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软肋
赫斯塔调整了一下姿势,她的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十一身上。
“你说。”
十一轻咳了一声。
“你要好好照顾我。”
“然后呢?”
“这就是我的条件呀,什么然后?”
“当然了。”赫斯塔接过翻译机,“我会照顾你的——”
十一立刻竖起了眉毛,语带不满:“不要答得这么快!这不是我要的态度!”
“我应该怎么做?”
“你要这样想,”十一循循善诱,“我呢,本来在梅郡好好的,现在突然要跟你一起出远门了,我妈妈,我哥,我所有的家人都会担心我……你知道吧?”
“嗯。”赫斯塔认真点头。
“明明有这么多人都担心我,爱护我,可我还是愿意跟你走,说明我给了你非常大的信任——往后你也要对得起我给你的这份信任,不能辜负我。”
十一顿了顿。
“绝对,不可以,抛下我。”
赫斯塔完整地听完了十一的发言,眼前的小女孩正昂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十一的目光非常骄傲,试图摆出一副蛮狠的模样,但呼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轻。
这既紧张又期待的神情如此清晰地呈现在赫斯塔眼前,令她忽然想起那个与安娜分别的雨夜。
那一晚,她在安娜面前跌出了子弹时间,安娜悠闲地抽出手杖,敲打她的脑门。
“你得藏好你的软肋。”
安娜如是说。
“藏好它。”
过去,赫斯塔总以为这句话的重点是藏——有些弱点不能示于人前,否则就会被人拿捏利用。
但原来,软肋也是这样一种东西……有时候你越是想要把它藏起来,它就暴露得越彻底。
“简?”始终得不到回答的十一更加紧张了,“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赫斯塔伸出手,覆在了十一的脑袋上,她的拇指轻轻拂过十一的眉心。
“我答应你。”赫斯塔回答,“我会好好照顾你。”
……
入夜,十一和尤加利都睡下了,赫斯塔在走廊给俞雪琨发了条消息,俞雪琨很快回电。
赫斯塔接起电话,俞雪琨的声音传来:“晚上好啊简,谈得怎么样?”
“我感觉还挺顺利的,接下来应该可以准备启程去松雪原了。”
“十一答应和你一起走了?”
“没有明确说‘可以’,但我觉得是答应了。”
“那她妈妈怎么办?你不是说,她放心不下妈妈吗。”
“也没有那么放不下,”赫斯塔拉开窗,两肘架在窗台上,夜风吹来,她看着远处无人的小公园,谈起了今天上午的种种见闻。
“总之,很难说她妈妈有多离不开她。”赫斯塔低声道,“那个地方也没有她的位置。”
“那她为什么那么不愿跟你走?”
“我觉得她不是不愿跟我走,她只是不愿去橘镇。”
“为什么?”
“因为她就是在橘镇被遗弃,然后被现在这家人捡回了家。她不想回到自己被抛弃的地方,就这样。”
“是吗……她是弃婴啊。”
“上午医院那边怎么样,后面有人来找过她吗?”
“嗯,有,十一点左右吧,有个自称她哥哥的男人跑到医院找人来着,据说纠缠了挺久——人是你引来的么。”
“对,我提了一大笔钱上门,说必须由十一亲自接收才行。”
电话另一头传来俞雪琨的笑声。
“那你现在有新线索了吗,关于十一身上的伤?”
“虽然没有实在证据,但我有个推测,估计也差不了太多,”赫斯塔的视线从远处的小公园移至更远处城市的楼宇灯火,“之前米哈伊洛给过我三千罗比,我和你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你怎么还骗他钱?怎么骗的?”
“我当时是说我需要钱——我确实需要钱,这也不算骗。然后他把原本预备给十一的三千罗比给了我,那本来是十一介绍我到护理中心的佣金。”赫斯塔轻声道,“今天我去那伙人家里的时候,那个自称十一哥哥的男人说,米哈伊洛和他透露过,说给了十一三千罗比的佣金。”
俞雪琨想了片刻,明白过来,她哼笑了一声,“……看来是米哈伊洛特意透露的。”
“就是报复吧,”赫斯塔说道,“十一把我介绍过来,结果到最后不仅没有做成我的生意,连尤加利那边也搅黄了。”
“所以十一知道她其实是因为你挨的打吗?”
“……这也不用知道吧。”赫斯塔扬起眉,“倒是她那几个哥哥,为了三千罗比就敢去隔离所闹事,甚至把个孩子打到半死,这种人,梅郡的警察不管吗?”
“管啊,不然那几个闹事的小子怎么会被拘留呢。”
“那打十一的这个呢?”
“你又没报案,警察能怎么办——说吧,你想怎么办?”
“我觉得他也应该挨顿打,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想法,你自己拿捏分寸。”俞雪琨轻声道,“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带十一混进松雪原?我顶多只能带她离开梅郡,再往后,就在我能力之外了——”
“不用混,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去。”
“嗯……?”
“明天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想代十一去临时工作站给她换个身份。”
“临时工作站……你说AHgAs的工作站?”
“对。”
“什么身份呢?”
“优莱卡。”
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
良久,俞雪琨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记得这好像是你过去用过的一个身份?”
“就去年,”赫斯塔回答,“没过多久。”
“但你和十一……你们俩差别也太大了,”俞雪琨试图理解,但还是忍不住摇头,“这不可能行得通——”
“行得通,但我还需要你帮个忙——我们可以把去松雪原的时间从后天调到明天下午吗?”
“……明天下午,这么急?”
“具体的等明天见面我再和你细说,好吗?”
……
次日一早,俞雪琨换了辆车早早来到医院楼下。赫斯塔三人同时下楼,几人彼此协作,帮十一把轮椅固定在了后车厢里。
尤加利在后车厢陪同,赫斯塔则坐去了副驾。
“我们要去哪儿?”尤加利问。
“我们要去给十一办一个新的身份。”赫斯塔回答。
第四十九章 旧物
尤加利有些意外:“……你不是说这条路走不通吗?”
俞雪琨余光始终落在赫斯塔身上,听见尤加利的问题,不由得也竖起了耳朵。
“哈,不是一条路,”赫斯塔系好安全带,“反正先试试。”
俞雪琨没有多问,只是开着车带着所有人平稳地驶向临时工作站,十一和尤加利在后车厢说着话,尽管两人话语中多有揶揄,但从起点到终点,两人的谈话还是没有停下过。
下了车,尤加利帮着赫斯塔抬了轮椅,正当她打算跟着一起走的时候,俞雪琨喊住了她,“尤加利,上车等吧。”
尤加利回头看了一眼,又望向赫斯塔,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就听见赫斯塔也对她说,“嗯,你就在车上等吧,我们一会儿就出来了。”
尤加利站在原地看赫斯塔离去,直到她和十一都消失在不远处建筑的玻璃门后面,才转身回到了车上。
“俞女士,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隔着车厢的栏杆,尤加利忽然开口。
“你说。”
“您和简……是什么关系?”
俞雪琨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问?”
“可能有点冒昧了,但……我之前以为你们是朋友,或者,你是她的长辈。”尤加利轻声道,“但这几天相处下来,感觉又不像。”
“为什么不像,是我不像个长辈吗?”
尤加利笑起来,“您很随和,没有架子。”
见俞雪琨没有继续应声,尤加利又接着道,“简说她在第三区有副业,您也和她的副业有关吗?”
“没有。”俞雪琨摇了摇头,“是她的一个长辈委托我照顾她,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尤加利若有所思地看向赫斯塔离开的方向。
俞雪琨侧目,“你很在意简的身份?”
“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尤加利轻声道,“突然之间,有个人像这样从天而降……这整件事就像梦一样,您能明白这种感觉吗?也不知道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
“那你就别太担心了,”俞雪琨再次笑了起来,“说不定对简来说,那个像梦一样从天而降的人是你。”
尤加利怔了怔,“我?”
“这是我的新名片,”俞雪琨向尤加利递去一张小卡片,“存一下我的新号码吧,以后常联系。”
……
直到十一拿到新的身份卡,四人一同离开临时工作站时,俞雪琨才明白了赫斯塔的操作。
十四区这边没有优莱卡的具体材料,当赫斯塔以自己的名义为“优莱卡”报备身份时,这一信息需要发至第三区进行审核,而由于她的保密等级较高,相关材料又会被上发至2号办公室处理。
由于“优莱卡”作为水银针有优先行事权,在审批结束前,十一会先得到一张无视大部分“螯合病”隔离措施的临时通行证——而这张通行证的担保人,就是赫斯塔本人。
第三区或2号办公室迟早会觉察出不对,并来向赫斯塔核实情况,也许她们不会认可赫斯塔的做法,或者立即撤销“优莱卡”的相关身份——但在那之前,她和俞雪琨已经把十一带进松雪原了。
“优莱卡——”十一捏着刚刚得到的那张半透明卡片,大声念着上面自己的新名字,“优莱卡!”
原本已经打起瞌睡的赫斯塔再次恢复清醒,她捏着鼻梁重新坐直,回头看了一眼仍然非常兴奋的十一。
“……不累吗?”
“不累,”十一再次看向自己的小卡片,“优莱卡!”
正在开车的俞雪琨笑了起来,她从后视镜里看了十一一眼,“念得好啊,这才是这个名字的正确念法。”
十一不明白,“……什么念法?”
十一不明白,“……什么念法?”
“就是大喊大叫地念,”一旁的尤加利打了个呵欠,“这是古典语里‘我发现了’的意思。”
“发现了?”十一稍稍侧头,“我发现什么了?”
“……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啊,哪有问我们的道理。”尤加利撑着下巴,看向赫斯塔,“我们现在去哪儿?”
“再等我两个小时,我还有件事要办,”赫斯塔回答,“等办完就来和你们汇合。”
“要送你一程吗?”俞雪琨问道。
“好啊。”
……
俞雪琨三人在街心公园坐了一个多小时。当赫斯塔回来的时候,尤加利正和俞雪琨一起收拾她们路边野餐的残羹——三人从附近的快餐店买了许多炸串和烤土豆,就着生菜叶和汽水垫着吃。
“我来晚了?”赫斯塔扫了一眼地面,“我也有点饿了,还有剩吗?”
“没,但可以再去买,”俞雪琨回答,“事情都办完了?”
“嗯。”赫斯塔活动了一下手臂,“办完了。”
一旁尤加利十分在意地看了看两人,“……是什么事啊?”
“不是什么大事,”赫斯塔转过身,从衣服里侧取出了一支红色钢笔,“之前在工作站的时候这支笔被收走了,我想着走之前刚好去把它取回来。”
尤加利有些好奇:“我能看看吗?”
赫斯塔把钢笔递了过去。
尤加利双手接过,这是一支金属钢笔,虽然有明显的使用痕迹,但仍能看出其品质不俗。深红的笔身,流畅的线条,只有笔夹和笔帽的上下边沿是金色的。这样灿烂的金与深邃的红,组合在一起实在非常漂亮。
“是你用了很多年的东西吗?”
“不是。”
“新买的?”
“也不是,”赫斯塔收回了钢笔,“就是从别人那里拿的。”
“拿……?”
“呃,”赫斯塔多少意识到了话中的歧义,“从……一个朋友,那里。”
“……你朋友送你的?”
“算……是吧。”
尤加利怀疑地看了看赫斯塔,而后一言不发地看向了别处。
“看起来很值钱啊,”俞雪琨适时补了一句,“难怪你还肯为它专门跑一趟,嗯?”
“跑多少趟也得拿回来,”赫斯塔轻轻拍了拍挂着笔的口袋,“我还有一串的问题压在它的笔尖上呢……”
……
众人重新上车,汽车一路向前。
在通过层层卡口之后,她们终于抵达了夜幕下的松雪原。
第五十章 公约
在远郊时,这里道路两旁的景色和梅郡还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在经过一架极宽阔的悬索桥之后,城市的面貌开始真正展现。
十一的脸贴着窗户,恨不得撑破车窗玻璃,好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去。远处灯火通明的建筑群如同天上的街市,美丽的玻璃幕墙上闪动着银色的流光,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密集的高楼,每一栋都看不见顶,每一栋都以冷峻的线条彰显着一个大都市的威严。
等红灯的时候,尤加利看向路边的行人,她不知道一切是巧合还是确实如此——这条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就没有丑的,每一个都穿得非常漂亮。
有些人的行头夸张至极,已经突破了她能够欣赏的“美”。但当这些人站在一起,站在松雪原流光溢彩的广场与街道上,她们身上所焕发的那种生机,那种陌生而锋利的气质,依然让尤加利印象深刻。
城市。
尤加利感到心口一阵酸涩,原来松雪原是这个样子的。
尽管她已经看过很多这里的照片和视频,但真正穿行其中时,一切又不尽相同。
“喜欢吗?”俞雪琨问,“松雪原的夜景还是挺好看的。”
尤加利刚想回答,十一已经抢先一步发言,“这算什么!平京的夜景更好看!”
俞雪琨稍稍侧目,“……你去过平京?”
“没有,”十一吸了吸鼻子,“但平京肯定比这厉害多了!”
俞雪琨哈哈笑起来。
四人最后停在了一处地下车库。
这里是松雪原的AHgAs公寓,尽管它与梅郡的公寓差别不大,但放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这间公寓就显得有些老旧了。然而不知为何,当尤加利意识到这里才是她们今晚住处的时候,她微微松了口气——在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她一路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俞雪琨的车会停在某一栋极尽豪奢的大楼前面。
“来吧,今晚我们四个得挤一挤了,”俞雪琨把带着门牌的钥匙丢给了尤加利,“你带十一先上去。”
“你们……?”
“我们还有些事要谈,”俞雪琨笑了笑,“不会很久。”
赫斯塔朝着十一和尤加利挥了挥手。
“好吧,”尤加利点了点头,“那……你们尽快。”
在原地目送尤加利与十一进入电梯之后,赫斯塔与俞雪琨再次回到车内。俞雪琨拉开车内灯,将一个牛皮纸袋递到了赫斯塔手中。
赫斯塔右臂压着纸袋,左手灵巧地扯开绕线,很快将档案袋打开,她一手拎出了里面所有的文件——全部都是纸质的信函,她草草扫了一眼。
“怎么都是‘收据’啊,”赫斯塔抬起头,“我不应该也拿到一张像十一手里的那种小卡片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俞雪琨望着她,“十一是直接按任务内水银针的规格走,所以当天就派发临时证件;尤加利虽然是随行家属,但因为是危险程度较低的普通人,所以可以完全走AHgAs的内部审核,估计一周内相关证件也能下来——不过你不一样,你是水银针本人,而且是从战斗编队新退下来的,你的所有材料都需要由联合政府与AHgAs共同审查,所以……你的手续会是最复杂、也最慢的那个。”
赫斯塔听得似懂非懂,借着灯光,她仔细将所有“收据”都看了一遍,这里的收据包括且不限于“身份卡”“医疗卡”“驾照”和“退伍军人保障卡”……每一张收据的右下角还有有效期。
“但给我这些收据是什么意思呢?”
“收据的意思,就是你的这些证件都已经在办理当中了,”俞雪琨答道,“在收据右下角显示的有效期内,你可以直接拿这些收据当作证件原件来用。”
很快,赫斯塔翻到了最下层的一张《宜居地居住行为公约》,她目光微凝,很快将这张《指南》抽到了最上面。
“宜居地是一切文明存在、延续的核心。尊重并维护宜居地内的生活秩序,是每一位退役水银针应尽的义务——”
“……我现在不算退役吧?”赫斯塔再次抬起头,“我只是拿了一个退役医疗兵的身份——”
“对,你不算,但这份给退役水银针的宜居地生活公约对你也适用。”
赫斯塔继续往下读。
一、严格遵守当地法律法规。
二、遵守公共秩序。
三、尊重别人权利。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迫居民行事;尊重当地各类禁忌与公序良俗。
四、严格自律,保持尊严。
五、不得做出任何有害行为。
六、如遭遇困难,及时向当地工作站求助。
“就这些?”赫斯塔把《公约》翻了过来,背面一片空白,并没有字,“说得这么模糊,谁知道具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俞雪琨轻轻耸肩。
赫斯塔的视线再次落在这六条规矩上,良久,她看向俞雪琨,“进入子弹时间,算‘有害行为’对吗?”
“对。”
“有害行为应该不止这一条吧,还有什么?”
“很多啊,比方说,不能霸凌你的同事同学,不能抢劫,不能杀人——总之,不能作恶。”
“那如果我没把握好尺度——”
“这个之前已经说过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前三个月,你的休养计划会立刻中止,你也会立刻被移交到另一个地方;如果发生在三个月后,那么就视具体情况而定。”
赫斯塔凝神望着手中的《公约》。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把所有文件都装回档案袋,“好,我差不多明白了。”
“这就明白了?”俞雪琨反而有些意外,“说说看,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写在纸面上的规则都是拿来唬人的,想做到不违规,我得先想办法搞清楚这里真正的规则是什么。”赫斯塔看着俞雪琨,“而这些,恰恰是你没法一条条告诉我的,是吗?”
“……哈哈,确实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你接受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快得多。”俞雪琨熄灭车灯,“一般人都会困惑很久。”
第五十一章 去信
两人从车上下来,赫斯塔跟在俞雪琨身后,“那你有什么再具体一点的建议给我吗?”
“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但你未必肯听了。”
“你先说,我再看看听不听。”
“更远的事情先不谈,你对十四区和宜居地的生活都还没有什么感知,现在我给你再多建议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带来反效果……不过平安度过前三个月确实有诀窍,总结起来就四个字,”俞雪琨顿了顿,“逆来顺受。”
“逆来顺受?”
“通过你对自身言行的绝对控制,展示你对宜居地公民的绝对无害,”俞雪琨按下电梯的关门键,“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
“……我就把右脸也送过去给他打?”
“嗯哼。”
赫斯塔忍不住笑出了声。
俞雪琨瞥了赫斯塔一眼,一边摇头一边走出电梯,“我都说了你未必肯听,你非要问……”
“哈哈,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赫斯塔追了上去,“不过我会朝这个方向努力看看。”
即将进门之前,俞雪琨突然想起什么,“有件事,虽然之前也提醒过你了,不过我现在再和你说一次。”
“嗯?”
“刚才《公约》里的第六条是什么,还记得吗。”
“遇到困难及时向当地工作站求助?”
“嗯。小困难及时求助,但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非常棘手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和她们透露——先来找我,我来帮你评估。”
“好。”赫斯塔点头,“我记住了。”
……
七月,赫斯塔一行终于在橘镇安顿下来。
在有了住所和稳定的通讯之后,她开始给黎各和图兰写邮件。邮件里,赫斯塔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见闻一一描述给两人听,图兰和她一样愤怒,黎各则有些无奈地表示,这些事情在十二区更加稀松平常,相较之下,十四区的刽子手们倒显得多了几分温情。
又逢周日,赫斯塔带着十一和尤加利一同去橘镇市政厅前的广场看演出,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旋转木马前,三人留下一张合影。
入夜,赫斯塔独自返回十四区工业大学的南区宿舍,此时正值暑假,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宿舍上床下桌,赫斯塔拧开台灯,把今天的合影上传电脑,然后开始给黎各和图兰写回复。
亲爱的黎各、图兰:
见信如晤。
今天是我搬进学校的第二天,今天下午我们去市政厅广场看了演出,这是照片。我左边的小朋友是十一,右边的是尤加利。
这周,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一直在忙十一的身份。2号办公室没有收走十一的身份卡(谢天谢地!),她们只是把她的内部信息由水银针调为了普通流浪儿童,现在由十四区松雪原儿童基金会支持成立的“橘镇流浪儿希望中心”暂时接收。
上周我带十一去补种了一些疫苗,做了教育水平评估,她现在被划进了一个专门为失怙儿童准备的启蒙学校——大部分孩子会在那里接受几个月到一年不等的衔接教育,然后再被拨入附近的小学。
尤加利这周开始准备八月底的外语教学资格考试了。橘镇的就业中心认可了她“失业人员”的身份,并依据她的要求为她报名了相关职业培训,在培训期间,只要她按时出勤并完成课堂练习,就能领取六百二十罗比的补助。
只有我这边不太顺利,我的校内手续一直莫名被卡,导致我直接错过了校内语言中心的语言班,还好俞大师(她真是位大师)曲线救国,也通过就业中心给我找到了一个专为移居者准备的南十四区语言班。
我感觉我实在是有点语言天赋,虽然课程只上了三周,但我已经可以用南十四区语问路了。这周三晚上,我去了一趟这边的语言角——按照图兰的建议——但我以后不打算再去了,那里抽烟喝酒的人太多,音乐也吵,我觉得我可以多逛逛这边的早市,学校旁边每周末早晨6点开始都有早市,大约8点结束,很多人一见我的发色就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大多数人都很友好,非常有耐心。
我现在每周一、周二、周四会去那个移居者语言班上课,从早上九点一直上到晚上五点。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是从北十四区来的,她们说她们更喜欢南十四区的气候。
我一直知道南北十四区语言不互通,但我不知道它们之间竟然天差地别,以至于完全无法相互借鉴。班上年龄最大的同学差不多快七十了,是位跟女儿来橘镇生活的老太太——你们能想象吗,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要从头开始学习新语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这实在是惊人的勇气;而我的同桌奥莉加女士上周刚过三十四岁生日……在这个班里,二十出头的人就我一个。
说到我同桌奥莉加女士,这周我闹了个笑话。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死了丈夫的单亲妈妈,因为之前写作课,老师让我们写“我的一天”,她说她早晨五点多就要起床准备早餐午餐,给女儿洗漱,送女儿上学,回来路上买菜,洗碗洗衣,准备晚饭,收拾房间,接女儿回家……然后,她给我看了她的手机屏幕,那是她一家三口的合影,里面有个男人抱着她女儿,我推测应该是她丈夫。
奥莉加女士谈起她丈夫总是脸带红晕,我隐约感到她大概非常爱他——但这个男人在她的日常生活里又不出现,我想,那他应该是死了吧。没想到这周四聊到这件事,奥莉加非常惊讶,还有点生我的气。她当时向我澄清了很多,但我大部分内容都没听懂。最后她哭了,我也很难过。她是个和善的人,而且常常给我带吃的。
新生报到在下个月二十五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会被分进哪个院系,哪个专业,我去问了俞大师,俞大师给我占了一卦,她说不管分到哪个专业,我都会对那个结果非常满意——她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跟她学占卜,我承认我有点心动了。
我们拭目以待。
爱你们
简。
第五十二章 茶歇
按下发送,赫斯塔撑了个懒腰,而后合上电脑,站去窗前远眺。
对着楼下的小路发了会儿呆,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而后拎起两个水壶,下楼打水。
回来时,她看见整栋宿舍楼此刻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一想到此刻有一双不知来处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赫斯塔忍不住原地转了一圈——偌大的校园此刻寂寂无人,没有半点生气。
真的有那样一双眼睛吗。
……
八月二十五,开学日。
说是开学,但这一天的实际用途是新生入学与老生返校,前后持续三天,正式的课表往往从9月2日才开始。
赫斯塔早早去到了体育馆——这里是全校新生的报名与缴费处。
不出所料,报名处的老师没有见过她手里的“收据”。见赫斯塔似乎语言不通,几个老师便要把她往国际生那边领,赫斯塔解释了许久,才勉强说服她们收下自己的材料复印件,并在多方确认之后,从普通学生通道扣了款。
等到一切结束,时间已经临近一点。赫斯塔口干舌燥,疲惫不堪。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躯体,却比肉身的倦怠更令人难以招架。尽管已经过了饭点,她甚至没有感到饥饿,只想早点回寝室休息。
然而,在经过文汇楼时,赫斯塔忽然嗅到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
她掉转脚步,寻着香味踏上台阶,很快发现这里的二楼有一处茶歇点——走廊上临时拉来的几张桌子上放着纸杯、咖啡机,以及整整一排供人取用的小蛋糕、巧克力和饼干。
赫斯塔径直走向了离她最近的咖啡机,咖啡带来的沁人心脾几乎立刻驱散了先前的倦意。直到此刻,她才有力气打量周身的一切——在这片食物带的周围,许多青年与中年正聊得火热,大部分人的脖子上都挂着吊牌,上面印着一个共同的logo。
似乎是有什么讲座在此举办。
赫斯塔走走停停,最后止步在一块写着“非与会人员,谢绝入内”的招牌边上。
忽然,在赫斯塔的余光里,一个旧日的幽灵一闪而过。她迅速侧目,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然而目光落定时却只看见走廊尽头、几个挺着肚腩的老教授正聚在一起商业互吹。
赫斯塔茫然地怔在原地——就在刚才的那个瞬间,非常荒谬地,她感到莉兹正从这个空间经过。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幻觉,这感觉是如此真实,一时间令她有些恍惚。
赫斯塔看了看手里的半杯咖啡……
是因为摄入了咖啡因的缘故吗?
“这位女士!”有人从身后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
赫斯塔转过头,见一个保安模样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
男人的话带着口音,赫斯塔一个字也没听懂。她希望对方再说一遍,但或许是因为方才的失神,这句常常挂在嘴边的问句此刻也卡了壳。
赫斯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保安怀疑地看着赫斯塔的脸,“你听不见?”
“听得见,”赫斯塔立刻回答,“我……十四区语不是很好——”
“别扯东扯西,请出示证件,”保安看着赫斯塔的红发,自然知道眼前人来自南北十四区交界地,“如果你不是参会者,请你立刻离开!”
赫斯塔仍有些懵懂,“如果我不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参会者,你就不能吃这里的东西!”保安提高了音量,“请你立刻离开!”
话音刚落,整个走廊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不约而同地朝赫斯塔这边投来目光。
尽管赫斯塔仍未理解保安的意思,但见此情此景,她多少也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还未等赫斯塔给出回答,年轻的保安反而先涨红了脸——来自众人的沉默与凝视显然在他的经验之外。
“别废话!”局促之下,保安不再解释,而是伸手去揪赫斯塔的后领,想将她直接拖出去。
这个行为让赫斯塔更加意外,她本能地想要反扭男人的手臂,但想起一个月前俞雪琨那句提醒,她又立刻撤下了力气。
赫斯塔举起双臂,试图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敌意,她磕磕绊绊地用十四区语劝保安停下,手里的咖啡在争执中洒了出来,泼了一地,溅在地毯和她的鞋面上。
冲突的骤然升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眼看赫斯塔就要被拉走,好几个与会者本能地冲上前挡住了保安的去路,勒令他先把人放开。
“她不是来参加会议的!”保安解释道,“她不能吃这里的东西!”
“只是一点饼干和咖啡……要什么紧。你和人家好好说,让她出去就是了,为什么要动手?”
赫斯塔听见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这的声音单薄且虚浮,尽管听起来十分虚弱,语气却异常坚决。
赫斯塔好奇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只一眼,那个侧影就让她再次怔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有一头杏棕色的长发。
在她饱满的额头
她挡在赫斯塔身前,试图拨开保安的手:“这里是学校,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同学——”
“是同学也得守规矩啊!这边的茶歇本来就是只供应给参加会议的老师吃的,学生不能——哦,她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人现在都还不知道!”
正说着,保安已经把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隐隐感觉这个女孩也是学生而非老师,于是语气变得更加不客气。
“你也别管闲事,好吗?我把人带走问话,问完该怎么着就这么着,也不会难为她——”
“你先松手。”
“我凭什么——”
“你还问凭什么?你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使用暴力?”
眼看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保安更加紧张,他急切地松开手,还下意识地推了赫斯塔一把,后者踉跄了几步,退到墙边。
“我是在执行我的职责!你们——你们不配合就算了,还要给我扣帽子?”
第五十三章 旧人
赫斯塔的踉跄让许多人注意到了她空荡的右手衣袖,于是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试图为她抵挡保安的纠缠,汹涌的争论声让人群变得更加噪杂。
然而此时的赫斯塔对外界的纷争早已无心理会,她注视着那张陌生而生动的脸,只觉得时间都凝固了下来——这一刻赫斯塔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十一岁,回到了那个曾让她浑身紧绷的预备役基地。
彼时她的獠牙还太青涩,面对看起来危险四伏的周遭一切,她除了时刻保持紧绷,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后,许多人接住了她。
“离开的人会再回来。”
赫斯塔按了按眼眶,一个名字几乎已经落在舌尖,又被她重新咽下。
“用各种方式,一遍一遍地,回到我们身边。”
持续的冲突引来更多的围观者,很快,几个更为年长的保安也小跑着朝这边赶来。在了解情况之后,他们拨开人群,走到赫斯塔身边问话——然而,赫斯塔仍然没有听懂。
忽然,人群中有人用第三区语发问。
“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你现在带了能证明你身份的材料吗?”
这熟悉的语言让赫斯塔回过神来,她转过头,见身旁多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是不久前曾在维堡风雪夜有一面之缘的那位银发教授。
赫斯塔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立刻开始翻找自己上午缴纳学费的凭证,很快就拿出递了过去。
老人扫了一眼,笑了笑,“没错的,这就是我们的同学,是今年的新生……初来乍到,不清楚情况也情有可原吧。”
“都是误会。”年长的保安朝前后挥手,“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另几个保安带着自己人走了,那个年轻的后生显然还有些忿忿,一直在委屈地抹眼睛。
人群渐渐散开,茶歇也快要结束,原先聚集在走廊上的与会者向各个分会场教室散去。赫斯塔还站在原地,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金眸的姑娘——此刻她正在和那位慈眉善目的教授交谈。
终于,那双眼睛觉察到赫斯塔的目光,也朝她望了过来。
“你还好吗?”
“好。”赫斯塔立刻回答,“我……都好。”
“你不会说南十四区语啊?”
“嗯。”赫斯塔连连点头。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女孩笑了笑,“你住在哪儿?”
“西区。”赫斯塔的声音有些干涩,“西-29栋。”
女孩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教授,又重新回头看向赫斯塔,“你真的还好吗?是不是刚才那些保安太凶了,把你吓到了?”
赫斯塔无法理解全句,立刻求助地望向那位会说第三区语的教授。
“你需要帮助吗?”教授问道。
“不用,”赫斯塔立刻摇了摇头,她看向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孩笑了笑,“我叫克谢尼娅。”
“克谢尼娅。”赫斯塔低声重复了一遍,“克谢尼娅……对吗?”
“对,发音很标准。”她笑了笑,往后退了半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和陈老师一起先走了。”
“……陈老师?”
“我姓陈。”站在不远处的老人笑了笑,她看了看表,“今天没有时间了,改天聊。”
“改天聊。”赫斯塔一边点头应声,一边朝两人挥手以做告别。
克谢尼娅扶着陈老师一路远去,期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赫斯塔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们。
“再见!”她又道了一声。
“再见。”赫斯塔这才低下头,有些笨拙地往外走。
……
离开那条茶歇走廊后,赫斯塔并没有继续走。她在一处靠墙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个人发着呆,仿佛在放空中才能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不停地拿脑袋撞着墙壁,动作很轻,节奏规律。
方才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度了……以至于此刻回想,她仍觉得有些羞赧。
“一个像你这样的水银针,之所以能从那么多场战斗中幸存,仅仅是因为你遭遇过的螯合物里没有一个清楚你的底细。”
赫斯塔再次回想起安娜的话——自从踏上十四区的土地,安娜曾说过的那些话就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因为你就像一个筛子,赫斯塔,你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弱点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简·赫斯塔?”
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赫斯塔抬起头——来人她并不认识。
“去一趟校长室,”来人用通用语说道,“校长找你。”
“校长?”赫斯塔稍稍颦眉,“我不认识什么校长……校长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让我过来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大高个儿还在不在,要是在的话就喊你上去。”
赫斯塔有些莫名地站起身,她拍了拍衣摆,“校长在哪里?”
“就在校长办公室,九楼,你出电梯以后朝右转就看到了。”
“……好。”
那人走后,赫斯塔独自来到电梯前等待,她对着电梯门翻理了自己方才被拽乱的领子。
在进入电梯后,赫斯塔按照先前那位同学的指示,按下了九层的按钮,不一会儿就抵达了目的地。
然而,门打开的一瞬,赫斯塔又一次愣住了。
一张艾娃的半身像就挂在正对电梯门的位置——那是一张钢笔画,笔触十分遒劲。
画面上,艾娃如鹰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审视着每一个从这里进出的访客,当赫斯塔再次对上这样的目光,她只觉得胸口一阵暖流,眼眶又再次有些微热。
赫斯塔缓缓踏出轿厢,她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艾娃的画像。在环视一周之后,她发现走廊另一侧还挂着一个戴单片眼镜的大胡子老头,她扫了一眼,又将目光重新投向这位亲切的长辈。
在半身像的容,但她大概能猜到,这应该是艾娃曾说过的某句名言。
半身像装在一个铜质的画框里,一块玻璃板将画纸压得十分平整,不论是画框还是玻璃,此刻都干干净净毫无落尘,应该是有人经常打理。
第五十四章 莫利
便就在此刻,赫斯塔听见一串脚步声从右手边的办公室传来,那声音渐渐靠近,赫斯塔侧过头,见一个身着深灰色制服的中年女人出现在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外。
四目相对,赫斯塔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看起来非常眼熟——然而这人究竟是谁,她一时还真有些记不起。
“好久不见。”对方先一步打了个招呼,那声音就同她的脸一样冷峻。
女人头发斑白,梳理得极为妥帖整齐,以至于对视的一瞬,赫斯塔仿佛幻视了一个中年版的艾娃。
忽然,一个名字浮上心头,赫斯塔终于想起了眼前人的身份。
“……莫利!”
“你还记得我,很好。”莫利回头走向办公室,“进来吧。”
赫斯塔快步跟了上去。
“坐。”
莫利示意赫斯塔坐到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我当然记得了,”赫斯塔很快入座,“毕竟您是我进入预备役基地之后的第一位秩序官,我怎么可能忘记——原来离开基地以后,您来十四区了啊。”
“对,当时发生了一些事,”莫利轻声回答,“后来就过来了。”
“太巧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
莫利没有继续回应,她两手交叠,置于身前,这直视着赫斯塔的目光亦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赫斯塔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莫利正在用沉默来施压。
……但施压做什么呢?
片刻后,赫斯塔先一步退让,她下移了视线,从对视变为看向莫利的十指。
“刚刚在茶歇走廊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莫利终于开口,“你全程没有还手,也没有争辩什么,处理得非常收敛……这一点真的让我很惊讶,也很欣慰。”
“……欣慰?”
“去年,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消息。”莫利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可捉摸,“起初艾娃明明认定了你的嫌疑,但最后又放弃了所有指控,说你是清白的……说真的,我不信,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和刺杀者本人绝对有点什么瓜葛,你不可能完全清白,因为艾娃绝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擅自抓人。”
赫斯塔稍稍后仰,靠在了椅背上,她再次将目光聚焦于眼前人。
然而莫利的语气却突然放松下来,“但是,既然艾娃决定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放过你,我相信艾娃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不论那理由是什么,我愿意相信她的判断。”
“……那最好不过,毕竟我现在没有权利谈论这件事。”赫斯塔低声道,“不管是谁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都不能为自己辩解半句。”
“很好,看来你确实比从前更加懂得遵守规则。”
“当然,宜居地是文明的核心,我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水银针进入这里意味着什么。”
两人再次沉默对视,这一次,谁也没有先移开目光。
“所以您喊我来是干什么呢,”赫斯塔问道,“叙旧?”
“算是吧,”莫利拿起手边的笔,继续批复起桌案上的文件,“也是想再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基地,你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什么不懂的小女孩了,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起责任。”
“……我当然明白。”
“不要心怀侥幸,”莫利接着道,“因为千叶的手伸不到这里来。”
赫斯塔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很理解你的这些提醒,你好像默认我一定会在学校里做点什么不该做的——”
“我确实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莫利低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尤其是,我希望你不要辜负艾娃的信任,她是最在乎宜居地内公平公正能否稳妥执行之人。”
赫斯塔沉默片刻,“……重蹈覆辙,是指当年在谭伊预备役基地发生的事吗?”
莫利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抬眸。
“之后如果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可以来这里找我,”莫利轻声道,“虽然在这里我的职责和当年在基地不同,但还是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谢谢。”
“我要说的就这些。”
赫斯塔起身向莫利道别。莫利以余光打量着她,离开之前,赫斯塔甚至将椅子推回了原处。
很快,校长室的门从外面被带上了。
莫利停下了手中的笔,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大门。
……
走出莫利的办公室后,赫斯塔着实有些疑惑。
她和莫利之间接触并不多,除了当年因为肖恩的几次会面,她们之间几乎没有说过几次话,但今日相见,她分明从莫利那里感受到了某种厌恶和不信任。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十分微妙的感受——不论是办公室布置、衣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赫斯塔都从莫利身上觉察到一点属于艾娃的痕迹。
然而她们俩是如此不同。赫斯塔仍然记得在某个雨后的清晨,她第一次走进艾娃的庄园,并在她的书房里开始了关于复仇的秘密交谈——艾娃才不会说那些没用的客套,她的语言就像手术刀,总是直截了当地剖中要害。
赫斯塔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莫利要在今天的谈话中频频提及艾娃……
重新回到文汇楼二楼,赫斯塔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绕着这一层的若干教室慢慢转悠起来——茶歇处是闲人勿进的,但这些被用作会议分会场的教室并不是。
在某几个教室,赫斯塔看见将近二十几个学生拿着笔记本或电脑,把整间教室的过道都占满了。
她步履悠闲地从这些教室前的走廊经过,目光则十分迅速地扫过每一扇窗,试图从人群中再次找到先前见到的那张典型的阿斯基亚面孔。
克谢尼娅。
赫斯塔再次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以免自己忘记。
然而,她来来回回走了四五遍,也还是一无所得。
时间已经临近三点,赫斯塔终于有些饿了,她离开文汇楼外出觅食,然而等进了食堂,赫斯塔才发现这个点食堂里几乎没有窗口营业。
她转了一圈,最后只能去自动售货机前买几个面包充饥。
回到宿舍后,赫斯塔直接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夜里十一点。
第五十五章 顽童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赫斯塔扶着额头坐起来,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许多个梦,只是醒来后一个都不记得……唯一残留的感觉就是疲惫。
这一日,倦意是如此沉重,连睡眠也无法驱散。
手机里多了十几条新消息,其中两条是来自俞雪琨和尤加利的例行问候,剩下的全部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赫斯塔从头看起,才知道这人是希望中心的老师邢日微。
借助翻译,她勉强读完了全文——这是一条写满了十一罪状的长信,由于内容超出了单条短信的字数,所以自动被分割成了十几条消息。
在过去短短一周时间里,十一把整个希望中心闹了个天翻地覆,她先是打掉了一个十三岁小女孩的门牙,然后咬伤了一个同龄男孩的小指——伤口似乎非常严重,毕竟咬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除此之外,她故意破坏了教学档案中心,不仅导致近半年的学员名单需要全部重录,更是把十几个文件柜全部推倒,以至于整个中心的老师接下来几周要连续加班重新整理档案。
这还不是十一罪行的全部,诸如恶意破坏禁闭室门锁、在午饭时掀翻别的小朋友的餐盘、故意向洗衣房洗衣液里倾倒有色颜料这些“小问题”……邢老师说因为篇幅限制只能简短提一提,她说还有许多细节无法落在文字上。
在消息的末尾,邢老师迫切地想要和赫斯塔见一面,以沟通十一的情况。
赫斯塔洗了把脸,重新坐到桌前,斟酌着写下了给邢老师的回复:
邢老师您好,消息我已收到,明天上午我就能过去见您。如果您明天不方便,我在9月2号之前时间都比较灵活,请告诉我您方便的时间。
听到您说的这些情况,我也非常迫切地希望能见十一和您一面。十一从七月份进入中心以后一直表现良好,这一周突然变得如此反常,让我非常担心,不知您是否向她了解过原因?
消息发出后不到一分钟,赫斯塔就收到了回复。
“明早九点请来我的办公室,我们面谈。”
次日一早,赫斯塔在车站与尤加利碰头,然后一起前往流浪儿希望中心。
车上,尤加利开始读昨天的十几条消息,一开始她还笑出了声,然而越往后读,她的脸色则越来越凝重。
“……十一这礼拜在干什么,她疯了吗?”
赫斯塔又翻出昨天自己写给邢老师的回复,尤加利读得眉头紧锁。
“确实,”尤加利低声道,“之前她明明没有这么顽劣……肯定是发生什么了,你问过她吗?”
“她之前说过手机被收走了,那边平时不让用电子产品。”
“……不会是被针对了吧?”
“谁知道呢,反正今天去看过就知道了。”
……
橘镇的流浪儿希望中心坐落在橘镇市区的黄金地段,这里面有个相当跌宕起伏的前因。
二十多年前这处希望中心刚刚建立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创始人黄媛原本是个生意人,在稍稍富裕的时候拉起了一个照顾流浪儿童的公益组织,结果没过多久行业黄了,生意赔了,合伙人跑了,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资金链完全断裂。
借钱的人还不了钱,只能把几块根本卖不出价的地皮草草折给她了事,除了这一块儿还有市政厅后面的一片商业区——无论是商业区还是市政厅,都是后来才迁地新建的。
而今这些地方的地价虽然比不了松雪原这样的重镇,却也早就翻了二三十倍。至少她们这儿不像别的机构,偶尔还要为房租的开销发愁——希望中心里有个非常气派的礼堂,这里不仅非常适合她们自己举办活动、招待媒体,还常常可以租借给别的组织或企业,这一笔盈利也相当可观。
赫斯塔与尤加利一同下车,两人快步穿过草坪间的小路,前往邢老师的办公室。她们还没走进办公楼,就听见一声嘹亮的问候从三楼传来,两人同时抬头,就看见站在窗户里的十一兴高采烈地向她们招手。
还不等两人回应,十一就被人从窗口拉走,那扇半开的窗也旋即被关了起来。
赫斯塔与尤加利彼此看了一眼——还好,看起来十一状态不错。
她们快步上楼,另一位老师已经带着十一站在楼门口等候了,一见赫斯塔,十一便高兴地跑到她身边,开始拽她的衣摆,并喊她的名字。
“您好——”赫斯塔抽出左手想要同眼前的老教师打招呼。
“邢老师上午有急事出去了,”老教师面容严肃地望着赫斯塔,“她说大概十二点才能回来,让你们在这儿等一等——你们能等吗?”
尤加利低声向赫斯塔翻译了老人的话。
“我没问题。”赫斯塔立刻回答。
“好的。”老教师推了推眼镜,“那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坐坐。”
“我有点饿了!”十一大声道,“我想吃东西!”
赫斯塔向尤加利低声说了几句,尤加利点了点头,追上前面的老教师:“那个,请问我们可以带着十一在附近转转吗?”
“附近哪儿?”
“嗯,就附近几条街,散散步。”
“可以……”老教师低声道,“中午之前把人带回来。”
三人目送老教师回了办公室,而后一人拉着十一的一只手往外走。穿过外头草坪的时候,十一突然回过头——远处二楼活动室的走廊上,一排挤在一起的小脑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十一抽出被尤加利握着的那只手,朝着活动室的方向拉下眼皮,做了个鬼脸,原本挤在一起的小脑瓜们立刻缩了下去。
尤加利顺势回望,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看什么呢?”
十一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把手递到了尤加利跟前,“来,牵着我。”
尤加利不明所以,只是有些迟疑地握住了十一的小手。
十一大步走着,甩起了赫斯塔与尤加利的手。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玩?”
她仰头看向赫斯塔,声音在希望中心的几座矮楼之中回荡。
第五十六章 游戏
“不是带你去玩,”尤加利纠正道,“你刚说饿了,所以我们打算带你出去找点吃的——”
“原来是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啊!”十一回过头,对着活动室大喊,“我现在要去吃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赫斯塔这时才回过头,又看向尤加利,“……十一在和谁说话?”
尤加利轻轻耸肩。
赫斯塔抽出左手,按在了十一的头上,“安静点。”
十一大笑起来,一下跑出了十几步远。
……
三人来到附近的一间快餐店,十一的胃口一如既往地好。她一连要了好几盒黄芥末酱,并认真地把每一根薯条都结结实实地按进酱汁,然后一口不剩地把薯条连同手指上沾着的碎屑一起吃个干净。
吃到一半,十一抬起头:“你们不吃吗?”
“我们吃完过来的。”
十一恍然大悟,很快伸出手,把一盒放在赫斯塔与尤加利中间的土豆泥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慢点……又没有人跟你抢。”
“你们不知道,那边的饭好难吃,”十一嘟嘟囔囔地开口,“每天早上都要吃一个鸡蛋,噎死我了,午晚饭我想多吃几块肉也不给,还非要我每顿都吃点叶子菜——我又不是牲口,吃草干什么。”
尤加利:“小朋友要多吃蔬菜——”
“我就是不爱吃啊!”
赫斯塔与尤加利看着十一狼吞虎咽,迅速扫清了桌上餐盘里的所有东西,等到十一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赫斯塔终于开口,“要聊聊吗。”
“什么?”
过了一会儿,尤加利也加入谈话:“简想问你,这礼拜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啊。”
“我收到了这个。”
赫斯塔把手机推到十一面前,十一把头别去一边,“……我又看不懂。”
“不需要看懂,就给你展示一下,”赫斯塔翻动屏幕,“你看,这些都是我昨天收到的消息,里面写着你这礼拜干过的事情……”
等尤加利转述完赫斯塔的话,十一的声音明显低了一截,“那你们不都知道了吗……还来问我。”
“这是她们的说法,”赫斯塔轻声道,“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赫斯塔回答,“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不是我遇到了麻烦,”十一立刻强调,“是有些人遇到麻烦了,大麻烦!”
“讲讲。”
十一两只手交叠在胸前,在经过了几个漫长的深呼吸之后,她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撑住了桌子的边沿。
“说可以,但你们谁也不准插手我的事。”
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先说说看。”
十一陷入沉思,几次想开口,又抿着嘴吧看向别处,“从哪儿说起呢……”
“就从为什么要打碎一个女孩的门牙开始吧,她做了什么?”
“她门牙不是我打碎的,”十一的声音立刻升了起来,“是她自己滚落楼梯的时候磕坏的——这也能怪我吗!”“滚落楼梯?她为什么会滚落楼梯?”
“我推的。”
“……她干什么了?”
“她欺负人,”十一昂起头,“她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强迫我扮猫猫。”
尤加利一时没听明白,“……她要你扮什么?”
“她要我扮猫猫去舔她的手指!”
尤加利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礼拜。”十一答道,“她一直负责组织每天晚上的睡前活动,有老师在的时候大家一般唱歌或者读书,老师不在的时候她就带我们所有人玩假扮宠物的游戏。每天晚上轮一个人扮宠物,用狗链拴着脖子,别的人可以过去逗,可以摸,也可以打,但具体是扮什么只有她说了算——”
“你怎么不早说?”尤加利有些坐不住了,她立刻起身坐去了十一身旁的位置,“之前我们明明一起出去了那么多趟,你怎么从来没和我们提过这件事——”
“这有什么好提的,”十一迷惑地看着她,“之前又没轮到过我。”
尤加利顿了片刻,“……没轮到你?”
“对啊,之前都是别的人扮宠物,有的人学鸡叫,有的人扮熊跳圈,我还打过一头肥猪的屁股,哈哈,两三下我就把他揍得屁滚尿流的!”
“所以你这一个多月一直在跟着玩这个游戏?”
“对啊。”
尤加利扶住了额头,“你……你不能……”
“不能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拒绝参加这个游戏!”
“可是大家都这样——”
“如果大家都这样就意味着这件事可以做,那轮到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愿意了呢?”
“可那个发号施令的女生也一次宠物没扮过,她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尤加利一时语塞,十一又接着说了下去,“别的人愿意当牛做马我管着吗!可轮到我头上了就是不行!”
尤加利表情复杂地向赫斯塔转述了一切,赫斯塔若有所思,“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生有好几个跟班,自从我不答应扮猫猫,她们几个就开始盯着我,我一开始是有点怕的,因为她们老这样……就这样——”
十一一边说,一边做起了按关节的动作。
“有个大一点的,好像也快十三岁了,她的手指可以咔咔响,但别人的不行。”
“嗯。”赫斯塔一边听着尤加利的转述,一边点头,“之后她们干了什么?”
“有一次,她们堵我,想把我拖到厕所打一顿,我嗓门大把老师喊来了,她们没得逞,还被我挠了脸,结果前几天去礼堂听老师演讲的时候,她们几个故意坐到我旁边,又是盯着我看,又笑,”十一歪着脑袋回忆,“她们也不动手,就是搞这种小动作恶心人——哦,她们还有个跟屁虫特别讨厌,他看她们欺负我,也跑来想抢我东西!”
“……你就是把这个人的小拇指咬了?”
“呵,我打不过她们,还打不过他吗!”
赫斯塔笑了笑,“然后呢,这些人还找你麻烦吗?”
“找!她们现在专门挑老师不在的时候来堵我,但每次我都会提前去医务室,”十一拍拍肩膀,“我这儿的口子一直没好全呢,我就留着它去消毒包扎。”
第五十七章 为什么?
尤加利皱起眉头,她把十一拉到身边,轻轻揭起了十一另一边的侧领,果然看见有圈被纱布裹着的地方。
十一扯了扯衣领,“有一次,她们直接跟过来了,当我都要吓死了!还好值班医生质疑她们没事为什么要来医务室扎堆,把她们全呵走了——那个值班医生特别凶,我每次去消毒她都要骂我!”
“骂你什么……”
“骂我伤口长不好啊,哼,她知道什么。”
“我来复述一遍,”赫斯塔身体微微前倾,“起初,你拒绝了那个女孩要你扮演猫猫的要求,于是她和她的跟班开始刁难你,接着,你推了那个女孩下楼。”
“对,”十一点头,“我一开始被堵懵了没反应过来,这几天才想到了,躲那几个跟班的有什么用——擒贼先擒王!”
“老师不知道这些事情?”
“不知道。”
“那个被你推下楼的女孩儿也没有和老师说原因?老师也不问?”
“她敢说?”十一挺起胸膛,“她连被我推下了楼都不敢讲,就污蔑我打碎她牙齿!”
“别人呢,别的人都什么反应?”赫斯塔望着她,“有谁站在你这边帮你吗?”
十一沉默了一会儿,她十分认真地回忆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尤加利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十一的后脑勺,十一则敏锐地甩开了尤加利的手,坐去了椅子的另一边——她的动作如此迅速,以至于她和尤加利同时有些发怔。
就在这短暂的触碰之中,十一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分辨自己到底从尤加利的叹息声里觉察出了什么,这关切已经引起了她的不快和警惕,仿佛来自尤加利的关怀是一种对她的冒犯。
“一个都没有?”赫斯塔问。
“是我不需要!”十一没好气地回答。
“那你周围的人都在干什么,”赫斯塔问道,“就这么看着所有事发生,然后假装它不存在?”
“她们才没有那么好心!”十一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以至于她的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但她们……哼,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还有什么?”
十一撇了撇嘴,两手扒着椅子边沿。
“还有……还有就是……她们……她们都特别讨厌,尤其是吃饭的时候——”
“她们是谁?”
“就是别的人,所有的人!她们每个人都听小白的话……那个要我扮猫猫的人叫小白……她们,她们——”
十一的话开始打结,她忽然有一种哽咽的冲动,但这股情绪还没冒头,十一立即将它完全压了下去。
“这些人都干了什么?”
“我端着餐盘找座位,不管走到哪儿,她们就立刻把椅子捂上,和我说‘你不能坐这儿,这里已经有人了’,哈,根本就是空座位,怎么我走哪儿,哪儿就有人,不就是不肯让我坐吗,谁稀罕坐了。”
十一怒气冲冲地瞪着身前最后一盒黄芥末,鼻头渐渐泛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嘴里狠狠蹦出了一句诅咒。
尤加利再次伸手绕过了十一的肩膀,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然后呢,”赫斯塔轻声问,“你是怎么做的?”
“前几天,我——我把我的饭扣在了一个人头上,然后把她们的餐盘全掀了!”
说到这里,十一的眼泪突然失禁,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眼泪已经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这情形完全在她预料之外,情急之下,她只好狼狈地转过身去,不让尤加利和赫斯塔看自己的脸,
“……不就是欺负我吗,”十一一边抽泣,一边抹着眼泪,“反正我不吃,谁都别想吃!”
……
从快餐店回希望中心的路上,赫斯塔让十一骑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十一抱着赫斯塔的脑袋,像一只蔫了的小狗,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尤加利时不时侧目看看身旁的两人,心情也有些低落,刚才光顾着帮十一和赫斯塔做翻译,她自己忘了喝水,以至于现在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快要到希望中心的门口时,十一突然抱紧了赫斯塔的脑袋,“我不想再回去了。”
尤加利看向她:“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反正不想回去了。”十一低下头,“简,我能和你一起上学吗?”
“不能。”
十一有些气恼:“你也不识字,我也不识字,我十四区语说得还比你好,凭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上学!”
“反正不能,”赫斯塔拉着十一的一只手,“干什么,想跑我那儿去躲着认输了?”
等听尤加利转述了赫斯塔的回答,十一当场气极:“我没有——”
“停!”赫斯塔扼住了十一的手腕,“不准揪我头发!”
十一忿忿地松开手,又一次抱住了赫斯塔的脑袋。
“……我就是不明白。”小女孩喃喃道。
“不明白什么?”
“既然她们总是要听一个人的话,”十一望着远处的矮楼,“为什么那个人不可以是我?”
尤加利有些意外地看向十一,这已经不是十一第一次说出惊人之语,然而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尤加利感到震动。
赫斯塔觉察到尤加利微变的脸色,“怎么了?十一说什么了?”
尤加利笑了笑,将十一刚才的话再次复述了一遍。
“哦,好问题,”赫斯塔摇了摇十一的手臂,“你有答案没?”
“因为她们蠢!她们所有人都蠢!”
过了一会儿,十一又挠起自己的头发。
“……我也蠢,我最蠢。”
尤加利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身旁的两人。
不一会儿,她们回到邢老师的办公室,尤加利已经对这位总是显得疲惫的老师感到面熟了,即便十四区素来以勤勉著称,但像邢老师这样常常一周七天无休、还能保持工作热情的人也着实是少数。
邢老师会说一点通用语,所以整个谈话期间,尤加利和十一坐在办公室外面等着。
十一显然有些紧张。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坐姿,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的边沿,一语不发地盯着办公室的门缝——从那里能看到房间里一点点光影的晃动。
第五十八章 底气
尤加利也望着办公室的门,心绪一时起伏。
有件事尤加利从来没有同赫斯塔讲过,其实从她们第一次真正交谈的时候开始,她就在赫斯塔身上觉察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一开始,她觉得这是一种自负,来自于某种未经世事的天真。
这个人就坐在那儿,大言不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每当赫斯塔的眼睛看向她,她总能在这道目光里看见一些诚恳又固执的真心。
而每当赫斯塔略带礼貌甚至有些拘束地征询着她的意见,她也能在这种客套和拘束里感受到那份被刻意掩藏起来的理所当然:
对,我就是希望所有的事都按我的想法走,有什么问题呢。
到后来,尤加利见到了俞雪琨,见识到了这个外援的种种手段,她开始意识到,赫斯塔的蛮勇背后并非只有一腔天真——毕竟俞雪琨亲口说过,她照顾赫斯塔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尤加利心里多了几分释然……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或许是赫斯塔有一个好爸爸,所以她永远有底气:因为永远有人在帮她托底,所以无论她如何造次,她都不必落在生活底的荆棘上,永无受困流血之虞。
尤加利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了身旁孩童的身上。
可你又有什么呢,十一?
你凭什么觉得有些东西就该轮到自己,有些事,你说拒绝就可以拒绝?
这种底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这问题令尤加利一时茫然,也有些困惑。
十一觉察到她的目光,刚想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就看见走廊尽头多出了一个人影,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整个人霎时绷紧,两只在空中晃动的脚也重新踩在了地上,随时准备着冲上去或逃跑。
顺着十一的目光,尤加利也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抱着一叠文档朝这边走来。
她生得非常白净,身型清瘦,长发松散地编成一束,自然地垂在腰间。
随着白衣女孩儿的走近,尤加利发现她的眼眶和嘴角都一片青紫,手臂和小腿上也有明显的伤口,看起来实在楚楚可怜。
当女孩儿走到邢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尤加利先开了口,“里面有人在谈话,你最好先敲下门。”
白衣女孩儿朝着尤加利微微一笑,还是直接推门进去了。
房间里,赫斯塔与邢日微的谈话戛然而止。
女孩儿轻声开口,“邢老师,这些文档……”
“放旁边李老师桌上吧,”邢老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辛苦你了。”
“不会……”
随着这一声应和,白衣女孩从里面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尤加利这时才注意到十一的变化,“……你认识她?”
“她就是小白。”十一咬着牙回答。
“就是她?”尤加利反应过来。
难怪刚才感觉她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是门牙漏风的关系吗。……
办公室里,邢老师再次看向赫斯塔,“我们刚才聊到十一的暴力倾向——”
“再等一等吧,”赫斯塔看向刚刚进房间的女孩儿,“等她出去。”
女孩儿也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在一个礼貌的微笑之后,又再次低头整理文件。
邢日微拿起一旁的茶杯,低头喝茶。
女孩儿大约整理了两分钟,最后低头离开了。
当办公室的大门再次合上,赫斯塔开口问道,“刚才那是谁?”
“她就是这周被十一打碎了门牙的学生。”邢老师回答,“很懂事的一个孩子,下个月月中就要离开了。”
“哦,”赫斯塔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些,“她要去哪里?”
“去一所寄宿中学。”邢老师答道,“那孩子原本去年就能离开这儿的,因为前两年就有家庭申请收养她……可惜手续拖得太久了,等她去了新家,那对夫妻的感情已经不行了,如果当初能早点过去,也许她还能帮忙弥合……总之,十一最不应该下手的人就是她,因为她是所有学生里最照顾十一的那一个,我必须指出,十一身上的这种暴力倾向——”
“嗯邢老师,我觉得未必现在就要给十一下‘暴力倾向’这种定义,”赫斯塔思忖着,“可能只是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处理一些……群体关系里的敌意。”
“敌意?这里没有人对她有敌意,这里没有人对任何人怀有敌意。”邢老师微微颦眉,“而且有一件事我没有在昨晚的消息里说,十一在一个月前就单方面殴打过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儿,虽然伤势并不严重——”
“我知道这件事。”赫斯塔回答,“当时也不止她一个人动了手。”
邢老师有些迟疑:“……还有谁?”
“您不知道吗?”
“她是怎么同你说的?”
“至少,刚才那个叫小白的姑娘也在。”赫斯塔低声道,“而且,十一之所以会打碎她的门牙,是因为她曾强迫十一扮演一只宠物猫——说真的,我觉得这不太正常。”
邢老师的表情显然凝固了片刻,“这也是十一告诉你的吗?”
“对,刚才那孩子在学生们中间似乎很有影响力?”
邢老师没有回答,仍陷在沉思之中。
“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十一现在正在承受一场霸凌——您知道这段时间午间吃饭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十一同桌的事吗?”
“这不是她打翻别人餐盘的理由,”邢老师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而且,我也不赞同你将这个现象定义成‘霸凌’。”
“那您觉得这是什么呢?”
“这就是小女孩儿之间的感情。”邢老师望着赫斯塔,“今天和这个人玩,明天和那个人玩,后天翻脸了大后天又重修旧好……女孩子们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又变了,这连摩擦都算不上。”
见赫斯塔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邢老师接着开口:“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邢老师推了推眼镜,“你显然是早就忘记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是怎么过的了。”
第五十九章 纪律
“女孩们和男孩子不一样,她们更文静,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更亲密,所以女孩堆里更容易滋生出相互嫉妒,或是寂寞孤独的情绪……女孩儿们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去化解,根本就不需要成年人插手,我们这些年长者妄图干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当然,我说的仅仅是一起吃饭这件事。至于你提到的扮宠物的细节,我会再去核实。我必须强调,我们中心对霸凌是很敏感的,在这里,我们绝对不会允许任何欺凌弱小的存在——这也是我今天约你见面的原因,我们需要一起想办法,解决十一打人的问题。”
赫斯塔沉默良久,“……好。”
“我之前同十一谈过很多次,我发现这孩子很聪明,反应快,有冲劲,有活力,表达能力也强,但就是太喜欢撒谎了,行为规范上也比较欠缺……她常常提起你,我想你一定有一些办法能影响她,就像今天你来了,就能从她那儿听到一些新说法一样。我记得你之前是在第三区服役?”
“是的,医疗兵。”赫斯塔回答。
“太好了,你当过兵,应该知道服从纪律的重要性,”邢老师低声道,“我希望你能想办法劝劝她,再这样下去,十一只会变成孩子们当中最大的刺头,如果她对所有老师、所有同学都抱有抵抗和不信任,这对她自己的人际发展也是很不利的。”
赫斯塔继续点头,不断表示对邢老师话语的认同。
邢老师终于展现出一点微笑,“那接下来的时间,我就——”
“请稍等一下,”赫斯塔望着她,“我还有个想法想同您商量商量,我觉得这个法子对十一、还有别的小朋友,可能都会有好处。”
……
尤加利听见办公室里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脚步和开门声,赫斯塔与邢老师一同走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一些客气的笑。
尤加利牵着十一站了起来。
“谢谢你今天专门过来一趟,”邢老师看向赫斯塔,“现在开学季你应该挺忙的吧?”
“还好,就是九月二号之后就不能随叫随到了,”赫斯塔握住了对方的手,“辛苦您这样费心,之后有什么事请还请随时给我发消息。”
“当然。”
“那我接下来就和十一谈谈,不知道她下午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今天下午没什么重要的活动,你如果有时间就带她到处走走吧,和她聊聊,”邢老师嘴角微沉,脸上却带着笑意,“你的建议很好,我想想具体怎么实行。”
“谢谢。”
三人与邢日微道别,一同离开了这座办公楼。
等出了楼梯口,尤加利终于开口,“你们聊什么了,聊了这么久?”
赫斯塔望着前路,轻声道,“邢老师和我说,那个叫小白的女孩子九月份就要离开希望中心去一所寄宿中学了——往后她不会再待在这儿。”
“嗯哼,然后呢?”
“然后我建议,之后就让十一来负责组织每天晚上的睡前活动,在老师不在的时候,帮忙监督别的小朋友的行为。”
尤加利有些惊讶,“让十一去管纪律?”
“嗯。”
“但十一现在这么不听话——”
“就因为她最不听话,所以才要让她去管纪律,反正现在谁也管不住她。”赫斯塔摸了摸十一的脑袋,“你帮我问问,十一现在会写多少字了?”
十一早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此刻她忍不住望向尤加利,“你们在说什么?”
尤加利低下头,“简问你,你现在会写多少字了。”
“啊?她问这个干什么?”十一拨开赫斯塔的手,“反正,我肯定比她会的多。”
等听到了十一的答案,赫斯塔笑了起来,“你最好是,到时候有小朋友犯了错,你记她一笔的时候连人家的名字都不会写——反正尴尬的不是我。”
尤加利再次转述了赫斯塔的话,十一呆了一会儿。
“轮到我记名字?什么意思?现在都是小白在……”十一突然福至心灵,“……啊,是说以后让我来管纪律吗?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她说要考虑,”赫斯塔回答,“她说你有冲劲,反应快,人也聪明,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虽然想让你锻炼锻炼,又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我怎么没有!我有哇!”
“她担心你会趁机欺负同学。”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十一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不叫欺负吧,大家就是在玩游戏呀,他自己答应了要扮宠物的……”
“走,”赫斯塔指着不远处草坪上的石头长椅,“去那边坐。”
十一立刻朝石椅跑去,飞快地坐在了长椅的正中间。
“我问你,”赫斯塔左手扶着椅背,侧身望着十一,“上个月,小白在带你们玩那个游戏的时候,你动手打了一个小朋友,是吗?”
“是呀。”
“他之前欺负过你吗?”
“没有啊,他怎么欺负我,他都不认识我!”
“那你为什么要对那个小朋友动手?”
“为什么……”十一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有为什么啊。”
“他当时难受吗?”
“难受吧,因为他哭得好厉害,还叫唤呢!”
“那他有没有要求你停下。”
“有,但按照规则,他那会儿是头‘猪’,所以他说话我是不能听懂的。”
“实际上呢,你听懂了吗?”
“呃,我当然懂,但是按照规则……”
“谁的规则?”
“游戏的规则。”
“谁定下的游戏规则?”
“小白。”
“她的规则一定要完全遵守吗?”
“当然啦,大家都是这样的啊。”
“那你完全遵守了吗?”
“……我是因为不想扮宠物,跟宠物玩的话是没问题的。”
“所以只要你想,小白的规则随时都可以突破,是不是。”
十一想了一会儿,“嗯,对的。”
“那你再回答一遍我刚才的问题。”赫斯塔望着她,“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为什么即便对方反复求饶了,你还是不肯收手?”
第六十章 道歉
这一次,十一沉默了更久,她的两只手抓住了衣服的下摆。
“……就觉得他,有点烦,而且他叫得也好蠢,就打了,”十一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就感觉是在玩游戏,我没想别的。”
“你得想啊。”
“……想什么呢?”
“你觉得呢?”
帮助双方互相转述的时候,尤加利一直观察着十一的表情,她隐隐觉得赫斯塔把一些简单的话说得太绕了,十一未必能听得懂。
果然,十一始终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但过了一会儿,十一抬起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揍那个小男孩?”
“嗯,不喜欢。”
“为什么?他又打不过我!”十一不解,“他比我矮,力气也没我大——”
“就因为他比你矮,力气也没你大,所以你被别人撺掇两句就动手的这种行为……非常不好,可以说,很卑劣。”
十一瞪圆了眼睛:“什么意思?”
“欺负弱小,说明你缺乏勇气;被别人的规则牵着走,说明你不够聪明。不过幸好,等到别人欺负到你头上的时候,你还是反应过来了——不然就真是笨到家了。”
“……你说什么!”十一生气地跳下了椅子,“前几年我在家的时候,要是有哪个女人不听话,我妈就拿鞭子抽她,她们哪个能还手——还不是因为打不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谁的拳头硬,谁的鞭子粗,大家就听谁的!”
“那你回答我,小白是这里最高、最壮的人吗?”赫斯塔望着她,“她的拳头,是这里所有人中最硬的吗?”
十一眉头紧锁,又不说话了。
“你今天用拳头和鞭子得到的东西,将来也一样可以被别人用拳头和鞭子抢走,你想过吗?”
“但我以后会长得比所有人都高、都壮,没有人能欺负到我头上!”
“那也是以后了,现在怎么办?”
十一沉着嘴角,眼眶再一次泛红,赫斯塔想要将她拉回身边,十一数次打落了赫斯塔的手,如此重复许久,她才重新坐回到赫斯塔和尤加利的中间。
“你说怎么办……”十一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现在又没有人听我的。”
“会有的,”赫斯塔轻声道,“只要你约束好自己。”
“……什么意思,就是不能打人吗?”
“应该说,不能打比你矮的人,不能打没你重的人,不能打年纪比你还小的人。而且,看到这样的人被人欺负、被人针对,你还要站出来制止。”
“但我在食堂里被欺负的时候,也没有人出来帮我,”十一擦了擦眼睛,“我还告诉了邢老师,她只让我反思为什么要掀桌子……我都没有掀桌子,我就是把她们几个人的饭盘打翻了。”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啊。”
“……是吗?”十一怀疑地看了赫斯塔一眼,“但邢老师说这样不好。”
“你制止了她们,你告诉了所有人冒犯你是有代价的,所以特别好。”
十一哼了一声,似乎想笑,但表情又很快垮下来。
“……可我不想一直一个人吃饭,”十一喃喃道,“我想有人坐我旁边,听我说话。”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等十一的情绪稍稍平复,她低声开口:“先去跟那个被你欺负过的小朋友道个歉吧。”
“我不要!”十一几乎立刻回答,“我以后不会再打他了,但也不会去道歉!”
“为什么,”赫斯塔问道,“敢做不敢认?”
“当时所有人都打了他!凭什么我一个人道歉?”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十一的眼睛,“回来的时候,你说想让所有人都听你的,是吗?”
“是,但这和道歉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所有人都不道歉,所以你也不道歉,那你和所有人有什么区别?”
十一瞪着赫斯塔,目光中仍有不服。
赫斯塔接着道,“既然你和她们完全没有区别,她们又为什么要来听你的?”
……
下午一点半,赫斯塔和尤加利一起离开了希望中心。
离开之前,赫斯塔送十一去合唱教室,她站在窗外往里面看了看,整个教室里几乎都是女孩子,几个男生点缀其中,个子普遍很小,看起来也胆怯。
十一昂首阔步地从教室前门走进,这声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紧接着,更多的同学则留意到了站在窗边的两位红发女士——她们一眼认出,这两人正是上午带十一出去玩的大人。
十一很快觉察到众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到了窗边,她回过头,发现赫斯塔和尤加利还停在外面,便用力地朝她们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赶紧离开。
窗外的两人一同笑了,她们也不约而同地朝着十一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直到踏出希望中心的大门,赫斯塔两人都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这一上午,她们都说了太多的话。两人一起回之前的快餐店续了杯水,才重新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简,你家里也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啊。”赫斯塔回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看你和十一在一块儿,感觉你好像很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
“……会吗?”
尤加利笑起来:“嗯,但就是——”
尤加利话还没有说完,一辆公交车就从她们的身边驶过。两人不再说话,追赶着上了车,而后跟随着人群向车厢后面移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条路上红绿灯特别多的缘故,这辆车时常刹车,非常不稳。赫斯塔牢牢抓着高处的扶手,尤加利两手紧扶着近旁座椅的靠背。
“那个……姐姐。”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从她们后方传来。
起初两人都没有在意,直到那个声音连续出现了好几次,尤加利听见对方再次开口,“红色头发的姐姐!”
尤加利回过头,见一个戴着小学生校徽的女孩子红着脸看着赫斯塔。
见回头的人是尤加利,女孩儿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接着喊道:“短头发的!红头发姐姐!”
第六十一章 新奇
尤加利撞了撞赫斯塔的手臂,“那边有个小朋友喊你。”
赫斯塔这才回过头。
女孩已经抓住了座椅前的车把,勉强起身:“你——要来坐我的位置吗?”
尤加利反应过来,“……啊,她在给你让座。”
赫斯塔愣了一会儿,而后迅速开始组织语言,“嗯……我,不用。”
女孩儿尴尬极了,她既没有继续起身,也不好意思重新坐下,只好半坐半站地僵在那里,用一种恳求的眼光望着赫斯塔。
两人僵持了五六秒,赫斯塔还是走到她身旁,于是女孩儿让开位置,赫斯塔坐了下来。
又一次急刹,小女孩差点没抓稳,赫斯塔猛地握住她的肩膀,勉强稳住了。
“……还好吗?”
女孩儿感激地看了赫斯塔一眼,“没事。”
赫斯塔仍有些不解,她拍了拍椅子,“还是……你坐?”
“不用不用,”小女孩两手握住了身前的扶手,“老师说,在外面要给残疾人让座!”
……
往后几日,风平浪静。
西29栋附近的宿舍楼都渐渐热闹起来,不断有新生入住这一片新宿舍区,白天,送孩子入学的家长络绎不绝,夜晚的宿舍楼也不再只有星零几个窗口亮灯。
八月底,校外的语言培训仍在继续,但赫斯塔无法继续注册——从她的身份正式变更为工业大学新生时起,她就自动失去了在就业中心继续上课的资格。
她去了几次学校的语言中心,从前台到老师,每一方都拿出了若干理由拒绝让她旁听。眼看着自己的时间随着开学的临近反而更加空闲,赫斯塔隐隐觉得有些荒谬,又有点儿好笑。
校外的朋友仍在向她分享课件和练习,奥莉加女士甚至专门影印了自己的笔记。赫斯塔拿着这些材料,每日雷打不动地前往文汇楼自习。那个曾经被布置成茶歇点的走廊现在已经重新放置了两排桌椅,许多大二大三的学生在这里自习——毕竟这里离教室更近。
赫斯塔总是早早地占下第一排的位置,这里的视野比后排开阔许多,借着一楼的一排衣冠镜,赫斯塔几乎能看见每一个进出文汇楼的行人。然而即便如此,这一连数日,她都没能再碰见克谢尼娅或陈老师。
想找到这两人并不难,她只要先去打听一下陈老师的办公室在哪儿,之后的线索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但那似乎没有意义。她也不知道这样费尽心力地找了人以后,见面了应该说什么。
相较之下,赫斯塔更希望能在某个中午或傍晚与她们偶遇,然后顺理成章地问问对方午饭或晚饭打算吃什么。
不过,虽然这些臆想中的偶遇并没有发生,但赫斯塔也并非全无收获。由于她总是最后离开文汇楼,所以有好几次,她意外撞上了一段小提琴演奏。
她不知道演奏者是谁,那乐声是从窗外传来的,大约就在文汇楼的上层。每一次琴声都在将近十点的时候才会响起,短的时候只响了几个乐句便停了下来,最长的一次则持续了二十分钟。
尽管赫斯塔在音乐上并无造诣,然而那提琴中所蕴含的强烈情感仍能令她触动。每一次,伴随着渐强的和弦,她都能感受到一股压抑的兴奋,那是一种不和谐的挣扎感,庄严、温柔,偶尔又显得沉闷。
只有一回,那只小提琴演奏了一首赫斯塔听过的诙谐曲,但原本欢快的乐句在演奏者手中显得有些暴虐,琴弓落在弦上如同抽打,和弦中频繁出现哨音。
文汇楼会出现这样的乐声并不奇怪,前几日清晨,赫斯塔还碰上了一些文学社的成员盛装而来,她们衣裙绮丽但不便行动,又背着大大小小的道具,有人前前后后地跑,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实在狼狈。
那时赫斯塔侧耳倾听,大约听懂了一些细节,她们似乎是为了排练一出话剧而早早到此。
文汇楼三到五楼是教室,六到九楼是各院系办公室,再往上则有两层活动室,其中包含了两个阶梯教室和一处小礼堂,因此时常有社团会来这里活动
对赫斯塔而言,这里的每一件事都显得陌生而新奇,她兴致勃勃地向周围伸出触手,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事实上,新奇的体验远不止于此。
这几天她在校园行走,经常会有人主动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尤其是当她站在地图前面、或一个人想着什么出神的时候。
一日傍晚,当赫斯塔吃完晚饭回到文汇楼的时候,她在一楼的那排衣冠镜前停了下来。
四下非常安静,赫斯塔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她站定了没有动,但当晚风吹过,右臂以下的空袖立刻开始摆动。她忽然发现,少一只手臂好像是挺明显的。
也是那时,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哎,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吗?”
赫斯塔抬起头,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西服的女生站在二楼的围栏边上——她看这女生也有点眼熟,似乎这几天这人也常常来这块地方自习,只是固定坐在后排角落的位置。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用,谢了。”
女生笑了笑,折返回自己的位置。
等回到二楼,赫斯塔主动过去打了招呼,她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对方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林骄”两个字。
对于眼前的这个赫斯塔人不会讲南十四区语,这个叫林骄的女孩子显然非常意外,两人互相聊了聊家乡,而后林骄开始教赫斯塔如何用南十四区语写自己的名字。
八点左右,电梯铃响,六个女生从电梯上下来,她们站在楼梯口,远远地喊了林骄的名字,林骄立刻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向赫斯塔道别。
“再见啦,下次再聊!”
赫斯塔在原地挥了挥手,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面对着眼前的寂静走廊,她忽然也觉得一个人上下自习是有点儿孤单。
这一晚,赫斯塔一直在文汇楼待到晚上九点四十,最后一批下课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文汇楼依旧灯火通明。
第六十二章 三楼
等到完成了今日的所有练习,赫斯塔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也起身开始收拾文具,便就在这时,那段熟悉的小提琴音又一次响起。
赫斯塔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等琴声结束,她便起身离开。
……
九月一号,离正式上课只剩下最后一天。这一日赫斯塔早早起床,由于尤加利今天有培训走不开,她决定一个人去希望中心看看十一。
在踏入希望中心的大门之前,赫斯塔就知道十一这礼拜的表现应该还行,毕竟这一周邢老师没有再发消息来。
等见到邢老师之后,她的猜想验证了一部分,事情确实没有变得更糟,但也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好。十一这一周仍然劣迹斑斑,只是不再挑战希望中心的底线——不论如何,这也算个进步。
邢老师仍旧很忙,中途又出去了一趟,她留赫斯塔与十一在办公室小坐。没有了尤加利的即时翻译,两人借助翻译机的沟通稍微有点吃力,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十一兴奋地告诉了赫斯塔一个惊天秘密:
希望中心里,也有一个关押奴隶的地方。
起初,赫斯塔以为是翻译机出错了,但随后十一非常清晰地描绘了一个地点,以及她偶然间看到的景象——就在她们宿舍的顶楼三楼,有一个窗户上装满铁栅栏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两道铁门,平时除了老师们,谁也不能进。
前几天,她跟着小伙伴一起回寝室。她们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有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扒在窗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们。
同伴当场就吓哭了,十一则跑去找了老师,但等老师们赶来,三楼的那两个男人也不见了。
“老师怎么说?”赫斯塔问。
“老师让我不要怕,但就是不告诉我那里面有什么,还叫我不要跟别的同学乱说。”
“那你说了吗?”
十一抖了抖自己胳膊上的袖章。
“当然不能说了,她们胆子那么小,说出来吓死她们。”
赫斯塔陷入沉思。
午饭时间,邢老师回来,她邀请赫斯塔一起去食堂吃饭。席间赫斯塔提及此事,邢老师表情平静,坦然道,“对,他们都是这儿的成员。有些是先天自闭症,有些是后天脑损伤……但都有比较严重的智力障碍,完全没有自理能力,必须有人长期照顾。”
赫斯塔有些困惑,“您这儿还收成年人?”
“当然不收,那些都是十几年前接收的孩子了,当时机构还不完善,没有明确接收标准,所以来了很多这样的孩子……”邢老师低声道,“他们这样的领养不出去,我们要是不管,他们也活不了多久,最后就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了,养着,但关着。不体面,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是有点,”赫斯塔回答,“多少有点安全隐患吧。”
“我们从去年开始就在联系相关机构了,可能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能把他们转运到其它福利机构去。”邢日微摇了摇头,“本来也考虑过另外租个地方把人先运过去,但实在匀不出多余的人工了。”
“理解,”赫斯塔轻声道,“之前看合唱团排练的时候感觉贵中心接收的大都是女孩子,这儿的男孩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是现在都不收小男孩了吗?”
“收,正常的孩子都收,只是男孩找原籍、找领养都快,女孩麻烦一些,剩得就多。”
赫斯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当初你们接收的那批有缺陷的孩子里,是只有男孩吗?”
“男女都有。”
“那女孩——”
“女孩找领养固然麻烦,但到了年龄总有能接收的家庭。”邢日微低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我们还是聊聊十一吧。”
……
和上周一样,赫斯塔仍在希望中心待到了下午。
在十一的带领下,她看见了那个焊满了钢筋的铁窗户,蓝色的玻璃后面黑洞洞的,看不到一个人。
就在这时,赫斯塔感到手机震动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俞雪琨的消息:
“在哪儿?”
“外面。”
“你的手续出了点问题,我这两天有点忙,没顾上你这边。你现在还有地方住吗?”
“有啊,我一直住在西29。”
“要不你先回去看看?”
“怎么了?”
俞雪琨那边再没有新消息传来,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收起手机,在将十一送回老师手里之后,她快步流星地离开,往学校赶回。
很快,她就意识到刚才俞雪琨的询问肯定事出有因——上礼拜还门可罗雀的西29栋此刻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新生,不少楼上的窗户已经打开通风,有一些新面孔正站在窗前向下俯瞰。
赫斯塔很快上了楼。她看见自己宿舍的大门敞开着,地面潮湿,四个陌生的年轻女孩正分别在擦窗户和洗拖把。
“……你们好?”赫斯塔主动打了个招呼。
四人同时回头朝赫斯塔看去,“你好……”
众人艰难地沟通了一会儿,四个陌生女孩终于确认,赫斯塔就是已经早早搬进这间宿舍的“4号床”。
然而,现在这间四人寝里,出现了五个人。
据女孩儿们说,她们今天陆陆续续来到宿舍,直到中午人来齐了,才发现寝室里有一张床已经被占了,她们联系了生活老师和宿管,结果那两位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时前,有个自称宿管的阿姨上来,试图收走赫斯塔所有的行李,但女孩儿们搞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所以坚决地拒绝了。
幸好,现在赫斯塔本人回来了。
她们好奇赫斯塔的来历,赫斯塔有些笨拙地解释着,恰好这时,俞雪琨的电话打来了。
“简——”
“我应该是没地方住了,”赫斯塔扶着额头,“是出了什么问题?”
俞雪琨笑了几声,“你也知道的嘛,你校内的手续一直卡着下不来……”
“但我学费都交了——”
“这是两个不同的系统,学费能交不能说明什么,”俞雪琨笑着道,“总之,之前让你住学生宿舍也是权宜之计,现在事情有变化,你收拾下行李吧,下午四点去西区食堂门口等着,有人会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