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疑心
“……我的孩子?”
这一刻,赫斯塔终于明白,为什么尤加利说她已经选择了风险较小的那条路。
整个办公室忽然变得安静,米哈伊洛疑惑于赫斯塔的反应,不免也为此感到些许不安,在仔细斟酌了用词之后,他再次向赫斯塔开口解释。
“也许是之前我没有说清楚,但您想必也明白,这必须是同时融合了您和客户遗传基因的孩子。”米哈伊洛轻声道,“而且不能是男孩,因为您也知道,男孩的话,就没法继承您的红发了。”
“那如果我生的就是个男孩呢?”
“那就得继续生下去。”米哈伊洛回答,“但您不用担心,因为如果是男孩,客户也会很高兴的。只不过在价格上,我们会按女孩价格的40%~70%给您结算。然后您继续生,直到生出女孩为止。孩子是不需要您抚养的,但如果您非常希望亲自抚养,那也可以继续商量。
“此外,从您诞下第一胎开始,您每个月会收到一笔额外的营养费,而这笔费用,足以让您在平京这样的地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平京……”
“说得远了,也不一定是平京,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和那些客户有缘,您以后肯定就不会留在梅郡这种地方了。”米哈伊洛笑了笑,“十四区很大,这里的超级城市有很多,到时候,您愿意去哪座城市安居,就完全是您自己的事……我们的客户有很多都有自己的庄园,您是孩子的母亲,他们当然会将您妥善安置。”
“庄园?”赫斯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怎么……十四区现在也有贵族?”
“啊哈,”米哈伊洛连忙摆手,“我们可不搞第三区的那套……这都什么时代了,谁还信那个。”
“谢谢。”赫斯塔站起身,“今天麻烦了。”
“没有的事,对我们今天的谈话,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我会去把别的人都推掉……请您尽快安排后续事宜吧,您完全说服了我,我现在一天都不想拖。”赫斯塔俯视着坐在办公椅上的米哈伊洛,主动朝他伸出左手,“不管怎么说,我要感谢十一将我带到这里来。”
“您真是客气了,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米哈伊洛微微一笑,两手紧握赫斯塔递来的手,“就像我之前说的,整个过程里,我们都给予您绝对的自由,您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完全相信,”赫斯塔点了点头,“您能借我点钱吗?”
“……什么?”
“大概两千罗比。”赫斯塔望着他,“我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事。”
米哈伊洛微笑着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而后又拿出钱夹,从中取出了五张百元纸币。
“信封里是三千,加上这些,一共是三千五。”米哈伊洛将所有钱推到赫斯塔面前,“记得吗,我之前说过,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赫斯塔拿起信封,当着米哈伊洛的面点了一遍。
“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
“信封里的,原本是要给十一的佣金,”米哈伊洛笑着道,“但现在看来,她似乎并没有做好一个引荐人的角色,这笔佣金还不如直接给您。至于另外的五百,我希望您今天就去商场买个手机,方便我们之后联系。”
“好。”赫斯塔将钱收好,“我会的。”
当赫斯塔与米哈伊洛一同离开办公室,十一已经在大厅等候了。她再次把肚皮吃得鼓鼓的,难受地靠在椅子上。此时见两人出来了,十一扶着椅子站起来,向赫斯塔和米哈伊洛分别打了招呼。
米哈伊洛冲着十一眯了眯眼睛,算是回应。
像昨天一样,米哈伊洛亲自送两人到门口。
“那么,再见了。”赫斯塔看着米哈伊洛欲言又止的表情,“你是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米哈伊洛的无名指与中指轻轻敲击太阳穴,“那个剧叫什么来着,就那个这两年很火、里面也有个赫斯塔人的音乐剧……”
“你说《匕首与鞘》?”
“对对对,”米哈伊洛目光微亮,笑望着赫斯塔,“里面有句台词,实在很适合现在送给您。”
赫斯塔转头看向他,“哪句?”
“向前走吧,不要犹豫,”米哈伊洛微微颔首,“您会有一个玫瑰色的明天。”
赫斯塔无言发笑,许久才收敛了笑意。
“……谢谢。”赫斯塔抽回被十一握着的手,向米哈伊洛轻轻挥动,“无论如何,感谢您今天的信任和诚实,再会。”
望着赫斯塔的眼睛,米哈伊洛不知为何再度感到一阵不安。
他站在原地,在夏日的凉风中无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再会。”米哈伊洛低声喃喃。
赫斯塔转身远去,米哈伊洛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种令人生厌的寒意慢慢从他后颈往上升。他沉默地折返办公室,回想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他忽然有些交浅言深的后怕。
他拿起座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在数声等待音后,一个慵懒的女声响起,“喂?”
“是我,”米哈伊洛皱起眉头,“关于那个简·赫斯塔的身份——”
“你没收到我的邮件吗?我昨天下午五点多就把她的相关文档都发到你邮箱了,这个人的身份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收到了。”米哈伊洛寻找着措辞,“但我忽然就……有点不放心。”
“哈哈,对谁不放心?对那个赫斯塔姑娘不放心,还是对我的手段不放心?”
“你拿这个人的资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米哈伊洛抓紧了听筒,“我昨天上午才和你提这个人,结果你下午就搞到她的全部履历了,可你之前做尤加利的背调,足足花了五个多星期——”
“还真是对我不放心?”电话另一头的女人略有不快,“这两个人能一样吗?”
“……我不是说不信任你的手段,”米哈伊洛连忙解释,“我就是——你确定你查到的都是真的吗?她之前真的就是个医疗兵?这个人有时候有点……阴恻恻的,感觉不像是二十出头,她有没有谎报年龄,或者谎报经历?”
第十九章 有关
“她背调快,是因为她的材料完整,”女人答道,“我直接从AHgAs的档案库里抽的材料,每一份文件后面盖的什么章你是看不懂吗?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懂,当然懂,”米哈伊洛稍稍松了下领带,“我就是……和她接触的时候,稍微有点……”
“米哈伊洛。”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变得冷峻,“这笔生意,你是能做还是不能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能是有些累了,还记不记得我上次给你算的卦?”女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也许你需要一段假期——”
“我就是要休假,也不在这两年。”米哈伊洛攥紧了电话,“你也少说点风凉话吧。”
“无所谓,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放心,你说,我继续查。”
“你最好是能像查尤加利一样,直接派人过去,或者在当地找一些可靠的委托……你得找到她父母兄弟,或者是过去的上级下属之类的查查清楚……要我看,纸面文件是最好捏造的——”
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
“你是不是想多了?你得意思是,有人提前进入了AHgAs的档案库,瞒天过海地打通每一个关节枢纽,伪造一整套退役医疗兵的身份手续和过往履历,然后再千里迢迢派个卧底,从第三区赶来十四区,就为了来你这儿害你?”
“……不可能吗?”
女人笑得更大声了,“有这种本事的人,伸个指头就把你按死了……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反正你先按我说的去查吧!再见!”
米哈伊洛将听筒重重地砸在座机上,他两手交叉紧握,抵着额头。透过交叉的手指,米哈伊洛望向方才赫斯塔坐过的位置。
……也可能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其实就算这个医疗兵来头再大,只要她确实是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那就都有办法补救。
是的……
只要这个人不是水银针,一切就有办法。
……
午后,赫斯塔与十一走到一处街心公园,两人坐在一片树荫下的长椅上休息。
树上鸟鸣阵阵,却看不见鸟的影子,树荫外,太阳耀得人睁不开眼睛。道路上许久才经过一辆汽车,带起一阵风声。
十一枕着赫斯塔的左臂很快睡着了。听着十一的呼吸声,赫斯塔也渐渐有了困意,她将手提箱放在两脚之间的空地上,靠着椅背打起了盹儿。
迷蒙中,赫斯塔感到一阵熟悉的阴冷潮湿,她在一片狭窄的巷子里行走,起初她还不知道这是哪里,直到走出巷子口,看见老查理的杂货铺,她才意识到这里是短鸣巷。
远天的阴云暗藏雷电,携着即将落下的磅礴大雨不断逼近。赫斯塔四下张望,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她想开口问问有没有人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喊她的名字。
赫斯塔转过头,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就被抱了起来。
“要下雨了。”那个声音说,“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跑?”
这一瞬,赫斯塔意识到自己又堕入了同一个梦里。
一个新的意识旋即于梦中浮现,让她得以从空中俯瞰此刻发生的一切——一个女人正抱着她的女儿缓缓穿过幽暗的小巷。赫斯塔竭力想看清女人的脸,然而一切始终是模糊的。
当然是模糊的……
她已经很久想不起妈妈的样子了。
“我要出趟门远门,”女人说,“你就在家里等我,好吗?”
“去哪里,要很久吗?”
“应该不会……”
“我和你一起去!”
“不,”女人低下头,朝着女儿莞尔一笑,“你就在家好好待着,等妈妈回来,你就跟妈妈一起进宜居地……妈妈找到办法了。”
赫斯塔竭力从梦中挣脱,女人的声音变得迷离悠远。很快,她再次听见了鸟鸣和微弱的鸣笛声,刺眼的光亮涌入视野,梦中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醒来”的意念变得愈加清晰强烈——赫斯塔强行睁开了眼睛。
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脑海中的景象彻底崩坏,在最后的碎片世界中,她看见女人在孩子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赫斯塔几乎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她心跳剧烈,呼吸加速,尽管偏移的日光已经照在了她的身上,但她整个人似乎仍沉浸在方才的阴雨中。
这巨大的动静也让十一随之惊醒,她刚想抱怨赫斯塔的一惊一乍,又忽地觉察到眼前人有些不对劲——赫斯塔重新坐了下来,但她佝着背,左手撑着额头,五指深深地陷在头发里。
十一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赫斯塔隐隐绰绰的轮廓里,她分明能感受到一点消沉。
“简?”
见赫斯塔毫无反应,十一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
赫斯塔稍稍朝十一这边侧身,见十一递来一小把花生米。
“吃吗?”十一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更多,“不够还有,我上午拿了好多。”
但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恢复了先前的姿势,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十一把花生重新装回口袋,她随意地擦了擦手,把手上粘到的盐粒搓在衣服上,然后伸手去摸赫斯塔的额头,“一个人在外面可不能生病啊!”
在比对了自己和赫斯塔的额头温度后,十一有些疑惑,“你头比我还凉……你怎么了?”
赫斯塔仍旧没有回答。
十一也不见怪,仍像先前一样在赫斯塔身旁自说自话,直到赫斯塔抬起头。
与赫斯塔四目相对的时候,十一有些愣神——赫斯塔的眼睛好像有点泛红,但这张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而是另一种令人颤栗的诡异表情……古怪而僵硬。
“我问你,十一。”
这样的赫斯塔陌生得有些可怕,一时间十一几乎想要跑开,但她忍住了。
“……问什么?”
“你,经常,”赫斯塔指着维拉护理中心的方向,“到维拉?和……人,一起?”
十一没明白赫斯塔的意思,两人比划了好一会儿,十一终于听懂了赫斯塔在问什么:
——你经常带人到那个地方去吗?
第二十章 摩擦
十一立刻摇头。
“真的?”
“真……”
“不要说谎。”
十一再也无法忍受赫斯塔的目光,她立即跳下长椅,快步跑到了五六米外,转身对着赫斯塔尖叫。
“你也不要这样看着我!!”十一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你为什么要这样瞪我?你不准——不准这样看人……不准这样看我!!”
望着骤然发作的十一,赫斯塔收回了目光,她用左手的掌心按了按眼眶,勒令自己尽快恢复平静——刚才那是在做什么呢?事情还没搞清就先去恐吓小朋友,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有些事情就算现在开口问也没用,十一回答的语句一旦变得复杂,她基本就无法当场理解……
这些混乱的念头还在赫斯塔的脑海里纠缠,她又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朝自己飞了过来。赫斯塔闪身躲过了大部分攻击,又将余下几个迎着面门打来的东西抓过细看——是几颗小石子。
远处,十一刚抓了把石头朝赫斯塔猛扔过去,这会儿已经把第二捧石头握在了手心,正蓄势待发地要往赫斯塔身上砸。
“十一!”
赫斯塔的语气骤然严厉,十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惊奇——赫斯塔震惊于十一的大胆;十一则诧异着赫斯塔的敏捷:她刚刚明明没往自己这边看,可飞过去的那么多石头她竟然全都躲过去了,还徒手接住了几颗。
这本事,也是有点厉害的……
赫斯塔突然俯身拿起手提箱,朝着十一冲了过去,十一撒腿就跑,但反应究竟慢了半拍,没跑几步还是被赫斯塔提在了空中。
赫斯塔也顾不上十一能不能听懂,呵斥道:“你怎么能突然拿石头伤人——”,可话还没有说完,十一的尖叫声已经盖过了她。
十一的两只脚在半空中兴奋地扑腾——赫斯塔的手刚好落在她的腰上,让她又叫又笑。
哇啦啦一阵噪音震得赫斯塔脑仁儿疼,只恨自己少了一只手来堵耳朵。
赫斯塔把十一重新放回地上,试图安抚,结果十一两脚刚一沾地,就灵活地绕去了赫斯塔身后——她抱着赫斯塔的肩膀,噌地一下爬了上去。
尽管赫斯塔什么也没有解释,但眼下突然的纵容与刚才语气里的无可奈何早已被十一洞察。女孩儿原先的那一点儿忧心和恐惧顿时一扫而空,虽然她并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也不愿细想。
她得意地撑着赫斯塔的肩膀,好让自己的脑袋刚好高过对方的头顶。
“我赢了,你输了!”十一扯着赫斯塔的后领,几经摇晃后终于骑上了赫斯塔的脖子,她一手兴奋地抱着赫斯塔的额头,一手高高扬起,“输了的人要当大马……驾!”
……
傍晚六点一刻,尤加利从公交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已经在站台等候的赫斯塔与十一。
赫斯塔向她扬手示意,十一躲在赫斯塔身后,充满敌意地看着来人。
“晚上好!”尤加利走上前,“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等回去做。”
尤加利笑起来,她拍了拍肚子,“今晚不用做我的饭了,我已经吃过了。”
“是吗,”赫斯塔看着她,“在哪里吃的?”
“一个学生家里,”尤加利轻声回答,“我舅舅有个朋友在这边,他家的孩子一直想学三区语,刚好我能当这个家教,今天说好了一周两节课。”
“赚得多吗?”
尤加利又笑了一声,“……没有多少钱,连阁楼的房租都不够,想在这儿安顿下来,至少得有五六个学生吧,只能明天再接着找了,之前米哈伊洛医生也说过会帮我留心。”
突然,尤加利想起什么,她从包里拉出一个饭盒一角。
“看!今天临走前,那户人家还给我打包了一些黄油土豆,一会儿回去我们在锅里热一下吃吧?”
赫斯塔欣然点头,刚要说什么,十一已经再次爬到了她的背上。
见赫斯塔与尤加利聊得火热,十一紧紧抓着赫斯塔的衣领,有意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拽。
十一把脑袋凑到两人中间,突然伸手抓住了尤加利的发尾,用力扯到身边。
尤加利几乎立刻打落了十一的手,“你这小鬼,突然抓人头发干什么!”
十一发出一阵怪异的笑:“……不觉得你的头发太招摇了么?你要么找顶帽子把它藏起来,要么干脆就剪了吧!”
“我怎么弄我的头发关你什么事?”尤加利瞪了十一一眼,“少在这里动手动脚的。”
十一摇头晃脑,“我是为你好。”
“好什么好?我发现你年纪小小,怎么说的每句话都这么讨人厌?”尤加利指着赫斯塔,“她也是红头发,你怎么不喊她戴帽子?”
十一一听这话,兴致更高,她抱着赫斯塔的头,大声道,“她个子高,打架厉害,跑得还快,你要有一样比得过,我才懒得管你,随便你招摇!”
“你随便我?”尤加利笑出了声,“我请问,现在我横竖就这么着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十一想了一会儿,脸色不忿,轻哼一声,扭头看向别处。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赫斯塔见缝插针,“好像不太愉快?”
“我在替你管教孩子,”尤加利皱着眉头,“你整天和她在一起都在干什么?她天天在外面不学好,也从来没见你拦过。”
“我确实有几个问题想问她呢,”赫斯塔答道,“但我总是说不清楚,如果今天回去你能来帮我做个翻译就好了。”
尤加利刚想问具体是什么事,十一再次打断了她们,“你们又在说什么!不准用我听不懂的话说!”
“尤加利,”赫斯塔指了指尤加利,不甚流利地开口,“今天,当老师,有一个学生。”
“是家教。”尤加利冷声补充,“我今天刚收了第一个学生。”
“你骗鬼吧,”十一再次发出嘲讽,“你又不是这里人,到哪里找学生?”
“我有亲戚在这儿咯。”
十一并不相信,“你有亲戚你怎么不住亲戚家,还和我们在外面住破房子?”
第二十一章 立名
“这问题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尤加利并不在乎,只是朝十一那边瞥了一眼,“天天不回家,跟两个外乡人成天在外面鬼混?”
十一又一次哑火,她屏住呼吸,脸慢慢变红。
“……要你管!!”
赫斯塔当即背着十一在原地转了个圈,以打断两人的争执。
“我们跑回去吧!”赫斯塔对尤加利道,“你跑得动吗?”
尤加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跑去哪儿……跑回那个房子里?”
“对,”赫斯塔往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笑道,“等回去了,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尤加利一怔,但赫斯塔已经背着十一跑得更远。
……
临近九点,三人回到大房子里,尤加利有些后悔跟着赫斯塔跑了一路,她出了一身的汗,可今晚显然是没有地方让她洗澡。
三人谁也没有着急去厨房,而是不约而同地倒地休息。
尤加利跑得极累,一躺下就彻底进入了静默模式,另一边的十一虽然一直趴在赫斯塔背上,但由于这一路她始终扯着嗓子叫嚷,这会儿也有点喘。
只有赫斯塔一个人平静地坐在原地。
外面最后的一点日头落下了,房间再度陷入黑暗,赫斯塔起身打开了充电灯,霎时间,十一和尤加利同时捂住了眼睛。
“你体力……是真的好啊,”尤加利从指缝里向赫斯塔看去,“跑了这么远,气都不见你喘的?”
“这还算好吗,其实我已经退步很多了,”赫斯塔回过头,“而且中间我们隔一段就休息一会儿,按理说不该这么累……你是不是一直没调整好呼吸?”
“哈,可能吧,但这肯定不止是呼吸的问题……”想起十一在车站的嘲讽,尤加利轻叹了一声,她拎着领口透了透汗,也起身坐了起来,“好了,你想问十一什么,现在问吧,我帮你翻译。”
赫斯塔一连说了好几个问题,谈话间,十一敏锐地觉察到身旁两人的视线突然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她也坐起身,警惕地看向尤加利。
“……你们又在说我坏话是不是。”
“也就是简现在听不懂你讲话,这种没根据的揣测讲多了,别人会烦的,”尤加利冷着脸,“简有话想问你,她问你是不是经常带人去维拉护理中心。”
一旁赫斯塔又叽里咕噜补充了一句,尤加利接着道,“她让你不要紧张,她只想知道,她是你带过去的第几个人。”
十一仰起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好奇,既然你家里也是做这个的,为什么还要去给米哈伊洛送生意?”尤加利说道,“比起维拉护理中心,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她去你家里?”
“去我家?去我家干什么?”十一坐在地上,两手搓着脚踝上的泥,“米哈伊洛会给我佣金,而且我每次过去,他不是给我吃的就会给我一点零用……我把你带回家我妈又不会给我钱,就算给我了我也拿不到手里。”
尤加利逐句翻译了十一的回答,赫斯塔若有所思。
尤加利接着道:“你要佣金做什么?”
十一做了个鬼脸:“我爱做什么做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这又不是我要问的,简问的啊。”
“她嘴巴都没动,你这个人随口就说谎,坏得很呢!”
“那我可要说清楚,”尤加利吸了口气,“简刚才一口气让我转达了好几个问题,我不过是一个一个提出来罢了。而且你不说又怎样,我还不知道你这种小鬼有钱了喜欢干什么?不就是藏着去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少把你们没本事的那套想法安到我身上来!”十一双手握拳,对着尤加利的方向狠挥了几下,“我要去学拳的!”
“……什么拳?”
“功夫!”十一从地上一跃而起,在空中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飞踢,“懂吗?”
听完尤加利的解释,赫斯塔有些意外。
过了一会儿,尤加利又望向十一,“简说,如果你想学格斗,她可以教你。”
“谁要跟你学……”十一举起胳膊,“我要正经拜师的!”
“拜这个师要多少钱?”
“两万六。”十一叉着腰,“拜了师就能排字辈,就有山头了!”
“你找的什么师傅?”尤加利忍不住提醒,“我们那儿也有人教拳脚功夫,可从来也没谁拿这个来讹小孩子的钱——”
“少胡说八道了!什么讹钱,你懂什么?要是没有师承,你就算再厉害,也不会有人认你的,那所有功夫就都白费了!”
“白费什么?”尤加利更加不解,“你拜师不是为了学功夫吗?”
十一跳上了桌,蹲在尤加利的面前,她十分得意地反手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下颌。
“知不知道我姓什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你又没提过——”
“我姓刘。”十一在自己的姓氏上加了重音,“听过吗?”
“……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姓氏,”尤加利望着她,“南十四区到处都有姓这个的——”
“那你知道刘这个姓氏是怎么来的吗?”十一站起身,右脚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充电灯上,不等尤加利回答,她已经接着开口:“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姓,是古部落的战斧图腾!厉害吧?”
尤加利微微颦眉,“所以?”
“我迟早要去平京的……我家以前有个亲戚,特别有本事的那种!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去了平京,再后来在那边收了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当徒弟,而且——”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尤加利仰着头,“你这个亲戚还活着吗,他知道你也是他亲戚吗?”
“……啊我跟你这种人说不清楚,”十一指着赫斯塔,“我刚说的那些你都翻给她听了吗?”
尤加利转头同赫斯塔复述十一所说的一切。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地方呢,”十一从桌上跳了下来,她走到房间里仅剩的一片空地上,拿了个,以故作沙哑的嗓音慷慨说道:“‘孩子啊,去平京,为我们梅郡刘氏立名吧!’——他当年离开梅郡的时候,他师父就是这么和他讲的。”
十一望着赫斯塔,目光寻求着认同。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第二十二章 四十万
“你现在攒了多少钱?”赫斯塔问。
“嗯,不算多,”十一略有些支吾,“……还,刚开始。”
“刚开始?”尤加利忍不住又笑道,“也就是说,你之前没从米哈伊洛那里捞到多少好处嘛。”
“少看不起人!我之前是没赚到过大头佣金,但我已经存下小一千了!”十一指着赫斯塔,“等她签了合同,我一下就能拿三千罗比!”
“三千。”尤加利冷笑一声,“且不论她最后能不能让你赚到这三千罗比,就算能,这次让你逮着这么一个冤大头算你运气好……靠这个攒钱,我劝你趁早算了。”
十一急得攥紧了拳头,“反正我会有钱的!等我来了那个,我也可以找米医生做生意——”
“什么这个那个,你差不多得了!”尤加利有些恼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反正等我能生孩子的时候,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尤加利声音骤然拔高,“你拿生孩子当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上那边的手术台会有什么危险?你这样——”
“有个屁的危险,谁家母鸡不下蛋了,我妈生了五个她怎么样了吗?”十一梗着脖子,“你就是见不得人家有钱,自己找到了发财路就堵着不让别人上道,你这种人坏的很,以后要遭报应的!”
尤加利刚要反驳,忽地发笑,她摇了摇头,在心口翻起手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
“……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赫斯塔两边看了看,“都在吵什么?”
“你的这个小朋友心怀大志,”尤加利平心静气地回答,“她下定决心,等她自己来了月经的时候,就亲自上门找米哈伊洛做生意,好赚满拜师学艺的钱。”
尤加利转过头,朝十一竖起了大拇指,“有志气。往后我但凡多劝你一句,我就自己找地方撞死。”
……
临近午夜,尤加利摸着黑绕到房子后面的小河边洗漱,十一已经进入了梦乡。
赫斯塔闭着眼睛坐在十一身旁,忽地听见身边人打起了呼噜,她睁开眼看了看,把十一从仰卧推成了侧卧。
原本骤起的呼噜声又降了下去。
等尤加利回来,赫斯塔轻声同她打了声招呼。
借着一点窗外的月光,尤加利看见了赫斯塔在黑暗中偶尔明亮的眼睛,她有些意外,“你还不睡?”
“我还有事想和你说。”
“明天再说吧,”尤加利躺了下来,“现在太晚了。”
“我今天想好了一件事,”赫斯塔接着道,“我可以马上拿出四十万罗比借给你,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这笔钱。”
“好啊,”尤加利笑出了声,“等我有钱了,直接还你八十万。”
“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
四目相对,尤加利的玩笑话戛然而止。
“四十万,”赫斯塔再次重复道,“米哈伊洛承诺给你的应该也在这个数额上下吧,保底金额,对吗?”
“……别拿我消遣,简。”
“如果你要的更多,也可以。”
赫斯塔坐起来,从外衣内侧取出一沓钞票,轻轻放在了地上,“这里是我今天刚取的两千罗比,我知道不算多,但也许可以解一些燃眉之急——你下午不是说想在梅郡租房子吗?明天我们就去找,怎么样?”
“……你哪儿来的钱?”
“赔偿金。”赫斯塔挥了挥右臂,“唯一的问题是我大部分钱都在第三区,大额转账到十四区来得费点周折……但也没关系,钱可以一点一点取,你告诉我你现在具体需要用钱做什么,我们一起想办法。至于米哈伊洛那里,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觉得不是非去不可。”
尤加利伸手捂住了额头,“你……”
“你到底需要钱做什么?”赫斯塔问,“可以告诉我吗?”
“你关心这种事做什么呢,你甚至都不算认识我……你有赔偿金,有很多钱,很好,去过你自己的安稳人生吧,为什么要挥霍在一个不相关的人身上?”
“怎么不相关呢,”赫斯塔平静地回答,“而且你真的相信米哈伊洛最后会几十万给你吗。”
“相信啊,为什么不信,他是我舅舅的朋友,他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以前来梅郡的时候就见过他。”
黑暗中,尤加利轻叹一声。
“我知道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但说真的,名声上了秤又能卖多少钱?十六个月,二十五万……整个十四区,你再找不到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二十五万?”赫斯塔颦眉,“不是四十万?”
“谁和你说的四十万……二十五万已经足够了,我赚完就走人,不会在他那里多待。”
“如果事情真就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那你昨天、今天,为什么要和十一吵架,”赫斯塔望着她,“既然这件事这么好做,为什么我们不能有钱一起赚?”
尤加利有些疲倦:“……你别在这件事上和我抬杠,简。”
“我没有抬杠,你不觉得他给的高价像诱饵吗?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赫斯塔望着她,“我不信你没怀疑过,你有犹豫。”
尤加利忽然失声笑了。
“怎么?”
“怀疑?”尤加利低下头,“你觉得,你和米哈伊洛两个人,现在谁更像骗子?”
“……我怎么像骗子?”赫斯塔不解。
“我们两个以前从没见过的赫斯塔人,在这两天,先是在车站碰上,然后是在维拉中心的门口碰上,再之后又是夜集市,你带我住到一个无主的破房子里,而现在,你突然告诉我你是一个有钱人,开口就要借给我一笔巨款……你不如拿这件事和米哈伊洛那边的生意比比,你觉得哪边更像个谎言?”
赫斯塔几乎立刻开口:“米——”
“不用真的回答我,”尤加利望着她,“……你可以直接解释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多的巧合。”
“缘分。”赫斯塔望着她,“说明我们有缘份。”
尤加利喉咙动了动。
她悄无声息地仰起头,忽地感到一阵荒谬。
第二十三章 忠告
尤加利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还在这里同赫斯塔言语纠缠——如果她还有一丁点理智,就该立刻结束这场对话,甚至立刻提着行李离开,从此和这个奇怪的异乡人保持距离。
比起维拉护理中心,眼前的简·赫斯塔显然更加扑朔迷离。
可是此刻的赫斯塔看起来又如此真诚——当尤加利真的凝神望向赫斯塔,她几乎从这个异乡人的轮廓和声音里感受到某种深切的哀愁,这种莫名的感情令尤加利感到困惑。就好像赫斯塔真的没什么坏心,也并无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人只是对自身所说的每一句怪话都毫无觉察,然后……不知轻重、一味天真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但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两人的天差地别。
尤加利及时止住了这个念头,如果再想下去,那种可怕的自怜和怨恨又会骤然降临,将自己淹没。
“我用不着朝你借钱,我和米哈伊洛医生都谈过了,我只要二十五万,而且他很快就可以先支付我百分之三十……”她吸了吸鼻子,看向别处,“没错,这个价格确实高得出奇,但这都是赫斯塔人这些年里变得稀少了的缘故,你一直在第三区生活,所以可能不知道,前几年我们这边有个调查研究——”
“我知道这个,”赫斯塔说,“我今天又去了一趟米哈伊洛那里,我猜他和我们说的话是一样的。”
“……你又去见他了?”尤加利的声音中透着诧异,“可你还去见他干什么,你明明又不缺钱?”
“你不肯告诉我你到底缺多少钱,我就只好用自己的办法去和他打听了,”赫斯塔回答,“他给我的报价是二十万,又说我只能拿到你的一半,不过,如果我肯‘更进一步’,就能拿到更多的钱——”
“所以你就猜他会给我四十万是吗?”尤加利气笑了,“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真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你是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所以才要到这种‘卧底游戏’里找刺激——”
“尤加利。”
赫斯塔小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尤加利原本还有许多阴阳怪气的话要说,但听到这个声音,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在这么久的谈话中,赫斯塔终于移开了自己落在尤加利身上的目光,她斟酌着用词,眼神失焦地落在自己跟前。
“这种……手段,”赫斯塔的声音透着苦涩,过于缓慢的语速甚至让她的话听起来有几分迟疑,“这种……告诉你只要踏过去就是好日子的手段,我真的,非常熟悉。”
“踏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的。”尤加利低声道,“但踏过去了,很多事情就能变得正常……我不贪心,我就拿我该拿的那部分。”
“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我的帮助呢?哪怕——”
“你以后会在十四区久待吗,简?”
“我吗,”赫斯塔颦眉,“还不确定,也许不会。”
“那就是说,也许会了?”
“嗯,也许。”
“那你一定要记住我今晚的话,”尤加利也坐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在什么环境里长起来的,不过既然你现在到了这里,又是孤身一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天真了,不要像现在这样遇到一个人就和对方掏心掏肺,尤其以后遇到上来就和你示好的那种人心里也要留个心眼。任何时候,捏好你自己的钱袋……那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你明白吗。”
“但是——”
“你一个赫斯塔人,在这里生活不会太简单,你既不能随便接受那些来得莫名的馈赠,也不该轻易向陌生人展示慷慨,守好边界才能守好平安……不然迟早要出事的,”尤加利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你知道将来的下场会是什么吗?”
“嗯?”
“早晚,你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赫斯塔还在消化尤加利的这些话,尤加利已经感到一阵心酸,她深吸一口气,又换了副轻松的口吻。
“可能你现在觉得我言过其实,或者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这些,但我没有在吓你……往后某个时候吧,你总会明白的。”
“这些都不重要,”赫斯塔低声道,“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离那个地方远远的?”
尤加利先是一怔,而后立刻转身,背对着赫斯塔躺了下去。
“好吧,我就知道我的话都白说了,你就和那个臭小鬼一样油盐不进……”她蜷曲着身体,抱住了膝盖,“不可能的,我已经签好合同了,下周二体检,然后就要开始正式走流程了。”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都别说这些了,”尤加利目光微垂,却毫无睡意,“晚安,简。”
……
次日一早,尤加利仍像昨天一样早早醒来,尽管她起身时已经非常小心,但赫斯塔还是随即睁开了眼。
尤加利自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复昨日,但赫斯塔仍像从前一样搭话打招呼,自然得仿佛昨晚的睡前谈话没有发生过。
“这两天我可能还是会在城里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尤加利低声道,“这里虽然也能遮风避雨,但还是太不方便了。”
“好啊。”
“你们呢,之后就一直在这边晃悠吗?”
“能去投奔你吗——”赫斯塔问。
“不能,”尤加利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现在能找的地方也就是地下室这种……一个鸽子笼住三个人,你不嫌挤?”
“不嫌,我还可以分摊房租,不白住……我出三分之二,怎么样?”
“你自己去找吧,反正你也有钱,”尤加利瞥了赫斯塔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那在你找到之前住处,我们还是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来,行不行?”
尤加利起身要走,再次被赫斯塔抓住了手腕。
赫斯塔用身体挡住了尤加利的去处,而后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我还有件东西,昨天忘给你了……”
第二十四章 失约
“如果是钱的话,我昨天已经说了——”
“不是钱,”赫斯塔掏出了一个手机,“我昨天买了两个手机,也办了卡,这个给你,我的新号码已经存里面了,充电器和单据都在外面盒子里……你带着手机,我们方便联系。”
“我不用——”
“拿着。”赫斯塔坚定地把手机塞在了尤加利手里,“如果你之后遇到了什么危险呢?你拿着这个还能随时报警。”
“我——”
“拿着。”赫斯塔接着道,“有这个对你做家教也会更方便吧,至少之后你可以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那些家长,她们当中有谁感兴趣,想联系你,你立刻就能收到消息了,是不是?”
尤加利不再推阻,过了一会儿,她接过赫斯塔手里的手机。
“随便你吧。”尤加利低声喃喃。
……
这一日,赫斯塔带着十一在梅郡晃悠。她们先去了一趟火车站,在杂货铺仍无消息之后,两人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经过市中心和几处主要街道时,她们在街上遇到了好几波巡逻的士兵。士兵们枪口对地,路人在他们面前分开绕行。
在与巡逻者们擦肩而过之后,赫斯塔指向这些士兵,低声向十一问询,“这里,总是,像这样吗?”
“不啊。”十一摇了摇头,她也十分好奇地看着远处那些陌生的脸孔,“以前都没见过这些人,感觉就这两天冒出来的。”
“这两天?”
“嗯哼。”十一应和着,“我们这边很安全的,你不要看街上老有混混,哪个混混后面是哪家大哥,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些街上的店铺啊,商贩啊,只要交点钱就有人保——就是不让你受欺负,懂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十一当场揪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为什么啊!我都教你这么多天了,结果和你说话你还是听不懂!”
赫斯塔不明所以,只是拉开了十一的手,不让她继续抓耳朵。
“你今天要去哪里?”十一仰头看着赫斯塔,“现在回去吗?”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望着不远处一栋熟悉的建筑——那里是水银针工作站,她竟无意间又一次走到了这里。
此时的工作站的门口就和昨天一样,到处都是把守着的士兵。
如果昨天尤加利答应接受帮助,她现在大概已经踏进那扇门,去找应急办公室开支票了。
虽然这样一来,势必会引起那些士兵的注意……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那位叫俞雪琨的朋友能早一些找到自己就好了,至少这样能多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简!”十一又大喊了一声,“我们现在回去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等五点多还要先去趟车站找尤加利,现在回去干什么。
“那你怎么吃饭?”
“你饿了?”赫斯塔低头看着十一,“我们,现在,可以去吃午饭。”
“你又要到哪里去吃啊,还是维拉护理中心吗?”
赫斯塔再度摇头,“饭店。”
“哈?”十一目光犹疑,“你哪来的钱?”
赫斯塔紧了紧上衣,神秘地笑了笑,“你别管。”
在离工作站大约两条街的位置,赫斯塔再次带着十一转向。
下午四点多,无所事事的赫斯塔提前来到昨天的车站等人。十一闲不住,自己跑去翻附近小区的垃圾箱,只剩赫斯塔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站附近的小公园长椅上发呆。偶尔有人牵着狂吠的小型犬从她身边经过,四目相对时,小狗叫声骤降。
赫斯塔独自想着米哈伊洛与维拉护理中心的事,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既能立竿见影,又能保全自身的办法。
即便眼下她对米哈伊洛的了解并不算深,但赫斯塔几乎已经确信,这个道貌岸然的医生背后必然还藏着由更多人构成的庞然大物,米哈伊洛这样的人充其量只是个枢纽,就像过去那个长袖善舞的费尔南……总是有人站在更深的地方操纵着前台的一切,监控着流水线上的每一根履带,每一处关节。
总是如此。
这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了。
如果要一个接一个地杀下去,她杀到死也杀不完,永远也杀不完。
……
黄昏的尾巴,十一抱着一个装着各种东西的自行车筐回来了。
“看看我都捡到了什么好东西!”十一晃了晃车筐,“不知道谁家扔了好多块电板,可惜里面好多都胀气了,要么就漏了油,不过光我捡的这些就能卖十几块,我知道有个老板最近在收这个……看!我还捡了个筐,要不然不好装!”
赫斯塔没有说话,但伸手接过了十一递来的黑色电板,反复翻看。
“那个女人呢?”十一左右张望,“她是上厕所去了吗?”
“你说谁?”赫斯塔问,“尤加利?”
“不然呢!”十一大声回答,“都这么晚了!”
赫斯塔这时才想起看表——已经六点五十了,尤加利仍没有出现。
赫斯塔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她立刻拿出手机给尤加利打了个电话,然而尤加利关了机。
“……她没有来?”十一反应过来,她追在赫斯塔身后,“那个女人是没有来吗?”
赫斯塔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先是朝车来的方向张望了几秒,而后俯身查看对应的公交站牌。
尽管上面的大多数文字赫斯塔都不认识,但她还是很快找到了关键信息:尤加利坐的那趟车,夏季最末班次在晚上六点三十五发车,从站台数估计,最晚大约七点半经过这里。
“她不会来的!”十一大喊,“我早看出来了,她不喜欢你,她不要你了!”
赫斯塔沉默良久,看向十一:“再……等等。”
七点二十四,熟悉的公交车在站台停靠,但车上的乘客屈指可数,没有人下车。
十一打了个呵欠,“……回去吗?”
赫斯塔没有应声,她凝视着汽车远去的方向,表情像是凝固在了脸上。
“回去吧!”十一跳到赫斯塔跟前,“你还想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
赫斯塔两颊微动,独望着公交车牌,良久,她忽然半蹲下来,朝十一勾了勾手指,“来?”
十一愣了愣,虽然不明白赫斯塔想干什么,但还是趴上了她的肩膀。
第二十五章 袭击
梅郡的夜幕正在降临。
赫斯塔找了间便利店,用那里的公共电话拨通了米哈伊洛的号码,很快她就听见了电话另一头的忙音——米哈伊洛先前留给她的手机号已经成了空号。
这情形着实让赫斯塔感到不安,她不敢耽误,立刻飞奔着去了维拉护理中心。
尽管玻璃门外面的铁丝网已经落下,但护理中心的大厅里仍亮着灯,前台仍有人值守,只是换了个面孔。
赫斯塔放下十一,快步上前敲门。
夜间的前台是个中年男人,他走到门边,一见赫斯塔的红发便拉下了脸。
“下班了下班了!”在赫斯塔开口以前,中年男人已经用第三区语向她发出呵斥,“有事明天再来!”
“我找米哈伊洛医生,”赫斯塔抓着铁丝网,“他让我有事联系他,但现在他的电话打不通——”
“米哈伊洛医生去度假了。”前台答道,“不管你找他什么事,都过两个月再来吧!”
“度假?”赫斯塔难以置信,“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去度假,他昨天上午还说——”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前台开始转动玻璃门内侧的卷帘,“我就负责晚上看个大门,你有事也等明天再说,走吧!”
赫斯塔巨大的拍门声引来了路人侧目,她强行收了手,往后退了几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的大门。
“简?”
“来。”赫斯塔再次蹲了下来。
“去哪里?”
“水银针工作站。”赫斯塔回答。
……
两侧的行道树飞一样地向后倒退,夜里风大,赫斯塔跑得飞快,十一一手抱着赫斯塔的肩膀,一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车筐。
然而在某个转角,随着赫斯塔大幅度的急转,十一手里的车筐“哗——”地一下飞了出去。
十一眼睁睁看着那些散落一地的电板和白色车筐一起在地面散落翻滚,一时心如刀割,但她还是忍着心痛,紧紧抓住了赫斯塔肩膀上的衣服。
“你欠我五十块钱!”十一大声叫道,“你记着!过会儿你得还我五十块钱!”
在离工作站还剩三个街区的时候,赫斯塔把十一放了下来,她把自己的手机交到了十一手里,嘱咐她好好待在这个地方,不要乱跑。
十一好奇地接过手机,刚想问赫斯塔要去干什么,赫斯塔已经跑远了。
望着赫斯塔的背影,十一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低头按了按赫斯塔的手机——虽然这就是个黑白屏幕的砖头机,但她还是很快在里面找到了熟悉的贪食蛇。
十一左右望了望,随便挑了家已经关门的店铺,直接坐在了它门口的台阶上。
四面只剩下风声。
忽然,十一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它听起来像是斧钺劈砍之声,但却是从高处传来的。
这么晚了,楼上还有谁家在搞装修吗?
屏幕里的像素蛇正以最快的速度运动,十一屏住呼吸,没有抬头,直到一小撮白灰从她头顶落了下来,从刘海流泻到她的手机屏幕。
“哎!”
十一操作失误,小小的黑白屏上出现“GaOver”字样。
她有些气恼地起身,抬头就要找那个害她在游戏里死了一次的罪魁祸首对骂,然而抬头的一瞬,她看见一张迅速接近的脸。
那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为人脸……在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上,皮肤的覆盖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这使得它浑圆的眼球就那么直勾勾地暴露在外面。
一瞬间,十一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完全不能动弹。
这短短的零点几秒变得像糖浆般粘稠,十一甚至看见这张恐怖的血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它撕裂的嘴角有明显的缝合痕迹,微笑时,被血浸然成黑色的缝合线拉开新鲜的皮肉——
“小心!”
下一刻,十一被人提着后领,拎到了十几米外。
在她身后,巨大的撞击声传来,原本空无一人的店铺此刻灰尘四起,门口的廊柱已断,碎石飞溅,两个残影正在朦朦胧胧的灰雾中交手。
“……是你?”
十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才发现眼前人是之前曾经带自己一起吃自助的大姐。
“你没事吧?没事就赶紧离开这里!”
十一颤颤巍巍地张开口,但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看着刚才还在身边的大姐突然一跃而起,顺着近处的一栋居民楼外墙飞速向上攀爬,而后迅速朝着远处的战斗点奔袭而去。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十一才稍稍感觉四肢回温,手脚恢复了些许知觉。
正此时,街上响起了骇人的警报声,有好事者悄悄把头探出,看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更多沿街的住户开始锁窗,各家各户的窗门后都传来放锁下钥、转动卷帘的声音。
十一终于开始朝着来路逃跑,她从未跑得像今天这样快,尽管心脏的剧烈跳动几乎已经令她感到疼痛,但她完全不敢放慢脚步。
一连冲出两个街区后,十一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了下来。
她喘息着回望,又往回跑了两步,躲去了一棵大盆栽的后面。
远处的打斗声还在继续,不时有激烈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街道中回荡。十一竭力远眺,期望从那片灰蒙蒙的夜色里看见赫斯塔的影子,然而许久过去,除去那些可怕的声音,那儿再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一连串的眼泪掉下来,十一哽咽着张望,不断擦拭眼泪水。
更多的士兵从她身后的外围街道赶来,他们一路驱逐着行人,很快发现了盆栽后面的十一,并将她强行带离。
……
工作站里,当外面的打斗声响起时,赫斯塔正在两个士兵的监视下填写访客登记表。虽然她目前并不擅长任何一门十四区内的语言,但在水银针工作站,大部分工作人员都能说通用语,双方交流起来反而比在外面更为顺畅。
最初的响动并没有引起赫斯塔的注意,直到那一阵不寻常的建筑损毁给地面带来了微微的颤动,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放下笔,刚起身,整个工作站的门与窗已经自动落下,熟悉的警报也随之响起。
第二十六章 双敌
一个合成人声向所有人循环播报着一件事:附近有螯合物出没,所有人就地寻找掩体躲藏,尽量不要快速移动,不要出声。
值班的守卫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变化。
……螯合物?
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螯合物呢?
赫斯塔先一步窝进了角落的写字台下面,这张桌子两面靠墙,另两面几乎能够观察到从入口到工作台的全部地面,视野相对开阔。
现场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驻守在大厅内部的士兵已经接到了新的命令,在简单交流后,他们转过身,勒令所有人就近钻去桌子底下。
大厅里的工作人员纷纷配合行动,每一个人的工作桌下面都有一个由钢板构建的临时庇护点,她们开启入口,迟疑地进入其中。
螯合物出现时,逃生是无意义的,任何试图出逃的行为只会让自身更快成为被狩猎的目标,因此藏匿在不易被立刻觉察的地方才是避险的正确操作。
这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毕竟在大部分情况下,螯合物通过嗅觉确认猎物位置只是时间问题,但只要能尽可能拖延时间,就能等来水银针的救援。
赫斯塔观察着周围的变化,与此同时,她的呼吸渐渐变缓,意志开始不由自主地变得集中,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升变令她非常熟悉——附近确实有货真价实的螯合物。
不止是街上的那个,就在这栋建筑之内,有螯合物正在活动。
否则,她不可能现在就进入二次觉醒前的作战状态。
“有螯合物……有螯合物!”
一个慌张的声音从建筑的更深处传来,这个声音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说的既不是南十四区语,也不是北十四区语,而是跨区通用语。
赫斯塔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士兵们循声转头,看见一个双手被捆在身后的女人惊慌地跑进了大厅,她跌跌撞撞,浑身是血,双腿和嘴边还有没来得及撕干净的胶带和伤口。
“好多人还困在里面……快报警,快联系水银针——!”
几个士兵连忙上前,以通用语回应:“怎么回事——”
“别问了!你们帮不上忙!!水银针——水银针在哪里?”女人朝着她的来路惊恐回望,近乎崩溃地失声哭喊:“你们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疏散人群啊……螯合物马上就会冲出来,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公民!冷静下来!”士兵试图安抚,“不要紧张,水银针已经赶到了,她们正在外面和螯合物战斗,”
“在外面?那我里面的同事怎么办?里面还有好多人!他们都还没死,螯合物把他们一个个绑了起来——”
几个士兵脸色微变,“你是说螯合物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栋建筑里?”
“就在后面的办公室里!”女人涕泗横流,“他把我们一个个从房间里拖出来,好多人,好多血……”
一个士兵立刻往后退了几步,通过对讲机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指挥中心。另一个士兵跑去了门边,四处寻找着重新开启大门的方法。
“现在这种情况必须立即让水银针进来,”士兵喃喃自语,在摸索无果之后,他回头看向柜台,“喂!你们谁知道这东西怎么打开吗?”
一个已经进入庇护点的工作人员,此时正艰难地从自己的金属方盒里探出半个身子。
“打不开的,”她大声答道,“防护门是自动落下的,必须要在警报解除后才会重新升起——”
“那现在怎么办,”士兵焦躁地捶打墙面,“我们就在这里等死了吗!”
“那个,那边的朋友,”工作人员望向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声音也因为紧张而有些断续,“您……能转过身来吗?”
被束缚着双臂的女人仍在抽泣,她缓缓侧过半张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呢喃:“……你说我?”
“对,”工作人员神情凝重,“再转过来一点可以吗,让我看看您的正脸。”
整个大厅陷入沉寂,几个士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右手不约而同地按上了腰。
受伤的女人并没有继续转身,只是十分委屈地追问。
“……您要看我的正脸做什么?”
“我有点……不确定,我就是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听过您的声音……”工作人员的声音很轻,“冒昧问一句,您是哪个部门的?”
刹那间,几个士兵已经一同拔枪,但在抬手之前,一连串的爆破声已经在所有人的头顶炸响。
灿烂的巨大吊灯开始明灭,连带着沉重的金属骨架一同坠落,把螯合物与士兵之间的瓷砖地面砸了个粉碎。
许多轻薄的“飞仞”呈弧形从高处向下飞落,精准地在所有持枪者手臂上切出血口,几人接连向后踉跄,跌坐时才看清伤口处插着一张张质地坚硬的名片。男人们的子弹纷纷射偏,大厅的照明灯也依次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盏角落的小台灯还亮着。
几个靠墙而坐的士兵,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他们甚至来不及感到惊恐,只是低声呢喃着“怪物”。
赫斯塔的心悬了起来。
这座大厅里竟然还藏着第二只螯合物,它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高处。从那些硬质卡片的方向来看,它停息的位置似乎就在自己的正上方。
不远处,胶带的撕裂声伴随着狂笑,身处地面的螯合物不再伪装,它轻而易举地挣开了被缚的双手,在它袖口的破损处,质地坚硬的暗褐色螯钳显露出来。
几个士兵再次试图对敌瞄准,然而在子弹射出枪膛之前,它已经绞住了其中一人持枪的手,将他作为肉盾挡在了自己身前。
当着所有人的面,螯合物用肿胀粘连的手指捏碎了士兵的腕骨,神情悠然地聆听着怀中猎物的悲鸣。
“被认出来就没劲了……”地面的螯合物轻声开口,“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我给你们三十秒,去把那些藏在柜台下面的人找出来。谁找到了,谁就活,让那个被你找到的倒霉蛋替你去死。”
第二十七章 演出
“不要相信螯合物的鬼话!”不远处靠墙而立的士兵大声劝阻,“它在骗人,它根本不会让任何人活下去,这种游戏就是挑起杀戮,等它玩够了,它会把所有人都杀了不留一个活口——”
话音未落,先前被当作肉盾的士兵已经跌倒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螯合物已然不见踪影。
等众人再看清螯合物的位置,它已经捏住了那个劝阻者的头颅。
那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话也不对,”螯合物贴近士兵的耳朵,轻声道,“说不定我们玩着玩着,水银针就来了呢?水银针一到,大家不就都得救了吗?”
“不能……不能相信螯合物的话……”士兵被扼住了咽喉,呼吸渐渐困难,“它们,它们最会……骗人——”
“那我换个问法。”螯合物笑了笑,“你是想现在死,还是待会儿死呢——”
“我选待会儿死!”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的桌角下面传来,所有人、包括螯合物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一边——只见一个红头发的大个子举着双手,动作缓慢地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虽然灯光昏暗,但她残缺的右手还是显得尤为突出。
她以一个夸张的姿势高高举起双臂,急切得近乎讨好。
“他们不玩,我玩,”赫斯塔以通用语答道,“你刚说的规则就是全部吗?找到一个就能活……那我要是找到两个呢?”
螯合物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你要是找到了两个,那等到下一波杀人的时候,我就最后一个杀你。”
“行……也行,可以,”赫斯塔立刻朝着螯合物比起了大拇指,“我……其实刚才看到了,对,我看到了好几个人的藏身位置。”
“好啊,”螯合物笑着,“那就从你开始吧?”
赫斯塔转过身,动作笨拙地翻过柜台,爬上桌面之后,她面色变得有些局促,开始左右张望。
就着此刻暗淡的灯光,赫斯塔将整个大厅半球形的穹顶打量了一遍。
从工作站的后台到大厅,一条长长的血线拖在地上——这只螯合物是从后面来的,恐怕原本在里间的那些工作站成员已是凶多吉少。
在寂静中,她听着每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没错,总共两只螯合物:一只在她身后,另一只坐在二层走廊的扶梯围栏上。
除了那些士兵和刚才那个站出来指认螯合物的工作人员,整座大厅已没有别的暴露者,其余人员都已经进入了各自的庇护点。
“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地看什么?”身后的螯合物问道,“不是要玩游戏吗,怎么不动了?”
赫斯塔转过头,表情有些僵硬,“我,我就是在想,你真是螯合物吗?”
“啊?什么意思?”
“你们不会是在搞什么社会实验吧?就……那种整蛊节目,测试人在极端情况下会不会出卖陌生人拯救自己……之类,”赫斯塔勉强笑了笑,“等我这样的人上钩了,你们就拿摄像机把我的蠢样都拍下来……我是比较胆小,你们别吓我,真的。”
螯合物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它冲着赫斯塔招了招手,“那你过来,我让你亲手捅个人,你好确认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赫斯塔缩起了脖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好意思,我就是,我可能……在家电视看多了。”
说着,赫斯塔已经翻过柜台,她走到一处已经合上的庇护点旁边,半蹲下来,单手握住了入口的门把,开始闷声用力。
“公民!”不远处的工作人员颤声喊了她一句“要真是良心上过不去,你就不要做这样的事……这种时候,我们不要自相残杀——”
“别来道德绑架我,”赫斯塔看了那人一眼,继续向外硬拉,“退一万步,我……我也是——正当防卫!”
然而,门把纹丝不动。
“怎么了,”不远处的螯合物发出嘲笑,“看起来你好像力气不太够啊?”
“够!足够的!”赫斯塔的脸憋得通红,“我就是……需要更多时间!”
三十秒的期限早就过了,在接下来几分钟的功夫里,赫斯塔左右换了六七个姿势,整个大厅都听见她使劲拽门的声音,这滑稽的景象把站在一层的螯合物逗得哈哈大笑。
等螯合物笑得累了,它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再给你三十秒,如果你还是拉不开这个门,你就是这些人里头第一个死的,怎么样,公平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厅里回荡着螯合物的笑声,除此之外再没有人作声,每个人都目光复杂地望着赫斯塔的动作,既有嘲弄,也有同情。
随着螯合物倒计时的逼近,赫斯塔突然狠狠朝着庇护点的金属门踢了一脚,继而回过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工作人员。
“……干什么?”工作人员被赫斯塔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赫斯塔站起身,迈着大步跑去了她身旁,还不等她开口,就抓住了对方的后领,将她整个人往柜台方向拖。
“干什么!”工作人员一路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
螯合物好奇地打量着赫斯塔的动作,正想问她这是要做什么,就听见赫斯塔喘息着回答:“你先随便进个庇护点——先进去一下!然后我把你拖出来,你就算是我找到的人了——你别动,你……你就当帮我个忙!”
螯合物发出了惊喜的尖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它感到了一些新奇的乐趣,它不停击掌叫好,为赫斯塔的奇思妙想赞叹不已。
被赫斯塔抓住的年轻女人几乎没能做出什么有效反抗,就被她推进了一处庇护点,然而随着一声金属卡扣的咬合声,大厅又突然陷入安静——现场唯一的、仅剩的平民,被赫斯塔重新关进了庇护点。
赫斯塔坐在入口旁,看起来十分茫然,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她看看门,又回头看了看士兵和二层的螯合物,那只无处安放的左手先指了会儿地,又指了指自己。
“我……”赫斯塔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十八章 眼睛
螯合物微微眯起眼睛,表情变得有几分玩味。
“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让我再……试试,行吗?”赫斯塔指着不远处的士兵,眼中涌起希望,“我也可以再拿他们试试?可以吗,拜托你——”
螯合物发出一声漫长的低吟,它笑望着赫斯塔的脸,却并不回答,只是朝着她勾了勾手指。
“这个嘛……你先过来,过来,我再告诉你。”
赫斯塔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竟然真的主动朝螯合物走去。她一路左脚踢右脚,显然是吓得不轻,不仅走得跌跌撞撞,脸上也泛起近乎绝望的微笑。
几个士兵移开了目光,他们已经猜到了眼前人将要面临的结局。
两边相距六七步的时候,螯合物俯下身,从瓷砖的缝隙中拾起一张立起的染血名片。它将名片横亘在自己与赫斯塔之间,比划着,把视野中猎物的头颅与身体分成了两截。
螯合物调整着距离,像摄影师寻找着合适的角度,直到发现了自己最钟意的截断比例,它才悠悠然将名片从眼前移开。
“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啊,”螯合物笑起来,“但很遗憾,看起来,你今天,还真要成这些人里第一个——”
话音未落,一只圆珠笔已经扎穿了螯合物手中的名片,它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视线本能地追随着笔尖。
那支笔就像一支利箭,带着名片飞向不远处的石墙。笔头没入墙中,末端还在震颤。
——那正是赫斯塔今晚用来填表的圆珠笔。
惊变之中,螯合物立即将视线回切,然而一支红色钢笔接踵而至,它像一只飞镖,不偏不倚地刺中了螯合物的眼球。
几步之外,赫斯塔已经一跃而起。她的速度近乎闪现,借着助跑的冲击,她狠狠撬下暴露在螯合物眼眶之外的半截钢笔。
贯穿了眼球的笔尖向上搅动,突入大脑。螯合物的身体开始抽搐,手和脚也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它甚至来不及求救,仅剩的另一只眼睛也迅速充血,视野中的一切已经开始扩散、暗淡。
在落地之前,赫斯塔在空中翻转了自己与螯合物的身体,如她所料,那个一直潜伏在高处的螯合物此时终于出手:一连串从高处飞来的“簌簌”声伴随着许多矩形卡纸片落在赫斯塔的周围,其中有几张直接削断了她的鞋底和空袖。
下一瞬,赫斯塔丢开了尸体,她顺着大厅的墙沿开始奔跑,并很快将目标锁定在二层。
赫斯塔踩着墙上悬挂着荣誉证书的钉子、用于摆放墙面绿植的岩板、以及新风通道的排气管道一路上行——她终于看见了二层螯合物的样子。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女孩,年轻得几乎和十一不相上下。
即便面临着突如其来的进攻,这只螯合物的眼里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波澜。
它既不惊慌,也不兴奋。在赫斯塔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刻,它干净利落地飞出一张卡片,切断了大厅角落唯一的一盏台灯。
骤临的黑暗如同一层悄无声息的幕布,将所有痕迹掩藏。
在这一瞬的失明中,赫斯塔感到一阵悚然,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这只螯合物已经一连做出了好几个动作。
她听见数十张名片同时朝自己的方向飞来——对方的反应速度比自己先前预料的要快,而且快得多。
赫斯塔感到一阵近乎沸腾的冲击,混杂着死亡恐惧的战斗本能让她把眼前情势的危急程度拉到了最高。
轻敌了。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小女孩病发后能达到的速度……这样的水平,已经接近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凭借听力,赫斯塔勉强接下了其中比较致命的几处进攻,然而她的四肢始终无法跟上战斗的直觉,因此左耳、两肩、右臂、左肋侧边缘都传来擦伤的痛感。
几乎也是在同一时刻,角落的士兵传来几声沉闷的低吟,他们的身体砸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散开。
“水银针?”远处的螯合物轻声开口,“可你看起来不像,你是什么人。”
“是吗,”赫斯塔低声回答,她全神贯注地聚焦于眼前的对手,“……哪里不像?”
“你没有水银针的眼睛。”
正当赫斯塔听见响动,以为对方二次进攻了,工作站的穹顶突然裂出一道闪电形状的开口,一个淡淡的影子闪了过去。
整个工作站再次恢复宁静。
除了一点微弱的拍门声,赫斯塔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
警报结束,工作站的门与窗重新打开,与此同时,每个柜台下的单人庇护点也开始进入开放倒计时。
援兵很快赶到,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从头到脚包裹严实。工作站内部的满目狼藉让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突然,有士兵觉察到声息,朝着暗处呵斥了一声“谁在那里!”
赫斯塔再次举着双手走了出来。
“幸存者,别开枪。”赫斯塔以通用语低声道,“有两只螯合物,死了一只,跑了一只。”
几人上前搜查,虽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还是给赫斯塔铐上了脚铐,预备将她押解回去审问。
“等等。”赫斯塔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尸体,“我的钢笔还在那边,我能拿上再走吗?”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还是带着赫斯塔来到螯合物的尸体附近。
“这是你的钢笔?”一个士兵不可置信地问。
“对。”
“你的钢笔怎么会插在螯合物的眼睛里——别动!”眼看赫斯塔就要俯身拿笔,身旁的士兵再度拦住了她,“不准破坏现场!”
赫斯塔刚想解释,忽地愣住了。
借着一点街道上的光,她看见了螯合物另一只完整的眼睛。
那只眼睛仍然微睁着,凝视着。在眼眸的周围,有一圈淡淡的荧光边沿——就和一个刚刚死去的水银针一样鲜明又黯淡。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水银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你们这边在吵什么?”
士兵解释了几句,来人看了看赫斯塔的脚镣。
“……把这些东西解开,这个人一会儿要跟我们走。”
第二十九章 找人
士兵正要争辩,一句“但是——”刚刚开口,立即被打断了。
“交接还没结束,”她直视着士兵的眼睛,“就现在,此刻,所有螯合物相关的现场,还是我们说了算,这一点你认同吗?”
“……当然。”士兵往后退了一步,俯身给赫斯塔解开脚镣。
水银针看了一眼赫斯塔的右臂,继续以通用语发问:“你哪里来的?”
“第三区。”赫斯塔回答。
对方笑了一声,“你叫什么?优莱卡?”
赫斯塔愣了片刻,她没有继续解释,只是向眼前人伸出左手,“简·赫斯塔。”
“我叫法恩。”她笑了笑,“跟我走一趟吧,有人找你很久了。”
“那我的笔——”
“你非得要,那也得等清理完现场、做了消毒再给你。现在这么血呼啦擦的,你带走了对别人也不安全。”
“……好吧。”
离开工作站,赫斯塔听从法恩的安排上了车。接下来的程序她自己也很熟悉——消毒、体检、四小时的静室隔离,然后才到问询环节。
体检和隔离的时候,赫斯塔始终心不在焉,今晚那只像极了水银针的螯合物仿佛烙印在她的脑海,久久不能散去……尤其是那只带着黯淡边沿的眼睛。
出于谨慎,赫斯塔没有将这个观察同任何人提起,但反复的回想又令她生出另一种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呢?
在这些思绪的缝隙里,赫斯塔还惦记着尤加利。
她不知道今晚尤加利会在哪里,最坏的情况,便是米哈伊洛觉察了一切,已经带着她一起离开了梅郡。这让赫斯塔有些头痛,回想过去两天自己和米哈伊洛的对话,她也不确定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也可能并没有什么马脚,就是她的行动过于频繁,以至于引起了米哈伊洛的怀疑……
这一晚的纷乱杂思让赫斯塔辗转反侧。当她的静室隔离结束,她也完全没有困意。
有工作人员将她带到一处问询室,一进门,她就看见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短发女人。
“你好,简。”对方起身,向赫斯塔友好地伸出了左手,“终于找到你了。”
女人穿着米色的女式西服,有着典型的十四区面孔,但她的头发却不像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乌黑,发尾带着一些淡淡的褐黄色。她的声音和气质都很温和,以至于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赫斯塔就想起了瓦伦蒂:这两人几乎有着一样的眼神,只是此人眉间的皱纹更深。
望着这张陌生的脸,赫斯塔有些犹豫:“你是?”
“我是橘镇工作站的俞雪琨,”女人笑了笑,“我那边出了一些事情,导致我的联系方式失效了,你要是感兴趣,一会儿我们出去了我再跟你解释。谢谢你的提示,很有效,我一看到梅郡这边有‘优莱卡’的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赫斯塔仍有些不解:“是你来负责我今晚的问询吗?”
“没有什么好问的,”俞雪琨接着道,“工作站有监控,今晚发生的事情她们已经都了解了。”
“……那也应该来录一份我的口供?”
“不需要。”俞雪琨递来一份装订好的文档,“签完这份文件,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是什么?”
“保密协定。”俞雪琨回答,“概括来说就一句话:离开这栋建筑之后,除非有调查员持有更高级别的文件向你询问,否则,你不能再向任何人主动提起今晚事故的细节。”
……
赫斯塔跟着俞雪琨离开了问询室,两人顺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向尽头的卫生间。
俞雪琨提着一个大纸袋,她为赫斯塔准备了一身新衣服,而这恰好也是赫斯塔此刻需要的——她身上的外套、衬衣已经被划出不少开口,血迹斑斑。
换衣服时,两人隔着门对话。
“不愧是水银针啊,”俞雪琨感叹道,“我听千叶说了你的情况,还专门为你准备了一副轮椅……你现在应该完全不需要了吧,还需要吗?”
“不用了。”赫斯塔回答。
“这几天你都住在什么地方,我查过了梅郡所有宾馆的入住信息,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我在一间小旅馆里住过,当时也登记了信息,你没查到吗?”
“哪里的旅馆?”
“我也不太记得了,总之离工作站不远。”
俞雪琨沉默了片刻,“可能旅馆老板刻意没有把你的信息录入系统——你一直都顶着这头红发活动吗,没戴假发?”
“没有。”赫斯塔推开门,“为什么要戴假发?”
“主要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俞雪琨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赫斯塔的个头显得更具压迫感了,“……不过你应该也不需要考虑这些。”
赫斯塔走到洗手台前冲了个脸,冷冽的水带来清醒的知觉。
“十四区的治安问题很严重吗?”
“应该说,是梅郡的治安问题很严重,”俞雪琨回答,“不过,也只是针对一小部分人而言……”
“比如‘赫斯塔人’?”
俞雪琨望着她,“赫斯塔人的安全问题在任何地方都很严重。”
赫斯塔直起身,关上了水龙头,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自己的红发,一时沉默无言。
“你能帮我个忙吗?”赫斯塔回过头,“我需要找一个人。”
“找谁?”
“我只知道她叫‘尤加利’,也是个赫斯塔人,二十岁左右,这几天去过一个叫‘维拉护理中心’的地方,和一个叫米哈伊洛的儿科医生有接触。”赫斯塔回忆了一会儿,“……她应该是从交质山一带来的,而且,没有合法身份。”
听到“米哈伊洛”的名字,俞雪琨双眉微动,“……你确信她还在梅郡吗?”
“不知道。”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要找——哦,她身上应该带着一个手机,我可以把号码提供给你!”
“好。”俞雪琨点了点头,“这样会好找很多。”
两人下了楼,来到车库。
上车后,赫斯塔系好安全带,侧目望向俞雪琨,“现在去哪儿?”
“我在梅郡有间公寓,你不是要找人吗,有些事情我只能在工作电脑上预约,”俞雪琨回答,“所以得先回去一趟。”
第三十章 书房
“……好的,多谢你。”
“很累了吧?”
“不会。”赫斯塔低声道,“很远吗。”
“不远,二十分钟吧。”俞雪琨回答,“车上睡会吧。”
车开上清晨的街道,即便此刻她们已经远离了工作站,但昨晚那片发生了激烈战斗的街区依旧在冒着白烟。
烟气在无风的天空缓缓上升,整个城市都看得见。
车道上,俞雪琨不时看向后视镜,赫斯塔觉察到目光,直直地望向对方镜中的眼睛。
目光再次交汇,俞雪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抱歉。”
“没事,怎么了吗?”
“方便问一句吗,”俞雪琨两手捏着方向盘,“你要找的这个人,这个‘尤加利’,是你什么人?”
“朋友。”赫斯塔答道。
“但千叶和我说,你是在第三区长大的,后面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很少来十四区这边,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是这两天才认识的。”赫斯塔转过头,望着俞雪琨的脸,“你和千叶小姐很熟悉?”
“很难说,八百年也见不到她一次,”俞雪琨笑了一声,“但经常被她指使着做这个做那个。”
赫斯塔笑了一声,“听起来千叶小姐好像很信任你。”
“是的吧,”俞雪琨轻轻耸肩,“不然也不能把你交给我了。”
两人一同沉默了片刻。
赫斯塔望着前方,忽然问:“昨晚在工作站出没的确实是螯合物,是吗?”
“你问我?”俞雪琨显然有些意外,“昨晚和它们交手的不是你吗?”
“就是问问,”赫斯塔低声道,“如果是螯合物,那这边居民接下来的迁居——”
“我们这边早就不迁啦,螯合病不可怕,潜伏期这么长,潜伏症状又怎么明显,只要后续做好消杀和观察就可以了,”俞雪琨答道,“第三区现在还在用过去的隔离法遏制螯合病吗?”
“对。”赫斯塔回答,“这样更彻底。”
“……哈,这种方法不适合十四区,”俞雪琨笑起来,“你不能让一个十四区人一直放弃土地,尤其是,当那片土地是她故乡的时候。”
赫斯塔朝俞雪琨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的工作范畴大概包括哪些方面?”
“你指什么,是说我现在的工作内容还是——”
“不是,”赫斯塔的声音稍微轻了一些,“就是我在哪些事情上可以找你。”
“理论上说,”俞雪琨笑了笑,“任何事情。”
听到这个回答,赫斯塔反而皱起了眉头,“……是吗。”
“……但实际上,也不是说我能帮你解决掉所有问题,”俞雪琨调整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只是说,不管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把它放到我这里谈,然后我们看看怎么解决——你可以把我想象成是你在基地的咨询师。
“但我和她们也不一样,除了你和千叶我不对任何机构负责。所以必要的时候,我可能会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泄露给千叶,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们聊了什么……你可以放心把你遇到的困惑交给我。”俞雪琨又看了赫斯塔一眼,“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大概。”赫斯塔重新看向窗外,“但我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帮助的。”
“你的语言现在大概在什么水平?这一个多月里学了多少?”俞雪琨问道,“能一个人出去买东西了吗?”
“……能买东西。”赫斯塔低声回答,“不过这也不靠语言。”
“千叶没有在船上给你找语言老师?”
赫斯塔摇了摇头。
“那你下船这一个多月,有随行翻译吗?”
赫斯塔继续摇头。
“……千叶就这么直接把你丢下来了?”
赫斯塔刚要反驳,俞雪琨就朝她这边抛来了一个小黑匣,她单手接住了。
“这是什么?”赫斯塔问。
“翻译机。”俞雪琨回答,“准确率一般般,但目前应付日常生活应该够了,你也不用太担心语言问题,橘镇那边大部分人都能讲一点通用语。”
两人一边聊着天,俞雪琨一边将车停在了路边的车位里。
赫斯塔从另一侧下车,将要离开时,忽然发现这个车位卡得十分精准——刚才她专心研究手里的翻译机去了,没发现前后私家车的位置几乎都越过了地上的车线,恰恰好贴着俞雪琨小车的轮廓。
“来吧?”俞雪琨站在楼道口朝赫斯塔挥手,“在三楼。”
赫斯塔快步追了上去。
……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客厅里的所有家具已经用白布蒙了起来,看起来已经久无人迹,但布面上却完全没有灰。
“我前年就调到橘镇那边去了,但时不时又得回来……这边房子就一直留着。”俞雪琨从玄关的鞋柜里取出两双一样的黑色棉拖,“不过平时没人住,我就把客厅呀,卧室呀都收拾起来了。”
赫斯塔一路跟着她来到书房,推门,开灯,眼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房间。一眼看去,整个房间非常素净纯粹,但再细看,其实房间里也堆满了东西——就像瓦伦蒂小姐在尼亚行省租的房子一样,大小物件把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当当。
与瓦伦蒂小姐那儿不同的是,在俞雪琨的书房,这里除了淡黄色的灯光,大部分东西的颜色都是白色与绿色,只是深浅不同。
一张窄且长的木桌将房间靠窗的三分之一隔了出来,桌布上画着层层叠叠的龟背竹,电脑和键盘压在上头。一只红色的小闹钟立在鼠标旁边,与周围的一切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俞雪琨看了一眼木桌旁边的矮沙发上,“坐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沿着手边的柜子慢慢地走,目光很快落在一个龟壳上。
“……我见过这个,”赫斯塔指着龟壳和它下面画着八卦的垫布,“占卜用的?”
“对,你感兴趣?”
赫斯塔摇了摇头,“之前有人帮我算过,虽然没有用这个道具。”
“在哪儿?”
“维堡附近。”
“那也正常,”俞雪琨打开电脑,“经常有南十四区人会往那边去,度假爬山……什么的。”
第三十一章 女巫
“南十四区的人都会占卜吗。”赫斯塔轻声道,“你有多相信这个?”
“哈哈,也没有多相信……爱好而已,但我的卦一直很灵,”俞雪琨笑了笑,“我丢猫的时候学的占卜,顺着占出的方位找,最后还真找到了……不过,如果是已经拿定主意的事,我就不会去问。”
说着,俞雪琨抬起头。
“话说回来,学了占卜,你四舍五入就是个女巫了——不想做个女巫吗?”
“不了。”赫斯塔看着她刚刚亮起的电脑屏幕,“我们先找人吧。”
……
清晨,松雪原的郊野停着两辆黑色轿车。
米哈伊洛从其中一辆下了车,提着行李,神色匆匆地换乘到另一辆。
他肩膀夹着电话,紧张地听着等待音。
半晌,电话终于接通。
“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米哈伊洛强压着怒气,“我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了!!”
电话另一头的女声依旧慢条斯理,“换车顺利吗?”
“……还行,我现在已经上车了。”米哈伊洛低声道,“我老婆孩子那边——”
“你真是好运气呀,幸好昨晚就走了,要是拖到今天,你可能就走不掉了。”
“什么意思,那个水银针打上门了?”
“没有谁打上你的门,但昨晚梅郡出螯合物了,现在全城戒严,居民不得随意出入,所有列车都停了。”
“螯、螯——!?”
“没事,这些都不是你要关心的,”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依然悠闲,“你就安心去平京度假吧——”
“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米哈伊洛捏紧了指节,“我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是谁的责任?”
“谁的?”
“你!是你!这都是你的责任!”米哈伊洛怒火攻心,“是你的背调出了问题!明明拿名字直接在搜索引擎上搜一搜就能查到的新闻,你拍着胸脯跟我说没有问题——还什么盖了公章,我说了这个人身份就是很可疑的,我这双眼睛见的人太多了,我一眼就——”
“不用这么着急下定论吧,”电话里的女声带着笑意,“也就是第三区的联合政府曾经和AHgAs就这个人的去留问题交涉过,也不一定就能断定她是水银针啊?而且不过是名字一致而已,你怎么能确定当初在圣安妮修道院活下来的那个赫斯塔人,就是你在办公室里遇到的这一个呢?”
“反正冒险的不是你!!你不在乎!!”米哈伊洛抓着手机,把收音筒直接对着自己的嘴,“第三区!!赫斯塔人!!而且还和AHgAs有关系,年龄也都对得上——这已经铁证如山了你还在这里狡辩?我告诉你,等老子到了平京,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往上捅——”
“哦呵,行,那接下来谁来对接尤加利?”
“……”
一时间,米哈伊洛几乎要把手机捏碎了。他的脸色先是转红,接着又变白,凸起的青筋在额头若隐若现,“……尤加利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了。”
米哈伊洛深吸了一口气:“好,那最好,按流程,她下周二就可以开始体检了——”
“小姑娘很倔,她说她只认你,如果换了人,她就不走这个流程,如果我们强迫她,她就报警。”
米哈伊洛一拳打在车玻璃上,开始破口大骂。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直到米哈伊洛这边恢复了平静,那边才重新提起手机。
“两个办法。”女人说道,“要么先拖着,等你回来了再推进这件事——”
“不可能!”米哈伊洛暴怒地否定了这个提议,“天知道事情之后会怎么样,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是我的单子,我好不容易才推到这一步,我不可能——”
“要么,”女声略一停顿,“我想办法,把她送到平京,接下来的事情还是你经手。怎么选,你自己考虑。”
米哈伊洛一怔。
“你有办法把她送出来?你刚才不是还说现在梅郡的人出不来——”
“试试咯?反正是你的单子。”
米哈伊洛当场咬住了自己的嘴,气得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他弯下腰,额头顶着前座的椅背。
“那就……麻烦你了,”米哈伊洛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才勉强憋出后半句,“务必,把人平安送到平京。”
“行,”电话那头传来呵欠的声音,“等我消息。”
一阵忙音。
米哈伊洛当场摔了手机,在一声忍无可忍的咆哮过后,他重新把手机捡起来放回口袋,有些虚弱地靠在了汽车后座上。
……
七点左右,赫斯塔和俞雪琨一起下了楼。
她们已经在俞雪琨的工单系统里填写了寻人申请,由于两人目前都不在任务状态中,信息检索的优先级被列为“一般”,按照两人的经验,这类信息的反馈时常最快也要三天,长的话两周也是有可能的。
因此,俞雪琨决定带赫斯塔亲自去找AHgAs的同事问问。
俞雪琨打开车门,回头就看见赫斯塔又在门口逗留,没有立刻跟上来。
“简?”
“……来了。”
“怎么了?”
“没事,”赫斯塔坐上副驾,“就是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俞雪琨开着车,带赫斯塔来到一家小超市买吃的。超市始终关着门,但老板认得俞雪琨,所以让她悄悄走后面进了店。赫斯塔拿了很多热乎乎的馅饼,搭着一袋豆浆出了门。
“本来可以带你去早市的,这边早市相当热闹……不过现在看,至少得等到入秋以后了。”
赫斯塔咀嚼着,嗯嗯应声。
俞雪琨重新发动汽车,“我刚想起来个事。就你拿到的这个号码,区号是梅郡的——这会是她亲戚朋友的联系方式吗?”
“不会,”赫斯塔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这个手机和号都是我办的。”
俞雪琨有些意外,“你知道给人家买手机办号,怎么不给你自己办一个?”
“我办了。”
“那你手机呢?”
“在——”赫斯塔突然噎住。
此刻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忘了什么。
赫斯塔脸色微变,“去工作站……先去一趟昨晚的工作站可以吗?”
第三十二章 7 号
“去工作站做什么?”
“我忘了个人,”赫斯塔的声音有些机械,“就在工作站那边。”
……
从公寓去往工作站的路上,赫斯塔向俞雪琨借来手机,她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昨晚把自己的通讯工具交给了十一,否则现在就真的失联了。
然而,当她开始输入号码,赫斯塔又再度陷入僵局。在输入了前七位数字之后,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接下来的几位数是什么了——为防意外,她曾十分用心地记下了尤加利的电话,对自己的号码却不甚用心……但谁会费心尽力地背自己的电话呢?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这串曾经在脑海中暂存的数字已经变得残缺。
俞雪琨看出了赫斯塔的窘迫,“别担心,总还有别的办法,你还有别的信息吗?你现在要找的是个什么人?”
“一个小女孩,梅郡本地人,名字叫十一,但这好像是假名。她……看起来八九岁,有点矮,比较瘦,非常聒噪……总是背着一个深蓝色的斜挎包,帆布的,短头发,但也能勉强扎起来。”
赫斯塔竭力回忆。
“对了,她说过她的姓,好像是个非常常见的姓……”
“姓什么?”
赫斯塔摁着额头,想了半天。
“记不清了,”赫斯塔拧紧了眉,“她家里也做过贩卖人口的生意,至少她妈妈干过这个……她妈妈生过很多个孩子,再就是……她前几天和我一起去了维拉护理中心好几次。”
“很好,很具体的线索。”俞雪琨点头,“冷静下来,继续回忆,你再想想姓氏,能想起来吗?这个很重要。”
赫斯塔闭紧了眼睛。
那是一个单音节,但无论赫斯塔如何回忆,它就是无法浮现。
“赵?钱?孙?李?”俞雪琨试探着开口,“一会儿我可以给你找个表——”
“是一种武器!”赫斯塔突然福至心灵,“她说过她的姓氏是一种武器……呃,战斧!”
“刘?”俞雪琨推测道。
赫斯塔几乎立刻认出了这个读音:“对!”
“好,”俞雪琨轻轻点头,“你别急,我们先去现场看看。”
汽车很快靠近昨晚的事故地。
以梅郡工作站为中心,这里方圆两公里内的街道已经全部封禁。俞雪琨以AHgAs业务员的身份得以入内,但车只能停在外面——不然一会儿就开不出来了。
在换好防护服之后,俞雪琨去和驻守士兵交涉,询问昨晚这一带居民的疏散情况;赫斯塔则一路飞奔,去往昨晚自己让十一等候的地方查看。
她心里清楚十一现在肯定不在原地,但除非去那边亲眼看看,否则总归不死心。
果然,昨晚她与十一分别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
地面上全是落灰和碎石,赫斯塔左右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明显的死亡痕迹——通常来说,螯合物们享受猎物的大出血,因此受害者的死亡现场总是一片狼藉。
这块地方没有血迹,多少是个好消息。
赫斯塔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下来,她有些微恼地抓了抓脑袋——她是真的把十一完全忘记了,从昨晚到今晨,一次都没想起来过。
但这个小姑娘去哪儿了呢?
“简!”俞雪琨远远地朝赫斯塔挥手,赫斯塔立刻向她跑去。
“怎么样,有消息吗?”
“昨晚这片地区有将近六百户居民被迁移到了安全区域,差不多快两千人,人员名单还在统计中,不过我已经把情况报上去了。一个姓刘的落单女童,应该不难找。”俞雪琨轻声道,“等有了消息,这边的人会立刻联系我的,最迟今天傍晚——你放心,昨晚没有平民罹难。只有几个受了轻伤的,都是成年人。”
“……谢谢。”赫斯塔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喉咙动了动,还想说点什么,但也只能又重复了一句道谢的话。
“这个十一,”俞雪琨好奇地开口,“也是你这两天在梅郡认识的朋友吗?”
“对……”赫斯塔点了点头,“她,帮了我很多忙。”
俞雪琨不由得笑了一声,赫斯塔看向她,问及原因。
“之前,千叶在嘱咐我的时候,专门和我提过一句你朋友很少。我当时以为我们之后的工作重点可能会放在你的人际关系上面。”俞雪琨也看着她,“不过现在看你好像很知道怎么交朋友,才几天功夫,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了两个熟人——哦,还是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你怎么做到的?”
“别拿我打趣了,”赫斯塔看向别处,“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是继续去你同事那儿吗?”
“对,”俞雪琨笑了笑,“时间很充裕,慢慢来。”
……
再次登上俞雪琨的车,赫斯塔不由得猜测起眼前人的身份,从先前两人的对话里,赫斯塔猜测她应该也是一个心理学工作者,就像瓦伦蒂小姐那样,但奇怪的是,俞雪琨不仅能拿到在梅郡内部对特定个体进行信息定位的权限,而且进出螯合物污染区域也非常顺畅,这又不像是一个纯粹的心理工作者能做到的……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这一次换俞雪琨发问。
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后视镜里俞雪琨的眼睛,她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别处。
“哈哈,你在看什么?”
“你昨天说‘任何事情’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说大话,”赫斯塔回答,“你是做什么的,方便问问吗。”
“方便呀,我……也算半个水银针吧!”
“退役了?”
“没有,我子弹时间太短了,只有12秒47……反正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入作战编队了。”俞雪琨笑着回答,“以前觉得挺遗憾的,不过至少没有感染风险,还蹭到了AHgAs基地的通用教育——不亏。”
“一直帮我找人,会耽误你的本职工作吗?”
“不好说,但目前不会。”俞雪琨答道,“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待命,上面下了命令我才有活儿可干,但至于命令一般什么时候下来,也是没准信的……去年前年比较忙,今年突然闲了。”
“你平时的工作对谁负责?”赫斯塔问道。
“7号办公室。”俞雪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