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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 新友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着咖啡过来,放下托盘的时候,她笑着看向赫斯塔:“今天雨晴没有和你一起出门?”

    “我今天起得早。”赫斯塔低声回答。

    说着,她随手从一旁的透明玻璃碗里抽出两小袋砂糖,分别撕开倒进咖啡杯里,这一幕服务生看得诧异:“……会不会太甜了?”

    “我喜欢甜口的东西。”

    服务生不由得笑了一声,转身道,“……那我再给你拿几块饼干。”

    “谢了,”赫斯塔轻声道,“你们老板今天在吗?”

    服务生站住脚步,半侧了身,“怎么,你也想找我们老板占卜?”

    听见“占卜”,赫斯塔不由得抬起了头——难怪俞雪琨一听到这个咖啡馆就提它的老板,原来她们也是“同道中人”。

    “对,”赫斯塔索性把下棋的事放在了一旁,顺着眼前人的话往下说,“贵吗?”

    服务生并不回答,只是微笑着回到吧台继续干活儿,“这事是谁同你讲的,雨晴?”

    “其实我也没有听太真切,”赫斯塔模糊地回答,“你们老板是用什么算,也是筹策吗?”

    “是的……”服务生咂摸着赫斯塔说的那个“也”字,“你还遇到过谁也用筹策占卜?”

    “我刚到南十四区的时候见人用过一次。”赫斯塔望着她,“感觉很有趣,就一直有个印象。”

    “我们老板这几天都不在。”服务生答道,“一直到周五晚上才回来呢。”

    “我什么时候过来方便?”

    “你今晚就来一趟吧,”服务生微笑着,“我问问我们老板,然后再告诉你。”

    “那我现在需要登记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服务生笑着道,“我知道你。”

    ……

    离开咖啡馆,赫斯塔回想着刚才的种种,总觉得那片咖啡馆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阴恻气氛。如果不是雨晴上次邀她过来,而今天俞雪琨又专门提到这个地方,她大概不会再来——但平心而论,这或许是因为这两次来此造访的时间都在早晨,店里几乎没有亮灯,因此也没什么人气。

    不到八点,赫斯塔踏进校门。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以往这个时候她大概率会直接钻进文汇楼找个地方自习,但今天离了俞雪琨的咨询室,她忽然想到处走走。

    晨间的校园已有许多人在活动,有成群结队的老人在文汇楼附近的塑胶跑道上快步疾走,不时有晨练的学生小跑着从这些人身边路过,另一些学生手里拿着课本在路边大声诵读。

    远处,许多背着书包的年轻人在一栋气势宏伟的建筑前排着长队,赫斯塔走近一看,发现那里是图书馆。

    更远处的校园沉浸在蒙蒙的雾气中。

    赫斯塔找了处无人的石板凳,凳面上还是湿的,她随手抚去露水,坐了下来。

    在微凉的晨风里,她开始认真思考俞雪琨的建议——交些新朋友,或是回头去找老朋友……以及不要为别人的痛苦泥足深陷。

    但朋友是这么好交的吗?

    自进入AHgAs以来,她真正能称得上无话不谈的好友似乎也就只有403的几个伙伴。离开基地后,赫斯塔遇到过许多步调合拍的搭档,但大家往往在短暂相处后便快速分别,连彼此交换的姓名都不一定是真的。

    归根结底,自莉兹以后,赫斯塔再也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朋友。

    赫斯塔自忖,如果当初的那个宿舍里没有莉兹,她未必能与图兰、黎各结成今日这样的友谊……尤其是和黎各,因她俩当时都是休息日里关起门来能在屋里待上一天、一句话也不必找人说的主。

    而莉兹不一样,她总是记着她们这样那样的日子,然后再趁着这些日子,把所有人从屋里捞到客厅。时间紧时,她们紧锣密鼓地欢聚几分钟,偶尔得了空,她们秉烛长谈,彻夜不眠——正是在一次次的庆祝、纪念和分享里,她们开始变得对彼此的生活了如指掌……就像森林里的树,在漫长的日照与风雨中,她们的根系在土地下渐渐交织。

    这样的情谊,在离开403以后竟是再也没有过了……回想起来,似乎只有在艾娃家夜读的那几晚,她曾在灯火中恍惚瞥见一个熟悉的安身之所。

    但如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赫斯塔翻起了自己的通讯录,在寥寥无几的联系人里,她的视线久久落在克谢尼娅的名字上,但斟酌再三之后,她还是给司雷去了封问候短信。

    正此时,赫斯塔突然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异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落叶上沙沙碾过。

    赫斯塔收起手机,起身朝灌木丛走去,她先是看见一个迷彩的帐篷,随后便见一些砖块、塑料桶散落在帐篷周围。

    那桶里堆着许多杂物——筷子、炉子、棍状的点火器,一个老旧但耐摔的塑料碗……此外还有半张已经烂了的铝箔隔热棉落在旁边,看起来这隔热棉原本是盖在塑料桶上的,但被风吹跑了几步。

    帐篷的出口处被拉链封了起来,有个人正从里头试图将拉链扯开,但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刚才赫斯塔听到的声音,便是这人半跪在地上不断调整位置造成的。

    赫斯塔走近一看,发现一块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尼龙碎屑卡在了拉链的外头,她伸出手,用力将它拽了下来,原本卡住的拉链头几乎立刻开始顺畅行走。

    “……总算开了!”

    一个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是个赫斯塔没见过的年轻女孩。

    她一头凌乱短发,手撑着地,身上穿着一件蓝绿相间的冲锋衣,略显狼狈地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在拍了拍手上沾的碎叶子,女孩站直了。

    “你好啊,”她冲着赫斯塔笑起来,“谢谢你刚才搭手!劳驾问一句,现在几点了?”

    赫斯塔低头看了眼表,“八点十一。”

    女孩呼了口气,“那得抓紧时间了。”

    还不等赫斯塔开口问她再这儿干什么,女孩儿又钻回了帐篷。

    等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茶缸和一把牙刷,脖子上新搭了一条毛巾。

第九十四章 隐富

    女孩看向赫斯塔,“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呃……嗯。”赫斯塔点头。

    “帮我看下东西?”女孩往旁边撤了几步,转身要走,“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有课!”赫斯塔连忙对着女孩的背影大喊,“我不能——迟到!”

    “那你就帮我看到你非走不可的时候吧!”女孩回答,“不看也行!”

    赫斯塔一脸诧异地站在原地,对着眼前的帐篷一时无言。

    还未等赫斯塔回过神,那个已经走出十来步的年轻人又突然回头,快步冲回了帐篷,往自己的冲锋衣外面又添上一件纯黑的软西装。

    这软西装看起来又旧又大,穿在眼前这个不到一米七的女孩儿身上显得格外拖沓。

    一些浅色的猫毛、棉絮和灰尘痕迹沾在上面,被黑色的面料衬得更显眼了。

    这人缩着肩膀重新起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兀自往外走,“……早晨还是有点冷啊。”

    望着这人再度离去的背影,赫斯塔这会儿终于觉得有点儿眼熟——她依稀有个印象,好像两次与林骄偶遇时,林和她的朋友们也穿着类似的款式……

    女孩小跑着往一旁的教学楼去了。

    赫斯塔站在帐篷边,一边盯着表一边踱步,她心里估算着从这里跑回文汇楼的时间,心里盼望着那个女孩儿早点回来。

    八点二十六,女孩提着牙缸回来了,她头发略湿,领口多了些水渍,先前睡眼惺忪的情态已完全褪去,像是刚洗漱过。

    “你还没走啊!”她远远看见赫斯塔,便加快了脚步,“不是说你早上有课——”

    “你叫什么名字?”赫斯塔飞快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女孩很快说出三个字,见赫斯塔听得面带疑惑,她立刻从左兜里掏出一支笔,又从右兜取出一本卷了角的便签,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姓名:向寒山。

    赫斯塔收起便签,“……好,下课了,我再来……找你。”

    女孩刚想说些什么,赫斯塔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朝着文汇楼发起了冲刺。

    “可别迟到了,”女孩吹响一声口哨,“加油!!”

    ……

    几乎就在上课铃响的前一瞬,赫斯塔冲进了教室,上周她坐过的第一排位置此时已被别的同学占去,她只得在后排随意找了个空位落座。

    ……迟到是明确的扣分项,只是不知道像今日这样踩点会如何评判。

    坐下后,赫斯塔余光观察着整间教室——还好,她的匆忙入室并没有引来太多注意。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声,赫斯塔取出一看,发现是司雷回复了消息。

    “我都好,最近一直在松雪原血液病医院这边。你怎么样,学校里生活还习惯吗?”

    “不太习惯。”赫斯塔飞快回复,“你在松雪原的话我们还离得挺近的,周末我能去你那儿看看吗?”

    “想来就来吧。不过我尽不了地主之谊,我对这片地方完全不熟。”

    与这个消息一同发来的,还有一处带坐标的地址。

    放下手机,赫斯塔重新抬头,做出认真看向黑板和讲台的姿势。

    新朋友。老朋友。想到此处,赫斯塔取出待办本,在上面又加了一条:晚上回去给黎各和图兰写信。

    ……

    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丁嘉礼悠哉悠哉地坐在客厅,一边刷手机一边用水晶碗吃早餐。

    忙完了家事的徐如饴从厨房走了出来,端着一碗浆果酸奶坐在丁嘉礼对面。

    “吃饭的时候好好吃,”徐如饴颦眉,“不要看手机,眼睛都看坏掉了。”

    “我眼睛好着呢。”丁嘉礼笑起来,“妈,你和赫斯塔很熟吗?”

    “还好吧?”

    “你俩是不是关系特别好。”

    “怎么了?”徐如饴望着儿子,“她挺热心肠的。”

    “嗐,我就问问……瞎问。”丁嘉礼又看回手机,“你觉没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啊?”

    “你不要乱讲,哪里不对劲?”徐如饴抬起头,她想了一会儿,又道,“她个子蛮高的,就可惜……有点高过头了——”

    “不是,我是说生活上,你觉得她这人怎么样。”

    “……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丁嘉礼沉下嘴角,抱着碗坐到徐如饴旁边,“我跟你讲个事情……你听听就好,别和旁人说,好吧?”

    “什么事啊。”

    “我前天不是去帮爸爸交材料吗,刚好发现赫斯塔有份文件落到我们家了。”

    徐如饴听得一知半解,“……什么文件啊,怎么会落到我们家呢?”

    “我也没太听懂,当时问了下,大概意思是说她在学校里有些手续卡住了,所以像学生保险啊这些东西就都办不了,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直接把赫斯塔挂在了我们家,这样就能以橘镇居民的身份买商业保险了——估计过两天他们那边会通知爸爸和赫斯塔一起过去签个字。”

    “哦……”徐如饴点点头,“会有什么坏影响吗?”

    “这能有什么坏影响,”丁嘉礼呵呵笑起来,“关键的地方不在这里,在那份材料的备注上——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什么?”

    “上面指定了专人来负责这件事,然后写着,‘办理原则均以方便当事人行事为先,从优从快,可接受顶格报销’——顶格报销啊!谁报呢?”

    “第三区那边?”徐如饴并没有觉察出这里有什么异常,“不是说她之前在部队吗,可能有些福利政策——”

    “我就直说了吧,普通退伍军人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丁嘉礼打断了母亲的话,“而且如果真是普通医疗兵,为什么不能在第三区休养,非得转到十四区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哦……”徐如饴嘴里应着声,但脸上的表情更疑惑了。

    “我这两天还在网上搜了下,不过没找到什么线索,就想来问问你……”丁嘉礼又靠在了椅子上,“你真就一点都没觉着这人相处起来和别人不一样?”

    徐如饴摇了摇头。

    “哎,那妈你之后多留心好不好?”丁嘉礼笑道,“我感觉,搞不好和思南一样,咱们家这位也是个有来路的隐藏富豪。”

第九十五章 邀请

    徐如饴正要回答,身后传来开门声——丁雨晴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丁嘉礼看了眼时间,“……你现在是每天早上的第一堂课都固定不上了吗?”

    “别管我。”

    “我要不是你哥你看我管你么?”丁嘉礼站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丁雨晴的目光扫过母亲和哥哥,“你们大早上在说什么悄悄话?”

    “你哥哥他说——”

    “妈!”丁嘉礼的声音骤然变大,“我刚和你说什么来的?”

    徐如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方才丁嘉礼确实说过一句不要与旁人讲,但雨晴怎么算旁人嘛……

    徐如饴也不解释,只是起身去厨房拿丁雨晴的早餐。

    丁嘉礼丢下手中的餐勺,走到丁雨晴身旁,“你真的要好好反省下你的脾气,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

    丁雨晴不耐烦地打开哥哥指指点点的手,“说了别管我。”

    “又该吃药了是吧?我懒得跟你计较。”丁嘉礼脸上浮起怒意,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睛瞪大了许多,“……家里有人在的时候,你最好能正常一点!”

    丁雨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伸到自己面前的食指,几秒后,她突然张开口狠狠咬了下去。丁嘉礼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丁雨晴咬完就撤,跑去厨房找徐如饴去了,留丁嘉礼一人在客厅骂骂咧咧。

    ……

    午间休息,赫斯塔在教学楼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四包三明治和一瓶水,就往早晨经过的操场跑去。

    然而,当她抵达那片灌木丛,才发现那个帐篷连同所有曾经堆在草地上的杂物都已经不见了,那里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几个用于固定帐篷的地洞。

    赫斯塔在附近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早晨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她有些失望地坐回了晨间坐过的石板凳,一个人就着水,把四个三明治飞快地吃掉了。此刻的烦躁感如此熟悉,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也许今天发生的一切又是上次同克谢尼娅相遇的重演——是的,她遇到了一个想要继续交谈的人,然后这个人就不见了,接下来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再次遇上。

    ……为什么早上问名字的时候没有直接问联系方式呢?

    她看了眼表——相比于以往去食堂,今天结束午餐后还有二十来分钟的自由时间。赫斯塔站起身,如同热身似的在原地跑跳了几步,她舒展了脖子,试图重新激活身体,好把精神上的颓丧完全甩脱。

    几分钟后,她来到图书馆内的自助打印室。按照墙上的操作图示,赫斯塔把手机里的图片上传到对应地址,而后在一台专门打印照片的机器前等待。

    在此期间,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一旁的相框,最后停在一个造型简单的榉木框上。她拿起端详,正觉合适,却发现这相框没有贴价格。

    此时打印室里根本没有别人,赫斯塔再次看向墙上的各种说明,想要从中找到一些处理这种情形的办法,然而……一无所获。

    正当她有些无措,身后的门再次被人推开——林骄拿着一个文件袋走了进来。她今天仍穿着那件黑色的软西装,她挺着胸膛,步履稳健,这姿态就像一个法官走进她的审判庭。

    又一次的相遇显然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你在找什么?”林骄也看了一圈墙上的说明,“是哪里不会操作?”

    “我要买这个。”赫斯塔挥了挥手里的相框,“但我不知道它的价格。”

    “十二块。”林骄立刻回答。

    她上前扶起那排相框最右边的一张倒伏的卡片,上面写着“一律12罗比”字样。

    “但你确定要在这里买吗,”林骄回过头,“这种相框你在外面找找,最多就五块钱。”

    “没事,”赫斯塔开始找自己的饭卡,“不找了,一会儿放学就把东西都寄出去……”

    林骄也注意到赫斯塔正在使用的打印机,她有几分好奇地靠近,很快看见了赫斯塔新印的照片——一个小女孩站在市政厅的室内标语下,神色严肃地盯着镜头。

    “呵,很有气势!”林骄捏起照片,“这谁?你妹妹?”

    “一个昨天认识的小朋友,”赫斯塔回答,“我答应把这张照片打出来寄给她。”

    林骄的脸上浮过一缕赞赏的笑意,她开启了另一台打印机,在扫描了学生卡以后,她打开文件袋,开始一页页复印文稿。

    “你昨天也去市政厅做志愿者了?”林骄问。

    “没有,我去参观的……”赫斯塔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林骄的外衣,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熨贴,不论是裁剪还是洁净程度……但越是观察,赫斯塔几乎越是确定,这款式和早上那个叫向寒山的女孩几乎是一样的。

    “能冒昧问个问题吗?”赫斯塔突然道。

    “你说。”

    “我今天似乎遇到了一个和你、还有你的朋友们很像的女孩子……她穿着和你们一样的衣服——”

    “在哪儿遇到的?”

    “很早,上课前,就在前面操场不远的灌木丛——”

    “一个睡帐篷的人?”

    “……对。”赫斯塔的目光骤然发亮,“你们认识!”

    “啊哈哈,确实认识,你说涵姗嘛。”

    “她是这里的学生吗,为什么睡在帐篷里?”

    “这个……怎么说呢,”林骄笑起来,“就是一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在学校里搞的行为艺术,不用在意。”

    “行为艺术?”

    “有钱人的恶趣味,”林骄操作着她的黑白影印机,影印着许多黑色文字的纸张源源不断地从打印口涌出,她动作娴熟地整理着,“你就把这理解成……一个衣食无忧的仙女偶尔也想下个凡尝点人间疾苦吧。”

    赫斯塔站在原地,兀自消化着这段解释。

    “我听人说你从前在第三区当过兵?”林骄看向她,“这是真的吗?”

    “……嗯。”赫斯塔点头,“做过几年。”

    “医疗兵?”

    “对。”

    “那你肯定有很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了。”林骄将几叠白纸堆在一起,在一旁的桌面上敲摔整齐,“改天你愿意来我们社团分享一下吗?”

第九十六章 提醒

    “……你有个社团?”

    “对,不大,一共九个人,涵姗是我们的名誉主席,而且——”

    “好啊。”还不等林骄进一步介绍社团人员,赫斯塔已经答应了下来,“你们社团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需要野外求生经验?”

    “哈哈,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林骄笑着道,“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先打个你的分享提纲给我。我得拿着提纲回去和别的社员商量,然后再决定邀请你到哪儿做分享,多少人一同出席。”

    “可以,什么时候要?”

    “那当然是越快越好——但具体还是看你时间,”林骄笑起来,“我随时配合。”

    ……

    傍晚,赫斯塔健步如飞地往住家走。

    这一天下来,她已经在脑子里把分享会的提纲打了个框架,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书桌前把这些内容写下来,然后提交给俞雪琨审核。

    回到家属区,赫斯塔哼着歌按下电梯按钮。看着镜面上映照出的自己,她忽然意识到今晚大概是这两周来她最放松的一天,连回家的脚步都变得无比轻快。

    今早俞雪琨曾抛给她一个难题:

    ——“你在心里选一个人,选一个典型的十四区人,往后不管碰到什么事,你都在行动前先想想,如果是这个人遇到了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

    离开俞雪琨那里时,她尚且没有一个合适的答案。在她相对熟悉的友人里,尤加利和丁雨晴都不是一个合适的模仿对象,而她对克谢尼娅的全部幻想又几乎全部基于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归根结底,她对她们缺乏了解。

    而现在,不过是一日过去,她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人选:林骄很合适。不论是谈吐还是举止,她身上有一种令赫斯塔感到熟悉的气质。

    赫斯塔出神地想着这些事,直到电梯门重新打开——虽然此刻她还站在走廊,但她已经听见了屋内巨大的电视声响。

    拉开门的瞬间,室内的噪音震耳欲聋,赫斯塔颦眉而入,用力关上了门。

    整个客厅又是晦暗的。她打开灯,看见丁贵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两手抱怀,目光紧紧盯着屏幕。

    丁贵生也听到了关门声,他回过头朝赫斯塔看了一眼,起身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刚才还魔音贯耳的综艺音效戛然而止,整个客厅骤然安静下来,像是一片被海啸席卷后的废墟……显得尤为寂静。

    丁贵生再次咳了几声,那口始终挂在他咽喉的老痰好像永远也消不下去。

    “回来啦?”老男人两手背在身后,“今天回得比较早嘛。”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回来了。”

    趁着换鞋的功夫,她扫了眼鞋柜——丁雪阳和苗苗的鞋放在最上层的架子上,看起来这两人这会儿都在家。

    另一头,厨房的灯也亮着,虽然她没有听见什么明显的动静,但她感觉徐如饴应该在里面。

    “下棋吗?”丁贵生指着餐桌上的棋盘,“听小晴说你好像对学棋很感兴趣?”

    赫斯塔的视线顺势转向餐桌,她忽然发现桌上新摆的花瓶又消失了——原先丁雪阳砸碎了客厅里所有玻璃器具,徐如饴曾迅速补换了一批,但现在……

    “来来!”丁贵生已经端着水杯,坐在了棋盘的一面,“我教你怎么下。”

    赫斯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顺着丁贵生的意思坐去了他的对面。

    “你来我们十四区多久了?”

    “……三个月吧。”赫斯塔回答。

    “听课对你来说,应该还比较勉强,嗯?”

    赫斯塔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只是应声。

    丁贵生发出一阵大笑,然而不巧口水淹了嗓子,他立刻咳嗽起来,脸也憋成了猪肝色。混乱中,他连忙抓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两口润喉。

    等放下茶杯,他吁了口气,“都三个月了,讲我们当地话还这么结赖,怎么行?年轻人不肯用功,就不会有前途,要学一门语言,关键就是得多练,多开口,知道吗。”

    赫斯塔看着丁贵生的手——只见这人抓起白卒行至e4,抢占棋盘中心,她也冲兵e5,丁贵生白马f3进攻e5,赫斯塔黑马c6,以作保护。

    丁贵生立刻白象f4,瞄准黑棋f7弱点兵,赫斯塔沉吟片刻,走马f6,开始反击白棋中心——

    一个标准的双马防御。

    丁贵生看了赫斯塔一眼,感觉这人今天好像聪明了点。

    “你家人现在是都在第三区吗?”丁贵生问道。

    赫斯塔抬起头,一脸茫然:“啊?”

    “家人,家人啊,”丁贵生的手活泛起来,“你爸爸,你妈妈!你家里人!”

    赫斯塔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

    几次尝试之后,丁贵生气得拍起了桌子,“如饴!!”

    厨房的门开了,徐如饴沉着脸出来,“……别喊了,声音小点。”

    “你跟她说!”丁贵生指着赫斯塔的脸,“我问她现在家里人是不是都在第三区。”

    徐如饴走到丈夫身边坐下,低声道,“你伯父想问你,你在第三区是做什么的。”

    “医疗兵。”赫斯塔回答,“我在部队——”

    “不是问这个,这个我们都知道了,”徐如饴叹了口气,“你伯父是想问你家里是干什么的,你一个人出来,家里放不放心,要不要找个机会我们两家人视频看看,这样你父母也会更安心些。”

    “不用。”赫斯塔摇了摇头,“我经常一个人在外面,没事。”

    徐如饴轻声解释给丈夫听,丁贵生嘟嘟囔囔地又抛出几个问题,被徐如饴颇为厌弃地反驳了。

    “……怎么了?”赫斯塔望着徐如饴,“是发生什么为难的事了吗?”

    “我就直接问你了,简,你也别和别人说是我问你的,你知道你自己保险的事情吗?”

    赫斯塔再次摇头,“什么保险?”

    “你保险挂到我们家了,前几天礼礼发现的,”徐如饴语速飞快,“而且文件备注上写了什么可以‘顶格报销’的话——你要不要回去提醒一下你家里人,或者你单位上级,就算是家里有钱,单位福利好,在外面也不要留这种备注,你说到底也是女孩子,这么招摇,会有麻烦的。”

第九十七章 卷入

    “我不太清楚这些事,”赫斯塔目光垂落,望着棋盘,“等我明天问问。”

    “问问吧。别到时候弄成好心办坏事了。”

    说罢,徐如饴站起身就要往厨房去,丁贵生只能瞪眼听着妻子与赫斯塔的对话,眼看徐如饴又要走,他忍不住又呵了一声,半个身子转过去,“让你问的问题你问了吗?”

    “她也不清楚保险的事,”徐如饴没好气地回答,“她也得去问!”

    “……谁让你问保险的事情了!让你问她家是干什么的!”

    “你想知道就自己问啊。”

    厨房的门骤然拉起,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撞击。

    丁贵生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他轻咳一声,“……今天先下到这里,棋子都摆着,明天我们接着下。”

    赫斯塔还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就看见丁贵生起身追去了厨房。她目送丁贵生离去,片刻后,抬头看向了二楼转角处——苗苗扒拉着墙棱,正朝她这里看来。

    赫斯塔敲了敲棋盘,“……来下棋吗?”

    苗苗没有回答,这个一向聒噪的小朋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立刻转身跑回了母亲的房间。

    客厅又安静下来,只剩赫斯塔再次面对这无人的客厅。

    眼下在这栋复式小楼里,算上她自己一共住着八个人……然而除了先前宴请梅思南的那一晚,这个偌大的厅堂几乎总是冷清的。

    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周遭的一切,尽管徐如饴已经将这个客厅再次收拾了一遍,但除了那几个消失的花瓶,她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很明显,今天又有人在这个客厅里吵架,并且又砸了东西。

    回到房间,赫斯塔打开灯,就看见桌上的木雕小鸟从边角挪到了中心。

    她往衣柜的方向看了一眼,仍像往常一样坐去了桌前,拿起纸笔书写起来。

    约摸半个小时后,衣柜里传来轻微的响动,丁雨晴翻了个身,拉开柜门。

    “……你回来了?”

    “嗯。”赫斯塔转过椅子,“睡得好吗。”

    “哈,就那样。”

    丁雨晴坐在柜子里,似乎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此时赫斯塔的房间没有开顶灯,只有那盏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照得桌面一片雪白,而除此之外的地方则显得更为昏暗。

    “……你在写作业吗。”丁雨晴问。

    “不是,写一个分享会的提纲,”赫斯塔回答,“关于野外求生的。”

    丁雨晴一怔,“你们还学这个啊……我能看看吗?”

    “还不能,”赫斯塔笑道,“但等定了稿,就可以给你看。”

    丁雨晴也笑起来。

    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慢慢从柜门里出来,赫斯塔听着她长而舒缓的呼吸,每一声都像在叹气。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赫斯塔坐在椅子上,仍望着丁雨晴的背影——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手刚刚碰到门把,又回头。

    “我回去了。”

    “嗯,”赫斯塔说,“早点休息。”

    丁雨晴笑了笑,仍站原地,没有离开。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简?”“嗯?”

    丁雨晴的眉头稍稍颦蹙,她不再看赫斯塔,转而看向赫斯塔投在墙上的影子。

    “……你这两天,是在躲着这个家吗?”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这几天都没怎么看到你人。”丁雨晴仍然望着墙上的影子,“周末不在,今天也走得很早……”

    “哦,那是因为——”

    “你不用解释,我没有要质问或是要……嗯,怪你的意思。”丁雨晴沉默了一会儿,她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又看向赫斯塔的眼睛,“其实,要是我有办法,我也想躲得远远的,离这里所有人都远远的……可惜我躲不掉。”

    还没等赫斯塔想明白,丁雨晴已经从外面关上了门。

    赫斯塔有些无措地坐在椅子上——丁雨晴最后看她的目光像是一记闷棍,骤然打在她的脑壳上。她望着门,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想立刻追过去,问对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问她现在正在为什么而痛苦,问自己有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然而倘若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一切大概又会是昨日重演。

    赫斯塔走到门边,悄然拉开一道门缝,门外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轻响——丁雨晴关上了她房间的门。

    赫斯塔重新合上门,紧锁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一会儿抓着头发,一会儿捂着眼睛,傍晚时的那一点欢乐早就被搓磨得烟消云散,夜晚的寂静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回到桌前,把写了三分之二的提纲推到一边,开始提笔给黎各她们写求助信。

    ……

    次日一早,赫斯塔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客厅里吃早餐——而除了她,客厅里依然只有丁嘉礼一个人。

    这个早晨格外安静,不仅丁雨晴没有出现,甚至连二楼也没有传来苗苗一贯的尖叫或笑闹。

    “早啊。”丁嘉礼主动打了声招呼。

    赫斯塔刚一落座,又闻到那一股令她极为厌弃的木质香。她稍稍颦眉,甫一抬头,就发现此刻丁嘉礼正刻意捧着他的白瓷碗,他今日的发型显然也特意梳过,发面上沾的水还没干,发丝成绺,紧贴脑壳。

    而那个以往他几乎从不离手的手机,也被他翻面放在桌上,一次也没有查看。

    “……你今天要参加什么活动吗?”赫斯塔问。

    “没有啊。”丁嘉礼抬起头,展开一个微笑,“不过再过几天就忙了。”

    “怎么了。”

    “下周开始,学校社团纳新,会持续两周……你对社团有兴趣吗?”

    “没有。”

    “啊?为什么?”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你就是太内向了,”丁嘉礼摇了摇头,“需要有人带带你。”

    “谢谢,但我现在课业比较重,应该是匀不出时间。”

    “……这样啊,那确实没办法,”丁嘉礼轻轻耸肩,“不过到时候你还是可以来我们摊位上转转,我带你认识几个我们社团的——”

    “好。”赫斯塔打断了丁嘉礼的话,“你社团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一定去看看。”

第九十八章 新顾问

    “……你是在敷衍我吧?”丁嘉礼望着赫斯塔的表情,他皱眉而笑,叹了口气,“别啊,我们社团真的很适合女孩子参加的——每次活动都有好多女生报名,搞得我们每次都只能抽签决定带谁不带谁,多少人想进还没有机会!”

    “怎么会是敷衍呢,”赫斯塔放下碗,“到底什么社团,你说啊。”

    “天文社。”丁嘉礼观察着赫斯塔的反应,“我们每年寒暑假都会有一次进山观星的活动,有天文系的老师带着,在山里待上七天……你见过那种特别大的天文望远镜吗?到时候我们会带着三架设备过去。夜观星象,很浪漫的。”

    “寒暑假观星,那平时干什么?”

    “哈哈,平时会有一些天文学方面的讲座,大部分专业性会强一点……但时不时也会有一些适合女孩子来听的,我可以帮你留心着。”丁嘉礼答道,“至于别的嘛,我们基本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社员自发的徒步活动,有时候是森林越野,有时候是湖边露营——也算是为寒暑假进山提前做好人员培训吧。”

    “……越野?”赫斯塔有些意外,“你们天文社还搞这种活动?”

    “对,不过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我们社里有野外徒步经验的人特别多,现在的天文社把之前学校的登山社给合并了,所以设备啊经验啊都管够,你无脑参加就行。”

    早饭后,丁嘉礼仍然多话,赫斯塔忍着烦闷在客厅里多待了会儿。

    她的余光始终关注着丁雨晴的房间,但那里始终没有开门。

    “雨晴不用上学吗,今天。”

    “她遇到不喜欢的课就会翘掉。”丁嘉礼笑着道,“不用管,大家都习惯了。”

    “……这样翘课不好吧,你们就这样由着她?”

    “得啦,她现在能坚持上课不休学,我们就烧高香了,”丁嘉礼的手挽住另一把椅子的椅背,“家里也没指望小晴以后怎么样,只要她自己过得开心就行。”

    “她以前休过学?”

    “初中的时候休过半年,初一还是初二的时候吧……不过后面又把落的进度都追回来了——我妹妹脑袋还是聪明的,就是有时候太倔了,牛角尖一钻就出不来。”

    “为什么休学?”

    “青春期嘛,情绪不太稳定。”丁嘉礼看向别处,忽地自嘲般地笑笑,“我们家从我妈到我姐,到小晴,基本上就没个情绪稳定的,个个都是大小姐,个个都得哄着,不然一个比一个闹得凶……哈,到头来都得我和我爸受着,这是我们的命吧。”

    赫斯塔不愿再听下去。

    她看了眼时间,便借口自习提前离开了住家。

    出小区后不久,赫斯塔接到了俞雪琨的电话。昨晚她才将所谓的保险备注报备过去,今早俞大师就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本赫斯塔在十四区的相关手续办理都已经交接到了俞雪琨这里,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中间还是有些文件寄到了千叶那边。

    千叶也没想着和俞雪琨打个招呼,顺手就把几个文件给签了——那份保险材料上的批注就是她的亲笔。

    “怎么说呢,”俞雪琨在电话里笑了几声,“也没办法……她们家很在乎这件事吗?”

    “我感觉丁嘉礼对我的态度有点变化。”赫斯塔回答,“他之前不怎么都愿意搭理我。”

    “是吗,那还不错——”

    “我宁可他别来搭理我。”赫斯塔轻声道,“而且昨天徐女士还提出要和我家人视频看看,我不确定她之后还会不会坚持,如果她再提这样的要求,我怎么回应比较好?”

    “这种问题也要来问我吗,你自己找个借口嘛。”“还有下周学校社团纳新的事——你知道这件事吗?多参加这个是不是也可以提升对我的评分?”

    “明天下午的时候再说吧,”俞雪琨在电话那头仍带着笑意,“所有这些,我们都在周三的时候讨论。”

    “……好吧,明天见。啊对了,我的那个提纲——”

    “提纲没问题,”俞雪琨的声音略一停顿,“不过……”

    “不过什么?”

    “算了,也明天再说吧。”

    挂了电话,赫斯塔有些莫名地看了手机一眼——俞雪琨的吞吞吐吐实在有些奇怪。

    ……

    不多时,赫斯塔踏入校门,她先去了一趟昨天遇见向寒山的地方,那里仍然空空一片,没有帐篷也没有人。但一番仔细检查后,她发现地上固定帐篷的地钉孔又多了几个。

    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最后以这片灌木丛为中心,绕起一个大圈——果然,在一片教学楼未曾遮挡的日光草地下,她很快看见了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年轻人。

    那人穿着松垮垮的软西服,左脚驾着右腿,身体两侧沾着许多草屑。她戴着一副墨镜,枕着自己的背包,仰面躺倒在地上。

    赫斯塔上前,在向寒山的近旁席地而坐。

    向寒山抬起头,“啊,是你。”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用通用语问道。

    “晒太阳。”

    “……能看出来。”赫斯塔看向远处,“你没课吗。”

    “我选的课基本都在下午和晚上,”寒山答道,“早上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教室里,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发出一声似懂非懂的应和。

    向寒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坐起身,“……你是也想来和我一起睡帐篷是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这三个月应该不行,往后吧。”

    “这三个月?”向寒山皱起眉,“不要说三个月了,再过三个礼拜外面的气温估计就要掉到零下了,想体验必须抓紧啊。”

    赫斯塔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林骄吗?”

    向寒山接过白纸,展开粗读了两行,脸上忽然浮现出恍然大悟的喜悦。

    “啊……是你。”她再次抬头,并摘下墨镜认真打量着眼前人,目光中带着笑意,“你就是法恩和我们推荐的新顾问啊!”

第九十九章 主角

    赫斯塔才想辩解对方大概是认错人了,但又隐隐觉得法恩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直到数月前梅郡的惊魂一夜忽然在她脑海中回闪,一张微笑的脸不经意地浮现——

    “我叫法恩,跟我走一趟吧,有人找你很久了。”

    赫斯塔骤然忆起一切:法恩,那个曾在梅郡出现过的水银针……

    “法恩推荐我来给你们当顾问?”

    “对啊。”向寒山答道,“她是我们之前的顾问,不过最近她好像工作有些变化,所以不能再和我们一块儿活动了。”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林骄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

    “哈,她怎么和你说的?”

    “她只是邀请我来做个分享,”赫斯塔望着向寒山手里的文稿,“说要提前写好提纲,这样她可以拿着去和别的社员商量——”

    “这很合理,”向寒山双手枕于脑后,“先给你一个门槛,让你自己努力跨过去,这不是更有参与感吗。要是上来就白给你一个顾问,说不定你嫌累不干呢。”

    赫斯塔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她与林骄的相遇——如今再看,也许当初的相遇也并非全然凑巧……

    “……那你又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赫斯塔重新盘腿,完全转向眼前人,“你不是你们社团的名誉主席吗。”

    “你迟早会知道的啦。”向寒山答道,“瞒也没用。”

    赫斯塔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低吟,目光看向远处,若有所思。

    一旁向寒山有些在意地朝她看过来,隔着墨镜,她打量着赫斯塔的表情,终还是有些心虚地坐起身,“……你不会因为我说破了这一层,就真的不来了吧。”

    “来啊。”赫斯塔看向她,“我提纲都打好了,为什么不来。”

    向寒山笑了两声,又重新躺下,“这就对了!”

    “……但顾问还是免了,我的身份也不太方便。”

    “没事,”向寒山并不在意,“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反正后面林骄肯定有办法把你搞来当顾问的。”

    这下轮到赫斯塔开始发笑——她显然不太可能在这种时候给任何社团做顾问,尤其这个位置还和另一个水银针有关系。上次与俞雪琨谈话时,俞雪琨就曾有意点她“忘不掉自己水银针的身份”。不论林骄和向寒山的社团具体是干什么的,既然涉及到野外求生,她也倾向于主动避嫌,以免又触发什么奇怪的扣分点……

    赫斯塔望着远处,“你好像很有把握嘛。”

    “还行,主要是,所有林骄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向寒山轻声道,她停了一会儿,忽然看向赫斯塔,“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向寒山的目光忽然透露出几分狡黠,她笑着往赫斯塔身旁挪了寸许,“因为她永远是故事主角——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赫斯塔认真想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有些人生来就是拿主角剧本的,”向寒山叹息般地笑了笑,“就像一个游戏里总有一部分人是玩家,而另一部分人是NPC。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想法,愿不愿意……当主角拿着剧本把剧情推进到你这里,你既定的命运就开始了——你什么也改变不了,直到那段属于你的剧情结束,你才能重获自由。”听着这段玄之又玄的解释,赫斯塔稍稍颦眉。

    她思索片刻,反而开始好奇起来,“……但万一我也是主角呢。”

    “……你觉得你是吗?”

    “不像?”

    向寒山再次起身,认真看向赫斯塔,“哎,别说,你这个头发还真有点天选之人的意思……”

    “你是怎么看出谁是主角的?”

    这个问题着实击中了向寒山的趣味,她甚至忍不住轻笑起来,“你真想知道?”

    “嗯。”

    “其实很好认,你只要把自己想象成创作者……”向寒山比起眼睛,两手缓缓浮升,“想象你作为一个造物主,会如何对待你心爱的角色……”

    片刻后,向寒山睁开眼睛,看向赫斯塔,“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赫斯塔还是摇了摇头。

    “嗐,那我直说了,我反正总结了三条标准。”

    向寒山伸出三根手指。

    “首先,她的遭遇往往和天气息息相关。比方说,她颓丧时天上会落雨,愤怒时海面会有风暴,要是碰上内心挣扎,那少不了一阵电闪雷鸣——总之她的一言一行都落在造物者眼中,天地间一切风雨雷电、一切光影……都时刻为她准备着。

    “其次,她的人生肯定逻辑特别清晰,因果极其明确。普通人不会这样的,因为大部分造物者都懒得在不重要的人物身上花费时间……只有一小部分人,你能在她们身上清晰地感受到她们经历过的重要时刻,因为,每一个这样的时刻,都会在她们身上留下痕迹——因为她们是造物主最钟爱的作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向寒山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用一种吟唱般的腔调轻声低语,“每一次,命运但凡从她那里拿走了些什么,事后必定会给予她百倍千倍的补偿——她得到的,永远会比她失去的要多……当然,当事人自己可能不会认同这个衡量,但旁观的读者和观众会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

    向寒山的描述暂告一段落,她意犹未尽地回味着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描述,这些始终氤氲在她心间的念头,今日终于被她组织成具体的语言说了出来。她忽然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在开口前先按下录音——只怕等到她重新回到桌前提笔的时候,写下的东西已不会再像刚才表达得那么自然。

    “你感觉怎么样?”她看向赫斯塔,“你有在身边发现过这样的人吗?”

    “嗯,”赫斯塔双目微垂,“怎么说呢……”

    “我相信你肯定也见过,”向寒山望着前方,“这种人生当然很好啦,瑰丽,激荡……多半也是无悔的,但代价也沉重。”

    “你是说她们仍然失去了一些东西?”

    “不,我是说,她们几乎失去了所有东西,”向寒山轻声道,“因为所有的主角都是造物者用以表达自身的提线木偶……唯有配角,拥有自由。”

第一百章 孤独

    “任何一个故事的角色,倘若在故事结束时她能被作者全然忘记,那她就获得了全部的自由——走在故事边缘的人不必承担长久的凝视,她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等到任务结束的时候就可以彻底离开舞台,此后销声匿迹……”

    正此时,草坪另一头,二三十个年轻学生被体育老师召集到一块儿,开始列队并散开做热身运动。

    向寒山站起身,拎起自己的巨大行囊,与赫斯塔一同朝草坪边缘走去。

    寒山背着包走在前面,领先赫斯塔大约一个身位,她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的感悟,赫斯塔听得出神,这略显幻梦的话题由她细细道来,听起来反而像是某种略显陌生的世俗智慧。

    两人的脚步都渐渐慢了下来,她们行至一处无人的长亭,亭廊两侧的落叶堆积在地上,沾染着昨夜的新雨气息。

    向寒山在廊边坐了下来,“……等到聚光灯从她身上移开,属于她的人生才真正开始。那时候,她终于可以免除被凝视的危险,从所有莫名的责任里解脱——过去那一段作为剧情人物的既定命运已经走完了,所有未知的将来都是属于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

    “想想看,”向寒山笑着道,“这不令人激动吗?”

    赫斯塔望向眼前人。

    “你说的这个‘未知’,这个……‘将来’,它在现在,在此刻是不属于你的吗?”

    “现在当然不属于,”向寒山答道,“我一个NPC,现在还有一堆要履行的职责——”

    “谁给你的职责呢。”

    “造物主啊,我前面都讲过了,”向寒山回过头,“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游戏、或者小说文本——”

    “可这只是你的假设,”赫斯塔轻声道,“你没法证明它是真的——”

    “确实,不过你也没法证明它是假的,”向寒山笑得更开心了,“而且这样的假设不好玩吗?为什么非要计较它是不是真的呢?”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你说你想要自由。但听起来,你又像是专门给自己造了个观念的囚笼,以此解释为什么此刻无法自由。”

    “不要这么严肃嘛……”向寒山踢起脚下的树叶,“如果你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们也可以聊点别的。”

    “我感兴趣啊,不久前我还和我的朋友讨论过类似的问题,”赫斯塔回想着,“差不多是今年夏天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事,”向寒山突然一拍脑门,再次抓起了自己的巨大背包,“我先撤了——啊,你放心,提纲我会尽快交给林骄的。我们这周四晚上有集会,我估计她会在那个时候邀请你。”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那我等你们消息。”

    两人朝彼此挥了挥手,赫斯塔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向寒山远去的背影。

    刚才的谈话,结束得实在有些仓促。

    ……

    周三下午,赫斯塔如约坐进了俞雪琨的咨询室。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赫斯塔轻声将昨天了解到的新消息大致说了一遍,“林骄已经约了我周四晚上去文汇楼,我猜她可能会顺便提顾问的事,但不管怎么样,到时候我都会拒绝的。”

    俞雪琨十分欣慰,“这样最好。”

    “她们怎么能请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水银针来做顾问?这在十四区是允许的吗?”

    “凡事都有例外嘛,”俞雪琨笑着道,“你看法恩现在不就卸任了?”

    “她们到现在都没告诉我那到底是个什么社团……你了解吗?”

    俞雪琨摇了摇头,很快笑道,“不过如果你接下来一直跟着她们在一块儿活动,我应该也能很快收到关于她们的材料。”

    “……听起来对她们不太好。”

    “如果你实在感兴趣,其实可以先拖着不给她们答复,等到十一月底你观察期满,再接受她们的邀请就是了。”

    “十一月底……”赫斯塔怔了怔,“不应该是九月底吗?你之前说过观察期从我进入橘镇的时候开始算——”

    “上面的人有自己的想法,”俞雪琨摊手,“我也没有办法。”

    赫斯塔扶住了额头。

    “住在那个家里真的那么痛苦吗?”俞雪琨有些好奇地望着她,“我问过学校那边的住家挑选标准,她们都是在一堆‘六好家庭’里仔细遴选——”

    “快别提‘六好家庭’了,”赫斯塔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我现在每天回家都像是赶着上刑……”

    “你可以继续在学校自习,等到快睡觉的时候再回——”

    “不我不能。”

    “为什么?”

    “有时候,我感觉雨晴好像希望我能待在那里,”赫斯塔的表情有些复杂,“她情况不太好……哦,尤加利最近怎么样了?她又开始不回我消息了。”

    俞雪琨翻动日历,“……她今天好像有两门考试吧,你再等等呢,也许今晚就回了。”

    “你这些消息都哪儿来的?”赫斯塔稍稍颦眉,“难道也有人在监视她的动向?”

    “没有,监视她干什么……”俞雪琨表情有些微妙,“这么说可能对你不太友好,不过……这些事,确实都是尤加利告诉我的。”

    “你们最近经常见面?”

    “她备考很忙的,哪有时间出门,”俞雪琨轻声道,“我们都是发消息说的。”

    “……所以她回了你的消息,”赫斯塔低声喃喃,“她只是……没有回我的。”

    俞雪琨点了点头。

    赫斯塔慢慢地靠在沙发上,表情从最初的疑惑不解渐渐滑向沮丧。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赫斯塔低声开口,“……我一定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俞雪琨答道。

    赫斯塔抬起头,“那为什么……”

    “这都是她自己要处理的课题,虽然也和你有关,但归根结底关系不大——”

    “我不明白……”

    “如果你能明白那天在市政厅她为什么哭,”俞雪琨斟酌着措辞,“……那你应该也就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害怕见你。”

第一百零一章 朋友

    赫斯塔没有说话,她瘫坐在沙发上,左手撑着脸颊,静静地看着地毯一角的花纹。

    “这种时刻,确实会让人难受,”俞雪琨轻声道,“但也很难说,还有什么更好的解法。”

    “我没什么好难受的,”赫斯塔摇了摇头,她闭着眼睛,几根手指按住了眼皮,“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我以前从没想过……”

    俞雪琨等了一会儿,见赫斯塔始终没有说下文,她低声问道,“没想过什么?”

    “没想过……原来要和一个人成为朋友,会是这么……”赫斯塔的声音变得很轻,“这么复杂……和让人心碎的事。”

    “你觉得,”俞雪琨望着她,“人会怎么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呢?”

    赫斯塔皱起眉头。

    她重新调整坐姿,两肘俯撑着膝盖,而后缓慢地摊开了左手的五指。

    “给予,接受,告诉秘密,问问题,一起吃饭,”赫斯塔一根根合上手指,直到左手握成拳头,“……有人和我说过,这是友谊的五个证明。”

    “是你的朋友?”俞雪琨问道。

    赫斯塔点了点头。

    俞雪琨嘴角微降,目光变得有些伤感。

    “但我们其实连这五个证明也没有完全达到,”赫斯塔抬起头,声音平静,“因为我们俩,都对对方隐藏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她仍然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

    离开俞雪琨的咨询室,赫斯塔仍有些低迷。

    俞雪琨说她曾读到一个研究,由社交拒斥引起的痛苦与人们肉身的疼痛作用在同一脑区,因此对真正经历拒斥的人来说,她们所感知的痛苦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这种痛苦甚至能具体到就像被人实实在在地打了一拳……因此,她不必急于否定此刻的沮丧,须知,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刻。

    回想着刚才的谈话,赫斯塔独自穿过街巷,慢慢地往住家走。

    在靠近小区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周遭的一切让她骤然想起上一次和丁雨晴一道出门,她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目送对方远去,看着丁雨晴消失在转角。

    赫斯塔忽然感到荒诞——她那样强烈地想要介入尤加利的生活,但造成的结果是尤加利一直在逃;丁雨晴倒是希望她能时常在家里出现,可她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待在那个家里还能做些什么……

    赫斯塔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日光从正在落叶的行道树间洒落,她又一次感到疲惫。

    在来到橘镇后,这种疲惫常常涌上心头,这情绪令赫斯塔感到陌生,又沉重得叫人耗竭。她真希望此刻黎各和图兰就在身边,她们一定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理。

    赫斯塔反复查看邮箱,但昨夜发出去的信还没有得到回复。

    下午四点,一群小孩从她眼前经过,赫斯塔感到聒噪,便起身离开,朝小区边上的小公园走去。

    这个点,公园里活动的老年人很多,她们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空地上活动,偶尔有骑着新车的孩子从她身边经过。赫斯塔看着那些带着辅佐轮的小小自行车,忽然觉得也可以给十一准备一个。

    忽然,一颗棋子滚落到她的脚边。

    赫斯塔俯身拾起,发现是通用象棋里的后。

    “不好意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响起,“风太大,把棋子刮掉了……”赫斯塔回过头,一眼认出了不远处坐在石桌边的中年人——那正是她曾有过两面之缘的陈老师。

    “啊……”陈老师一怔,“简?”

    赫斯塔也有些诧异,她握着后快步跑到陈老师身旁,将棋子递了过去。

    “谢谢。”陈老师笑着将棋子放进包里。

    坐在陈老师对面的中年人嗔道,“跟你说多少次了,这对多余的王和后以后就放在家里不要带出来了,人家是怕你丢了棋子额外送你两个,你这样天天带在身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反而把它们丢了。”

    “没事。”陈老师答道,“不把这两颗棋放进棋盒,里面就多两个空位,我看着不舒服。”

    “哎,你真是……”

    赫斯塔看向此人,这个坐在对面的女人与陈老师年纪相仿,她手里掐着半支烟,视线低垂,落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上。

    赫斯塔的注意力也同样被棋局吸引——两人已走到中局,正是厮杀激烈的时候。

    “我可以看看吗?”赫斯塔指着棋盘。

    “你看,你看。”陈老师手里握着对手的黑象,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一边低声喃喃。

    片刻后,赫斯塔突然指向了棋盘的某个地方,“可以下这儿吗?”

    两个中年人同时抬头,目光严肃地看向赫斯塔。

    赫斯塔伸手挠了挠头发,然后左手撑着脸颊,顺势捂住了嘴。

    抽烟的女人看向陈老师,“……你确实可以考虑下那儿啊。”

    “哈,”陈老师头也不抬,“和你下棋不能保守,保守就无法争得一席之地。”

    “什么保守……”女人笑道,“不作为明明也是一种伟大策略。”

    赫斯塔安静地看着两人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她能看懂的棋路不多,但在双方几次毫无征兆的疯狂追咬之后,她还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些先前的布局机锋。

    天色渐暗,对弈已进入残局,赫斯塔余光里看见远处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路上东张西望地寻着什么,直到她们看见了这边的陈老师,便立刻停下了四面张望的视线,径直朝这边走来。

    “好了,我求和。”陈老师轻声道,“今天没时间了。”

    “那就算我嬴,”女人低声道,“你这局输定了。”

    赫斯塔看着棋盘,此刻场上陈老师所执的白棋只剩下一个后在g8,三个小兵分别在a7,b6和c6处护卫着a5的王,而黑棋还剩下一个g5后,e1马和b8象,黑王稳坐a8。

    单从子力优势上看,黑方确实优势占尽。

    陈老师抬起头,“……你确定?”

    “不然呢?”

    “好,”陈老师轻舒一口气,眉心微颦,“那就再看看……”

第一百零二章 雕像

    那几个来找陈老师的学生也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们谁都没有作声,只是耐心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向棋盘。

    赫斯塔凝视棋局,她能看出黑后将军,正在攻击白王……不论如何,下一招陈老师得撤一手。

    不过王往哪儿撤呢……a6?

    赫斯塔看向陈老师的手指。

    片刻后,陈老师的手落在白王上,似乎就要捻子。

    持烟的女人不动声色,但却屏住了呼吸。

    “我是看不出来我哪儿就输了……”陈老师低声道,正此时,她原本提着白王的手忽然松开,转而抓起了白后,将其从g8移至g5,挡在了黑后与白王之间——而白后自身也完全暴露在黑后的进攻之下。

    赫斯塔怔了片刻。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凭空牺牲一个后?

    持烟的女人面无情地将陈老师送上门的白后扣下,她的呼吸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只是先前暗含期待的目光又重新冷了下来。

    直到这时,陈老师才将白王移至a6。

    “你想等我王走a6,你再用后e2长捉?”陈老师低声道,“……可我也没那么傻。”

    女人掐灭了手里的烟,沉眸看着棋局——接下来,只要陈将她的b6白兵推向b7,游戏就结束了。

    “看看这些兵卒吧,”陈老师接着道,“看看这些在开局和中局里总是被牺牲的小兵,在残局里她们是如此强劲,甚至不必升变,就可以直接将杀对手的王——”

    “你今天话有点多,”女人将黑象推向a7,“还没结束呢。”

    陈老师再次将手探向b6兵——赫斯塔发现抽烟的女士呼吸又屏住了,仿佛在期待什么。

    但旋即,陈老师的指尖又弃b6于不顾,转而握住了c6,将c6兵推向c7。

    赫斯塔的目光忽地明亮起来,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棋盘上的胜负忽然分明起来:

    无论黑象接下来吃不吃b6,c7兵的升变都势不可挡——

    将杀。

    尽管赫斯塔还没怎么看懂两个人刚才的思路,但这眼前的情势着实令她震动:在最后的厮杀里,黑方有后有象却无法防御,而白王则带着仅剩的两个兵卒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好了,”陈老师敲了敲棋盘,“这下我真的要走了。”

    女人站起身,再次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后,她随手将一片绿边白底的塑制筹码丢去了陈老师身旁。

    “你应该在我求和的时候就退一步。”陈老师笑吟吟地把筹码摸进了口袋,“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从不虚张声势的。”吸烟的女人独自离开,几个学生在旁边帮陈老师开始收拾棋盒,赫斯塔本想去搭把手,但看她们娴熟的动作,又忍住了。

    “很喜欢下棋吗?”陈老师忽然问。

    “刚入门。”

    “下周通用象棋社招新,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过去看看。”

    “好。”

    陈老师提起自己已经填装好的棋盒,她轻声对身旁的几个学生道谢,而后扶着石桌缓缓站了起来。

    一个女生从侧面扶握着陈的手臂,正要走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赫斯塔道,“你这两天要是有时间也可以直接来我们社团一起玩,我们的活动室就在陈老师办公室旁边。”

    赫斯塔再次点头,在问清了陈老师的办公室之后,她站在原地目送几人一同远去。回程路上,赫斯塔想着方才的种种,心里忽地有些感慨——当初要是早点打听陈老师办公室在哪儿就好了,但偏偏……

    手机忽地震动了一下。

    赫斯塔取出查看,发现是林骄的消息,信中约定明天晚上八点十分,文汇楼二楼不见不散。

    ……

    这一晚,尤加利还是没有回消息。

    赫斯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棋谱摆弄棋子,倒也并不难捱。只是入夜快十点的时候,她听见门外传来钥匙插锁的声音,赫斯塔原以为回来的会是时平川,却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丁雨晴。

    赫斯塔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确实,是十点。

    两人目光交汇,丁雨晴笑了笑,“你是在下棋?”

    “嗯,”赫斯塔看着她,“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在家。”

    “同学过生日。”丁雨晴没有解释更多,她打了个呵欠,快步回了房间。

    随着一声轻微的门响,她消失在赫斯塔的视线中。

    ……

    次日,赫斯塔如约等候在文汇楼二楼,来接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向寒山。

    “她们呢?”赫斯塔问。

    “都先过去了。”向寒山答道,“我来带你过去。”

    两人从文汇楼的侧门离开,沿着一个赫斯塔从未走过的方向一路行进。周围人迹越来越少,两侧的路灯也不似主校区那般明亮,随秋风摇晃的松柏在地上投下可疑的影阴,一切阴森可怖。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赫斯塔问。

    向寒山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是不是怕了……放心,不会吃了你。”

    “再往前就出校门了。”赫斯塔眨了眨眼睛,“你们的活动场地在外面?”

    “不会出学校的,”向寒山答道,“我们的活动室在文学院老楼,现在除了白天还有几门课会排在那边的教室,别的时间都没什么人会过去。”

    经过一个转角,赫斯塔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她的左手边,一段沿路而建的围墙直角处,一个熟悉的青绿色半身铜像伫立在那里。

    尽管灯光晦暗,但赫斯塔还是一眼认出了铜像人物——艾娃。

    铜像要比本人看起来还要严肃,眼前的“艾娃”眉头带着深深的川字纹,而事实上她只会在不快的时候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的向寒山这才发现身后人没有跟上来,她小跑着回到赫斯塔身旁,“在看什么?”

    “……雕像。”赫斯塔答道,“我之前在文汇楼九层就看到过她的画像,没想到这里还有一处——”

    “啊,这个……都是老莫利搞的。”向寒山轻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她是艾娃的忠实拥趸。”

第一百零三章 执旗手

    赫斯塔这时才注意到铜像下方的石板上只写着艾娃的出生年份,破折号的另一端还空着。

    “看来这个铜像立在这里,已经——”

    “你让一下!”随着向寒山的一声提示,赫斯塔本能地向一旁退了一步,她回过身,刚好看到向寒山抓起了一把路边的碎石,朝着艾娃的方向丢了过去。

    碎石迎面落在铜像的正脸,发出一连串激越的清响。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倍感错愕,连声音都瞬间高了起来。

    向寒山不觉有异,反而伸出手,将另一半碎石递向赫斯塔。

    “来,这一把给你——”

    话音未落,赫斯塔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向寒山手里的碎石子便纷纷落下,砸落在地上。

    “哎哎——?”向寒山懵了片刻,“简?你做什么……”

    赫斯塔松开了手,她克制着心中的不忿,“为什么要朝雕像扔石头?”

    向寒山没有立刻回答,片刻的沉默后,她稍稍歪头,“我记得你是从第三区来的……你很喜欢艾娃?”

    “……不熟。”

    “我知道这个人在第三区有很多追随者,”向寒山轻声道,“……你也是其中一个?”

    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睛,“都说了不熟——”

    向寒山朝着赫斯塔迈了一步,更加好奇地望着赫斯塔的表情,“那你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

    “是吗。”向寒山将信将疑地眨了眨眼睛,“可你刚才——”

    “你不应该趁着四下无人公然破坏公共设施,”赫斯塔沉声道,“它们都来自十四区公民的税收——”

    “这个铜像不是,”向寒山认真道,“它是老莫利的私人捐赠。”

    向寒山朝着赫斯塔勾勾手指,带着她绕到铜像后边。寒山随手掏出一只小手电,对准铜像底座的一处铜牌。

    铜牌上面写着捐赠详情,在捐赠人那一行赫然印刻着莫利的亲笔签名。

    “这个铜像本来被她放在了文汇楼边上,是我们向教育局连续写了二十六周的投诉信之后才迁到这里的,”向寒山收起手电,“要说破坏,我们也是在破坏老东西的私产,算不到纳税公民头上。”

    “你说‘我们’?是指你们社团吗?”

    “是啊。”向寒山再次点头,“也就是我们很久都没有纳新了,不然朝这座铜像丢石子肯定会是我们的入社仪式。”

    赫斯塔摇了摇头,重新快步启程,“……我们快走吧,别耽误了。”

    “你在第三区那么久,真的从来没听过艾娃的名字吗?”向寒山跟了上来,“我以为这个人在那边很有名,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了,尤其是去年——”

    “听过,不了解。”赫斯塔低声道,“这人干什么的?”

    “是第三区尼亚行省的一个政治官僚,退役水银针,去年冬天死的。”向寒山快步走在赫斯塔身后,“我记得她还是以国葬规格入的土——那么声势浩大的事情,你在第三区没印象吗?”“就算是国葬也不是每个城市都有活动,”赫斯塔望着前方,“而且她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讨厌?”

    “哈哈,道貌岸然的人我们都讨厌。”

    “什么呢?”

    “你知道艾娃·摩根奖吗?”

    “不知道。这又是干什么的。”

    “就是一个由她牵头的奖项,每年会固定选一批有前景的项目,接着艾娃的基金会就往里面投钱——去年的艾娃·摩根奖颁给了一支助产针,能大大降低15岁以下产妇的死亡率。”向寒山轻声道,“这件事之后,我们才真正认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

    “……什么真面目呢。”

    “一个真正的父权执旗手,在刚刚出现时,往往扮演着同盟者的形象。”向寒山轻声道,“更不要说她过去的那些丑闻……亏得还有一群她狂热追随者不断否认。”

    向寒山始终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她隐隐觉得刚才赫斯塔一定是生气了的……但这会儿赫斯塔的反应又很淡漠,好像确实对这些事情都漠不关心。

    “这人私生活挺离谱的,”过了一会儿,向寒山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她平时住的宅子里一个男丁都没有,从来只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到家里做女仆——”

    赫斯塔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

    “之前大家都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但谁也没有追究,直到后来有一对第三区的贫民夫妇状告艾娃引诱并逼迫她们的女儿从事权色交易,她在自己的别墅里经营风流窟的事情才首次败露——”

    “……还有这种事。”赫斯塔低声道,“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失败了么。毕竟普通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位高权重者呢,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但那对夫妇也没有善罢甘休,事后围绕着整个诉讼过程写过一本自白。你要是感兴趣我一会儿可以找给你看看,不过我们没有原版,只有南十四区语的译本——”

    “这种桃色新闻也能信吗,这两个人甚至都没有胜诉,”赫斯塔看向身边人,“而且这对夫妇的女儿呢,她有没有在自传里亲自控诉?”

    “直到这对夫妇的自白出版,两个人的女儿还在艾娃手里呢,这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更何况她后来的斑斑劣迹——”

    “你们的活动室是在那里吗?”赫斯塔突然打断了向寒山的话,她指着不远处一座十分老旧的三层教学楼,“二楼那个亮灯的房间?”

    “啊,对,就是这儿!”

    “你们楼的卫生间在哪儿。”

    “走廊两头。”

    “好,你先上去吧,我去洗把脸。”

    “……我跟你一起呗,正好我上个厕所。”

    赫斯塔没有拒绝。

    在反复用冷水扑面之后,赫斯塔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用力颦眉、眨眼,不断调整表情,直到向寒山从一旁的隔间出来,“好了吗?”

    “好了。”赫斯塔回答。

    “期待你一会儿的分享,”向寒山走到水池前洗手,“你知道吗,今晚我们九个人全都到齐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高兴,想早点见到你。”

第一百零四章 末日预备

    文院的这栋老楼看起来着实上了年纪。这里的台阶不像文汇楼那边有着整齐统一的瓷面,它只是粗糙的灰石。倘若谁要这栋楼里扫地,首先得先在地面上洒一层水,才能避免扬尘。

    赫斯塔跟着向寒山往上走,这里的每层台阶上都嵌着两道钢筋,她的鞋底踩上去咯吱作响。

    此时她已经听见了一些笑声从楼上传来,随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所有的谈话声都停止了。

    一道门豁然打开,房间里的灯光映入走廊,林骄从门后走出。

    “你们终于来了。”

    ……

    在踏进这个小房间的一瞬,赫斯塔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大门合上,这里放着十把椅子,房间里共有十个女人。人群中并不只有像林骄、向寒山这样的大学生,至少坐在她右边的两人年纪应该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她们看起来略带疲色,脸上还留有没卸干净的残妆痕迹。而人群当中最聒噪、最活跃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和丁雨晴差不多大……甚至更小一些。

    她们穿着一样的外套,手里拿着不同的本子和笔,一些帆布包和书包随意地挂在椅背或放在地上。在她们身后,两排随墙而立的大书架放得满满当当,一个大约半米高的可折叠木梯撑开着放在墙角,看起来刚刚用过。

    尽管年龄不同,性情各异,但这里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几分令赫斯塔非常熟悉的明亮光彩——赫斯塔对这样的神情太熟悉了,来到十四区这么久,她第一次在旁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神采,那是一个人置身于她所信赖群体时特有的振奋和欢愉……譬如她与403的朋友,譬如艾娃和她公馆的后辈。

    在林骄的主持下,每一个人都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赫斯塔跟着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到最后记住的仍然不多。

    她走到靠窗的白板前,心平气和地开始板书。

    按照俞雪琨的建议,她抹除了所有易于锁定具体时间与地点的细节,只是泛泛地谈及了医疗兵在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区域作战的典型注意事项,再搭上一些简单的个案作为补充。过程中赫斯塔因为语言几次卡壳——她的通用语词库并不能完全覆盖所有的专业词汇,人群中的较为年长的那位女性用第三区语试探着开口,最终帮她找到了对应的表述。

    赫斯塔的分享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她原本留出了十分钟用作答疑,未曾想众人回应得异常踊跃,等到她一一解答完毕,时间很快超过了一个小时。

    等到房间里的气氛稍稍降温,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

    “大家还有别的问题吗?”她轻声问。

    在一小段的沉默之后,林骄笑道,“看来是没有了……你呢,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们吗?”

    赫斯塔放下了手中的油彩笔,回到自己的椅子边坐下。

    她沉眸想了一会儿,还是望向林骄。

    “你们这个社团,是干什么的?”

    所有人的脸上都同时露出了一点笑意,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林骄。

    “你今天既然来了,我们就做好了把这个答案告诉你的准备。”说着,林骄站起身,“你愿意跟我们下楼看看吗?”

    “……如果这是个风险很高的问题,就不用回答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可以,都看你。”

    房间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在大约三分钟的缄默之后,赫斯塔还是站起身,“……走吧。”

    ……赫斯塔跟着众人下楼。

    在一楼的楼梯口,一扇紧闭的铁门截断了通向地下的台阶。林骄取出钥匙,打开门锁。在她身后,几个社员同时为她开着手电。

    在见到那个真正的活动室之前,赫斯塔心头不时闪过一些奇怪的猜想:一些小众的禁忌文化陈列室,一些猎奇藏品的收容所,甚至是一个抛开所有伦理的动物实验场……

    然而等到她真的踏进了那里,她才发现事情似乎比她预想的要正常……正常得多。

    首先,这里只是一层普通的地下室。

    没有夸张的装饰,没有诡异的气味,入口的左手边是两台斜向摆放的划船机,紧接着是四个用途各异的龙门架,它们分别占住了地下室的两侧的空间。一些杠铃片与哑铃片被整齐地收纳在铁架上,旁边堆着一沓十分老旧的瑜伽厚垫。

    更远处的地方没有开灯,但借着此处的灯光,隐隐可见一些货架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

    林骄带着赫斯塔一路前进,她不断开灯,这个原本昏暗的地下室渐渐变得明亮起来。赫斯塔的目光匆匆瞥过那些货架——它们大部分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放着东西。有些大件凭外观就能认出是什么,譬如帐篷,但更多的则是已经打包好的完整纸箱。

    “这些是我们这周内会寄出的的快递,”林骄停在一个货架前,“拖了一个多礼拜了,总找不到合适的时候。”

    “这些都是什么?”

    “应急物资。”

    “要寄去哪里?”

    “寄到我们外面的仓库。”

    “……你们在囤什么物资?”

    “什么都囤。”林骄答道,“食品、通信、医疗、衣物、能源……还有书,一般是直接寄到仓库那边,我们再找时间亲自过去整理,但也有些东西需要先邮到我们这儿,然后再寄过去。”

    “都是野外求生的工具吗?”赫斯塔问。

    “对,不过也不止,”林骄顿了顿,“我们是按照末日生存的标准来准备的。”

    赫斯塔笑起来,“那就是也得囤一些武器了?”

    “对。”

    “你们都囤了什么武器?”赫斯塔平静地问道,“匕首?刀斧?弓弩——”

    “这些都有,”林骄回答,“不过大头还是子弹和枪。”

    一直沿着货架朝前缓步走的赫斯塔停下来了脚步,“……什么?”

    “大头是子弹和枪,”林骄又重复了一遍,“毕竟,真等到公共秩序完全崩溃的时候,你不太可能只靠冷兵器活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危机感

    在短暂的沉默后,赫斯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那样,继续朝前走。

    但林骄显然不打算就此停下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林骄望着她,“曾经的那个大断电时代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在未来,它随时都可能再次出现——”

    “如果,”赫斯塔骤然打断了林骄的话,她回过头,“明天有人来问我今晚都和你们在一块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还是看你。”林骄微笑着回答,“如果你愿意为我们有所保留,那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你打算如实讲述,那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信任……但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林骄顿时笑了起来,“我们也不干啊。”

    赫斯塔稍稍侧目,眼中显然带着怀疑。

    “我们所有人都考了北十四区的狩猎证——除了轶媞,”林骄笑着看了一眼她最年轻的同伴,又收回视线,重新望向赫斯塔,“所以我们可以合法持有部分类型的枪支,这是政府授予给我们的合法权利——”

    “神气什么!”人群中最年轻的小姑娘捶了林骄一下,“等明年我满十六了,我也一样可以!”

    林骄再次微笑,她走到赫斯塔对面,“……其实即便是在南十四区,也一样有射击俱乐部。只不过要成为会员必须得有熟人帮你写推荐信,要是没有门路,基本上进不去——”

    “还是说说大断电时代的事吧,”赫斯塔低声道,“你刚才说的末日生存,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对,考虑到上一次大断电时还没有出现螯合病这种骇人听闻的东西,我们到时候要遇到的情况只会比之前更加复杂。”

    “……你为什么会觉得‘大断电’会重来?”

    林骄极轻地耸了耸肩,顺势坐在了一处空茶几上,“这要解释起来就麻烦了……如果你没有一些前置知识的话。”

    “比如什么?”

    “你听过罗博格里耶在第一区设立的‘伊甸’吗?”

    “有过耳闻。”赫斯塔答道,“一个脱离管辖,由罗博格里耶及其团队全权控制的封闭社区。”

    “这人今年在第三区买了一艘船,然后又从北十四区买了一片地,一大批他的追随者从世界各地赶来,打算深入北十四区的雪原深处——这件事你多多少少应该听过,毕竟这两个月全世界基本都在讨论升明号上的怪案。”

    “嗯。”赫斯塔应道。

    “不过,”林骄双手抱怀,“你想过他们是干什么去的吗?”

    “你说‘第二伊甸’?”

    “……所以法恩才会和我们推荐你!”林骄重新站起身,“是啊,像罗博格里耶这种级别的富豪为什么要去极北苦寒之地给自己找罪受?即便要建立第二伊甸,难道不能再找一片气候宜人的郊野?”

    话说到这里,赫斯塔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过去她确实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罗博格里耶要把第二伊甸的选址放在北十四区的雪原,那里是真的地广人稀,且冬日里的气温动辄便能降到零下四十几度……除了极少数在那里生活的原住民,平时几乎看不到人烟。

    看不到人烟,也就意味着不太会出现螯合病或螯合物潮的风险——只要他们能够自行解决能源问题,不依赖外部供给。“这两件事很难说有什么因果关系。”赫斯塔低声道,“拿这个来论证末日是不是有点儿戏?”

    “确实,”林骄笑着眯起了眼睛,“只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印证罢了。”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赫斯塔问道,“第一区伊甸破灭的时候?”

    “和那个没关系。”一旁的向寒山忽然开口。

    赫斯塔转过头,“那是什么时候?”

    “……从我们第一次知道母城来历的时候。”

    “母城怎么了?”赫斯塔又问。

    向寒山带着些许不解,她仰头望着赫斯塔,“你从来没有过那种危机感吗?”

    “你指什么。”

    “十六座母城突然从地下升起,近两百年的大断电时代骤然结束,文明回归……到现在,我们已经围绕着十四座母城重新建立起十四片人类的群居地,但再之后呢?”向寒山眨了眨眼睛,“谁知道这些突然升起的母城,会不会在某一天又突然陷落?”

    “大部分母城的核心技术是不向宜居地流通的,甚至在母城与母城之间的流通也很严格。”林骄轻声道,“我母亲在母城内的某个机构工作过一段时间,她说,仅就现在各个大区政府对母城的了解情况来看,母城几乎还是一个黑箱。”

    “而且我们对大断电时代之前的事情也几乎一无所知,”向寒山接着开口,“我们既不知道灾难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庇护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代价是什么。”

    “会很快的……”人群中最年长的那人忽然开口,“一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

    ……

    深夜,赫斯塔独自回到住家。

    就像先前答应俞雪琨的那样,她拒绝了来自林骄等人的所有邀请——不仅包括那个顾问的位置,她甚至没有答应此后和她们一同活动。

    然而,这一晚的谈话仍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之中,那一段关于人类命运的恢弘假想后劲颇大,赫斯塔想这多半有夜晚的加成,或许明早醒来回想,她又会有不同的感受。

    临走前,她问了林骄两个问题,第一,所有的物资都有耗尽的一天,倘若大断电时代真的再次降临,你们打算怎么解决之后的生存问题。

    林骄的回答非常简短:没法解决。

    事实上,这个问题现在也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内,对她们而言,到时最重要的是怎么撑过灾后的前五年——任何一片人类住地,不论发生了怎样的灾难,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幸存者们一定会共同建立新秩序。

    她们眼下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在这一时期存活,并保证自己在多数时刻不被推至边缘。

第一百零六章 黑袋子

    至于第二个问题,林骄的回答则荒诞得如同儿戏。

    彼时赫斯塔与她们一同离开文院老楼,她问:“我也没有答应你们一定会加入……为什么一开始就和我说这么多。”

    林骄笑起来:“因为我们百分之两百地信赖法恩,所以她推荐过来的人,我们百分百信任。”

    法恩。

    赫斯塔再次回想起梅郡的那一晚。她对这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曾试探地问自己是不是优莱卡……虽然这多半是之前十一去传过消息的缘故。

    赫斯塔再次给俞雪琨去了条消息,询问她是否熟悉这个叫法恩的水银针。俞雪琨很快回复:“法恩下个月会来橘镇参加为期三周的培训,怎么了?”

    “有些事想问她。”

    “你需要她的联系方式吗?手机?邮箱?”

    “不需要,最好当面聊。”赫斯塔飞快地单手打字,“我要问问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怎么上来就坑我。”

    想了一会儿,赫斯塔还是把后半句给删了。

    不多时,俞雪琨再次回复:“行,等她来了我通知你。”

    ……

    周五如期而至。

    原本这天晚上赫斯塔应当去找那位卡嘉夫人占卜,然而中午的时候,咖啡馆托雨晴转告了一条消息:今晚卡嘉夫人依旧不在,恐怕要等到周日的晚上才能回来。

    赫斯塔当场改签了去松雪原的车票,把时间从周六上午提前到今晚。如此一来,她今晚去见司雷,明天中午回来,明天下午去十一那儿坐坐……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周六。

    在和司雷重新沟通之后,赫斯塔给丁雨晴去了条消息,邀请她明天下午和自己一块儿去希望中心看看——如果她感兴趣的话。

    消息发出后,赫斯塔等了一会儿。

    她的视线始终注视着手机屏幕,然而这条给雨晴的消息也像给尤加利的一样。发出后便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消息。

    尽管她明白这是世上没有人会时时刻刻看手机,但这一刻的某种直觉告诉她,丁雨晴应该也看见了她的询问,只是没有回复

    ……不过没有回复,也是一种回复。

    放下手机,赫斯塔在座位上趴着睡了一会儿。

    这个中午,她没有去吃午饭,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没有胃口,也不觉饥饿。一种持续的倦怠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她,仿佛有一片阴云如影随形,始终悬浮在她的头顶。

    一点一刻,她被一阵篮球的弹射声吵醒。几个来上课的男生看起来刚从操场回来,他们穿着与这个季节不相称的单薄球衣,兴奋地谈笑着,其中一人不断将篮球拍击在阶梯教室的瓷砖上,几个坐在他们正前方的女生带着厌恶回头,但目光攻击显然没什么效果。

    不一会儿,几个女生开始用更大的声音整理书包和笔记本,她们几乎是把这些东西一本本砸在桌面上,然后收进书包里。

    教室里更吵了。

    赫斯塔有些恍惚地坐在原地,仿佛一个神游世外的高人,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被她屏蔽在脑外……忽然,她的背直了起来,目光也重新变得清明。赫斯塔终于意识到这种熟悉的疲惫感源于何处——在停止服药之后,她的月经开始渐渐恢复了正常。

    图兰和橘镇的医生都提醒过她,月经会是一个很重要的身体指标,通常会在停药后1到3个月内重新回来。如果停药超过半年月经仍不规律,就需要进行进一步的体检。

    事实上,她在上个月和上上个月也有短暂的“经期”,但那几乎不能算是月经,只是白带变成了褐色,留下了一些浅薄的血迹。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一点二十了,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

    她心算了一会儿自己的速度和教室到附近小超市的距离,在意识到时间颇为充裕之后,赫斯塔很快从座位上起身,大步朝着超市去了。然而在超市转了一圈,她才意识到问题的真正所在——货架上放着型号各异的卫生巾,并没有她熟悉的棉条。

    刚开始和结束的那几天用什么倒是好选,但中间的几天该用多大尺寸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赫斯塔索性在每一款日用与夜用型的尺码里各取了一包,抱去柜台前结账。

    此时的柜台前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看了赫斯塔一眼,“没有黑袋子了,给你用普通袋子装行吗。”

    “……什么?”

    “普通袋子。”女人抓下一个透明塑料袋,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要不要?”

    “要的,我要袋子。”赫斯塔立刻答道,毕竟这么多卫生巾,直接抱在怀里着实不方便,“谢谢。”

    她用饭卡付了账,而后迅速提着这袋卫生巾往教室跑。

    一点二十九,赫斯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教室已经坐满了人,任课老师也已经站上了讲台。他打开电脑,开始慢悠悠地翻看起自己的课件。

    这节周五下午一点半的大课不仅跨年级,而且跨学院。阶梯教室里大约容纳了将近两百人。经过上周的观察,赫斯塔发现这里大约有一半的人是来自习的,剩下的人里,有一半在睡觉、闲聊、课桌下面玩游戏……真正听讲的并不多,基本都集中在前两排。

    赫斯塔的座位在左侧区域第五排边缘靠过道的位置,事实上,这里才是观看投影视角最佳的地方。落座后,她将塑料袋挂在了桌边的置物钩上,而后翻开笔记本。

    “同学。”坐在赫斯塔身旁的女生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臂,“你的……你的东西,要不要往里面放放?”

    说着,女生指了指两人中间的空地。

    “不用。”赫斯塔摇了摇头,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提议,两人之间的空余空间并不大,要把这一大包的卫生巾放地上,她们俩基本都得把脚往两侧挪开。

    “我可以再坐过来一点儿。”女生又往里挪了挪,“你把东西放进来吧。”

    赫斯塔正想问原因,上课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教室里的闲聊声慢慢止息,讲台上的老师抬起头,他轻咳一声,“……上课。”

第一百零七章 驱逐

    台上人盯着屏幕照本宣科,台下的学生也默契地低下头,师生之间连多看彼此一眼也觉多余。开讲五分钟,有人已经打起了瞌睡,赫斯塔庆幸自己中午没吃东西,这会儿倒是完全不困。

    依靠着投影上的通用语课件,她勉强跟上了老师的进度。这两节课的内容似乎是结合历史细节,对某些文学作品进行解读——然而无论是其中的历史细节还是文学作品本身,都令赫斯塔感到陌生,她机械地梳理着投影上的文字逻辑,听得意兴阑珊。

    比起此刻台上人毫无起伏的干枯嗓音,斜后方时不时出现的几阵笑声反而更吸引她的注意。那应该是几个坐在同一排的男生,他们似乎正凑在一起讲笑话。好几次,

    如此反复多次,台上的老教师也有些不满地抬起了头。他的眼镜滑在鼻梁上,一种厌倦又带着憎恶的目光未曾经过镜片,就直接扫向台下众人。

    “安静。”男人说。

    整个教室都把目光转向了那几个一直在笑的男生,他们把头埋下桌,勉强忍住了笑,只是肩膀颤动得更厉害了。

    老教师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那么我们刚才说到——”

    只听得底下有谁说了句模模糊糊的俏皮话,方才的几个男生骤然发出哄笑,他们的脸憋得通红,手撑着额头,显然忍得非常辛苦。

    老教师脸上露出愠色,视线紧紧盯着那几个破坏课堂纪律的学生。他顺着过道往上走了几步,停在了赫斯塔身旁。

    老师冷声道,“你们哪个学院的?叫什么?”

    几个男生不再开腔,尽管他们脸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去,但各自都收敛了表情。

    “刚才不是还笑得很大声吗?现在不笑了?”老教师看起来更气愤了,他指着其中一个男生,“你,站起来!”

    男生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你们都在笑什么?”

    男生略带歉意地撇了撇嘴角,“老师对不起……”

    “我问你们在笑什么。”老教师愤怒地盯着他,“刚才最后一句话,谁说的,说的什么——”

    这个问题刚一抛出,余下的几个男生又难以抑制地趴在桌上耸动起来,仿佛有谁点了他们身上的笑穴,一下手,便令他们不受控制地抽搐。

    “还笑!安静!”老教师气得拍起了桌子,“你们眼里还有老师吗!到底在笑什么?”

    站起来的那个男生深吸一口气,他勉强止了笑意,而后指了指老师身后,“对不起老师,真不是故意的……我们就是看到……那个……”

    老教师这时才后知后觉地顺着男生的指向回过头,就在他手边,赫斯塔的那一大包卫生巾,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长桌边上的置物钩上。

    “……一次用那么多,这不得血崩?”

    男生话音刚落,整个教室都爆发出惊人的笑声,有些坐在角落里的学生还有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纷纷起身垫脚,往赫斯塔的方向看去。

    直到此时,置身于风暴中心的赫斯塔终于觉察到些许不对劲——

    这情景,怎么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都安静!都安静!!不要笑了!!”老教师声嘶力竭地呵斥着,“好笑吗?!谁是这几个人的同学,有干部在吗?下课以后把这几个人的名字记下来给我!”

    教室里的笑浪终于平息了一些。

    “还有你——”随着老教师转过身,一只手指猝不及防地指到赫斯塔的鼻前。

    “赶紧把自己的私人用品收起来!”

    教室后排再次传来哄笑——坐在那边的同学似乎此刻才真正听懂了前面发生了什么。

    老教师重新走回讲台,他两手撑着桌子的边沿,冷声道:“谁再扰乱课堂秩序,平时分扣光!”

    整个课堂顿时鸦雀无声。

    老教师深深呼吸,他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子,重新收拾情绪,正当他打算继续讲下去的时候,台下一只大手缓缓举起——赫斯塔正不解地望着他。

    “还有什么问题?”老教师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她。

    “为什么,我,不能,把东西,挂这儿。”

    赫斯塔的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为了帮助旁人理解她的意思,她的大部分实意词都搭配着对应的动作,这令她的语言、连同整个人的气质都带有一种舞台剧演员般的荒诞与不真实。

    老教师的怒气值又一次往上冲,他分明感到了某种不言自明的挑衅。

    “……它挡到路了,”老教师压着火气,“而且也影响了别的同学。”

    赫斯塔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但比起言语上的解释,她的手势已经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顺着赫斯塔的手,众人看向第七排靠过道位置的那人——坐在那儿的男生,在长桌边的置物钩上挂着自己的大书包和篮球。

    蓝色的粗绳网兜有点儿长,里头的篮球被鼓鼓囊囊的书包顶在外头,几乎快要占了过道二分之一的位置。

    老教师面色铁青,他扶了扶眼镜,“……你叫什么名字。”

    “简·赫斯塔。”

    “好。”他拿笔记下了这个名字,整个教室安静极了,几乎可以听见他执笔时愤怒的书写声。

    等放下笔,他目光阴鸷地瞪着赫斯塔:“出去。”

    一时间,赫斯塔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请你。滚出。我的。课堂。”老教师颇为夸张地做着手势,“听不懂吗?”

    没有人再笑了,所有同学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整个教室里似乎只有赫斯塔一个人还有些懵懂,甚至茫然——她丝毫没有感知到自己的任何过错,但以她朴素的生活常识,一个老师把学生逐出课堂……怎么看都应该是件比较严重的事。

    正当她要继续发问,教室另一角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凭什么要她走?她做错什么了?”

    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陌生女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

    “而且,那几个扰乱课堂秩序的人不用走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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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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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