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寄宿
“接我去哪儿?”
“你现在手续出了问题,反正是不能住学校了,工业大学那边专门为你联系了寄宿家庭——不过我看过地址了,那儿离你学校也不远,搬过去不耽误你日常上课的。”
赫斯塔看了眼表,现在已经三点一刻。
“谁来接我?”
“我也不知道,你就在那儿等着。反正学校和我说的是,你的照片已经给到对方了,不管来人是谁,肯定能认出你。”
“但是——”
“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情急着处理,明天早上我会去你住的地方找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到时候面瘫,别担心,好吗。”
“好。”
电话另一头迅速传来忙音,赫斯塔深吸一口气,立刻回寝室收拾。
……
这一整天,不断有新生扛着各种行李入住西29,只有赫斯塔提着行李朝外走。人们一趟趟搬着自己的东西,没人留心到这个逆行的异类。
快要拐出西29栋公寓的入口小路时,赫斯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栋建筑,倒不是她对这个住了一个多月的地方已经有了什么留恋,而是此刻她忽然想到,之前在文汇楼的时候她曾经把这个地址告诉给克谢尼娅。
临近四点,她背着包,拉着行李,站在西区的食堂门口,不断有人从她眼前的空地经过,赫斯塔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非常认真地审视每一个近处或远处的行人。许多画面像海鸟,在她的脑海里低低掠过,譬如梅郡工作站里那只死去螯合物的眼睛,郊野的荒旧老房,十一家的院子……还有今天邢老师的一些只言片语。
那些欲言又止的背后,显然都大有深意。
日头渐渐西沉,从公寓楼的缝隙里投来一抹金色的微光,赫斯塔站在阳光里,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也许等到四点整的时候,她会非常惊讶地发现,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克谢尼娅本人。
赫斯塔不自觉地笑了一声,从各方面来说,这都不太可能。“克谢尼娅”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北十四区名字,所以她不可能家住在这附近……不过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耽误赫斯塔此刻的畅想,毕竟,这个神奇的念头甫一出现,就让此刻食堂外面的阳光都变得更灿烂了一点。
四点二十,赫斯塔听见有人用通用语喊自己的名字——然而,是个年轻男人。
“简·赫斯塔是吗!”
幻想骤然破碎,一切重新回归它们原本的颜色,赫斯塔转过身,看见不远处,一个身型颀长的男人正小跑着朝她的方向赶来。
在这个大部分人都穿着短裤T恤的校园,这人浑身是汗,穿着一套完整的棒球服:竖条纹的棒球衫,黑色的粗皮带,白色的长裤和黑色球鞋。
但他看起来又实在不是一个擅长打棒球的人——他的左右臂、大小腿都没什么肌肉。
等那人来到赫斯塔面前,他忽地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估量了一下自己和赫斯塔的身高差。
“你好。”赫斯塔主动开口,“请问你是来接我去寄宿家庭的人吗。”
“对,”对方笑了一声,非常自然地要去接赫斯塔的手提箱,“抱歉抱歉,我迟到了!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们一直没有收到寄宿人信息,还以为今年落选了呢,我来帮你提包吧。”
“不用,我自己来。”
“那我来帮你推箱子,”男人道,“别客气啊!你手不方便,又是个女孩子。”
对方弯腰的瞬间,赫斯塔突然从他的后颈处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她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那是一种在皮埃尔罗杰和戈培林身上都出现过的香水。
但这种熟悉只持续了一个非常短的瞬间,赫斯塔很快就意识到,只是调性相似而已……并不是同一种气味。
“你用了香水是吗?”赫斯塔问。
男人嗅了嗅两臂,“……还能闻到吗?”
“一点。”
男人想说些什么,但又忍住了,他轻咳一声,颇为得意地看了看赫斯塔,“你鼻子挺灵。”
赫斯塔嗯了一声,“你刚才说‘落选’,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选上呗,我们家每年都要申请做寄宿家庭的,这个东西可以在社区办那边加评分——我们家已经连续四年拿到‘六好家庭’称号了。”
“是吗,这个还有加分。”
“什么都有加分。”男人笑了笑,“橘镇这边规矩多。”
两人一同穿过半个校园,在经过了工业大学南边的家属楼后,赫斯塔跟着这个引路人从这里的侧门离开学校。
“过了这条马路,对面那栋楼顶层就是我家。”男人指着远处的高楼说道,“看到吗,就那个复式。”
赫斯塔看向男人指着的房子,那栋楼一共十层,不过九十层之间有面墙上安着一扇贯通两层的拱形窗户,结构和底下的普通住户不太一样。
“准备给你的房间我们暑假前就收拾好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反正上一个住我们家的交流生是住朝东的次卧,她对那儿特别满意,说是每天早晨能跟着太阳一起醒……你先住着体验一下,要是不喜欢,我们家还有空房间让你换。”
“你们家看起来挺大。”
“对啊,主要人也多,本来我姐嫁人以后就搬出去了,只剩下我爸妈和我妹,但上个月她又怀了孕,就带着我外甥女一起回来住了,偶尔我姐夫也会过来看看——人丁兴旺是这样的,特别热闹,人多了吃饭都香,真的。”
赫斯塔心里捋着这个家庭关系,没有接话。
“我看你怪内向的,你别担心,也完全不用拘束,我家女眷特别多,你来了肯定有人说话。我妈人特别好,做得一手好菜,我妹今年高一,活泼得不行,你平时买衣服啊、化妆品啊都可以喊她参谋,她什么都懂,上次来我们家那个姐姐和她就处得特好,今年过生日还专门给她寄了盒巧克力,她可高兴了。”
“你叫什么名字?”赫斯塔问。
“哈哈,看我,连自我介绍都忘了,”男人笑起来,“我姓丁,丁嘉礼,现在也在工业大学念书。”
第六十四章 救人
两人穿过小区大门,丁嘉礼在前面带路,赫斯塔跟在后面,听他介绍这片小区的各种公共服务。当二人快要抵达目的地时,赫斯塔瞥见远处的楼房入口围着许多人。
那些人都仰头看着高处,每个人的表情都紧绷着。
有人焦急地在人群边沿大声地打着电话,然而她们的语速太快了,赫斯塔只能听见声音,却无法理解。
丁嘉礼也觉得奇怪。当他也走到自家楼下,顺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妈——!”丁嘉礼的眼睛瞪大了,“你在干什么!?”
赫斯塔抬起头,看见九楼的窗户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一条腿伸在外面,正激动地同屋里人争吵。
丁嘉礼的叫喊打断了所有争执,窗户上的女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而后低下头,这才发现街坊邻居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
丁嘉礼已经冲进了楼道,赫斯塔也紧跟在他身后,他急切地拍按电梯按钮,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缓缓下降,门一开就立刻跑了进去。
电梯很快抵达九楼,这栋楼一梯两户,因此完全不必刻意去记门牌,只需要记着下电梯向左转就到了。
门是开着的。
赫斯塔听见了密集的争吵和哭声,她把行李拖进玄关,缓步向争执的中心靠近。那是客厅的另一头,方才那个女人仍坐在窗口。
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丁嘉礼和一个老男人并排站着,他们一个激动,一个沉默,但都不敢贸然靠近。
赫斯塔观察了一会儿这栋复式的户型结构,悄然往楼上去了。
两分钟后,赫斯塔从天而降,把女人从窗外推回了屋里。
……
不多时,警察敲门,先前的老男人出门解释,前后处理了二十多分钟,随后,丁嘉礼带着母亲进了房间,赫斯塔听着女人的哭声坐在客厅里。
女人的哭声渐渐式微,外面太阳也随之西沉。等丁嘉礼从屋子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对不起……都这么晚了,”他立刻取出手机,“我来订个外卖……”
“我要住的是哪个房间?”
“啊,这边……这边走。”他有些无措地转过身,带着赫斯塔穿过客厅,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今天……很感谢你。”
“没事,”赫斯塔拖着行李进了门,“不用放在心上。”
“一会儿外卖来了我放你门口。”
“嗯,谢谢。”
合上门,赫斯塔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她没有管脚边的行李,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然后一下倒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拧开床头灯,看向不远处的衣柜。
“谁?”赫斯塔注视着衣柜门,“出来。”
四下寂静无声。
赫斯塔坐直了,“三,二,——”
柜门缓缓推出一条缝,一个披着头发的年轻女孩儿探出头来,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穿着睡衣,神情乖巧。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出来吧。”赫斯塔再次说道。
“出不来,”女孩儿回答,“脚麻了。”
赫斯塔没有听懂后半句,但她心里已经多少猜出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儿的身份——这人应该就是丁嘉礼提到的妹妹。
片刻的沉默后,女孩撑着地面起身,她慢慢走到床的另一边,非常自来熟地躺下了。
她撑了个懒腰,然后翻过身,侧卧着望着赫斯塔,用通用语问道,“你是这次来我们家寄宿的国际生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侧目——女孩的通用语说得很好,甚至比丁嘉礼还要流利。
“你会说通用语吗?”女孩问。
“嗯。”
“我就说嘛,”女孩笑了笑,“你从哪里来?”
“第三区。”
“啊……第三区,”女孩立刻切换成第三区的语言,“你好,陌生人。”
“你好。”
女孩发出一串低低的笑声,“我只会说这一句……我去第三区游学的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赫斯塔望着她,“你去过第三区?”
“嗯。”
“都去过哪里?”
“好多地方……勒克夏,杜门,谭伊,反正有大图书馆的地方都跑了一遍。”女孩回答,“你呢,你是第三区哪里人?”
“以前在谭伊待得比较多。”
“那说不定我们见过呢。”女孩望着她,“你说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赫斯塔收回目光,“你一直躲在衣柜里干什么?”
“这里以前是我的房间。”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女孩儿坐起来,“你要来试试吗?”
“试什么?”
“来我的衣柜里坐坐。”女孩下床,拉开了衣柜的门,“但里面只能容纳一个人。”
“不了,”赫斯塔答道,“谢谢。”
女孩耸肩,“没事,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进衣柜,这边底下放了很多毯子,靠起来很暖和,你之后可以试试……如果你需要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丁雨晴。”女孩回答,“很好记,下雨了,然后变晴了。”
赫斯塔点了点头。
又过了片刻,赫斯塔指了指衣柜,“你一直待在里面吗,从下午你父母吵架开始?”
女孩嗯了一声。
“但你妈妈,你妈妈下午……”赫斯塔停顿了一个呼吸,“你不担心?”
“她不会跳的,”女孩笑起来,“她就这样,这种事每个月都要来两三次,你待久了就习惯了。”
“一直都这样?”
“也不是。有时候是在家里大吼大叫,有时候会去走廊里骂我们,上个月还拿刀划自己,花样多着呢,她就是想要别人听她的话,你不要理她,过会儿她就自己好了,你要是理了她,她知道这么做管用,就越闹越起劲。”
赫斯塔微微颦眉,“……是吗。”
“我和他们说过很多次了,但我爸,我哥,他们都不听我的,”女孩儿努努嘴,“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没有钱,也不能搬出去住。”
“你知道今天下午为什么会闹起来吗?”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女孩说,“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看?”赫斯塔望着她,“我想听。”
第六十五章 雨晴(为QTFCL的盟主加更
“真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呀,”女孩转过头来,“我妈上午有课,出门前留纸条让阿姨中午把扁豆啊什么的炒掉。结果下午一点多,我妈回来,发现阿姨少做了两个菜,就很生气,我爸解释,她也不听,两个人从一点多吵到四点多。”
“阿姨没做,你妈妈和你爸爸吵什么?”
“因为我哥今天中午不在家吃,我爸觉得菜烧多了吃不完,就让阿姨先把菜放着,不要弄,要吃就晚上现炒,不然吃起来不新鲜。我妈说,那就还要她来炒,她来拣,把丝去掉,还要洗锅,还要擦灶台……反正,两个人说着说着就都要跳楼了。”
赫斯塔默默听着,没有作声。
女孩又坐回到床边,“哎,今天是不是我哥哥带你过来的。”
“嗯。”
“他和你吹嘘他的香水了吗?”
“没有。”
“没有吗?竟然没有,不应该呀……”丁雨晴瞬间睁大了眼睛,“他今天喷香水了吗?”
“可能没有吧,”赫斯塔回答,“我问他是不是用香水的时候,他还很惊讶我闻到了一些气味。”
丁雨晴仰面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又笑起来,“那你等等,可能他今天和朋友一起去看球了,所以没有喷,过两天他肯定会像只花蝴蝶一样,突然往你面前凑。”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丁雨晴得意地闭上眼睛,“他刚才给你订过外卖了吗?”
“还没,不过他说要订来着。”
“那他一会儿就会过来找你,”丁雨晴轻声道,“他会问你,‘同学,照烧鸡排饭,番茄鸡蛋拌面,宫保鸡丁盖饭,你想吃哪个?’”
这边话音才落,房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谁?”
丁嘉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我,你已经休息了吗?”
“还没有。”
“刚才还没问你晚饭想吃什么,”丁嘉礼说道,“照烧鸡排饭,番茄鸡蛋拌面,宫保鸡丁盖饭,你想吃哪个?”
房间里,赫斯塔看了丁雨晴一眼,丁雨晴摇头晃脑,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说了吧”。
“都行。”赫斯塔回答。
“你不能说都行,”丁雨晴轻声道,“你得选一个。”
门外的丁嘉礼啊了一声,“你不能说都行啊,选一个吧!”
“那就第一个。”赫斯塔答道。
“嘿,你挺有品味,”丁雨晴撑着脸,“一下就选到了最好吃的。”
“行,那我直接下单了啊,”门外丁嘉礼说道,“你还挺有品味,一下就选到了最好吃的。”
丁嘉礼的脚步声远去了。
赫斯塔回头看着丁雨晴,“……怎么做到的?”
“他特别讨厌在低端社交上花时间,对那些不重要的人,他都是同一套模板……这样和人说话就不用过脑子。”
“哈,你前面说的香水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好喜欢那个香水,好像是某种非常稀少的定制香,”丁雨晴轻声道,“我听说,只有一小部分第三区的贵族能有机会以重金购得……大部分人连去哪儿买都不知道。”
“嗯,”赫斯塔垂下眼眸,“那你哥哥挺有本事。”
丁雨晴再次冲着眨了眨眼睛:“可他那个香水是假的。”
“嗯?”
“那个香水是他从北区一个香水贩子手上买的,是小作坊私下调制的,”丁雨晴向赫斯塔张开五指,“11毫升,五百罗比。”“五百罗比……是很多钱吧?”
“我这个房间如果租出去,一个月的月租差不多就是五百罗比。”
“嗯。”
又过了一会儿,女孩起身下床,“好了,外面应该平静了,我走了……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
女孩笑起来,刚要拉开门,又回过头,“对了,如果之后他给你炫耀他的香水,你可以试试顺着他的话说,捧一捧他,不要太过,但稍微夸两句。”
“为什么?”
“可能会掉落一些好处——礼物,什么的。”丁雨晴歪着脑袋,“反正试试呗,你又不亏。”
赫斯塔笑着朝丁雨晴挥了挥手,门很快从外面合上了。
房间重新变得安静,赫斯塔拿起手机,给俞雪琨发出消息:
明早别来寄宿家庭找我了,我们直接学校食堂见吧。
几乎是按下发送键的同一时刻,赫斯塔就收到了俞雪琨的回复,一个比着OK的手势。
赫斯塔倒在床上,感觉自己更累了。
……
次日一早,赫斯塔早早来到西区食堂,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已经在角落占座的俞雪琨。
两人遥遥地打了个招呼,赫斯塔先去窗口打了早饭,然后端着餐盘坐到俞雪琨的对面。
“昨晚没睡好?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能给我重新找个地方住吗?我看学校外面小旅馆挺多,找个便宜的就行。”
“怎么了?”俞雪琨有些意外,“是昨天在寄宿家庭里和人闹矛盾了?”
“……没有。”
“那边有人欺负你?”
“也没有。”
“那是怎么了。”
“……就是太累了,住起来。”
“可能是有噪音?你试试换个房间?”俞雪琨轻声道,“我看过这家人的户型,房子挺大,房间挺多。”
“……不是房子的问题。”
“人的问题?”
“嗯。”赫斯塔回答,“非要借宿在别人家里,能不能找个人少点的——”
“目前看,可能性不大。”俞雪琨答道,“你现在提交更换申请,会严重影响你的适应性评分。而且这边的各种手续是出了名的慢,就算申请提上去了,什么时候有批复也说不准,我只能在AHgAs内部帮你缩减流程。不过你可以找找人,看学校还有没有空宿舍,这样三个月后你可以用‘更深入地融入校园生活’这类理由申请回学校住——你们学校的那个校长好像是从谭伊调过来的,你认识她吗?”
“认识。”
“那你试试找她帮你处理,她中间抬一手,可能手续很快就下来了。”
“如果我正常等,可能回校住的申请还下得来,我要是专门过去和她说一声,我就别想了。”
俞雪琨笑起来,“为什么啊?”
“我觉得她有点……讨厌我。”赫斯塔摇摇头,“算了,三个月是吗,我想想怎么熬。”
第六十六章 相遇
“行。”俞雪琨微微一笑,将一个文件袋推到赫斯塔手边,“这些文件,还有课表,你看看吧。”
赫斯塔放下手中的瓷勺,首先查看了课表——今天已经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了,但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去哪一个院系。
“文社大类?”赫斯塔看了看课表上的通用语标注,“这是学什么的。”
“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之类的,具体去哪个专业大一下学期才分。上学期,所有学生都接受统一的通识教育。”
“到工业大学来学人文社科?”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俞雪琨望着她,“这些课对你来说应该不会太痛苦,毕竟这边大部分教材都是拿通用语写的,你课上听不懂,就回去自己慢慢看书吧。”
“呵,我的第一堂课在8:30……”赫斯塔站起身,她瞥了眼表,“就剩十分钟了,我先走了。”
“拜拜。”俞雪琨笑着朝赫斯塔挥了挥手,“别忘了这周三下午还得匀出时间来,和我谈谈你的一周。”
“去哪儿谈?”
“看文件。”俞雪琨指了指赫斯塔怀中的文件袋,“所有信息都写里面了。”
“好的,多谢。”赫斯塔单手端着餐盘往后退,“再会。”
……
糟糕的一天。
这一日,赫斯塔勉强支撑着自己跟完了一天的课,但作为各类导论的第一堂课,三位老师都没怎么用上教材。她们基本上都在介绍学科的大致内容、学习方法和作业与考核形式。
如果说,在日常对话里赫斯塔可以理解的内容尚能占到30%左右,那她在课堂上的可理解占比大概就只剩下3%,甚至更少。
一旦听不懂台上的人在说什么,困意就汹涌得难以抑止。
下午四点半,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一结束,赫斯塔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临近五点,她从课桌上醒来,发现周围零星着许多陌生的脸孔——这个教室接下来还有一堂5:00-6:40的大课,执教的老师已经端着茶缸站在了讲台边上。
赫斯塔意识到了不对,立刻提起自己的书包往外走,几乎踩着上课铃离开了教室。
文汇楼的走廊上又变得空空荡荡,学生们要么已经下课去了食堂,要么就已经在某间教室开始了自己的晚课,只有赫斯塔一人在走廊游荡。
她反复地打呵欠,心情有些低迷。
回顾今日,她既没有结识新的朋友,也完全没搞懂老师们在讲台上说了什么,唯一的收获是记下了几个邮箱和办公室地址——她今晚打算挨个写邮件说明情况,向几位老师索要今天的课程概要。
所有的日课都结束了,但赫斯塔不愿回去休息,她漫无目的地在文汇楼乱逛,从三楼慢慢逛到了五楼,她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向外看去,天色渐暗,路灯和远处的建筑都纷纷亮了起来,远处的几只鸽子在一栋矮楼的平顶上打架,不知道是在抢什么。
忽然,她听见了钢琴声。
和先前的小提琴一样,钢琴声也是从楼上传来,但奇怪的是,眼下仍是上课时间,按说文汇楼的管理员不可能在这时候把活动教室安排给任何一间社团。
平心而论,这傍晚时分响起的钢琴并不十分抓人,至少不像先前的提琴声那样裹挟着强烈而澎湃的情感……演奏者弹出的旋律非常简单,左右手交叠重复,不断向前递进,触键却始终轻柔。
随着乐章进入主题,演奏的速度渐渐加快,情绪却并不随之激昂,落下的琴键让人想起钟表,想起雨滴,想起寒冷冬夜里河面上碎裂的冰层,又像是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永无止息的奔跑。
道路无限延伸,跑者无法回头,所有的时间、生命,所有曾经灿烂的明眸与微笑……都不断化作沙砾在空中消散。
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速朽,一切都即将一点点失去。
当钢琴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赫斯塔也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楼上一间挂着“素描室”门牌的教室门外……真奇怪,钢琴的声音,怎么是从素描教室里传出来的。
在片刻的停顿之后,琴声又再度响起,进入了下一乐章。
赫斯塔退到窗口向里望去,有个穿着白色丝绢衬衣的年轻男人坐在琴前,他目光微垂,手臂在琴键上方挥动,时而合聚,时而分离。
赫斯塔靠在窗口,望着走廊外面的余晖,天际线上还有最后一点血色流光,漆黑的飞鸟剪影从远天掠过,像一个被拉伸的慢镜头。这一刻,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由衷的轻盈,所有的画面都从她脑海中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遥远,她注视着天边的一点云翳,看着最后一点落日描绘的金边从云层的边沿消失。
忽然,琴声转旋,完全摆脱了先前了旋律,变得明丽柔和,多了些许甜蜜。这骤然的变化让赫斯塔从那入定般的出神中落回地面,她不经意地再次朝窗内看去,却恰好对上了演奏者的眼睛。
一种熟悉的危机感骤然浮现——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在踏上升明号的那个港口,她曾数次感到一双灰蓝的眼睛在暗处凝视,尽管后来意识到那双眼睛来自安娜的爱猫梅诗金,但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快。
赫斯塔的目光中透出敌意,但意外地,演奏者的表情却并没有浮起波澜。
他仍然望着赫斯塔,仿佛她此刻站立的位置根本没有人。
赫斯塔缓慢而无声地推开门,像鬼魅一样潜进了这个没有灯的教室。
素描室很大,到处都是落灰的花架和圆凳,墙面与地面上都溅射着一些斑驳的白漆斑点,层层叠叠的蛛网覆在角落——这一处素描室,已经久无人迹了。
即便赫斯塔已经走近了演奏者的视野,他的琴声仍然在继续。
赫斯塔已经走到了钢琴的正对面,神情漠然地凝视着他,这双灰蓝色的眼睛仍望着窗外,毫无变化,仿佛对一切毫无觉察。
她稍稍躬身,观察着这双可疑的蓝眼睛。
忽然,赫斯塔发现钢琴上立着一个亚克力三角板,上面用通用语写着:赠予十四区工业大学视障者演奏协会,愿我们仍能拥有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第六十七章 甘之如饴
赫斯塔慢慢直起身。
琴声仍在持续,像流水潺潺而过。
她站在钢琴前,凝视着那双奇异的灰蓝色双眸。
片刻后,赫斯塔一语不发地退出了这个房间,就像她潜入时一样,一切悄无声息。
……
夜里将近十点,赫斯塔回到寄宿的小区。
打开门,客厅是暗的,但一二楼的走廊灯都亮着,此刻没有人在客厅,但隐约能听见电视和谈话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
借着一点微光,赫斯塔看见玄关多了几双鞋,其中有两只贴着亮片翅膀的浅紫色小皮鞋,非常可爱,它们一只甩在门口,一只落在鞋柜边上,赫斯塔顺手把它们拾了起来,放在了鞋架的空位上。
这双鞋的尺码非常小,比十一的脚还要小。
经过客厅的时候,赫斯塔留意到桌上架着一副筷子,小山状的筷架下压着一张字条。她靠近一看,发现上面用第三区的文字写着一行留言:
如果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可以去冰箱里拿红色的饭盒,微波炉在冰箱旁边。
没有落款。
纸条的字迹流畅飘逸,显然对这门语言有着相当的熟悉感。
赫斯塔环顾四周,很快在餐桌附近的墙边看见了冰箱和微波炉,她按照字条的指引打开冰箱,果然在里面看见了一个红色饭盒,里面装着饭菜。
饭盒旁边还放着一小碗蓝莓,上面也贴着用第三区语写的字条:想吃的话,可以自取。
赫斯塔有些意外。
她把饭盒放进微波炉里,自己捧着蓝莓碗站在边上吃。楼上一个房间突然传来小女孩的尖叫,那尖叫很快变成笑声,继而引发一串咚咚咚的脚步。
赫斯塔抬头看了一眼,声音来自二楼靠楼梯的房间。
微波炉转好了,赫斯塔端着饭盒餐桌边坐下,她没有开灯,在昏暗的光影里吃得飞快。这顿饭吃得她非常惊喜,她叫不出饭盒里面的菜名,只能尝出里面有鸡肉,有猪肉,有两种绿叶子菜——虽然是从冰箱里拿出来再热过的,但非常好吃。
对着空饭盒,赫斯塔思索着留字条的人是谁。
可能是雨晴,虽然她不会讲第三区语,但通用语和第三区语的字母都源自古典语,即便说得不好也不影响书写;
也可能是昨天丁嘉礼提到的“怀孕的姐姐”,他说过,他的姐姐在怀孕后又带着他的外甥女回家住了。玄关多出来的那几双鞋应该就是她们的吧。
赫斯塔有了些许困意,她拿着碗开始找厨房,打算把餐具洗了就去洗个澡睡觉。她在一楼兜兜转转许久,最后找到了一扇紧闭的木门,木门后隐有冲洗声。
赫斯塔敲了敲门,门后的水声戛然而止。
木门打开,门后的白光顺着门缝照出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正是昨天下午被赫斯塔从窗台上救下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五十出头,也许更老,她的手上戴着橡胶手套,身前的衣服溅了些水渍。她脸颊上皱纹不多,但是眼周的斑很重,浮肿的下眼眶让她看起来十分疲惫,又像是随时都要流泪。
看见赫斯塔,女人的表情有些尴尬。两人望着彼此,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等女人看到赫斯塔怀里的水果碗和空饭盒,她立刻笑起来,“给我吧,我来。”
“不用,我自己来。”赫斯塔连忙道,“谢谢您为我准备晚饭。”
“你是客人,应该的。”
女人仍想去接赫斯塔怀中的餐盒,但赫斯塔固执地侧过身,就是不把东西给她,她笑了笑,只好后退一步,让出通向水池的路。
拧开水龙头,赫斯塔忽然意识到她们刚才在用第三区语对话。
“……外面的字条是您留的吗?”
“对。”
“您的字真漂亮……”赫斯塔轻声道,“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人又笑起来,“我以前在学校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助教,当时帮着教过第三区语和通用语。”
“您是老师啊?”
“算是……吧。”女人撑着一旁的柜子,“我离开学校已经很久了。”
“但现在还在教书?”
女人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昨天雨晴和我说,您白天要出去上课。”
提起昨天,女人的神情又变得有些羞赧,她找了块抹布,擦拭起灶台边已经擦不掉的黑色油污。
“说不上教书,现在就是偶尔帮一些朋友的孩子辅导一下语言课,有时候也教教孩子们钢琴……”
“那就是还在教书啊,”赫斯塔说道,“您还会钢琴,真厉害。”
女人立刻摇了摇头。
“您怎么称呼?”
“我先生姓丁。”
“嗯,我知道,那您怎么称呼呢?”
女人愣了一下,“你是想问我的名字吗?”
女人的反应让赫斯塔也变得迟疑起来,她忽然想起,似乎在某些地区文化里,对年长者直呼其名是一种僭越,会让当事人非常生气。
“……我可以吗?”赫斯塔轻声问。
“我姓徐,名字叫如饴。”女人笑望着赫斯塔,“甘之如饴,你听过这个成语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只是在一串熟悉的语言中突然听见了四个陌生的音节。
“甘之如饴。”赫斯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什么意思呢?”
“就是……像糖一样甜。”
赫斯塔已经洗完了餐盒,她关上水龙头,“我还有什么能帮您做的吗?”
“不用不用,差不多做完了。”徐如饴的目光闪过这间厨房,“剩下的事我自己做,很快的。”
赫斯塔也跟着看了看厨房,她忽然发现,烤箱正在预热。
“这么晚了,您还要做东西吃?”
“都是为明天准备的,明天礼礼要带朋友回来吃晚饭。”徐如饴答道。
赫斯塔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礼礼”是谁,徐如饴在念及这个名字的时候,发音是“里梨”,就像在喊一个小朋友。
“那您——”
徐如饴忽然看向赫斯塔,“不用每句话都用敬语,太客气了。”
“好的,女士。”赫斯塔擦干了手,“我就是想说,那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你明天也会像今天这样,回得这么晚吗?”
“怎么了?”
“要是你能早点到家,就能赶上晚饭了,”徐如饴说道,“你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饭,可以早点儿回来。”
第六十八章 小孩子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我明天没有晚课,应该可以。”
徐如饴的眼睛稍稍眯起,露出开心的鱼尾纹,“你明早几点上课呀?”
“十点多。”
“那在家吃早饭吧?”
“不用麻烦了,我去学校就行。”
“在家吃吧。”徐如饴说道,“他们几个都是在家吃的。”
……
周二,赫斯塔醒得很早,初秋时分,她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她今天只有两节课,一节在上午10:20,一节在下午1:30,早晨和傍晚都是空的,她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写着昨天的日记,然后开始列今天的待办事项。
拂晓时小区的鸟鸣格外悦耳,几只鸟雀甚至在她的窗台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当太阳升起,赫斯塔才意识到这个房间的采光有多么好,日光从两面窗户向内投射,很快把整个房间都变得格外明亮。
她坐在柔和的日光里练习冥想,体验与游轮上的封闭房间完全不同。
七点左右,外面传来一些响动,她听见丁雨晴和丁嘉礼聊天的声音,两个人似乎在为什么小声争吵,然后徐如饴低声说了什么,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七点一刻,外面传来关门声——丁嘉礼和丁雨晴都出门了。
赫斯塔起身去洗漱,果然看见桌上已经备好了自己的碗筷。徐如饴又给她拿了昨天的小山状筷架,赫斯塔一眼就认了出来。
直到此刻,赫斯塔才发现外面的客厅一片狼藉,在餐厅之外的地方,地上散落着玩具,只不过昨天灯光太暗,她没有留心。
赫斯塔走到一面镜子前,她好奇地观察着上面多出来的小塑料棍,每个塑料棍前端都有一块带黏性的软胶,它们斜成一条直线,粘在了镜子上。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整个客厅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塑料棍。
徐如饴的脚步声传来,赫斯塔回过头和她问好。
“十点上课,这么早起呀?”
“我想去文汇楼自习一会儿。”
“真用功。”徐如饴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你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都很好,谢谢。”
赫斯塔在餐桌边坐下,突然,她感觉到一丝迫近的危险,整个身体向一侧倾斜,一列小塑料棍直接擦着她的头发落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赫斯塔抬起头,见二楼的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女孩,小朋友手里拿着把色彩鲜明的玩具枪,还在对着她瞄准。
在小朋友再次射击之前,赫斯塔已经抓下一把黏在墙上的小塑料棍,直接朝着小女孩的方向投掷过去。
一堆小塑料棍儿在空中飞旋了一会儿,最后乱七八糟地落在了女孩儿的头发和衣服上,其中一只还正中她的脑门。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尖叫着往房间跑,一路喊着妈妈。
不一会儿,徐如饴快步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见客厅里只有赫斯塔,她抬头朝着大女儿的房间看去,有些疑惑。
“刚才是怎么了?”
赫斯塔含混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小孩子哦,”徐如饴笑吟吟地低喃,“成天都鬼叫鬼叫的,不晓得哪里来的精力。”
……
这一日,赫斯塔过得很顺利,至少比昨天要顺利得多。
一方面,上午的授课老师经常使用通用语来描述专业名词,而下午的课堂上老师的整个课件都是用通用语写成的。另一方面,赫斯塔已经意识到语言障碍会给自己带来强烈的催眠,所以她把自己的座位从后几排换到了第一排——虽然每次到课程后半程她还是撑不住,但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确实大幅提升。
课间休息时,她听见身后不远处有好几人在窃窃私语。课间的谈天司空见惯,但她听见这几个人在对话中好几次提及“赫斯塔人”和“红头发”。
赫斯塔想回头看看,但思索了一会儿又没有动。中午下课时她收拾好东西转身,目光顺势扫过那片区域——几个男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但这一刻,他们立刻把目光移开了。
早在梅郡的时候赫斯塔就已经意识到,即便是在十四区,她的这头红发也极为引人注目,只是她没想到进入校园以后仍是如此,且不止是她的红发,她的另两个特征也同样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今年的新生里有一个没有右手的女生,她右肘以下全是空的……
再搭配上她接近一米九的大高个,远远看去,给人一种身残志坚的强烈印象。
日课结束后,赫斯塔在文汇楼的二楼写起了统计作业,将近五点,她启程返回。
回到小区,电梯刚刚抵达九楼,赫斯塔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或许是因为今天精神不错,这次回程她的抗拒感消退了不少。
拉开门,眼前的景象让赫斯塔有些诧异——整个客厅已经焕然一新,清晨时散落地面的玩具已经全都不见了,所有桌面和柜台顶上放置的杂物也都被重新归置了一遍,以至于整个客厅看起来今早大了一圈,也更加亮堂。
“我回来了。”赫斯塔试探着开口。
“回来啦?”徐女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冰箱里切了芒果,你拿到房间里吃。”
赫斯塔放下包,打开冰箱门看了看,里面不止有一碗被保鲜膜蒙着的芒果,而且还有许多切成块备用的热带水果,以及好几串颜色鲜艳的葡萄。
合上这道门,赫斯塔又打开另一扇门,另一片区域放着许多还在腌制的肉类和海鲜。
她忽然感觉有人接近,侧目一望,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穿着围裙朝她走来。
“麻烦让让。”
赫斯塔没有听懂,但还是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她赶紧往旁边退了一步,中年女人一口气端起冰箱里的四个碗往厨房走。
赫斯塔站在走廊一头望向厨房,那个中年女人正和徐女士在里面忙得不可开交。
“需要帮忙吗?”
“……不用,”百忙之中,徐如饴抽空向赫斯塔看了一眼,“回房间休息吧,上一天课肯定累坏了。”
第六十九章 余怒
回到房间,赫斯塔放下包,又看向衣柜。
“你是已经放学了,还是今天没去上课?”赫斯塔轻声道,“你们放学这么早吗?”
衣柜里又传来些许响动,片刻的沉默后,柜门缓缓拉出一条缝。
“你怎么看出我在里面的,这次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丁雨晴表情困惑地探出头来,“……你是在门上做过什么标记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丁雨晴接着道,“今天我们学校搞校庆,只有上午有活动,所以我一点多就回来了。”
“……然后一直待在衣柜里?”
“我说过待在里面很舒服……”丁雨晴低声喃喃,“但你好像还没有试过。”
“你怎么知道。”
“我做了标记……在衣柜里。”丁雨晴快速瞥了一眼赫斯塔,“抱歉。不该这样乱闯你房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不出来吗?”赫斯塔问。
“我能在你这儿继续待一会儿吗。”丁雨晴解释道,“你不用担心,我只动了衣柜,除此之外,我没碰过你房间里任何东西。”
“你在里面干什么?”
“不干什么,”丁雨晴回答,“就是待着。”
赫斯塔着实有些困惑,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些费解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女孩。
“可以吗?”丁雨晴追问,“我尽量不发出声音。”
“你房间里没有衣柜吗?”
“不一样。我现在房间的衣柜小多了,而且装了很多衣服……但归根结底我还是更喜欢这儿的气味。我今天有点儿累,所以想在这儿待久一点。”说到这儿,丁雨晴看向赫斯塔,“……可以吗?”
“你要是很喜欢这个房间,我现在可以跟你换回来,”赫斯塔望着她,“我记得你昨天说过,这儿本来就是你的房间。”
“对,但不用,我真的只是需要这个衣柜……你要是很介意我现在就走,”丁雨晴答道,“但能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尤其我哥。”
“为什么?”
“你答不答应嘛。”
赫斯塔轻叹一声,她脱下外套,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行吧,那你继续待一会儿。”
“……你要去哪里?”
“我看厨房那边挺忙的,”赫斯塔说道,“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丁雨晴歪了歪脑袋。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赫斯塔问。
“我不去。”女孩回答,“而且我建议你也不要去。”
“为什么。”丁雨晴看向别处,“不为什么。”
“你看这样好不好,”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最后从书桌上拿起一只木质的小鸟雕刻,“以后你想来的时候还是可以来,但每次你来了,你就把这只小鸟,从桌角移到桌子的正中间。”
赫斯塔说着,挪动木雕。
“如果你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你还是把木雕留在这儿,这样我就知道是你来过。”
丁雨晴有些意外,许久之后,她才答了声,“……好。”
赫斯塔很快离开了房间,丁雨晴坐在衣柜里,视线停留在桌上的那只小肥鸟上。
片刻后,她把衣柜门重新拉起,房间又再次恢复了安静。
……
六点多,家里的固话响了,徐如饴匆匆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喊赫斯塔帮自己拿起电话。
来电话的人是丁嘉礼,他问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还需不需要自己带什么东西回来,徐如饴说除了买点饮料上来,别的什么也不用了。整个通话非常简短,还不到一分钟。
“是丁嘉礼?”赫斯塔问。
“嗯,他说还有半小时就带朋友回来了。”徐如饴笑了笑,目光又打量了一圈客厅里的陈设,“应该没什么别的事了——”
话音才落,大门突然打开。赫斯塔循声回头,见徐如饴的丈夫——那个有点儿谢顶的老男人——面带怒容地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把自己的手提包狠狠摔在地上,关门时动作凶狠,近乎砸门,一声巨大的“砰”震得家里鸦雀无声。
徐如饴快步上前,她从丈夫手里接过钥匙,在老男人坐下换鞋的时候帮他把钥匙放去了玄关的小碗里。
“你干什么啊,”徐如饴颦眉道,“回来得这么晚,一进门还发这么大火——”
“那是我故意回来晚的吗!”老男人还在气头上,他瞪着妻子,“你知道下午我在市政厅那边排了多久的队吗!”
“行了行了,家里有客人在——”
“我排了三个多小时!!还是在室外!!这么热的天!!”老男人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看看,全汗湿了!”
“哪有这么夸张……也就今天我忙不过来喊你帮我去交下材料,下次我还是自己去,”徐如饴提起丈夫的包,把它放回了玄关的柜子上面,“你先去洗澡,一会儿礼礼带朋友回来了——”
“今天好像还是什么什么日子,一帮瞎子在广场那边搞活动,风一吹全是狗味!!呵哟,长得那么吓人还出门,还扎堆!!看一眼都要长针眼了!!早几十年哪有这种事,我看这些组织是越来越猖狂了,也不想想自己在公共场合搞活动是不是影响了市容!!”
“……你少说两句——”
“橘镇就是个破烂地方,以前松雪原哪有这种事,这边好了,小地方街上到处是瞎子残废,出去逛个街就能撞上——”
老男人正要骂,目光突然扫到站在不远处的赫斯塔,他忽地感到些许心虚,骂人的声音也降了下来。
经过赫斯塔的时候,老男人停下脚步。他有些拿不准刚才那些话赫斯塔有没有听懂,但处于礼貌,他还是专门补了一句,“我不是说你啊,像你们这种退伍军人,我个人还是很尊重的。”
赫斯塔有些莫名,她看向徐如饴,“他说什么?”
“……他说,你下午在家帮忙,辛苦了。”
赫斯塔望着老男人的背影——他正嘟嘟囔囔地返回房间,然后重重关上了房门。虽然赫斯塔确实没有听懂他刚才说了什么,但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人讲的绝对不是徐如饴复述的那些话。
第七十章 掉落
快六点半,赫斯塔听见外面的走廊里传来脚步与谈话声——是丁嘉礼一行人。
“妈!”丁嘉礼在门外喊道,“我们回来了!”
徐如饴在围裙上擦干手,快步朝大门走去,“……没带钥匙吗?”
开门的瞬间,一个尖细的童声连喊了几声“砰砰砰”,徐如饴当即配合地捂住心口,往后退了两步,门边的一行人都爆发出一阵笑闹。
只见丁嘉礼肩上坐着一个穿着小红裙的女童,她黑色的小皮鞋兴奋地在空中扑腾,为自己刚才出其不意的袭击感到兴奋不已。
丁嘉礼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她的目光始终在女童身上,笑得十分疲惫。
“就你们三个回来啦?”徐如饴有些好奇地往外看了看,“平川呢,早上不是说好你们要一起过来吃晚饭?”
穿着连衣裙的女人一边换鞋,一边答道,“平川去停车了,他一会儿就上来。”
丁嘉礼把女童举过头顶,抱到徐如饴怀中,徐如饴欢欢喜喜地接过,亲了亲女童的脸颊,然后才看向丁嘉礼:“你今晚要专门带回来吃饭的朋友呢?”
“他在楼下遇到了两个朋友,非要拽着他说话。”丁嘉礼快步往客厅的冰箱走去,“不用担心,我把门牌号都告诉他了,他待会儿自己会上来的。”
徐如饴颦眉嗔道:“人家第一次上门你也不等等人家。”
“没事!”丁嘉礼取出一瓶罐装饮料,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好香啊,饭都好了吗?”
“都好了,”徐如饴答道,“随时可以开饭。”
赫斯塔始终沉默地站在餐厅的桌边,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身上。
从她第一次进入赫斯塔的视野开始,赫斯塔就在她脸上看见了一种熟悉的疲惫和温驯。
女人的目光几乎不怎么向上看,她低垂着眼眸,仿佛怀着永恒的心事。
忽然,她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抬起了头。
两人对视了几秒,女人微笑,用同样流利的第三区语开口:“……你是那个新来的国际生吧?”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主动向女人伸出了手,“你好。”
两人简短地握了手。
“来十四区以后还习惯吗?”
“习惯。”
“在家里住得还好?”
“都好。”
“你——”女人找着话题,只是第三个问题还没有说出口,方才被徐如饴抱走的女童已经冲了回来,拉着她的衣裙大喊“妈妈妈妈——”
“怎么了?”
“帮我拆画册吧!!”
“画册还在车里呢,一会儿你爸爸会拎上来——”
“那你……那你先过来!”
“过哪儿?干什么?”
女童沉下嘴角,俨然要哭,“啊你跟我过来嘛……”
女人拉着女儿的手,带着歉意对赫斯塔笑了笑就往楼上去了。赫斯塔望着她的背影,忽然看见女童回过头对自己扮了一个鬼脸。
丁嘉礼提着一罐饮料走到赫斯塔身边,把易拉罐放在了她左手边,“喝吗?”
“谢谢,”赫斯塔答道,“不用。”
“够自律的呀。”丁嘉礼笑道,“你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刚开学课业就这么紧张?”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当丁嘉礼靠近的时候,她又一次闻到了那股令她生厌的香水气味。
一切就如丁雨晴先前预告的那样——他今日的香气确实比前日明显多了。
“……怎么了?”丁嘉礼发现赫斯塔盯着自己,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
赫斯塔移开目光,“你用的香水叫什么名字?”
“哈哈,怎么问这个,是因为气味很特别么?”
“是啊,”赫斯塔望着他,“这个气味,我有点印象,以前在第三区的时候闻到过。”
“哦……是吗,”丁嘉礼脸色微凝,“你以前在第三区是……呃,医疗兵对吧?”
“嗯哼。”
“哪儿闻到的哈哈,不会是战场上吧?”
“一些晚会上,”赫斯塔认真回答,“偶尔会有一些表彰晚会,有一些社会名流也会出席……这个气味挺特别的,就记住了。是很贵重的东西吧?”
丁嘉礼换了只手拿饮料,“你还记得具体是在什么人那儿闻到过吗?”
“这我哪记得,”赫斯塔笑了笑,“不是什么伯爵就是什么子爵吧……反正都是些封勋授爵的老贵族。我当时年纪轻,不敢往他们那边看,就觉得这些人庄严持重,生怕自己做了些什么叫人笑话。”
丁嘉礼嘴角微微翘起,“难怪你记得这个气味了——没错,我用的这支香就是第三区来的,这边能认出它的人很少……在学生里你是头一个。”
赫斯塔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是吗。”
“叫‘荆棘十字’,这支香。”丁嘉礼稍稍甩了下头发,赫斯塔刚才的话令他非常受用,“我平时也不常用,但在一些特定场合还是会点一些在身上——大部分人只会注意衣着容貌,往往忽略了气味的重要性,但有时候,气味信息给人的第一印象会比视觉信息更加强烈。”
“有道理的。”赫斯塔十分捧场地点了点头,“你对这些很有研究?”
“不能不研究啊,一个人要是连他的外形都不在意,基本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事情的。”说到这儿,丁嘉礼顿了顿,“你见过我妹妹小晴了吗?”
“见过了。”
“让她带你去买几件衣服,”丁嘉礼笑着道,“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衣品真的不太行,得好好学学。”
“怎么学呢?”
“首先得多看,”丁嘉礼侃侃而谈,“其次——哎,对了,给你个东西。”
丁嘉礼说着把手里的饮料放了下来,在裤子的几个口袋里反复摸索,最后拿出了一张对折的登记卡。
“这个,给你。”
赫斯塔接过,她扫了一眼,认出这是一张信息登记表。
“这是什么?”
“这周日,市政厅有个新市民欢迎大会,你填了这张单子就可以换门票,然后参加欢迎会。到时候会有人给你介绍橘镇概况,结束了还能坐大巴绕城市一周。”
赫斯塔接过登记表,“……那还真不错。”
“这种福利普通学生是享受不到的,”丁嘉礼得意道,“只有城市居民才有。”
第七十一章 12周
两人又聊了几句,丁嘉礼开始兜售他的穿衣哲学,赫斯塔不甚用心地应和着。
忽然,她看见自己的房间开了一条小缝,丁雨晴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女孩看见哥哥和赫斯塔站在一起,不由得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当她与赫斯塔视线交汇时,她指了指丁嘉礼的方向,然后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后颈。
这个手势的含义很清晰——“他今天喷香水了吗?”
赫斯塔不动声色地缓慢点头,然后悄然向丁雨晴比了个大拇指。
丁雨晴无声发笑。
门铃在这时又响了,丁雨晴快步走去开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两手提着超大的购物袋从外面进来。这人低头换鞋的时候,丁嘉礼已经过去打招呼了,三人在玄关那里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上了二楼。
赫斯塔仍然站在原地,整个客厅忽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四下安静下来,她能清晰地听见厨房里传来徐如饴和做饭阿姨的谈话,也能听见楼上小女孩雀跃着喊爸爸的聒噪声。
赫斯塔打了个呵欠,靠坐在沙发上。
几分钟后,门铃又响。
第一遍门铃时赫斯塔有些出神地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没有起身,直到厨房里的徐如饴喊了一声,“哎是不是有人按门铃?你们谁去开开门啊!”,赫斯塔才如梦初醒。
她走向玄关,按下门把。
门外的年轻男人摘下他浅棕色的费多拉帽,“你好,打扰了——”
男人抬起头,四目相对,赫斯塔看见一双熟悉的、灰蓝色的眼睛。
年轻男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原本有些躬曲的背也立刻挺直了。
——这正是昨天下午,那个在文汇楼素描室里弹钢琴的人。
他微微张开了嘴巴,下颌轻颤,双颊迅速变红,仿佛马上就要开口解释什么,但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这一瞬的反应无疑说明了对方视力完好。
客厅变得更安静了。
忽然,二楼传来一阵脚步,丁嘉礼听见门铃走了下来,愉快地同门外来客打招呼。来客完全不敢抬头,又把帽子重新扣回了头上。
“你怎么才上来,我们全家人都在等你一个!”丁嘉礼揽过了对方的肩膀,顺手接过他提着的果篮,“我妈说等你来就可以开饭了。”
“……抱歉。”年轻男人磕磕绊绊地开口。
“哈哈哈,你为什么这么拘束啊,放轻松,我家里人都很好讲话的!”丁嘉礼拍了拍朋友的肩膀,看向赫斯塔,切换成通用语,“我来介绍一下,我朋友梅思南!”
在赫斯塔的注视下,梅思南重新把帽子扣回了头顶,他低着头,“……嗯,卫生间在哪儿?”
“我带你去。”
……
一刻钟后,众人纷纷下楼入席。
在这张八人方桌上,徐如饴与丈夫相对而坐,占住长桌最中间的两个位置。徐如饴两侧坐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丈夫两侧则分别坐着丁嘉礼和女婿,总是很聒噪的小女孩儿跟在妈妈身边,而方桌的两头,则是赫斯塔与梅思南。
宴饮开始,所有的好菜都摆上了饭桌,众人照例碰杯,但都只是轻轻磕了一下桌子边沿。
徐如饴的丈夫先开口讲话,赫斯塔基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桌上很快就起了一片笑声,所有人都高兴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丁嘉礼兴奋地插了两句话,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丁雨晴单手撑着脸颊,反应平平,不过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对一旁的赫斯塔道,“我爸爸在说他工作上的事,他最近退休返聘,遇到个新来的不认识他,他。”
“嗯。”
“你想吃点甲鱼吗,我帮你夹点儿。”
“好啊。”
丁雨晴接过赫斯塔的碗,把它递给了自己的姐姐,对方接了碗,开始帮赫斯塔夹她吃不到的菜——不止甲鱼,基本所有菜都夹了两口。
徐如饴的丈夫忽然看向梅思南,“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思南。”梅思南答道,“就是思念南方的意思。”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徐如饴的丈夫有些诧异,“前段时间嘉礼和我说他认识了个新朋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子!”
梅思南刚要开口,丁嘉礼已经抢过他的话:“因为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思危思变思退,到他这里该思的都思完了,就只能思念家乡——你父母都是平京人对吧?”
“不是平京,是梅里,离平京不远,”梅思南轻声回答,“可能……二十多公里?”
“他父母很早就去北十四区工作了,离家很远,”丁嘉礼补了一句,又重新看向梅思南,“是干什么来着?”
“医生。”梅思南回答。
徐如饴的丈夫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然而听见梅思南上面有三个哥哥,他的眼中由衷流露出了许多敬意。
“你家一共几个孩子?”他问道。
“一共四个。”
“……全是男孩啊!”徐如饴的丈夫发出惊呼,“你们家也太会生了!”
丁雨晴目光微妙地看了父亲一眼。
梅思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笑了笑,盯着自己身前的碗。
“阳阳,”徐如饴的丈夫看向坐在妻子身边的大女儿,“你问问人家家里平时都吃的什么,取取经——”
丁雨晴打断了父亲的话,“……生男孩还是女孩姐姐又决定不了,还不是看姐夫。”
梅思南也看向一旁带着孩子的女人,“您是怀孕了吗?”
“对……”女人笑了笑,“刚刚12周。”
“啊,恭喜您。”
徐如饴也望着女儿,“能儿女双全就好了。”
女人轻轻抚摸了一下依旧平坦的小腹,“……男孩女孩都一样,不过平川倒是已经把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话音未落,坐在女人身边的小女孩儿突然笑起来,“妈妈肚子里的不是弟弟!是妹妹!”
整个餐桌顿时寂静一片。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一直闷头吃饭的赫斯塔抬起头来。
主位上的徐如饴已经皱紧了眉,“……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第七十二章 姓名
“我就是知道!”小女孩大声道,“我前天晚上做梦,梦到了妹妹来找我玩!她说她现在还小,等明年夏天就可以出来陪我了,她还和我说——”
小女孩儿话还没有说完,坐在她对面的西装男已经放下了筷子。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男人放筷子的动作不大,但在这个除了孩子无人言语的当下,这一声倏然的撞击还是震了一下所有人的神经,他自己也觉察到这个动作有些过于严厉,脸上又露出慈父的面孔,“好好吃饭。”
小女孩没有再看爸爸,只是往妈妈的怀里钻。
徐如饴连忙笑了两声,看向女儿,“……你刚才说什么来的,孩子名字都已经想好啦?”
女人点了点头,刚要说下去,对面的男人就接过话头,“我说,如果是儿子,就叫时利和——这名字我想好久了,一直没用上。”
“好名字啊,”徐如饴附和道,“念起来朗朗上口的。”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赫斯塔懵懵懂懂地听懂了男人说的后半句,她看向丁雨晴,“……大家在说什么,谁叫时利和?”
“我姐姐没出生的孩子,我姐夫刚结婚那会儿就把名字想好了,一直留着呢。”丁雨晴淡淡回答,又切换成南十四区语,“时利和,天时、地利、人和,”
“这是什么?”
“‘天时’就是有好的机遇,‘地利’就是有好的环境,‘人和’就是有众人的支持,”丁雨晴朝着男人的方向挤出一个微笑,“怎么讲,主要还是姐夫有个好姓吧。”
“你姐夫一家都挺会起名字的,”徐如饴接道,“‘平川’这个名字也不错,以后你有了孩子,也可以让你姐夫参谋参谋。”
“平川?”赫斯塔又抓住一个名字,“谁叫平川?”
“就是我姐夫。”丁雨晴指了指不远处身着西装的男人。
“这个名字也有特别的意味吗?”
“一马平川嘛。”丁雨晴看着赫斯塔,“你现在是不是还没学过成语?”
“成语?”
“……算了,不重要,”丁雨晴轻声道,“‘一马平川’就是说一片土地宽阔平坦,可以在上面纵马疾驰——也是表达一种希望人生顺遂的愿望吧。”
“和‘甘之如饴’一样?”赫斯塔问。
丁雨晴的表情凝固了一秒,“那还是……有点区别。”
“有趣,所以你们每个人的名字也都有典故,”赫斯塔若有所思,看向丁嘉礼,“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丁嘉礼笑起来,“妈妈你说。”
“我们礼礼小时候不叫这个,他以前叫丁嘉懿,嘉懿嘉懿,嘉言懿行。”徐如饴接过话头,“后面因为懿字太难写,他大点儿的时候就自己选了个‘礼’做名字。”
丁雨晴看了母亲一眼,“……我也想改名。”
“手续很麻烦的,你现在都这么大了,只会更麻烦。”徐如饴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女儿,“而且你的名字又不难写,也好听。”
接着,徐如饴看向丈夫,“还有你伯父,叫丁贵生,是取《春秋》里‘莫贵于生’的意思,就是叫人要珍惜生命。”
“那‘雨晴’呢?”赫斯塔问,“雨晴有什么深意?”
“……雨过天晴吧。”
“因为我出生那天在下雨,等我出生以后,外面天刚好转晴,所以我外公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哦,还有我姐姐,她叫丁雪阳:雪、阳。”丁雨晴望着赫斯塔,“你猜她出生那天什么天气?”
徐如饴在一旁笑起来,“我们这顿饭吃着吃着,都变成语文课了。”
赫斯塔的目光转向躲在妈妈怀中的小女孩,“她呢?”
丁雪阳微微一笑,轻轻拍抚女儿的背,低声道,“那边的大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们苗苗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稍稍转过脸,朝着赫斯塔的方向露出一只眼睛,但并不说话。
“叫时一苗。时家一根苗,”丁雨晴轻声回答,突然哼笑了一声,“也挺好,反正跳出我们天气预报的圈子了。”
赫斯塔稍稍颦眉,“她为什么不叫‘时利和’,你不是说你姐姐姐夫结婚的时候就把孩子名字想好了吗?”
丁雨晴微笑,“好问题,为什么呢?”
“名字不能乱起的,”一旁徐如饴答道,“有些名字太大了,小女孩儿压不住,就养不大了。”
赫斯塔没有听懂,“……压什么?”
“哎呀。”丁嘉礼摇了摇头,“这里面的讲究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
丁贵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每当桌上的这些人同赫斯塔讲话,所有人都会主动切换成通用语,仿佛默认了让赫斯塔听懂是第一要义,然而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餐桌上他既听不懂通用语,也听不懂第三区语。
他轻咳了两声,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而后转头看向梅思南。
“你刚刚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思念南方……是吗?”
“对。”梅思南点了点头。
丁贵生面露笑意,“是你妈妈给起的名字吧?”
“是的。”梅思南回答,“我出生的时候爸爸不在身边。”
“我一猜就是,女人才会这么给孩子起名。”丁贵生吁了口气,“你来橘镇是做什么的,也是念书?”
“思南休学了,”丁嘉礼主动回答,“他之前在北十四区的学校读书……是不是?”
“对。我办了一年的休学。”
时平川皱起了眉头,“……休学?怎么了,遇上什么变故了吗?”
“算是吧,”梅思南的目光微微垂落,“到处转转。”
“他有个朋友病重,在松雪原那边住院很久了,”丁嘉礼看向梅思南,“你已经去探望过他了是吗?”
“嗯,但也不能天天探视,”梅思南答道,“每天的探视时间有限,我占了,他妈妈就不能进病房了。所以我现在每周过去一趟。”
“……剩下的时间就在附近玩乐?”丁贵生问道。
“这个在现在的学生里似乎挺流行的,”时平川轻声道,“是叫什么来着,间隔年是吗?”
第七十三章 小地主
“……那还不是玩乐!”丁贵生吹了下胡子,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我是不理解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了,我们那个时候——”
“好了爸爸!”丁嘉礼连忙打断父亲的话,“别在提您年轻时候的事了,时代变了。”
“你也不能这么说,”时平川看了妻弟一眼,“有些道理,不管世道怎么变,都是管用的——你不会也想休学吧?”
丁嘉礼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而后怀着歉意看了看梅思南。
梅思南笑了笑,“……我明白伯父的意思,年轻人不应当浪掷光阴。”
“对头!”丁贵生身体微微后仰,他凸出的腹部终于不再被桌子的边沿抵压着,整团脂肪都舒适地耷拉下来,盖过他的皮带,“现在你们年轻人主意多,家长也不好管,你父母现在还在北十四区吗?你这样一个人出来,爸爸妈妈多担心——”
“爸!”丁嘉礼忍不住朝着父亲挤眉弄眼,“你别管人家的事了!”
“你干什么?”丁贵生目光有些恼火,“我就多说了几句,人家都没着急,你倒急了……不知道你在那里急什么!”
丁嘉礼捂住了半张脸,一旁梅思南仍然笑着,他放下筷子,两只手端正地放在大腿上,目光温和地望向丁贵生,“不过我不算主意多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你们家在北十四区哪里?”丁贵生问。
“托博尔山一带。”
“托博尔山……托博尔山……”时平川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隐隐觉得这个地名非常耳熟,最近他一定在什么重要的场合听到过……
但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们那边人迹罕至,只有一些星零的村庄,最近一个有一千人以上的镇子距离我家开车要两个多小时。”
“哎哟,你父母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住啊。”
“好像是因为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有个做隐士的梦想……但我其实对他不太了解,我出生后不久他就过世了,我妈妈不太愿意聊他。”
徐如饴的目光立刻软了下来,“那你妈妈不容易,一个人把你养大。”
梅思南认同地点了点头,见与座众人表情似乎都泛起不忍,他又道,“我很感激嘉礼今晚愿意带我来家里吃饭,这样隆重的家宴我还是第一次参加,我——”
“你上面不是还有三个哥哥?”时平川两手交叠,垫着下巴,“平时吃饭应该也蛮热闹的?”
“没有,”梅思南答道,“我大哥比我大十四岁,我记事的时候他都已经成家了……我和几个哥哥都不太亲。”
“父亲是一个家的主心骨啊,”丁贵生叹了口气,“没了父亲,家马上就散了。”
徐如饴关切地望着这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年轻人,“那你要多给家里去电话呀,你妈妈现在一个人,肯定很寂寞。”
“她前年就去世了,如果人死后会去到天上,那她一定一直望着我。”
梅思南的神情十分温顺,语调也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平静,他同谁说话时就会去望谁的眼睛,只是谈及母亲的时候会多出一点伤感——这尤其令徐如饴感到心碎。如果这会儿她坐在梅思南身旁,只怕已经拉住了这个年轻人的手,轻轻拍他的手背。
“你刚才说你们家离镇子很远,”时平川打断了这有些莫名的氛围,“那你平时上学怎么办?”
“老实说,我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教育……我从启蒙一直到中学一直是我妈妈和两位家庭教师在负责,去年虽然申请了北区的一所大学,但因为一些琐事走不开,就没有注册,今年又必须来松雪原一趟,所以……”
“她们都教你什么?”丁雨晴突然问道。
“语言,像南北十四区语,通用语,古典语……再是文学,我母亲托人从南区运去了很多书,哦,还有一架钢琴,她过去很喜欢弹琴——”
“北区哪个大学能允许学生连续两年不来报道?”时平川打断了梅思南的话,“你这也太不拿学业当回事了,没有大学文凭,没有一技傍身,你将来怎么找工作?”
“……思南不用找工作。”丁嘉礼突然开口补了一句。
“什么?”时平川侧过脸,“那他以后干什么呢,跟你一样去卖车?”
“他卖什么车,他卖地。”
整张饭桌都沉寂了片刻,时平川一下没明白,“卖什么?”
“卖地,”丁嘉礼答道,“而且不是卖给普通人,他的地一半都卖给了升明号上的那个罗博格里耶。”
顷刻间,饭桌上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包括已经脱离对话的赫斯塔——她又一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时候,时平川终于想起托博尔山这个地名是在哪儿听过了。最近三个月升明号在海上惨遭劫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在十四区激起了极其热烈的讨论,尤其是荆棘僧侣和他们即将抵达的第二伊甸——而传说中罗博格里耶购置的土地就在托博尔山一带。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集中到梅思南身上,时平川惊得张开了嘴巴,久久没有合上,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你们家是有多少地啊?”
这问题刚一出口,时平川就感觉脸有点儿烧,他能感觉到妻子和岳父同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向自己——这绝不是一个得体的问题,任何一个绅士都绝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打听对方的财产。
丁贵生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又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梅思南,虽然此人看起来有些软弱,但考虑到对方是个北部地区的小地主,此刻多少又顺眼了一些。
“呃……我是说,你们家有四兄弟,”时平川快速地眨了眨眼,“这种时候,还是很容易起一些冲突的吧。”
“确实。”梅思南目光微垂。
“那是情理上的,法理上土地的归属权完全没有争议,”丁嘉礼笑着道,“他们家所有的土地都在思南名下。”
第七十四章 义眼
时平川更加惊讶,“……为什么?”
“在我父亲去世后不久,我们家就分家了,”梅思南轻声道,“当时哥哥们主要分走了我们家在南区的几处房产,托博尔山那边的地没有人愿意要。”
“还有人不要地!?”丁贵生瞪大眼睛,“你几个哥哥都在想什么?”
“这不奇怪,”丁嘉礼在一旁解释道,“爸爸你去查查二十年前那片地方的地价就知道了,我记得当时——”
“十七罗比!”时平川放在桌子下的手重新伸出了桌面,他拿着手机,把刚刚检索的结果展示给周围的人看,“当时托博尔山一带,一亩地的均价只要十七罗比!白送啊!!”
“我们家那片应该更便宜,”梅思南回忆着,“我印象里不到十罗比。如果有人愿意开垦,还能拿到一些农业补贴——不过我们家实在缺人手,所以那些地,这些年一直都荒着。托博尔山太偏僻了,很少有人愿意在那儿生活……除了我妈妈和两位照顾我的家庭老师。像我的几个哥哥,都是刚成年就迫不及待地要走。”
“难怪他们不愿要那些土地……”丁贵生明白过来,“他们就是拿了地也没用,地价贱,地方又偏僻,想卖也找不到买家,拿了也是砸手里,还不如拿点南区的房子实惠——呵!你几个哥哥现在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丁雨晴扶着脸听着,“……那,托博尔山那边的地现在多少钱?”
几个男人立刻看向了梅思南。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大的生意,我个人也做不了主,政府那边指了一个团队来处理这里面的事,等文件送到我跟前,我签字就行。”梅思南轻声回答,“而且,因为北十四区的土地交易仅限在十四区内部进行,所以罗博格里耶先生一开始似乎不能直接买地。他必须在北十四区连续投资十年才能得到购买资格——在这十年间,我只能先把地租给他。”
听到这里,时平川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心里的计算器一直在飞速运转,他实在无法做到像岳父一样因为无知而无动于衷。
按照梅思南的说法,一旦那些土地以租赁的形式和外区人签订契约,那罗博格里耶就只能走非农业用地的手续来吃下这些地皮。十四区政府去年刚刚明确了这类土地的最低租赁价格不得低于过去两年全区土地均价的70%……而这个均价计算,是把整片南北十四区的土地——包括商业用地,也囊括其中的。
而且,这个交易既然已经到了政府派专门的工作组来主持的地步,就说明梅思南手里的土地面积不会低于两万平方公里。
……整个橘镇才4300平方公里。
话问到这里,时平川虽然实在好奇,也只能强忍着不适沉默微笑——梅思南的整个故事就像一个成人童话,美好得像假的!
“反正,梅老板现在身价肯定千万以上了,”丁嘉礼朝梅思南举杯,“年少有为!”
另两个男人也向梅思南举起了酒杯,“年少有为!”
“……你们,怎么认识的?”时平川控制着语气,尽量平静地问道。
“我一到松雪原就被人偷了行李,所有现金、证件、卡……全都没了。”梅思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多亏遇到了嘉礼,不然现在得流落街头了,”
“不客气,”丁嘉礼拍了拍胸口,“我这个人就是看不得别人受苦。”
时平川深深地看了妻弟一眼,又很快转走了目光。
酒过三巡,酒桌上的话题几乎都集中在梅思南一个人身上。从雪原农场的生活日常,到初来城市的种种不习惯,男人们事无巨细关心了个遍。临近九点,时一苗开始止不住地打呵欠,丁雪阳抱着孩子先行离席,直到徐如饴都面露倦意的时候,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今晚这顿饭吃得不亏,除了菜肴美味,她整个后半场几乎都在和丁雨晴母女聊天。从她们口中,赫斯塔听到了不少消息,这两个月来,橘镇、乃至整个南区,大家始终在关注的新闻大约有两件,一是升明号被劫,二是梅郡疑似出现螯合物的消息。
那些从升明号上平安下船的“幸存者”们一上岸就接受了专访,以化名讲述他们在船上的遭遇。引人注意的是,这些站出来的讲述者基本都是男性乘客,因为乘客里数不多的女性则要么表现出了严重的妄想和攻击行为,要么对一切都缄口不言,拒绝透露任何她们在船上的经历。
丁雨晴甚至回房给赫斯塔拿了一份自己做的剪报,上面刊登了根据部分幸存者回忆整理的“航行指南”,丁雨晴一条条译给她听。
听见这熟悉的文本再次出现在身边,赫斯塔恍如隔世——不出意外,这些人的故事里既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水银针,也没有出现安娜或任何一个具体船员的姓名。
每个人的经历支离破碎,细节上相互冲突又彼此印证,yizhiyu
席间,梅思南始终躲避着赫斯塔的目光,此时也不例外,他仍然保持着微笑望着自己眼前的碗筷,以免不小心再与赫斯塔对视。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赫斯塔停顿了片刻,“梅思南?”
梅思南怔了怔,抬起头。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我也想问,”丁雪阳忽然开口,“晚上入座的时候就发现思南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了,但你的父母似乎又都是南十四区人……?”
“基因变异吧。”丁嘉礼随口道,“反正也挺好看的。”
“……不是,”梅思南喉咙动了动,显然有些紧张,“是因为……事故。”
“事故?”
“之前,我被雪原上的陷阱伤到了眼睛。”梅思南磕磕绊绊地回答,“本来是注定要失明了,结果刚好遇到AHgAs在招募义眼实验者……我做了申请,后来……就这样了。”
“义眼?你的眼睛是义眼?”
丁雨晴有些难以置信地起身,她走到梅思南的身旁,俯身观察——这双眼睛显然和她印象中的‘义眼’不太一样,这不是一双装饰用的工具,而是一对活生生的眼睛呀。
“……对。”梅思南仍然盯着桌面,“确实是匪夷所思的技术。”
“我说呢,”丁雨晴回头看向赫斯塔,“我见过蓝色的眼睛,绿色的眼睛,就是没见过灰蓝色的眼睛!我还以为是今晚灯光的问题!”
第七十五章 豌豆
赫斯塔的思绪早已飘去别处,此刻一道后知后觉的领悟像闪电一样击穿她脑中的迷雾——那只略显诡异的白猫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自己总能在船上的各个角落遭遇那只猫咪。
恐怕它不止是安娜的猫……也是安娜的眼。
“要我说有这么双眼睛也好,”时平川突然想到一句好笑的俏皮话,“因为——”
“什么时候的事?”赫斯塔打断了他。
“嗯?”
“你换眼睛是什么时候的事?”
桌面上的氛围忽地有些微妙,赫斯塔的口吻谈不上严厉,但也丝毫不客气。
梅思南回忆了片刻,“大概……四年前。”
四年。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端起自己的餐盘,正转身要走,徐如饴叫住了她。
“……简?”徐如饴望着赫斯塔的手,“你不用管这些,放在桌上就行。”
“没事,我去把碗筷放进洗碗机,”赫斯塔回答,“我下午看到厨房里有洗碗机了,顺手的事——”
“那台洗碗机坏了,”丁雨晴抬起头,“坏好几个月了都。”
“放着吧,快去休息。”徐如饴笑着道,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去看梅思南,“今天确实有些晚了,要不你也在家里住一晚?嘉礼住的是主卧,地方大,你们俩先将就——”
“不了,”丁嘉礼摇头,“一会儿我送思南回住处,他没法住我这儿。”
“……为什么?”
“哈哈,你们看见思南这身衣服没有,”丁嘉礼提起自己的衬衣袖管作为示范,“他皮肤特别娇贵,只有穿这种特质的桑蚕丝面料身上才不会过敏,否则就会浑身起红疹!”
徐如饴这才恍然大悟,“我说你衣服的材质看起来有些特别,不像是你这个年纪喜欢穿的,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没有,不是,”梅思南的神情变得有些窘迫,“棉质的衣物也行,只不过得是全棉的……也说不上是过敏,就是粗纤维容易加重摩擦——”
“反正就是睡不了我房间,”丁嘉礼笑着道,“我房间太糙了。”
丁雨晴想了一会儿,“……这不就是豌豆公主吗,哦……豌豆王子?”
桌上的人,包括梅思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道轻微的关门声在这时响起——众人这时才发现,赫斯塔已经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她就是那个退伍军人吧?”时平川望着赫斯塔离开的方向,“我是发现了,这一桌子人里就她架子拉得最大。”
“医疗兵算什么军人了,最近第三区又没打过仗,顶多就是搞搞演习吧?”丁嘉礼笑道,他看向梅思南,“我们前面是聊到什么事儿……嗯?思南?”
梅思南回过神来,“什么?”
“你想什么呢?”
梅思南迅速看向丁嘉礼的眼睛,“……嗯,我就是,刚看到那边有个漂亮的火柴盒。”
“火柴盒?”
“就那边,茶几桌子上。”梅思南起身朝客厅另一头走去,果然拿回了一个造型颇为别致的小盒子。
盒子的正面画着两个擎着火炬的蓝色少年,燃烧的火焰连成“发光、发热”两个字。
“喏,就是这个。”
“这漂亮吗?”丁雨晴有些怀疑地望着他,“这是我们今天校庆发的纪念品——丑都丑死了。”
“……可以送给我吗?”梅思南问道。
“你想要就拿走吧,”丁雨晴回答,“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喜欢收集这个,”梅思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
……
次日一早,赫斯塔依旧早早醒来,像昨天一样在桌前写日记和今日待办。
在她的门外,徐如饴起得更早,丁雨晴和丁嘉礼仍是全家最早坐到桌前吃饭的两人。
两人的早点都是一大碗厚酸奶拌猕猴桃碎,餐桌上摆着四碗坚果,分别是核桃、花生、巴旦木和开心果,两人按喜好各自往碗里加了几勺。
在吃完一大碗坚果酸奶后,丁嘉礼额外用牛奶泡了碗燕麦。
在微波炉前等待加热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端详着妹妹的脸。
丁雨晴察觉到目光,“干什么?”
“……感觉昨晚思南都没怎么注意到你,我还挺意外的。”
“他注意我干什么。”
丁嘉礼耸了耸肩,“我就是感觉,要是有他这么个妹夫,你以后晚自习也不用总是找我接送了。”
丁雨晴当场呛咳起来,等稍稍平复了呼吸,她冷笑了一声,“这么着急和人攀亲?你就不怕那人是个别有用心的骗子——到时候把你骗个倾家荡产。”
微波炉叮了一声,丁嘉礼笑嘻嘻地端着碗重新坐回妹妹旁边。
“那不至于,老哥我做背调也是有一套的,我什么时候领过来路不明的人来家里吃饭?”
“……倒也是,”丁雨晴垂着眼眸,“从来也没见你交过一个没用的朋友。”
丁嘉礼笑出了声,仿佛这是一句极大的赞誉,他一边刷着社交网络一边用铁勺搅动麦片,“当然了,不然我怎么是你哥?”
徐如饴结束了阶段性的晨间劳作,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没有解开围裙,而是直接在兄妹两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聊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我们在聊思南。”丁嘉礼笑着道,“我说要是能把他和小晴撮合到一起,那都不是少奋斗二十年的事——”
“这个人很奇怪。”丁雨晴冷声道,“以后不要带他到家里来。”
“啊?你昨晚不是也对人家挺感兴趣的吗,还调侃别人‘豌豆王子’——”
“好了,别说这些了,”徐如饴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丁嘉礼,“你妹妹还小,现在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学习上。”
“妈你就凭感觉说,你觉得思南这人怎么样。”
“挺好的孩子,就是身世叫人心疼……好在他自己看得开,”徐如饴轻叹一声,“以后多带他来家里坐坐吧,他这么孤身一人的,太可怜了。”
“他可怜?”丁雨晴睁大了眼睛,“他哪里可怜——是天降巨富腰缠万贯可怜还是年纪轻轻享受自由人生可怜?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第七十六章 小弟
“……生气了?”徐如饴莫名看了女儿一眼,“怎么又生气了?你可怜什么……你父母健在,全家人都把你当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
“对,我是公主。”丁雨晴笑了一声,“所以总有人惦记着拿我去和亲——”
“谁拿你和亲了,那不过就是你哥哥一句玩笑话——”
“而且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丁嘉礼不以为然地瞟了妹妹一眼,“小晴,我真发现你最近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你别说话!”
锁舌卡嗒一声,赫斯塔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正好撞在丁雨晴那声充满愤怒的低吼上。
丁雨晴的脸刷一下红了。
徐如饴没有回头,只是站起身把女儿的碗收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别闹了,家里还有客人在,别让人家看笑话!”
丁雨晴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回房间,然后“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随着那声巨响,赫斯塔的表情微微颤动了一下。
“早啊!”丁嘉礼十分夸张地朝赫斯塔挥了挥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赫斯塔回答。
赫斯塔刚刚在丁嘉礼的斜对面坐下,徐如饴已经把一整碗酸奶放到了赫斯塔桌前。
赫斯塔再想起身去拿餐具,一把调羹又被放在了自己手边。
“还要再吃点碳水吧?不然你这么大个头,怕是顶不到中午,”徐如饴问道,“家里还有全麦面包和麦片,你看想吃什么?”
“……面包就行,”赫斯塔仍不能习惯徐如饴的殷勤,不由得坐得更端正了些,“谢谢。”
徐如饴展开一个微笑,不一会儿就拿了一碟切好的面包过来,还配了半个牛油果和一个煎蛋。
“哇,妈你真的……太偏心了!”丁嘉礼看了一眼赫斯塔的碗,“为什么她的酸奶里还有蓝莓啊!我的碗里都只有猕猴桃!”
“哎呀,蓝莓本来都洗好放旁边了,给你们盛的时候我给忘了……你还要吃吗?要吃我去拿。”
“算了,不用了,我这一早上吃醋都吃饱了!”丁嘉礼笑着拉开椅子,“我差不多出门了。”
丁嘉礼跑去玄关换了鞋,然后朝着丁雨晴的房间喊了一句,“我走了啊,有人要搭我的车吗?”
屋内只有沉默。
丁嘉礼也不恼,他哼着小调取下墙上挂的车钥匙,很快离开了。
整个客厅又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她低头吃饭,听见厨房传来水声,楼上的房间里,时一苗正在哭闹。
……
临出门,赫斯塔回房间拿外套,她前脚刚进门,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到了门外。
门悄悄推开一条缝,时一苗抱着她的玩具枪站在门口,她昂首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神情骄傲。
赫斯塔收回目光,开始清点书包里的文具和书本。
时一苗拿着塑料枪撞了撞赫斯塔的门,“喂!”
赫斯塔头也不抬。
时一苗大步朝赫斯塔走来,十分嚣张地拿枪压住了赫斯塔的书包背带。
赫斯塔看了她一眼,“……干什么?”
时一苗把头昂得更高了些,“说实在的,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
“……嗯哼?”
“给我当小弟吧,”小女孩一手持枪,一手叉腰,“我给你个当我小弟的机会——”
赫斯塔背上书包就要往外走,时一苗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包带,整个人都吊在了赫斯塔的身上。
“为什么嘛!!你再考虑一下啊!!”时一苗大叫起来,其嗓门之尖比起十一有过之无不及,“你可以给我开条件——”
小朋友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感觉天地倒转,下一秒,自己整个人摔在了赫斯塔那张已经收拾好的软床上,她还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脑门。
等定睛一看——自己拿在手里的那把玩具枪,不知什么时候被赫斯塔抢走了。
赫斯塔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她身后明亮的窗反而令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更加暗淡可怖。
这一幕令时一苗颇感震慑,她慢慢举起了双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赫斯塔拿枪怼了下脑门。
“叫姐姐。”赫斯塔说。
时一苗愣了一下,“……姐姐。”
“说,‘姐姐好’。”
“……姐姐好。”
赫斯塔把枪丢回到时一苗手边,指了指门,“下次进门,先敲门,嗯?”
“哦……”
“出去。”
时一苗有些懵懂地爬下床,慢慢朝外挪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或者这样呢,我可以喊你‘姐姐’,但你得喊我‘大哥’——”
赫斯塔抬起头,突然疾速朝她冲去,时一苗吓了一跳,尖叫着往客厅跑了。
八点十分,赫斯塔背包出门。
客厅里,时一苗一家正在吃早饭,时平川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丁雪阳则抬手打了个招呼,赫斯塔脚步飞快,留下一句模糊的“早上好”就走出的玄关。
她从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飞奔而下,脚尖着地,每一步都横跨四到五个台阶,且都稳稳地踩在了台阶的中心。
推开楼梯门的时候,一楼的电梯正好打开,丁雨晴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都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一时都有些迟疑。
“早。”赫斯塔主动打了招呼。
“……早。”
这一路,赫斯塔余光打量着丁雨晴,总觉得她好像下一刻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两人并肩同行,却始终沉默。
出了家属区的小门,丁雨晴站定,她指了指与赫斯塔相反的方向,“……我要往那边走了。”
“……是不是已经迟到了?”
“没关系,老师不会追究我的。”
“哦,”赫斯塔点头,“那你快去吧。”
“再见。”
“再见。”
两人分别,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丁雨晴走远。她先是像之前一样匀步走着,然后突然大步朝前冲刺。
大约冲了二十米,她又有些颓丧地停下,继续慢慢走。
临转弯前,丁雨晴突然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赫斯塔还站在那里,朝她挥了挥手。
丁雨晴有些意外,她远远地朝赫斯塔点了下头,又再次奔跑起来。
第七十七章 会面
这一日下午,赫斯塔提前来到了俞雪琨约定的地点。
这里也是一片家属区,但离工业大学有一段距离。她按照描述找到了对应的门户,然后按下密码,门开了。
“你好?”赫斯塔探身而入。
尽管是白天,但屋内窗户紧闭,玄关的地上铺着画有龟背竹的地毯,门后一盏橘色的立灯将一切照亮。
俞雪琨的声音从左手一扇虚掩的门后传来,“在这儿。”
赫斯塔再次推开房间的门,看见俞雪琨坐在一张大书桌前。
赫斯塔打量着这间小屋,这里和她在梅郡的书房几乎是一样的——陈设、结构、颜色……甚至是书架上摆放的那些小玩意,都让赫斯塔有一种很强的既视感。
俞雪琨正在回一封邮件,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驰,眼睛一刻不离屏幕。
赫斯塔走到她的桌旁,随手拿起一张名片。
“雪。琨。”赫斯塔指着这两个字符,“您是冬天出生的吗?”
“对。”
赫斯塔望了俞雪琨一眼,又低头看回名片,“这两个字组合在一块儿,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琨是美玉。”俞雪琨答道,“我出生前一天,我妈妈梦见她一个人在雪原上挖出了一块巨大的祖母绿结晶,她把宝石抱在怀里,再一低头,怀里多了一个女婴——所以我叫雪琨,雪地里的美玉。”
赫斯塔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感叹。
俞雪琨按下回车,一连关掉了好几个页面,她摘下眼镜,从桌前起身,坐去了旁边的沙发上。
在她的示意下,赫斯塔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这里是你的咨询室?”赫斯塔问。
“不是咨询室,是工作室,”俞雪琨轻声道,“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可能有一点儿像咨询,但你不能把两者等价。”
“……总之就是我聊聊我生活上的问题,然后你给我一些建议,对吧。”
“嗯,”俞雪琨望着她,“我看你今天精神不错?这两天过得怎么样,还想搬走吗?”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仰靠在沙发上,望着头顶灯罩上暗红色的花纹。
“很难回答吗,这个问题?”俞雪琨问道。
赫斯塔重新收回视线,“你知道怎么找人修洗碗机吗?”
“洗碗机?”俞雪琨微怔,“什么样的洗碗机……”
“我没记牌子,就是普通的家用洗碗机,”赫斯塔伸手在胸前比划,“大概……这么大。”
“你需要帮住家联系家电维修?”
“嗯。”
“你把她们的东西搞坏啦?”
“不是我弄的,好像是说,已经坏了好几个月。”
“她们自己为什么不修?”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你有可靠的维修工人推荐吗?”
俞雪琨记下一行待办,低声道,“现在没有,今天晚些时候吧……还有别的要求吗。”
赫斯塔又想了一会儿。
“没有了。”
俞雪琨微笑,“那讲讲这一周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赫斯塔俯身从书包里取出日记本,她直起背,顺着书签线往前翻了三页。正当她打算顺着时间线一点点讲述这段时间的生活,俞雪琨忽然制止了她。
“把你的日记本收起来——那是日记本吗?”
“……对,”赫斯塔抬起头,“这些天发生的事我都记下来了。”
“收起来,”俞雪琨笑着道,“我不是来查岗的,我要听你讲你的生活。”
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只凭口述我可能会漏掉很多细节——”
“忘记了,就说明不重要。”俞雪琨轻声道,“你只需要谈论那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
合上日记本,赫斯塔再次靠在了沙发上。
她闭着眼睛,脑海忽然涌现出很多杂乱的画面,“……从哪里讲起呢。”
“可以从占据你最多思绪的人和事讲起,”俞雪琨笑了笑,“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不用在意别的。”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赫斯塔谈起了十一和尤加利。叙述事件并不困难,难的是谈论感受,然而俞雪琨却总是在这一点上不断地追问,几次令赫斯塔哑口无言——她自觉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这些事发生了,那就把它们解决掉,这其间又有什么好展开的……
紧接着,赫斯塔谈起了更早时候她在文汇楼的那次偶遇,那双金色的眼睛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天天在校园里穿行,竟是再也没碰过克谢尼娅一面。
等谈论到“甘之如饴”和“雨过天晴”,赫斯塔谈起了昨晚的家庭宴会和今早有些尴尬的晨间早餐。她原本把那两个成语的发音都记在了日记本里,但现在只能凭不太准确的发音抛出只言片语。
“所以你前面问洗碗机,是为了那位徐女士吗?”
“对,”赫斯塔轻声道,“她很辛苦。”
“她有没有和你解释过‘甘之如饴’是什么意思?”
“解释了,像糖一样甜。”
“嗯……其实不完全是。”俞雪琨始终在记录的笔停了下来,“这个短语是说,当苦难来临,人们甘心承受,并感到像糖一样甜。”
赫斯塔抬起眼眸,一时无言。
时间很快从一点三十走向两点二十,赫斯塔看见俞雪琨手里的笔几乎一直在记录着什么,在她沙沙移动的笔尖下,五十分钟的会面时间转瞬即逝。
“你感觉寄宿家庭里的人对你怎么样?”
“都还不错。”
“如果让你从1到5打分,你觉得,住在那里的家庭成员对你的态度大概在几分?”
“3分吧,”赫斯塔想了想,“或者3.5,大家对我都很客气。”
“有和谁产生过什么矛盾吗?”
“和小孩儿的矛盾算吗,”赫斯塔回答,“不算就没有。”
“多大的小孩儿?”
“这么高,”赫斯塔抬起手,“好像五六岁?徐如饴女儿的女儿。”
“不算……但你怎么会和这么大的孩子有矛盾?”
赫斯塔耸了耸肩,“不知道。”
“孩子的评价对你没有影响,但你要注意孩子的家长,”俞雪琨终于放下了纸笔,“来自成人的负面印象会给你带来一些扣分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