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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三章 欢迎

    俞雪琨很快感觉到眼前人的变化。在沉默中,赫斯塔的神情渐渐变得欣快,原先略带些许桀骜的警惕性稍稍消退,她又一次放松地躺靠在椅背上,原本架着的脚也重新放回了地面。

    “……嗯?”俞雪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怎么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赫斯塔仰头望着天花板,“早点告诉我,也许这个月我就不会这么艰难。”

    “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俞雪琨望着她,“在来橘镇之前我就和你说过所有退役后进入宜居地的水银针都要走这么一遭的事吧,我没有吗?”

    “你没有说艾娃。”

    “我要是没记错,她是一直工作到五十多岁才从战斗序列退役——”

    “哈哈,没事。”赫斯塔笑着打断了俞雪琨的话,“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应该想到的。”

    “好吧,”俞雪琨微微一笑,“看来你需要一个榜样。”

    赫斯塔没有反驳,她看了眼时间,而后拎着书包起身,“那今天就到这里,我们下周见——”

    “等等!”俞雪琨也站了起来,“我再提醒你一次,下周我们见面就不再是私人会晤了,到时候——”

    “到时候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都会被记录下来,成为AHgAs对我的评估材料之一,我记得的,”赫斯塔轻轻敲了敲脑门,“每个月月末的那次聊天不能说实话。”

    “……还是得说实话,”俞雪琨笑道,“如果你说谎,对你也是不利的。”

    “明白。”赫斯塔脚步轻快地拉开了咨询室的门,“下周见。”

    ……

    这天下午,赫斯塔挑出一张俞雪琨给她的单据去了附近的大超市。

    她识字不多,便委托超市的工作人员帮她按单据采买商品。单据上的货品一共二十几样,除了两三样东西缺货,剩下的全都找着了牌子与份量完全对应的商品。为了回程方便,赫斯塔额外买了一辆小推车来装这些东西,超市的收营员十分热情地离开工位,帮她装车。

    “是新来这边念书的吧?”

    “嗯……啊。”赫斯塔反应了一会儿,“刚到不久。”

    “你不在学校食堂吃,出来自己买东西啊?”

    “……嗯。”

    “年轻人多吃蔬菜,”收营员将几罐腐乳和橄榄菜整齐地码进赫斯塔的小车,“这些腌制的东西偶尔吃吃可以,老吃容易得癌,不健康!我们现在都不吃这些了。”

    赫斯塔在旁边应和着点头。

    除了一盒十八颗装的鲜鸡蛋,一小块奶酪,一大块黄油和一瓶2L装的酸奶,这里面就再没有生鲜类的商品了。除了底下压着的许多罐装辣酱和袋装榨菜,尤加利买得最多的就是面粉和燕麦米——这两样东西在橘镇享有粮食补贴,价格是正常市值的三分之一。

    而所有食物里唯一能称得上是蔬菜的东西大概是两罐腌黄瓜……没有肉类。

    “这两块肥皂和洗衣粉装不下了,”收营员回到工位,“我给你拿个袋子吧,你就和那捆卫生纸一起抓着,架在小推车上面,也能省点力。”

    “谢谢。”赫斯塔轻声道。

    这样一车东西,加在一块儿还不到四十罗比,而这是尤加利一周多的开销,如果不算她头一个月买衣服的钱,她的月支出就只有一百出头……和两千罗比的报销上限比起来,尤加利就花了个零头。

    赫斯塔甚至怀疑,或许她周末吃到的那顿有肉有菜有水果的午饭,成本都超过了尤加利以往一周的伙食。

    拉着小车回到住家之后,赫斯塔拉着徐如饴一起过了遍下午买的东西——她谎称这是这周社会实践的作业:独自购买一周的生活物资。

    徐如饴原本兴致勃勃地过来翻看赫斯塔的小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她先是指出食物里碳水的比重实在太多,而后,她拎出其中一袋二十捆的素面,翻出配料表,指着其中的钠含量告诉赫斯塔这样的面含盐量过高,不宜多吃。

    接着,徐如饴拿出了自家的盒装酸奶,与赫斯塔一同比对了两种酸奶的差别:她给全家人选购的酸奶经过了脱脂处理,同时蛋白质含量更高,而赫斯塔选购的这一款相较之下几乎只能算是风味饮料……

    这一整车的东西里,除了那盒鸡蛋,就没有什么能入徐如饴的眼。

    “家里每周花在日常采购上的开销是多少?”赫斯塔问道。

    “不算日用,就单纯饮食来说……大概八百多吧?”徐如饴轻声道,“米面这些都是小头,大头还是看海鲜、鲜肉、应季的水果……要营养均衡嘛。”

    “那一个月就是三千多罗比,纯饮食。”

    “差不多要的。”徐如饴笑着道,“现在家里算上你八口人呢——应该说九口,阳阳肚子里还有一个,孕妇口味很刁的,也要多照顾。”

    “三千多……吃得完吗?”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像我,平时中午一般不回来吃,雨晴应该也——”

    “吃不完也得先备着呀。”徐如饴望着她,“万一你们哪天突然回家吃饭,结果家里没菜了,你们也不高兴的。”

    赫斯塔没有再问下去。

    对赫斯塔买回的种种食物与生活物品,徐如饴勉为其难地留下了几样,余下的大部分东西,赫斯塔都在徐如饴的建议下拉去了社区居委会——除了那些卫生纸和肥皂。徐如饴甚至不愿对这些东西进行点评,只是说这种东西放家里肯定没有人愿意用。

    于是赫斯塔把它们留在了自己的房间。

    ……

    入夜,赫斯塔独自躺在床上,她始终琢磨不明白尤加利究竟在省什么,于是她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给尤加利去了封消息,询问这周末能否再去她家里蹭一顿饭,因为她对上周吃到的那顿南瓜始终念念不忘。

    消息发出后,赫斯塔放下手机,准备在床上眯一会儿再起来学语言。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她有些疑惑地举起屏幕:一条来自尤加利的新消息。

    这个回复速度让赫斯塔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尤加利的回复很简短:“好啊,欢迎。”

第一百二十四章 钢丝

    “你这周过得怎么样?”赫斯塔很快敲下这行字发了过去。

    “这周还没过完呢,哈哈。”

    又过了一会儿,尤加利再度发来消息:

    “我今天在就业中心重新提交了简历,现在主要就等消息吧……你呢,都顺利吗?”

    赫斯塔盯着屏幕,坐到了桌前,她认真思忖着接下来的回复内容,反复删改着自己的用词。

    “我也在等消息,不管是督导组还是校长信箱,两边的人现在都还没有来找过我……对了,我这几天试过月经杯了。”

    “感觉怎么样,能习惯吗?”

    “不太能,非常痛。第一次放的时候试了有五六次才成功,我换了好几个叠法,但都很艰难,也感受不到那个在体内展开的瞬间……放进去已经够折磨了,没想到取出的时候更痛,整个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跟着一起拽出来。”

    “啊……那是‘真空痛’,你拉月经杯出来的时候不能硬拽,你的身体得跟着一起用一个巧力,这样就可以把它慢慢推出来,我到这个月才找到了一点窍门,前两个月也是很狼狈……如果真的很难,要不就算啦!”

    “我等下个月再试一试,”赫斯塔很快回道,“不过放好以后,这个杯子确实没什么感觉,就像棉条一样舒适。”

    尤加利回复了一个笑脸。

    赫斯塔喉咙微动,思索着接下来还能和尤加利聊点什么,但等她想到下一个话题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赫斯塔看着屏幕上的笑脸,慢慢趴在了桌上。

    ……这个聊天已经冷掉了。

    她翻开笔记本,把刚刚想到的话题记了下来——也许可以留到明天用。

    临近十二点,赫斯塔听见客厅有声响传来,她打开卧室门朝外望去,见徐如饴正在玄关处穿雨衣,一个颜色鲜艳的便当盒放在鞋柜旁边的木架上。

    四目相对,徐如饴先笑起来,“还没睡呀?”

    “要睡了,”赫斯塔答道,“这么晚了,您还要去哪儿?”

    “苗苗病了,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去医院看看。”徐如饴温声道,“没事的啊,你赶紧休息,明天早上还有课吧?”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叫了车。”徐如饴抓起旁边的便当盒,看向窗外的夜雨,“……阳阳现在还一个人在医院,我得赶紧过去。”

    ……

    夜幕下的另一头,尤加利完成了今天的工作:住在她楼下的一位老人家委托她翻译一份文件,老人来自北十四区,既不懂通用语也不会南十四区语,到橘镇纯粹是为了来帮女儿带孩子。

    所有文件最后都需要公证,不过橘镇公证处提供的翻译服务非常昂贵,一份文件不论材料多寡,一律两百罗比。为此老人家找到了一个挂牌律师,那律师并不提供翻译服务,但老人家可以把自己翻译的东西交过去给他敲章——他只收四十罗比。

    最后,老人给了尤加利十二罗比,尤加利忙活一晚上,在十二点前下楼给老人家送了材料。

    来开门的是个略显憔悴的中年人,看相貌应该是老人的女儿,也不知为何,她一见尤加利的红发便心生警惕。等听尤加利说明来意,她近乎粗暴地抢走了尤加利手中的档案袋,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找出十二罗比的零钱拍到尤加利手中,最后“砰——”地一声砸上了门。

    尤加利那声“谢谢”还噎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就听见门后传来了女人尖利的呵斥声,紧接着是老人家沉闷的低声辩解。

    尤加利攥着钱站在门口,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被侮辱了。这感觉就像是被人无声地抽打了一个耳光,人家已经撤身走开,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她忍耐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明日计划。

    赫斯塔周日会再来,那么她就需要从明天开始抽时间准备——不仅是饭食,她尤其希望能通过一些巧思营造出一种肉眼可见的家居变化。这种变化是一种重要的证据,每一个来到这里的访客都将从这些细枝末节的改变中明确看出她的生活正在蒸蒸日上,感慨住在这里的人是如此热爱生活,懂得生活。

    尤加利打起精神,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重新制作菜单,并开始罗列后天去菜场的购物清单。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两点,尤加利疲惫地打开了自己两月前新买的日记本,开始写今天发生的小事。

    她写了十二罗比的意外之财,写了新投的简历和对未来的期许,但对于今晚遭遇的莫名无礼则,尤加利只字未提——事实上,所有这两个月里令她伤心难过的事,她一件都没有写进日记。

    她希望时间带来遗忘,或许多年以后,她就像所有记性不好的老太太一样,只记得一些人生大事,对那些早年生活的日常细节早就没了印象。

    等到那时,当一个垂垂老去的她重新翻开这本日记,她会惊奇地发现原来年轻时的生活如此美好……这份并不真切的遥远幸福,就是此刻她赠送给未来自己的礼物。

    尤加利趴在桌上,在日记的最后一行画了一个笑脸,然而紧接着,几滴眼泪掉落,将笑脸的新墨变得模糊。

    窗外的夜雨淅淅沥沥,灯下的暖黄色客厅显得格外温馨安宁。尤加利抬头看向自己新制的干花,它们倒悬的美丽装饰着原本的空白墙面。

    这个不久前还无人居住的小屋,此刻已经在自己的布置下呈现出另一种面貌。

    一个宜居的城市,一间不大的房子……这难道不是自己渴求已久的生活?为什么它来临的时候,她感受到的却是强烈的侥幸,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梦,眨眼就会失去。

    尤加利想起自己在交质山的朋友,想起家族里几个已经离开远嫁的姐姐,眼下的生活仿佛带着某种罪恶。她自觉必须始终保持清醒,自我鞭笞,唯有让这份痛苦几乎等价于她的幸福,她才能勉强维系平衡,在这钢丝绳一样的生活里继续朝前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冤

    次日上午,赫斯塔上完早课,和成晓淑一起约着去食堂吃早午饭,两人都约了陈老师今天下午见面。

    成晓淑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尽管她的通用语也说得很溜,但当她意识到赫斯塔现在的南十四区语水平还仅仅停留在谈论天气和问路的水平时,她立刻切换成母语同赫斯塔交谈,并煞有介事地叮嘱道:你不要被橘镇当地的语言环境惯坏了,真就拿通用语在这儿生活。

    于是两人之间原本流畅的谈话突然就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赫斯塔很喜欢这个新朋友,即便磕磕绊绊也始终兴趣盎然。不过席间有许多次,她发现尽管成晓淑正对着自己讲话,但眼睛却望着自己的斜后方。

    赫斯塔好几次侧目望向身侧——那边根本就没有人。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问。

    “……看什么,在看你啊。”

    “但你……”

    “哦,我知道了。”成晓淑捂了捂眼睛,等再次睁开的时候,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哈哈,我有点儿斜视。”

    在随后的谈话里,赫斯塔才知道成晓淑左眼近视一百来度,右眼六百来度——小时候家里穷舍不得给她买台灯,她就在饭桌的吊灯下写作业,等发现看不清了,家里人又坚持认为戴眼镜会加重近视,拖着不肯配眼镜,要她坚持坚持。

    结果就是近视诱发了斜视……好在这斜视并不是永久性的。通常情况下,只要她注意一些,她就能控制住眼睛不外斜。

    “我这副眼镜戴了四年了,”成晓淑将眼镜摘下,微微举高,“之前度数准的时候斜视出现得就少,可能最近度数加深了。”

    “那得重新配一副了。”

    “再等等吧,”她又把眼镜重新戴上,“还能用。”

    戴上眼镜的成晓淑忽地在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越走越近,很快也认出了她。

    来人边走边道:“你们是刚下课吗,还是刚起,过来吃早饭?”

    赫斯塔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回过头——林骄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刚下课,”成晓淑笑着回答,“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林骄的手十分熟稔地搭在了赫斯塔的肩上,“不用介绍,我们认识。”

    “……但不是很熟。”赫斯塔补充道。

    “会熟的。”林骄显然并不介意赫斯塔的反应,她微笑着道,“你们明天晚上都有空吗?”

    “有。”成晓淑答道。

    赫斯塔:“有课。”

    “几点下课啊?”

    “八点多,”赫斯塔答道,“下了课我还要去赶火车。”

    “那可惜了,”林骄低声道,“明晚社团第一次活动呢,你要缺席了。”

    赫斯塔听得皱起了眉头——她们的社团活动关自己什么事。

    “……你是说,”成晓淑一怔,“简也是我们今年的——”

    “对,简也是我们今年的新人。”林骄再次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没关系,那就等下次——”

    “我上次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对你们的社团不感兴趣。”

    “说什么呢,”林骄笑起来,“不感兴趣,还主动报名,留联系方式?”

    “我什么时候——”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望着林骄,“……你们是什么社团啊?”

    林骄并不回答,她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是什么社团,你跟着晓淑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留下这句话,林骄便走开了。赫斯塔看着她去某个窗口前打包了一份吃的,很快从食堂的另一个出口离开。

    等收回视线,赫斯塔发现成晓淑正目光严肃地望着自己。

    “……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新成员?”成晓淑问。

    赫斯塔有些犹豫。

    “我这周加了很多个社团……”她低声道,“印象里,我应该——”

    “群岛诗社。”成晓淑压低了声音,“你报过名吗?”

    赫斯塔微微张口,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俞雪琨说她主动维系了与某些危险团体的接触……

    ——看来,还真不冤枉。

    ……

    从食堂去陈老师办公室的路上,赫斯塔一路沉默。

    如果为安全考虑,她眼下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明晚照常上课,然后登上那辆前往松雪原的列车去探望司雷,这样下周三见俞雪琨的时候,她就可以明确告知对方自己不清楚“群岛诗社”的底细,所谓“主动联系”只是一场误会。

    然而,如果仅仅是在“群岛诗社”的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就算是一处重大失分点,那么参加这个社团的第一次活动,又意味着什么呢。

    眼下她唯一能够确定的就只有一点:如果自己去了,那么这周的评分势必会比上周还要惨烈。

    在这场为期三个月,也就是连续14周的考核里,连续两周的低分会占据整个评估的七分之一,这已经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值了,且她今时今日的抉择还很有可能在未来产生持续影响。

    忧心之余,赫斯塔也着实好奇。

    她想着这些天发生的种种,心不在焉地跟在成晓淑的身后。在经过某处楼梯转角时,赫斯塔忽地感觉到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有个身型瘦长的年轻男人抓着扶手从楼上冲下来,等冲到两人面前已是来不及刹车,当即与成晓淑撞了个满怀。

    赫斯塔本能地向一旁闪躲,成晓淑则被撞翻在地,她的眼镜飞了出去,随着那个男人翻滚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开裂声。

    周围的同学顿时围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两人从地上扶起,那年轻男人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起身就要冲出人群,结果被成晓淑一把抓住了书包:“想跑!?你赔我眼镜!”

    “我没时间了!”年轻男人试图挣脱,却很快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赫斯塔堵在了这个男人身前——在刚才的撞击中,男人的一只隐形眼镜摔了出去,另一只还好好地戴在他的左瞳上,将他原本棕褐色的眼眸变成了水蓝色,与此同时,他还有一头漂染成浅红色的及肩短发。

    这样的发色和瞳仁,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赫斯塔女性的特征。

    赫斯塔盯着他的脸,她刚才就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现在她终于想起了是在哪里见过——这正是先前某一日早晨卡嘉夫人的咖啡馆里,那个拉伤了舌根的年轻男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答复

    成晓淑望着眼前一幕,只觉得颇为荒诞——大学里染发的人并不多,发色火红的人就更少……可现在一下就冒出了两个。

    赫斯塔凝视了一会儿年轻男人的脸,很快拽着他的肩衣,将他带回了成晓淑面前。

    男人一直在试图挣脱,但越是如此,赫斯塔的手就抬得越高,以至于到最后他几乎只能脚尖触地。

    “放了他吧,”在众人的目光下,成晓淑面色微热,她动了动喉咙,低声道,“……你赔我眼镜。”

    “多少钱?”

    成晓淑一时答不上来——她这副眼镜还是四年前在小县城配的,至于在橘镇配新镜要花多少,她还真不知道。

    “你直说啊姐姐!”男人瞪圆了眼睛,“我真的赶时间!”

    “……嗯,五十罗比?”

    男人取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二十的纸币,又开始左右掏兜,拿出几张小额纸币和钢镚,急急忙忙地塞进了成晓淑手里。

    赫斯塔这时才将人放了下来。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开始散去,年轻男人正要离去,赫斯塔再次拦住了他。

    “又干什么!”

    “你头发怎么回事,还有眼睛,”赫斯塔望着他,“为什么要弄成这样——”

    “别管太宽了,”男人狠剜了赫斯塔一眼,微微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认不出你吗……你不也是卡嘉夫人的客人,跟我装什么?”

    男人推开赫斯塔的左臂,继续以他一步四五个台阶的速度俯冲下楼,很快消失在赫斯塔的视野。

    “他刚才说什么?”成晓淑走上前。

    赫斯塔颦眉,“……谁知道他在说什么。”

    成晓淑重新戴上已经碾碎的眼镜,虽然两边的镜片都出现了裂痕,但还有些勉强能看的视域,“哎,走吧。”

    ……

    两人很快来到陈老师的办公室前,成晓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进来。”

    赫斯塔与成晓淑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狐疑。

    推开门,只见上周五把赫斯塔赶出教室的那位老教师正背手而立,站在陈老师办公桌的旁边。

    几人面面相觑,成晓淑先一步开口:“……我们来找陈老师。”

    “陈老师现在不在,”老教师盯着成晓淑,“你眼镜怎么了?”

    “没怎么。”成晓淑回答,“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要一会儿呢。”老教师冲着靠墙的两把椅子努了努下巴,“坐。”

    “左老师找我们有事?”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来得正好,今天好好聊聊吧。”

    成晓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慢慢走到座椅前。正要落座,一旁赫斯塔提着椅子走到了陈老师办公桌的对面。成晓淑见状,也一并上前,与赫斯塔并排而坐。

    老教师眯起眼睛,他凝视着眼前的两个学生,那目光诧异中仿佛带着些微痛心疾首,他的手从身后伸出,一下砸出四个已经拆封的信封。

    “一言不合就举报老师,这就是现在的学生素质?”

    成晓淑目光微凛,忽地愣住了。

    赫斯塔扫了一眼,桌上的两个信封正是她上周日投进督导组与校长信箱的,信封正面还有她的签名。另两个信封没有名字,但从成晓淑突然变红的脸颊来看,它们十有八九和她有关。

    赫斯塔忽然有些高兴,为自己与成晓淑之间的心照不宣。

    成晓淑抬起头,“你凭什么说这是我的——”

    “敢做不敢认?”老教师冷笑,“督导组信箱前面有摄像头,你以为你跑得掉?”

    “我……我有匿名举报的权利——”

    “那就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底气!”男人突然疾言厉色,他的指节开始敲击桌面,“还是个连续两年领十四区助学金的学生,你到底是不是诚实守信,是不是道德品质优良,我看很成问题!”

    成晓淑一下就听出了这段话里的言外之意。她本能地攥紧了拳头,身体也倏然绷紧,但这并不能掩盖她此刻的慌张。只在瞬息之间,她就像一只被钉在椅上的燕子,除了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老人,什么都做不了。

    老男人回过头去看赫斯塔,“有些学生是这样的,你不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放任着放任着,她们的道德品质就败坏了——”

    “劳驾。”

    赫斯塔把椅子往成晓淑的方向挪了挪,她有意直起上身,挡在成晓淑与老教师之间。

    “你刚说的什么,”赫斯塔以通用语开口,“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老教师哼笑一声,并不回答。在赫斯塔身侧,成晓淑深吸一口气,低声概括了前情。

    赫斯塔回头看了眼桌上的投诉信,“我投到校长信箱里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你现在是校长?”

    “是你们的行为太荒谬,没有人看得下去。”

    “我不懂,你是说督导组和校长双方在接到我的投诉之后,主动找到你,然后把我写的投诉信给你了?”

    “不要扯这些没用的……我今天就是专门过来看看写举报信的两个学生到底有什么能耐。”他望着赫斯塔,“你从第三区来,不熟悉十四区的风土人情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你公然挑战课堂秩序的借口,你以为写封这样的投诉信就能颠倒黑白了?幼稚!”

    赫斯塔正思忖着如何突破眼前人的话术,忽然感觉裤子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摸出屏幕看了一眼,发现是收到了标星邮件。

    “已经退课的学生我是管不着了,不过我发现你还没有退课。”老教师的口吻温和了一些,“明天教这门课的人还是我,到下周才换陈老师,你明天可以接着来上课,到时候我会——”

    “左老师回办公室查查邮件吧。”赫斯塔突然说。

    “什么?”

    “你可能也收到了一封差不多的?”

    说着,赫斯塔把自己的手机推到对方面前。

    屏幕上是一封来自校长办公室的邮件。

    标题:关于《教师左文韬课堂无故驱逐学生问题》答复

    正文:

    你好,

    来信已收到。

    本周内(含周末)将有本校教育督导委员会成员与你联系,请保持电话畅通。

    祝好

    十四区工业大学校长办公室

    索菲·莫利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许可

    左文韬拿起赫斯塔的手机细看。

    他反复查看邮件的发出信箱和时间,以确认这不是赫斯塔骗人的把戏。

    “……你还给校长办公室发邮件了?”

    “发了。”

    “都写的什么?”

    “和你拿到的投诉信一样。”赫斯塔轻声道,“我的要求只有两点,一,学期末你对我的考核打分需要经过陈北祎老师的评估审核;二,你需要在课堂上对你之前的行为进行道歉,承诺此后不再将学生随意逐出课堂。”

    左文韬笑了起来,“……你大可以试试!”

    他站起身,把赫斯塔的手机丢回她手中,自己快步离开,摔门而去。

    赫斯塔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这人的背影,直到大门轰然合上,她才有些惊奇地向成晓淑抱怨:“这种人也能在大学里当老师?他和街边的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成晓淑没有应声,只是默默摘下了眼镜,喉间微动……想起刚才左文韬话里暗含的威胁,她有些口干舌燥。

    她拿起赫斯塔的投诉信,看着信封上的名字,不禁低声喃喃,“……你竟然实名?”

    “他本来就知道我是谁,”赫斯塔答道,“那天离开教室之前我就说了我会向督导组和校长办公室投诉。当时你们已经都出去了,可能没听到。”

    成晓淑笑着摇了摇头,“你胆子真大……”

    “可当初他问你叫什么的时候,你也直接报了姓名——”

    “不一样的,”成晓淑望着桌上自己打印出的投诉信,“我已经把他的课退了,他不能拿我怎么样……但向校方投诉他的行为就是另一回事了。”

    成晓淑拿起赫斯塔的手机,再次将刚才的邮件看了一遍。

    “而且莫利竟然回复了……”

    “我周末发的邮件,今天都周四了。”

    “我是说,她竟然肯管这件事。”

    “她为什么不管?这是她的职责。”

    “但我听说她的任期明年三月就结束了,”成晓淑抬起头,“她完全可以拖着。”

    “……她不会的。”

    “你怎么能肯定呢。”

    “这是她的职责。”赫斯塔再次重复了一遍,“她一定会管的。”

    成晓淑自觉难以三言两语同赫斯塔解释清楚,便不再坚持。她拿起自己的两封投诉信,轻声道,“太荒谬了……我当初确实注意到了那边有摄像头,但我没想到它真是这么个用法……”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打开,陈老师拄着拐杖,在克谢尼娅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见赫斯塔两人仍坐在办公室里,陈老师有些惊讶,“……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等我?我刚才让左老师过来帮我和你们说一声……他没来吗?”

    “他到了,不过没提这件事。”赫斯塔轻声回答。

    说着话,赫斯塔的目光又落在了克谢尼娅的身上——对方始终带着好奇而友好的微笑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的时刻,克谢尼娅微笑的弧度迅速加深,又很快恢复。

    赫斯塔挠了挠脸,移开目光。

    陈老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了几分文件,“我下午临时要出趟门,很着急——”

    “您能拨十分钟的时间给我们吗?”赫斯塔望着她,“不需要太久,就十分钟。”

    “但我现在就得——”

    “我们俩今天下午都没课,您要去哪儿,我们跟您一块儿走,路上说也行。”

    “好。”陈老师欣然点头,“就边走边说。”

    一路上,赫斯塔与成晓淑终于得以向陈北祎说明了来意——她们俩希望能在下次陈老师的课上用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做一个关于月经羞耻的讨论。陈老师问及缘由,两人便将上周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得她一时错愕。

    “……我有印象,”陈北祎低声道,“前两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听到过有人在议论……竟然是发生在左老师课堂上的事?”

    “我们都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悄无声息地过去,”赫斯塔轻声道,“不过晓淑她们已经退了课,所以这件事由我来做应该最合适,如果您觉得什么地方有风险——”

    “没有什么风险,”陈北祎若有所思,“这个话题很适合拿来作课程的引入讨论,你去准备就是了,需要我做什么配合吗?”

    “您给出许可就行。”

    陈北祎笑了笑,“我许可。”

    几人一路来到学校的停车场,早已有车等在了那里,克谢尼娅扶着陈北祎上了车,而后自己从另一侧车门上车。

    汽车启动前,陈北祎望着赫斯塔:“期待你们下周的分享。”

    两人在原地目送陈老师的车远去,成晓淑轻舒一口气——无论如何,今天至少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去配眼镜吗?”赫斯塔突然问。

    “现在?”

    “是啊!”赫斯塔挽起成晓淑的胳膊,“现在怎么着都得重配一副了!”

    ……

    在来到十四区之前,赫斯塔对钱并没有太多实感。她既不像迦尔文那样,对一个带后花园和地窖的独栋之家充满渴求,也不像图兰,几乎是从离开预备役的时候起就深深地融入了宜居地的生活,不得不面对普通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基地解决了她的大部分生活需求,从饮食到医疗,无一不妥善覆盖。那种童年时期体验过的匮乏已经成为某种遥远的记忆,它们在她身上留下的,似乎就只有“欣赏不了带回甘的苦味食品”这一点无关紧要的痕迹。

    而今她终于体会到畅快花钱的快乐,她立刻意识到这种快乐是多么强烈,尤其是当她能够用钱去解决某些人面临的实际问题……这个过程里唯一的难点是如何劝服对方收下自己的好意。

    “我去验光了。”成晓淑指了指验光室,“……你真确定我的这个镜片可以走你的医保报销吗?”

    赫斯塔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小点儿声。”

    成晓淑谨慎地朝验光师那边看了一眼,“……那我去了。”

    赫斯塔倚在柜台上,她怀着一种轻松的心情,漫不经心地看着玻璃柜里的各式镜架——倘若能回到三个月前,回到和尤加利初遇的时刻,或许她能做得再聪明一些。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主题

    等待的间隙,赫斯塔忽然听见一阵低声的嬉笑,她下意识地侧目,就看见三个年轻女孩站在隐形眼镜的柜台前低声聊着天。

    赫斯塔慢慢直起身——她们每一个人的头发都染成了或深或浅的赤红色,就和不久前撞了成晓淑的那个年轻男人一样。

    女孩们跟前的玻璃柜台上放着十来副美瞳,她们对比着不同美瞳的颜色差异,并向柜员描述着更多细节。柜员认真聆听,而后转身从侧面的货架上取下更多样品供女孩儿们选择。

    忽然,其中一个女孩注意到了赫斯塔,她的眼睛在刹那间迸发出喜悦。

    “……你好!”

    一个女孩儿跌跌撞撞地跑到赫斯塔面前,她的位置离赫斯塔并不远,这一带的人也不多,然而女孩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赫斯塔的眼睛与红发上,根本无暇留心脚下,因而几次被柜台的玻璃转角撞着腰。

    快到赫斯塔跟前的时候,她左脚脚尖绊了右脚,差点一下栽进赫斯塔怀里。赫斯塔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女孩儿则顺势握住了赫斯塔的左臂。

    “你的发色也太自然了!”她兴奋地望着眼前人,“请问你是在哪里做的?”

    赫斯塔没有听明白女孩儿的问题。

    “天啊,你的眼睛也好漂亮!这就是我们想要的颜色!”

    说着,女孩儿回过头,向同伴招手,示意她们快些过来,赫斯塔很快被三人围住。

    “我可以摸摸吗,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赫斯塔仍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

    女孩伸出手,轻轻捋过赫斯塔的短发,她再次发出惊叹,似乎有一大堆褒奖的话要说,然而在开口之前,她的神色又变得迟疑。

    三人相互耳语了几句,其中一人才小声开口:“……请问,您是赫斯塔人吗?”

    “嗯。”赫斯塔再次点头。

    女孩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尴尬得无以复加,她发出两声干笑,一下捂住了额头,“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你们要去做什么?”赫斯塔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为什么……”

    女孩立刻从皮包里取出钱包,并从中抽出一张卡片,“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来……在‘假装’咖啡馆二楼,这几天都有活动。”

    赫斯塔接过一看,卡片的正面是一张吐出的舌头,舌面上文着颜色繁复的花纹。

    翻过来,上面是一行熟悉的文字:如果我们停止假装。

    ……

    八点整,晚课结束,赫斯塔捏着卡片径直朝咖啡馆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上她又遇上了两个染着红发的年轻男人,他们一身酒气,穿着与当晚气温极不相符的单薄西装,其中一人手腕上还缠绕着一块深蓝色的波点方巾,那两人非常自然地朝赫斯塔打了招呼,赫斯塔没有理会。她很快走到咖啡馆门口,正要推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赫斯塔踏过门槛,发现一个身着黑白管家服的男仆始终守在门边,时刻准备着为将要进门的客人开门。

    赫斯塔环视一周,整个咖啡厅的一层仍是空的,只有角落里坐着少数几个客人,每一个都在吸烟。

    很快,她发现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楼梯两侧的墙壁画满了墨绿色的藤蔓与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块,滕蔓高处藏着一些眼睛凸起的女人像,她们戴着珠链,昂着头,眼珠向下瞟,盯着每一个拾级而上的客人。

    一盏用布片缝制的吊灯悬在楼梯的正上方。布片的形状非常规整,全都是巴掌大小的长方形,布片颜色各异,橙黄色的光透过碎布的缝隙打在墙面上,借着这光,在临近二楼入口的位置,赫斯塔看见了一个禁烟标识。

    踏上最后一层台阶之后,赫斯塔看清了这里的全貌——这个狭长的餐厅里没有窗户,头顶是裸露的金属管道与一排排射灯。

    一棵巨大的假樱花树落在离入口不远的位置,它的花枝伸过了好几桌客人,指向一处黑幕,黑幕上放映着许多赫斯塔女人的白色人脸——没有脖子和身体,只是单纯的脸孔,就像一张张变幻的黑白面具。

    在风格迷幻的电子乐里,每一桌的客人都专注地与眼前人聊着天,没有人注意到入口处多了一个人。赫斯塔就这么站在狭窄的过道里,像一个误闯魔窟的无辜路人,她发现客人们大都是寻常衣着,只有不断在餐桌与吧台间穿行的服务生们红发蓝瞳,不论性别,一律如此。当其中一人娉娉婷婷地从赫斯塔跟前走过,她甚至发现这人手腕上还贴着一只鹰文身。

    “啊哈,简……你来了?”

    赫斯塔回过头,见又一个服务生正朝自己走来。虽然不清楚对方的名字,但赫斯塔认得这人——她两次来这间咖啡馆都是由此人招待的。

    “上周日那晚,你怎么没有来?”

    “……那天我有别的事。”

    “可惜了,”服务生摇了摇头,“今晚卡嘉夫人的预约已经满了——或者你愿意等等吗?如果中间有谁没来,我可以把你加进去。”

    “卡嘉夫人今晚在这儿是吧。”

    “嗯。”

    “好,”赫斯塔低声道,“我等。”

    服务生一路引着赫斯塔往餐厅的深处去。余光里,赫斯塔看见吧台调酒师娴熟而夸张的动作以及附近食客捧场的笑脸与拍掌……她忽然觉得这氛围无比熟悉。

    “请在这儿等。”服务生在角落的一处小圆桌前停下,“我给你拿点儿吃的。”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坐了下来。

    她左手边有一道大约三米长的屏风,屏风后面是这一层的厕所,以及一扇不知通向何处的白门。

    赫斯塔拿起桌上的菜单,菜单的正面印着一条略显诡异的赤红鲤鱼,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实际上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在红白的颜料之下,女人的皮肤上有一整片因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这些小小的白点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人类的纹路质地。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明夷

    放下菜单,赫斯塔觉察到几道异样的目光。

    几桌坐在她附近的客人正不约而同地朝她这边张望,并在她回望的一刻迅速收回目光,重新投入到他们自己的谈话中。

    有服务生端着一杯软饮和甜点走到赫斯塔面前——那正是下午赫斯塔在眼镜店遇到的女孩子。此时她用两支木质的簪子束起了那头绯红的长发,在放下精致的杯盏与小碟之后,她将餐盘抱在了胸口,以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赫斯塔,并微微躬身。

    “请慢用。”

    赫斯塔哑然失笑,她忽然意识到整件事的荒诞之处:在一个以“赫斯塔人”为主题的享乐之所,怎么会有真正的赫斯塔人跑到这里来消费呢……

    会有人花钱去享受自身被观赏的“乐趣”吗。

    赫斯塔没有碰甜点和饮料,在连绵的音乐和玫红色的灯光中,她靠着椅背干坐了三十分钟,

    在此期间,赫斯塔的目光始终落在二层餐厅里的服务生们身上。这些服务生的动作实在算不上娴熟,与顾客搭话时的反应也有些生涩……赫斯塔想起中午那个年轻男人说的那句“你不也是卡嘉夫人的客人”,忽地生出一个推测——难道他所指的客人,就是这些今晚在咖啡馆二层里假扮赫斯塔人的年轻人吗。

    ……然而在这众多的面孔之中,赫斯塔观望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个中午赶时间的男人。或许他不在这片区域服务,又或许,他就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被卡嘉夫人赶了出去。

    时间指向九点,先是尤加利发来一串坚果和水果的名字,问赫斯塔是否有过敏或不爱吃的东西,赫斯塔扫了一眼,很快回复“没有”;随后不久,丁雨晴来消息问“怎么还没有回来”,赫斯塔笼统地答了句“今天要晚一点”。

    她抓着手机沉思许久,犹豫着是否要和尤加利展开昨天记下的那个话题,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此刻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不多时,屏幕又亮,这次是俞雪琨,她来信问赫斯塔要不要订柿饼:她知道一个附近的小农庄每年都会摘柿子晒柿饼,但不放到市场上卖,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问一声今年都有谁想要,订多少她们做多少。

    赫斯塔望着屏幕,忽然有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觉——她说不清究竟是从哪个具体的时刻开始,她的手机偶尔也会出现像现在这样频繁收信的情况。

    赫斯塔心算了一圈要送的人:“好我要订十盒”。

    “……一个人最多订三盒,多了人家做不过来。”

    “那就三盒,你现在方便算卦吗?”

    “方便,算什么?”

    “我现在在一个地方等人,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有点烦了,你算下我今晚到底能不能等到吧。”赫斯塔抬起头,随机数了数二楼的小桌数量、射灯数量和她能看清脸的顾客数量,并把数字报了过去,“16,51,36。”

    过了一会儿,俞雪琨回道:“地火明夷,上六……你这是跑什么地方去了?”

    “你绝对猜不到。”赫斯塔飞快地打字,“这卦是什么意思?”

    “让你快走的意思。明夷卦,地在上火在下,取光明陷落之象。上六更完蛋,‘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你等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你现在到底在哪,这么晚了不回家,又开始在外面乱跑了?”

    “我在咖啡馆等卡嘉夫人。”

    消息一经发出,赫斯塔的电话几乎立刻就响了起来——俞雪琨直接拨号过来了。

    “喂——”

    “马上离开那里。”

    “但是……”

    “不要但是,现在立刻马上走,出去了再拨给我。”

    电话另一头传来忙音,赫斯塔慢慢收起手机,面色如常地靠在椅背上。

    大约坐了半分钟,她起身朝楼梯口走去。

    “简?”先前站在楼梯口的服务生走了过来,挡住了赫斯塔的去路,“怎么了,不等了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阴沉地看着她,“让开。”

    服务生被赫斯塔的眼神吓了一跳,很快往旁边退了一步。

    沿着来路,赫斯塔顺利地回到一楼,一层角落里的吸烟者们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咖啡厅里亮着昏黄的灯,男仆听见她的脚步声,一面问好,一面为她拉开了玻璃门。

    赫斯塔头也不回地踏出咖啡馆,外面正落着雨,星星点点的雨丝飘在身上略有些寒冷。

    她重新打给俞雪琨,在响了两声之后,俞雪琨接了电话,“出来了?”

    “出来了,”赫斯塔答道,“什么情况……之前明明是你建议我可以来找卡嘉夫人下棋——”

    “我的意思是白天去,白天!之前丁雨晴带你去咖啡馆的时候不也是在白天吗?”

    “……这还分白天晚上?我上次约卡嘉夫人见面在周日晚上,不过那天我心情不好所以没有赴约——”

    “还好你没有赴约!你为什么要约她晚上见面?你是个学生,你晚上要回宿舍——要回寄宿家庭的啊,”俞雪琨打断了赫斯塔的话,“而且咖啡馆晚上又不营业,营业的都是楼上餐馆,你没发现吗?”

    赫斯塔抓着手机,缓缓转身。

    在这个夜雨昏沉的晚上,卡嘉夫人的咖啡馆在夜色中伫立。咖啡馆门口,一盏悬垂的橘黄色路灯倒映在地面的积水里,叫赫斯塔突然想起鮟鱇鱼用以引诱食物的头顶灯笼。

    赫斯塔隐隐觉得自己多少被俞雪琨坑了。

    “你每次约晚上见面的时候,那边的服务生没有拒绝你吗?”俞雪琨问道,“她们难道没有告诉你,你最好还是白天过去,就像丁雨晴那样?”

    “……见面时间基本都不是我定的,”赫斯塔深吸一口气,闭眼回忆,“每一次她们给我的预约时间都在晚上,周五晚上,周日晚上……没有白天。”

    电话另一头,俞雪琨忽然陷入沉默。

    “喂?你还在听吗?”

    “在。”俞雪琨低声道,“……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学校找你吧。”

第一百三十章 不要接近

    挂了俞雪琨的电话,赫斯塔独自回到住家。一推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炸鸡香味,餐桌上还留着一张字条。

    她原以为那是徐如饴留言,没想到拿起一看,落款是丁嘉礼。

    今天徐女士一天不在家,恰好中午阿姨做的饭又不怎么合丁嘉礼的胃口,于是他晚上点了附近一家比较高级的馆子,后面丁雨晴又叫了几份炸鸡……考虑到赫斯塔晚上回来可能也想吃点儿,他专门留了几道菜在冰箱。

    放下纸条,赫斯塔直接进了卧室。

    她没有开灯,没有放包,甚至连外套都没有脱,就倒在了床上。

    窗外雨势渐大,这片漆黑房间里的风雨声让赫斯塔再次回想起升明号的客舱,船上画面与当下的现实彼此交织,那三条安全铁律也旋即浮现在她脑海:

    一、不向任何人交出你的船卡。

    二、不前往1层以下甲板。

    三、第五层甲板(客舱)为绝对安全区域,但安全检查期间不可在此逗留。

    赫斯塔记得,在随后对铁律的阐释条文曾煞有介事地写着:“您在船上遭遇的大部分麻烦都有其解法,唯有违背铁律造成的后果无法挽回,请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然而事实上,除了第一条是“真铁律”,剩下的两条都很难说有什么价值:负二层甲板是裁定者传达自身意志乃至安排换届的地方,规则制定者当然不会希望平时有人向那里靠近。

    ……更何况安娜自己都常常出没硬石酒吧谈天喝酒,那里的访客自然越少越好。

    至于第三条,它最大的作用恐怕就是在所有人的脑海里植入回声:一方面巩固乘客们“客舱绝对安全”的印象,同时又进一步突出“安全检查”的特殊性。

    唯有船卡……

    船卡是真的不能交,即便是对裁定者与监护人来说也是如此。

    交出船卡意味着就此屈从于另一个人的支配,因为它代表着乘客在升明号上的身份核心。

    但这套规则又多么奇怪啊。

    按照阐释中的条例,如果有哪个乘客觉察到自己可能违背铁律,就需要特意去申请监护服务,以免造成意外——而申请监护服务,恰恰需要当事人交出船卡。

    可见,规则制定者也不是真的在乎乘客们能否保留自身的船卡……

    想到这里,赫斯塔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没错,这样就合理多了。

    她印象中的阐释还有一条鼓励乘客相互检举的内容,大意是如果有人发现任何人存在违背铁律的倾向,需要立即报告给当期裁定者。

    但实际上,赫斯塔自己作为裁定者,她的立场大部分时候和监护人是一致的——裁定者没有义务为任何乘客抢回他的船卡,但如果有普通乘客策划闯进负二层,就极有可能撞破裁定者的秘密……

    因此,尽管三条铁律中只有第一条为真,但整套铁律的主旨却是在围绕着第二条展开:

    必须将普通乘客——包括一众监护人,都拒斥在一层甲板之外。

    赫斯塔来到桌前,拧开台灯,拉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两个名字:

    群岛诗社。

    卡嘉夫人的咖啡馆(二层)。

    到目前为止,这是她被明确警告过“不要接近”的两个地方。

    ……

    次日一早,赫斯塔带着一点黑眼圈出现在学校食堂,俞雪琨仍坐在她们第一次会面的位置。

    “昨晚没有睡好吗?”

    “兴奋得睡不着。”赫斯塔目光炯炯地望着俞雪琨,“这位卡嘉夫人什么来历?”

    “……你兴奋什么?”

    “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这个卡嘉夫人是谁,”赫斯塔轻声道,“这直接决定我今晚到底是留在橘镇还是去松雪原。”

    俞雪琨听得满脸困惑,神情反而更担忧了,“……你别做什么傻事。”

    “说嘛。”

    “她是前几年从平京退下来的一个企业家,做物流的,来橘镇养老。”

    “她是个老人家啊?”

    “也不算特别老,可能五十多了。”俞雪琨道,“昨晚是她专门约的你?”

    “我找的她。”赫斯塔答道,“就是没提前预约才要等。”

    “你为什么要找她。”

    “她弄了个赫斯塔人的主题餐厅你知道吗,我昨天一下午就遇到了两拨染着红发戴着蓝瞳的人,其中一个女生给了我咖啡馆的名片。”

    说着,赫斯塔取出昨天的舌纹名片,放在了俞雪琨跟前。

    “……这个主题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清楚,好像不是永久的,听那几个女生的说法,可能过几天就要结束了,”赫斯塔答道,“我和卡嘉夫人的预约原本是在上个周日的晚上,但那天我没什么心情外出,晚上就待在了家里。”

    “你觉得她是故意的吗。用这种方式,吸引你过去?”

    “我不清楚,但这个主题餐厅让我非常不舒服。”赫斯塔答道,“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吧——”

    “你的身份,简,”俞雪琨再次重复道,“你现在是个学生,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不是学生应该去的。可能第三区情况不一样,但这里是十四区——”

    “我在第三区也不会去这种地方,”赫斯塔答道,“以前没任务的时候我就喜欢在基地待着。”

    俞雪琨的目光落在咖啡馆的名片上,她皱着眉头拾起这张硬纸片,正反面都看了看。

    “她们楼上餐厅的名片一直是这样的,”俞雪琨低声道,“我以前也见过。”

    “五十多就开始养老,是不是早了点?”

    “工作几十年,忽然想选个新的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可以。”俞雪琨轻声道,“橘镇一直是个挺适合养老的地方,主要是这一带新城区都是近几年扩建的,整个无障碍设施做得特别好,而且附近没什么工业区,市政方面针对弱势群体的福利政策也多……关键离松雪原还近,万一健康上遇到什么特殊情况,直接转送过去很方便,所以来这边置业的中老年人很多。”

    “她到这儿具体几年了?”

    “三年?或者三年半吧。”俞雪琨道,“她在这一带很有名。”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位置

    “她资助了橘镇的很多学生,女学生,也特别舍得在学生社团过来拉外联的时候花钱,”俞雪琨一边咀嚼,一边解释,“而且还资助了不少女童上学——你现在经常去的那个希望中心就是她的定期捐赠对象之一,我不记得具体数额了,但反正不低。”

    “……她不会也是什么促进儿童福利的大会代表吧?”

    “去年和前年,市政厅想给她颁‘先锋模范人物’奖章,她都拒绝了。”

    赫斯塔抬起头,“为什么。”

    “有一些传言,但她本人没有回应过,”俞雪琨回答,“似乎就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还挺淡泊名利的。”赫斯塔轻声道。

    “也可能就是不喜欢抛头露面。”俞雪琨道,“她的上一家咖啡馆经常无偿开放给学生社团做活动场地,我也去参加过几次,她会和学生们一起活动,但从来不参与任何合影或采访……我还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约你晚上过去,一般这样的学生活动都在白天。”

    赫斯塔端起碗,把剩下的半碗豆浆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边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说明她知道我不是学生。”

    “……她上哪儿知道呢,”俞雪琨颦眉,“而且你是不是学生,和她关系也不大。”

    “那我这周会因为昨晚去她那儿被扣分吗?”

    “会吧,具体扣多少……看情况。”

    “这也太没道理了,我都二十了,不管在十四区还是第三区这都算成年了,我什么地方不能去?”

    俞雪琨没有应声,只是带着一点笑意望着赫斯塔——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过了。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中午会再去一趟她的咖啡馆。”

    “去做什么?”

    “看看她在不在,然后约下一次见面,”赫斯塔答道,“不过这次我会指定时间,可能下周二下午或者周三我们咨询结束后,如果约到了我发消息告诉你。”

    “好。”

    “对了……”赫斯塔想起什么,“你知道找卡嘉夫人做‘占卜’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俞雪琨眨了眨眼睛,“……她确实也是个占卜爱好者。”

    “前段时间雨晴为这件事和我生过气,因为她以为我瞒着她,偷偷跑去找卡嘉夫人约了‘占卜’……我总感觉这话还有别的含义。”

    俞雪琨再次陷入沉思,“我去打听。”

    赫斯塔站起身,她单手抓起自己的餐盘,“等你消息了。”

    ……

    午后,赫斯塔从咖啡馆回到教室,时间差不多在一点二十五。

    咖啡馆的服务生起初拒绝了她指定时间的提议,但赫斯塔固执地留下了自己的空闲时间和号码,放在了她们的吧台上。

    临出门前,她对着服务生的背影道:“如果我今天没有收到你们对这两个时间节点的回复,往后你们就算在咖啡馆门口吊个赫斯塔人的尸首我也不会再来了,想清楚。”

    在服务生给出反应之前,赫斯塔已经先一步离开。

    这种不得已的拉锯令赫斯塔感到厌恶。在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在许多事情上仿佛和徐如饴落在了一样的位置——来自她的行动和尝试似乎永远无法在旁人那里激起涟漪,她要么就只能让事情不断升级,直到对方不得不做出回应,要么就只能静静等待一切自行变化……

    至于是变好还是变坏,她无从知晓,也无从影响。

    当赫斯塔踏进教室的时候,左文韬已经站在了讲台边。

    这周来上课的人数比上周更少,赫斯塔扫了一眼,感觉少的几乎都是女生。显然,在发生了那样的冲突之后,即便有些人没有立刻离开教室,回去之后还是选择了退课。

    她在阶梯教室的最高处短暂地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步步走向上周她坐过的那个位置。

    教室里的同学认出了她,她从何处经过,那里的视线便落向她,一些轻微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引得讲台上的左文韬觉察到异常。

    他抬起头,就见赫斯塔一如既往地放书包,落座,取出文具与材料。

    铃声打响。

    左文韬轻咳一声,“……上课。”

    教室里响起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所有人调整坐姿,低头翻开材料……一切都如同往常,毫无变化。

    ……

    六点钟,赫斯塔一个人前往食堂吃晚饭,考虑到晚上可能有机会和司雷一起去夜市上再搓一顿,她只简单挑了点东西充饥。

    她端着餐盘刚坐下,一个影子就飞快地占住了她旁边的位置。

    “晚上好。”林骄十分自来熟地拍了一下赫斯塔的肩膀,“来吃饭啊?”

    赫斯塔看了她一眼,“不啊,来锻炼身体。”

    林骄怔了一下,“啊?”

    “来食堂不吃饭做什么。”

    林骄后知后觉地笑出了声,“帮我看着包啊,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她小跑着去了橱窗。

    赫斯塔目光复杂地瞥了瞥旁边的书包,开始狼吞虎咽。等林骄端着盘子回来的时候,赫斯塔的碗已经空了。

    “你等等……”林骄放下餐盘,径直按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你能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我总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不对劲……”林骄俯身把自己的书包挪到地上,期间还谨慎地换了只手,继续按着赫斯塔的肩膀,以免她突然起身跑路,“我们之前聊天都好好的,你说你不愿参加我们小团体的活动,我也没有勉强你……但现在你怎么好像是看见我就躲呢?你对我是有什么意见了,还是我什么地方做出格了,你能讲讲吗?”

    “……你先把手拿开。”

    林骄笑了一声,抽回左手。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多分钟。

    “没有躲你,但是不是要去群岛看看,我得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这个社团的氛围和我契不契合。”

    “今晚社团活动你都不来参加,你怎么知道契不契合?”

    “我会打听,会看。”赫斯塔望着她,“比方说文院教学楼附近的那座艾娃半身像。等周末的时候我会去看看,那里会不会出现新的破坏痕迹。”

第一百三十二章 照顾

    林骄脸上的笑意短暂地凝固了片刻,在这个嘈杂的食堂里,两人间突如其来的静默仿佛一道有形的屏障,将二人短暂隔开。

    “我去上课了,”赫斯塔轻声道,“再见。”

    赫斯塔站起身,抓着餐盘离去,林骄突然回头,拉住了她右手的袖子,“等等。”

    两支筷子随着赫斯塔的止步跌落出去,林骄俯身将它们拾起,起身放回赫斯塔的餐盘。

    “这周五和下周一晚上八点二十,我们都有一小时的社团迎新活动,如果你今天晚上有事,那赶下周一晚上的活动也可以,但不论如何,希望你来。”林骄认真地看着赫斯塔的眼睛,“活动结束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关于我们对艾娃·摩根的态度,如果你这段时间对我们的回避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的话……你觉得呢。”

    “……我考虑一下。”

    “好。”林骄松开手,“谢谢你今天的坦诚。”

    赫斯塔一路走到餐盘回收口,又回过头,林骄仍坐在那里吃饭。在这片喧嚣众人里,林骄的侧影非常好认,因为大多数人不是在低头刷手机就是在聊天看电视,专心吃饭的人几乎就她一个。

    赫斯塔放下餐盘,走出食堂,她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不论如何,和林骄这样直截了当、结果明确的聊天,着实会让人感到些许宽慰。

    赫斯塔一路小跑着回到文汇楼,脑海中思忖着究竟应该如何处理与群岛诗社的关系,手机这时传来一声短信响,她原以为是司雷那边有什么变故,打开屏幕才发现来信人是丁雨晴:

    “简,你现在有空吗?”

    “马上要上课了,怎么了?”

    “等你今晚下了课,能不能来一趟儿童医院?地址在惠民路4号,你到了给我电话,我下去接你。”

    ……

    七点左右,丁雨晴接到赫斯塔的电话,说她已经到了医院的门口。丁雨晴旋即下楼,很快在人群中看见了赫斯塔的大高个。

    远远地,赫斯塔也看见了丁雨晴,她快步朝着丁雨晴的方向跑去。

    “……你不是说今晚有课吗?”丁雨晴问。

    “我点完名就过来了,”赫斯塔回答,“你这边怎么了?”

    “啊?没耽误你吧?”

    “不耽误,我上礼拜就是这么做的。”

    “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到找你来帮忙……晚上你能不能帮忙送我姐姐回家?让我姐一个人回家我们有点不放心。”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你姐姐在哪?”

    “还在病房里……”

    两人聊着天上楼。谈话间,赫斯塔终于意识到,原来从这周三晚上苗苗发烧开始,徐如饴和丁雪阳两人就接力般地开始了医院和家的两头跑——难怪昨晚回家丁嘉礼叫了外卖,她竟也忘了问怎么这两天都没怎么见到徐女士。

    “本来不用麻烦你的,周末我来帮忙就是了,但今天我妈去水房接水的时候滑了一下,扭到腰了。”

    “……没事吧?”

    “幸好是在医院……几个护士当场就把人抬走了,找医生处理完才通知的我姐,”丁雨晴轻声道,“她现在也不方便动,刚好我们隔壁房床位是空的,反正先在医院歇一晚吧,明天再看情况。”

    “你姐夫呢?还有丁嘉礼呢?”

    “我姐夫这两天在出差,一下赶不回来……丁嘉礼,”丁雨晴低笑了一声,“谁知道他一天天在忙什么,反正我叫不动他。”

    推开病房门,赫斯塔看见一家人陌生的面孔,她们一老一少,看起来与徐如饴和丁雪阳差不多年纪,床上的孩子正在睡觉,看起来比苗苗还要小几岁。

    赫斯塔向她们点了点头,她们也报以微笑。病房里一共有四张病床,每一床都用一张浅绿色的帘子隔着,丁雪阳和苗苗在最里头。

    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病房,赫斯塔先看见一张空床,紧接着才发现丁雪阳正抱着苗苗坐在绿帘旁的一把椅子上。丁雪阳身后,一张桌面斑驳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些摊开的绘本和没吃完的水果,

    苗苗似乎睡着了,吊水的药瓶挂在她的头顶,透明的输液管垂落下来,紫色针管和白色胶带一起贴在苗苗的额头。

    丁雪阳的手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她听见声音,抬头望向赫斯塔与丁雨晴,无声地向眼前的两人问好。

    “……怎么打这儿啊。”赫斯塔一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一边用极轻的声音向丁雨晴询问。

    “苗苗老喜欢乱动,”丁雨晴轻声道,“一动针就歪了,歪了就得重打,这两天手上脚上的血管都扎完了。”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即便是在睡梦中,时一苗仍然紧紧抓着妈妈的头发,她拧着眉,表情十分严肃,仿佛下一刻就要发泄不满。

    丁雨晴上前,“……我抱一会儿,你起来走走?”

    丁雪阳点了点头,表情痛苦地将苗苗小心地移交到妹妹怀里,久坐带来的酸痛让她深深吸了口气,赫斯塔忍不住上前搀扶。

    几乎就在这时,时一苗睁开了眼睛。当她在朦胧间发现眼前人从妈妈变成了小姨,小小的身体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以沙哑的嗓音嚎啕大哭。丁雪阳连忙上前把孩子重新抱在了怀里,不断低哄着“妈妈在呢”“妈妈没有走”。

    然而一切无济于事,病房里剩下的三个孩子纷纷从睡梦中醒来,儿童的哭声如同野火遇秋风,迅速在整个病房中蔓延开来。

    赫斯塔有些头痛,她一言不发地在挂着时一苗名牌的床前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护士赶来查看情况,顺便帮时一苗拔掉了额头上的针,可即便如此,苗苗仍然哭闹着叫喊妈妈——不论丁雪阳与丁雨晴如何劝慰,这哭声仍然没有止息的势头。

    丁雪阳还在努力安抚,一旁的丁雨晴已经濒临崩溃。她的胸腔不断起伏,看着时一苗的目光愈加愤怒。

    在彻底的爆发之前,她忽然被赫斯塔拉住了左手。

    “我们出去走走吧。”赫斯塔轻声道,“这里太吵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灯塔船

    离开病房,丁雨晴一个人跑去走廊尽头哭了一会儿,赫斯塔站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守着。没过多久,赫斯塔听见身后有开门与脚步声,她回过头,见一个病属从苗苗旁边的病房里出来,朝她们这边靠近。

    “雨晴?”来人轻唤道,“你妈妈喊你过去一趟。”

    丁雨晴应了一声,即刻擦了眼泪小跑着去了。赫斯塔跟着在她身后走了几步,但没有跟着进病房。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她原本以为今晚送丁雪阳回了家就可以去松雪原,但现在看来……这边的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复杂。

    赫斯塔独自在走廊站了一会儿,她给司雷写了封短信,把今晚的见面推迟到下周,然后回到了苗苗的病房。

    苗苗这会儿已经不哭了,她终于肯在床上躺下,但仍然抓着丁雪阳的手。

    赫斯塔在丁雪阳身旁坐下。

    “雨晴让我一会儿送您回家。”

    “……不要用您,”丁雪阳带着歉意开口,“今晚实在麻烦你了……先等苗苗睡吧。”

    “她今晚必须睡在这儿吗,能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不行,”丁雪阳连忙摇头,“苗苗烧还没退,万一再出现惊厥,还是待在医院安全些。”

    “那你起来一下吧,我帮你把陪护床拉开,你也躺一躺。”

    丁雪阳一怔,“啊……好。”

    她起身绕到另一侧床边,看着赫斯塔挪开两把坐椅,打开床头柜的下方柜门——柜子里是一张折叠单人床,一头固定在柜门里,另一头则是可推拉设计,赫斯塔俯身调整了六个支撑点,而后自己坐在上面试了试,才邀请丁雪阳过来

    “……真是忙昏头了,”丁雪阳忍不住笑了起来,“都忘了这里还有张床了。”

    “一定要回去一趟是需要家里的什么东西吗?你给我列张单子吧,我回去拿。”

    丁雪阳仍没有反应过来,她愣愣地看着赫斯塔,过了好一会儿才连连点头。她一面应声,一面转身去包里拿纸笔,给赫斯塔列清单。

    离开病房,赫斯塔又去隔壁徐如饴的房间看了看,丁雨晴正坐在床头和妈妈低声说话,两人见赫斯塔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

    “你来了,”徐如饴努力看向赫斯塔的方向。赫斯塔很快走到她的床边,握住了徐如饴伸来的手,徐如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搞得这么狼狈……”

    “我要回去一趟,帮雪阳姐姐拿些补剂和苗苗的玩具过来。”赫斯塔轻声道,“你们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吗?”

    丁雨晴抬起了头,“帮我拿下我的洗漱用具可以吗?就在我洗手台上,还有一个折叠盆——”

    “没有,不需要!”徐如饴立刻道,“你们俩都回去,到家以后,小晴你把你姐姐要的东西拿过来,然后你再回去休息——”

    “不用雨晴,”赫斯塔望着她,“一会儿还是我过来。”

    “不行不行,你是家里的客人——”

    “您再说这些我就直接走了。”赫斯塔望着她,“到底有没有需要我带的东西?”

    徐如饴一时无言,她望着赫斯塔,那微怔的神色与先前丁雪阳如出一辙。

    丁雨晴仍皱着眉头,“你真的不需要我在这儿陪你?如果你晚上要起夜——”

    “我会喊护士,”徐如饴打断了女儿的话,“我就睡一晚上,哪里就需要人一直看着……你抓紧回去吧,我已经喊过你爸爸了,他明天一早就过来。”

    赫斯塔看了看丁雨晴,“跟我一起回家吗?”

    徐如饴目光复杂地望着女儿,又低低地喊了一声丁雨晴的名字。

    “好吧……我回去。”

    ……

    返程路上又开始下雨,丁雨晴叫了一辆车,两人一起坐在后排。从上车的时候起,赫斯塔就闭上眼睛靠在窗边,丁雨晴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见赫斯塔一脸忧悒、疲倦的样子,又把话都咽下了。

    赫斯塔确实一句话也不想说,仅仅是在医院里浸泡了半个多小时,她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

    两人一路无言地上楼,丁雨晴去妈妈房间收拾东西,赫斯塔则拿着清单打开了丁雪阳的房门。

    开灯的瞬间,这个房间的凌乱程度令赫斯塔一时诧异——地板、床铺、甚至是丁雪阳的书桌上……到处都是苗苗的玩具。

    她小心地踩着杂物之中的空地,按图索骥地寻找着丁雪阳清单上的东西。

    和先前在客厅看到的玩具类型不同,这个房间的柜子上摆放着大量的船只模型,赫斯塔无法一眼识别出每艘船的型号,往往要靠近找找船身贴着的标签,才能知道它们的名字。

    她很快找到了放在床头的几样补剂,但要在这巨量的玩具堆里找到一辆“灯塔船”谈何容易……

    她索性拉开椅子,开始坐着搜灯塔船长什么样子。

    “简……?”门从外面推开,丁雨晴探头进来,“你东西找齐了吗,要不要帮忙?”

    “要。”赫斯塔将单子递了过去,“这个‘灯塔船’是什么东西,你认得吗?”

    “认得。”丁雨晴立刻道,“苗苗去年的生日礼物,她挺宝贝这东西的……应该是收起来了,我来找找。”

    丁雨晴拉开了几个柜子,很快从其中一个地方取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中是一艘通体鲜红的船只,船侧用白色的油漆刷着船只姓名。

    “找到了,是这个。”丁雨晴小心地把瓶子和底座端了出来,“好贵呢……好像是姓时的托人从十二区买的,我给你找找盒子。”

    ……

    二十分钟后,赫斯塔和丁雨晴提着两个袋子离开家——丁雨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赫斯塔一个人出门,她叫了车,打着伞,仍与赫斯塔一同前往医院。

    当两人再次踏入苗苗所在的楼层走廊,她们几乎立刻看见了坐在走廊椅子上的苗苗和丁雪阳。

    “你们来了。”丁雪阳听见声音,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苗苗听说你们回去拿模型了,不肯睡,非要到走廊上来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海盗

    时一苗很快抱住了从小提箱里拿出的玻璃瓶。

    在相对明亮的走廊上,时一苗在妈妈旁边坐着,她两只套着袜子但没有穿鞋的脚规律地在半空中晃悠——赫斯塔看见了小朋友肿胀的手背和脚背,上面还有残存的碘酒痕迹。

    “苗苗很喜欢船啊,”赫斯塔轻声道,“我看房间里到处都是船只模型。”

    “是啊,她从小就喜欢去港口待着。”丁雪阳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切换成南十四区语,“长大以后苗苗要出海当船长的,是不是?”

    时一苗咧嘴笑了一声,两只脚在空中接连扑腾了几下。

    “那你身体得好一点啊,”丁雪阳说道,“动不动就生病,将来怎么参军?”

    时一苗当即锁眉,“我又不要当海军,我要当海盗,像真崎一样的海盗。”

    丁雪阳笑了起来,丁雨晴在一旁低声翻译,听得赫斯塔表情微凝,“……像谁一样的海盗?”

    “真崎。”丁雨晴重复道,“一个历史上有名的海盗,大断电时代的海上霸主,十四区人,后面去了十二区那边。”

    丁雪阳低头看着女儿,“赫斯塔姐姐帮你拿了玩具,你现在应该和她说什么?”

    时一苗强打着精神,眯着眼睛看了赫斯塔一会儿,而后,她转头拉了拉妈妈的袖子,小声耳语了几句,丁雪阳噗嗤一声笑出来,摇了摇头。

    小朋友正想继续说些什么,丁雪阳轻声开口:“你要说‘谢谢姐姐。”

    时一苗仍望着赫斯塔,还是没有吭声。

    “这孩子……”丁雪阳回过头,“谢谢你专门跑一趟。”

    “没怎么跑,”赫斯塔答道,“都是雨晴叫的车。”

    “……东西也送来了,”丁雨晴望着姐姐,“赶紧去休息吧,你现在不能熬夜。”

    丁雪阳应声而起,正要去抱女儿,时一苗却紧紧抱住了怀里的船瓶,脑袋朝着妈妈的方向贴了过去,“再坐一会儿嘛,我……我还不想睡。”

    三人看着时一苗已经困得睁不开的眼睛,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果然,在几个呵欠之后,船瓶咕噜噜从小朋友的怀里滚落,被赫斯塔接住了。

    “劳驾帮忙拿一下……”丁雪阳轻声道,“我来——”

    “我来帮你。”赫斯塔将船瓶递给了丁雨晴,俯身将时一苗抱在了肩上。

    三人回到病房,赫斯塔小心地将孩子放在了床上,这次时一苗睡得很深,没有再醒来。

    丁雨晴和丁雪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临别前,丁雪阳送赫斯塔与丁雨晴离开走廊,在电梯口,丁雪阳微笑着道,“苗苗真的很喜欢你呢,她刚才问我,你这周末能不能都待在这儿。”

    “如果你们需要,”赫斯塔轻声道,“除了周日中午我都可以过来。”

    “哦哦,当然不用,今晚已经够麻烦你了。”

    电梯打开,丁雪阳朝着两人挥手道别,直到电梯门彻底合拢之前,赫斯塔的目光都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丁雪阳不知如何应对,她微提了嘴角,视线下移在赫斯塔的脚尖上。

    “请多保重。”赫斯塔飞快开口。

    门合了起来。

    刹那间,丁雪阳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

    ……

    回程路上,雨势稍减,丁雨晴感到今晚的简似乎格外寡言少语。或许赫斯塔也倦了,倦到没有气力说话。

    丁雨晴深深呼吸,继续忍耐着心事——在医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忍耐着,什么都没有同姐姐说。

    这一路,男司机的视线频频向后瞟,直到某一次被赫斯塔抓住,她顺着车内的后视镜,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您在看什么?”

    男人干笑了两声,一时有些尴尬,“哦,我发现你头发是红的,好像是……赫斯塔人?”

    “嗯,是啊。”

    “……真是赫斯塔人啊?”

    “对。”

    男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而后立即顺着话茬开口:“难怪看你和那些人不太一样!我这两天拉到好几车‘赫斯塔人了,不过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哪儿钻出来的,怎么就跑橘镇来了……有时候白天都能见到,真是有伤风化。”

    “什么有伤风化?”丁雨晴没听明白。

    “就那些假‘赫斯塔人呗,”男人嗤笑一声,“说话都没个把门的,什么虎狼之词都敢往外说……哈哈,你们没碰到过?”

    赫斯塔没有回答。

    在一处红灯的十字路口,男人再次从后视镜里打量起赫斯塔的眼睛与头发。

    “哎,还真别说,真别说……”

    一时间,丁雨晴心中警铃大作,她抓紧了安全带,一只手慌忙地伸进包里找手机开录音。

    “别说什么?”赫斯塔问道。

    “你们赫斯塔人的头发是漂亮。”男人回过头,“我今天是第一次碰上赫斯塔人,之前没见过,还以为你们不过就是普通的红头发——”

    “……开好你的车!”丁雨晴突然开口,脸上已有怒容,“前面已经绿灯了!”

    男人讪讪地回过头,但目光仍然时不时从后视镜瞥向后排的赫斯塔。

    往后一路,车里一片寂静,丁雨晴一只手抓紧了安全带,另一只手牢牢握着手机。不多时,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两人分别下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美女给个好评啊!”

    丁雨晴完全没有回头,她的两只手已经布满了汗水。

    外面的雨已经彻底停了,赫斯塔若有所思地跟在丁雨晴身后走了十几米,而后突然绕到她跟前,“嘿。”

    丁雨晴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楼下走走吗,”赫斯塔笑着道,“散个步。”

    丁雨晴有些不解地看着赫斯塔,半晌,她自嘲地笑了笑,“……也行,反正我现在不太想回家,去哪儿?”

    “都行,就随便走走……”

    正说着,赫斯塔的手机响了一下,她低头瞥了一眼,又将手机收起。

    “卡嘉夫人约我下周三下午去她的咖啡馆里下棋。”赫斯塔看向丁雨晴,“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差点就约到她的占卜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问题

    “……你不用特地和我说这个,我——”

    话还没有说完,丁雨晴的手机响了,她向赫斯塔极轻地说了声“抱歉”,然后接起电话,“姐?”

    期间,丁雨晴十分诧异地朝赫斯塔看了一眼。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还没有,我们在楼下……好,嗯,再见。”

    “怎么了?”赫斯塔问。

    “苗苗刚才又醒了……”丁雨晴望着她,“我姐问我们有没有平安到家,然后……让我提醒你,这个周末最好都不要出去乱跑。”

    “为什么?”

    “刚才我们走的时候,我姐不是说,苗苗希望你这周末都待在医院吗,”丁雨晴轻声道,“刚才苗苗说了原因……她说你这两天要倒大霉,所以不能乱跑。”

    “……哈?”

    “我们回去吧?”丁雨晴拉起赫斯塔的左臂,“现在确实也不早了……”

    她拽着赫斯塔勉强往回走了几步,很快被赫斯塔拖住了手。

    “等等,雨晴……”

    “不是我吓唬你,”丁雨晴有些无奈地回望,“我以前和你讲过吧,苗苗那张嘴,说坏事很灵的。”

    “嗯,我记得。但以前有大师给我算过,说我就适合往危险的地方去,越危险越好,最好是死生一线——”

    丁雨晴听得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师!而且这种话你竟然也信?”

    “为什么不信呢,我感觉挺有道理的……不知道卡嘉夫人功力怎么样?”赫斯塔好奇道,“她算得准吗?”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没有在她那里占算过吗?”

    “我预约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但一次都没有得到过答复——别打断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的!这不是什么骗术,卡嘉夫人的占卜和别家的占卜不一样,在占卜这件事上,她只见那些有能力提出‘真正正确的问题’的人……”

    丁雨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望着赫斯塔,“每个得了自己‘占卜结果’的人,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卡嘉夫人不止是一个占卜师,她是真正能够为你指明前路的人。”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什么是‘真正正确的问题’?”

    “我不知道呀,”丁雨晴苦笑着,“我要是知道的话,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得到过她的指点呢……不过我同她聊过好几次,她是个很随和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你周三见了她的面就知道了。”

    “你都问过什么问题呢?”

    “很多,”丁雨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我问过自己什么时候能有钱,将来会做什么工作,眼下的这种生活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哦,以前有个女孩子,她说她的问题是’我此生的使命与天职究竟是什么‘,然后卡嘉夫人见了她,也给了她答案……她现在已经在松雪原买房了!我后来也拿这个问题去问了,当然改了些措辞,没有原文照搬,但……”

    “但没有用?”赫斯塔轻声询问。

    丁雨晴沉了沉嘴角,“我猜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正确的问题‘,卡嘉夫人有她自己的方法去判断。”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漫无目的地在雨后的住宅区里缓行,期间又有几个红发蓝眸的“赫斯塔人”从她们身边经过,那些人当中,有的甚至会十分友好地同赫斯塔打招呼。丁雨晴闻见她们身上的酒气,想起方才司机的话,不由得对这些人生出厌恶之心。

    她与赫斯塔斜插了另一条路,从小区里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天上的雨虽然停了,可行道树下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残雨,时不时一点冷冽的雨滴砸落额头,令人感到一股久违的畅意。

    来到工业大学附近时,两人都有些口渴,赫斯塔提议去文汇楼里的自动售卖机里买两瓶水再回家,丁雨晴欣然同意。当她们一同来到文汇楼的楼底,又一阵小提琴声从高处飘来。

    两人同时站定仰头,仿佛突然置身于一阵激流。浩浩汤汤的流水凭空落下,一往无前,激昂的水浪以万钧之力拍打着山石,将自身的痛苦化作浩然的气魄,从层层叠叠的崇山险峻到一望无际的平原——这世上什么也拦不住一条奔涌的河……大河。

    在乐声中,赫斯塔闭上了眼睛。在这个雨后的秋夜,潮湿的寒风好像也带上了一点澎湃的水雾。她听见河水时凶时静,有时暴虐,有时沉缓……仿佛一个正值壮年的灵魂猝不及防地望见了她的暮年,万事万物都开始扑向寂灭,只剩下一片苍茫哀婉的映月之江。

    但河流仍在奔腾,亲切、有力,忍受着苦楚——

    “简?”丁雨晴轻声道,“走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赫斯塔睁开眼睛,“……好。”

    她怀着心事与丁雨晴一同踏上文汇楼的台阶,楼上的乐声也恰好在这时戛然而止。

    两人在灯火通明的文汇楼里挑选着售货机里的商品,除了水,丁雨晴还额外买了两小袋橘子软糖,她自己吃一包,另一包送给嗜甜的赫斯塔。

    不出所料,赫斯塔只尝了一颗就惊叹不已——这里每一颗软糖外面都沾满了质地坚硬的白色砂糖,咬起来格外弹牙。

    “你想好了周三的时候要问卡嘉夫人什么问题吗?”

    “嗯……”赫斯塔接二连三地把软糖塞进嘴里,在咀嚼的间隙思考着丁雨晴的问题,“我问问她为什么总是不接你的提问,怎么样?”

    “……你认真的?”

    “你如果同意,我就问她这个。”

    “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丁雨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又忍不住叹道,“不过这种问题就是问了也不管用……她肯定不会回答。”

    “那也不要紧,你提的那几个问题,明明你自己就能回答——”

    “不一样的,卡嘉夫人的回答不仅仅是一个答案,更是一种保证。”丁雨晴轻声道,“她的眼光和手段都已经被这个世界检验过……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调音

    “就算被验证过,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未来怎么样又不好说。”赫斯塔停顿了一下,“如果过两天卡嘉夫人专门和你说,‘今后不要再逃学校的课了’,你会听吗?”

    丁雨晴先是一愣,接着用力推了一下赫斯塔的背,“……你就占你的行不行!别管我了!”

    赫斯塔笑了两声,还是转过头来,“你就告诉我,到底有没有用?”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丁雨晴字正腔圆地回答,“反正我的成绩不会让我最后没有学上……老在学校待着有什么用呢,有些本事学校里根本不会教。你知道我妈和我姐是什么学历吗?我妈当年毕业的时候还是荣誉毕业生,现在怎么样了;我姐博一的时候怀上苗苗,到现在她再也没提过复学的事,无论如何,我不会在学校待太久的,学校以外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世界……如果不是因为需要一个基础文凭,我现在已经退学了。”

    赫斯塔认真地听着,“那你,要到真正的世界里去做什么呢?”

    “……现在我还不知道,”丁雨晴踢起一颗路边的小石子,“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赫斯塔正要接着说些什么,余光忽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克谢尼娅和她的朋友们一同从文汇楼的台阶上下来,她们背着乐器,彼此谈笑着,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赫斯塔一时安静下来,她停下了脚步,站在校门前的路口侧目望着。克谢尼娅和她的朋友们在走下台阶后直接转弯,朝学校的另一个方向去了,她们聊得那样开心,因此走得很慢,在不断交替重叠的侧影中,赫斯塔忽然发现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始终走在克谢尼娅的身旁——梅思南。

    他也背着一个琴盒,但走得十分安静。

    丁雨晴原本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赫斯塔没有跟上来,又跳着回到赫斯塔身旁,“在看什么呢?”

    “刚才很多人从文汇楼出来。”赫斯塔轻声说,“这么晚了,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社团活动吧。”丁雨晴顺着赫斯塔的目光看去,“丁嘉礼有时候也是这样。”

    两人很快回到家里。从餐桌上没有收拾的外卖袋和饭盒来看,丁嘉礼和丁贵生两个人的晚饭还挺丰盛的。

    丁雨晴皱着眉将装着剩饭剩菜的饭盒重新收进袋子里,拎去门口后开窗通风。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赫斯塔突然开口,“我刚来的时候,徐女士曾经告诉我,她现在除了会给孩子们教语言课,还会兼职做钢琴老师。”

    “嗯。大部分就是小区里的孩子。”

    “但我好像从来没在家里看到过钢琴,也没听到过钢琴声……”赫斯塔望着丁雨晴,“是我总是错过吗?”

    丁雨晴摇头,“我妈很久不在家里练琴了……爸爸不喜欢。以前在松雪原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一般都在琴行练一练,弹完再回来。”

    “钢琴在哪儿呢?”

    “阁楼上。”丁雨晴望着她,“那不是我们家的钢琴,是这栋房子的上一户主人留下的……你想去看看吗?”

    ……

    次日一早,丁嘉礼开车送丁贵生去医院。父子俩前脚走了没多久,便有人按响门铃。丁雨晴隔着门问来人是谁,外面传来一个女声,“调音师。”

    “调音师?您找谁?”

    “请问这里是简·赫斯塔女士的家吗,”女人问道,“她昨晚约了个加急,刚好我今早有时间过来一趟——”

    丁雨晴茫然地打开门,果然见一个提着工作箱的女人。

    女人望着丁雨晴这张标准的南十四区脸,“您……应该不是……?”

    丁雨晴正想回头喊赫斯塔,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赫斯塔穿着睡衣拖鞋,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

    两人和调音师一同去了阁楼,站在门口看调音师再钢琴前弓着背作业。

    丁雨晴久久没有回过神。半晌,她看向赫斯塔,“……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钢琴的事?是我妈昨天什么时候和你提过这茬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左手撑着门框,脸上带着笑意,“就当是个惊喜吧。”

    “哈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呢?”丁雨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现在扭到了腰,最近应该都不能久坐——”

    “你来决定?”赫斯塔望着丁雨晴,“你觉得什么时候适合告诉徐女士,你就什么时候说。”

    “好!哎……就是不知道爸爸到时候是什么反应,万一他有意见——”

    “那就让他学着克服一下吧,”赫斯塔轻声道,“要我说,这架钢琴就不该放在阁楼里,而应该搬去客厅。”

    “以前我们家的钢琴就是放在客厅的!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偶尔会弹琴教我和姐姐唱歌,在我们松雪原的那个家……但那架钢琴后来就被搬到地下车库去了,我们当时还——”

    正此时,赫斯塔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声,自我介绍说来自工业大学督导组,今天来向赫斯塔了解左文韬无故驱逐学生事件始末。

    “稍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赫斯塔放下手机,看向丁雨晴,“我有个重要的电话——”

    “你回房接。”丁雨晴立刻道,“这里我看着就行。”

    赫斯塔很快离去了,丁雨晴倚靠着门框,有些感慨地望着正在工作的调音师。

    ……

    上午十点多,丁雪阳发来消息说今早苗苗的高烧退了,而徐如饴则在丁嘉礼和丁贵生的陪同下,去了附近综合医院的骨科——其实儿童医院的医生昨晚已经给了判断,问题不大,只是为图安心,还是做套检查的好。

    这一天,丁雨晴心情很好,她哼着歌在楼下收拾客厅,楼上不时传来一串音阶或几小节的古典乐——阁楼钢琴的调音实在是个大工程,调适这样一台许久没有保养的钢琴至少两小时起步。

    忽然,大门口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紧接着,丁贵生的脸出现在门后。

第一百三十七章 命门

    丁雨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意外地看着父亲。

    “我妈呢?”

    丁贵生看了女儿一眼。

    “你妈还在医院,你哥一个人在那看着就行了,多我一个也没必要。”

    “她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你妈也是好笑,这个年纪了出去打水也能摔一跤,不知道脑子里一天天的在想什么,还嫌家里事不够多……你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是明天。”

    “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吧,”丁雨晴轻声道,“到时候应该会直接去医院。”

    “你姐夫这个人……啧,”丁贵生嘟嘟囔囔地把门反锁起来,“前两年我就说过他那个状态不对,一个要养家的男人不能那么懒散,你姐还不爱听,呵,现在有儿子了,终于知道拼了。”

    丁贵生笑了一声,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也行,也不算晚。”

    丁雨晴皱了眉:“真为孩子好,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苗苗丢给我姐一个孕妇——”

    “你小丫头懂什么!”丁贵生呵道,“你心疼你姐你现在就去医院替她!”

    “我本来中午就要过去的!”丁雨晴也抬高了音量,“嘴皮子功夫谁不会?至少我知道,我要是心疼谁,我就会在谁身上多花时间——”

    “少在那指桑骂槐啊!你姐姐当初怀了苗苗的时候家里哪个人不是围着她一个人转,她住院那会儿我连出去和人下棋手机都不敢开静音!”

    丁雨晴瞪着父亲,由于这些话听起来过于荒谬,竟令她一时间忘记了反驳,只能顺着咀嚼起这话里的逻辑,思考为何丁贵生能如此理所当然地犯浑。

    丁贵生瞥了女儿一眼,见她语塞,便自觉已经在这场斗嘴里占了上风,火气也消了几分。

    “你姐也是个糊涂东西,自己孕晚期了还不知道躺着,成天在家里捣鼓这个捣鼓那个,平时也没见她有多勤快——”

    正此时,阁楼上忽地传来一串音阶。

    丁贵生抬头看了一眼,又回头往门口看了看。片刻的困惑过后,他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桌上的茶壶。

    “你就等着看吧,”丁贵生道,“过两年你姐夫你事业还要更上一层楼,你爸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

    话音未落,又一串音符从高处传来。丁贵生放下杯盏,他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听见的琴声并非幻觉,它并非来自邻家,而是来自于自家的阁楼。

    “谁在楼上?”

    “调音师。”

    “哪来的调音师?”

    “……我找的。”丁雨晴低声回答。

    整个客厅都安静下来。

    一种熟悉的恐惧再次摄住了丁雨晴的心魄,就算她不往爸爸那边看,她也知道丁贵生此刻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起初是沉默和困惑。困惑意味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审判,孩子显然是错了——错得离谱,以至于做父亲的一时竟难以理解这错误的性质,他自身的地位则在这沉默中快速向道德高地爬升。

    紧促的眉心是狂怒先兆。渐渐地,那抹困惑消散了,他的眼睛开始因为用力而微微外凸。那一点深色的瞳仁在陡然增加的眼白中间显得更小,而作为父亲的怒火也终于攀升到一个恰如其分的峰值,可以化作巴掌、拳头或是任何一种暴力落下——

    “阁楼上的钢琴也该调了!”这套毫无新意的招数令丁雨晴感到难以忍受,她先一步放声大喊,“就算你再不喜欢——”

    丁贵生猛然抓起了桌上的茶杯,朝着丁雨晴掷了过去,丁雨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茶杯擦过她的鼻尖,撞在她斜后方不远的墙面上,她才被那突如其来的爆裂声吓了一跳。

    “谁让你这么干的!”丁贵生大力拍桌,“是你妈?还是你姐——”

    “……你发什么疯!”丁雨晴只觉浑身的血都向上涌,“我心疼我妈这几年练琴都要躲着人不行吗,往后她想弹就在家里弹,家里也不是没有钢琴,凭什么每次她都得——”

    丁贵生一声暴喝,两手抓住了茶几的边沿,想将眼前的矮桌一把掀翻。然而这实木的茶几重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即便他使出全力也撼不动分毫。

    在几次努力之后,丁贵生的脸憋成了绛紫色,他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才再次起身,张开双臂把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到了地上。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丁雨晴发出尖叫,“每次你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到最后收拾的还不是——”

    丁贵生转身抓起一旁的儿童椅,朝着丁雨晴砸了过去。丁雨晴连忙抱头蹲下,那把椅子顺着她的脑袋飞了过去,落地时一声巨响,迅速散架。

    “你是什么东西!”丁贵生一字一顿,“在这个家,从来!没有人!可以这么和我说话——”

    两扇门就在这时同时打开。楼上的调音师面带惊恐地探出头,楼下的赫斯塔己经快步走出房间——她刚刚打完电话,就听见外面传来打砸声。

    “怎么回事——”

    “回你的房间去!”丁贵生瞪着赫斯塔,“这里没有你的事!”

    赫斯塔仿佛没有听见,她飞快地跑到丁雨晴身边,“雨晴?你还好吗……”

    丁雨晴抱着头哽咽着,刚想说些什么,另一边的丁贵生已经再次发作,他语速飞快地叫嚷,手势打得要出火星。

    桌下的丁雨晴此刻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不论是赫斯塔还是丁贵生。她咬着嘴唇,微微发抖,就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命门。

    在许多椅腿和桌腿之间,她望着父亲的脚,只要那双脚还在视线中,她就是安全的,可一旦那双脚消失了……

    丁贵生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丁雨晴!你老子在跟你说话!”

    丁贵生绕到女儿身后,怒气冲冲地要去揪她后领,然而手到半路突然被赫斯塔捏住了。

    四目相对,丁贵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您先坐。”

    赫斯塔踢开一旁的椅子,抓着丁贵生的手腕,把他按了下去。

    “别着急,有话您好好说,行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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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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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