助的,可是最后她还是有些丧气,“对不住了阿笙姐姐,我想不到什么办法,你知道,父亲他……”
裴甫新的威信阿笙自然知道,裴心竹是无法反抗她的父亲的,因此阿笙也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们让裴心竹来,肯定是想从她身上看到一些特殊的反应,只可惜他们的算盘打的不怎么响,裴心竹只是一个小姑娘,能力太有限了,难不成他们还想她天真地向一个小姑娘求救不成?
“不过我会再想办法的。”裴心竹现在没有办法,但她决定回去以后继续想。
“阿笙谢谢三小姐了。”阿笙面上保持着微笑,轻声道。
“是了,还有一事儿。”裴心竹看着阿笙,脸上带着些许小心。
“什么事儿?”阿笙微微收敛了笑容,内心有些警惕。
“那时候,我无意间听见父亲说,他怀疑你就是长安公主。”裴心竹看着阿笙道,她的内心还是带着几分微薄的期望的,“那么……阿笙姐姐究竟是不是呢?”
阿笙眉头一挑,正要开口,裴心竹却又抢先了又补充道:
“我真的很钦佩长安公主,我很喜欢她,如果阿笙姐姐是,就请认真地告诉我吧!”
阿笙的眼里流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无奈,“人死不能复生,长安公主五年前便已经葬身火海了。”
裴心竹晶亮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因为抱有希望,所以最后她是有些失望地离开的。
院落外头,伺候阿笙的婢女远远瞧见了这些,转头对明夙说道:“看起来三小姐没能让她说出些什么信息来。”
明夙双手环胸,似乎在沉思什么,他倒是想到了一招厉害的,只是……他需要先去问过太尉大人才好做决定。
又过了好几天,裴靖阑从外头回来,首先去见了裴甫新,这次在外头,是蒋离主动找上了他。
第132章 成全他
“儿子见过父亲。”他一进书房,就先垂眼行了个礼。
坐在金丝楠木太师椅上的裴甫新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道:“什么事?”
裴靖阑顿了一下,低声问道:“听说,父亲此前令人抓拿了阿笙姑娘。”
裴甫新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怎么,是你弟弟找到你头上了?”
裴靖阑没有说话,仍旧面色不改地低着头。其实,就算蒋离不找他,他也是知道的,毕竟他去香坊的次数频繁,香坊被封的当日他就得知了。
只是他此前一直置身事外的原因,一来是他与阿笙算不得熟悉,二来是他也不愿随意去趟别人的浑水,尤其这其中还是他父亲弄出来的。
不过,现在蒋离对他开了口,这情况就不一样了,毕竟他这个弟弟从来没为什么事情找过他,而今蒋离第一次开口拜托他帮忙,这个人情他是必须卖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不许那小子探视,现在他可是心急了。”裴甫新慢悠悠地说道。
“父亲还没有找到其他有力的证据吧?”裴靖阑淡声道,“既如此,何不放人家姑娘回去,免得白白污了人家声名。”
他这两句话说得在理,可裴甫新却只道:“不行,她身上的嫌疑重大,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齐全证据,但若就此放了她,以后她跑了可怎么办?”
这个借口,也是裴甫新一直用以拘着阿笙的话,然而裴靖阑听了却皱了皱眉,“她一个弱女子,若是不让她离开雒京,她又能跑得到哪里去?而且若是总也寻不到证据,父亲打算一直把她关下去了?”
“这件事为父心里有数。”受到了儿子的质疑,裴甫新眉间有些不悦之色,“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裴靖阑眉心一紧,父亲的意思就是让他别插手进来了。
裴甫新脸色冷淡地看了一眼儿子,再怎么说他也是裴靖阑的老子,百善孝为先,作为儿子,裴靖阑确实无法违逆他的。
“不过阿笙姑娘毕竟是二弟的未婚妻子,这也是蒋老侯爷点头了的。”裴靖阑试图换一种途径劝说,“父亲这样……于两家的面子与名声上也不大好看吧?”
“这跟你没有关系。”裴甫新没再看他,直接下了命令,“出去。”
裴靖阑无声地换了一口气,沉默着出去了。
太尉府的门口,蒋离正等在那附近,裴靖阑自大门口出来,一眼便看到他了。
“如何?”
他走了过去,蒋离低声问道。
裴靖阑摇了摇头,看着弟弟的目光有些歉然,“抱歉,二弟。”
“无妨,我也已经料到了。”蒋离微微叹了口气,眸光里却没有明显的失落,因为他知道现在在确定阿笙的身份以前,裴甫新是不会动她的,那么只要阿笙安好,就一切都好。
“我也很奇怪,为何父亲就是不肯放手。”裴靖阑想起裴甫新见他时的那个态度,又微微皱了眉,他自认为自己说的道理,是十分在理的,于公于私,裴甫新似乎也没有必要非得咬紧了阿笙不放。
蒋离当然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只得随便捏了个借口糊弄了过去。
弟弟对自己第一次开口相托,自己却没能帮到他,裴靖阑也自觉惭愧,于是道:“你放心,我会多为你留意她的。”
“那就有劳大哥了。”
就在这兄弟俩说话的时候,裴甫新的书房走进了一个人,一身黑衣,如影子一般,正是明夙。
“大人,大少爷果然是出了门去,二少爷就等在府外。”他低头秉告道。
裴甫新点点头,不甚在意地道:“由他们去吧。”这些天蒋离也不是没有试过潜进来看看,只是阿笙所在的院落四周,埋伏着太尉府大批的精锐死士,蒋离根本没有机会靠近。
“是。”明夙又一礼,便要退下,没成想裴甫新忽地又叫住了他。
“等等!”
明夙的脚步一顿,又回转过身来,弯下了腰。
“那个阿笙不是一直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么?这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裴甫新淡淡道,“我倒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明夙不语,洗耳恭听状。
“你说,若是让靖阑自己去确认,那是不是方便快捷得多呢?”裴甫新的鹰目一眯,里面划过一道狡诈的光。
明夙一怔,反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要让大少爷知道此事了?”
“他不是一直念想着长安,念想得连亲也不愿意成了么?”裴甫新淡笑着道,慈父的外表却令明夙心里一凉。
“那我就给他这个机会如何?”裴甫新笑着说道。
明夙连忙又低下了头,不敢多看,“可是……若是让大少爷知道了此事,那他岂不是更不肯娶了殷和郡主了吗?”
裴甫新不以为意的笑容下埋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就像某种动物出击前,先迷惑了对手一般,“若真到了那时,至少阿笙的身份已经确定是长安了。”
他又呵呵冷笑了两声。
“长安那时候就是没死在他眼前,才给他留下念想,那这回,我就成全他吧。”
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今日裴心竹又去看望了阿笙,她现在也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了,之前她总见不到阿笙,可自从那日以来,就再没人阻拦着她了。
“可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裴心竹回想着自己离开之前,和阿笙的对话,此时的小姑娘已经完全了解事情的始末了,她的想法与她大哥不约而同的一致。
“只可惜有人盯着,我也不能给你带些什么。”裴心竹又道,眼神有些懊恼。
“总会有结果的。”阿笙淡淡道,神态不骄不躁,这段时间的拘禁生活好像已经使她适应下来了。
其实阿笙这么说,只是她真的预料到快有结果了,毕竟已经一个月了,裴甫新还没有找到所谓的“证据”,来证实她与夜来香的确切关系。
更何况外头还有蒋离等人的帮忙,太后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是刚开始时她碍于阿笙的身份,为了避免引人瞩目,让裴甫新更加怀疑,不好向太尉府施加压力罢了。
可是现在一个月已经过去,太后她老人家想要听琴曲儿,却找不到阿笙了,那自然就有由头过问此事。
不管如何,裴甫新都必须要给她一个交待了。
不过裴心竹小姑娘明显没有阿笙想的那么周到,她听到阿笙这句话时,是真心以为这只是一句乐观的客套话罢了。
这些天端颐也来找过她好几回,明里暗里都是希望阿笙能尽早出来的意思,裴心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也很是自责。
自责之下,便越发上心了。
从阿笙所住的小院落离开以后,裴心竹回到自己的院子,一直有些坐立难安。
“你再去看看,大哥回来了没有?”这已经是小姑娘第不知多少次地问贴身婢女了。
婢女有些无奈,但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福了福,又出去了。
临走之前,裴心竹还又补充道:“算了,你就在门房那里等着吧,待大哥回来,你就请他来一趟。”
裴心竹看着窗外的光景,时下刚进了四月,正是暮春与初夏相接的时间,春老花残,绿暗红稀,小姑娘只望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别过了眼睛。
此时已经快到夕阳西下的时分,等待最是难熬,小姑娘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拿话本子打发一下时间,门帘子却忽然被人卷上去了。
她疑惑地望过去,见到了贴身婢女的吟吟笑脸。
“三小姐,大少爷来了。”
裴心竹心里一喜,猛地往她身后瞧去,果见一高大的身影从远及近地走来,微微一低头,穿过了婢女打起帘子的门,大步迈进了外间。
裴靖阑今日回来得早,在门房遇着裴心竹身边的婢女,正好有时间过来瞧瞧这个三妹。
“妹妹有何事寻我?”他在窗前的椅子随意落座。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她被父亲拘在东苑了。”裴心竹草草地说了一遍阿笙的事情,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裴靖阑。
“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裴靖阑沉默了一下后直言道,“你二哥还来寻过我。”
“然后呢?”裴心竹紧张地问。
裴靖阑摇了摇头,“我去找过父亲了……”
他虽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看看他的表情,裴心竹也猜到了结果,她不由失望地“啊”了一身。
或许是喜欢这个大哥,又或许是裴靖阑在弟妹面前总是表现得十分温和,总之裴心竹在他面前丝毫不惧,还唠叨着抱怨了几句,裴靖阑也耐心地听了她的牢骚。
“我也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放人。”听了妹妹的话,裴靖阑附和了一句。
“你也觉得父亲蛮不讲理是吧!”裴心竹说到裴甫新时,还是很心虚地,她十分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裴靖阑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
裴心竹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她忽地想起前面的一件事,然后又道,“说来奇怪,我之前明明不小心听了父亲的谈话,他那时不是这么说阿笙姐姐的,这最后还让我将乌龙闹到端颐郡主前头去了。”想起这事儿,她还是觉得有些丢人的。
“那父亲那时候是怎么说的?”裴靖阑顺着妹妹的话问道。
“大哥还记得我那日问你有关长安公主的事情么?”裴心竹皱了皱眉,看到裴靖阑轻轻颔首,这才继续道,“那就是因为我听见父亲说,他觉得阿笙姐姐就是长安公主!那会儿我不仅告诉了端颐郡主,还问了大姐呢,没想到大姐……”
裴心竹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然而裴靖阑却完全惊怔住了,在妹妹那句“他觉得阿笙姐姐就是长安公主”说完以后,他就听不见她后头说了什么了。
“你说的当真?”他喉咙发紧,干涩着嗓音问道。
裴心竹原本还在念叨着自己闹乌龙的事情,猝不及防被裴靖阑这么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当真不当真?”她愣愣地反问道。
裴靖阑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沉声问道:“你方才说的,阿笙姑娘是长安公主,这话可当真?”
裴心竹哭笑不得,“当然不真了,我方才不就说了我闹乌龙了嘛,阿笙姐姐都要笑话我了。”
“不,等等。”裴靖阑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你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此事可千真万确?”
裴心竹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那么认真地反复问她,不过看着大哥凝重的表情,她还是又仔细地回想了一遍那会儿不小心偷听的情形。
“嗯,没错。”裴心竹大力点头,不过她也很苦恼,“都怪父亲,若不是那时的确是这么听他说的,我也不至于闹了个笑话。”
裴心竹一心以为自己被裴甫新误导了,丢脸到外头去了,然而听了她所言,裴靖阑却不这么认为。
相比于裴心竹的心思单纯,裴靖阑从小的经历,以及这些年里头经历的事情,可就让他想问题想得比妹妹周全、复杂多了。
如果阿笙真的是长安,那么这段时间以来,裴甫新奇怪的一举一动,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父亲恐怕并不是真的想找出阿笙与夜来香之间的联系,说她与夜来香有牵扯,应当只是个掩饰罢了,其目的,是为了找出阿笙的真实身份,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长安公主。
“大哥还有点事要处理,先回去了。”他对妹妹说道。
裴心竹找他来,原本是想让大哥给她当当师爷的,不过现在,就连在自己眼中足智多谋的大哥也没有办法,裴心竹是真的有些丧气了。
亏得大哥还陪着自己听了那么久牢骚,她也确实不好再留人,于是连忙起身送了裴靖阑出去。
从妹妹的院子离开以后,忍了又忍,裴靖阑终是没有立马冲动地跑去东苑寻找阿笙。
他用理智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亢奋。
裴靖阑维持着平常的步速,面沉如水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路上谁也看不到这位将军的不妥,只有一只背在身后握紧拳头的手,露出了些许端倪。
第133章 试探之
太后的动作很快,不久就发了话下来询问,这样一来,裴甫新就不得不放人了。
毕竟他确实一直没查出更多的干系来。
出了太尉府,蒋离等在大门口,阿笙看到他,眸色微微一亮,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略微加快了两分。
“怎么样,这段日子他们待你可还好?”蒋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衫整洁,精神也妥当,才放下半颗心来。
阿笙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可眸子转动间,忽然看到门边立着的那道藏蓝色的高大身影,到嘴边的话就没说出口了。
男子静默地站在那里,气场低敛到了极致,若不是她刚好看到了,还不一定能发现他这么个活人。
他正在看她,沉静的眸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然而姑娘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到了蒋离身上。
阿笙从裴靖阑身边走过,忍住了心底忽然涌出的异样。
男子的神色让她心里一突,他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阿笙更加装得神色淡漠,将手递给了蒋离,借力登上了蒋侯府派来接她的马车,直到马车帘子放下,她才松了口气。
方才,她能感觉到有道视线一直追随在她的背上。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蒋离进来坐在了她身边,瞧着她有些心神不宁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地方不妥?”
阿笙微微回神,在心里按下了此事,“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裴甫新答应放我出来,似乎答应得太爽快了些。”
蒋离想了想,他也是知道几分裴甫新的性格的,于是点头道:“确实是,不过太后娘娘已经发了话,他就是用旁的借口拖延不放,也拖不了多久。”
阿笙蹙眉,“我总觉着他那么轻易地就将我放了,是有别的谋算。”
蒋离垂了眉头,“别怕,不管他想做什么,你有我。”
阿笙心里有暖流流动,不过她还是不无忧虑的,“虽然裴甫新现在不动你,但不代表他能一直纵容你下去,我就是怕你也会栽了。”
“你就这么小瞧我么?”蒋离眼里流露出一抹无奈,“他若是要害我,只怕还没那么容易。”他在阿笙面前说这句话并没有托大的意思,而是他确实有自保的能力。
若是实在被逼到绝境,大不了他就带着阿笙跑呗,天下之大,江湖之远,只要出了这雒京,谁也奈何不了他。
两人回到蒋侯府,华发的硬朗老人正挺直着腰板站在门口等着,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会认为这是蒋老侯爷重视孙媳妇,在公然为她撑腰呢,然而这情景落在了阿笙眼里,她却品出了别的意味来。
她看了蒋离一眼,紫衣的青年正准备起身下车,通过撩开的帘子,他很明显也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蒋老侯爷。
“你外公知道了?”阿笙轻轻问道。
蒋离回头看着她,慎重地点了点头,潋滟的眸子里暗藏着一丝紧张。
阿笙与他已经相当的熟悉,这会儿自然敏感发觉了他的不同来,于是失笑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老侯爷怎么着也该猜到了,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蒋老侯爷站在外头,看着蒋离搀扶了阿笙下车,目光第一时间就在姑娘身上快速扫视了个遍,待确定人是好好的,他才往前走了几步。
阿笙看到蒋老侯爷直接向她走过来,看也没看自己孙儿半眼,她明白蒋老侯爷的意思,于是只得抢在老侯爷开口说话之前先出声了。
“托老侯爷的福,我一切安好。”她微微笑着道,“只是有些累了罢了。”
这里是大街上,虽然来往的人不多,但保不齐裴甫新的探子就在哪里躲着,蒋老侯爷亲自出来等她就已经是够给面子了,若是老侯爷再流露出什么超过对一个晚辈关心的态度,那就又给人落下把柄了。
蒋老侯爷明白了阿笙的意思,于是接着道:“回来就好!赶紧进去歇着吧!”
进到里头书房,阿笙原以为蒋老侯爷知道了她的身份,是打算要与她说些什么的,哪知道这老爷子一路上猛瞧了她几眼,这会儿又淡定下来了。
三人开始谈起这次的事情,阿笙简单地交待了这一个月以来自己的经历,就算完了。
其实也没什么多的可说,因为都是裴甫新出招,她接着就是了。
“我也赞成丫头的观点。”蒋老侯爷道,为防隔墙有耳,谨慎起见阿笙还是令他像原来那般就好,“裴甫新一定想到了其他法子,这老狐狸一旦咬定了猎物,是绝不肯松口的。”
“他还有什么法子可使呢?”蒋离说道,“当年熟悉阿笙的宫人基本都死了,估计也无人能有什么证据证明了吧?”
“我老头子冒昧问一句,”蒋老侯爷转向阿笙问道,“丫头身上可有什么胎记、疤痕?”
阿笙垂眼,掩唇咳了一声,“自是没有的。”若有,早在被裴甫新关着的那会儿,她就被婢女强行带去沐浴了。
“那还稍微好一点。”蒋老侯爷道,说是稍微,乃是因为裴甫新此人是个不定性因素,“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否则那裴甫新很有可能直接对你出手。”
“裴太尉对阿笙出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蒋离淡淡道,他简要地给蒋老侯爷讲了那次在森林里的遭遇。
蒋老侯爷听了以后,也是一阵后怕,“既然已经有了第一回,那第二回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若要杀人,多的是暗地里的机会。”目前以阿笙在雒京的名气,再加上有太后还有他护着,裴甫新是不敢公然对她如何的。
阿笙没有说话,蒋离道:“这事情总要解决,不能一直这般僵持下去。”
他说的话是正理,然而这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只得先散了,各自思量。
次日,端颐让人递了帖子来,邀请阿笙过府一叙。
阿笙想着蒋老侯爷让她尽量不要出门的忠告,原本是不想去的,不过她方才出来,端颐记挂她,她去与她叙叙旧,安抚一下也是应该的。
毕竟,她在这段时间里没少听裴心竹小姑娘提起过,端颐对她也是尽心搭救的。
阿笙思寻妥当,去找来了蒋离,将自己心里的想法与他说了。
蒋离虽然也想让阿笙在家里头待着,然而她才刚脱离了裴太尉的囚禁,他也不忍让她换个地方拘在家中。
“去吧,我跟着你就没问题了。”蒋离道,“外公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不过到了下午,阿笙又接到了端颐递来的新帖子,说见面的地点改在了一品居酒楼,在那儿一起用晚膳。
阿笙并没有太大所谓,横竖也是去与端颐碰个面而已,至于是哪里,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我就在隔壁等你。”蒋离将她送到了二楼包厢门口,轻声对她说道,“有什么事喊我就好,我听得见。”
阿笙应了,这才走进了端颐订的那个包厢。
今天她是提前了一些过来的,这会儿端颐还没到的,她正准备去找点水果吃,打发一下时间,然而青葱一般的手指刚碰到小几上的苹果,珠帘后就拐了个人出来。
阿笙没有想到这房间里居然还有别的人,她心生警惕,正欲呼喊蒋离过来,然而当她看清了男子的面容,那声音便哑在了喉咙里。
突然冒出来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的手上滑过,茶几上的水果摆了很多种,然而姑娘的动作显然是要去拿那苹果的。
“定远将军。”阿笙的怔愣只有极快的半秒,她很快恢复了镇静,淡声问道,“为何你会在此出现?”
裴靖阑的视线沿着阿笙的手指一路往上,最终停在了她的脸上,与她对视着。
“端颐郡主邀请我来的。”他也淡淡回答道,声色低沉,像一口古老的晨钟。
“哦。”阿笙应了,而后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不再多言。
于是室内的气氛便陷入了沉寂。
过了半晌,听见衣料摩挲的声音,阿笙抬眼看去,裴靖阑也在她对面坐下了。
裴靖阑其实在观察她,观察了很久了。
自第一次从三妹那里听到那个消息,他就一直夜里难以安眠,只要一闭上眼睛,梦里反复回忆起的,都是那些已经过去数年的回忆片段,有他那时候刚进宫的,有长安小时候的,有长安稍微长大一点的……所有的片段无序地交织在一起,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放。
于是,半夜他睁开了眼睛,又想起了此前与阿笙的不期而遇。
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青衣姑娘与长安有些相似,只是那时候的他只以为自己是思念过重,从没往其他方向去想。
他犹记得自己第一次与阿笙相遇的场景,那是在他寻找蒋离下落的时候,那会儿他发现蒋离曾在蕴奇斋买过礼物送给裴老夫人,于是便去那里找掌柜打听消息。
在他即将要进门的时候,阿笙从里头出来,恰好与他擦肩而过。
等他的意识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姑娘面前了。
那时候的姑娘用一副全然陌生的表情对待他,不过他还是可以发现,姑娘是有些紧张的,只是那会儿他也没有往其它地方想,只当她是因为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冒昧叨扰,才会这样子的。
另外,她的嗓音、面目的细节也与他记忆中的不甚相同。
裴靖阑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对面姑娘的身上,她气度沉静,似乎对他的眼光毫不理会。
其实他只是想从她的脸上发现些许端倪,她的相貌与自己预想中的长安长得有些出入,他想确定她是因为长开了,还是因为……易了容?
“阿笙姑娘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他蓦地开了口,声音微沉。
阿笙想了想,他问的是哪一次呢?
于是她随口便道:“去年的七月初三吧,我记得那日将军正好回京,我也在楼上看到了。”
“不,”裴靖阑道,“我指的是我们私底下的。”他加重了“我们”,还有“私底下”这两个词。
阿笙垂了眼,她原本还想说是在裴老夫人的寿宴上呢。
不过,她到底还是该说哪次呢?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应该是从裴老夫人寿宴出来的那一晚,不过那夜裴靖阑醉酒了,估计什么也不记得了吧?
那再数一数,好像就是蕴奇斋的那次巧遇了,难道他问的是这次?
于是阿笙就把这话说了。
裴靖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会儿跟姑娘不相识,不方便问姑娘问题,不过现下我有个问题想问一问姑娘。”
“你说。”
“在蕴奇斋那次之前,我们是真的没有遇见过吗?”裴靖阑抬眼,定定地将阿笙的眼睛望着。
他不会不记得,有一个晚上,他酒醉后似乎见到了长安,只是那时候他笑自己真的入了心魔,酒醒了,竟还是出了幻觉,路上见着个姑娘都觉得相像。
阿笙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此,不过回想到那时候的事情,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她一直隐瞒的,于是她便道:“其实还算遇到过一次的。”她将从裴老夫人寿宴出来的那晚经历,说了出来。
裴靖阑听着,眼神中逐渐亮出了一簇火苗,阿笙不解的看他,不过裴靖阑没有给她答案。
身材高大的男子倏地站起来身,几步走到了窗台前,一把拉开了窗扉。
窗外下着细细的雨丝,随着清风一丝丝、一缕缕地飘拂到了他的脸上,让他发烫的头脑得到些许冷却。
平心而论,现在的阿笙与以前的长安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她们的容貌不甚相似,嗓音不像,气质也不相同,唯一想象的就只有一些小习惯了。
以前,长安也是喜欢先吃苹果的。
阿笙此时还不知道她吃个苹果,居然就成了裴靖阑确认她身份的直接证据之一,不然恐怕要怄死。她千防万防,独独在今天这个时候,她以为房间里没人,于是在放松之际便叫小细节出卖了她。
第134章 欲识穿
这事情换做是旁的人也不会发现,唯独眼前的这名男子不一样,他是阿阑,是跟在她身边多年的贴身护卫。
他是整个皇宫里头,除了贴身婢女以外,最了解她的人。
不过裴靖阑前头执着于要问阿笙,关于那一夜他酒醉的事情,还有一个原因——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潜意识里,他完全把阿笙当作了长安来看待。
男子站在窗前沉默着,阿笙安坐凳上,自若地喝了一口茶水,似乎完全不受他的影响。
裴靖阑的手掌握紧了又松开,究竟要不要说破呢?她会对自己说什么?是承认,还是否定?
他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他害怕自己捅破了窗纸以后,姑娘的态度变化,不过此时刚认出长安的喜悦,让这份担忧显得不值一提。心脏因为紧张剧烈的跳动,产生了强烈的心悸,他深吸了一口气,按压下这种感觉,热血往头上一冲,就打算鼓足勇气去确认——
“你……”
然而就在他刚吐出了第一个字的时候,房门“吱呀”地开了,端颐的身影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唉,我来晚了!”她声音清亮地道,没有发现窗前的男子有些异样的神色。
倒是阿笙,微微转眼看了裴靖阑一瞬。
“无妨。”阿笙笑笑,端颐问起她这段时日的情况,她也一一地回答了。
一旁的裴靖阑安静地听着两位姑娘聊天,当他看到阿笙嘴角挂着的笑容时,他忽然又庆幸端颐的到来让他没能把话问出来。
算了,现在其实也很好不是么?她能跑能跳,能说话能笑,而且他还可以继续逃避一阵子,不用害怕她会对自己翻脸。
“靖阑大哥你为什么一直站着?坐呀。”端颐这时候才看到一直端正站在窗前的裴靖阑,从她进来时到现在,他除了朝她点了点头以外,就没有再多的表示了。
裴靖阑看了看自己的座位,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互相挨着另外两人坐。这原也没什么,只是现在他猜出了阿笙的身份以后,就有些束手束脚的。
说到底这也是他自己的毛病,总是从前习惯了,不大好跟殿下挨着坐的。
他反应迟缓,这下惹得阿笙也不自觉地又看了他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让裴靖阑忽然往前走了一大步,立马坐好了。
端颐转头对阿笙道:“这就靖阑大哥,我从前与你提起过的,今儿总算让你们认识到了。”说罢她又对裴靖阑道,“靖阑大哥,这是阿笙姐姐,香坊的主事人。”
“我与将军不算陌生人了。”阿笙淡淡道,“将军是香坊的老顾客了。”
端颐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样。”
这一顿饭端颐因为有靖阑大哥与阿笙姐姐在,自然是吃得十分开心的,阿笙也时不时给她露出一个微笑,只有裴靖阑沉默居多,甚少言语。
饭后他们即将离开时,端颐出恭去了,阿笙与裴靖阑等在厢房门口的楼梯前,围绕着两人的又是一阵无言的寂静。
“阿笙姑娘……”
沉默了半晚的将军忽然打破了安静的氛围,阿笙转过脸去,发现他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与她并肩立着,眼神落在虚空中。
“将军有什么事么?”阿笙的声音既不疏远,也不亲近。
裴靖阑的心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可是到了嘴边上时,却成了——
“你的香坊还开吗?”
阿笙有些意外,她才刚回到蒋侯府,香坊那边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管,她没想到裴靖阑这么热衷于去香坊静坐。
“可能还需要过一段时日,毕竟我才刚出来。”阿笙如实地与他说了,看到他幽黑的眼眸里有一闪而逝的落寞。
不久,端颐就回来了,阿笙与蒋离告辞离去,裴靖阑也翻身上马,谁也没有留意到远处有一衣着普通的人,悄然地盯了他们许久。
他们这一行人散了以后,这个人也跟着飞快地离去,前往的地方正是太尉府。
“……是,属下亲眼看见他们从一品居出来。”
“嗯,你下去吧。”鹰目的中年男人头也不抬,摆了摆手,让人下去了。
“大人英明。”明夙在一旁微微弓下腰。
裴甫新放下狼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他从妹妹那儿得知了消息,怎么可能不去查探一番?”裴府上下都是他的眼线,裴心竹和裴靖阑说的那点话,根本就瞒不住,全都一字不落的入了裴靖阑的耳朵。
于是他便假装不知,借由长子去查探,毕竟长子曾为长安公主的贴身护卫,对公主一定熟识。
“就是不知道大少爷现在是否已经有眉目了。”明夙道。
“他就是知道点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给我看的。”裴甫新怎么可能不了解裴靖阑的心思,儿子是一定会护着长安的,“不过太后施压,我将计就计放了阿笙,到了外面,以后还多的是机会,好好留意着大少爷,总能发现什么的。”
“是。”明夙领命。
事情进展顺利,裴甫新的心情好转,往旁边拿了份今早送到的消息批阅,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眉头就拢在一起了。
明夙在下面观察到他的脸色,心下猜疑,却不能擅自开口去问,幸好裴甫新在这时还是想听听旁人意见的,于是就自己说了出来。
“南越的暗探回报,说无意间在山中发现了一味药材,与当年的替换之药十分相像。”裴甫新的眉头此时已经松开,脸上看不出喜怒。
那会儿明夙刚通过残酷选拔来到裴甫新身边做事,虽还未受到重用,但还是了解一些当时的内情的,他不由道:“这事当年是魏国舅负责的,他不是说药材来自海外商人之手,在东朝没有么?”
“药材这种东西可说不准,东朝地大物博,本就有也不奇怪。”裴甫新面无表情地道,鹰眼里忽地闪过一道锐芒,“怕就怕在,根本没有什么海外的商人。”那东西本就来自于南越。
明夙觉得裴甫新有些过于多疑,这草药很有可能就像他自己前面说的那样,只是巧合罢了,而且这种东西也不好验证。
裴甫新嘴角露出微冷的弧度,这样的线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锋利了,他是多疑,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能让他好好地活到了今天。
就像今年岁首前的祭祀,不知怎地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看到所有大臣都要洗手上香,他也表现得不那么配合,袖子松松地拉到了比手腕高一点点的位置上,不曾露出多少手臂上的皮肤来。
这回……
他又眯了眯眼,魏国舅那人不靠谱,他不放心。
“大人谨慎些也是应当的,”明夙应道,“不过如今魏国舅已死,死无对证,大人打算从何查起?”
裴甫新重又握起狼毫的手一紧,“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
不错,如今魏国舅已死,那个跟在他手下做事的廖大人也惨遭了灭门,所有与卖药之人打过交道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事情又会有这么的巧合吗?
如果不是今天得到的这份消息,可能裴甫新还永远不会留意到这样一件事情。
如果今天得到这份消息的另有其人,那人不像裴甫新般多疑,也可能会将之弃在一旁。
“我已让他们将药材加紧送过来了。”裴甫新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对了,你去大理寺走一遭,看看廖家的灭门惨案的细节。”又与明夙道。
明夙应了是,但又忍不住问道:“目前当务之急是确定阿笙姑娘的身份,这时候去查这样一个卖药人,查到了又如何?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呢?”有可能真的是普通的海外商人,也有可能是骗子冒充海外之药,以求更高的利润。
裴甫新动作流畅地收了笔,将信函装封口,“如果是普通人,那就证明是我多虑,若不是,这里头可推敲的就大了。”
对于卖药之人的身份,裴甫新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说不上来哪一方势力会这么做,毕竟从目前来看,得利最大的还是皇上这一派。
那么那个卖药人,若是有预谋地将替换之药卖给魏国舅,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夜里,下着毛毛细雨,裴靖阑在酒馆里头喝酒,这酒馆还是去年阿笙遇到他的那一家。
其实他不大喜爱上酒馆,因为自己的酒量本身也不算很好,在军中那么多年了,酒量还是没练出来。
此时的他,便已经有些微醺了,副将西南寻到时,便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高大的将军一手撑着头,坐在那儿不吵也不闹,只知道重复拿起酒瓶子、往嘴里倒酒的动作。
“将军怎么一个人在此喝闷酒呢?”副将西南大步走了进来,想了想,脱下蓑衣后往裴靖阑对面坐了。
裴靖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继续喝着酒。
“哎,将军?”西南了解他这是喝懵了,于是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几把。
“西南。”将军终于说了一句话,声音沉沉的。
西南想,将军这会儿还记得他的名字,想来情况也不算太糟。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嗯,末将在此,将军有何吩咐?”
醉酒的将军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如果你很艰难才从一个地方逃了出去,那么你再次回来,会是什么原因呢?”
“将军你的问题有点儿……不好回答。”西南挠了挠头,苦笑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很艰难的逃呢?”
“你的父母死了,叔婶家待你不好吧。”裴靖阑道,他想不到其他答案了,毕竟当年他摸不到后宫,现在除了只猜到皇后有问题,就别无所知了。
不过,当年阿笙到底是真的傻了,还是装的?亦或是后来治好的?
裴靖阑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闷酒,他心里难受,很想去问问阿笙,然而恐惧让他止步不前。
可是他心里很清楚,当年信园那一场大火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的,阿笙就是这么假死才得以逃脱的,运用这种手法,她一定是被逼到绝路了。
“那这个叔婶得待我多不好,才逼得我逃走啊。”西南还在感慨道,见裴靖阑又默不作声了,便道,“好吧,如果是我叔婶虐待我,后来我又回来了的话,那我多半会是回来报复的吧。”
“为什么不能是怀念这里的某些东西呢?”裴靖阑道,“不是都说故土难离么?”
西南有点无语地看着自家将军,醉酒真的会让人智商下降,“故土是难离,不过现在不是假设我是被逼逃走的么,都逼得我不得不背井离乡了,我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愤,而且说什么怀念,这些东西应该在我逃走的时候就已经全部扔下了吧?”
裴靖阑听了,又喝了一大口酒。
“将军,别再喝了。”西南吓了一跳,赶紧去劝,“到底怎么了嘛?发生什么事了?”
裴靖阑直接将剩下的酒也喝干了,他一把扔下酒瓶子,站了起来。
“将军?”西南也跟着惊愕地站了起来,便看到裴靖阑大步地朝外头走。
这会儿,外头的毛毛细雨已经转变为中雨了,而且还逐渐有要加大的趋势。
“将军,您喝醉了,这是要做什么去?下着雨呢!”
将军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难让人不担忧,西南拿了蓑衣追了出去,便看到男子的脚步已经毫无停顿地走入了雨中。
“将军!”
“别跟着我。”裴靖阑蓦地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西南的脚步一顿,在一道忽然划破天际的闪电中,他看清楚了将军的眼神,幽冷而充满了警告,那层冷意下压着的,是翻滚着,隐隐欲出的浓墨。
西南已经搞不清楚,将军这是醉着还是醒着了?
就在他一晃神的功夫,那抹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蒋侯府外,有一个被雨水完全淋湿了的人悄无声息地站着,他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见到长安。
长安不知道黛夫人的秘密,她这回回来,一定是要为亲人向皇上复仇的。
第135章 再相见
他不能让她寻死。
唯一能阻止长安的办法,就只有摊牌了,与她的安危比起来,之前自己的那点恐惧简直不值一提。
天际又响起了一记惊雷,男子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幽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侯府的外墙,这座府邸他来过几次,深知里边的防守绝不如它表现出来的那么宽松。
这一路过来,被雨水的冲刷已经让裴靖阑的酒彻底醒了,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地见到长安,几率几乎为零。
他的步子刚迈出阴影,侯府的方向已经有人大喊了一声:
“什么人?!”
蒋侯府的守卫方才似乎看到雨中有人,可是等他走过去以后,别说是人影,就是野猫的影子都不见一只。
第二天,阿笙收到了门房送来的信件,说是峪王府的人送来的。
“肯定是端颐的来信。”阿笙接过信件,对蒋离道。
信件上头写着“阿笙亲启”四个字,阿舍不疑有他,熟练地拆开了信封。然而,当她看到信笺上第一个字的时候,她的脸色就几不可察地变了变。
“写的什么?”蒋离随口问道。他的视线没落在阿笙脸上,自然没有留意到她方才的那丝变色,他只是觉得阿笙看信的时间好像比平时的长。
“没有什么。”阿笙若无其事地笑道,将信笺折起,随意塞到袖子中,“只是端颐那丫头又给我说她的感情戏码了。”
蒋离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下去。
“一会儿我要出门,大概要傍晚才能回来。”他对阿笙说道。
听到蒋离要出门,阿笙在心里松了口气,那么她也可以自己出门了。今天要面对的事情,她认为不适合让蒋离跟着,有些账,她想自己与那人算个清楚。
蒋离又交待了她一些注意事项,这才走了。
临近中午,阿笙又来到了一品居酒楼,还是上次同样的房间,不过这次,房门是主动打开的。
“端颐呢?”房门合上以后,阿笙直接问道。
“郡主只是一个幌子,我与她商量好了,她会忽然不舒服,不能前来赴宴。”裴靖阑在她身后低声回道。他与长安目前的这个身份并不算熟识,平日也无甚往来,若忽然私下见面,以裴甫新的精明恐怕会猜到他已经确定了阿笙的身份。
“端颐也知道了?”阿笙眉头轻轻一动。
“郡主还不知道,我用了别的借口。”裴靖阑垂眸。
阿笙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裴靖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与端颐一起用晚膳的时候,我观你的神色就已经有点不对,是那时候确定的吧?”
裴靖阑嘴边泛起了一个苦涩的微笑,点了点头承认了,“是,不过那段时间心里早怀了念头,那日只是更加确认了。”
阿笙也不具体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了,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以裴靖阑了解她的程度,即使不用这个细节确认她的身份,也多的是法子和机会可以。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了,你想怎么做?说吧。”说这句话时,阿笙心里是紧张的,作为一个曾经被他背叛了的人,她不确定裴靖阑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更何况他的父亲裴甫新也正在想尽办法地找到证明。
不过阿笙属于那种善于掩饰心底情绪的人,她内心越是在意,外表看上去就越是冷漠。
身后迟迟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阿笙既有些焦虑,又有些疑惑。
由于一直背对着对方,她看不见男子的脸色,不能揣测他究竟在思考什么。最后,她面色冷硬着,蓦地转过了身来。
一双幽黑的深邃眼睛猝然撞入了她的眼里,那双眼睛的主人毫不掩藏自己的情绪,小小的瞳仁里,是她一人独占的倒影。
裴靖阑忽然伸手,一把将青衣姑娘拥入了怀中,铁臂环绕在她纤弱的肩背上。
阿笙震惊了两秒,然后使劲儿挣扎了起来,然而男子那双手臂的力气看着像是花得不大,却足以令她恰巧不能挣开。
“你放开我!”阿笙怒道。
“对不起,殿下。”裴靖阑的声音不大,传入阿笙的耳朵里十分低沉,“你还活着,真好。”他不会说多么漂亮的话,一句缓慢而沉重的“真好”,蕴含了他千言万语的感谢与感概。
他还是没有放开手,见挣脱不了,阿笙就不再白白浪费这个气力。
“你现在都知道了,你想怎么做?”她只是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这回,裴靖阑终于将她放开了些许,双手握着她的手臂外侧,看着她字字郑重道:“我必不会让殿下再出事的。”
“呵,我能出什么事?”阿笙嘴角极快地动了动,轻嘲,“除了你的父亲要将我查出来。”
“我知道。”裴靖阑说道,“所以我不会告诉他。”他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没有留心到裴甫新的用意,父亲现在这么放任他和阿笙接触,目的为的也是想借他的手,来确定阿笙的身份吧。
阿笙一时无言,裴靖阑顿了顿以后却又继续道出了另一件事。
“殿下,我有事情想要告诉您,请不要向皇上复仇。”裴靖阑的眼神十分认真,“因为我不能看着您自己往死路上走。”
“澹台瀚哲谋害了我的双亲还有二哥,我必不会放过他的。”阿笙冷笑了一声,然后看着裴靖阑一字一句坚定道,“无论你说什么。”
裴靖阑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急色,直视着阿笙道:“殿下,黛夫人的真实身份确实是前越的公主,她接近先皇的目的,就是要为国复仇。”
“这不可能!”阿笙断然道,拂开了裴靖阑的手,“我母妃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越人,不是什么公主,她与我父皇在一起也是出于自愿的。”
“殿下,皇上与父亲那时候找到了齐全的证据,确实证明了黛夫人的身世,这不是胡编乱造的。”见阿笙不信,裴靖阑仍继续说道,“您若不肯相信,我可以带您去看那些证明。”
“皇叔与裴甫新狼子野心,他们的证明岂能相信。”阿笙冷然道,“为了诬蔑我的母妃,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母妃顶着所谓的前越公主的头衔,承受着弑君、谋害嬴王的罪名已经许多年了。”
“现如今是越人在支持殿下吧?”裴靖阑倏然问道,“那殿下可有在南边听说过,前越皇族当年还遗留了一名小皇子?”当年越国遭到覆灭,事后东朝的军队清点时发现,一对年幼的公主与皇子不见了,这对兄妹很有可能被人乔装救走了。
阿笙终于怔了怔,摇了摇头,像这样的事情已经是秘辛了。
“当年黛夫人在京中遇到先皇,也并非是自然相遇的。”裴靖阑想起那些证据中的描述记载,将当时的事情告诉给了阿笙听,而后又道,“是另一位男子,将她安排到了那里。”
那名男子是谁,自然是那位越国的皇子无疑了。
“南越现在是越人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殿下再想想,以皇子之尊,在那里怎么可能一点声名都没有?”裴靖阑问阿笙,“可是殿下有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么?既然没有,那么这位皇子究竟去了哪里呢?”
阿笙沉默了,她不知道裴靖阑口中讲述的这个男子是真是假,不过母妃是怎么与父皇相识的,父皇却告诉过她,只是那时候她是当故事来听的。
那是在雒京,雒水画舫上,母妃独自抚琴打发时光,而这就吸引了柳堤上父皇的注意。这也是母妃与父皇真正的第一次邂逅,而不像世人所认为的那样,在江南的盛会上,母妃用一身才艺折了父皇的心。
皇叔与裴甫新能查到这一点,已经算是用功了,这么看来草率地说他们的证据是编造的,似乎也不大公平。
“……殿下,越人的盘算没有那么简单,您务必要小心。”裴靖阑还在给她分析事件。
阿笙揉了揉眉心,退了一步,“好,我答应与你去看证据。”这个答应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穆先生,他也提醒过自己需得注意越人。
裴靖阑松了一口气,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阿笙后,自己的一饮而尽。
“殿下,当年我不是……”他看向阿笙的眼神闪了闪,说不清是心虚还是愧疚。
“你不用向我解释。”阿笙摆了摆手,“立场不同,我已经想通了。”她不怪他了,因为从头到尾裴靖阑就是裴家安插在她身边的密探,所以他最后会帮助裴家也无可厚非。
裴靖阑眼里有痛色一闪而逝,阿笙的态度令他的心里仿佛缺了一块。
她已经不在乎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阿笙摇了摇头,今天两人的见面与彼此想象中的都不一样,现在公事谈完了,她想喘口气,其余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
裴靖阑目送着阿笙的背影,神色空茫。
她不在乎他做的事情了,也不在意他是怎样选择去做那些事情了,然而造成这一切的人都是他,他早就猜到两人的关系不会回到过去,可现在真正面对这种情况时,他还是不愿接受。
阿笙回到蒋侯府,左思右想,还是在蒋离回来的时候主动跟他说了今天的事情。
蒋离听了以后,没有先谈起黛夫人的事情,反是道:“大哥必然是有苦衷的。”此前几次与裴靖阑接触下来,他很清楚这一点。
“或许是吧。”阿笙踢了鞋子,坐上软席子,“不过听与不听,那又如何呢?总也回不去了。”
蒋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阿笙看着他琳琅珠玉般的侧颜,忽然就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做,当他面临着与裴靖阑相似的情形时。
这么想着,她也就问了。
“我不了解大哥当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我想他这么做总该还是为你好的。”蒋离声音清淡泠然,有条不紊地道,“大哥错就错在没有告诉你,因此若是我,无论我打算如何做,都会事先与你商量的。”
“但是阿阑那会儿不告诉我,难道不是因为害怕我搅了局?”阿笙神色淡然,“若是我事前就知道了,这一切的结局就不一定会是这样了。”有可能,母妃和父皇都不会逝去。
“这就是你没听大哥解释的那一部分了。”蒋离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他为什么不告诉你,这总是有个缘由在的。”
“你刚才还说你会与我商量,不瞒着我的。”阿笙故意胡搅蛮缠,“那万一你也有这个‘缘由’怎么办?”
蒋离摸了摸下巴,“至少在目前来看,这个‘缘由’并不妥当,否则大哥与你在看待黛夫人一事上,分歧怎会如此之大呢?”就今天阿笙告诉他的情况来看,裴靖阑是将黛夫人完全当作了逆贼的。
顿了顿,蒋离又道:“如果我是大哥,当年能够与你说了,然后掰扯清楚了黛夫人的身份,那估计后面的事情也不会那么棘手了。”
而且吧,他可不乐意自己帮了人,还得被人怨恨上的,那还不如不帮呢。
“那我母妃的事情,你怎么认为呢?”阿笙将话头重新引到了正轨上。
“民间关于黛夫人的流言有不少。”蒋离道,之前不是还说黛夫人产子后,意图扶持幼子登上帝位,助越人窃取东朝么,“你当真就那么信任你的母妃?”
阿笙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在裴靖阑面前,她回答得是十分义无反顾的,然而此时蒋离问了她,她却不行了。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与母妃的接触时间并不多,甚至,我并不确切地了解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母妃一直以来都是阿笙看不透的一个人,她严厉地对待她的功课,以至于阿笙小时候看到她,心里就发怵。
“你还记得安平坊吗?”蒋离忽然问道,“穆先生那会儿跟你提到的。”
阿笙点点头,那时候穆先生让她意识到,那里或许会有从前在母妃身边待过的宫人,于是她还特地去查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