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皓帬君
再细瞧了,其间颇有些人影攒动,却没有半分噪杂人声,只有若隐若现的古琴曲丝丝缕缕地飘来,独绝于周遭的纷繁喧嚣。
白裳裳心中一时纳罕,不知此处是何处。
转过头去,却见李元禧正一脸得意看着她。
伸手便拿过她的缰绳递给小厮,轻声在耳边说道:“走吧嫂嫂,这才是今儿的重头。”
一踏入厅堂才看清,那一幅幅白幡上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好些文字。
可一幅之上,字儿却大大小小,文体也不一,看得出并非一人手笔,倒像是好几人往复增添一般。
好在前一世,她在儿时练过几年毛笔字,大致认得些繁文行草。细读下来,也能囫囵看明白,原来都是一首首诗篇。
有的是整首诗一气呵成,有些看得出是几人接力拼写而成的,有些至今还未完型,垂挂其间以待知音。
想来此处便是文人诗客以诗会友的地方,怪不得名曰“千家诗”,可不正是蕴纳千家诗文的文庙么?
上一世,在那最是伤春悲秋的少女年华,她也算是个文青,对诗词歌赋也痴爱过一阵。
那时候,不知耗尽了多少好看的本子,将一首首惊心动魄的诗句誊抄入内。
感受一撇一捺间,笔尖与纸张的厮磨,少女的懵懂心事便在纸上开出花来。
再后来,读得多了,时不时也愿意写上几句。
只是毕竟未经历人生艰难,免不了为赋新词强说愁,写出的全是凄凄切切的小儿女心思。
春花秋月,归燕斜阳,终究如一层糖衣,甜腻而空洞,可也多少记录承载了她的青春年华。
而随着年岁渐长,身心慢慢脱离那个青涩懵懂的阶段,装在心里的东西,已不再是不染烟尘的琉璃意境。
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诗文,渐渐蒙了尘,化作心灵深处封存的宝器,久久未再见天日。
所以人说,诗酒趁年华。因为我们错过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那个当下的自己。
故而重活一世,回到了那个可以纵情诗酒的年纪,见着这些热气腾腾的诗篇,心底里深藏的宝器便挣脱了箱匣,腾然而起。
一时激动不已,一幡幡仔细阅读那些诗文,生生忘记了李元禧的存在。
看着她这幅的模样,李元禧着实又是惊又是喜。
原本带着她来此处,只是料定西域必然没有这样的地方,想要结结实实让她见个稀奇,省得她天天嫌他夸大吹嘘。
却没想到,这位中原话都说不溜的龟兹公主,竟然能读明白这些文人墨客的鬼画符,还看得这般兴致勃勃,反倒是让他见着了稀奇。
不过,她能读懂中原文终归是件好事,将来总不至于连册封文书都拿反了,没得招小人暗地里戏谑嘲讽。
正心下宽慰,忽而见她凝眉望着一挂幡子出神,仔细一瞧是首绝句,只写了一、二句:“南国春生早,小轩换新纱”。
想来是位南来的旅人随手写下的,乍一读倒像是首咏春诗。
若让他接了下句,必定一番姹紫嫣红开遍,春光无限。
却见白裳裳转身在案几上寻来一杆狼毫,提笔在幡子添上三、四句:“一夜听骤雨,闲庭又飞花。”
白裳裳正提着笔,品咂凑出的意境,忽而听见身后有人拊掌,打破了这一片宁静。
转身想看看是何人,却差点没撞上,抬眼一看,是个眉眼开阔的年轻男子。
清秀的脸盘,一看便是南方人,鼻梁颇高,有点儿像鹰钩子,显得很是精明干练,淡淡的薄唇隐约含着抹笑意。
白裳裳一时有些发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那薄唇微张,吐出几句轻声细语来:“多谢公子玉成,这两句正合我心。”
说罢,便在一旁题下诗名:南国春。
转过身又望着白裳裳笑道:“看公子相貌,不似中原人,可是去南边儿游历过,竟知我南国春短?”
这话问得白裳裳一时语塞,怎么好巧不巧,竟然就这么遇上了原作者。
她原本觉得,这样以诗会友的地方,就该留些遐想才更有意趣。
没有皮相的干扰,彼此以心见心。
想象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诗心文采,只言片语中藏着怎样的心绪,背后又有什么故事经历。
心里勾画出了个模子,难免就动了印证的心思。一面想见一面又怕撕破了幻境,给这百无聊赖的寻常日子增添了些滋味,最终见不见的倒也无甚差别。
见他一脸期许地望着她,原本不打算回话,再来一回装聋作哑应付了事。却发现李元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旁,似乎也被这问题引出了兴致,一脸探究地盯着她看。
白裳裳不觉眉心发紧,怎么就忘了他了?这下可要仔细应对,以免露了马脚。
于是,细想了想,拱手行了个礼,轻言道:“竟能遇见诗主儿,真乃幸会。在下初到中原,尚未得见南国风光,只是在西境常听来往商人说起过,江南一带的春色来得早,去得也急,清明一场雨罢,便会炎炎热起来,一季春光也就算完了。故而见了兄台上半首,便想起这情景来了。”
不知那人信了没信这答复,倒也没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可见公子是个巧心人,只不过听得只言,便能得此佳句,着实令在下赞服。不知可否有幸与公子交个朋友,在下崔韫,姑苏人士,如今在天都有些丝布买卖,常在南北两地行走。”
白裳裳原本不打算与不相干的人多纠缠,毕竟如今不比在龟兹,多生枝节难免埋下些隐患。今日微服出游,更该雁过无痕,悄无声息地游过看过,就算了了一桩心事。
不成想遇见了这么个人,正是她打算寻觅的丝布上游,仿佛是菩萨送来似的,怎能不赶紧承了恩情搭上线?
想到这,她也顾不得许多,抱了拳道:“生受了兄台谬赞,在下皓帬,感念青睐,正有意与兄台结个长久交情。不知兄台居于何处?日后也好登门拜访。”
第六十章 喝大酒
那人听了这话,也一脸欣欣然,笑回道:“在下有间铺子,名曰南丝馆,正在东市南三巷,若皓兄不嫌厌,大可去那里寻我。今日不巧得很,崔某眼下还有别的安排,不然定要与皓兄以酒助兴,诗文相会。这会儿先行告辞,还请皓兄常到我那处坐坐。”说着便抱了拳,退身往外去了。
白裳裳还在细思这机缘,却听李元禧在耳边说道:“人都走远了,还愣着干嘛?皓兄,咱们也该去了。”说罢便也转身向外走去。
李元禧这话语间颇透着些不快,听得她一激灵,才想起来方才那些瞎话一字不落地入了他耳,心头不由一紧,不知这直肠子的呆霸王怎么看她呢。却又不好解释,只能忙提了步,跟在他身后出了千家诗。
从小厮手里牵过马,李元禧却也不骑,只冷着脸不吭声,直直往前走。
白裳裳从没见过呆霸王这幅模样,一时闹不明白他心里究竟计较什么,便也无从开口,只能不前不后地跟在一旁。
就这么彼此静默着走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就要出了平康坊,李元禧忽而停下步,闷声闷气地说:“说了那么一车话,你就不饿么?大爷我可差点儿要饿死了!”说完就往一旁的酒坊去了。
这话听得白裳裳一愣,难道他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不禁又想扶额,真是个没心肝的混世魔王。还好她没自说自话解释一通,不然这会儿有的啰嗦了。
心里一阵庆幸,于是步伐轻快地跟着李元禧进了酒坊去。
一进了酒坊,便见掌柜一张笑脸似见了财神,冲着李元禧便是一通点头哈腰、连声问好,又令跑堂招呼后厨赶紧预备十爷惯点的菜,一路俯着身,引他们到了间极僻静的雅室。
屋子不大,陈设却很是讲究。一应的红木桌椅,墙上还裱着几幅山水画作。也不知这呆霸王在这儿散过多少银钱,这般等级的待遇,算得上超贵宾级吧。大约正是世人那趋炎附势的天性,才越发衬得权势名利的好处。
白裳裳还在细瞧打量,就见掌柜亲自为他二人摆好了席位,又斟好了凉茶,依旧笑得一脸褶皱说道:“您二位贵人请先喝着茶,菜稍息就送过来,我这就去后厨给您们盯着些。”说着便仍哈着腰,一步步退身出去,顺手将门小心翼翼地合上。
见那掌柜出去了,白裳裳便径自坐了下首的位子,拿起凉茶猛灌几口。别说,讲了一席话还真是渴了。可一放下杯子,便觉得一双眼睛盯着她不放,想来他终究还是将方才的话上了心。
那呆霸王似是有意逼着她开口,她却偏不上套,就看谁能熬过谁。
姜还是老的辣,凭着前一世多活了十几年,最终还是他耐不住先开了口:“皓帬?我怎么不知嫂嫂还有这雅号?”
“不然怎样?莫非要告诉他真名,让他寻到宫里去?再说了,皓者白也,帬者裳也,可不就是我么?”白裳裳想都不想直怼了回去,自己都佩服自己瞎诌的能力。
李元禧那厢却并不买账,继续拿了腔调诘问道:“既知不该与这些不相干的人瓜葛,为何还问他住处,莫非真要去义结金兰?”
这下该怎么回复他呢,总不能说为了日后好做生意吧?白裳裳有些头疼,却忽而又一机灵,挤出个笑脸说:“我这不是怕他问我么?先声夺人,好堵了他的嘴。你知道的,没两日我就要进宫了,哪里就能真寻了去?更何况,我与你都尚未义结金兰,怎么会跟这么个倾盖交拜把子?”
说完,忙将凉茶往他那边推了推,且让他喝口水败败火。
李元禧见她对答如流,虽心中还有些疑虑,却也不好再苛问,又见她头一次对自己这般谄媚,也便顺势下了台阶。
换回寻常的语气转了话头,又是一番绘声绘色将这酒坊夸得上天入地:“不是我吹嘘,这里可是全中原最得人意的四方馆子。既有北方的各色面点,又有南方的精致小菜,最难得的,还是口纯正的西境美酒……”说着便拿眼觑着她。
见他那孩子样儿,白裳裳不由觉得好笑,却因才被他抓了把柄,不好不给几分颜面,再加上确也许久未喝上西境酒了,便拿出十二分期待的模样回给李元禧。
果然,那呆霸王面上越发有了得意颜色:“放心吧,若是不好喝,将我这名字倒过来写。”
再次扶额,白裳裳心想,中原皇帝起的名字,想倒就倒,你想去西天,我可想多活几年呢!
想到中原皇帝,白裳裳记起李元禧曾说过他是偷偷出京的,回来难免吃他父皇的鞭子。
如今看这样子,怕是连顿鞭子都没挨,不由叹服天之骄子果然不一样。
虽让她也松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揶揄道:“诶,我忽而记起有人说要挨鞭子来着,怎么看样子是撞了好运道,省了一顿没挨着?”说着眯眼笑看着李元禧。
那呆霸王一听,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无赖模样回道:“私自离京虽是罪过,可我千里迎亲也是一件功劳啊!你如今这般生龙活虎,可不得算在我的名下?不过,还是挨了一鞭子,藏在背上你看不见罢了。”说着做出一副拉着伤口的痛苦装样。
白裳裳看了不禁好笑。知道这人又是在耍赖,却也不好拆穿他,一时便也无话。
果然是超贵宾待遇,一盏茶的功夫不到,掌柜便亲自捧着食盒,麻溜儿地上了七八道菜品并一壶葡萄酒。好在量都不大,两人努努力也能勉强吃完。
白裳裳也不客气,提壶就给自己满上一杯,顺带着也倒了杯与李元禧。
想了想,端着杯子道:“早起以汤代酒不成敬意,这会儿借你的花献你这尊佛,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拂,我先干为敬!”便猛灌一杯见了底。
李元禧一时看愣了,这小嫂嫂果然豪杰,喝酒都这么猛烈,全然没有女儿家的矜持。她都这般飒爽了,自己也不能气短,于是也忙举杯一饮而尽。
第六十一章 睿嗣王(求首订~~~)
两人就这么推杯换盏,没一会儿喝光了一壶,都有些微醺,一面吃着美味佳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
李元禧眯缝着眼,凑到她耳边,煞有介事地嘟囔道:“你知道么?我第一眼见你……吓了一跳,心想龟兹……怎么派了个这么丑的公主来和亲……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简直跟路边儿要饭的似的……”
白裳裳这时脑子已不大伶俐,竟没生气,反而笑道:“怪不得你说……说我与众不同……哈哈哈哈哈哈哈”
与他初见,她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一路逃难似的赶到城下,身上又是泥污又是血迹,看起来怕是比乞丐还要惨一些。
可她却愿意回到那时,李元祈还在她可以触碰到的地方,眼里还有和暖的光……
吃好喝好,二人一前一后踉踉跄跄出了酒坊,掌柜依旧一路俯身,直送到正街上,亲自提了马来交还与他们。
迎面拂来一阵凉风,吹散了大半酒气,才觉察到天已浓黑。
平康坊的灯火都次第亮了起来,一串串红纱灯挂在二层廊子上,将里坊上下笼进一团暧昧的绯红中,挑动着饮食男女的情思。
丝竹乐器此起彼伏,仿佛一场浩大的合奏,谱写着天都城的夜夜笙歌。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
忽而听得一阵琵琶声,自不远处飘来,犹如珠玉落盘。
抬头望去,一位白衣女子坐在二层小楼的雕栏里,怀抱着琵琶,弹得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微风吹来,她身上的披霞也跟着摇曳,仿佛一朵白莲,盛开在这片靡靡红海中。
真真一位优伶佳人!
白裳裳一时望得出神,却被李元禧拽了直往外走,不耐烦地说道:“快些走吧,我答应好了亥时要送你回去。再晚些,胡玉卿就要带着羽林军来抓我们了。”
白裳裳一听,才知这呆霸王原是报了备,害她白纠结一夜,不过这下她不用担心回了驿馆该如何面对了。
看来这人看似不羁,却不是个毫无分寸的主儿,不禁刮目相看,越发认定他是个绝佳的玩伴。
一时越发对他眉眼俱笑,看得李元禧直冒冷汗,不知这小嫂嫂又抽什么风,但也不跟她计较,催着赶紧往回赶去。
二人出了平康坊,往北又走了两个里坊,终于回到了那条宽街,已能看到驿馆就在对面。
可不知为何,街两旁各列了一队卫兵。半丈远便是一人,个个身披铠甲,站得笔直,手里都握着缨枪,似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白裳裳看不出所以,扭过头去问李元禧:“这是个什么意思?为何拦着不让人过?”
李元禧看了眼这阵仗,随口答了声:“估计是有人要出宫,侍卫们站这儿清路呢。”
“谁这么大排场呢?这么更深露重的,宫里还专程留了门,还将这路都封起来?”白裳裳真是好奇。
按理说皇宫到了时辰就下钥,就算是龟兹王庭也没有深更半夜大开宫门的规矩,除非是为顶重要的人,顶要紧的事。
还没等李元禧答复,一个同被拦在路旁的中年男子开了口道:“两位还不知道呢?这可不是为了睿嗣王移宫开道么?”
听了这话,李元禧便心下明了了,可白裳裳却一头雾水,接了话问道:“睿嗣王?六皇子不是睿郡王么?”
那男子笑道:“这位公子怕是不大通消息,昨个儿六皇子一回宫就被晋封了嗣王,还御赐了宅邸,可是占了极佳的地势,与东宫就隔着个明月楼,好不威风气派!这会儿正移宫呢。”
正说着,便见一队禁卫军从宫里出来开道,后头正是骑着千里驹的李元祈。
一身新崭崭的嗣王朝服,当中的盘蛟好不威武神气。头顶的冠冕又加了几颗宝珠,衬他那俊逸的面容正正好。一双青云靴板正阔绰,走起路来必然高视阔步,气宇轩昂。
了不得,如今他这周身的气派再不是当日沙洲中可比。
再一瞧后面跟着的车马队伍,粗算下来也有几十辆之多,都是一应的大红漆木箱奁,黄铜的五金件儿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这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什么啊?莫不是他宫里的细软,竟有这好些?”白裳裳有些好奇。
这人搬个家,怎么东西比姑娘还多?
“这位小公子真是有趣,嗣王哪有功夫整理那些个细软?据说啊,这都是皇上一并赏赐下来的,大小物件一应俱全,足足装了近百箱呢。”那男子又接了话回道。
“大哥莫不是说笑吧,天家皇恩浩荡,却也从未听过赏赐百箱之多的,莫不是道听途说的吧?”白裳裳总觉得蹊跷。
哪有这么赏赐的,再说了,若是赏赐,为何不光天化日招摇过市?这黑灯瞎火的,威风给谁看啊?
那男子听了这话,有些不快,冷哼一声道:“不是我说笑,是公子你未免太寡闻,这事儿天都都传遍了,哪能有错?再说了,这赏赐可不就是嗣王殿下该得的?此次出使龟兹求和亲的差使,干得多漂亮!不仅全须全尾地将龟兹公主带了回来,还在家门口打了突厥人的脸。他们以为奸计得逞,却没想到被咱们嗣王殿下一招移花接木,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六皇子真真是个精干人,靠着和亲这事儿扶摇直上,从皇子到嗣王,半年的功夫就连升两级,真是开国第一例。”
听到这里,白裳裳没了话,原来如此。
是啊,心里其实早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今日这份荣耀,还有那些实打实的好处,只是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
因为怕一承认,心里那根牵挂着他的风筝线,就断在风里,不知归处了。
世事往往是这样,当事人的起心动念,外人隔着肚皮终究无力知晓真切,只能凭着自己的认知揣度猜测。
可人心叵测,一念生灭,刹那之间,谁又能一心一意只一门心思?
而外人推断,一旦认准了某一面,便会一路走下去,非黑即白,非善即恶,尤其是爱与不爱之间,只能选择一个。
这些日子以来,曾有过的悸动日渐淡薄,过往种种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却越来越没有温度。
少了那份脉脉温情的掩饰,背后盘根错节的冰冷利益愈发清晰,如今人证物证更是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由不得她再糊弄自己。
原来一切,都不过如此。
上架感言
Hi亲爱的小伙伴:
三个月前,一时兴起,想用一个故事来承载自己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感。
到今日,已有这么多大可爱、小可爱与我一道,在这个虚拟的时空内,感受人生百态、悲欢离合。
明月甚感荣幸!
所以对于要不要上架,明月有过纠结,毕竟大概率靠不了这个吃饭。
可想了想,即便是微薄的收入,也是一种对辛勤付出的肯定与鼓励。
所以,诚恳期待亲爱的小伙伴们,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明月的创作。
没有什么比“你们一直都在”更重要!
千万个感谢~
(明晚19:00准时上架,首订效果好的话,酌情加更,最高24小时内连更五章)
一斛明月
2019年8月8日
第六十二章 宫里人(加更~求首订~)
之后怎么回了驿馆,白裳裳已不大记得。
那浩浩荡荡的移宫车马塞在她脑子里,将一应思绪都阻断,其余的便也顾不得了。
这大约是她胎里带出的毛病,凡尘杂事大都不在意。可一旦在意了,不论大小,便死心塌地揣在心里,任谁都劝不了。
只能靠着自己经受那“成、住、败、空”的消磨,才能真正放下。
前一世便是这样,来了这儿也依旧没有好转。
当下遇见了这么个情劫,除了生受着,她也不知能怎么办。
若说起来,为了爱情痛彻心扉,她也不是没经历过。
茶饭不思,夜不成眠,哭完一盒纸巾,至多也不过月余便能回转过来。
可这一次,她面上一切如常,吃喝玩乐全然没耽搁,但心里有处窟窿,像嘴里的溃疡一般,外头看不出,却在最深处隐隐闷痛。
说到底,怪不得任何人。
他自始至终都未尝表露过什么,亦未有过承诺,只是她自己循着那些混沌不清的蛛丝马迹,如闻见血气的饿狼,一头跌进坑里。
可这坑,又着实不是别人挖的,仿佛一场无头冤案,记恨都找不到个对象。
一切情绪,乱麻一样胡乱堆叠着,久而久之便在心头烂出个洞,说不出道不明,直疼得她心烦,却又甩不掉。
多情反被无情恼,大概只能靠时间去克化。
这就是经历过坎坷的好处,对时间的魔力有着如宗教般的笃信,尤其是这样的事,她知道就算什么也不做,久而久之都能过去。
既然一己之力治不好那窟窿,索性就躺在里面,感受那痛一阵阵碾过周身,痛着痛着……就睡着了……
梦里尽是红漆大箱,百来个飞在空里.顶盖都大敞着,里头的黄袍玉印香车美女全都溢出来,一并浮在天上冲着她笑。
忽而又都箭雨一般向她砸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却又怎么也醒不过来,仿佛一切都不是梦,自己的命就被压在这装满权力名利的箱底,如何都翻不了身了。
许是一夜梦得太累,日上三竿,白裳裳还懒洋洋躺着不愿起身,好在今日无事,索性就一直这么赖着。
正躺得惬意,忽而却听丫鬟在门外禀报:“公主,宫里派了掌事嬷嬷来,说是为皇后娘娘带了几句话给您,这会子已在客堂了。”
白裳裳一激灵,皇后跟前的掌事嬷嬷,算得上半个主子,知道了她这个时辰还未起,回去不定在皇后面前怎么排揎呢。
于是赶忙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装点妥当才扶着丫鬟往客堂去了。
一进客堂便见着一位端庄妇人坐在里面,一旁还立着两个丫鬟伺候着吃茶,见她进来忙站起身来,端端福了身,浑圆响亮地道了声:“公主万福。”
白裳裳不急不缓走到跟前,一面伸手扶她起来,一面刻意稳了声,既不亲密又不疏离的口气缓缓说道:“嬷嬷请起,辛苦您专程跑一趟,快坐下歇歇,进些凉茶瓜果。”
说着,便引她到主宾位上坐下。
皇后跟前的老人,到底见过世面,行动间稳得住。
有心细细打量白裳裳,却未落半分痕迹,笑盈盈地道:“前儿娘娘还说,龟兹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水灵,今日见了公主,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明艳动人呢。”
说着便拿眼上下扫过,似是要将她纹丝不差地刻画在脑子里,回去好跟她的主子汇报交差。
龟兹的水灵姑娘,皇后见着的,怕都是歌舞坊中的舞娘吧,白裳裳心想。
龟兹人擅乐舞,龟兹舞娘更是能歌善舞,再上肤白肌润,纤腰美胸,舞动起来格外娇媚诱人。
因而在歌舞业,龟兹人可谓独步天下,雄踞半边天。
可也正是如此,世人心中对龟兹女子不免打上刻板印象,提起就想到了歌舞坊,想起风月事,与她而言,并非好事。
旁的暂且不谈,单是要打破这些皇庭贵妇的偏见,都够花些力气,白裳裳不由唏嘘。
还好扎扎实实学了些宫廷礼仪,至少做到明面上不被人挑拣了去。
白裳裳虽不痛快,却也不好表露,见那掌事嬷嬷只是看也不说话,便笑着脸问道:“方才听丫鬟说,嬷嬷是替皇后娘娘带话来的?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瞧老奴真是糊涂了,见到公主只顾着欢喜。”说着顿了顿,嬷嬷面上笑意更浓了几分:“倒也并非什么要紧事,只是娘娘惦记着公主一个姑娘家,远道而来,不知饮食起居可还称心?”
“多谢娘娘挂怀,一切都极妥当,丫鬟嬷嬷们也照料得宜,还悉心为我备了龟兹的饭食,不能更细致了。”
白裳裳想了想,又补言道:“这些似都是东宫詹事安置的,想来也是皇后娘娘和太子的心血,裳裳心里不甚感激。”
那嬷嬷听完,果然脸上更添几分喜色,连忙笑回道:“公主住得惯就好。娘娘实在对公主在意的紧,生怕您受了委屈,特意令老奴带了话来,让公主尽管将这儿当家里,有不如意的定要跟娘娘说。”
白裳裳点点头复道了谢,又听见嬷嬷继续说道:“明儿个是中秋,皇后娘娘在宫里安排了家宴,一应皇亲国戚都前去。公主明日初次进宫觐见,娘娘想着留您一道赏月,顺道认认亲眷,日后也好常来常往。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哪里是问她意下,不过是通知一声,怎还有她拒绝的余地?
对于和亲戚周旋这件事,她一向不擅长,也着实怕被七姑八姨围着问长问短,三两句话便炸得她头疼,哪儿还能有好脸色?
这门亲事她尚且想能拖一日是一日,虽知终究是徒劳,但就还有一丝不甘心。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亲戚出马打头阵,怎能不让她头疼。
可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乖乖点头认命?
于是,挤出些笑意,违着心说道:“多谢娘娘为我筹划,这样安排甚为妥帖。我自会好生预备,明日亲去向她请安致谢。”
第六十三章 竟是他(加更~求首订)
嬷嬷见她这般乖巧柔顺,面上藏不住的喜欢。
这会儿,人也见了,话也带到,也不多耽搁,娘娘还等着她回去复命呢。
于是,起了身道:“既这样,老奴也不耽搁公主歇息,这就告辞了。若穿戴上短了什么,命丫鬟往宫里传话。”说着就蹲身作福。
白裳裳忙也站起身来,扶了她道:“多谢嬷嬷前来,这点儿碎银子路上买些甜汤解解热。”说着便让丫鬟拿出一整锭纹银,递给嬷嬷。
她知道,这些老宫人好东西都见过,打点的力道轻了显得不看重他们,面上还得往轻里说,否则他们也不好接下。
果然那嬷嬷脸上透着欢喜,嘴里还客套了几句,终究是收下银钱退了出去。
白裳裳直送到门口,才转身回屋,好好想想明日该怎么应对。
次日一早被唤起时,外边还漆黑一团的,问了时辰才刚过子时。
白裳裳拖着一身困意,坐在妆花镜前,看着宫女嬷嬷们七手八脚地替她梳妆盘发,心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自知要和亲中原到今日,不过两月有余,可对她来说,今夕昨夕却恍如隔世。
过往三年,虽是个不得宠的小国公主,却活得自在痛快,打马喝酒做生意,不差钱也不差时间,无拘无束得比神仙还快活。
可不过短短两个月,经历了死里逃生,爱而不得,一夕之间仿佛才落了凡尘。从此更是要独自面对朝堂风云、后宫恩怨…
想想心里就冷,冷得直如这初秋的大夜,冻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梳头的嬷嬷似察觉到了,忙去里间取了件紫金披霞为她搭上,笑着说道:“公主到底纤细,禁不得风寒。此时入了秋,白日里虽还有些溽热,夜里已生凉了。一会儿出门时,老奴给您捂上个手炉,捧在怀里,保准一路暖和。”
白裳裳听了,回过神儿来微微点了头,继续看着她们小心精细地忙上忙下。
敷粉,描眉,点唇,打腮,每个步骤都费了好久的功夫,白裳裳亲眼看着自己一张龟兹面容,一点点浮现出中原人的风姿,这梳妆的技艺真算得上鬼斧神工了。
忽而,一个宫娥捧着个雕花五彩小漆盒,送到她眼前。
往里瞧去,只见各式各样的花钿,个个都芸豆般大小,却材质各异。
有闪着霞光的云母,有亮灿灿的金箔,有红彤彤的胭脂,还有一种看不明白的材质,一层薄片镶着圈金边,近看去其间有细微纹理,隐约还浮着五彩光晕。
白裳裳觉得很是稀奇,抬头问那宫娥:“这个透光的是什么做的?从前倒没见过。”
宫娥一看,笑着说:“难怪您不知道,这个是咱们宫里近儿才时兴的花样。是取了蜻蜓的翅膀,剪出花样子来,再用笔沾了金粉描边,不过半日晾干就成了。公主喜欢,那就使这个?”
白裳裳一听,脑子里满是蜻蜓被撕下翅膀时的惨烈,一时头晕,不忍直视那花钿。
赶忙摇了头,开口道:“还是选个胭脂红的吧,衬得人喜庆些。”
随手指了个凤凰花式样的,便让宫娥把那盒子拿远了搁下。
好容易贴上了花钿,宫娥又挑了朱砂,正要在她酒窝处下笔,白裳裳忙叫住了手,开口说道:“面靥就不画了,我初来乍到的,终究不好全套的中原妆扮,留个白吧。”
宫娥一听,倒也觉得有理,再加上主子的心意,奴才不好多嘴,便也没说什么就放下了。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打理好发髻,画好了妆容,又被伺候着一层层穿上繁复的礼服。
挂上香囊玉佩,搭上半肩披帛,一切停当时,外面正响起五更鼓。
刚踏出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直吹得她彻底醒了过来。
几位宫娥提着纱灯走在前面,从这漆黑里划出一道通路。
白裳裳被嬷嬷扶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揣度着今日会是个什么样的际遇。
正想着,忽而看见前方一团光亮,原是驿馆的门厅,灯火通明里有个人影,背着身负手而立,不知在向外观望着什么。
白裳裳忽而记起,入城那日太子詹事提过,太子今日会亲自来接她入宫,莫非正是那人?
想到这儿,心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连并着太阳穴也隐隐发胀。
不知为何,想起这个未婚夫,白裳裳心里便很是紧张,甚至有些惧意。
总觉得那些传闻中的温和谦逊之下,有着更深的暗流。
毕竟他座下的宝位,是比龙椅更危险的断头台。夺嫡之战,自古便是皇家最血腥却终避不开的宿命。
皇位的候选人们,稍有不慎,倾覆的不仅是一己之身,而是所有休戚相关的力量,有骨血亲人,亦有麾下重臣。
一味的宅心谦恭,怕是躲不过血雨腥风中的明枪暗箭,他即便不是阴险歹毒之人,也多少心思深沉,难以揣测。
所以,她怕,不怕痛不怕死,却怕被人骗出心来再冷不防戳上一刀。而不知为何,她觉得太子就是会做这样事的人。
因此就算强压着,她的心也一直砰砰跳个不停,越走越近,心也越跳得厉害。
就在她以为弦快要崩断的时刻,那人悠悠转过身来,却是李元祈。
依旧是前夜那身朝服,绛紫的提花锦缎衬得那张玉面格外白净。
他就这样站在一片辉煌里望着她,面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那双明目一如往昔的和暖。
看清了眉眼,白裳裳几乎要哭了出来。这境况堪比看他自古墓暗河里走出来,刹时激出她绝处逢生后的喜悦。
可如今,再不可飞身扑进他怀里,能做的只是礼数周全地行礼问福。
李元祈立在厅里,看着她盛装而来,日日夜夜都牵挂的人,终于又在眼前。那颗心便如射出的鸣镝,一时冲上云霄,却终究颓然跌下来,落在泥淖里。
她还是那么美,经得起素淡,亦压得住浓艳,明媚如春花,两相得宜。
只是这美好,从未属于过他。
第六十四章 长巷永(男女主重头戏~求首订)
昨夜刚刚入睡,忽而听得东宫来人传话。
养在皇后宫里的嫡皇孙突发恶疾,太子已赶进宫里顾看,无暇接引和亲公主入宫,还请他这位和亲使臣代劳。
他心里竟泛起一阵欢欣,不是没想过可能有诈,却依然抵挡不住想要见她一面的冲动。
前几日在城外,听见太子要亲自来接她入宫,便不得不面对那人终要将她夺走的事实,连日来靠疏远逃避才勉强压住的失落不甘,便如干柴遇上了火引,瞬间喷薄而起,烧尽了残存的理智。
可除了打马狂奔,扫那可恶的东宫詹事一脸灰,他又能怎样呢?他什么做不得,也再没有立场去做,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当日,他站在玉辇外,本想借着扶她下辇,再握一握那柔荑,却始终未等到她掀帘,莫非她已不愿再见他?
是了,自从出了敦煌城,他便有意疏远,而她也有十弟陪着解闷。
南华每日汇报她进食多寡,得知她逐渐好转的胃口,心中的那份宽慰里,却也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失落。
她似乎放下了,而他只能继续自欺欺人,远远地看着,什么也做不得。
所以,她不愿见他,也是情理之中,彼此都无话可讲,面面相觑不过徒增尴尬,又何必相见?
站在那玉辇外,正进退两难,便看见十弟奔了过来,心中不禁泛出一丝苦涩,一时竟有些羡慕他,可以毫不避讳地与她亲近。
而他这心中有异的人,只能退身而去。
走开了几步,却始终还想再看她一眼,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于是隐在树荫之下,见着她刚被十弟扶着下了辇,便停下来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莫非是在寻他?
可她终究没回身,只是左右顾看一番,便径直进了驿馆。
总是这般擦肩而过,大概便是他们的宿命,他站在原地,无奈地感慨。
而之后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在暗中帮衬,最大可能地降低她在这场纷争中受到的伤害。
今日因为要见她,他一宿都未睡踏实。
一早便起了身打马赶来,生怕误了时辰。
穿过那了无行旅踪迹的街巷,初秋的风扫过皮肉,已微微有些刺痛,可他心里却燃着一团火,这点凛冽便不在话下。
然到得实在太早了,驿馆馆丞见了他还有些茫然。
听他说明来意才赶忙安排人备办好玉辇,又恭恭敬敬请他去客堂用茶。
他却坚持在门厅里等着,想要第一时间便见到她,于是就这么挨了一个时辰。
这会儿看见她花团锦簇地立在下首,柔柔地唤他睿嗣王,语气里虽没听出一丝嘲讽,李元祈的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把,他终究成了她嘴上那个为了锦绣前程不择手段的人。
他没法儿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一切都是事实,只是他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于是,揖手回了礼,行云流水间掩盖了心里的萧索。
“今日皇兄遇上了急事,一时分身乏术,托本王来接引公主,还望公主谅解。”
一面说着一面怅然,在她面前,从头到尾,他一直都是另一个男人的傀儡,可偏偏却饶进了自己的真心。
而他不知,那一厢白裳裳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他说的话上。
因有了方才的比照,白裳裳无比庆幸来的人是他,仿佛如一根救命稻草,将她从恐惧太子的苦海里拯救了出来。
前日夜里得知他受封的不快,也就消弭了大半。
于是,点了点头,象征性地客套一句,说给一众耳目听:“原是如此,那便要辛苦嗣王殿下了。”
一看时辰不早了,李元祈让出道来,请白裳裳扶着宫娥先行。
看着她安稳坐进了玉辇,才转身骑上马,相携相伴着往宫里走去。
驿馆虽就在延喜门外,初次进宫觐见,白裳裳只能经由正南的朱雀门进入宫廷,方显得庄重得体。
而这规矩却无意中给了他二人更长的时间,两厢都窃窃欢喜,但只能藏在心底。
她知道他就在辇外,他也知道她坐在其中,隔着不过丈余远,却又好似海角天涯的距离。
车马沿着宫墙,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车轴声并马蹄声,整齐划一地在其间回荡,越发衬出这空旷的宁静。
白裳裳捂着怀里的手炉,闻着那瑞脑香气一丝一缕地飘荡出来,充盈了整个玉辇,暖得她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开始。
他与她,一路从龟兹就这样彼此相伴着走在这条路上,没有尽头,会永远地这样走下去。
忽而听到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和煦,一如始终萦绕在梦中的一样:“今日先要去太极殿,当着文武群臣,觐见圣上。太极殿前有九十九级台阶,一路上去,不能扶人,全靠自己。你穿着礼服,未免拖沓沉重,起步就要缓身慢行,防着之后乏力。”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从承天门一路过去,皆列着文武百官。你莫要慌张,他们不敢拿眼盯着你,你只把他们当木头人便是。进了大殿,只需顺着当中的道,越过列臣,走到御台前丈余处定下行礼即可。你如今还算外臣,不必行中原的叩拜礼,只用循着龟兹的礼仪就算得体了。”
“圣上他是个慈心君王,眼下更是将龟兹放在心上,只是帝王龙气始终是在的,言行之间不怒而威,你莫要害怕。今日不过是在天下面前走个过场,见着面了便齐全了,他不会为难你的。”他始终是不放心,恨不得事无巨细地嘱托了,让她能心安些。
白裳裳坐在辇里,听着他一声声的细语轻言缓缓飘进来,心里又是和暖又是发酸。
若说没有情,又何至如此?
一个人是不是将你装在心里,要么往大处看,要么就落于细微间。
大里说,他为她挡过箭,差点儿丢了命,而细微处的用心,一路过来,她更是心知肚明。
可偏偏造化弄人,咫尺天涯间,彼此只能这样煎熬着。
向来不怨天尤人的她,终于对命运这样的安排生出些怨念。
第六十五章 远天涯
见她不搭话,李元祈不知她是否还是紧张,便转了话头,继续絮絮地说道:“皇后住在立政殿,面完圣,宫人自会接引你去拜谒皇后。”
“原本要先去太后那里拜一拜,只是近日她老人家身上一直不好,圣上发了话,让缓些再见。晚间的中秋宴设在大明宫,皇后会携了你一道前去,不必担心车辇交通。”
“今夜去的,都是皇子公主,并几位老亲王及眷属。中原规矩多,尊卑上下也分得森严,你未来……是太子妃的位分,这些人都不会薄待你的。只是要当心耳根软,听了几句好话便轻信了,初来乍到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他提到太子妃时,声音里似透着丝微不可察的悲凉,白裳裳几乎以为是自己听走了耳。
又或许那悲凉是自己心里的,盼着他也灵犀相通。
他絮絮说了一路,那玉辇内,自始至终沉默着。仿佛是在自说自话,就如他一厢情愿的心意。
李元祈一时有些颓然,却忽然听见她开口问道:“夜宴……你也会去么?”
那样的场合,他一向不愿去凑热闹的,皇后也不乐意见着他,能寻着由头便乐得脱身。
可今日不同,她初次参与皇室宴会,不亲眼看着她安稳融入,他到底不放心。
而听她话意,莫非也盼着他去?心头又燃起一丝生气。
为了她安心,他自是毫不耽搁地应承下来,却又不能太显露:“皇子们都会去,十弟也在,还有几位公主,年纪与你相仿,都是善性子的女孩儿,或许能投缘。”
既然逃不掉命数,他便只能盼着她在宫廷里的日子能好过些。
交上几个解人意的闺中密友,苦闷时也能说说话。彼此开解开解,岁月就不至于太煎熬。
“此时太液池里的水芙蓉开得正好,还可以乘龙舟,那光景要比龟兹王庭里的内湖更好些。”
想起那夜在菩提树下剑拔弩张,一切都恍如隔世。
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她已不是飞扬跋扈的小公主,他也不复心无旁骛的六皇子,他们都回不去了。
大约一道沉浸在回忆中,两人都不再说话,天地又归于一片萧索的寂静。
直到远远看见朱雀门前的光亮,李元祈才又低声说道:“前面就是皇宫了,一会儿进了朱雀门,便不好再说话了,你可还有什么要知道的,趁此时只管问吧。”
若说有什么要问的,白裳裳心里确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他不含糊地说明白,可又真的可以问吗?问了,他又真的能回答吗?
想想还是算了吧,何必再将他逼进死角。
在敦煌城外,她已经鱼死网破了一回,再纠缠下去,不就真成了他口中不识大体的短视妇人了?
如今这样不清不楚的,还能有一丝缝隙喘气,再见了面也好客客气气地寒暄。
打定了主意,白裳裳缓缓地开口道:“多谢你为我思量,方才说的那些,我都记下了,这会儿没有话要问的了。”
说完便不再开口,安静地端坐着,听到窗外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恍如一朵鸿毛,飘飘荡荡落在她心上。
听她这话,李元祈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他能想到的都已尽言,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随机应变了。
可还是想再与她说说话,哪怕只是他自说自话也好,因为过了今日,就不知还能不能再有机缘,与她这样心无旁骛地在一处了。
“进了朱雀门,再往里走,玉辇只能停在承天门外。我陪你走进宫城,便要先去中书省,届时会有掌事太监接引你去侧殿歇息等候。等传宣了,你再起身去大殿便是。”
眼见着要到宫门,说尽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些嘱托,李元祈心中一片怅然。仿佛亲眼看着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远,去往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
白裳裳也好不到哪去,听着他恍如托孤的口吻,愁肠百结,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就这样彼此静默着,过了朱雀门,来到宫城外。
车马停稳,李元祈扶她下辇。
彼此手心相触的刹那间,白裳裳感到一股电流穿过手臂,直击到她心里。
忍不住一震,作势便要跌倒,却被他稳稳地扶住。
那臂膀还是为她挡箭时那般有力,如一围牢固的港湾,让她心安。
此时已近临朝,承天门外已三三两两站着好些大臣,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看着,他不得不更加上些小心。
所以待她站稳了,李元祈便不着痕迹地松了手,退后了几步揖手行礼,面上平静无波,眼里却尽是缱绻。
白裳裳还未从方才的心悸里缓过来,便又被这眼神刺痛,可当下这情景,一丁点异状都会被人瞧出来,所以她不能慌。
她告诉自己要笑,然后端端颔首回礼,再抬头时,便是常日里戴着的那副恬然模样。
“六哥!嫂嫂!”
不用看,一听声便知又是那呆霸王,他总能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出现,依然那般聒噪,不分场合。
这不,一嗓子喊得众人皆止了步,转头向他们瞧来。
李元禧却毫无察觉似的,一路跑得欢脱,直戳到眼前来。
看着他那副孩子模样,白裳裳头更疼了些,一时将方才的心绪暂且搁置起来。
“六哥,怎么只看见你,大哥呢?不是他要去接嫂嫂吗?”李元禧直剌剌地问道。
“昱儿不知为何突然病了,昨日大夜里,皇兄便进宫照应了。故而叫人传了话,令我代为接引云裳公主。”李元祈淡淡地答道,话语里已听不出半分情绪。
“原是这样啊,真是不凑巧,我还想问问嫂子有没有对大哥一见钟情呢,哈哈哈哈哈。”
这话一出,气氛像进了冰窖一样冷。
李元禧却一点儿没觉察出来,继续自说自话:“这昱儿也是,怎么这般羸弱。打从娘胎里就病病蔫蔫的,一点儿都不像我李家儿郎,八成是随了大嫂……”
说到此处却突然噤了声,仿佛知道说错了话,提溜着眼瞅白裳裳,指望着她方才被风刮了耳,漏听掉这句。
第六十六章 作续弦
原本听他说什么一见钟情,白裳裳又羞又气,真想伸手上去捂那呆子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忽而听到后半句,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昱儿是谁?大嫂又是谁?
中原不是要她当太子妃吗?怎么还有一位?难不成太子还兴娶平妻?
若真是这样,她能否一会儿面了圣,就自请成为独一无二的嗣王妃,不去东宫跟别的女人抢丈夫。
见白裳裳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李元禧有些心慌。
似乎这小嫂嫂至今还不知道大哥曾有过一位太子妃。
国书里未提是续妃,六哥自然也不会说,这档口被他无心说漏了嘴,该如何是好?
也不知他们龟兹女子会不会也介意作填房,虽说都是正妻,但只有最初的那个才能被称之为元妃。
就连成婚大典,继任者都少不得给她磕头上香,再加上大哥对大嫂的情意……
越往下想,李元禧越觉得闯了祸,可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只能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李元祈。
却见李元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冷着脸看着他,似是等着瞧他怎么把话圆回来。
李元禧心里连连叫苦,这小嫂嫂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若是她真介意,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呢。
可当下无论如何他也编不出别的了,只能一股脑地宽慰她道:“嫂嫂你用不着担心,我大哥最是有情有义,不会因为是续妃,就慢待你的。”
续妃?
这么说来太子早已娶过妻,听意思怕是已薨逝了,不然也不会让她来填位子,那病了的昱儿想来便是先太子妃生下的嫡子。
乍听到这消息,白裳裳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这事儿算不得无关痛痒,即使在现代,寻常人家的头婚、二婚还被区别对待,更莫说是在品级秩序森严的旧时皇庭。
可从头至尾,没一个人告诉她,仿佛商量好了似的。
若说无心,看当下这情景,他们是有意瞒着她,说到底还是怕她知道了不肯嫁。
原来到头来,在他们心中,她终究不过是枚用来和亲的棋子。
心里有些发酸,白裳裳眼波一横,撇了眼李元祈,也不说话。
将将才确信的真心,此刻像极了悬崖边的空中楼阁,再一阵风便会被吹倒,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可她终究舍不得,宽慰自己或许是他疏忽了,毕竟这一路有那么多事要他操持……
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那些不断探寻是否被爱的过程,不知到底是自欺,还是欺人。
李元祈被她这么一撇,不觉心上抖了一抖。
看来她是怪他了,可他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作为太子,担负着继承大统的天职,弱冠之年便会完婚几乎是毋庸置疑。
故而,在和亲国书上,中原并未刻意提及太子元妃三年前薨逝,想来龟兹王心里也一清二楚,却忽略了白裳裳是否知情。
正在这档口,前来接引的掌事太监走到了跟前,对着几人端端行了礼。
掌事太监开口道:“奴才见过嗣王爷,见过十皇子。这位想必就是云裳公主吧,奴才给您请安了。太子爷这会儿还在皇后娘娘宫里,嘱咐奴才前来接引您先上偏殿歇着,等会儿皇上传宣了,我再服侍您过去。”
白裳裳一听,便不多言,冲着李元祈二人福了个身,就跟着掌事太监往偏殿去了。
留下那两位站在原处,大眼瞪小眼。
李元祈大概明白白裳裳的心思,知道她并非是在意名分,多半是气他们未曾明说。
可李元禧却还弄不清楚状况,心里惴惴不安,生怕那小嫂子会闹出个当庭退婚的戏码。
于是怯怯地问他六哥道:“我该不是闯祸了吧?要是嫂子一时气不过,大殿上就退了婚可怎么办?她那脾性,多半做得出这样的事。”
李元祈听罢,又好气又好笑。
真想不明白,同是一个娘胎,十弟怎么就没有半分算计,与那太子大哥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
不过,他确信,白裳裳不会因此就冲动行事。
这些日子来,他有心留意过。她虽是个敢爱敢恨的飒爽女子,亦有些离经叛道的念想,可该有的分寸一丝不差。
神不知鬼不觉的境况下她敢邀他一同隐遁,可在人前却从未流露过半分痕迹让他为难,有时甚至比他还更谨慎小心些。
想来,这种关乎两国颜面的场合,她定然不会乱来。
李元祈心里安稳,那呆霸王却七上八下。见他六哥不回话,面上神情也看不透,李元禧越发着了急:“六哥,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就让她这么去了,回头闹起来可怎么好?”
“什么办法?你自己闯的祸,为何又攀扯上我?这会儿知道急,方才说的时候怎么那么痛快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了不得最后吃一顿板子,你也好长长记性。”
李元祈有心想治治他这口无遮拦的恶疾,故意吓唬他一番,说完便一副坐视不理的样子,往皇城里走去。
李元禧见状,心里暗骂。
平日里闯了祸,六哥多少还帮他兜揽,今日怎么这般态度。
但又没法子,想着大概只有六哥还能在她面前说得上话,便紧追了上去,跟着进了承天门。
一边走一边嚷嚷:“诶,六哥,这话可不对,要是真出了事儿,你这个使臣也逃不掉啊,不是还得把人送回去么?再说了,我看那小嫂子,与你还算亲厚,没准儿你的话她能听呢。这事儿你不管,谁都管不了了啊……”
他那边还在嚷嚷,却见李元祈回过身来,一把将他拽到一旁无人处,满面肃意,正色道:“上次在敦煌太守府说与你的话,十弟莫非是忘了?”
李元禧被他这番动静吓了一跳,不知哪里又说错了话。可看着六哥面上的神情,冷得人如堕冰窟,便又不敢申辩,只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
“这是怎么了?还没到中秋家宴呢,六弟十弟莫非就开始争酒喝了?”
正在僵持之时,忽而听见太子李元祯的声音。
李元祈一愣,便不露声色地放开了李元禧,转过身来,对着李元祯端端行了礼:“大哥说笑了,臣弟是嫌十弟太聒噪。大清早的在承天门上,大臣们见着了,不知心里怎么想呢。”
第六十七章 入皇城
李元禧一听,觉得这六哥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可又想起他提起敦煌太守府,那日曾警告自己莫坏了小嫂子的名节,今日这出怕真真是为了这个。
当着大哥的面儿,确实不好再把方才那股子事儿都扯出来,便也笑着脸搪塞过去。
李元祯方才倒并未真听见什么,只是远远看着李元祈的模样,像是动了盛怒。
在他的记忆里,自从裴家倒台,便再没见过李元祈发火的样子,更莫说是对着十弟发火。
今日究竟是何事,能让他这般失态,李元祯不由心生出几分好奇。
走过来佯装随意地问了句,见到这二人的反应,越发觉得蹊跷。
只是当着面不好硬逼,于是点点头笑道:“十弟你也确实该收敛收敛了。这次私自出京,父皇还未来得及与你算账,再不谨慎些,恐怕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接着转过脸,冲着李元祈道:“今日之事,多亏六弟了。一切可还妥当?”
“皇兄客气了,原也是我该做的。云裳公主已被刘掌事请去偏殿,等着待会儿大殿里传宣。”李元祈稳了稳声,平心静气地答道。
忖了忖,复又开口问道:“昱儿是什么病症?此时可好些了?”
“不过是站在风地里受了寒,晚间又贪吃了几口凉瓜,到了夜里就闹起肠子疼了。烧得滚烫,太医又不敢下狠药。母后听他发糊涂直叫爹爹,没了法子只得传我进宫来。一夜几乎未合眼地守着他,这会儿才渐渐好些了。”
李元祯说着,面上颇有些萧索,再细瞧,两个眼窝确是乌黑一团。
李元祈见了这境况,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原本以为太子又想下绊子,此时看来怕是真当了一夜慈父,倒白送了他一次与她相伴的机缘,虽只是那么短暂。
“嗨,小孩子小打小闹生生病再正常不过了。我看就是母后和大哥太宠溺他了,男子汉当作女儿养,所以才这般不耐摔打。明儿病好透了,跟着他十叔上山里去打几天猎,荒郊野外地住几日,保准回来壮得像个小牛犊。”
李元禧说得兴致勃勃,全然没察觉他大哥脸上又黑了几重。
听了他这席话,又看了眼太子面上的神情,李元祈心头反而一松,方才对他的怒气,便渐渐消弭了。
这位嘴上没谱的主儿,把嫡皇孙比作牛犊,那太子爷岂不是成了老黄牛?想来就算有人把他方才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太子听,太子也不会太当真了。
不过太子到底是太子,就算心里再有什么,表面上仍过得去,特别是在广众之下。
只见他敛了敛神色,虽没接李元禧的话,却依旧笑着开口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上大殿去了。今日的奏呈不少,夜里又有中秋家宴,许是要辛苦一日了。”说罢就先行提步往太极殿去了。
李元祈见状,撇了李元禧一眼,也不再多说话,跟着李元祯向大殿走去。
李元禧则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见他们一个二个今日都看他不顺眼,可又不知缘由,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白裳裳那边跟着掌事太监进了承天门,满心以为能见到传说中的太极大殿,却发现前面还有两重宫门。
宽十丈有余,高足有三丈多,一样的丹红大漆,包金的九九门钉,真是又气派又威严。
走过时,白裳裳打眼细瞧,正中的匾额上,金字题着“嘉德门”,一旁还落着御印。想来是御笔亲书,只是不知是哪一任的中原君王。
又走了十来步,过了“太极门”,眼前才豁然开朗。
长宽各百来丈的广场另一端,九十九级御阶之上,便屹立着巍峨的太极殿,高耸入云霄,让见者无不喟叹天家的威仪、自己的渺小。
这不,就连白裳裳这样的一国公主也不得不赞叹,果然是中原帝国,这皇家气象绝非寻常诸国可比。就连她记忆中的故宫三大殿,也未必能越过它去。
且这座太极殿,并非鸿图华构、丹楹刻桷的富丽堂皇,而是一番古朴肃净,因而格外显出磅礴大气。
见白裳裳一时有些愣神,掌事太监立在一旁垂首轻言道:“圣上临朝的时辰眼见就要到了,还请公主随奴才移步偏殿,也好预备着传宣。”
白裳裳听了话醒转过来,微微颔首,跟着刘掌事出了廷明门,来到了一处屋宇。
只见那殿门前立着三四个宫娥,见他们来了,忙走上前,扶了白裳裳进了偏殿,坐到上首的藤榻上,又端来茶饮点心,请她选用。
白裳裳看了眼那盘里,各式糕点好不精巧细致,光瞧样子,就很是诱人。
可她此刻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只是端了热茶抿上几口,也就搁下了,一味端坐着等着传宣。
对于觐见中原皇帝,白裳裳心里多少还是紧张,却也并非为着自己。
上一世活到穿越前,她便已修炼得颇有些佛性,对于实利虚名有则好,没有也不大执着。
而来了这里,则越发抱着“不活白不活,活了也白活”的心态,对身外的事物,包括别人的评价看法,都不甚在意。
只是,托生于这龟兹的嫡公主,她总觉得,自己对龟兹王庭乃至整个龟兹国,都有着难以推脱的责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死遁也就罢了,但凡出现在世人面前,她一定不能出了纰漏,让龟兹损失颜面。
故而,想到一会儿要在中原满朝文武的面前觐见他们皇帝,白裳裳便不由地紧张,生怕一时慌乱忘了仪轨,或是天威之下失了分寸,行差踏错间让众人耻笑,如何对得起今世父王的期待?往后又怎样在中原皇庭内自处?
越想便越发不安,可又没法子疏解,只能按着上一世知道的土方子,不断地深吸气,将烦恼丝暂且丢在一旁。
大约候了一盏茶的功夫,白裳裳心中还在忐忑,便见着掌事太监俯身进来,对着她一揖手,开口道:“公主,圣上传宣了,还请您这就起身,随奴才上殿前去。”
第六十八章 天家威
站在太极殿外,吹着微凉的晨风,望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白裳裳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心中还有些余悸。
退出大殿,渐渐恢复了平常的觉知,才发现袖襟都被手心里的汗浸透了。
一时唏嘘不已,这天家威仪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在龟兹的那几年,她也参与过几次盛典,也不是没经历过大场合,可与今日相比,那些都真算不得什么了。
虽有李元祈为她铺垫交代了许多,真到了实境,一切都远超预想。
之前所有的准备都够不上应付,只有靠着本能和潜意识里的那股子劲头,才撑满了全场。
好在没出什么大乱子,而是否留有纰漏,她已无暇细思顾及。
穿着又厚实又繁重的礼服,戴着满头的金玉头面,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纹丝不乱地走上九十九级台阶,已让她累得还剩半条命。
一走进大殿,看着那诺大的广厦间,齐整整站满了臣工,却静得仿佛能听到落针的声音。
她立在长长的殿内中道上,另一端便是声名赫赫的中原帝王,正端身坐于高高的御台之上。
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她看不分明他的相貌,却能清晰感受到那不怒自威的天家气度,让她不由地颔了首,尽力稳着步子,缓缓向那威严走去。
行至御台下,她循着龟兹的仪制,以最周全的礼数行了大礼,声音不高不低,徐徐开口道:“龟兹云裳公主拜见圣上。”
说完,仍旧俯着身,听候中原皇帝的旨意。
果如李元祈所言,今日朝拜不过是走过场,那中原皇帝稳稳受了她一拜,便算是收到龟兹归附的礼节了。
从此天下人也都知道,龟兹拜在中原麾下,休戚与共,祸福相依。
于是,也并未为难她,很快便听见一声:“平身吧”,那掌事太监就到了眼前,伸手扶她起来。
虽站立了身子,她也未敢大剌剌地抬头直视天威,依旧微微颔首,盯着足前一尺的地面上。
却听见上面又传来一声:“抬起头来。”
白裳裳一愣,却不得不缓缓抬头,望向那龙椅上的君王。
而这一瞬的眼神交错,帝王的天威锐利直震到她心里来,似是能将她前世今生一丝不差地盘看清楚,惊得白裳裳忙又垂下眼,拼命压制慌乱的神思。
龙椅之上的人,却并未有异,想来这样的情形于他而言,早已见怪不怪了。
再次开口,语调却透着轻松:“云裳公主一介红妆,不远万里前来我中原和亲,确属难能可贵。今日一见,可谓天之骄女,衬得上中原太子妃的尊位。王怀忠,今日下朝后,便着礼部商议太子大婚之仪,明日便拟出个章程来,尽早将此事落定。”
于是,不过三言两语,她和太子的婚事,就这样板上钉钉地确实了下来。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她,此时才终于认了命,只是堵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如何都疏解不开。
所谓因缘际会便是如此,如果没有遇见李元祈,嫁给谁与她而言都无甚差别,不过都是完成一出举案齐眉的戏码,可为何偏巧就与之相识相知,却不能相爱相守?
再后来,怎么退出了大殿,她已不大记得,也不知是否有人看出了她心中异状。
但愿中原皇帝对她还满意,不会给龟兹和父王带来什么麻烦,其余的,都只能听天由命。
白裳裳还在愣神,身旁的太监低声提醒道:“公主,皇后娘娘还在立政殿里等着呢,请您随着奴才移步过去。”
听了这话,她才从遐思中回转过来,点了点头,便跟着那太监一路下了御阶。
出了宫院右后侧花门,径直又往右行了百来步,便瞧见一处阔绰宫门,题曰:“虔化门”。
门首正立着四名太监并两位宫娥,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地肃立着。
大概是提前预备好了迎她,见着白裳裳,便赶忙齐齐上前请安。
引她一路前来的太监,提着嗓子对一众人说:“云裳公主前来拜见皇后娘娘,快进去通报一声。”
话音刚落便见着一个机灵人,立即应了声儿,转身一路小跑着去通报了。
白裳裳让余下一众起了身,两名宫娥便赶忙上来,一左一右扶着她往内走去。一进宫门,就见着一座宫殿立在眼前。
到底是宫廷内院,与太极大殿相较,少了几许肃穆庄重,却多了一分精美华丽。
碧瓦朱檐,雕梁画栋,一应的琉璃花砖砌成的窗阑,衬得一派金碧辉煌。
正一面走一面打量,忽而见着昨日前来驿馆的掌事嬷嬷,身后带着几个宫娥,紧赶慢赶向她这边走来。
还未行至跟前,就端端蹲了身请安问福,白裳裳三两步上前,亲手扶了那嬷嬷起来,挤出些笑意道:“嬷嬷快请起吧。”
那嬷嬷却是眉开眼笑,一边扶着白裳裳往殿里走,一边说道:“皇后娘娘昨儿听老奴回话,高兴得了不得,就盼着亲眼见着公主呢。这不,一大早就起了身,此刻都念完一遍《地藏本愿经》了,当下正在殿里,备好了瓜果茶饮等着您呢。”
白裳裳不得不感慨,皇后身边的老人,真是不动声色间便能邀功请赏,那般自然而然,都分辨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想归想,漂亮话还是不免要说上两句:“多谢嬷嬷在娘娘跟前替我美言,初来乍到一应都不熟悉,诸事还要劳烦嬷嬷提点。”
掌事嬷嬷一听,越发觉得在新主儿面前得了脸,心内欢喜,面上却表露得含蓄,只是笑得更真切了些:“公主真是客气了,没得折煞老奴。公主日后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老奴便是,定然知无不言,替您分忧。”
白裳裳听了,点点头复道一声谢,也便无多话,一行人一道往立政殿走去。
到了殿门口,抬头望见着匾额上字体娟秀,不似男子的笔力,还未及问便听嬷嬷在一旁解释道:“这匾乃是文德皇后手题,也是自她起,立政殿才成了历代皇后娘娘的寝殿。”
第六十九章 胡皇后
中原文德皇后的贤名,白裳裳之前便有所耳闻。
传说她与太皇少年结发、鹣鲽情深。龙潜之时她便里外帮衬斡旋,后又亲慰军士,太皇帝终获大位不得不说亦有她的功劳。
后在宫闱之中,内理后宫,外护良臣,忠正谏上,举国上下没有不交口称赞的。
据传她闲暇之余,甚爱博览群书,常有些心得体会,便著书立说,后世奉为女子行典的《女则》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如今有机会得见她的笔迹,白裳裳甚为惊喜,一副敬仰模样看得嬷嬷掩不住地轻笑,开口道:“公主里边请吧,莫让娘娘等急了。”
说着,便扶着她往殿内走去。
进了大殿,瑞脑馨香便如暖风一样扑面而来。
正前方一幕丈余宽的画屏,薄如烟云,其上用锦线绣着一朵朵斗大的牡丹。花团锦簇间,还有蝴蝶蜜蜂翩跹飞舞,好不生动活波,恍如将御园春色凝结于此。
只是因为有了这屏障,并看不清里面的境况。
白裳裳侧脸看了眼嬷嬷,见她依旧满面笑意却不做声,便知皇后就坐在大殿上。
于是,敛了敛神色,端了身子,拿出上太极殿的仪态,微微颔首,扶着嬷嬷绕过画屏。
果然见着皇后端坐在宝座之上,一身锦绣华服,满头玉饰金冠,好不贵气逼人。
白裳裳不好细打量,微垂着眼,一步步向那宝座走去。
到了跟前一丈远,依旧循着龟兹的仪制,对着皇后行了周全大礼。
刚俯下身,便听见上首传来一阵妇人轻笑。没一会儿,一双寡白的养着蔻丹红甲的手伸到眼前。
一面扶她起身,一面笑道:“果真是个十全孩子,快起来让本宫细瞧瞧。”白裳裳这才缓缓抬了头,扮上抹浅笑看向皇后。
这位深宫贵妇真是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光景,可细算算实际应已过不惑之年。
眼角眉梢虽已有些纹路,面上却依旧细腻光滑,再擦上顶级的胭脂水粉,打眼望去风韵正盛、姿容不衰。
也不知她是真心欢喜,还是矫揉伪饰出的,白裳裳只觉得那张花容玉貌上,透出耀目的神采,像是遇见天大的喜事。
而那双依旧水润的美目,更是上上下下逡巡,仿佛要将她每一处都看看尽。
白裳裳虽被看得不大自在,却也不能表露,只好僵着笑意,任由皇后过目。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看得心满意足,这位皇后娘娘终于收了眼,依旧笑盈盈地拉着她,往宝座走去。
白裳裳不明所以,她该在哪里落座?
皇后宝座虽然宽敞,足够坐下她二人,可哪能说坐就坐?
莫非要挨着坐在脚踏上?初次觐见,自己还未嫁入中原,这样也未免有损龟兹的颜面。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皇后不甚在意,硬生生拉她在宝座上坐下。
落了座,立即有宫娥捧着茶上来。
白裳裳见有两盏,一只杯子上用金线画着龙凤祥云,便知是皇后用的,忙站起身来,先双手端了那盏,恭恭敬敬地呈给皇后。
在往立政殿的路上,白裳裳想了良久,该以什么姿态走进这个新圈子,走向这个新身份。
前一世,因混迹人精最多的市场圈,她很会做些表面功夫,可内里却始终坚持着很多属于自己的原则。又加之对外物不甚有追求,所以里外倒像是两张皮。
在龟兹,她活得极真我,高兴便是高兴,生气就把脾气丢出去。
可来了中原,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人设。
虽说是位公主,可在中原皇家眼里,或许就等于个城主的女儿。
如今龟兹更是仰仗中原鼻息,哪里由她不管不顾活出真我?
哎,她只能再拣回曾经混社会的皮,扮演个乖巧有眼力见儿的玲珑人吧。
于是,看出皇后有意的试探,她毫不犹豫地接了翎子。
见她这般有眼风,又乖巧伶俐,全然不是想象中西境蛮夷女子的模样,皇后似乎很是满意。
笑着接过茶,却假意客套道:“这样端茶倒水的事儿,哪里用劳动你,放着底下人做便是了。”
听了这话,白裳裳也只能笑笑,明摆着给她立规矩,漂亮话还要说。天下女主,真是比老板难伺候多了。
见她这么温温和和,话也不多,没有年少轻狂的样儿,胡皇后说不出的欢喜。
原本知道皇上要祯儿迎娶龟兹公主,她心里便不由地忧虑,生怕蛮夷女子不懂礼法又无教化,进了东宫横生是非,闹得祯儿不得安宁。
可与龟兹结盟联姻,对巩固太子地位甚有裨益,自然不能旁落给别人,所以又是纠结又是担惊地过了这么几个月。
好容易等到嫡公主入了天都,她便急急派了身边儿靠得住的如意前去探看。听她回来一描述,悬着的心才勉强安置了一半。今日亲眼见着了,心头的大石才全然落下。
想自己这些年的后宫争斗,别的暂且不提,审视女子的眼光确是相当锐利。什么样的妖精,到了她面前都能现出原形。
而眼前这龟兹公主,甚合她心意,落落大方中透着柔美,恭顺讨喜间却又不张狂,正是太子妃的良选。
胡皇后越看越喜欢,依旧拉着白裳裳坐到身边,抚着她的手又细看了看,一脸慈爱地笑道:“国书上说,公主今年十四了?什么时候正日子?”
“回娘娘的话,裳裳今年确满十四了。只是龟兹的历法与中原不大一样,我也不大知生辰是中原大历的哪一日,不过凑巧是观音菩萨圣诞后一日,兴许娘娘能推算出。”白裳裳淡淡地答道,面上依旧含着笑。
“原是这样,本宫说呢,看着公主一副菩提心肠,竟是投了观音菩萨的因缘。中原历,观音菩萨圣诞是二月十九,那二月二十便是你的正日子。本宫记下了,今年已过,明年好好为你操办一番。”胡皇后笑道。
白裳裳一听,忙要起身谢恩,却被皇后拉住,假意嗔怨道:“咱们娘儿俩,又何必行这样的虚礼。本宫知道你心中敬重,你也晓得本宫待你如己出,便是最齐全不过的事了。以后来日方长,恩义孝心少不得你来我往,太过客气反而疏远了。”
听了这话,白裳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应承下来道:“娘娘说的是,裳裳初来乍到,诸多事物有不通的,还请娘娘直言教训。”
胡皇后听了,越发可心,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心想改日要安排白裳裳一道去慈恩寺还愿,多谢佛祖怜爱,赐了这么个得人意的儿媳妇,想来也能慰藉祯儿这些年的孤苦。
第七十章 要当心
想起太子,胡皇后不由心头泛过些柔软。
她最得意的儿子,自小就天资过人,又是个宽厚品格,命定的帝王相。
若不是当年裴家那个贱胚子颇得圣意,李元祈哪里就能越得过他去?
可近日来,靠着出使和亲,倒让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赚了不少实惠,爵位一升再升,前程已不容小觑,不得不再加上些小心。
想到此处,胡皇后忽然盯着白裳裳,脸上的笑意渐渐消融成一张面具,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真正的心绪。
白裳裳正不知缘由,便听见皇后开口问道:“公主是否已见过太子?”
被她一问,白裳裳才想起来,今日御台之上除了皇帝,似乎还立着个人。
也穿着一身黄衣,只是要比正黄龙袍浅淡些,是梨花木的颜色,现在细想,应该就是太子了。
可在大殿之上,她哪里顾及得上看他,除了那身衣裳,别的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看皇后此刻的神情,这话不是随意问的,莫非是要验她是否对太子上心?
那就更不能照实说了,毕竟一般姑娘家,别的顾及不上,未来夫君的样貌品格,自是一等一关切。
他人都明晃晃站在御台上,真一点儿没能留意,多少也是因为她丝毫没将他放在心上。
如此一想,心里便有了底,遂笑着回皇后道:“回娘娘的话,见是见着了,只是朝堂上很是肃穆,裳裳未敢细瞧,只是在心里画了个影儿。”
说着便低了头,一副含羞的模样。
果然皇后对她的回复似还满意,再开口时又有些笑意:“傻孩子,圣上面前哪里就能随意乱看。不过你有了心就是好的,皇城里的男人不比寻常的爷们儿,装着的是家国天下,难在儿女情长上动心思。将来在一处相处,我们作女人的要多殷勤些,这样夫妻之间才能亲密和睦。”
白裳裳听罢,不由心上一松,心想还好她动了些脑筋,否则不知要牵出些什么后话呢。
于是,忙答道:“娘娘指点的是,裳裳记下了。”
之后皇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她好些话,大多都是她在龟兹王庭里的生活。
白裳裳能答的便答,答不上的就胡乱编一通,实在编不出来的,就干脆推脱到从城楼上摔下来坏了脑子上。
深宫岁月大概真是太过无趣,白裳裳这段起死回生的经历,扬起了胡皇后极大的兴致。
又是惊异又是唏嘘,一副关切模样:“可怜见儿的,还好救过来了,否则哪有今日这样的机缘,让咱们娘儿俩一处说些可心话。”
白裳裳听了,笑着说是,心想这话不假。
若没救回来,她也不能穿越到这身子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跟中原皇后在这儿攀亲戚、称娘儿俩。
忽而又听皇后问道:“你那一个月,可还有神识知道周遭的事?”
不知为什么,说起了自己的事情,白裳裳像回到了主战场,全然放松了下来,不再感到拘束,心思便也就活泛起来。
灵光一闪,随性编排道:“那一个月,我对身边的事全然不知,灵台好似飘到了另一个天地世界。那里的男子都不留发,女子都露着脚。满地跑着四个轮子的车,却不用马拉。天上还飞着有翅膀的船,据说可以载着好几百号人。一座城池,九百万亩,却装下了两千万人丁。密密麻麻的楼宇,四通八达的街道,每处都是人挤人,就像是集市一样。娘娘说,奇不奇怪?”
胡皇后似是被她的话惊得不浅,却又要保持帝国女主的仪态,只见她敛了敛面上神情,语气平常地开口笑道:“到底是个孩子,这世上哪有你说的这些?怕都是惊着魂了,又醒不过来,在躯体里憋着乏意,奇思妙想出这么些稀奇古怪,给自己解解闷儿。你倒是惬意了,只怕是辛苦了你父王母后,不知怎么煎熬过了那一月。”
白裳裳心里一滞,想来那时煎熬的不是龟兹的父母,却是上一世的双亲,不觉有些难过。
但面上不好表露,只能无奈地说道:“父王忙于国事,未能过多顾暇。而裳裳自幼失恃,出事时,母后已仙逝多年了……”
胡皇后一听,才忽而记起龟兹王后早逝,再看这公主一面萧索,怕是触到了伤心处,忙开解道:“本宫真是上了年纪,越发糊涂了,怎么就给忘了……不过也是咱们的缘分,本宫膝下也没个公主,只生了两个皇子,如今你来了,正好齐全了。”
说着又伸出手来,轻抚白裳裳的面颊,以示爱意。
白裳裳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激出一身鸡皮,直感觉皇后那鲜红的蔻丹指甲,一下一下划在她面上,好似稍不留意就能拉出个大口子。
可又不能抗拒,只得坐直了一动不动,脸上还要保持着自在的笑意。
许是觉得已安抚了她,胡皇后摸了几下,终于撒了手。
拿起案子上的一小串葡萄递给她,自己又挑了碟切好的蜜桃丁,歪了身子靠在软垫上。
一面小口品食,一面笑道:“说起本宫这两位皇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太子打小就不让圣上和本宫费心,文章武功没有不通的。可是元禧这个幺儿,真真要了本宫的命,没有一刻消停的。这次偷偷出京,搁在别个身上,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后果呢。”
说着看了白裳裳一眼,不知在想什么,顿了顿复又开口道:“这个混世魔王的脾气秉性,你一路也看到了。听说他还肯与你亲近,日后有机缘,作为长嫂,你也多替本宫规劝规劝。让他早些收收心,别日日荒唐着,将来如何帮衬他兄长?”
白裳裳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果然四下都是眼目,怕是自打进了中原,她的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了。
复又想起李元祈,一时后怕不已。感慨还好他刻意保持了距离,不然此刻断不能这般太平了。
连跟李元禧亲近,皇后娘娘还明里暗里亮她耳朵,若是她和他,怕远不是这样轻描淡写。
第七十一章 嫡皇孙
定了定神,白裳裳接过胡皇后的话,有意一副轻松语气道:“十皇子秉性天然,又很有些古道心肠。见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去国离乡的很是可怜,才发了善心时时开解。这一路多亏他悉心帮衬,才免去了诸多舟车劳苦,也才能这样康健地进宫来给娘娘请安。”
她知道,从古至今当娘的都是一个样。孩子再不好,只有自己能说。
这种时候,外人若不懂眼色地帮了腔,除了将大人孩子一并得罪了,没有别的结局。
更何况这位明显是皇后心尖儿上的儿子,哪里由得上她评头论足,更莫说教训劝解,只有连轴的夸赞,夸得皇后得了意,才好将疑心散掉。
果然,听了她的话,胡皇后方才微露的难色一扫而空,换上一脸欢欣,抚着她的手道:“哎……什么办法,若真是个彻底的混帐,本宫倒也犯不上伤神了,就是这么个磨人心的混家子,恨不得的爱不得。不过,他心里没个算计,你不能也丢了尺度。毕竟是叔伯兄弟,咱们知道他的为人,外头却不明白,万一今后传出些什么,与皇家颜面不宜。”
白裳裳听罢,忙作出一副惶恐模样,起身就要跪下,却被皇后拦住了:“本宫知道,此次事出有因,一路风餐露宿的,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再者,本宫这儿子,但凡有心与谁亲近,世人少有能受得住他痴缠的,倒也怨不得你,只是今后还是要多多留神。”说着又在她手上按了按,似是道了肺腑之言一般。
白裳裳连连点头,满口应诺,便再无多余的话了。
“皇奶奶!”
忽而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白裳裳抬头望去,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走起路来还摇摇曳曳,却穿着周正的服制,颇像个小大人。
胡皇后见了他,心都飞了过去,急急就要起身,白裳裳便忙跟着站起来,扶着她三两步下了宝座,冲着那孩子走去。
到了跟前,皇后蹲下身,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再开口时声音都绵软如蜜饯:“心肝肉,昨夜可把你皇奶奶吓坏了,连带着你父亲也守了一夜,这会儿怎么就下榻了呢?身上已经大好了?”
掌事嬷嬷跟在后面,眉开眼笑地替小主子答道:“有娘娘和太子爷护佑着,咱们嫡皇孙福厚着呢。昨夜来势汹汹,一眨眼的功夫就康泰了。奴才过去顾看时,已由奶嬷嬷伺候着进了好些稠粥了。”
皇后一面抱着怀里的小人儿,一面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都是佛祖庇佑,早起念了一部《地藏本愿经》,果真就应验了。快去库里取二十匹绸帐,送到慈恩寺里,请法师再替昱儿供尊佛位。”
大人们一时哭一时笑的,孩子却并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是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裳裳。
白裳裳也仔细打量着他,这面团一样的小人,长得真是好看。
虽说这般大的孩子,脸还未长开,却能透过五官依稀看出胚子。
俗话说,儿子肖母,白裳裳心想,先太子妃定然是个美人。
“皇奶奶,这位漂亮姐姐是谁呀?”白裳裳正准备拍马,却被这小儿抢了先机。
皇后听了咯咯直笑,依旧甜腻的腔调对那孩子说:“她可不是漂亮姐姐,不多久就要当你母亲了,昱儿可欢喜?”
“欢喜!昱儿现在就想唤她娘亲。”
说着就从皇后怀里挣出来,直直扑到白裳裳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腿直喊娘亲。
白裳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一时还有些惊愕。
好歹也是个嫡皇孙,怎么这般没气性?初次见后娘不该各种嫌厌,以示对亲妈的衷心么?
却听见皇后欢喜里掺着些怅然地说道:“看来这孩子与你投缘,这下本宫也就放心了。可怜他母亲生下他便撒了手,刚满三天就抱到我宫里养着,可毕竟隔着代,不如爹娘跟前亲热。如今你来了,有了嫡母,昱儿还是要回东宫去的。日渐大了,跟在太子身边,也好长本事。”
白裳裳听了,忙俯下身,一把抱起这面粉团子,揽在怀里恍若亲生,开口回道:“娘娘说的是。”
想了想,又说道:“说来也是稀奇,我向来没什么孩子缘,家中弟、妹也都不大招惹我,却偏偏投了嫡皇孙的缘。”
胡皇后笑道:“可不就是俗语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你的命中因果,怕就该在中原。龟兹不过是个托生出处,还清了父母的债,时候到了,就不远万里来中原了。”
这一番因果论,对白裳裳这两世佛教徒来说,倒是认同。只是在她心里,或许来中原的姻缘,全在李元祈的身上,只是如今看来前途渺茫。
看着白裳裳抱着昱儿一脸爱怜,胡皇后心满意足,这个儿媳算是过关了,便招手让奶嬷嬷将孩子抱走。
冲白裳裳笑道:“今日你起得早,此刻怕也累了,晚间又有宴席,还是要养足了精神才好。如意已收拾好了侧殿,且让她扶你去休息休息。进罢午食,咱们娘儿俩再一道过大明宫去。”
见如意掌事已立在跟前请她过去,白裳裳便起身下了宝座,对着皇后又一套十全礼仪告了退,才扶着嬷嬷往偏殿去了。
走了不多步,到了偏殿门口,五六个宫娥鱼贯而出,请了安道了福,禀告说里面早已预备好了香汤,便上来换过如意嬷嬷,扶着她进去。
进来内室,就七手八脚地替她卸了头面、去了妆容,拿出一套崭新的中衣,供她沐浴后换上。
白裳裳对这安排很是满意,将整个身子埋进热汤里,一上午的身心紧张才渐渐舒缓。
忽又想起皇后提起的因果,不知上天的旨意究竟如何。
到了这境地,她与他之间,若说无缘,为何偏偏几次相依于危难中?可若说有缘,又何必让他二人受这样的折磨,爱而别离,求之不得。
许是太乏了,白裳裳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仿佛又回到了月牙泉边,周身暖暖的,是他的怀抱。
第七十二章 换新妆
“公主!”睡得正酣甜,忽而有人唤她,睁开眼来却是如意嬷嬷,一脸笑意地望着她。
“公主真是乏了,可睡在这汤桶里要着凉的,快让老奴伺候你起身吧。”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汤桶里,水都有些温凉了,于是赶忙就着嬷嬷伸来的手,出了汤。
因为小憩了一会儿,此刻已不复之前的疲累,穿上宫娥们预备好的中衣,坐在镜子前看着如意嬷嬷一下下为她梳理头发。
“娘娘心疼公主,说让公主在偏殿里进膳,不必在她跟前受约束。公主看是这会儿便用,还是再过程子?”如意嬷嬷一边为她盘了个祥云髻,一边笑着脸问道。
困意一解,自早起就空着的肚子便泛起了饿意,白裳裳想都没想:“现在就进吧,不瞒您说,我一早就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在汤桶里,多半是饿晕了。”
如意嬷嬷一听,那还了得,慌忙让赶紧布膳。
没一会儿,四五个宫娥提着食盒鱼贯而入。
借着梳妆铜镜,白裳裳看见她们将一盘盘的菜品摆上案,样样都精致诱人,勾得白裳裳馋虫大动。
如意嬷嬷也看出了她的心思,抿着嘴轻笑,手上更加紧了些,速速替她打点好了发髻,放她去了食案。
虽然饿得厉害,白裳裳还是恪守一国嫡公主该有的仪容,一口口吃得精细。
如意嬷嬷在旁看着,心里越发喜爱,于是一面替她布菜,一面屏退了左右,满是欢喜地说道:“公主今日得了好彩头,从未见过娘娘这般喜爱夸赞过谁,老奴真为您高兴。”
白裳裳一面进膳,一面听着,心里不觉松上一松,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往后的事,边走边看吧。
可紧接着,如意嬷嬷换了个语气,轻描淡写地缓声道:“只是有一宗,老奴想了想,还是要给公主提个醒。之前有些混帐东西,捕风捉影地说了好些闲话,传到娘娘跟前。娘娘之前本就不信,今日见着公主,喜欢得了不得,便更是将那些丢到一边。只是到底心底有过影儿,还请公主往后多留意,特别是晚间夜宴,皇亲国戚都在眼前……”
白裳裳一听,不由脊背发凉,说的是谁?方才皇后已提点过李元禧的事儿,莫非她真正疑心的是李元祈?
心中疑窦丛生,却不能问,怕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坏了事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从此恐怕要更疏离些……
可还能怎么疏离呢?如今已咫尺天涯地隔着,往后莫不是要再也不见?
白裳裳心里暗淡,却还强打起精神来,想想这话该怎么回才能绕过去。
“多谢嬷嬷提点,裳裳记下了。娘娘方才已嘱咐过十皇子的事,想来是两国风俗间有些区隔,裳裳未曾留心,闹出些笑话,往后会多加留意的。”白裳裳淡淡地回道,不动声色地拿李元禧搪塞。
如意嬷嬷见她不大动筷了,知她心里到底不大痛快,忙转了话头笑道:“正是呢,过去的就不提了,晚上见了正主儿,多亲近亲近,旁的自然就丢下了。”
正主儿?太子?白裳裳一想就头疼,早上逃过一劫,晚上却钉在板上,没得躲。
听这话意,不仅躲不了,还要刻意亲近才能消弭皇后心中的猜忌,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刻,一位宫娥走进来,对着她一福身道:“禀公主,皇后娘娘已用罢午膳,再过一个时辰,便要预备步辇,往大明宫去了。还请公主也看着时辰,准备妥当。”
“知道了,回去禀娘娘,我在这边伺候好公主梳妆,便送她过去。”白裳裳还没开口,便听如意嬷嬷回了话,说着转过身来:“公主若是用好了膳,便让老奴伺候您梳妆吧。”
白裳裳点点头,随即便有一众宫娥托着茶杯水盆走过来。
漱了口,盥了手,才又坐回妆镜前,任由她们妆点。
不过与上午相比,夜宴的妆容没那般盛重,不过是加强了面上原本的颜色。
白的面,黛的眉,丹的唇,她还是自己,西域味儿浓烈的龟兹美人儿。
画好面妆,又往梳好的祥云髻当中,簪上一大朵粉白的牡丹绢花,左右各一支步摇,金灿灿的又不甚招摇,更显天真娇媚。
宫娥又托来一套水粉的襦裙,如意嬷嬷伺候她穿上。云雾般的绢纱,裹在她周身,像极了一朵半开的玉兰。
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她们这般用心地打扮她,却是为了另一个人,白裳裳看了眼镜中人,心里说不清的滋味。
而如意嬷嬷那厢却很是称心,仿佛她是自己的杰作,仔仔细细地上下看了看,便满面春光地扶着她往立政殿去了。
一进大殿便见着皇后坐在宝座上,看着白裳裳走进来,脸上的笑意毫不掩饰地绽开,立起身迎了上来。
白裳裳正要拜,却被皇后拦住,止不住的笑意从声音里透出来:“真真是个天然美人,去了盛装更显清丽,今夜太子见了一定喜欢。”
又是太子,白裳裳心里不耐烦,却也不能表露,颔首不言语,皇后只当她是害羞。
于是,咯咯笑道:“傻孩子,有什么好臊的,今日皇上下了旨,不过月余,就是一家人了。走吧,陪本宫先去大明宫巡看,往后这些少不得由你来操持。”说着便牵着她往殿外走。
出了大殿,便见着前后各一驾步辇,白裳裳扶着皇后上了前面那驾,才又往后落了座。
只见太监抬着步辇,一路向北。
走过条长长的甬道,穿过好几道内院门,沿途左右跪了一地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天地之间安静得仿佛只有她们两驾步辇。
来到一处阔绰宫门,却并未大开。两旁列着好些卫兵,见着是皇后娘娘的鸾驾,先齐刷刷下跪行礼,复又赶忙打开宫门,为她们放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嘈杂烦乱。
权力真好,白裳裳不禁默默感慨,特别是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让所有人都匍匐,没有二话,只有服从。
或许正是如此,尝过它滋味的人宁愿死也不肯撒手,而想要尝它的人,也甘愿豁出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