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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八章 解释

    楼上的调音师已经收拾好东西下楼,她匆匆往丁贵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琴调好了,你们谁去验收?”

    “感谢,”赫斯塔答道,“您自己出去吧,我就不送您了。”

    调音师干笑了两声,“不用送,不用送。”

    玄关的门快速开启,又被人迅速合上。

    丁贵生诧异地瞪着赫斯塔的眼睛,她的脸孔看起来并不狰狞,至少丁贵生读不出什么愤怒或不满,但她的手却如此强而有力地控制着一切。

    他怔怔地被按在座位上,仿佛这具被赫斯塔单手钳制的身体属于另一个人,而真正的自己则从一个第三人的位置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多么荒唐,他竟然在自家里的客厅里被一个外人教训了!

    被一个年轻人,一个缺了胳膊的年轻女人……按得动弹不得!

    “你……你放——开——”

    “雨晴,”赫斯塔往地面看了一眼,“叫救护车。”

    丁雨晴茫然地抬头,“……什么?”

    “快叫救护车。”

    ……

    综合医院。

    病房里,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徐如饴与丁嘉礼坐在丁贵生的床边。赫斯塔站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倚窗向外瞧,直到看见丁雨晴抱着一个食品纸袋快步穿过马路,她立刻转身下楼,赶去一楼的电梯口接人。

    两人一语不发地上了楼,丁雨晴把怀中纸袋递到母亲跟前,“妈,吃一点?”

    徐如饴轻叹一声,摇摇头,将身体转向了另一侧。

    “你今天过分了啊小晴。”丁嘉礼道,“怎么吵也不该闹成这样啊,爸都这个年纪了,遇到问题哄哄他就好了么,你跟他较什么真呢?”

    丁雨晴没有说话,她余光始终看着母亲。徐如饴沉默地抽了两张纸巾,低头按了按眼眶。

    丁嘉礼笑了一声,“爸是不是又把家给砸了。”

    “嗯。”

    “他动手了?”徐如饴回过身,“你伤到哪里没有?”

    “没有。”丁雨晴低声回答,“躲过去了。”

    丁嘉礼摇了摇头,“你就是欠收拾,我说真的,也就是咱爸现在打不动你了,你有时候就跟苗苗一个样,不揍一顿是不知道乖的。”

    丁雨晴皱起眉头,望着丁嘉礼。

    “还瞪我?你过来。”丁嘉礼朝丁雨晴招招手,示意她靠近。

    丁雨晴抱着纸袋走了过去,丁嘉礼顺势接过袋子,翻看起来。

    在纸袋里反复拨弄了几遍之后,丁嘉礼取出一个农夫汉堡,“……怎么全是吃的,你没买喝的吗?”

    丁雨晴看了眼桌面上的几瓶大容量矿泉水,“我看这里还有——”

    “就水吃能有什么滋味啊,你怎么着也得打几杯可乐上来吧。”丁嘉礼拿出手机,“我出去一下。”

    丁嘉礼走后,丁雨晴走到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不用担心,医生说了没什么事,”徐如饴轻声开口,“但这次没事不一定下次没事……你们到底吵什么了,让你爸生这么大气?”

    “……钢琴。”丁雨晴低声道。

    徐如饴的脸微妙地拉长了,她的呼吸停了一小会儿,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叹息,她的喉咙不停地上下颤动,最终几乎是带着一点颤音开口:“……又提钢琴的事做什么呢?现在提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家里现在乱成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

    “你们在聊钢琴吗?”一旁赫斯塔补捉到关键词,“钢琴调音的事情是我做主的,我昨晚约的人,雨晴不知道。”

    “不是,”丁雨晴固执地开口,“就是我让简去约的。我、我……我早就想——”

    徐如饴没有理会女儿的申辩,她转过身来,示意赫斯塔在自己身边坐下。

    “简,在我们家,最好不要聊这个话题。”

    “为什么?”

    “结果你都看到了,”徐如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还需要我来讲吗?”

    “聊了这个话题,丁伯父就会砸东西,会发疯。”

    徐如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仍以先前的苦笑望着她。

    “但为什么呢?”赫斯塔问。

    “没有为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就当……这是我们家的一个家规吧。”

    “我不是问为什么会有这条家规,”赫斯塔看了丁贵生一眼,“丁伯父讨厌什么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你们为什么——”

    “简。”徐如饴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家就是这样的,你丁伯父已经这个年纪了,他改不过来了……你也让让他,好吗?”

    赫斯塔望着丁贵生,一时间心潮起伏——倘若她也能凭个人好恶强行迫使旁人遵照自己的规则,那从她踏上十四区这片土地到现在,至少有十几号人是该死的。

    但她不能。

    “家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地方,”徐如饴低声道,“虽然有时候——”

    赫斯塔突然站了起来,她身下的椅子因为她动作的迅即而侧翻。徐如饴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头。

    “您这是做什么。”赫斯塔俯身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扶了起来,“您觉得我也会对您动手吗?”

    徐如饴有些尴尬地恢复了坐姿,嘴巴一张一合,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赫斯塔心情复杂地吸了口气。

    “我向您道歉,”赫斯塔低声道,“为我自作主张的行为引起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到头来,给您添了更多的麻烦。等丁伯父醒了,我也会和他解释清楚。”

    “……不要再解释了。”徐如饴有些崩溃地扶住脸,“就到这里吧,就停在这里吧,是小晴不懂事没有立刻阻止你——”

    “您回家看看吧,看看那把儿童椅被摔成了什么样,”赫斯塔低声道,“……雨晴今天没有受伤,纯粹是因为她反应快。”

    丁雨晴木然地抱着怀里的纸袋,食物的热量透过包装盒传到她的手上,她听着面前两人的对话,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父亲的脸。

    丁贵生还没有醒,这张不久前还凶神恶煞的脸这会儿看起来又那么人畜无害,还透着几分苍老……丁雨晴突然发现,原来爸爸睡着时的样子,比醒着的时候更像一个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选择

    午后,赫斯塔和丁雨晴坐在停车场边的石礅上。赫斯塔就着一小瓶新买的矿泉水吃着鸡肉卷,一旁丁雨晴仍抱着纸袋,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一会儿我先送你去儿童医院。”赫斯塔轻声道,“你没事吧?”

    丁雨晴从沉思中醒来,侧目看向身旁人,“……你下午还要去别的地方?”

    “嗯,我要去看十一,在希望中心那边……上周带你去过的。可能会在那边待两个小时吧,然后我会回来找你们,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

    赫斯塔把吃完剩下的包装纸团了起来,几次瞄准后,她完美地将纸团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不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苗苗希望我待在医院了。”赫斯塔单手撑在身前,“我服了,她说得真挺准的——昨天我要是不回家,就不会有这档子事。”

    丁雨晴漠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点笑意,她低声道:“你现在信了吧,我姐姐专门打电话过来提醒,你就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但今天的事,说到底和你没什么关系……”

    “还是有的吧。”赫斯塔转过头,“徐女士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爸爸手上?”

    “……没有。”

    “真的吗,你确定?”赫斯塔回头往高处看了一眼,“我感觉——”

    “可能你觉得我爸爸是个烂人,又懒,又凶,没什么文化还喜欢教训人……嗯,他就是个烂人,但他既不在外面找女人,也不赌博,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除了工作,他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和他的那帮棋友泡在一块,工资、奖金还有退休金都交给我妈打理……他什么都懒得过问。”

    丁雨晴抓紧了怀中的纸袋,“……你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女人羡慕我妈,羡慕她眼光独到,找了这么好的男人。”

    “……好男人?”赫斯塔低声喃喃,“会打人的好丈夫?”

    “这几年还真的没怎么动过手了,”丁雨晴低声道,“只是砸砸东西,吼我们两句……”

    “你有没有想过是他打不动了。”赫斯塔望着她,“他现在连掀翻茶几都费劲。”

    丁雨晴没什么反应。

    在一段时间的静坐之后,她打开纸袋,拿出一个半冷的派。

    “我小时候,有一次做梦,梦见我妈离婚,要带我走。

    “醒了之后,我把梦告诉了妈妈,我抱着她的脖子说,如果将来你和爸爸离婚,我一定跟着你,怎么样都跟着你……她把我抱起来,很惊讶,说,‘妈妈怎么会离婚呢?离婚了,将来别人会怎么看你?”

    “……会怎么看你?”赫斯塔认真地问。

    “会像她看别的离婚家庭的小孩那样看我……也会像她看别的离了婚的女人那样看她自己。”

    赫斯塔眉心微颦,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从眼前人伤感而低迷的状态里,她又好像能感知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其实我都知道……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丁雨晴的声音变得微弱,“我……我不能,我也没有资格要求她为了我牺牲她自己……但每一次,每一次她不得不在我和她的婚姻之间作选择,她不会优先选我,因为她和爸爸的关系永远是第一位的……”

    “她不会优先选我,”丁雨晴捂住了眼睛,“不会……”

    赫斯塔站起身,走到丁雨晴的前面,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丁雨晴靠着赫斯塔,肩膀又一次颤抖起来。

    ……

    在前往儿童医院的车上,丁雨晴不断对着小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睛,她的手反复拨弄刘海,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眼白的红血丝。

    的士车在道路上平稳行驶,赫斯塔望着前路,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儿童医院了,她侧目看向雨晴,“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调音师是你约的?”

    丁雨晴笑了一下,“这件事我也想和你商量商量……能不能这样,往后不管是谁问起来,你都说调音师是我找的。”

    “为什么?”

    “可以先答应我吗?”

    “你先说理由。”

    丁雨晴收起了自己的小镜子,她靠在车座上,低声道,“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我不明白。”

    “调音师如果是你找来的,这件事不会激起什么水花,我妈最在乎外人的看法了。她可能会趁我爸不在的时候弹两首曲子给你听,谢谢你的好意,等到她不练了,你也没有什么理由一次次要求她去弹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像上次的洗碗机一样。”

    “嗯。”

    丁雨晴看向窗外。

    “……我今早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给钢琴调音呢?这真是个……天才的想法。”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陪苗苗待在医院,丁雨晴陪着丁雪阳回家洗澡。

    退烧后的时一苗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不讲道理,她一会儿翻看绘本,一会儿举起各种模型玩具,嘴里发出炮舰轰鸣的拟声。

    但每隔几分钟,她都会抬头问一句,“现在几点了?”

    “八点四十。”赫斯塔答道。

    “……还有二十分钟。”时一苗自言自语地低下头,“妈妈还有二十分钟回来,二十分钟,苗苗可以等,是不是,苗苗最勇敢了。”

    赫斯塔抬起头,她看了看左右,用生涩的南十四区语开口:“……你在和谁说话?”

    “真崎。”时一苗回答。

    “谁……?”

    “我的朋友。”时一苗把怀里的玻璃瓶递了出来,“她就在瓶子里。”

    “谁在瓶子里……”赫斯塔伸手要接,但时一苗立刻把玻璃瓶重新抱回了怀里。

    “你要先打招呼。”

    赫斯塔表情复杂地望着玻璃瓶,半晌开口道,“你好……真崎。”

    “然后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简。”赫斯塔挠了挠微红的脸颊,“很高兴认识你。”

    “真崎说她也很高兴认识你,”时一苗把玻璃瓶放在了自己和赫斯塔之间,“你们可以开始说话了!”

久违的假条

    大家好!这里是一张为期三天的假条,因为要做个小手术,7号早上回来更新!

    这次抽一本《贫穷的质感》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在本章节留言即视为参与抽奖。

    (总感觉前面有好几位书友没有来找我兑奖,大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中奖的话可以去书评区找找“一个假条抽奖楼”,里面有历次抽奖的中奖名单。

第一百四十章 绘本

    望着这个精致的瓶中船,赫斯塔显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悄悄话想说,但她还是接过了时一苗的宝贝,小心地放在手里端详。

    她当然记得“千叶真崎”这个名字的来历,毕竟千叶小姐曾那么细致地同她讲过那位已逝故友的往事。“千叶”是一处地点,“真崎”则是大断电时代一位久负盛名的海盗……在昨天从时一苗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以前,赫斯塔决计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位传说中的“真崎”。

    苗苗慷慨地挑出了好几本海盗系列的绘本。最顶上的几本就是《真崎与她的朋友们》系列。这些绘本用词简单凝练,且每一句话都标着读音,对赫斯塔这样的语言新手着实友好。

    于是她坐下来,在小朋友的床边桌上认真翻看,这郑重其事的表情引起了苗苗的惊奇,并立即在她心底激起了一阵强烈的好感。毕竟鲜少有成年人会拿儿童宣告的心愿当真,尤其是当这愿望显得过于不切实际的时候。

    苗苗盯着赫斯塔的侧脸,头一回彻底安静下来。她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赫斯塔看完了第一册绘本,然后不由分说地抢走了这册绘本,塞了本《灯塔船》过去。

    “看这个!你看这个!”

    赫斯塔接过绘本。

    这仍然是《真崎》系列的故事。在《灯塔船》的封面上,一个戴着黑色船长帽的海盗正高举着持刀的右手,她站在船头,一只凶巴巴的鹰停在她的左肩。在她身后,还有六个表情各异,头发五彩斑斓的同伴,其中有老者也有少年,她们有的拿着武器,有的握着望远镜和地图……船下,是深蓝与浅蓝交替的波纹。

    赫斯塔读得极慢,和先前探险寻宝的主题不同,《灯塔船》是一个关于营救的故事,它讲述了纵横十二区的大海盗真崎如何开着偷来的灯塔船与海军周旋,最终靠着一连串精妙的谎言离间了敌军,救回了同伴,并破坏反派“贪婪舰长”在十二区殖民计划的传奇经历。

    等赫斯塔翻完最后一页,苗苗已经撑着桌子,把头伸到了赫斯塔手边。

    “怎么样。”苗苗问,“好不好看。”

    赫斯塔点了点头,“不错。”

    “嘿嘿,还有!”苗苗又递来另一册,“你接下来看这个……”

    临近十点,当迟到的丁雪阳和丁雨晴紧赶慢赶地回到病房,两人都有些意外地发现时一苗并没有闹腾,她正坐在赫斯塔膝盖上打着瞌睡。

    丁雪阳松了口气,她换下外套,将一个行李箱放在了床边的空地上。

    赫斯塔回过头,很快合上了手里的绘本,将时一苗放回了床上。

    “……苗苗还不能睡,”丁雪阳笑了一声,“她还没刷牙吧?”

    赫斯塔让出位置站到一边,看着丁雪阳给半梦半醒的苗苗换睡衣。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很喜欢丁雪阳同苗苗说话时那种轻柔而夸张的语调。

    床尾的丁雨晴正不断从行李箱里取出新的东西,赫斯塔走到她旁边看了一眼,指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收纳袋问,“这是什么?”

    “是苗苗的洗漱用品。”

    “……这么多?”

    丁雨晴打开洗漱袋拉链,如同展示军火搬摊开了整个袋子。赫斯塔看见里面放了四种造型不同的牙刷和七种剂量颇小、口味不同的牙膏,不同的牙刷柄做成了不同的卡通人物,颜色鲜艳。

    随后,被妈妈从睡梦中唤醒的时一苗认真挑选了今晚的牙刷和牙膏,兴冲冲地下了床,跟着丁雪阳一起往卫生间去了。

    “她是不是这两天出院?”赫斯塔问。

    “应该是吧。”

    “这么多东西,你们一趟搬不完吧。”

    “没事,有车。”丁雨晴答道,“反正明天时平川就回来了,让他多跑几趟电梯的事。”

    在两姐妹回来之后,所有照顾和整理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赫斯塔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最后搬了把椅子在角落坐下,一边看着窗外的马路,一边听丁雪阳给苗苗讲哄睡故事。

    丁雪阳的声音依旧很轻,赫斯塔几乎完全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她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窗外又起秋雨,细密的雨点落在地上,赫斯塔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这么安静的夜晚,这让她感到一阵舒适的困意。

    ……

    “所以你这几天都在帮人带孩子吗?”

    “也没有,就周五和昨天晚上。”赫斯塔回答,“不过下午吃完饭我还会回医院看看。”

    周日中午,尤加利的公寓里,赫斯塔正在和她一起收拾厨房。所有的菜都准备好了,但尤加利坚持要先清理锅碗瓢盆——上周日就是懒了那么一会儿,那些凝固板结的厨具就让厨房的清洁工作成了地狱。

    尤加利把餐盘一个个洗好,赫斯塔等在旁边把它们放去该放的地方。

    “她们有什么事要你办吗?”尤加利问。

    “没事,就去看看,”赫斯塔在碗柜间寻找着空隙,而后将几个刚洗好的盘子插进了里面的金属架中间,“万一有什么能搭把手的事呢?”

    “你真好心……不过小孩子生病是很麻烦的。”尤加利轻叹一声,“让我自己生病都好过去照顾小朋友。”

    “以后每个周日我能不能都到你这儿来吃饭?”赫斯塔突然问。

    尤加利手里的动作一停,“……为什么?”

    “你这里的东西好吃。”

    “不行的,”尤加利回答得很干脆,“也就这段时间我每个周日都空着,等我找到了工作,周日可能就没时间了。”

    “你找个有周日的工作?”

    尤加利笑起来,“……然后专门给你做饭是吗?”

    “我再额外付你工费?”赫斯塔望着她,“可以按你工作日的三倍工资结算——”

    “你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尤加利笑得更大声了,“不需要,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吃,提前几天告诉我就行了……不用拘束周日。”

    “好啊,那就下周日——”

    “周六行吗?”尤加利笑着道,“我下周日也得去趟医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杯子

    “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下巴最近有点疼,”尤加利轻轻揉了揉耳下的位置,“之前咀嚼会痛,最近说话多了也痛,所以我前天去社区医院看了看,但医生只给开了止痛药……俞女士帮我约了个大医院的专家门诊,说是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尤加利的话还没有讲完,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聊了两句,很快站起身,去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了一个包装好的档案袋。

    “你先吃,”尤加利快步走向玄关,“我下楼送个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赫斯塔放下了筷子,“去做什么?”

    “我最近接了点翻译的小活,楼后面有个姐姐昨天找我给她翻了些旧物标签,我现在下楼把东西给她……不远,人就在楼下。”

    赫斯塔向窗外看了一眼,果然有一个举着手机的女人在楼梯入口处缓慢踱步。

    尤加利取下玄关衣架上的一顶帽子,她费力地将自己的红色长发全部藏在了帽子里,并小心整理着鬓角的碎发,尽可能不让这特殊的发色显露出来。

    赫斯塔有些不解,“你为什么……”

    尤加利没有解释,只是低头迅速穿好了鞋,“我一会儿就上来……”

    门很轻地合上了,赫斯塔有些意外地望着尤加利消失的方向。片刻后她再次来到窗边,看着楼下等候着的女人。

    很快,尤加利也出现在视野里,两人交谈了一阵,从表情看,气氛融洽而愉快。

    ……

    这天下午,尤加利送赫斯塔去附近的公交车站。赫斯塔始终有些在意对方藏起的头发,尽管她多少能感觉到尤加利在这个问题上的回避,但在临近车站时,她还是提起了先前在梅郡时十一的一个玩笑——彼时十一以过于招摇为由要求尤加利藏起头发,那时尤加利还完全不以为意……

    “最近橘镇上有些传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过……”

    “什么?”

    “和赫斯塔人有关。”尤加利低声道,“有些人拿赫斯塔人当噱头……做生意。”

    “你是说卡嘉夫人?”

    “……什么夫人?”

    “一个咖啡馆老板,最近刚做了个赫斯塔人主题的夜间餐厅。”赫斯塔回答,“你指的不是这个人?”

    “不是。”尤加利摇了摇头,“我前几天帮楼下一个邻居翻过文件,过去送材料的时候被那家的女人针对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结果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碰见了两个……假扮成赫斯塔人的女人,你最近碰见过这些人吗?”

    “碰见过。”赫斯塔回答。

    “然后我就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感受到敌意了,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那种女人。”

    “哪种?”

    尤加利摇了摇头,“总之,我不想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惹麻烦。”

    远处,赫斯塔要搭乘的公交车已经在转角出现。尤加利望着远处的车头,“那,下周见——”

    “这个,你拿着。”赫斯塔突然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字条,塞到了尤加利的手中。

    尤加利低头一看,发现上面留着某个人的联系方式。

    “……这是?”

    “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赫斯塔答道,“刚才你下楼的时候我给她留言了,如果你疼得厉害,你可以找她问问情况。虽然她不一定专业对口,但她肯定能找到对口的人帮你看看……不一定要等到下周六。”

    “……我,”尤加利握着字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好……我去问问——”

    “你会吗?”赫斯塔看着尤加利的眼睛,“如果你原本就不打算接受我的好意,我宁可你直接告诉我这越界了,就像之前那样。”

    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前后门的乘客进进出出,赫斯塔仍站在原地,尤加利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赫斯塔在等她的回答。

    “……我会的,”尤加利低声道,“在必要的时候。”

    赫斯塔向她挥了挥手,“下周见。”

    ……

    赫斯塔只在公交车上坐了一站,就下了车。她沿着公交车原本的路线朝医院走去。

    此时时间还早,她慢悠悠地晃了不少店铺。想起昨天苗苗数量夸张的绘本,她一连进了好几家书店,打算挑几本给十一和琪琪带去。

    临近三点,赫斯塔回到儿童医院。不过才到时一苗所在楼层,她就听见了一串熟悉的争吵声。音量不大,声调却凶,引得大部分经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观望。

    仔细分辨,那声音里有丁雪阳、时平川,偶尔还能听见丁雨晴的据理力争和时一苗的哭声……所有声音汇集在一起,成功让赫斯塔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现在不是露面的好时机。

    她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甚至水房也逛了一圈,结果再次回到苗苗病房前,丁雪阳的声音就只剩下哭声。

    赫斯塔微微皱眉,推开门——不出所料,时平川正叉着腰站在病床边上。

    赫斯塔若无其事地向房间里的人打招呼,但除了丁雨晴,没人看她。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疲倦——甚至包括时平川自己。

    赫斯塔绕到丁雨晴身后,“怎么了今天?”

    丁雨晴抬起头“我姐姐一个搪瓷杯找不到了……”

    “搪瓷杯?”

    “一个深蓝色的杯子,”丁雨晴小声道,“她用了十几年了……”

    “我刚看水房里有个深蓝色的杯子,”赫斯塔忽然开口,“就直接放在了机器上面。”

    赫斯塔的话刚讲完,丁雪阳已经匆匆跑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就带着自己的搪瓷杯回来了。

    “……找到了。”丁雪阳的声音明显降了许多,“没丢……”

    “自己的东西收收好,”时平川打断了妻子的话,“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丁雪阳低声喃喃。

    时平川一把抱起苗苗,“行,不继续浪费时间就好……我先下楼,车库等你们,你们在这边收拾完了都赶紧出来,抓紧点时间,行吗。”

    时平川的脚步声远去了,整个房间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丁雨晴走到姐姐身旁,坐下,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丁雪阳有些尴尬地抬头,她望着赫斯塔,低声道,“……让你看笑话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压力

    入夜,尤加利结束了和图兰的通话,她犹豫地打开手机,开始编辑给赫斯塔的消息——为了回应下午的那个承诺,她把自己的情况大致同赫斯塔重复了一遍。

    出于礼貌,尤加利没有在刚才的电话里询问图兰的背景,但对方亲切温和的口吻与快而精确的语言风格本身就透露着一种令人信赖的气质,尤加利几乎可以从图兰的声音里想象出她的样子和她说话时的表情……很显然,她和赫斯塔来自同一个世界。

    在这轮通话的结尾,图兰女士问了许多关于赫斯塔的问题,那语气就像一个年长些的姐姐关心着幼妹,在听到赫斯塔现在确实已经可以独自上下学,结交新朋友,甚至是出席一些正式场合的活动时,图兰甚至满意地舒了口气,语气也变得极为欣慰——好像赫斯塔根本不是一个退役来十四区上大学的成年人,而是一个懵懂学步的儿童第一次进幼儿园……

    尤加利难以理解图兰的对赫斯塔的态度,就像她也无法理解图兰给自己的诊断——起初图兰问她是否经常磨牙,尤加利有些困惑,于是图兰换了种问法:你紧张的时候会不会用力咬紧牙齿,尤其是精神高度集中或压力过大的时候?

    尤加利当即松了口,因为就在她苦思自己是否有磨牙习惯的时候,她已经咬紧了牙关。

    “听起来你现在的情况有点像颞下颌关节紊乱,如果最近有什么压力事件,你尤其要注意调节情绪。”

    尤加利听得再次咬住了牙齿,这次直接引起了耳根下方的骨痛。

    ——压力?这算什么病因……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哪一天不是顶着重压度过,恰恰是最近几个月,一切突然轻松了起来:过去的愿望一个接一个地实现,梦想中的生活几乎近在咫尺,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

    “下周你去医院,她们应该会给你安排理疗师来按摩。一会儿我给你发几个矫正的按摩视频,你可以跟着做下,疼痛会有一些缓解。你得重视下这个问题,再发展下去很容易引起头痛和肩颈痛,到时候很影响工作效率的。”

    等发完给赫斯塔的消息,尤加利躺在了卧室的床上。她微微张着口,在黑暗中凝望着没有开灯的天花板,忽然感到一阵被背叛的隐怒——她被自己的身体背叛了,在她全心全意奔向新生活的时候,反而是这副皮囊开始扯她的后腿。她突然用力地张开嘴,下颌骨随即发出一声弹响,她疼得眼冒金星,整个人立刻蜷缩起来。

    手机在这时震了一下,赫斯塔回了消息:“好的,你没事就好……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

    屏幕的冷光打在尤加利的脸上,她飞快地敲击屏幕:

    “你在做什么?”

    “我在被迫偷听楼上一对夫妻吵架。”

    同样是没有开灯的房间,赫斯塔趴在床上。她的房间里此刻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时一苗半小时前跑来她房间里,还没讲清楚自己来干什么,就在赫斯塔的拖鞋和书包里吐掉了所有晚饭。如果徐女士不是因为腰疼躺在房间休息,恐怕这会儿已经进来把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过赫斯塔实在乏累,她将所有沾了呕吐物的东西都进行了一些简单处理,然后开窗通风。

    窗户一开,楼上的争吵声便立刻传了过来——丁雪阳和时平川两个人都没有睡,二人站在贴近窗口的位置反复争辩着什么,赫斯塔跟不上两人的语速,但依旧能感觉到丁雪阳话语中的急切和时平川试图平息争吵的徒劳。

    赫斯塔平躺在床上,她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同时想了许多事,直到尤加利的那条短信过来,她才从那种无知无觉般的放空里苏醒过来。

    “他们在吵什么?”尤加利问。

    “很多。我听到了房子、医院、护工、还有一些名字……我不知道是谁。”

    “过日子是这样的。”

    “是怎样?”

    “有些话平平淡淡地说出来总是没有人当真,必须吵一架才能让对方听进去。”

    “你家也是这样吗?”

    “你家不这样?”

    消息一发出,尤加利便有些后悔,她反复阅读着近几条消息,自觉最后这句反问放在这个语境似乎有些不友善。她等了一会儿,发现赫斯塔一直没有回复,心中一时忐忑。

    又过了片刻,尤加利的手机再次亮起:

    “我生活的地方很难被称之为‘家’。”

    对着手机,尤加利反复体会着这句话的含义,她后知后觉地升起对赫斯塔的好奇——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同龄人罢了,后来又发现赫斯塔在许多事物上的认知都与真实世界有偏差……她的一切都太特别了,特别到就像一个从水晶球里走出来的假人。

    ……可偏偏简又生得那样高大,大到没有哪个童话故事的城堡里会出现一个这样壮硕的公主殿下。

    “抱歉,”尤加利写道,“我的意思是和另一个或另一些人生活总是会有摩擦,因此共同生活时争吵总是很难避免……”

    “确实很难避免,我也会时不时和我的朋友们为一些事情吵起来,但那和我在这里观察到的争吵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在这里,吵完之后一切照旧,不会有任何变化。”

    哗啦一声,楼上传来硬物碎裂的沉闷声响,赫斯塔一下从床上翻身下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丁雪阳的哭声也跟着停了下来。这不寻常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几分钟,赫斯塔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丁雨晴上楼了。

    显然今晚正在听墙角的人不止赫斯塔一个。

    屏幕又亮了起来,赫斯塔扫了一眼,尤加利再次回复了她:

    “人总是很难改变的。”

    ……

    次日一早,周一。

    当赫斯塔来到客厅,她立刻看见了摆在餐桌上的酸奶碗和坚果。

    正当她为徐女士这么快就重新开始劳作而感到诧异时,厨房的门忽然开了,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做饭阿姨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融洽

    赫斯塔主动朝她打了声招呼,对方极为严肃地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闪身回了厨房。

    客厅里只有时平川一个人正在吃饭,他抬起头,一见赫斯塔便露出微笑,然后十分友好地邀请她来自己近旁的位置坐下。

    赫斯塔坐去了他的对面。一旁的座位上放着丁嘉礼专用的碗,里面剩了些酸奶麦片,显然是刚刚吃完。

    那位做饭阿姨端着赫斯塔的早餐重新出现,她拿走了丁嘉礼的脏碗并简单擦了下桌子,又沉默地离去了。

    “刚才还在跟嘉礼聊你,听说这几天你一直在医院帮忙照顾苗苗。”

    “没什么。我分担得不多。”

    “你还真是外冷心热,难怪嘉礼对你评价颇高。”

    餐桌上的谈话冷了下来——赫斯塔没有接这个话茬。

    “这周有什么安排吗?”时平川又问。

    “上课。”

    “周末有没有兴趣出去走走?”

    “去哪儿?”

    “我有几个工作上的朋友这周末来橘镇谈事情,我们打算到水库附近租个院子钓鱼,周五过去,周日上午回来。”

    “不太合适,我周五一天的课,周六也有安排了。”

    “……这样啊,遗憾了。”

    “你可以考虑带丁女士一块儿——”

    “她不喜欢这种活动,更何况苗苗也得有人照顾。”

    赫斯塔看了时平川一眼,“……我懂的也不多。”

    “可以学,我们也可以教,你要去的话,嘉礼也会一起过来。”时平川道,“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你要是在这边有什么玩得好的朋友也可以约上一起过来,不用担心钱的事,费用我全包。”

    “我还是留下吧,”赫斯塔低声道,“万一到时候丁女士需要人手,多一个人总会方便些。”

    时平川不由得挑眉,隐约觉得赫斯塔这话有点像在点他,但一个转念,他也不恼火,只是发出了几声过来人的爽朗笑声。

    “……有你在也好,至少多一个人劝劝她。我早跟她说过了,她现在怀着孕,不该在这些事情上过多操劳,能找护工和育儿嫂做的事情就不要自己亲自上……但她就是不听那能有什么办法?你就是天天在旁边守着,她照样能给自己找出一堆的活儿。”

    “这个我听雨晴提过原因,”赫斯塔轻声道,“你们熟悉的几个育儿嫂都在松雪原,橘镇这边一下找不到可靠的阿姨,苗苗又很难照顾——”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这都是雪阳该考虑的,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情做也好。”

    时平川抽了几张餐巾纸,用力按了按嘴角,“爸爸和妈妈的责任不一样。等将来孩子大了,说‘爸,我看平京不错,我想在那儿生活,想在那儿娶老婆生孩子’,你当爸爸的能不能哐哧拿出一笔钱来,直接给他买套房子?你能,你就是好爸爸,不能,那就烂人一个,没别的借口。至于孩子平时有没有人陪,来照顾的人细致不细致……男人的心管不了这个。”

    “是吗。”

    “你这个年纪大概率体会不到这一点,小年轻在一块儿老喜欢谈爱情谈人品……都是虚的,你以后找男朋友不用看别的,就看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钱花在哪儿了,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真对家庭负责的男人从来不避讳这个,明白吗。”

    时平川放了碗,站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推到了赫斯塔面前。

    “你要是认识别的赫斯塔人,想做点兼职,赚点外快,可以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

    赫斯塔扫了一眼时平川的名片,上面用通用语写着一个咨询公司的名字,姓名旁边的职级上写着“高级主管”字样。

    时平川起身去了厨房,很快从里面端出一个放满了食物的餐盘,他一边哼着歌,一边脚步轻快地往楼上走去。

    很快,赫斯塔听见他用非常亲呢的称呼唤丁雪阳给他开门,两声锁舌的开合之后,整个客厅重新归于平静。

    赫斯塔回头望着二楼丁雪阳的房间,她好像又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男人和小孩的笑声……显然昨晚的争吵已经结束了。

    赫斯塔收回视线并重新开始吃自己的早饭,她忽然觉得自己仍然对宜居地里的生活一无所知。

    ……

    入夜,赫斯塔没有立刻返回住家。

    她一个人坐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等着成晓淑来接她——今晚是群岛诗社的第二批新人活动,在一番权衡之后赫斯塔仍然决定过去看看。

    至于说去了之后要怎么向俞雪琨那边交代……就留给周三的自己去想解决办法吧,反正总会有办法的。

    “简!”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赫斯塔回过头——来人是林骄,“久等了?”

    “没有,刚吃完饭。”

    “来吧,这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食堂。

    “晓淑呢?”

    “她临时有点事,我替她来接你。”林骄头也不回地道,“你放心好了,怎么着我也没法在这几步路里把你给卖了,哈哈。”

    “我们现在去哪儿?”

    “东区体育馆。”林骄回答,“今晚除了晓淑都是新面孔。”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林骄侧目看向赫斯塔,“你上上周的英勇事迹,我今天刚从晓淑那儿听说。”

    “你指什么,在左文韬课上被赶出教室的事?”

    “对,”林骄点头,“不过如果我是你,事后我不会去投诉的。这个老匹夫在文院根系很深,过去五年院里精简过三次教师队伍,他从来没有进入过待精简名单——虽然他课讲得烂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课讲得好也不能随便赶学生出去,”赫斯塔低声道,“信都写了,访谈也做了,现在再聊这些没什么意义。”

    “我已经让晓淑去把她的投诉给销了,”林骄忽然停了下来,“你不会介意吧?”

    赫斯塔往前走了几步,也随之停下,“不介意,销了之后这件事还会给她带来什么坏影响吗?”

    林骄耸肩,“我猜不会。”

    “那就好。”

    “不过你知道要是换做我遇上这件事,我会怎么做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自陈

    赫斯塔沉眸想了一会儿。

    “如果是你,你什么都不会做,是吗?”

    “确实,”林骄望着前方,“我一向不鼓励大家把精力花在那些注定没有回响的地方……你在行事之前,从来不考虑这个问题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即便林骄没有宣之于口,但她还是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在这件事上,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今年纳新的标志是谁设计的,是你?”赫斯塔问。

    “怎么了?”

    “想来认识一下那个用书撑开铁栅栏的人。”赫斯塔轻声道,“但看起来,你又不像是一个会把时间投入到文学类社团里的人……你是吗?”

    “我不是,”林骄笑了起来,“但诗社也不全是文学社团。”

    ……

    这一晚,赫斯塔过得比预想中尽兴。

    诗社的第一晚大家不谈文学,只讲生活。第一轮自我介绍时,林骄说每个人发言的最后一分钟需要掐表说说自己的优点,在六十秒时间内,尽可能多地罗列出自身闪耀而鲜明的特质,排名前三的同学将分别得到诗社为新人准备的小礼物。

    “……大家对此有什么问题吗?”林骄觉察到赫斯塔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些困惑的表情,“简?”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不太确定这种环节放在自我介绍里有什么用。”

    “可以让别人更加了解你的长处,”成晓淑说道,“而且也是一个促使你从积极一面自我审视的契机。”

    “好吧,”赫斯塔的目光中仍然带着疑问,“我试试。”

    在五分钟的准备时间过后,众人的自我介绍正式开始。起初的几人都颇为拘谨,尤其是在掐表自陈的环节。往往在蹦出了几个宽泛的积极词汇后,发言人便露出羞惭的微笑,或是开始详细说明为什么她们认为自己确实拥有这样的品质。

    每当这时,林骄便会出声打断,“你只需要继续说下去,说下去就够了,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解释或者证明。”

    然而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样当众自陈优点仍是一件相当陌生的事,即便事前打过了草稿,在剔除了论证故事的前提下,那些简短的提纲也实在难以撑过一分钟的时长。

    直到轮到赫斯塔。她正襟危坐,先是以南十四区语说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处,表情认真严肃。一旁成晓淑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压力——她看见赫斯塔的左手扣在膝盖上,指尖微微用力,仿佛一个起跑前的运动员等待发令枪响。

    当林骄照例开始掐表,赫斯塔开始以通用语报菜名似的开始自夸——勇敢、可靠、有急智、善于配合、有韧性、能够快速适应不同自然环境、擅长独处、愿意向后辈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一路往下说,几乎没什么停顿。当时间只剩下最后十几秒,赫斯塔的语速甚至还加快了一倍。

    “……时间到。”林骄放下手,她看向成晓淑,“她刚说了多少个?”

    成晓淑一怔,“……数到后面忘了。”

    “应该有五十多个。”人群中有人举起了手,“……保守估计。”

    围坐者后知后觉地开始为赫斯塔鼓掌——到目前为止,好像只有赫斯塔一个人把这个游戏的“竞技性”当了真,但无论如何,一下能想起这么多优点也实在很难得,更何况刚才她自述时的语气又是那样自然,没有半点因谦虚所致的局促或不安,这一点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赫斯塔明显感觉到与座之人的变化,她原本也不相信这个环节能让众人相互增进理解,只是此刻大家的态度更令她不知如何反应。

    “太了不起了,”坐在赫斯塔左手边的女孩子感叹,“你怎么能一下想到这么多?”

    赫斯塔正思忖着如何回答,另一人又道,“应该再加一条,毕竟擅长发现自己的优点也是一种很厉害的优点。”

    赫斯塔试图做出解释,在她看来,能够说出这些优点并不算什么本事,毕竟她过去得到的称赞实在太多了,今晚无非是把其中一些评价串联着复述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稀奇。事实上相比于这些泛泛之辞,她还是更喜欢那些针对自身抽丝剥茧的分析。

    这个解释再次引来了众人的惊奇——仅仅就那句“得到的称赞实在太多”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感叹。

    林骄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那以后这个掐表自夸的初始环节你就跳过吧……你换个主题怎么样?”

    “什么呢?”

    “你负责观察我们这里所有人的优点,往后轮到你发言的时候,你就依次说一遍。”

    赫斯塔点了点头,“也可以试试。”

    于是自我介绍继续轮转,很快走到了林骄那里。

    在她的自我介绍之前,林骄首先说起了群岛诗社的来历。虽然这一段林骄也是用南十四区语讲的,但赫斯塔多少能听个大概——比如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社团,所有的活动都是从去年才开始的,但这个诗社又有着悠久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工业大学成立之初,只是中间出过一些变故,诗社解散过一段时间。

    诗社每周有两个活动时间,一个在周五,一个在周一,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选择参与时间。需要注意的是,每次的活动地点不固定,只会在活动当天临时通知,因此大家需要注意保持通讯通畅。

    另外,如果连续四次无故缺席,则视为自动退出,那么往后活动相关信息也就不会再发到对应人员的手机上。

    于此相对,任何成员,均不能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带社团外成员参与社内活动,如果违背此条规则,仅一次就视为自动退社。

    众人听得十分认真,有些人甚至郑重地将它写在了自己笔记本的扉页上。

    再往后,每个人依次谈起最近几周内令自己感到困惑、忧愁的事。有些人谈得很浅,有些人谈得很深,但几乎每一个话题都在余下的人那里激起了涟漪。

    这情景像极了赫斯塔从前参与过的支持团体——人人诉说,人人倾听,人人安慰。

第一百四十五章 更远

    临近九点,活动结束,赫斯塔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与所有人依次说再见。

    成晓淑似乎有些话想同赫斯塔说,但林骄始终站在赫斯塔身旁,两人看起来又是同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向两人道别。

    离开体育馆后,赫斯塔与林骄心照不宣地朝文院老楼走去,刚走到林荫路的时候,两人就听见向寒山在远处喊她们的名字并用力挥手。

    “你今天果然来了,”向寒山一边向赫斯塔靠近,一边笑着开口,“我们刚才还在讨论你今天到底会不会现身。”

    赫斯塔礼貌微笑。

    “感觉怎么样?”向寒山问,“下次活动还来吗?”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可以来,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下次活动的时候,我想带一些校外的朋友过来,一起参加诗社的活动。”

    向寒山的表情变得些古怪,她看了看林骄,又转向赫斯塔,“这样……不好吧?诗社之所以能起到支持作用就是因为它稳定,如果每个人都随意带朋友来——”

    “没有‘每个人’,只是我,”赫斯塔低声道,“我需要一个‘额外带人’的特权,你们能给吗?”

    林骄想了一会儿,“……能。”

    向寒山:“但是——”

    “不过你最好还是提前把来人的信息给我们,”林骄打断了向寒山的话,“这样我们都能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当然。”

    “每次最多带一个人,怎么样?”

    “三个?”

    “两个。”林骄认真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这是最大的让步了。”

    “好,”赫斯塔伸出左手,“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贵社一员了。”

    林骄快速与赫斯塔击掌,两人神情轻松,再次展露笑脸。

    一旁向寒山只是颦眉望着两人,暂时将心中的疑虑按下。

    ……

    进了文院老楼,赫斯塔照例先去卫生间,这次林骄和向寒山先上了楼。二楼的会议室此刻只有佚媞和另一个最为年长的成员。

    二人才推门而入,向寒山就忍不住开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了她破这个先例,赫斯塔就是再好、再优秀,如果她并不认同我们的理念——”

    “她又没有要求所有人都打破那个规矩,只是她自己额外带人罢了,”林骄脱下外套,挂在了角落的衣架上,“你应该对我们的团体有自信,不属于这里的人,就是来了也找不到归属感,照样留不下。”

    “可你不是我们当中最坚持原则的那个吗!”

    “坚持原则又不是不能变通了——”

    “我没说你不能变通,”向寒山走到林骄身前,伸手按墙,挡住了她的去路,“如果你觉得赫斯塔值得我们为她这样,证据呢?她三番四次不愿和我们为伍——”

    “她迟早会离开这里的,”林骄轻轻握住了向寒山的手腕,把她撑墙的手抓回了身侧,“等她离开的时候,你再想和这个人建立联系就难了,因为这个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向寒山望着林骄,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总是能看得更远,但是——”

    “既然你相信我能看得更远,那就也信我这一次的判断吧。”林骄笑了笑,转身走到佚媞身旁,俯身查看她的电脑上的幻灯片,“……准备得怎么样了?”

    “可以完全脱稿,”年轻人兴奋地向林骄看去,“我这个周末一直在练习!”

    “行啊,你在这方面最可靠了。”林骄点了点头,“不用脱稿,你就对着稿子慢慢讲……按你自己的节奏来。”

    佚媞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再度看回电脑,对自己今晚的讲稿进行着最后的修改和调整。

    坐在佚媞对面的年长者望着林骄:“你想和这个人建立什么样的联系?”

    “我也还在想,”林骄轻声道,“我希望,若干年后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她能立刻记起我们……如果能印象深刻就最好了。”

    年长者与向寒山同时投来了不解的目光,“……然后呢?”

    林骄正要开口,走廊上传来赫斯塔的脚步,下一刻,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林骄回过头。

    门把转动,赫斯塔快步走进了这间她曾声称不会再踏入的房间。房间里的四人,除了最年轻的那个正在紧盯电脑,剩下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在沉默中以不同意味的目光打量。

    “……晚上好。”赫斯塔拉过一把椅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今晚就我们几个是吗?”

    “对。”林骄也坐了下来,“佚媞整理了一份关于艾娃·摩根的生平,一会儿她会代表我们所有人向你介绍,也许在听过之后,你就能明白我们对这个人的态度。”

    赫斯塔挺直了背,表情严肃地望着即将投放幻灯片的荧幕。

    “……不过在这之前,或许我能再问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吗?”

    “有多不合时宜啊。”赫斯塔转过头,“如果问题太越界,那你最好就不要问了。”

    “如果问题太越界,那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林骄笑着道,“你决定。”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吧。”

    “你对艾娃·摩根的维护是出于什么原因?”林骄轻声道,“偏公?偏私?”

    “你可能小看了艾娃在第三区的影响力吧,如果一个在十四区家喻户晓的榜样人物在异乡被贬得一文不名,你也会——”

    “我会立刻自省自己是否落入了信息茧房,”林骄接着道,“我会马上去收集信息,看看是否有些资料在我了解之外,看看我所见的那个榜样人物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个处于某种目的被树立的傀儡。”

    赫斯塔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当然,只有一种情况我不会这么做,相反,我会完全无视所有人的非议,始终坚定地站在这个人那边——那就是我和这个人有很深的私交,我完全清楚她私下是怎样的人,我相信我的眼睛看见的比世上所有人看见的更真……”林骄轻声道,“否则,我拿什么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同温层

    “你好像搞错了什么。”赫斯塔微笑着垂落视线,“当一个人的名誉被诋毁,即便此人是一个与你无关的陌生人,也有人不会袖手旁观——这只看你的底线究竟是‘不作恶’还是‘维持公义’。如果是后者,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你底线好高啊。”林骄撑着下巴,“不过一个人究竟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作姿态还是很好分辨的。”

    四目相对,林骄展开一个微笑,“时间会给出答案。”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一旁的佚媞小声开口,“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林骄回头看向寒山,“帮忙关下灯。”

    ……

    十点,向寒山送赫斯塔和佚媞离开文院老楼,林骄和那位最年长的社员继续在会议室留了下来,她们似乎仍有一些事要讨论。

    这一路,赫斯塔面无表情,向寒山几次悄然看向她,却看不出她此刻心情究竟在如何起伏。

    “简。”

    赫斯塔目光转向她,“嗯?”

    “你喜欢诗社吗?”

    “喜欢。”赫斯塔答得非常干脆,“不然我也不会想带朋友过来了。”

    “这个诗社可不是林骄搭起来的,她只是一个帮手。”

    赫斯塔意识到什么,“……是你?”

    向寒山用一个微笑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刚升入高中的时候,入学考试排名很靠前,但第一次月考名次直接跌到了400开外,刚好那时候遇上学校社团纳新,我就去学校社联注册了一个新社团。”

    “也是一个诗社?”

    “不是,是个学习社,我取名叫‘退步300+’,只允许那些在第一次月考里大幅度退步的同学加入,”向寒山再次露出一个微笑,“我和林骄就是这么认识的。”

    赫斯塔点了点头,“她也来参加了你的社团。”

    “对,但她伪造了自己的成绩……她既聪明又刻苦,整个高中时期排名就没跌出过年级前十,她说她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新脱俗的学习社,所以一定要来加入看看。”向寒山望着赫斯塔,“不过幸好她伪造了成绩,当时有好几个排名靠前的同学过来问能不能加入,我全都拒了……最后学习社就只有十二个人。

    “在学习社,我们每周活动一次,内容就和今晚诗社的活动一样,我联系了学校的心理老师来带大家做冥想,每个人都可以聊聊自己这一周在学习上的进步和退步,因为我发现包括我在内,很多人在拿到月考成绩的时候是懵的,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那种羞耻感,好像整个人一下被击倒了,越想振奋就越拖延,越想振奋对自身的厌恶就越深重……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经历这个——因为我们能进入那所高中,就意味着我们在之前的学业生涯中非常优秀。”

    赫斯塔默默点头,尽管她没有相似的经历,但这份越想挣脱就越是深受其累的心情……却着实令她感到熟悉。

    “我们学习社的活动一共持续了三个月,每个人的成绩都有了质的飞跃——我对此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学习社里的每一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我们只是不清楚要如何面对断崖一样的剧变罢了……

    “在那个突然被剥离原先位置的时刻,迅速找到同温层拯救了我们所有人。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望着向寒山的眼睛,一时间没有回答。

    “寒山姐你很优秀啦。”一旁佚媞开口道,“就算没有那个社团,凭你的水平,肯定也能很快追回来的。”

    向寒山没有回应佚媞的安慰,她仍望着赫斯塔,低声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置身群体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变化……去年我们开始接手‘群岛诗社’,我们立刻把之前在退步学习社里的经验迁移了过来。

    “我个人非常珍惜现在诗社的氛围,而这一切的基础,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它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耐心和爱意来灌溉它……所有那些想来‘搭便车’的参与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我们发现并清除出去。”

    “……听起来很严格啊。”

    “严格吗,但这是社群能够运行起来的基础,”向寒山低声道,“虽然林骄给了你带人的特权,但……我希望你能不要滥用它。”

    “我不太清楚你对滥用的定义是什么,但我会格外注意的,”赫斯塔轻声道,“谢谢你开诚布公地和我讨论这一点。”

    赫斯塔的反应让向寒山多少松了口气,她低头笑了笑,“……没事,之后遇到了什么问题我们再讨论吧。”

    “你的那个学习社现在怎么样了,”赫斯塔轻声道,“现在还在运行中吗?”

    “早就没有了,”向寒山笑着摇了摇头,“总共就运行了三个月,因为效果非常好,所以直接被学校心理老师拿走当成功干预的典型了……她们取消了之前我设立的准入门槛,一下把社团规模扩大了几十倍,我和林骄从那时候起就退社了,再往后一个学年都没过,学习社就被解散了,因为没有效果,而且学校的心理办公室投入还多。”

    谈话间,三人已经走到校门口,向寒山停下脚步,“……你看,我真的没有骗你,一个同温层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但要破坏它也非常容易。”

    赫斯塔点了点头,“嗯。”

    “好了,接下来我送佚媞回她宿舍,”向寒山望着赫斯塔,“你一个人回家应该没问题吧?”

    “周五见。”赫斯塔朝对方挥了挥手,“我会好好思考你今晚和我说的话。”

    “哈哈,相信你。”

    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而后,她几乎是飞奔着朝住家跑去。

    到家时,丁雨晴正在客厅吃宵夜。见赫斯塔夜归,她原想招呼对方坐下一起吃,然而赫斯塔已经一阵风似的回了房间,迅速关上了门。

    丁雨晴刚起身去看看,门又开了,赫斯塔探出头来,“雨晴今晚还有什么事吗?”

    “……呃,没有?”

    “好,”赫斯塔望着她,“今晚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个案子·上

    关上房门,赫斯塔打开电脑,开始核验今晚听到的一切。

    佚媞对通用语的掌握还不够熟练,她的讲述里时常出现一些可以理解但用词甚怪的地方,但好在她的框架非常清晰,总体脉络就是沿着时间顺序,着重介绍艾娃进入宜居地后最具影响力的三个大案,然后提取了一些艾娃的公开发言作为辅证。

    因此,只要循着那些关键词,赫斯塔完全可以将今晚听到的内容再自行检索一遍。

    按照佚媞的说法,尼亚行省作为一个荒原住民向宜居地过度的区域,早年间经常出现一些宜居地法律不能完全适用的情况,为此,第三区政府在尼亚行省专门设立了一个“庭外法庭”,用于处理那些常规法庭感到棘手的案子。

    通常来说,庭外法庭需要考虑案件中特定的荒原背景来调整判决与量刑,以此体现宜居地的公正和对新住民的体恤。

    所谓“庭外法庭”一共有三位法官,任何流入“庭外法庭”的案件最终都由这三位法官进行裁决,与普通法院不同的是,这三位法官不被允许投弃权票,如此便不会出现一对一平局的情况。

    起初,赫斯塔用“庭外法庭”进行检索,符合她预期的结果寥寥无几,在几次尝试之后,她输入“尼亚行省.艾娃.法庭”,一个新名词立即跃入眼帘——

    裁定者法庭。

    “裁定者”这个词让赫斯塔目光一凛,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在第三区长大的水银针,即便尼亚行省不是她的长居之地,她也不该对此毫无耳闻……更何况这还是艾娃曾担任过的职位。

    在粗略阅读了裁定者法庭的介绍之后,赫斯塔才理解了原因。这个法庭自4577年设立,4615年,五十六岁的艾娃成为了裁定者法庭内部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性裁定者。

    4617年,裁定者法庭制度被废除,所有由该法庭处理的案件全部被发回普通法庭审理,所有判决都必须置于宜居地的法律之下。

    赫斯塔算了算,4617年……那时候自己还在短鸣巷呢。

    在关于裁定者法庭的介绍中,“裁定者并非法官”这一事实被数次强调。尽管在“法庭”开始运作之后,几乎没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一点。但这一“法庭”在设立之初,创建者们显然有意对二者进行了区隔,否则也不会专门提出“裁定者”这个新概念。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法官在进行判决时依据的是法条,而“裁定者”们所依据的,则是荒原生活的“公序良俗”。

    赫斯塔几乎立刻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法律与现实生活之间尚存在着巨大的灰域,何况是“公序良俗”……其间模糊不清的部分势必要给予一部分人“定义”的特权。

    很快,赫斯塔开始检索佚媞提到的三个案件:威廉·阿勒贝遗产案,尼古拉·索莫塞求职案,多米尼克公民权利剥夺案。在艾娃短暂成为“裁定者”的三年里,她耗费了大量心力在这三个案子上,而它们无一例外,都围绕着男性受害人展开。

    首先是阿勒贝遗产案。阿勒贝是个来自多羯荒原的年轻人,获准进入尼亚行省后,他与这边一家面包店主的女儿杜桑坠入爱河,并于次年结婚。这门亲事引起了杜桑父母的强烈反对,二人因此将女儿扫地出门,宣布不再来往。

    婚后,阿勒贝与杜桑感情很好,两人很快有了一个女儿。婚后第三年,面包店主夫妇因为急病相继去世,同年,杜桑与她的哥哥为父母留下的遗产起了争执——面包店主夫妇并没有留下遗嘱,哥哥认为妹妹既然已经违背父母意愿出嫁离家,家产就没有她的份,而妹妹则据理力争,说这两年通过母亲的各种斡旋和帮衬,她几乎已经和父亲达成了和解。兄妹二人闹上法庭,然而在判决下达之前,杜桑遭遇车祸去世,只留下阿勒贝和女儿两人艰难度日。

    一方面,在妻子去世后,他无法为自己的家庭申请到抚育补助,这是专门为家中失去主要经济来源的家庭——通常是没有工作且丧偶的妇女——提供的福利金,阿勒贝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在第一轮筛选中就会被拒绝。

    另一方面,杜桑的哥哥收回了阿勒贝与妻子居住的公寓,理由是这间公寓虽然一直是杜桑在居住,但却一直是其母亲名下的房产,因此同样属于面包店主夫妇的财产。阿勒贝必须立即补缴过去一年的房租,否则,他必须在三个月内带孩子一同搬离。

    阿勒贝作为一个荒原移民,在尼亚行省几乎没有什么亲友,在求告无门之际,他想起自己来到宜居地不足五年,在身份上仍不算是一个彻底的宜居地公民,绝望中的阿勒贝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当时的裁定者法庭写了一封信……而这封信恰好被送到了艾娃的案头。

    九个月后,阿勒贝拿到了公寓的房产和面包店主夫妇三分之一的存款。

    第二个案子,尼古拉·索莫塞求职案,是说一个年轻的荒原移民,在入境填写个人资料时,误将自己的姓名写作了阴性形式。因此,即便他的性别一栏写的是“男”,但他收到的大部分商业信件或回执上得到的称呼都是“尼古拉女士”。这原本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然而在尼古拉试图通过就业中心寻找一份电工相关的工作时,就业顾问却屡屡建议他考虑接受一份为期一年半的护理培训,并声称除了这份工作目前没有适配他的岗位。

    尼古拉不得已,只能参加这份培训,大约一年后,他的就业顾问退休,他被分配到一位年轻女士的手里,这位新顾问在仔细阅读了他的简历后非常不解:你已经有了四五年的电工经验,为什么不直接找相关工作,而要去参加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护理培训呢?

    尼古拉跑去了老顾问那里询问原因,第一次见到尼古拉真人的老顾问瞪大了眼睛,“哦!原来你是个小伙子!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啊!”

    了解到真实原因后,愤怒的尼古拉一纸诉状将原顾问告上法庭——艾娃闻听此案,主动将它揽进了自己的待办列表中。

    大约半年后,尼古拉得到了老就业顾问的公开道歉以及15万罗比的经济赔偿,不过他仍然坚持完成了护理培训,并在之后成功在一家医院找到了一个薪资待遇都相当不错的职位——至少比普通电工要好上许多。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个案子·下

    至于第三个案子,多米尼克公民权利剥夺案,则持续了将近两年,并直接促成了“裁定者法庭”退出历史舞台的局面。

    多米尼克与其伴侣瑟拉均是荒原移民,两人在进入尼亚行省后相识相爱,很快结婚生子。婚后,瑟拉凭借出色的头脑开始经营香料生意,并大获成功。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照顾,多米尼克决定放弃自己薪酬较低的工作,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三个孩子的养育中。

    然而当两人即将取得第三区公民的正式身份时,多米尼克的申请却被打回,不仅如此,他还被告知,由于过去五年没有完整履行公民义务,他迁居宜居地的申请被彻底拒绝,即日起丧失在宜居地内一切公民权利。接下来他将有两次申诉机会,如果两次申诉都失败了,他必须即刻离开第三区,重返原籍后,如果他还想进入宜居地居住,则需要从头开始走流程。

    震惊中的多米尼克很快开始了第一次申诉,直到此时他才了解自己“没有履行的公民义务”究竟是什么——所有进入宜居地的男性公民都被强制要求出席每月一次的社区会议。会议内容多种多样,有时是讨论社区内部的月度福利,有时会安排一部分居民担任社区法庭的陪审,更多的时候则是接受各类培训,小到办理一张银行卡需要携带哪些证件、走完哪些流程,大到第三区的民主治理理念与公民精神实质……

    这些活动,女性公民当然也可以参与,但考虑到大部分女性还承担着繁复的家务劳动,行省政府非常体贴地将这条男性公民们的“强制义务”修改为“女性公民可酌情参与”。

    然而,多米尼克和瑟拉从一开始就误解了这项“义务”的履行方式,两人都以为只要一个家庭里有人出席即可,没想到它竟以性别做出了严格的区隔。

    多米尼克问遍了左邻右舍,这种情况究竟要怎么办才好。然而大家听完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绝大多数男性迁居者都和多米尼克一样,将这条规矩误认为是“家庭义务”,只不过这些男人的妻子往往连最基础的读写都做不到,即便能做到,男人们也依然觉得这些和政府机构打交道的活儿应该由爷们来承担。他们之所以没有踩中这个大坑仅仅只是因为一点点生活的惯性,而多米尼克则是那个走了窄路的倒霉蛋。

    至此,多米尼克终于意识到他犯下了大错:由于过去他与妻子一直承担着不同的家庭分工,这些外部事宜始终由瑟拉料理,瑟拉一次不落地完成了每年的十二次会议活动,而他则在共同参与了最初的几次活动后彻底放手,只等瑟拉参与活动后回家与自己分享心得。

    在首次申诉失败后,两人这才开始手忙脚乱地联系律师,万幸由于瑟拉这几年的积蓄和人脉,她的一位同乡很快向她引荐了裁定者艾娃。艾娃少见地登门拜访,并劝说两人无论如何不要开始第二次申诉,也不要同意将这个案子送入裁定者法庭,而应当直接起诉当地迁居办与警局,她会为两人联系几位合适的律师。

    整个案件的审理过程没有公开,但最终的结果是喜人的:瑟拉与多米尼克最终都顺利拿到了第三区的公民身份。同时,在这个案件结束后不久,尼亚行省的裁定者法庭就彻底关张。

    这三个案子在当时引起了许多议论,其中有一大部分针对艾娃本人——当初她之所以能成功走上裁定者的位置,离不开许多女性团体私下为她奔走拉票,营造声势,然而在上任之后,她经手的案子里至少有一半是在帮助男性,甚至是有意维护家庭制度,这不啻于是一种背叛。

    艾娃曾经在某一次慈善募捐的晚宴上疑似回应过对她的质疑,那段发言也是今晚被佚媞反复引用过的证据:

    “我所追求的从来不是属于某一性别的胜利,我最终期望看见的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我可以自豪地宣称,我余生的全部努力都将指向这一目标。如果说我必须留下什么忠告给在场的每一位女士与先生们,或许我可以这样说,女士们,我们必须小心,因为这个社会对我们的每一种‘优待’,都可能变成一个套中我们颈脖的绳索,而诸位先生们,你们也需要同样留心,因为那些套在女人脖子上的绳索,最后也会勒紧你们在座每一位的脖子。”

    此外,少数对艾娃采访的节选里还提到了她对裁定者法庭的态度:

    “裁定者法庭的存在没有意义。”

    “在成为裁定者以前她翻看了很多过往的裁定案例,发现这里的大部分案件只是‘文明’在一厢情愿地体贴“野蛮”,用一种自以为是的理解和谦卑去谅解野蛮之恶。“

    “如果一件事在宜居地内被认定为恶,那么不论作恶者是宜居地住民还是来自荒原的迁居者,量裁的标准应当是统一的。”

    ……但这些话全都来源不详,网络上也很难再检索到有可靠信源的公开信息。

    赫斯塔尝试登录自己在AHgAs的内网账号,希望能走内部渠道了解更多的信息,然而登录后她才发现,目前自己的账号处于低权限状态,除了走内部渠道收发私信基本什么都干不了。

    赫斯塔原想给黎各写一封信,拜托她帮自己看看内网上有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资料或档案,但在打开邮件之前,赫斯塔收了手——此刻她的这些检索记录或许也都被什么人监视着,与人辩论、核验事实或许还有得解释,如果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地通过同事来收集艾娃资料,那这周三面对俞雪琨的时候就真的很难解释了。

    面对着电脑的空白页,赫斯塔陷入沉思。她忽然想起过去许多次听旁人提及艾娃时的那种陌生感,比如莫利,比如阿维纳什……在这些人口中,艾娃仿佛是另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月末谈话

    她想起去年某一天与艾娃的谈话。彼时艾娃曾说,一个人在“实际上怎样生活”和“应当怎样生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如果有人为了她应该做的而放弃了一般人实际要做的事……那她就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在自我毁灭。

    也是在那一次谈话中,艾娃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人必须对自己在背地里做的事情抱有警惕,自始至终,都要努力去做正义的朋友。

    正义的朋友……

    赫斯塔靠在了椅背上。

    艾娃,你的“正义”是什么意思?

    未等赫斯塔深想,外面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简?”

    赫斯塔打开门,看见丁雨晴关切的眼睛。

    “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

    丁雨晴望向赫斯塔身后亮起的台灯与书桌,“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桌,“哦,晚上去参加社团活动,有一些资料要查。”

    “很着急?”

    “对,”赫斯塔答道,“不过已经查完了。”

    丁雨晴点了点头,“那就好,不打扰你休息了——”

    “等等,”眼看丁雨晴要退出去,赫斯塔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每周一或周五的晚上有空吗?八点到九点之间。”

    “应该有?”丁雨晴想了想,“怎么了。”

    “这周五或者下周一晚上,你跟我一块儿去参加一个社团活动吧,”赫斯塔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地方非常适合纾解压力,你应该会喜欢的。”

    丁雨晴有些意外,“好啊,是哪个社团?”

    “一个诗社。”赫斯塔低声道,“对了,不要和丁嘉礼提这件事。”

    丁雨晴低头笑了笑,“……我才不会和他说呢!”

    ……

    周三,赫斯塔换上了自己唯一的一件立领外衣。

    单从轮廓上看,这件衣服很像基地的秋季常服,只是少了AHgAs的标志。考虑到今天和俞雪琨的见面会以视频的形式记录下来,她认真整理了仪容仪表,希望镜头中的自己看起来能够多一些往昔的影子。

    下午一点一刻,她推开俞雪琨咨询室的大门,发现俞雪琨正在架设录像设备,整个咨询室的陈设变化不大,但氛围几乎完全不同——原本半开半闭的百叶窗此刻完全打开了,室内光线变得更加明亮。以往那些带着橘色暖光的台灯全都熄灭着,只有两人头上的顶灯,还照着白亮的光。

    仅仅是光线的改变,就迅速让整个咨询室脱离了原先温馨且放松的气质。

    俞雪琨今天也换上了制服,她少见地抹了发胶,将整个额前的刘海全部后梳,露出整个光洁的大脑门。

    俞雪琨闻声回头,友好地朝赫斯塔伸手,“你来了,赫斯塔女士。”

    赫斯塔同样友好地与对方握手,仿佛两人压根不熟。她很想玩笑一句:其实你从前大可不必反复提醒我每月月末的会面与之前不同,但凡一个人心智正常,她就能轻易觉察到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来了。”赫斯塔指了指俞雪琨正在调适的录像设备,“需要帮忙吗?”

    “不用。”俞雪琨递过来一个收音器,“把这个别在你的领子上……哦,你需要帮忙吗?”

    赫斯塔接过收音器,很快以单手完成了操作。

    “不错,”俞雪琨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来你已经适应了没有仿生臂的生活。”

    “很难说到底有多适应,”赫斯塔在俞雪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这时又发现房间里那个舒适的单人布沙发也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常商务的皮椅,“……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基地能尽快给我配一支,低规格的就行。”

    俞雪琨一面应声,一面拿笔在纸上书写,“好的,我会帮你转达……不过你知道的,眼下十四区的各处工作站都很忙——”

    “理解。”赫斯塔答道,“这不是一个高优先级的请求。”

    “谢谢。”俞雪琨微笑着抬起头,“那么我们开始了?”

    “嗯。”

    “请简单描述一下你这段时间在宜居地的生活吧,”俞雪琨轻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总地来说,充满挑战,但这个过程里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理解,所以度过得还算平稳……我还在学习之中,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具体是什么样的挑战,举一些例子可以吗。”

    “这里的生活节奏和我过去的习惯很不一样,”赫斯塔轻声道,“宜居地的日常生活基本远离了一切战斗,大家都将这种宁静、安全视为一种常态背景,一种理所当然的社会氛围……这会让我偶尔感到一些不习惯。不过某种程度上,它恰恰证明了AHgAs在各个大区展开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这常常让我在心底忍不住向我的同僚们致敬。”

    “这是很正常的,很多水银针在刚刚进入宜居地的时候都对这里的一切感到不习惯……这一切需要时间,”俞雪琨微微一笑,“如果让你给自己在一到十之间打分,评估自身在宜居地长期生活的可能性进行打分,你会给自己几分?”

    赫斯塔微微颦眉,“长期生活吗?”

    “对。”

    “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俞雪琨一直在纸上进行着简单的记录,当听到这个回答时,她停下笔并再次抬眸,向赫斯塔投去深深的一瞥,“你仍然渴望返回战场?”

    “未必是战场,”赫斯塔回答,“但我确实渴望尽快返回到战斗序列中。”

    俞雪琨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谨慎地斟酌着接下来抛向赫斯塔的提问——她有些不确定赫斯塔究竟有没有领会此前自己多次传达过的含义:要在评估中拿到高分的要义,就是尽量展现自己对宜居地生活充分适应的一面……

    “你的意思是,”俞雪琨轻声道,“相比于现在,过去的生活更令你感到怀念?”

    “与其说怀念过去的生活,不如说,是在重新锚定自身价值的过程中感到迷茫,”赫斯塔望着她,“宜居地里的生活也不全是甜美的,这里确实更加安全,但这里的人依然置身于各种各样的痛苦。”

第一百五十章 意义

    俞雪琨笑了一声,“当然了,宜居地也有宜居地的痛苦,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的生活是完全没有痛苦的——”

    “我完全明白这一点,”赫斯塔轻声道,“但这里的痛苦让人感觉不到意义。”

    “……意义?”俞雪琨的表情变得更加微妙,“你想从痛苦里得到什么意义?”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能描述清楚,过去在基地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每当有什么出现并让我觉得很难捱,那就是我快要、或是已经学到新东西了。”赫斯塔挥了挥自己的右臂,“比方说这个,它给我留下的教训是,永远不要在螯合物面前搞些华而不实的战斗手段……”

    “你愿意展开讲讲吗,”俞雪琨放下了笔,“关于你在宜居地里感受到的痛苦?”

    “不太想,那是很私人的体验……”赫斯塔坦然道,“总之我希望2号办公室能郑重考虑重新将我编回战斗序列的可能。我今年才二十岁,还很年轻,距离一个水银针正式退役的年龄还有很久,我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和复健,我能够很快找回自己的状态——我有这个自信,希望2号办公室也能相信我。”

    俞雪琨皱起眉头,继续在纸面上写写停停。

    “那么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请说。”

    “首先是关于一个相对危险的校园组织,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人。”

    “是的,我知道。”

    “你和她们走得很近。”

    “确实,她们很有魅力。”

    “但你应该已经充分了解了她们的危险,”俞雪琨从文档中抽出了另一张纸,“就我们收到的报告来看,她们为了引起你的兴趣,已经选择向你展示了一部分她们的内部结构——”

    “是的,这正是我打算向上汇报的一件事。”赫斯塔俯身从手边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我很意外在宜居地里还有这样的组织,尤其是南十四区一向以严格禁枪著称,所以……”

    赫斯塔将这个透明文件袋放在了俞雪琨的桌面上。

    “这是什么?”

    “请您打开看看。”

    俞雪琨接过文件袋,她快速绕开上面的棉线,抽出其中的文档。在翻阅了前几页后,俞雪琨的眉头稍稍舒展,“……你在收集她们的材料。”

    “对,这里还有我和她们每一次接触的谈话概要,对此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为什么……”俞雪琨翻到了最后一页,抬起头,“要做这个?”

    “起初我考虑过回避,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些人很有可能在将来对公众安全造成威胁。”赫斯塔回答,“而且更耐人寻味的是,她们之所以找上我,和另一个水银针的举荐有关……不论是哪一条,都让我必须对这些人抱有警惕。”

    “水银针……你说法恩?”

    “看来你们知道,”赫斯塔直视着俞雪琨的眼睛,“有水银针在监视她们的行动吗?”

    “嗯……有。”俞雪琨点头,“对十四区境内的危险组织我们也会有一个粗略的监控……”

    “是我们自己的监控,还是也会共享给……”赫斯塔停顿了一下,“第三方?”

    俞雪琨没有回答,她又翻回了文档的第一页,似乎开始认真阅读了起来。

    大约几分钟后,俞雪琨抬起头,“但你仍然没有回答为什么要做这个。我得提醒你,你现在并不在战斗序列中——”

    “只要我还是一个水银针,这就是我的义务。”赫斯塔轻声道,“这个月我还做了另一件事,虽然目前还没有下文,但我想可能也需要提一提,我在学校与一位叫左文韬的老师起了矛盾,由于他无故将我逐出课堂,我已向学校督导组和校长办公室进行了投诉,目前——嗯,您怎么了吗?”

    赫斯塔望着俞雪琨,在她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俞雪琨一手扶住了额头。

    “没怎么,”俞雪琨嘴角微提,“请继续。”

    “目前督导组已经通过电话向我了解了情况,我还在等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你们之间是起了什么矛盾?”

    “这不重要。”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重要?”俞雪琨诧异地望着眼前人——她们上周才为这件事讨论过,当时赫斯塔提出的论点是,她在充分理解着宜居地内公序良俗的基础上,选择对其中不公平的一面发起了挑战……而今赫斯塔的突然改口令她无所适从。

    “赫斯塔女士,请允许我提醒你,是否重要并不是由你来判断的,”俞雪琨轻咳了一声,“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应该对当时发生的一切非常清楚,你们掌握的信息很有可能比我的记忆更精确,”赫斯塔答道,“为什么一定要由我来复述一遍呢。”

    “因为我们必须评估你是否对行为背后的含义有所了解。”俞雪琨答道,“正如你此前提到的,在宜居地的生活与你习惯的过去有着巨大的差别,我们必须衡量你是否理解不同背景下,同一行为所带来的不同影响。”

    “好绕,”赫斯塔挠了挠头,“您能再说明白点吗。”

    “你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做出那样伤风败俗的行为,”俞雪琨皱起眉头,“不论你当时是否明白这一点,我相信你事后一定理解了。”

    “我记得您也是水银针?”

    “……对,但这和这个问题没有关系。”

    “您觉得在公开场合放置卫生巾,确实是件伤风败俗的事吗?”

    “这里不是基地,赫斯塔女士,这里也不是水银针工作站,这里是十四区,”俞雪琨不由得加重了音量,“您是否理解这一点。”

    “我理解。”赫斯塔答道,“当我在基地,在工作站,我可以随手放置我的日常用品,但当我在宜居地,我需要学会为我的身体感到羞耻。您是水银针,您在十四区生活的时间比我更久,我恳请您教教我,这样的痛苦意义何在。”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会晤

    一小时后,俞雪琨起身关掉了所有设备,赫斯塔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等待着与对方道别。

    但俞雪琨久久没有转身,她背对着赫斯塔,手搭在摄像机的支架上,陷入沉默。

    “您还好吗?”赫斯塔往一旁迈了几步,探头去看俞雪琨的侧脸。

    俞雪琨发出一声苦笑,她抬起手,轻轻抓散了自己额前的碎发。

    “……这一周发生了什么?”俞雪琨转过头,目光有些无可奈何,“你现在愿意聊聊吗?”

    “我过会儿得去咖啡馆,”赫斯塔回答,“今天下午有个和卡嘉夫人的约会……这件事已经耽误好久了。”

    “很急吗?”

    “不急。”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在那把黑色的皮椅上坐下,“你现在要是方便说话,我应该还能多待半小时。”

    “和我说说这周发生的事吧……有什么特别触动你的人或事吗?”

    赫斯塔搭在左膝上的手慢慢抓紧,她认真望着俞雪琨的眼睛,“……很多。”

    “但你知道我们这周对谈的性质,对吗?我此前已经——”

    “您和我说过很多次,”赫斯塔点了点头,“是的我了解。”

    “上周三,也是在这里,当时我们讨论了要怎么回答关于左文韬的问题,我以为当时我们对这周应该说什么已经达成了一致,还有林骄她们的社团,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你反复重申,你对她们没有兴趣——”

    “确实,但——”

    “然后这周就变成了‘她们很有魅力’?”俞雪琨的手用力地在自己心口上敲了几下,“既然你提前准备了关于她们的材料,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这是我的自作主张,”赫斯塔答道,“如果后果真的很严重,您不用为此负任何责任,我是说在千叶小姐那儿——毕竟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您。”

    俞雪琨一句话噎在喉咙里。

    “……我谢谢你。”

    “嗯……不客气?”

    “我答应千叶的事情很简单,原本是很简单的,我要做的就是帮你在这几轮评估里拿到高分。整个规则是清楚的,具体要怎么配合、怎么解释也很明确……”俞雪琨看了赫斯塔一眼,扶着额头倒在椅背上,“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我不喜欢这些规则。”赫斯塔低声道,“尤其现在,除了说谎,我找不出还能说的实话……我想做些我觉得有意义的事。”

    “厌恶这些规则的人不止你一个,”俞雪琨轻声道,“你现在激起的这一点水花,在十四区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泯,但这些记录会留在你的考评记录上,将来某一天,当你打算去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情,它们很可能会拖累你,你考虑过吗?”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望着俞雪琨身后的百叶窗,有些出神地盯着那些在光栅中飞舞的尘埃。

    “还记得我上周和你说过什么吗,这是每一个退役进入宜居地生活的水银针都要经历的必经之路,当时我们还聊到了第三区的艾娃——如果她在考评期对每一条规则都斤斤计较,在进入宜居地后固执地坚守自己从前的生活方式,她的晚年生涯一定会是另一副光景,因为这些规则本身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筛选’……简?你在听吗?”

    “在。”赫斯塔低声回答。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俞雪琨轻声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赫斯塔轻声道,“当一个水银针在进入宜居地,她必须要身体力行地践行这里的‘公序良俗’,才能证明自己拥有了在宜居地生存的能力……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文明’在一厢情愿地体贴‘野蛮’?”

    ……

    离开咨询室后,赫斯塔略略松了口气,她明显感觉今天有点把俞雪琨惹生气了。

    在分别前,看着俞大师一脸焦头烂额的样子,赫斯塔心底又隐隐生出了一点愧疚。好在这天下午阳光极好,在日头下走了几条街后,先前的沉重心情烟消云散。

    她脱了外套,搭在手上,很快来到了卡嘉夫人的咖啡厅。

    下午的咖啡厅依旧没什么人,玻璃窗里的每一台桌子都是空的,门依然虚掩着,赫斯塔推门进去——整个一层咖啡厅空无一人,连吧台的服务生都不见踪影。

    “有人吗。”

    “……有?”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赫斯塔循声回头,见一个中年人突然从桌面以下直起身来,“你找谁?”

    “您知道这间咖啡厅的服务生……”赫斯塔的声音忽然停住——眼前的中年人正是不久前和陈老师下棋的那人。

    “啊,是你。”

    中年人这时才眯起眼睛,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眼镜,认真打量起赫斯塔其人。

    “啊哈,”她又立刻把眼镜摘了下来,“你会用她们家的咖啡机吗?”

    赫斯塔走向吧台,“会吧?”

    中年人两手交叠,托着下巴,“帮我弄点东西喝?我来这儿坐好久了,都没人过来招待。”

    “不好吧……”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起了这边的咖啡设备,虽然她没怎么用过这个类型的机器,但基地食堂里的机器看起来和这个差不多,“你也来这儿等人?”

    “我就来这儿喝杯咖啡,”中年人回答,“你来等人?”

    “嗯。”

    “等谁?”

    “这儿的老板。”赫斯塔弯腰绕去了后台,在几道蒸汽声过后,她后背微仰,看向角落的中年人,“你喝什么呢?”

    “拿铁。”

    赫斯塔摸索着开启了一旁的打泡机。

    不一会儿,她端着两杯一样的咖啡来到中年人坐着的位置旁。放下杯盏后,中年人颦眉看了眼杯面,“……怎么没有拉花啊。”

    “不会。”赫斯塔回答,“你来这儿坐多久了?”

    “不久,半个多小时。”

    “这儿一直没人吗?”

    “有啊。”

    “谁?”

    “你。”中年人咯咯笑起来,为自己灵机一动的俏皮话感到快活,“等等吧,她们这儿下午经常没人,不过等一会儿人总会来的。”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直到饮尽了杯中拿铁,中年人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下棋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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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