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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乾坤问路     邀天阁之阡陌txt下载     邀天阁之阡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七章 情与仇(上)

    当阡陌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装饰考究的卧房,她的床边还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守着,那两个少女见她睁开了眼,一个规规矩矩地屈膝靠近了一些,动作极轻地熟练地用勺子沾了一点温水打湿了她干燥的嘴唇,另一个对着她弯了弯腰,低着头退出了房间,像是去请主人了。

    看得出来,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受过极好的训练,极其有规矩。

    阡陌得了点水,感觉稍微好了一些,这才有精神打量地自己所处的这件卧房。

    房间很大,装饰地一板一眼,桌椅、屏风、橱柜、摆件……该有的一件不少,不该有的也一样都没有多。布置乍一看稍稍有些简单,但若是仔细看,才会发现房间中的每一件物品不但风格无比契合,材质也是上佳,看得出来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只是从卧房中的冷清气息看来,这间应该只是客房。

    阡陌没等多久,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均匀而稳重的脚步声。

    阡陌抬头看向这个在小巷中救了她的人。

    这是个中年男人,年约四旬,长相方正,个头较高,体型中等略微偏胖,虽然保养的很好,但是头发还是白了不少,看样子平日里需要操心的事极多。

    照理说这个萍水相逢在路边把他捡回来的人阡陌应该没有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阡陌却看他十分眼熟,而且还是那种印象极为深刻的眼熟,只不过似乎是太长时间没见才导致记忆变淡了。

    “你醒了。”中年男人坐到卧房中间的茶桌边上,礼貌地和阡陌保持着半丈多的距离。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耳熟,只不过比记忆中显得稍稍苍老了一些。

    “——是你?”阡陌从脑海中搜索了一阵,很快就回忆起了这个人的身份,她不顾身上的伤,挣扎着就想从床上爬起来。

    若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同帝她还有什么恨的人,那就一定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人的恩惠,她绝对不想接受。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看着阡陌的眼神中有些感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了,你还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阡陌坐起来,脸色苍白地盯着面前这个人。

    这个男人是阡正安的至交好友,在阡陌小的时候,这个人也无数次地拜访过阡府,抱过她、哄过她,还送过她能堆满整间屋子的小玩意和衣服首饰。阡陌没有见过两位伯伯,在幼时的她心中,这个人就和她的亲伯父一样。

    可是也是这个人,在上元夜宴上第一个跳出来,向同帝举报她的父亲包藏祸心意图不轨,毛遂自荐带着一队人马搜查了阡府,最后找出了一堆所谓的阡正安“谋反”的证据……

    阡府上下身陷囹囵之后,阡白氏暗通消息出去,求助的最多的也是这个人,也是他呢?完全不理会阡白氏的苦苦哀求,坐上观壁,维持着同帝的宠幸和他高高在上的身份。

    对,他就是大郑朝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谢天恩。

    “你长大了,越来越像你的母亲。”谢天恩看着阡陌愤怒的神情,眼中却只有欣慰和一丝追忆。

    “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的母亲!当年她向你求救你不闻不问,父亲所谓的‘谋反’罪证也是你一手揭发,害的我家破人亡!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提我的母亲?你有什么资格——咳咳,你有什么资格提她!”阡陌的情绪太过激动,扯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天恩平静地听她控诉完,眼神里尽是些阡陌看不懂的东西。

    “你的情况我不方便请大夫,只能让两个丫鬟帮你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换了身干净衣服。我看你身上带了些药,有没有能治你伤势的?你先将药服了。”谢天恩的话刚说完,一旁跪着待命的丫头就屈膝后退了几步,端起一张放满了各种玉瓶的碟子,高举过头顶,送到阡陌的面前。

    阡陌这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行头都被换过了。身上为行刺专门缝制的夜行衣和粗麻布孝服已经不见了踪影,穿了几年的普通棉布的中衣也被换下,变成了她已经太长时间连见都没有见过的雪缎。

    这种料子是她还在阡府的时候最喜欢的,算是非皇室成员能穿的布料中最名贵的几种之一,只能从专门的渠道供给,市面上的布庄根本没得卖。在她第一次说喜欢这种料子的时候,也是谢天恩,一车一车地收集起来送到阡府。

    “不用你假惺惺的。”阡陌说着,手却还是伸向了面前的碟子,取了两支玉瓶,将里面的药丸倒出两颗,就着另一个丫鬟端过来的温水服下。

    “我听说你这些年还学了医道,这些丹药可是你自己炼的?”谢天恩见阡陌服了药,状态好了一些,不由微微笑了笑,就如多年前一样,慈爱地望着她问道。

    阡陌闭眼调息,对他的话只当作没听见。

    谢天恩见她不说话,也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用一种就像是哄跟父母吵架赌气的小女儿一样耐心的语气轻声哄道:“小厨房做了金丝桃胶羹、蜜酿葡萄枣糕、蟹黄包还有什锦白玉粥……都是你喜欢的,想吃什么谢伯伯让下人去给你取。”谢天恩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总是喜欢些甜食,吃多了对牙齿不好,以后还是不要挑食的好。”

    阡陌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记得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这些年都是她去记别人喜欢什么,而她自己……就算她记得自己的喜好,那些曾经摆满了她的小厨房的精致小食,又有谁会做给她吃呢?

    她不得不压制着自己的喜好,竭尽全力去适应那些她之前从未过过的生活,穿着放在从前能将她娇嫩的皮肤磨破的粗糙的布料,一遍又一遍哭着学习怎么去洗衣打扫,砍柴做饭,任凭这些粗活和日复一日的苦训在她纤弱的十指上磨出一个又一个的老茧……

    可是,说那些关心她的话的人,为什么偏偏是造成她家中惨剧的直接祸首?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情与仇(下)

    谢天恩见阡陌神色矛盾,又继续解释道:“其实你在邀天阁中这几年我一直有派人暗中看护,一开始我确实考虑过将你接走好好照看,可是后来一想,把你放在我身边其实会更加危险,而栖身与阡家没有什么瓜葛的江湖宗派,反而是个绝佳的掩护。

    于是我只是派了心腹暗中护卫你的安全,却没有插手你的生活。

    万幸,邀天阁中还算太平,那么些年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反而……有同龄人陪着你,又有很多事情来分散你的注意力,虽然条件苦了些,倒也平安康健。”

    似乎是要加重阡陌对自己的信心似的,谢天恩又接着道:“你在邀天阁中虽然位置偏僻,可是三年间露面的次数也不算少,若是没有我一直为你做掩护……丫头,你以为朝廷派的搜寻人马、陛下的暗卫,真的是做摆设的吗?”

    阡陌心头一震。

    谢天恩这句话说到了关键,她此前一直以为是自己待的地方偏僻,又甚少出门,所以并未被朝廷的追捕队寻到。可是如今回过头一想,同帝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毁掉阡家的所有人,又怎么可能放过自己这个被当众劫囚大跌同帝脸面的漏网之鱼?

    那一年邀天阁在蜀中的势力都还没有起步,就算楚怀墨个人再厉害,他们三四个人,如何就能在做了劫囚这种大事之后还能摆脱皇家的追查,将这件事撇的干干净净?

    起码要有个能以一己之力盖过蜀中官府的大人物暗中帮助,才有可能办到。

    就是不知道,谢天恩暗中做的这一切,楚怀墨是否也看在眼里呢?如果他知道一直有队人马暗中保护自己……阡陌摇摇头,努力让自己别往那方面想。

    只是,如果谢天恩说的是真话,难道这些年来自己和母亲真的错怪他了?他不是背叛旧友陷自己全家于危难之中的小人,反而是为了父亲的托付忍辱负重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的人?

    阡陌回想起幼年时候谢天恩和父亲把酒当歌谈笑风生的温情,和他对自己十几年如一日的疼爱,不由有些意动。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心中虽然已经信了七七八八,阡陌嘴上还是不肯服软。

    “你的脾气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谢天恩无奈地摇摇头,眼神温和地看着她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关系,只是今后再不可莽撞行事了。今日若不是我先一步找到你……后果不堪设想……”

    谢天恩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江南是邀天阁的地盘,再加上同帝南巡的提前部署,从六月份开始就派了暗卫来安排江南的搜查、防御和做安全部署,在这两重原因的加持之下,这几个月他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紧盯着阡陌。前几日他的心腹回禀说发现阡陌竟然在暗中探查太守府,吓得他魂飞魄散,连忙叫手下的人做好扫尾清理工作,然后借着来给同帝送文书的理由,快马加鞭从井岗镇赶了过来。昨夜刚到会稽,早上就发生了刺客的事。还好他的人看护阡陌的时间比较长,对她的身形习性有些了解,这才先一步在同帝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找到。

    要是他动作慢一点……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有什么不堪设想的,大不了就是跟同帝同归于尽。一命换一命,有什么稀罕的。”

    “一命换一命?”谢天恩叹了口气,依旧用像和不懂事的小孩解释一加一等于二那么耐心的语气看着阡陌问道。“那你父亲所做的一切呢?孩子,你父亲如此决然的牺牲自己,运筹帷幄,为的只是保住你和你母亲的性命。你的母亲已经出了意外……若是你再有些什么,你父亲的一片苦心才是真的浪费了。”

    “那我们家的仇难道就不报了吗!”阡陌情绪激动道。

    谢天恩静静地看着她,直到阡陌发泄完,再次冷静下来,才道:“你想报仇,可是你的父母,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阡陌呆住了。

    这句简单的话击垮了她,比什么为国为民、人生安稳的大道理都更让阡陌崩溃。过去十几年里父母疼爱宠溺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似的在她的脑子里一一闪过,她又想起了母亲临终前对她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好好活下去。

    阡陌再也忍不住,埋头痛哭起来。

    谢天恩终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塌边,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阡陌的头发。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等你养好伤,伯伯送你回家。”

    回家?多好的一个词汇。

    可是……她哪还有家呢?

    “我已经让人寻了一个跟你身形差不多的犯人顶了上去,瞒过了陛下,城中的搜寻队也撤了回去,你暂时应当安全了。只是城中似是还有几队人在暗中寻你,应该是你栖身的那个江湖宗派的人。你若是想回去,伯伯便送你回去,你若是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瓜葛,我就派人暗中将你的死讯散出去,再将你秘密安置起来。再等个十几二十年,新君继位,阡家的事情彻底翻篇,你就是想再回长安,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天恩的话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句戳中了阡陌,她突然慢慢停下了哭泣,然后摸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来,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脸色平静道:“不用了,我回邀天阁。你……你也不用送我,我不知你的话是真是假,不会轻易相信你,更不会跟你走。爹娘想要我好好活着,我就会竭尽全力好好活着,但是我自己的仇,自己也会想尽办法报。今天我技不如人,败在了同帝的走狗手下,可我不信我一辈子都打不过那些人。三年不行,我就再练三年,六年还不够,我就再等九年、十二年……总有一天我会超过同帝身边的所有守卫力量,然后杀了他,再回去祭拜父母。若是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他哪日自然死亡……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陌儿!”谢天恩的表情第一次变了,带着一丝薄怒,似乎对阡陌的冥顽不明生气至极。

    他讲了那么多,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固执?她这话若是被阡正安夫妇知道了,只怕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宁。逝者已矣,就算报了仇又能怎么样?他们还能再重新活过来吗?继承父母的期望,好好活下去,难道不比什么报仇之类的更重要吗?这丫头怎么就是想不明白?

    “爹娘那边,将来九泉之下我若见了他们自会请罪。到时候他们想打想骂……”阡陌想着小时候每一次闯祸时父亲的教育和母亲的维护,突然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若是还能有机会见到他们……哪怕是打我骂我,我也是开心的。你若是真心为了我好,就把同帝身边那三位顶级高手的底细告诉我。我知道的越多,下次行动时的胜算也就越大。如此,你也算是不辜负父亲的嘱托了。”

第一百九十章 回归

    在楚怀墨、阡明佑两边的人找人找得快要疯掉的时候,阡陌终于在刺客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早晨,穿着一身他们从未见过的绯红色衣裙,握着雪花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了邀天阁。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对那些关心阡陌的人来说显得极为难熬,尤其是在城中的军队突然停止搜捕,宣布已经抓获刺客就地处斩的时候。若不是星芜仗着轻功出众,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混进去看了他们抓到的刺客的容貌,回来对着楚怀墨赌咒发誓那个人绝对不是阡陌,楚怀墨就真的要崩溃了……

    然而一晚上过去,人还是没有消息,邀天阁中的气氛也越来越严峻,其他的人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这位少主的气压越来越低,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整个人有着渐渐失控的迹象。

    阡陌回来的时候,楚怀墨正在她的卧房待着。他的手边散落了一堆的图纸,全是被阡陌藏在床铺底下的太守府结构图和她推导的防布方案以及计算最佳的潜入路线。

    看着这些东西,楚怀墨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阡陌报仇的决心和为了报仇究竟可以做到哪一步。

    她瞒着自己做了这一切,甚至一边暗自较劲,一边又做出一副纯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楚怀墨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伪装地那么好,甚至有些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阡陌。

    是瞒着她杀父仇人消息的愧疚,是被她反过来愚弄的可笑,还是对她了无音讯生死不明的担忧,又或者是为这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自己,临了却还是为了报仇不声不响说走就走地抛弃了自己的人而愤怒……楚怀墨一辈子都没有同时被这么多种不同的情绪困扰过。他推掉了接下来几天所有的会晤,甚至有种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去看不去听任何事的冲动。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不像自己过。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万分的恐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害怕。

    所以,当他阡陌再一次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甚至有些不敢面对。

    阡陌放下雪花剑,小心翼翼地走到楚怀墨面前。她怕楚怀墨等人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只在那边修整了一晚,就急匆匆地回来了。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背上也还在隐隐作痛,她不知道回来之后该以一副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楚怀墨。

    楚怀墨会生气这是肯定的,毕竟自己前一天不告而别,还给楚怀墨下了药,甚至还隐瞒了他那么长时间……

    楚怀墨的一切反应她都可以预见,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静静坐在自己的房间中,一言不发,明明已经感觉到她来了却连眼眸都没有抬一下。楚怀墨若是对她生气,冲她大喊大叫,痛心疾首地责骂甚至打她一顿,给她加上三五倍的训练任务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甚至会松一口气,高高兴兴地接受,然后再想尽办法向他认错,撒娇卖乖去哄他……什么都可以。

    可是楚怀墨却无视她。这让阡陌万分地恐慌。

    “公子……”她轻轻走到楚怀墨面前,蹲下去,握住了他的手。

    楚怀墨没有避开,这让她暂时送了一口气。可是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别的反应,只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几幅布阵图,就好像上面有什么十分珍贵有趣的信息似的,完全移不开目光。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待了小半个时辰,阡陌终于忍不住第二次叫住了他:“公子……”

    楚怀墨还是没有理她,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图纸放到一边,然后又拿了另一张过来,静静地看着,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公子……”阡陌难过地都快哭了出来,她有些僵硬地站起来,坐在楚怀墨旁边,从背后抱住了他。“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你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或许是想到了阡陌曾经说过的什么话,又或许是这个拥抱从沉寂中叫醒了他,楚怀墨终于动了动。

    “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

    他这句话问的很平静,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在里面,就好像不是在问责,而是真的好奇自己为什么要“打她骂她”一样。

    “公子,我……”阡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说吧,前因后果。”楚怀墨终于将手上的图纸都扔到了一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好像又突然对自己的手掌纹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在……你们去赴宴的那天……在我去找你之后。”阡陌的脸颊贴着楚怀墨的肩背道,“那几日我心中总觉得不安,就偷听了你们的谈话。然后就听到了东来酒楼晚宴的事情。”

    “气息呢?若是当时你在门口偷听,我不可能感觉不到。”

    “这个……是我在炼制一转清心丹的时候领悟的。可以将自身融入天地万物之中,在一刻钟之内消除自己的气息,同时借助天地万物感应别的的气息。丹成那日我原来想将这件事情告诉你,可是……你那几日都刻意躲着我。每次我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你打断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怪我自己了。”楚怀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因为那几日面对阡陌有些心虚,又怕阡陌再问他什么关于同帝行程的事情,便刻意减少了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恍惚间记得阡陌确实有几次想要跟他说什么,只可惜他怕听到些自己不敢听的,每一次都匆匆打断了。现在想想,竟然是因为他自己的关系,才没能及时知道这件事。

    若是他没有那么心虚,好好听阡陌讲话,听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接下来几日一定会调整应对方案防着阡陌偷听,也就不会……不会有这件事情发生了。

    可是,他那么不想让阡陌知道同帝的消息,又怎么可能在收到了同帝的请帖之后还毫不心虚地面对阡陌呢?那几天,他恨不得一天把那张帖子换好几个地方藏着,唯恐阡陌不小心看到来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到头来,责任不在其他任何人,居然是在他自己身上。

    真是讽刺。

    “公子,我……”阡陌急切想要解释些什么,然而楚怀墨却再次打断了她。

    “然后呢?”楚怀墨指了指床上画着东来酒楼当晚兵力布置的那堆图纸,“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她无意中听到了自己和月箫的话,可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和月箫只讨论了宴会人员问题,对这个宴会在哪举行,什么时候举行统统没提,这些阡陌又是从哪知道的?就算她跟踪自己,当夜从邀天阁到东来酒楼一路上,因为并不赶时间,自己用了远不止一刻钟的功夫,她又是怎么可能一路上都不被自己发现?

    “我……你走之后,我便说动了星芜陪我一起出去。我听到了你说风书帘和风一阳也有这个请帖,我们就上了蜀山剑派找他们请求看帖……知道了宴会是在东来酒楼举行,星芜刚好知道这个酒楼在哪,就带着我过去了。”

    “星芜……蜀山……”楚怀墨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关键字,对这两方捣乱的行为恨得咬牙切齿,语气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嘲讽。“蜀山的人当时不是都在闭关吗?连皇帝都不见,怎么还肯见你一个外人。”

    阡陌偷偷看了看楚怀墨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星芜去找的陈子冲帮忙,我们没有去找风一阳他们,而是直接在门房看的拜帖,所以……”

    “陈子冲……”听到这个名字,楚怀墨的心情更坏了。“关他什么事。”

    关他什么事,谁让他胡乱帮忙?谁需要他假热心了?好好做他的蜀山弟子修身养性不行吗?凑什么热闹?

    “不关他的事……”阡陌连忙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唯恐楚怀墨发脾气。

    可是楚怀墨好像仅仅是抱怨了一声,就迅速将话题从这里岔开。

    “然后呢?”

    “然后……再然后我们就去了东来酒楼,星芜目力好,他就……我就求他帮我看了普通士兵们的防布线路,我可以隐藏气息,便去感应了一下酒楼中有没有隐藏高手,然后就回来将东来酒楼的布阵套到太守府,推算太守府的防布情况,找合适的方案。”

    “你又怎么知道他会住在太守府。”

    “我……猜的。”这个原理说起来太过复杂,而且,比起那些大道理,这个想法确实更多的是阡陌的直觉。于是她只是简要的解释了一下。“后面几天我也拜托星芜去太守府附近打探了一下太守府的粮食供应,然后自己也去看了一下,这才确定了这件事。”

    “也就是说,”楚怀墨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那天你让我去找江无尘换药,其实也只是为了把我支开,好方便行动吧。”

    “公子,我……”

    “不要说了。”楚怀墨掰开了阡陌用力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我都懂了。”

    自阡陌进门到楚怀墨迈出这间屋子,从头到尾,他再没有看阡陌一眼。

第一百九十一章 舍弃

    阡陌从来没有过过这么难熬的日子。哪怕是刚刚流落蜀中,适应新环境的那些天她也没有觉得这么难熬过。明明只有一天时间,她却好像在油锅里煎熬了一年似的。

    她从来不知道时间竟然可以过得这么慢。

    楚怀墨好像从她的讲述中自顾自地下了什么定论,再不肯听她多说半个字。

    就像半年前楚怀墨跟她发生争吵的那次似的,无论阡陌说什么做什么楚怀墨都不肯给她半刻的注视目光。不,这次的情况还要惨得多,就连苦肉计都失去了功效。楚怀墨就好像下定决心要斩断些什么似的,就算阡陌哭着求他原谅自己,他也丝毫不为所动。阡陌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到了这样的地步,明明……明明是他先隐瞒自己的,就算错,也是楚怀墨错在前面,为什么到最后,还是她来低声下气的求他原谅?

    阡陌不是生气,也不是不平,她只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她能感觉到自己消失的这一天一夜里楚怀墨对他是何等的忧心和焦虑,邀天阁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那一日的时间里,楚怀墨已经失控到了崩溃边缘。可是为什么,自己回来了,楚怀墨反而不肯理她了?他甚至连问一问阡陌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心情都没有。

    阡陌不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碰到楚怀墨的逆鳞了,所以他生气,还是楚怀墨因为这件事情终于发现了两人中间无法调节的矛盾,所以想要……当断则断……

    这个念头阡陌哪怕只是想一想都恐惧到无法呼吸。

    若是……若是楚怀墨真的存了这样的打算所以刻意疏远她……她可以断定,这个结果一定是她接受不了的。

    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拿出十二分的勇气,鼓起斗志再次敲开了楚怀墨的房门。房间中没有回应,她便主动推开了门。

    楚怀墨看着眼前堆积着的从金陵运过来的公文,微微皱着眉,看上去好像是在认真思索着对策,可是靠近了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拿着信折子的手也有些僵硬,就好像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长时间,但是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似的。

    阡陌将一杯新泡好的八分烫的蜂蜜水轻轻放在他手边,然后略微用力地从他的手里抽出了那张信折子。

    “已经很晚了,明日再看吧。”

    楚怀墨仿佛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只是他的身体没有动,也没有看向阡陌,只用余光瞥了一眼手边的水杯,淡淡道:“我不喜甜食。”

    “我知道。”阡陌一边把桌上的信折子按色标分类整理好,一边柔声道:“你老是熬夜,又多思多虑,这样容易疲劳还睡不好,喝这个能让你睡得安稳些。而且,你今日晚饭之后便坐在了这儿,几个时辰都一动不动,这样不好。”

    楚怀墨看着阡陌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为他做着一些不起眼又平常的小事,心头一软,差点忍不住想要将自己接下来准备说的话全部收回去,什么都不要做了,只想抱着她,能过一日算一日。

    只是他二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性的谨慎和自私的理智一直在告诉他,绝对不能再这样纵容自己,若是自己继续习惯她带来的一切无法自拔,等到它日她再次不告而别,舍自己而去,自己往后余生又该怎么办?

    他原本以为阡陌真的会像她曾经说的那样,永远陪在他身边不会离开,可是在昨天之后,他便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阡家的人从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所以八年前阡如心在得知了仇家的消息之后,只留下一封书信就走了,留下他陷入那种失去和被抛弃的无助中许多年都没有缓过神来。

    而阡陌比阡如心更狠。

    她给了自己更多,更多的付出,更多的陪伴,更多的纵容,更多的讨好,更多的崇拜,和日复一日的示爱,让自己陷得更深,有了更多的习惯和期盼,可是他知道,当那一日来临之时,她对自己的舍弃也会更加彻底,更加决绝。

    阡陌现在是回来了,她是道歉了,可是楚怀墨知道,她最后还是会走的。

    既然要走,又再回来做什么?

    既然要走,不如不来。

    一想到这里,楚怀墨便会那股暴虐的情绪彻底淹没,他不想再听眼前这个人任何示好的谎言,他只想用现下自己能想到的最狠的话来回击她。

    “想要睡得安稳,一剂迷魂散就够了,还要这些做什么。”

    阡陌脸色一白。

    只是她仿佛提前就做好了会被楚怀墨恶语相向的准备,只是顿了一顿,又继续为他整理着桌上的信件。

    “迷魂散对身体没有坏处,反而还有安神、解除疲劳的作用。你若是哪日想要好好休息,我再为你调制一次也无不可。”她放好最后一摞信件,看着楚怀墨,认真道:“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永远不会。”

    “你已经做了。”楚怀墨立刻尖锐地指出。

    楚怀墨浑身是刺的态度让阡陌有些委屈,她知道楚怀墨一定是生气的,也知道他在生气时往往控制不住伤人的语言和态度,可是……这件事真的完全怪阡陌自己吗?

    自己这几年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是他先背叛了两人之间的约定,他怎么还有理了呢?

    楚怀墨生气,难道自己就不生气吗?

    “这件事你从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也是你同意了的。”

    “我也说过,让你听我安排,万莫擅动,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我……”阡陌的眼眸微微垂了几分,声音也小了几分,带着些不甘又不敢的矛盾。“是你先瞒着我的……”

    楚怀墨摇摇头,不欲与她分说,又从阡陌刚刚整理好的信折子中抽出了一张,重新打开看。

    阡陌受不了他的忽视,见楚怀墨又回复了那种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样子一下子又怯懦了起来,只恨不得把刚才顶的嘴做的辩解全部都吞回去。

    只要公子能不生自己气,认个错又能怎么样呢?就算主要的过错并不在自己身上,只要公子消气了,她就是背了这个错又能怎么样呢?

    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分对错,这种无谓的争论难道还能比爱人的心意更重要吗?

    想到了,阡陌又消了委屈。她轻轻推了推楚怀墨的手臂,柔声唤了句:“公子……”

    可是楚怀墨却朝着背对着她的方向转了转,只当作没看见。阡陌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气,又绕到楚怀墨面前扶着他的双膝蹲下。

    “公子,你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知道这次擅作主张是我不对,保证以后不会了。你……你别生气了。”

    楚怀墨眼睛盯着手上的信折子,还是不肯搭理她,只是被封在双唇之后的牙齿却紧紧咬住,心中又开始挣扎。

    眼前这个人他喜欢吗?他当然是喜欢的。

    不然便不会默许她的靠近,不会一见她伤心难过就开始心软,然后把什么坚持、底线统统丢到一边,做了一件又一件完全不像她自己的事,纵容着她越发的……嚣张。

    此刻阡陌又开始示弱,又开始认错……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和委屈,感受到她心里的害怕。对了,她曾说过的,每一次自己生气的时候她都很害怕。可是自己该怎么选择呢?原谅她吗?

    不,说到底这件事真的是阡陌的错吗?

    楚怀墨一直都知道,两人之间曾有过的那些矛盾其实没有一次是阡陌真的做错了什么。可是每一次她都会想也不想地选择认错道歉,也正是因为她这种讨好的态度,才让楚怀墨产生了一种“这个人好像真的离不开自己”的错觉。

    这一次阡陌的不告而别却让楚怀墨明白了,错觉就是错觉。

    眼下她又开始摆出这一副无辜的模样……那么自己呢?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继续自己骗自己能过一日算一日,一直等到最后的制裁之日来临。还是,当断则断,长痛不如短痛,以保证自己往后的日子不会再遭遇失去的风险……

    若是以前的自己,应该会毫无犹豫地选择后者的吧!可是现在……楚怀墨啊楚怀墨,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公子……”阡陌见楚怀墨仍旧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不由急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保证不会再不听你的话了。你、你就算生我的气,打我骂我罚我都可以,只要你能消气,怎么样都可以。只是,只是……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阡陌眼眶一红,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背。“你不理我,我害怕……”

    打她?骂她?罚她?将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动不动非打即骂。

    还有害怕……她真的会怕吗?她如果骂,怎么会走呢?

    楚怀墨叹了口气,终于放下手中的信折子,看了一眼自己对面的一张凳子。

    “你坐好。”

    楚怀墨开口的时候,阡陌飞快地抬起头,眼中突然又出现了几分神采。她顺着楚怀墨的话看向桌子对面的那张凳子,飞快点了点头,然后绕过书桌走过去,将凳子搬了过来,放在楚怀墨旁边,这才安心地坐了下去。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楚怀墨心中又是一紧。

    只是想到心软会带来的后果,他二十多年来一贯的理智还是在挣扎之后占据了上风。

    楚怀墨的脸色又冷了下来,他看着阡陌,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带上了一点奇怪怜惜和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漠。

    “我先前就有言,你年纪太轻,心性……不定,难免会一时冲动说出一些……不恰当的话,做出一些……不成熟的决定——”他用眼神阻止着阡陌的反驳和她眼中的不敢置信,只是却不是因为往日里那种不允许对方在他说话的时候插话的独断,而是……害怕一旦被打断,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事实证明,我的顾虑无错。”用一句话盖棺定论之后,楚怀墨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他说完之后却怎么都不敢看阡陌的眼睛,仿佛一不做二不休似的一口气道,“我先前对你有些……失礼的举动,是我狂妄了。还好,不曾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也并未对你造成无法挽回的妨碍。你便当、便当什么都未发生。待你年满婚龄,遇到真正的有缘人,我……邀天阁也会为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送你出阁,绝不会让你……绝不会让对方欺负了你就是了。”

    原本是无比简单的一句话,楚怀墨却越说越觉得艰难。送她出嫁?想到那一天真的来临时的情景,楚怀墨只恨不得把眼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全部撕碎。

    他说话的时候阡陌的神情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她不再试图打断楚怀墨的话,也不再试图反驳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十分的伤心和绝望。一直到楚怀墨说完,她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眼中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你不要我了……”

    我不要你……楚怀墨侧着脸,躲避着她的眼神。想到两人曾经相处的那些画面,想到阡陌的不告而别,想到自己若是心软便一定会再次经历的痛苦……他的脸上带着冷漠、决绝和一丝自暴自弃。

    “你看着我。”阡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再次走到了楚怀墨面前。她轻轻捧着楚怀墨的脸,定定地看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楚怀墨被动地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那双眸子里滴落的每一颗泪水,都好像正正地砸在他的心上。那力道虽然不重,却一下接一下直中要害,痛得人缓不过气来。

    “你真的,不要我了么……”阡陌再次轻声问到,话语中带着一丝让人难以拒绝的蛊惑。

    楚怀墨闭了会眼睛,再次睁眼的时候,神色中全是让阡陌惶恐无比的冷漠和疏离。

    “对,我不要你了,我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到你。”

第一百九十二章 重击

    不管阡陌愿意还是不愿意,认同还是不认同,楚怀墨还是强制执行了自己的决定。他不再躲着阡陌,而是根本就剥夺了阡陌再靠近他的权利,甚至剥夺了阡陌作为一个贴身丫鬟应尽的义务。

    尽管那一日楚怀墨的回答让她恐惧无比,可是阡陌试图反抗这种一锤定音的决定。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时需要双方都点头认同,然后才能牵手相伴,但是分开的时候却只要一个人就能做出决定——又或者说,他们二人从开始到结束,为什么都只有楚怀墨一个人说了算?

    以前答应的好好的事情,说过的话,他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甚至还有楚怀墨曾经那么委婉又清晰地表达过的想要娶她为妻的意愿,怎么能够让她就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过?

    阡陌不相信他说的那些“不想见她”的话是真心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那只是楚怀墨的气话,只要等他气消了,一切就能回复原样。

    楚怀墨单纯地躲她,她不怕,完全拒绝见她,她也能够为自己找到勉强合理的理由,可是他接下来的行为,却彻底击垮了阡陌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最后的斗志。

    夜里太难安枕,第二天天还未亮,阡陌就顶着一对黑眼圈和满脸的倦容急切地出了门。虽然她知道楚怀墨一般在晚饭后那段时间心情会相对好一些,可是她实在等不了了。

    没想走到了楚怀墨的房门口,却看到了一个她在整个邀天阁中最不喜欢看到的人。

    辰曦在看到阡陌的时候,眼神中带着五分的得意和五分的解气。

    她自认从小在楚怀墨身边长大,两人之间的“情分”远非常人可比,楚怀墨身边换过了好几个侍女,只是待的时间都不长久。除了第一个在的时候,那时她年纪太小,还不能做什么实事,可是从她有能力为楚怀墨做事开始,她自认楚怀墨对自己的信任和重视是他身边那几个侍女完全不能比的。

    偏偏阡陌和别人不一样。

    也不知道楚怀墨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对这个人居然有一种别人都不能理解的亲近。对别人都公事公办,偏偏对这个人轻言细语,也是为了这个人,不知道破了多少例。为了她冷落了自己,为了她公然和楚心严作对,甚至为了守着她,连自己的身子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幸好,那一切都是暂时的。

    他终于还是恢复了正常,知道谁才是那个应该待在他身边的人。

    阡陌盯着辰曦手上端着的那个陌生的水盆,上面搭着一块崭新的白毛巾,有一瞬间脸色变得如同那块毛巾一般,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辰曦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少主在金陵的时候便经常是我来为他做这些身边的事,如今不过是一切恢复正常了而已。”

    “正常?”阡陌死死盯着辰曦的手,这才是第一天,楚怀墨就迫不及待的把一切都舍弃了吗?不想见她的人,甚至连她的以前亲手挑选的这些小物件都要扔掉吗?是不是从今天开始就会有另外一个人用柔弱的小手,拂过那个男人的脸庞,然后在他身上打下一个崭新的烙印?

    公子啊公子,哪怕你不愿见我都可以,只是,连一个微弱的念想你都不愿留下了吗?

    你……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小妹妹,少主还在屋里等着我,你若是没什么事,姐姐就不在这陪你闲聊了。”辰曦看到阡陌失神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畅快,对着她露出一个一贯的热情地过分的笑容,轻轻巧巧地转过身,敲开了身后的房门。

    阡陌隔着重新关好的紧闭房门,望着屋子里那她根本看不见的场景,耳朵里听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言笑晏语,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让她意难平静的画面。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有再往前一步,转身回屋。

    “少主。”辰曦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轻唤了一声,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狂喜,双手捧着打湿的毛巾就要往楚怀墨身上靠。

    楚怀墨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沉声道:“东西放下,我自己来。”

    辰曦有些尴尬地退到一边,将毛巾搭回了架子上。

    方才太过兴奋,竟然差点忘了楚怀墨是不喜欢别人近身的,不过无所谓了,只要自己得了这个机会能与少主朝夕相处,害怕没有近身的机会吗?那个复元不就是因为蜀中那几年少主身边没人,才白白便宜了她吗?

    想到这儿辰曦又是一阵火大,早知如此,当年自己就是违反阁规也该偷偷跟着少主去蜀中才对!

    见辰曦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楚怀墨才走到了脸盆旁,只是刚准备伸手,他的眉头又是一皱,脸色也立马阴沉了下来。

    “谁给你的胆子,擅自动我的东西?”

    辰曦被楚怀墨过分严厉的语气一惊,条件反射地连连摇头。

    “我……我没有!”

    “没有?”楚怀墨厌恶地盯着面前那套平平无奇的水盆和毛巾,那目光一点也不像在看一件死物,倒像是这水盆突然长出了带着长长绒毛的黑色爪子,一边流着恶心的脓浆一边在屋子里乱窜似的。然后他抬眸望了辰曦一眼,那目光让辰曦如坠冰窟。

    而这个时候辰曦只觉得庆幸,还好楚怀墨没有用和看水盆一眼的嫌恶目光来看她,不然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只是楚怀墨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这个水盆?辰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马上回忆起了楚怀墨不喜欢别人乱动他东西的习惯,可是不过一副洗漱用具而已,楚怀墨说明时候连这种小细节都要在意了?

    看来自己真的是太长时间没有和少主相处了,居然不知道他的脾性比以前更严格了,这第一天就犯了这么多忌讳,也不知道少主会不会一生气然后把自己赶走?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

    “我、我只是觉得原来的那个旧、旧了……所以才……”辰曦忍不住替自己解释道。

    “你觉得?”

    真是越说越错,被楚怀墨越发冰冷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辰曦不敢再有丝毫延误,立马端着水盆和毛巾原封不动地退了出去,匆忙来到水房拾起原本那块还有九成新的毛巾和水盆,重新倒上半盆温水,送进了房间。

    这一次楚怀墨倒是没说什么了,不过他却像被水盆和毛巾吸引了注意力似的,在原地站了至少有一刻钟一动都没动,直到盆中的温水变凉,毛巾也慢慢变干,等地辰曦忍不住提醒他“要不要再换一盆水”的时候,他才恍如梦醒地回过神,握住那块冰凉的毛巾就着余温散尽的凉水擦了脸。

    楚怀墨早上的异常只被辰曦一个人暗暗看在眼里,可是没到一天时间,楚怀墨和阡陌之间的诡异改变就连不相干的外人都看了出来。最直接的感观,就是三杀在收到门房转交过来的一系列给阡陌的礼物和拜帖例行向楚怀墨回禀情况走过场时,楚怀墨没有向往常一样想都不想地回答三杀“退回”或者“扔掉”,而是只犹豫了大概不到一息的时间,就平淡地朝三杀道。

    “送到她房中吧。”

    “是……啊?”三杀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抬起头面露惊讶的看着楚怀墨,一时间竟然没有行动。

    而楚怀墨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就好像他方才只是随意说了一句像“今天午膳加一道菜”这么平常的话一样。他看着三杀愣在了原地,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以后这些东西不用来问回禀我了,让她自己处理。”

    三杀这才确定,自家少主的意思居然真的是……放权了?

    这没道理啊。

    离上次例行汇报不过过了三天,怎么这持续了小半年的态度突然就转变了?难道这三天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或者是复元向少主抗议了,然后两人达成了新的一致?

    三杀不明原由,但是他也知道,不管楚怀墨突然转性是因为什么,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外阁弟子可以过问的。因此他只在确认了楚怀墨的命令之后就点头拜辞,然后拿着帖子和礼物清单,转身去了阡陌的小院。半路上倒是碰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长乐,两人打过招呼之后,长乐顺嘴问了一句三杀拿着这一堆帖子是准备做什么。听到了三杀简单阐述的事情经过之后很是讶异地张大了嘴巴,见鬼似的嘀咕了几句什么他听不大清的话,然后也不回屋了,转道就去了楚怀墨的主屋。

    三杀见着这一个两个不正常的样子,心中虽然疑惑,却也没多说什么,继续送他的帖子去了。

    “事情就是这样。”三杀指了指他刚刚放在桌上的帖子,压住心中好奇,公事公办道。“这一摞是这几日送到阁中的拜帖,有的是个人有的是以门派的名义下的,还有些是会稽的商行商会……哪来的都有。这单独的一本是门房整理送来的礼物清单,上面标注了种类、数量和来源——哦,这两个月送来的东西已经比之前少了七成了。少主让我以后把这些都直接交给你,是退是留或是回礼,就都由你自己做决定了。”

    “我知道了。”阡陌静静看着面前的一小摞帖子,没有伸手去碰,也没有露出任何惊喜或者意外、反抗的表情,只是眼神也没有从上面离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早上,楚怀墨已经用那种最能打击到她的方式,让她明白了他的决心,告诉她他的话不是玩笑,而是深思熟虑之后认真做的决定,甚至他已经开始为此付出实践。

    他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她再怎么挣扎挽回都没有用了。

    眼前这堆帖子便是更加深刻的证据,从前楚怀墨不愿给她看这些,因为他会生气,因为他怕自己真的对他生出二心。而现在,他把别人送给自己的东西全部堆到了她面前,这是……生怕自己还会缠着他吗?

    “小元,你……”三杀被阁里古怪的气氛折腾了小半天,又见阡陌这一脸恍惚的神情忍不住想多嘴问一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觉得不合适,又改口道。“你若是看完了记得列一份回帖的清单,给我或是直接给门房都行。”

    “知道了。”阡陌面无表情地应道,“谢谢三师兄。”

    三杀不便在阡陌屋里久留,于是点点头,空着手出去了。

    直到三杀的身形消失了大概有两刻钟之后,阡陌才像刚睡醒一般,一张一张翻开面前的一小摞帖子,一个字一个字仔细阅读,她看的极为认真,就好像在做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的一样,就这十几张平平无奇的拜帖她就看了两个时辰,至于那份礼单就看得更仔细了,一行一行反反复复地研读,甚至还和面前的十几张帖子一一核对归属,从白天看到黑夜连位置都没有挪到过一次,更别提吃饭喝水。

    她被这些帖子拖得忘记了时间,院子里的其他人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一样,忘记了她的存在。也或许是来了江南之后不再似蜀中那般没规没矩,外阁弟子、内阁弟子、客卿长老和楚怀墨等人平日都不常待在一块,用膳也是各自分开,故而一下午没见到阡陌的人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唯一觉得有些不习惯的大概只有楚怀墨了,中午辰曦来送饭的时候,他就拒绝了辰曦布菜的建议,然后打发走了她,关上门一个人面对着面前简单的四菜一汤。只是一直坐到三杀来请示他拜帖的事情手中的筷子都没落下去,甚至反而像解脱了一样扔下碗筷,松了一口气回了书房。

    晚膳时也是一样,这是这一次的解救要来的更慢一些,辰曦不像阡陌每隔一个半个时辰就会不定点地来他面前找找存在感,而是极为守规矩地只在自己“该出现的时辰”出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这才只是第一天,就这么难过吗?

    楚怀墨摇摇头,放下碗筷再次回了书房。

    只是到了临睡前一个时辰,辰曦来到饭厅收拾碗筷的时候,看到又和中午一模一样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脸色还是阴沉了下来。

    这个女人,还真的害人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还

    “衣服、被褥、药材……”

    阡陌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自己的房间重新收拾好,所有用在邀天阁的时候买的布料做的衣服、被褥都叠好放回了原处,来不及处理的就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桌椅柜子也重新擦拭了一遍,然后将她所有未用的药材、炼制的丹药也全部整理好,装进药箱,放在了药台之上。最后换上了从谢天恩那里穿回来的那一身一点都不符合她丫鬟身份的衣裙,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不染任何脂粉,也未佩戴任何首饰——除了从长安一路戴过来的那枚属于自己的家传玉佩。

    她找了一块最普通的布将母亲的骨灰盒包了起来,将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一千两银票贴身放好,甚至连几个月前星芜帮她从赌局里赢来的那几两碎银子都小心地放回了柜子里,然后背起包袱,一只手握着雪花剑,又将一只精美的木匣子放进袖中,再次走近了楚怀墨的屋子。

    “咚——咚——咚——”

    她极有规律地敲响了房门,不紧不慢,不轻不重。

    楚怀墨就在房中,但是他自然也不可能给去给阡陌开门的。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默默地感受着门外近在迟尺的熟悉气息,手中的动作再一次停滞了。阡陌这次好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用“敲”的方式将这扇门打开一样,一下接一下,每一下抬手的动作都一模一样,轻重也是一模一样,就连手落下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

    她就这样重复了不知道第几百下,房中终于有了动静。

    大概是嫌门口的动静太吵,楚怀墨还是给开了门,只是并不是走到门口亲自去开的,而是坐在椅子上,对着房门的方向隔空挥了一下手边的扇子,打掉了门栓,弹开了门房,似乎怎么都不愿意向门外那个人靠近一点点。

    阡陌放下手,握了一下袖口,迈步走了进去。

    楚怀墨还是老样子,坐在桌边看着又一摞似乎永远都看不完的信折子,不时在上面批注些什么,虽然被迫给阡陌开了门,却没有一点抬头搭理她的意思。

    阡陌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楚怀墨对面,将雪花剑压在桌上散落的信折子上,横放在他面前。

    “这个,还你。”

    “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楚怀墨头也不抬的道。

    阡陌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好像也一点都不在意楚怀墨这个姿势根本看不到她摇头或者点头。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楚怀墨,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对面的人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做出了反应。

    “我说过了……”楚怀墨一抬眼,却看见阡陌穿着这身不属于她的衣裙,背着一只小小的包袱,从上到下干净地不像话的样子,语气不由得一顿。

    她这是要做什么?楚怀墨莫名地心慌起来。

    阡陌没有理会楚怀墨的拒绝,也没有管他的后半句话到底是想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开口。

    “房间我已经从里到外收拾过了,被褥衣服也都洗干净收了起来,来到这里之后用过的所有药材和炼制的所有丹药也放在了药台上,这些都还你。”

    楚怀墨眉心一跳。

    阡陌又道:“那些都是俗物,想来也没什么价值,我留在房间里,你若是有需要另外派人去取就行了。只是有两样东西,我思前想后,还是要当面还你的好。”阡陌看了看桌上横着的雪花剑,“一是这把宝剑,我虽然只用了它几天,但毕竟这两个多月的努力也都是为了它,还带着它去报了我的仇,这把剑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必须当面托付。将它还给你之后,若是将来和落英山庄的约定有什么变故也好派上用场。至于第二件……”阡陌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美的木匣,端在手上凝望了片刻,眼中划过了一丝不舍,只是看到的人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这丝不舍就又再度归为平静。

    她没有打开这只木匣,就像不敢再看它似的,将木匣放在了雪花剑前面一处平坦的桌面,手掌在匣子上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地拿开。

    “这个东西虽然也是普通物件,但是……”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在手掌印下了一排清晰的烙印。“……毕竟是你送我的唯一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于我却是万金不换。只是现在……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所以,也还你。”

    楚怀墨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信折子,拿起了面前的木匣。里面躺着一只红宝石面的发钗,钗头制成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形状,好看地要命。他当然记得,这个东西是自己在金陵的时候送给阡陌的,就在她突兀地亲了自己的那天。

    那是他第一次送女子礼物。

    他在拜访的首饰行里一看就看中了,觉得阡陌一定会喜欢,硬是在掌柜的打趣的眼神中买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想拿回去送给她。只是站在她面前时那些肉麻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故作不在意地编出了一句“宝光楼老板送的”鬼话。别说拜会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收商行掌柜送的东西,就算会收,又有哪家商行掌柜会送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在金陵这种朝廷控制下的郡城,他们做生意的又不仰仗门派鼻息,就算要交好也不会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去讨好楚怀墨。

    所以当时一句话说出来,楚怀墨又觉得漏洞百出,恨不得重新再编个理由,只是还好阡陌不懂这些,又或许楚怀墨送她礼物这件事本身要比这件礼物的来源要重要的多,所以她根本没有深究,只欢欢喜喜的应了声喜欢,珍而重之地收了下来。

    只是现在,连这个都要还给他了?

    楚怀墨一句话梗在了喉头,说又说不出,咽又咽不下。而阡陌在归还了这件东西之后,却好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说话也顺畅了起来。

    “谢谢你肯给我这个当面将东西还给你的机会,没有再把我关在房门外。”阡陌笑了笑,不知是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开得很恰当还是别的什么。“该还你的我都还给你了,唯一剩下的——”她拍了拍背后的那个小包袱。“——这个罐子虽然是用你们邀天阁中人的钱买的,但是毕竟装着我母亲的骨灰,恕我实在不方便退还,不过之前实力赛中猜胜负赢的那几两银子我也没有带走,算起来那些银子也够买好几十个这样的罐子了,你们也没吃亏。”

    “你想做什么。”楚怀墨脸色一沉。

    将东西尽数还给自己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了?“你们”邀天阁又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忘了她自己也是邀天阁的一员不成?还有什么“那些银子够买好几十个这样的罐子了,你们也没吃亏”又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要用银子来分的一清二楚了?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阡陌又笑了笑,就好像楚怀墨问了什么比一加一等于二还要简单好笑的问题似的。“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楚怀墨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一个笑容,明明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用着他喜欢的那张脸,做出的也是他喜欢的那个表情,只是这个笑容不管怎么看都刺眼至极,让人忍不住想一掌拍碎。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楚怀墨啪地一声盖上木匣,面无表情将它放回了靠近阡陌那边的桌子上。“我楚怀墨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的人你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一只钗子而已,又有什么大碍呢?”阡陌没有去接木匣,任它静静地待在桌面上。她看着楚怀墨因为自己这一句话再次绷紧的面容,轻轻擦了擦眼睑微笑道。“能还的我都还给你了,你收下也好,扔掉也好,转送给别人也好,就是要退回给宝光楼也是你的事,我不会再过问。只是剩下的东西——”她又指了指自己。“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一身武艺也是你教的,我的医术虽然不是你教的,但却也与你有些关系。还有我这三年半的时光,这几年在邀天阁的吃穿用度,用掉的药材,耗费的你的时间和精力……这些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你才合适。要不然你为我拿个主意,想让我怎么还我都依你。就是你想让我把这身武功这条命原原本本地还给你——”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现在我虽然做不到,等我报完了仇,再来你面前自刎归还。”

    “我什么时候让你还我这些了。”饶是楚怀墨再下定决心要以一颗平静的心来看待阡陌,也被她一番话说得火大。什么还给自己她花费掉的一切,还以命相还……自己有说过半句让她还这些东西的话吗?不过是斩断情丝,什么时候要她的命要她的武功要她这三年半的时间了?

    “你没有要我还,”阡陌摇摇头,“是我自己想还。我既然决定要走,总不可能带着这些你给我东西走吧。”

    “走?”楚怀墨握紧了拳头,他早就料到阡陌进屋之后说的这一堆话必定是想要为离开做铺垫,只是他没有料到,她居然真的能毫不犹豫的讲将句话说出来。

    她总说自己无情,可是她自己呢?说走就走,难道不是比他还要无情还要狠心千百倍?

    “为何要走?”楚怀墨心中一慌,声音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阡陌静静看着楚怀墨,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既然你说再也不想看到我,我又怎么舍得继续留下来给你添堵呢?”

    楚怀墨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解释那句话,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算他留下了阡陌,以后的日子里阡陌又该如何自处?他已将二人之间的关系斩的干干净净,甚至用了别的人来代替阡陌的工作,以后阡陌又要如何去面对这一切呢?

    不说月箫星芜秦疑这些熟人的关心和好奇,就连与她并无深交的三杀都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还有她最不喜欢的辰曦……若是她继续留下来,便会如同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里一般,被迫承受着周围人的打量和议论。

    就算这些东西她都可以不在意,可是以后两人再相见时,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日日远远旁观却形同陌路吗?还是日日看着别人站在原本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自己做过的事?直到……直到自己看不下去的那一步?

    与其这样,不如眼不见为净,虽不能再见他,但也不用再面对他,至少在看不到他身旁有别人的时候,还能自己骗自己。

    楚怀墨大概也终于想到了这一点,握紧的拳头又悄然松开,他终于僵硬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道:“也好,你何时动身。”

    “现在。”和你话别之后。

    至少这一次,不用再不辞而别了。

    “也好……”楚怀墨仍旧点头,只是话音落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问道:“准备去哪儿?”

    “哪儿都行。”

    只要不用在每日都能感受到你的气息的地方,与你形同陌路。

    阡陌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去哪重要吗?反正这天底下再也没有自己的归宿,去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她只想着要快些告别,快些离开这个地方,然后……随便去哪儿都行。

    也许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样子触动了楚怀墨的逆反心理,也或许是想把这个告别的时间再往后推一点,楚怀墨又忍不住道:“江湖险恶,你阅历太少……以后,万事小心。”

    阡陌点头。

    “身上的伤好了吗?”

    他早就知道阡陌这一趟从太守府回来,身上必是带了伤,而且大概伤的不轻,否则不会在隔天回来的时候脸色还那么苍白,到现在都没好转多少,更不会连握剑的手都换成了左手。只是,她没有提,他便当做不知道,就让她以为自己冷漠好了。只是临了,突然得知她要走,放下了一切,只带着一身未愈的伤……她若是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又该怎么办?

    阡陌笑了笑,自己带着伤回来的时候他一句都没有问,自己因为他的话伤神憔悴的时候他也没有在意过,现在自己要走了,却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的伤了吗?

    这个时候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辞行

    “这个问题重要吗?”阡陌的目光闪了闪,好像还带着一丝极淡的期盼。

    这个问题重要吗?

    重要啊,事关她的安危,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可是楚怀墨最终还是没有回答,他避开了这个问题。

    “我这的东西你不用还,真正该还的你也……”他顿了顿,没有把“还不上”三个字说出来,又接着道,“若你真的想走,就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不管是衣裳、剑、药材,还是……”他的目光在木匣子上面扫了一圈。“我这里,用不上。”

    “不必了。”阡陌摇头,就好像她不是要去浪迹天涯,只是要回家一样轻描淡写道,“我空手而来,理应空手而去,余下的都只是挂碍而已。”

    楚怀墨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如此,也好。”

    阡陌嘴角动了动,突然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只是我这一走,一转清心丹大概是完不成了,不过还好,这个方子还是秦爷爷研究出来的,他会比我完成地更好。只是秦爷爷炼丹一向比较看心情,可能需要你多费点心了。”

    “理因如此。”楚怀墨点头

    “我走后……你身边再没有一个十二个时辰待命为你治伤看病的人,你千万保重,珍重自身。”

    “小厨房的厨娘做的饭菜若不合你的胃口,就再请一个,不要委屈了自己,也不要因为不合口味就挑食或是不吃,习武之人对一日三餐的需求本就大,你若是没好好吃饭,难免没有力气,江湖人交手失之一毫许就差之千里,你要小心。”

    “还有,你总是喜欢熬夜看信折子,可是第二天又要起很早,这样不好,人会受不住的。晚上光线也不好,点再多灯笼也没有白日亮堂,总是这样熬着也伤眼睛。”

    “最重要的一点,”阡陌又轻轻擦了一下眼眶,像是抱怨似的笑道:“你这人脾气实在是太差,认定了的事情从来不听别人解释,也不管对错。对我这样也就罢了,若是以后……”

    “够了!”楚怀墨终于提高声音打断她,“别说了。”

    说这么多,她到底是想走,还是想让自己留下她?自己的脾气习性,她若是真的像刚才说的那么了解,又怎么会……怎么会……

    若是要走,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自己好不容易做的决定,她这样……这样又是在做什么?

    “你若是不想听,我不说就是了。”阡陌顺从地停下了,然后又笑了笑。“也是我多虑了,以你的身份地位,我担心的这些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不管是辰曦,还是后面接替她的人,又或者是……随便换了谁,想来都不会做的比我差吧。”

    赶在楚怀墨再次出声之前,她扶了扶肩后的粗布包袱,望着他眉头上淡淡的“川”型皱起,柔声道:“如此,我便走了。从今以后,山高水长,我们各自珍重。”

    楚怀墨有一肚子的情绪无处宣泄,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前日说下的那番话。

    她要走了,她若真的走了,她一个人……要怎么办?她走了,自己……自己真的能解脱吗?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

    可是,心中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还是汇聚成了淡淡的两个字。

    “……也好。”

    也好?

    到底好什么?哪里好?谁又知道。

    阡陌眼中地最后一点亮光终于随着他这句话简单的话语黯淡了下去,她点点头,转过了身,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楚怀墨望着她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越来越靠近房门,自己的心也渐渐成了一团乱麻。

    “咚咚咚——”

    又是几下敲门声响起,这突如其来的外界因素拯救了他的不知所措,他好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声音中带着几分嘶哑急匆匆地开了口。

    “进来。”

    来的是三杀,他手中拿着一张浅黄色的拜贴,只是这张拜贴比普通的帖子要稍微厚一些,不知道是递帖的人写的字太多,还是里面夹了其他的东西。

    不过这一点小插曲虽然暂缓了楚怀墨的无措,却没有打断阡陌的步伐。她只是在房门被从外推开的那一瞬间停了一小下,让到了一边,然后对着三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继续往外走了。

    楚怀墨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

    还好,三杀就像是和楚怀墨心有灵犀似的,在阡陌与自己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急忙喊住了她。

    “小元!”

    阡陌身形一顿,总算是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看着三杀,神情中有一些不解。

    “三师兄叫我?”

    三杀先对着楚怀墨拜了一拜,然后才看着阡陌点了点头:“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他也觉得有些纳闷。

    这两日楚怀墨身边的变化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不光是回避着阡陌这么简单,甚至连身边服侍洗漱、摆碗布筷的人都换了。可是换了人之后好像也没见他胃口怎么好,甚至他听后厨的人私下说起,这两日送到正院的饭菜,几乎是怎么送过去的,就怎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吓得甚少直接负责正院饭菜的厨娘担心不已,生怕是自己的厨艺入不得主人法眼,丢了饭碗。

    按照三杀他们私下猜测,肯定是阡陌和楚怀墨两人吵架闹矛盾,这才殃及池鱼。可是他们却有点搞不懂了,少主虽然难缠,可是小元的脾气性子却一向极好,而是向来对楚怀墨言听计从,从来没有忤逆他,更不会任着他如此心虑却毫无作为。

    她这么做……难道是这两人不是吵架,而是少主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长生他们甚至私下编排了一出楚怀墨移情别恋始乱终弃的好戏文,只是月箫和星芜两个大概知道真相的人敢怒却不敢言,长乐这个一向和长生是一伙的好乱分子听完之后却狠狠拍了几下长生的脑袋,骂他没脑子。

    三杀今日又接到门房送来的一张拜贴,拜贴里还夹着一只信封,说是有人在院外等着见阡陌。

    因着昨日楚怀墨刚说完以后让阡陌自己处理自己的拜贴,三杀便也没来正院,而是拿着拜贴和信封直接去了阡陌的小院。

    只是小院房门紧闭,他敲了半天也无人应答,在往回走的路上碰到月箫,请他帮忙感知了一番,才知道阡陌居然在楚怀墨的屋子里。

    只是这两人不是早上还相看两相厌吗?现下怎么又到一起去了?难道又和好了?还是小元气不过来找楚怀墨吵架了?

    三杀暗自摇摇头,将长生等人灌输到自己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看着阡陌道:“外面来了几个人,急着见你,还让我带了一封信给你。”

    阡陌好奇地接过帖子打开,露出了里面夹着的一只褐色信封。

    这封信有些沉,上半部分很薄,下半部分凸起了一块,好像里面装的并不是信,而是什么其他物件。

    阡陌打开信封,摸索出了里面的东西,只看了一眼,神情就由两分的好奇转化为了十分的呆滞。

    信封里只有一样东西,一块三指长两指宽的赤色玉佩,玉佩的左上角龙飞凤舞的刻了一个字——

    ——阡。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速之客上门

    阡陌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了自己脖子上的那块玉佩,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又看看那,目光在这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之间来回扫视,神情也变得越发激动起来。

    不可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人有这样的玉佩?阡家的人已经死得就剩她一个了,又哪还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血亲存在?如果有的话,前几日谢天恩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难道他也不知道?

    是谁?到底是谁?

    就在阡陌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想要冲出门去见这块玉佩的主人的时候,楚怀墨有些匆忙的高声及时阻止了她。

    “三杀!”

    “是,少主。”

    “将外面的客人请进正厅。”

    他没有说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阡陌上一息还准备离开,如今既然刚好有客找上门来,直接放阡陌出去见人就是了,又何必还要费那个劲将人请到正厅去亲自接待?

    三杀没有说一句废话,领了命就出去接人了。

    楚怀墨从书桌后面站起身,缓步走到了阡陌身旁,然后停顿了一下,似是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接着什么也没说,迈步走向了正厅。

    阡陌松开自己脖子上挂的玉佩,看了一眼楚怀墨的背影,终于也是握紧了手上的拜帖和另一块来源不明的玉佩,跟了上去。

    大概是人在焦急的等待之中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尤为缓慢,阡陌觉得自己似乎等了一天一夜那么长的时间,三杀才终于领着那几位客人走进了正厅。

    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衣袍,体型偏瘦,气质倒是与楚怀墨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相似。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看上去要稍稍年轻一点,那个女子着白衣,只是脸上戴着面纱,如雾里看花一般瞧不清确切的模样,而另一个男子穿着一件淡青色衣袍,右肩处还用黑金色的绣线纹了一个脸谱花样的图案,他的体型看上去要比打头的男子壮实一些,皮肤也要稍稍黑一些,倒像是常年在外面接受风吹日晒的样子。

    紫衣男子和白衣女子走近大厅之后都是先对着主座上的楚怀墨见了个常礼,偏偏那个青衣男子,还未进门目光就落在了阡陌身上,然后那张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威严面容上就露出了一个极为不协调的宠溺笑容。

    阡陌一眼就认出了他。

    月余前,自己和楚怀墨出去找一转清心丹雏丹差的那几味药材,便是在那家黑心药材铺外面碰到了这个人。本来该有一番冲突,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化解了,最后他还从自己这弄了两瓶药过去。

    那个时候阡陌看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今这人带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玉佩上门,难道……难道……

    阡陌握着手中的玉佩,走向了这个她唯一见过的男子,神色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紧张:“这个——”她伸出了手,“——是你给我的?”

    男子点点头,接过玉佩挂回了脖子上柔声道:“看来你已经认出来了。”

    “可是,你……我,你怎么会……”

    “莫要着急。”青衣男子见阡陌语无伦次的样子,语调不由自主地又柔和了几分,他看着阡陌,又指了指领头的紫衣男子的方向,轻声道:“等他们先打过招呼,我再与你细说。”

    他的话语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阡陌不安和激荡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她点点头,站到了青衣男子身边。

    来的自然就是阡明远兄妹三人了。

    大前日早晨三人得知了阡陌擅自行动对同帝出手的消息,阡明佑暴怒,撇下阡明远二人独自出门寻人,在他走后,阡明远也回过神来迅速安排好几路人马,一队盯着太守府的动向,一队盯着会稽官兵的搜捕进展,一队安排在邀天阁左右随便观察,还有一队则是暗中在会稽城中寻人。

    到了傍晚的时候,盯着会稽官兵和太守府的那两队首先回了消息,说是搜寻队在一处暗巷中寻着了重伤的刺客,两遍一阵对垒之后,搜寻队将刺客击杀于剑下。只是由于这个时辰早上遇刺的同帝刚从昏迷中转醒,还不宜起身操劳,所以是同样在早上参与了救驾的黄供奉和幸存的同帝直属护卫队队长高侍卫一起验的尸。

    由于刺客黑衣蒙面,看不清具体的样貌,但是两人经过早上一番对战对刺客的身形大概了解,再加上与通缉令上的画像比对和确认搜寻队的证词,很快便断定抓获的这个人就是早上行刺的贼人。

    黄供奉和高队长一起将辨认结果和刺客已死的消息禀告给了同帝之后,同帝心头的怒火并没有消减,相反的,早上差一点取了自己性命的刺客居然死了?这个消息将同帝从早上身处剑下命不由己的恐惧中拖了出来,他立刻下旨查明刺客身份和背后势力,并以谋反罪株连所有相关人员,最后将这个已死之人五马分尸。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阡明佑的行动就快到失控,他甚至准备乔装打扮,在已经调来了会稽城三万驻军守护的太守府里取了同帝的人头来为阡陌偿命。

    但是阡明远联合元奇、元殊和一干手下按住了冲动的阡明佑,并且一顿猛揍将他打回了床上……再然后阡明远才对着奄奄一息的阡明佑说了一个刚刚打听到的极为不合理的消息——邀天阁的人仍在暗中搜寻。

    江南本来就是邀天阁的地盘,虽然他们在会稽的情报网不一定像金陵那么深广,但是却一定比毫无根基的阡明远几人要知道的多。刺客被抓,邀天阁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而且一定会比他们的人得到消息还要快。但是这件事情之后邀天阁却还在找人,除了楚怀墨失心疯不肯接受事实之外,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确认过,被抓到的那个刺客并不是阡陌。

    这个消息就很值得玩味了。

    要么是同帝的追兵抓到的人根本就是楚怀墨他们安排的,想快些撤掉城中的巡逻兵和抓捕令,好保证阡陌的安全,但是这种做法,若不是他们已经将人找到并且看护了起来的话,其实是有很大的风险的,万一搜寻的队伍在其他地方或是复命的路上遇到了真正的阡陌……而邀天阁没有停止寻人,便证明他们根本没有找到人,在这种情况下,邀天阁这个行为不亚于引火烧身自我毁灭。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阡陌被别的人救走了。

    这个人不但救走了人,还有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可以蒙混过关的替身,甚至有办法让同帝派出去的暗卫都查不出破绽。

    若是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们这边,那他们的复仇之路,无疑能走的更顺畅一些。

第一百九十六章 认亲

    当然了,这些推论阡明远并没有告诉阡明佑,他只对阡明佑说了“邀天阁的人还在继续寻人,同帝抓到的多半不是阡陌”这个简单的消息,然后让手下看住躺尸在床的阡明佑,出去接着寻人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埋伏在邀天阁不远处的暗线就传回了消息,看到一个穿着红衣,容貌与阡明佑形容的人有八分相似的女子进了邀天阁,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个消息让阡明远几人都很是振奋了一把,于是阡明远一边继续安排人手盯着邀天阁中的异动,一边将阡明佑收拾了一顿,强行将他按在床上养了两天的伤——虽然这个伤根本就是阡明远自己打的……元奇元殊还有些顾虑不敢下狠手,更多的是帮着看住人,可是阡明远下手却是极狠,不知道是纯粹想让阡明佑失去行动能力,还是想顺便报一报阡明佑对他言语上的冒犯之仇。

    总之,虽然头一天阡明佑就是躺在床上了也作妖没配合阡明远,但是在第二天得到了阡陌平安归来的消息后,立刻就乖乖配合养伤服药,今天早上醒来阡明佑发现自己行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一边暗自夸赞了几番阡陌给的清露丹着实好用,一边急吼吼地催着阡明远赶快上门接人。

    这才有了三人今日之行。

    阡明远对楚怀墨的感情有些复杂,而楚怀墨对这几位不速之客则是带着一丝莫名的敌意,但是不管阡明佑还是楚怀墨都不是什么会轻易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人,是以这并不妨碍两人正常的交流。

    阡明远极其简明扼要地向楚怀墨说明了来意,只说阡陌是他们刚刚找到的家族血脉,然后便提出了与她“单独谈谈”的要求。

    楚怀墨的答复也很简洁:“我从未听过她还有什么亲人在世。”

    阡明远听了摇摇头,不卑不亢道:“有些事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又遑论楚少阁主呢?”他又转向阡陌,“信物你看过了,可确认了真伪?”

    阡陌望着他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一直悄悄安抚她的阡明佑。

    阡明远嘴角微微翘了翘,似是也对着她笑了一下,只是大概是因为他生性拘谨一些,这个笑容极淡。

    “楚少阁主深明大义,自是知道清官不断家事的道理,我这妹妹一届女流,在贵阁无足轻重,想来以楚少阁主的地位,也不会介意我们占用她一点私人空间吧?”

    妹……妹妹?

    阡陌神情呆滞地望着阡明远,脑子里尽是这两个字,别的什么都没听进去。

    妹妹?她父母就她一个独女,又从哪冒出来两个比她大十来岁的哥哥?

    难道……

    ……

    最后阡陌带着阡明远和阡明佑去了偏厅,楚怀墨也没有阻拦,因为他没有立场。只是在他忍不住想要跟着一起去的时候,一直站在阡明远身后一言不发没什么存在感的阡如心却拦住了他。

    “家兄不会伤害她,楚少阁主,还请稍安勿躁。”

    楚怀墨闻言似乎是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阡如心的声音柔柔的,就像春日里潺潺的小溪,说不出的温和。

    从他们三人走进大厅那一刻起,楚怀墨就对这个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有了一些预感,只是就如不愿意面对阡陌的离去一样,他对这个女子的到来同样不愿面对。直到此刻,听着她阔别已久的熟悉声音,楚怀墨终于正视了自己的预感,他停下脚步,望着阡如心的眼睛,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闪动。

    “果真是你。”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阡如心的声音有些颤动,她摘下面纱,如水的双眸望着楚怀墨,就像往平静的溪流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头。

    走到正厅尽头的阡陌听到身后的对话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望着那皆是白衣的一男一女和女子那张与自己有五分相像的面容,以及楚怀墨望着那位女子的复杂眼神,不由得一愣,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那位女子的鼻子和嘴唇都与自己极为相像,只是她的唇色要比自己浅一些,整体看上去更为柔和。再有就是眉眼,她的眉色也要比自己淡一些,眼神也更为温柔。如果说自己的眼睛像是装满了漫天星光,她的眼睛就更像一泓春水。

    两人的气质也并不十分相同,阡陌虽然样貌明艳,但是整个人的气息却极为清冷,给人一种矛盾的吸引力和不可亵玩的距离感,再加上常年习武,阡陌的身形更加挺拔一些,脸部的线条也更加坚毅。而阡如心的模样和气质都极为统一,一样的温柔,让人见之就觉亲近。

    从这一点上看起来,她们好像又并不相像。

    “走吧。”阡明佑见阡陌突然停下来出神地望着阡如心的方向,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是我们大姐,一会儿再与你细说。”

    “大姐?”阡陌重复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

    三人行到偏厅,阡陌刚欲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本还走在她旁边面色温和的阡明佑突然就一把抓住了肩膀将她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阡陌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还手自卫,可是她看着阡明佑关心而急切的眼神,动作又下意识地慢了一拍。也幸亏她慢了一拍,不然刚刚被阡明远揍过一顿的阡明佑还不一定能受得住她本能的一下。

    “我听说你行刺同帝那一下受了重伤,伤到了哪里?痛不痛?可有好好医治服药?现在可曾好了?”

    阡陌的手呆在了半空中。

    不是因为对方竟然知道了行刺同帝的人是她,而是因为这一连串的问话。

    哪怕是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秦爷爷,在知道了自己擅自做出了刺杀皇帝这种大事之后也不免厉声训斥了自己一番,月箫和星芜虽然能理解自己的做法,可月箫还是免不了一顿说教,星芜也免不了一通埋怨,说自己害惨了他。楚怀墨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这件事情甚至……

    可是这个与自己只见过一面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他只问自己痛不痛?

    “你怎么不答话?”阡明佑一着急,直接将自身的真气输到阡陌体内转了一圈,探查她的伤势。“体内真气紊乱,背部和内脏淤血,右手小臂骨裂……”阡明佑额头上青筋直冒,忍不住骂道。“这邀天阁的人都是吃白饭的吗!你身上的伤这么重怎么也没人给你看看?亏得还是什么名门正派,难道连这么点药材都找不齐全吗?”

    阡明远听完也是目光一闪,有些诧异地看向阡陌。

    “你身上伤还未愈?”

    他不是不知道阡陌受了伤,刺杀这种事情,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全身而退,只是他见阡陌除了面色有些白之外,身形笔直眼神如常,行动之间也没有任何停滞,根本不像是伤势未愈的样子,怎么听阡明佑的话,好像情况还不是很好?

    阡陌被这两人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然后又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他们俩摆了摆手。

    “没、没有,我没事,都是小伤,已经吃过药了。”

    “这还小伤?”阡明佑怒火更盛,若是这样都算小伤,她平日里得受过多少次“大伤”?“你底气虚浮,分明是重伤刚愈又添新伤,我上次见那楚怀墨还以为他是个好的,没想到……他怎么老让你受伤?就这样的人还当什么阁主?简直是混蛋!”

    阡陌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自己已和楚怀墨分道扬镳这个事实,急忙为他辩解道:“不是,不关公子的事,这些都是我肆意妄为擅作主张,和公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哼,你不用替他说话。你做什么是你自己的选择,他看护不力就是他的错。他若真是个好的,就不管你做什么怎么做,都不该让你受伤。除非他背过气去,否则就该护你周全!”

    啥?怎么还有这么霸道的理论?

    阡陌看着面前的人义愤填膺又理直气壮的样子,人都有些迷糊了。

    “好了。”阡明远摇摇头,“你别在这胡说八道。”

    “我什么时候胡说了?”阡明佑不满道,“我们消息滞后是因为不在小妹身边看护不到她,那个楚怀墨天天和小妹待在一处,竟然不仅没有护住她,还连她去找同帝报仇这件事都没能提前知道。邀天阁派出去的人比我们还晚,就这样也好意思做江南第一大派的掌事人?你居然还放心让小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若是我早些知道楚怀墨这厮这么靠不住,早就把人接回来了,哪还会有这档子事?!”

    阡明远听着阡明佑说着说着又扯到自己的过错上来了,不由有些尴尬。这件事他是有责任,棋差一招没算中邀天阁里面不知怎么地居然让阡陌知道了同帝到会稽的消息,还让她自顾自地跑了出来找同帝报仇……可是,这第一次见面阡明佑就在阡陌面前说自己坏话,这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吧?

    “小妹?”阡陌敏感地抓住了阡明佑话中对自己的称呼,没有在意阡明佑对阡明远的埋怨,而是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二人。“你们……你们到底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事情,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阡明佑听阡陌开口问话,立马撇开了大哥,然后一本正经地摆起了兄长的架势,先指了指阡明远道:“这是你大哥,阡明远。”然后指了指自己,“我是你二哥,阡明佑。”

    “大……哥……二哥?”阡陌还是有些迷茫。

    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确实可以听出来二人的关系,可是……

    “可是我父母只有我一个独女,并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啊……而且你们的年龄……”这两个人看起来比楚怀墨还要大些,而且阡陌还记得,那日是街上碰到这青衣男子时,他还说过自己已经二十有三了。若是这两人是她的兄长,那……自己的父母亲难不成五六岁就生了他们?

    “关年龄什么事?我就是——”

    “好了,你别说了。”阡明远打断了阡明佑不清不楚的解释。按他这样说下去,只怕除了让阡陌越听越糊涂之外,不会有任何的效果。他指了指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赤色玉佩,介绍道:“这是我阡家儿女的身份信物,想来你是知道的。”

    阡陌点点头,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那枚一样的玉佩。

    “你叫阡陌,你的父亲名为阡正安,我说的可有错?”阡明远在说到阡正安的名字的时候,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阡明佑的神态也恭敬了起来。

    阡陌再次点头。

    “你出生的时候,阡家已遭大变,所以我不确定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你的父亲,有两位同胞兄长。”

    阡陌恍然,这次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看府中看过他们的画像,大伯阡正民,二伯阡正泰——”阡陌这才明白她第一次见到阡明佑时的那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现在想想,这阡明佑长得不是正和她幼时见过的二伯的画像有七分相像吗?可是这个阡明远……好像并不是十分像大伯或二伯啊……

    “只是我听母亲说过,大伯和二伯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阡陌的神情黯了下去,小时候她父亲从来不提两位伯伯的事,直到流放中那……最后一夜,母亲才告诉她两位伯伯早就离世。

    “确实如此。”阡明远点头。大概因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近十五年,所以他说起来的时候神色并无多大变化,并不像阡陌哀伤地那么明显。“既然你的父亲有兄长,两位兄长自然也有子女。你的大伯生前育有一子一女,便是我与你先前见到的那位白衣女子,阡如心。你的二伯仅有一子,便是你先前就见过的阡明佑。我们三人,准确地说,是你的堂兄和堂姐。”

    “堂兄……堂姐……?”阡陌重复了一遍,突然又回过神来。他方才说外面的那个女子叫什么?“阡……如心?”

    阡明远看着她点点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她,阡如心。”

第一百九十七章 当年事,今日恨(上)

    “你,还好吗?”阡如心望着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忍不住往前半步靠近了他一些,眼神就像能滴出水来。

    楚怀墨却没有多少怜香惜玉的意思,在阡如心靠近她的瞬间就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冷淡。

    “无恙。”

    阡如心见他闪躲便没有再逼近,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连叹气都叹的极度温柔,轻轻柔柔的一声叹息,像是一条最为上等的柔弱丝绸轻轻扫了一下对方的心头。

    “我知道,这些年一定在怪我……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会怪自己,为什么走的那么匆忙,连与你好好话别一番都没有做到。”

    楚怀墨没有说话,只和阡如心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侧对着她,眼睛平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啊……”阡如心接着道,“这些年我经常在想,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见你一面,一定要弥补当年的遗憾……还好,这个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楚怀墨倒是接话了,只是他接的话,乍一听好像和阡如心说的并没有什么关系。

    “你们这次来江南所为何事?总不会是特地来找人的吧?”

    “找人?”阡如心先是一愣,继而目光中浮现出一丝涩意。“你对我这个堂妹倒是十分关心……你猜的没错,我们这趟来江南,确是另有要事。”

    “既然不是找人,那便是为同帝而来了。”楚怀墨了然。

    “你知道?”阡如心面有诧异,他们阡家与大郑皇室的瓜葛极深,只是除了阡正安这一脉,其他的陈年旧事并不为外人所知,楚怀墨怎么就能断定他们一定是为了同帝而来。

    “这个时节来江南,除了同帝还能因为什么。”楚怀墨面色阴沉了一些。

    阡家的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还真是没完没了。那个缺心眼的丫头,此刻怕是欢欢喜喜地在那边认亲了,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她以为的那些“亲人”根本不是为了她而来,甚至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偏偏她还……哼,不知好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消一点蛛丝马迹便能洞悉全局。”阡如心望着楚怀墨,眼神中除了温柔还有一丝含蓄的崇拜。明明是看起来有些腻歪的一句话,被它说出来却好像是师父夸赞徒弟,姐姐夸奖弟弟一般,理所当然又半含情意,即不会让人觉得油腻又不会显得虚伪。

    “既然如此——”楚怀墨点点头,并没有理会阡如心的带着隐晦情意的示好。若是放在从前他可能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脸红心跳,可是这三年来,天天面对着阡陌毫不掩饰的花式表白示爱,楚怀墨觉得自己的脸皮和承受力都比从前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唉,怎么又想到她那去了?那丫头如此薄情寡义,自己还念着她做什么?

    “——既然如此,你们今日来我邀天阁,便是听说了同帝遇刺的事情后来接人的了。”

    “又被你猜中了。”阡如心笑了笑,只是笑容中夹着一些勉强。

    “这么说……她在我这里的消息,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大致自那一日街边相遇就知道了吧?”

    既然早就知道,又为何等到今日才来找人?难道就不担心自家这位流落在外的亲人孤军奋战会做出什么傻事?如果他们早些来,早些……也不会……

    阡如心笑容中的涩意又浓了几分,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与我对话便是一句也离不开她,你……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先前阡明佑有说看到楚怀墨和阡陌二人神态亲密,只是她不信。像楚怀墨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生出什么连他一个外人都看的一清二楚的情愫?就是当年楚怀墨还未能像后来这么善于隐藏自己时,对她也不过是有些朦朦胧胧的好而已。在她知道阡陌的模样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之后,便想着楚怀墨就算对阡陌有些不一样,也必然有自己的因素在里面。可是如今自己重新站在了他面前,为什么他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还是……绕不开那个……替代品呢?

    还是说,自己当年的行为就真的那么不可饶恕?以至于八年过去他还是不肯原谅自己,甚至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自己吗?

    “你就不想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阡如心又问。

    “阡姑娘上有兄长庇佑,下有仆从环侍,自然是过的不错。”

    “阡姑娘?”阡如心的笑容愈发苦涩,“你我之间何时变得如此生分了……”她不禁摇摇头,苦笑道,“你唤我阡姑娘,那她又是什么呢?”

    楚怀墨终于将目光转向了阡如心,只是他的眼神依旧很冷,说出来的话,也很冷。“你是我父亲强塞到我身边的,她是月箫半路上求着捡回来的,都与我没什么干系,还请阡姑娘莫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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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母亲说过,两位伯父的血脉在他们殒身之后就遭人劫掳杀害了,又怎么会……”阡陌有些不敢相信。

    阡明远极有耐心地反问道:“现在会稽城中传闻行刺同帝的刺客也早被他分尸处死,你可有被他们抓捕杀害?”

    “这个……”阡陌有些迟疑。

    “你怎么这样作比喻?”阡明佑有些不快地插话道,“说事就说事,你扯小妹做什么?多不吉利。”

    “……”阡明远为自己这个糟心的兄弟无语至极,“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也不能打这种比方啊!你怎么不拿你自己打比方呢?小妹活得好好的你干嘛咒她?”

    “……”阡明远只觉得自己前几日下手还是轻了。这个阡明佑,自从被自己揍了一顿之后,嘴上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说什么他都要跳出来挑毛病,反驳地带劲。阡明远索性不搭理他了,酝酿了一下情绪,接着对阡陌解释道:“当时的情况太过复杂,若想解释清楚,恐怕得从二十年前开始说起。”

    阡陌看了一眼面色恢复严肃的阡明佑,又回过头看着阡明远点头道:“我想知道事情的始末,也有时间听。”

    阡明远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我阡家在大郑的地位是靠着战场上的铁血厮杀得来,先祖是帮着郑元帝平定了四方诸国的大功臣,只是到了年近四十的时候,由于早年征战留下的暗伤太重,不得不提前解甲归田,是以在先祖生前对战金国的最后一役留下了许多弊端。后来先祖与元帝相继过世,金国反扑,因着先祖留下来的‘弊端’,倒也成就了祖父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

    只是近二十年前,也就是大郑历五十四年的时候,本应被祖父平定且已经安稳了十几年的金国边境居然又发生了动乱,那场动乱规模虽不大却旷日持久,而且每到祖父想要趁着优势一鼓作气反剿对方的时候,那些‘金国’的余孽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或者是从祖父严密的布阵中最薄弱的那个点突破重围逃出生天。

    如此几次之后,祖父便开始怀疑军中混进了金国的奸细。

    只是祖父所带的军队除了业帝嫡系的武将之外便是从先祖时代开始几代人都在军中服役的老人,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做出暗通大势已去的金国余孽,折损己方国力的这种事。若是贸然说出奸细一事,只怕不仅会动摇军心,更会伤了这些老兵的心。

    祖父向当时在位的业帝上密报严明此事和其中利害之后,业帝回复了一道不算是办法的暗旨——以练兵的名义将我的父亲和二叔一道调往湛西,暗中帮着祖父掌握大军。说是军中有了阡家嫡亲,好歹能有几个绝对信任的人帮着祖父,不管是分担要职、暗中探查还是为以后从军积累资历都有好处。祖父想着湛西的局势虽然有些怪异,但是却并无危险,虽然他们几人的到来对查内奸这件事不一定有什么帮助,但是也的确是一个历练的好机会,于是也就同意了。甚至……呵,祖父还觉得业帝体恤,居然让自己的儿子们去监管朝中的人,还连自己之后子孙们的前程也一并考虑到了……

    业帝原本的意思是让父叔三人都去湛西,只是那时三叔刚刚成亲,父亲不愿三叔同自己和先祖一样刚刚成亲就与妻子分开,便将他留在了长安。

    也多亏祖父留下了三叔,否则……”

    阡明远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激荡的心情,又接着道:“在父亲与二叔刚到湛西那一年,战势也确实比之前更好了,眼看着敌军大势将去,不日便可班师回朝,甚至军中和长安都在说,我们阡家的男儿天生就是行军打仗的好手,一门三代,个个都是能筑一国基业的国之重器……

    可是就在所有人放松警惕准备迎来胜利的时候,‘金国余孽’却在新年之夜趁着大雪天发动了反击。

    这一次的反击来的极为蹊跷。

    首先,前线的哨兵居然在敌军来袭的时候醉死了过去,没有发出一点示警。可是祖父治军一向严明,虽然当下是新年夜,肩负重责的哨兵也不可能在值守的时间饮酒作乐,甚至连一个清醒之人都没留啊?

    只是当时大敌当前,祖父几人都来不及考虑这点。

    然后,便是后防的军队也有多员重将出现了醉酒或是四肢无力丧失战斗力的情况,军中战力骤减。”

    “他们这是中了软骨散一类的毒药。”阡陌忍不住指出。

    “想来应是如此。”阡明远点头,又接着道:“只是祖父并未想到居然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全军下毒……与此同时,金国的反攻部队战力突然大增,甚至其中还出现了一大批之前战场上从未见过的武功极为高强的好手,竟然以破竹之势瞬间在交战中取得了上风。

    祖父是一个固执的军人,不管战势如何诡异,他都是要先赢得了战争再来调查幕后黑手,所以在接下来的抵御战中,他只能派三军之中战力最强,在元家军的嫡系战队中威望最胜父亲和二叔亲自挂帅去到最前线……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这一战我的父亲和二叔都是身受重伤,陷入昏迷。可是……”

    说到这里,阡明远眉间有股隐隐的煞气:“谁能料到,让他们重伤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金国余孽,而是不知从哪里来的武林高手……

    两位爱子的重伤让祖父陷入了暴怒,在三军重创无力反击的情况下,他做出了此生最为疯狂的一个举动,孤身前往敌军藏身的那座郡城,对着辨不清来路的敌方援军和无数无辜的普通百姓向整座郡城投放了一种名为‘绝户’的毁天灭地的剧毒。”

    “绝户?”阡陌猛地想起三年前月箫从湛西传回来的一份关于探不清来路的“元家宗”的情报,在月箫的情报里,那个元家宗便是在抵抗沙海帮的偷袭时使用了“绝户”这种奇毒。元家军……元家宗……难道,那个身份不明的元家宗便是由元家军脱变而来的不成?可是……

    “可是绝户不是药神谷的镇谷之毒吗?怎么会……”

    “确是如此。”阡明远点头。“先祖过世之后,祖父因心情忧郁曾在外游历过几年,这几年间他认识了祖母和一位来自药神谷的医师,三人走遍郑国的大半河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曾祖丧期过后,祖父便不顾当时朝中旧臣的劝阻和新继位的业帝的指婚,娶了一文不名的祖母。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业帝便对祖父动了杀心。

    再后来,金国动乱,祖父惜别祖母披挂上阵平定湛西。祖父当时年纪不大,也没有从军的经验,或许是为了保他在战争中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也或许是那位药神谷的医师自己也想见识湛西战场,总之,他便与祖父一同去了湛西,并且在那十年的征战中多次救了祖父的性命。绝户,便是在那十年间,由那位医师传给祖父用来保命的毒药之一。”

    来自药神谷的神医?祖父的旧交好友?阡陌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第一百九十八章 当年事,今日恨(中)

    果然,只听阡明远又道:“那位医师你应该也认识,十年征战期过后那位医师便接着游历江湖去了,后来几年祖父收到过他的来信,信中说他在江南一带新结识一位忘年交,帮着他一道在江南开宗立派去了。还跟祖父开玩笑说若是他以后在朝堂上混不下去了,可以去江南投靠他。而他栖身的这个门派,就是现在的邀天阁。”

    阡陌的预感得到了验证。

    邀天阁只有一位来自药神谷的医师,就是教她炼丹识药,领她进入医道的鬼医秦疑。

    怪不得,秦疑说与自家有旧,怪不得他说曾与自己祖父母结义金兰,怪不得……怪不得他在提到楚怀墨的第一个贴身丫鬟的时候情绪会那么激动……

    阡陌突然觉得一阵乏味,就好像过去以为自己拥有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可到了现在才突然发现那些都是别人拥有过的,她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也不是第一个,反而……反而更像是一个替代品,在那些美好的东西找不到正主的时候,借用她来弥补什么遗憾。

    “然后呢?”阡陌有些无精打采地扯回了话头,“既然祖父用了绝户这种奇毒灭了一座城的人,为什么那场仗我们还是败了?”

    “因为,绝户也不是万能的啊……”阡明远有些感慨。

    这种毒传到他手上之后,他也试验过,所以阡明远虽不是医师,可对于绝户的优缺点倒也还能说上几句。

    “绝户见效极快,而且毒效极为恐怖,但是也有不少缺点。一来制作不易,工序繁琐,不可能大量制取,二来使用手法极其麻烦,没有专门的人带领不可能自行摸索学会。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绝户的解药极其普通,只要提前预防过,这毒便伤不了人分毫。

    再加上绝户的扩散需要一定的时间……总之那一次,祖父虽然在暴怒之下下了狠手,但是那也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毒,其中分寸把握地并没有那么好。所以,在绝户扩散的途中,藏身城中的普通士兵百姓虽然无法逃脱,但是几个顶级的高手却是及时发现了蹊跷,趁着药效还未到达的时候逃出了绝户的作用范围。

    而这些人在逃出生天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你也应该能猜到了。”

    “他们杀了祖父?”

    “对。”阡明远点头。“最后祖父死在了对方唯一逃出升天的几名高手的围攻中。奇怪的是,那几名高手在杀害了祖父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撇开散落在其他城池为数不多的金国残军,对剩余的元家军开始了追打。

    元家军在经历主帅惨死,两位嫡系重伤昏迷之后悲愤不已,对那几个罪魁祸首也展开了猛烈的围攻。

    那几名高手且战且退,就好像是要故意吊着我们的残余部队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奇袭一轮,杀掉我们百十号人,然后又再退回去。而当时接任祖父主帅位置的业帝嫡系武将却对这种诡异的情况视而不见,甚至也没有把真实的战况传回长安,只是不断鼓舞元家军去找敌方报仇……

    可怜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元家军并未意识到对方的诡计,反而再三受敌方挑衅,接二连三的丧命……

    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察觉到此事之中的诡异,只是一来大敌当前,容不得他们退,二来大势所趋,在全军悲愤的情况下,若是有人跳出来让他们冷静下来,只怕还不等上战场,就会先被愤怒的士兵群起攻之……

    又过了三个月,在剩余元家军的情况越来越惨烈的时候,也终于有更多的人发现了事情的诡异。后来,这些先一步醒过来的人暗中聚到了一起,一部分趁着对方刚刚进攻过一轮的间隙,分成几路偷偷回到了长安,找阡家硕果仅存的清醒着的成年男子——也就是你的父亲报信,剩下的人则是再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死守两位昏迷不醒的阡家血脉,一部分暗中劝告其余的元家军,一部分向当时的主帅进谏——

    幸好他们这么做了。

    因为进谏的那几人在做完这件事后,第一时间遭到了敌方的毒手。

    一次可能只是意外,但是两次、三次之后……

    剩余还弄不清情况的元家军终于醒悟过来,信了暗中动员自己的那些同伴,万人联合逼帅,当时的主帅没有办法,只好暂时下了退令,并同时派人从正统渠道向长安传信。

    偷跑回去报信的元家军半路遇到了不明人士的截杀,也幸好他们分成了好几队,活下来的人一路躲躲藏藏,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极为艰难地到了长安,将湛西的情况告诉了三叔。三叔立刻就做出了决断,他一面集合长安剩下的阡家亲信,一面传信到嘉禾草原——那里是元帝还在的时候划分给阡家的一块封地,只是因为连年的战事,阡家的人从来没有机会去过那里,只有一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被祖父曾祖他们送到嘉禾养老。

    三叔一边暗中安排退路,一边将湛西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和明佑,一边派人前往湛西接应。

    只是,去的人还没来得及与湛西撤回的部分会面,就发生了另一件事……

    部队撤回到半途,昏迷中父亲和二叔突然暴毙……”

    阡明远说到这里,不由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那几位‘身份不明’的军中奸细下的手。在湛西的时候元家军看护地严,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可是快到长安的时候,紧绷的神经难免会有些放松,被他们找到了空子。

    在消息传来的同时,阡府遭遇了一次袭击,我、明佑、如心还有三叔这几个仅剩的阡家人作为主要目标一起被追杀。三叔和阡家几个留在长安的旧部一起护着我和明佑且战且逃……三叔没有料到业帝竟然狠辣至此,不仅不放过重伤昏迷的父亲和二叔,连阡家的两个幼子都不肯放过……

    还好三叔提前做了些安排,再加上……”

    阡明远冷哼了一声,说不清是愤慨还是嘲讽:“那个追杀了我们一路的高手到最后突然良心发现,放了我们一马。

    逃脱之后,三叔便将阡家剩余的力量平均分到了我和明佑手上,并安排心腹护着我和明佑一个去了阡家的封地,嘉禾草原;一个去了遗留的元家军最多,并且最为熟悉湛西藏身。而如心因为是女孩子,三叔怕她受不了苦,便亲自将她送到了江南,托付给现在的邀天阁阁主楚心严。那时邀天阁在江南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又远离朝堂,加上还有药神谷的秦医师在,倒也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

    母亲和二婶则是暂时留在阡府,毕竟业帝派的人似乎只对阡家的血脉动手,而父辈的三位女眷倒是没有受到攻击。虽然当时我们的年龄都不大,舍不得离开家,离开仅有的母亲,只是与保命比起来,骨肉分离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等到局势稳定,也不是不能再借着暴毙的由头把母亲她们接过来。

    我们想着,四个人分成四处,怎么着也能有一两处能在郑家人的手下活下来,只是没想到,我们兄妹三人一直活到了今日,而留在长安的三叔,却成了唯一丧命的那个……”

    “其实我们本来还有些埋怨,毕竟长安富贵,又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地方,既然四个人要留一个在长安,为什么我不能留?明佑不能留?偏偏是三叔留了下来?呵,我当时还埋怨过三叔的决定……”阡明远自嘲地一笑。

    阡明佑见了则是将手搭在了阡明远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别说你了,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才是闹得最凶的那个。甚至把爹爹过世、和娘分离的事都怪到了三叔头上……”

    “是啊……我们那时都太不懂事。”阡明远面露愧色,“到了后来,我才知道,看似平静的长安城,才是波涛最为汹涌的地方,当时若是换了我们三人任何一个留在长安,只怕是连三天都活不过……

    我们去的这三个地方,就像是三叔依着我们三人的性子量身定做的一样。江南最为平静、安全,适合从小就性子柔弱的如心。

    嘉禾虽是家族封地,但是我们只占了一半的领地,还是最靠近郑国边缘的那一半。大概当初元帝将这块封地赐给先祖的时候还存了借他固守边土甚至向外继续扩张的主意……嘉禾虽然归了郑国,但是其上的部落分布错杂,内斗颇多,明佑从小争勇好斗,那个地方刚好既能发泄他的性子,又能护住他的安全,还不用让他费脑子

    而湛西,大概是除了长安之外最为艰难的一处,局势诡谲却……刚好能让我练手。”

    阡明远似乎不太愿意提及自己这些年在湛西的步步为营,只用一句话简单带过,然后便接着向阡陌讲起了后来的事情。

    “后来,三叔回了长安,称病卧床,并以极快的速度将祖父、父亲、二叔以及我和明佑的死讯散布了出去。同时,长安城中开始流传起一则奇怪的谣言。

    阡家为大郑征战了六十多年,平边境安诸国,最后一门两代四人却在四方安定十多年后死在了同一场战役中,阡家仅存了两位男丁也在这之后遭毒手,这一切到底是巧合,是阡家人的命不好,还是有人怕阡家功高盖主,打算过河拆桥残害忠良?

    这个传言一经提及便甚嚣尘上,闹得满城风雨。业帝投鼠忌器,未免人心浮动只能暂停了对阡家的迫害,并且给了诸多荣宠,还追封了父亲和二叔。对三叔这根阡家唯一的独苗更是能捧多高捧多高,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场战役,却封了他做羽林将军。

    只是,捧有时候才是最厉害的一记杀刀,对三叔‘德不配位’的议论很快就盖过了之前皇室想要卸磨杀驴的猜测,尤其是在父亲三人新丧过后,这样的言论便更加多了。业帝大概原本还想接着这股舆论对三叔下手,但是,大概是他恶事做尽,就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业帝突然重病不治,死了。”

    阡明远冷笑一声,似是觉得这一切讽刺至极,就连阡陌听了都想赞叹一声老天有眼。

    “业帝一死,对付阡家的事自然暂停了下来,新继位的同帝需要花时间摸清朝中局势,培植自己的势力。就这样,又过了两年,他才腾出手来对付阡家。

    而作为前半段历史的旁观者,同帝要比他的父亲看得更透一些。他开始怀疑,三叔在父亲三人过世时利用民愤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除了自保之外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比如,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让人们忘了去查证遭人掳劫的几个阡家后辈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虽然当年向业帝复命的杀手带回了我们三人的死讯,可是同帝当时并未亲身参与这件事,所以他有怀疑,而他怀疑地最重的几个地方,便是湛西和嘉禾。这两个地方相比,嘉禾虽然和阡家关系最为密切,可也正是因为太过密切,所以反而嫌疑最低。所以他派出了一队又一队的人马暗中到湛西试探。

    只可惜,三叔拖延的那两年时间,加上业帝死后同帝巩固势力浪费的那两年时间,四年过去,足够我成长并在湛西立足了,后面的时间虽然过得有些凶险,但是我还是活了下来。

    而且,业帝死后三叔便像有预感一样将母亲和二婶也分别送到了我和明佑身边,对外宣称两人因过度思念亡夫,忧郁成疾,一前一后病逝。那时同帝还未站稳脚跟,没有精力去查,等他站稳脚跟之后,却查不到了。

    我们便是这样活了下来,在各自的地盘上积累着自己的势力,同时看到着阡家在长安城里逐渐式微……

    我在湛西虽然凶险,但是有个好处,便是能够偷偷地布置人手探听外界的动向,而明佑那里因为隔着半座草原,经常还要混到边境以外的邻国去与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厮杀,不常在一处定点,难通消息。所以这十几年里,我与三叔的联系倒是紧密一些。

    三年前,同帝欲再次对三叔动手……这件事,其实我是提前就知道了的。”

    阡明远说到这顿了一下,看向阡陌,似是在等着她质问自己。

    阡陌本来想问,可是转念一想,阡明远当年也是在自己父亲和阡家旧部的帮助下才在湛西勉强站稳了脚跟,自己刺杀同帝倒是简单,抱着必死的决心往前冲就是了,可若要阡明远在长安城里、同帝的眼皮子底下救人……难度不亚于当年元帝揭竿而起,他又怎么去做呢?

    阡明远见阡陌没有发问,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接着道:“大概是在四年前,我接到三叔的传书,说是他那一脉可能有变,同帝动了从明面上动他的心思,告诫我若是在接下来听到长安异动,千万、千万、千万不可妄动。一定要沉住气,保留住阡家的血脉,积蓄力量,等到有朝一日羽翼丰满,再彻彻底底报了这份血海深仇。”

    “彻彻底底的报仇?”阡陌有些茫然。

    怎么样才叫彻彻底底的报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当年事,今日恨(下)

    听阡明远先前的话,皇室对阡家的杀心只怕是从业帝在位的时候就起了,祖父几人在湛西那一场怪异的战役只怕也是业帝的手笔。不然一个已经灭国十余年的小国家,又从哪冒出来一堆武林高手混入军中?

    只怕什么金国余孽反扑根本就不存在,这场战争从头到尾就是业帝的阴谋,他只是想借着这个名头不动声色地解决已经功高震主的阡家一脉。

    只可惜业帝挑选的时机不够好,阡正安正逢新婚佳琪居然没有参与这场战争,否则这一门两代直接在战场上一锅端了,剩下两个黄口稚子,还不是业帝想什么时候收拾就什么时候收拾?最多在事后加几个不要钱的封号,安抚一下民心,还能给自己挣一个贤君美名。

    而业帝还算仁慈的,至少他只是想要阡家人的命,没想着动他们的名声,甚至连阡家的几个媳妇儿都没有动。

    同帝就要心狠手辣得多了,光要命还不够,连阡家的女眷、仆从都不打算放过,还要给阡家安上一个通敌卖国意图谋反的千古恶名,然后毁了大将军府几代人用命打下来的荣耀和威望,让背负着这个姓氏的人从人人敬仰的开朝功臣,成为人心不足的篡位小人,让这个姓氏和她曾经背负的荣耀全部彻彻底底地从这个国家消失。

    可是他们一家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不过是些无谓的猜测,帝王之心,就活该被这么毁掉吗?

    最不能深思的是,郑朝后面的两个皇帝都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毁掉他们这一家人,那……大郑的开国皇帝,曾经给了他们这一系列的荣宠,传说中与阡家的先祖有八拜之谊的郑元帝,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开元大将军刚过四十就伤病而亡,这里面又到底有没有郑元帝的手笔?传说中郑元帝因为开元大将军的死讯悲痛欲绝,竟于一年后同一日病故这件事,又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郑元帝积郁成疾又到底是因为悲痛还是愧疚?

    其中真真假假,又还有谁能知道呢?

    阡陌这才明白,他们这几个残余的阡家血脉身上背负的远不止她的父母的仇,还有阡正民三兄弟的仇,他们的祖父的仇,或许……还有曾祖……

    大郑皇室几代人身上的累累血债,又岂是杀一个同帝就能偿还的?

    可是除了杀同帝,他们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对,彻彻底底的报仇。”阡明远点头,他看着有些迷茫的阡陌和听到他这句话有些神情莫名的阡明佑,坚定道:“我们身上背负的不只是阡家父辈几代人的血仇,还有被无辜牵扯进来的元家军将士们。我们无辜,他们又何曾有错?从湛西战场上偷得一命的元家军昔日兄弟袍泽,新生一代的父兄叔伯,还有退役在嘉禾的老兵们的子孙后代……所有枉死在这场政治阴谋里面的牺牲者,他们的仇我们同样要报。”他看着眼神逐渐清晰坚毅起来的阡陌二人,摇了摇头。“所以,你刺杀同帝的心情我能明白,但是单单这样做还远远不够,他们欠我们的,同帝这一条命远远还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他们想灭我阡家满门,我们就要让他郑家断子绝孙!他们容不下国之功臣,过河拆桥,我们就要让这天下再没有他郑家人的容身之处!他们想抹去我阡家的荣耀,将我们踩入泥里,我们就要让这郑朝彻彻底底成为历史!他们诬陷阡家谋反,我就反给他看!

    唯有取而代之,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取……取而代之——?”

    “——你疯了吧!?”

    不仅是阡陌,就连阡明佑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阡明远的真实打算。

    他一直以为阡明远的想法跟他差不多,害他们父辈的虽然是业帝,但是业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们要是想找业帝报仇,只怕得先自己抹脖子到地底下去才有可能。同帝子承父仇,作恶同样不少,也是造成阡正民一家人惨剧的直接祸首,所以阡明佑想法一直以来和阡陌的都差不多,杀同帝,报仇。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兄长居然存了这么大的心思。

    取而代之?

    好大的口气!

    姓郑的一家虽然对他们阡家多有不公,但是治国还算是严明,在民间的风评也还不错。跟吕朝末代皇室的昏庸无为,虞朝、姬朝的逐渐衰败都不一样,大郑眼下可以说是百姓安居国力鼎盛——甚至正处于最为安定繁荣的巅峰时期,这种情况下,阡明远居然想取而代之,想举旗造反?

    先不说他能不能成功,就算是成功了,只怕也会闹得民怨沸腾,以后的治理将会举步维艰。

    阡明远那么聪明的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

    他明知此事后果,居然还要这么做?

    阡明佑从前只觉得自己行事鲁莽,瞻前不顾后,如今这一看,阡明远这个表面冷静的人,内里比他还要疯狂百倍千倍!

    “疯?我没有疯。”阡明远摇头,明明在说着如疯似癫的狂言妄语,面色却一如往常的平静,就连眼眸深处也没有丝毫的波澜。“这是我思虑再三的结果,也是唯一能为我们阡家和元家军的将士们彻彻底底报仇的方法。我早就为这一日的到来做了多年的准备,虽然没有十足的胜算,但也不是全无赢面。”

    “疯了……你一定是疯了……”阡明佑仍然不停地摇头。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阡明远一直以来说的“做准备”进行的那么艰难,为什么他明明已经确认了阡陌的身份却迟迟不肯将她接回来,为什么他永远都是那么谨慎……原来他真正想要做的居然是这么大的一件事,一步不慎就是万丈深渊。不仅是他,所有与他有干系的人,和阡家残余下来的旧部只怕都会覆灭。

    这么严重的事情,他居然到了今天才告诉自己?!

    “你这些年让我在草原做的那些事……”阡明佑突然想到。

    “对。”阡明远平静地点头,“全部都是我为此事做的准备。”他没有去看阡明佑不可置信的神色,又转向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阡陌,“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她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她也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啊。

    早在流放路上她就想过,若是阡家的曾祖知道今日子孙后代的遭遇,不知会不会后悔没有早日谋反,反而将这天下拱手让与他人……只是她一个女子,就算是反了又能怎么样呢?所以她只能杀同帝来报仇。

    既然今日有另一个阡家的男丁提出了和她曾经相同的想法……

    “既然他们硬要说我们造反,那不如背负了这个污名,反给他看!”

    阡明远点头,从阡陌不管不顾地找上同帝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这个少女的内心深处有着阡家人特有的那种在别人看来叫做“疯狂”的东西。

    尽管这一路艰险,血雨腥风不可避免,也许还会闹得民怨沸腾天下大乱,但是……从前他们的先祖将这些民众从前朝的暴政了拯救了出来——包括漠北、嘉禾、丹枫诸地,虽然他们是侵略者,可是在元家军的铁骑踏过后,这些地方百姓们的生活确实是比从前有了明显的改善——但是,阡家这些年的遭遇,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却无一人出手相助。

    既然天下人不怜我,我又何必多怜天下人?

    阡明佑见他们二人这么快就达成了一致,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他不是惧怕或者想逃避战争,而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一旦踏上了,除非身死,决然无法回头。

    这种结果,真的是阡家的祖辈们愿意看到的吗?

    他不知道。

    “但愿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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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阡家与大郑几个皇帝的恩怨便是这样。”阡如心将她所知道的前尘往事缓缓告知于楚怀墨,以期能得到他的谅解。“你怪我轻易离去,可是怀墨,换做是你,你能舍掉如此深重的血海深仇吗?”

    楚怀墨的脸色随着阡如心一番解说已经缓和了一些,听到这个问题他想了想,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恐怕不能。”

    一门三代的仇,麾下无辜将士的仇……这不是单单几个人的仇恨,身涉其中的恐怕有数十万人之多,就算他们几个小辈自己愿意放下,也没有办法无视身后那些人的意愿。

    扛起这些仇恨,是必然的选择。

    阡如心松了一口气,她的心情楚怀墨能理解就好。

    “我从小性子就柔弱些,三叔将我送到金陵,叮嘱我安心在这待着,可是家中遭此大变我又怎么能够不害怕?还好……”阡如心望着一眼楚怀墨。那时楚怀墨年纪也小,虽然一样的不爱说话,却还没有后来那么冷漠,她二人年岁相差不算大,又都是无法与双亲常处的人,倒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虽然她的名号是楚怀墨的贴身丫鬟,但是楚心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从来没有给她安排过任何的活计,她每日陪着楚怀墨说话,看着他学习琴棋武功,日子过得倒也安宁。

    楚怀墨刻意回避了阡如心的目光,又问道:“既然如此,后来你又为何离开?既然你的仇人是皇室,当时又为何要找淮南的官员去报仇?”

    阡如心见楚怀墨没有接自己的话,却终于问了一个和自己有关的问题,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她解释道。

    “湛西的那几年战役中,业帝安排了几个自己的嫡系到军队中,为首的是后来接替祖父主帅之位的武将,除了那人之外,还有几员偏将,他们……都参与过对我们的追杀。”

    “你的意思是,你杀的那个淮南官员是当初追杀过你的业帝爪牙?”

    阡如心点头,虽然不知道当年同帝的嫡系心腹怎么跑到淮南去领了一个清闲的官职,但是想来不过是帝王心术平衡的结果罢了。

    “虽然江南的日子平静地让我几乎忘了身后的仇恨,可是在看到自己的仇人们一个个过着丰裕悠闲的生活,我又怎么能安心呢?所以……”

    “所以你决定从你看到的这个人开始报仇,然后去找你的兄长。”楚怀墨帮她说完了后面半句。见阡如心没有反驳,楚怀墨又摇头道:“这些你当年完全可以告诉我,又何至于非要留书出走,然后……”他顿了顿,语气放轻了几分。“我只以为你与仇家同归于尽了。”

    为此,他好多年都走不出这份内疚,总觉得是自己将如心带上了这条死路。直到半年前楚心严在见到阡陌的那一次说露了嘴,他才知道当年的如心和现在的阡陌,居然是一家人,而且如心并没有死,她只是……走了。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而是……”

    而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发现了,继续留在楚怀墨身边只会动摇了她复仇的心智,让她安心腐烂在江南舒适的生活里,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忘了自己到底为何而来。

    可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跟楚怀墨解释呢?

    好在楚怀墨也没有继续追问,他似乎只是单纯地感叹了一句,而当年的原因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阡如心既庆幸他没有追问,又对他的沉默感到一丝失落,为了打破这种矛盾的心情,她又讲起了自己离开后的事情。

    “也许是为了保护我,在我留在江南的那几年里不管是三叔还是兄长都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不敢去长安找三叔,又不知道兄长到底藏在了哪里,只好一个人朝着湛西的方向过去,只希望三叔或者兄长能主动找到我。

    可是,对一个女子来说,这条从东到西的漫漫寻亲路实在是太遥远了……路上我遇到了太多的危险,却不是来自于皇室的追兵,而是……普通的百姓。”

    阡如心离开的时候正值妙龄,她本身容貌也是极美,一路上见色起意的人或歹徒都不算少。她初涉江湖,阅历比起阡陌还有不如,加上身份敏感,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官道、住客栈,这让她去往湛西的路上又生出了重重困难。

    “还好我会武功,一路上有惊无险总算是活了下来。只是在一次躲避中坠入了一处寒潭,从此又多了个不能吹风的毛病……”阡如心无奈地摇摇头,终归还是她学武的日子太短,本身的天赋也不算好,武功没有练到家。两年时间匆忙的训练虽然给了她找分配到淮南的仇人报仇的机会,却没有给她平平安安走到湛西的运气。

    “幸好那处寒潭离湛西不算太远,而在我来到死亡之海这头的驼客队伍中时,兄长的人马终于发现了我……”

第两百章 孤独

    阡陌又回到了早上刚刚收拾好的房间里,当阡明远几人把各自的故事都讲完之后,天已经黑了下来。作为主人的楚怀墨不知道到底哪根筋不对,居然邀请了阡明远几人留宿,阡明远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明明住的地方离这个也就半个时辰的路,居然还应了下来。

    只是阡明佑不放心妻子一个人在家,说是晚上要回去陪老婆,明天白日再过来接人。阡陌虽然巴望着早些离开,但是因为对那边的情况不熟悉,不好意思跟着阡明佑提前跑过去,只好又厚着脸皮在这里留了一夜。

    只是等到了饭桌上,阡陌才觉得自己这一夜留的真是没什么意思。

    阡明佑临走前压着她回屋吃了药,再加上阡陌对于再与楚怀墨同桌吃饭这件事有些介怀,磨蹭了好一会儿,所以当她磨磨蹭蹭地到饭厅时,桌子边上已经坐满了人。

    阡陌到时正好看到月箫举杯向阡明远和阡如心敬酒,口口声声全是感谢阡家当年的葬父之恩,而阡明远兄妹则是连连谦让,说祖上护将不敢居功。阡陌这才恍惚想起来,当年月箫也和自己说过阡家对他有恩,而自己是他报恩的唯一途径,所以他求着楚怀墨救了自己,所以这些年他对自己一直关爱有加。这几年阡陌几乎忘了月箫对自己的友善是有家族余荫的成分在里头的,只以为别人不嫌弃她一个孤女,能够真心相交。直到今日阡明远阡如心两兄妹一来,阡陌才突然醒了过来,今后月箫的这份感激之情有了新的寄托者,自己……恐怕也就成了局外人吧。

    就连秦疑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作为祖父祖母的至交好友,他确实一直将阡陌当亲孙女般疼爱。可是,如今他对阡陌是这样,当年对阡如心更是这样。甚至因为阡如心来江南要早的多,秦疑与她相处的时间更长,所以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更深。再加上当年阡如心留书出走,秦疑自觉也有几分责任,现下又听得阡如心在半路上得了寒症多年不愈,更是心疼地拉着她切脉问病,确诊之后连饭都不吃就去为阡如心配药了。

    阡陌觉得自己多余极了。

    随便扒拉了两口饭,阡陌也准备强撑着与众人打个招呼然后回屋的时候,一直不见人影的星芜终于神神秘秘地回来了。他看着满桌的好酒好菜眼神一亮,然后小心翼翼地往楚怀墨的方向瞟了好几眼,直到确认楚怀墨没有注意到他之后才一屁股挤在阡陌旁边的位置上,大口吃了好几筷子菜,然后冲着阡陌小声叨叨自己这些天的可怜遭遇。

    这几日星芜一见着阡陌就会向她吐槽,说什么因为之前帮了她被楚怀墨折磨地多惨多惨,所以阡陌本来是有些怕见到星芜的。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星芜的这些抱怨都变得无比悦耳,至少他还肯搭理自己,至少他和阡家没什么恩怨,也没有因为新来的旧客忽略自己。

    阡陌无比庆幸自己身边坐了一个如此好动的话痨,让她不再显得那么多余。甚至星芜说的话她也不用怎么费力去听,只需要时不时地点头应和两声就行了。阡陌只记得自己恍惚中好像听到星芜小声嘀咕着什么“你堂姐和你长得还挺像的”,然后便是心口一紧,越发认清了自己作为替代品这个怎么都无法掩饰的事实。

    只是接下来又听星芜语气奇怪地问了一些“你堂姐和你堂哥也长得挺像的”,“你和你堂姐为什么一点都不像?”,“他们是不是一个像爹一个像娘?”之类没营养的问题,把阡陌从那种自怨自艾中暂时拉扯了出来。

    只可惜星芜没吃几口饭就满脸忧愁地放下筷子出了饭厅,说是到点了,要继续回去受罚。

    阡陌没有心思向以前一样继续追问星芜他要受什么罚,她只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算是和星芜告了别。而星芜走后,便再也没有其他事情能让她分散注意力,先前好不容易被冲淡了一些的迷茫和痛苦又重新灌进了她的心肺。

    她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对面那对男女身上挪开。

    阡陌记得在阡明远兄弟跟自己讲过去的事情的时候,阡如心和楚怀墨也一直一起待在正厅,似乎是自己这边讲了多久,他们那边就叙了多久的旧。而当阡陌和阡明远二人聊完回到正厅时,她还眼尖地看见阡如心站在离楚怀墨很近的地方说着什么,听见有人来极为匆忙地抹了一个眼眶,像是在拭泪。

    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男俊女美,又都是一身的白衣,看起来竟然般配至极。

    阡陌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然后又被人掰成了好几瓣,每一瓣都用最粗鲁的方法切得粉碎,然后泡进了盐水里,疼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对啊,她怎么忘了,八年前他们两人便有一段故事,楚怀墨过往三年里虽然提到“如心”这个名字的次数不多,但是每一次情绪都不对劲,她突然恍惚地想起,在初到金陵,她为楚怀墨整理房间的时候似乎还翻到过一张有些泛黄的画卷,那张画下笔有些稚嫩,却被极为仔细地收了起来,放在楚怀墨习惯放一些很重要的文件的地方。当时阡陌只觉得那画上的人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可是如今看来,那张画画的,不就是阡如心吗?

    只是不知道,那画中人,又是否是他的心中人呢?

    两个人因为阡如心的主动离去而被迫分开,如今阡如心回来……他们自然是要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了。

    只是,在这个故事中,自己又算什么呢?是否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一个替代品呢?

    阡陌不知道。

    她连想都不敢想这件事情。

    她看着阡如心坐在从前自己坐的位子上,而周围的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她看着饭桌中阡如心不时温柔地为楚怀墨夹菜,而楚怀墨也仿佛习惯了似的,并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她看着她对面这一对金童玉女时不时的低头细语,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只觉得自己多余极了。

    楚怀墨今晚好像比以前任何一天吃的多要多,可她却食不知味,明明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这一刻面对着一桌子的精细食脍却仍觉味同嚼蜡。

    阡陌不知道这样的画面自己看了多久,直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匆匆说了一声“我吃饱了。”就狼狈地离开了饭桌。

    可是身后杯影交错,宾客尽欢,却没有一人察觉到她的离去。

    *********************************************************************

    “又是九月九啊……”

    东海一处偏僻的庄园里,一位华服男子坐在庄园最高处的屋顶上长叹了一口气。

    老旧的屋顶和他身上华丽的服装看上去极为不协调,可是他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似的。他的左手上握了一壶酒,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旁边还摆了五六个散的乱七八糟的空瓶子,看来之前就已经喝过不少了。只是不管喝了多少,眼中的醉意有多浓,他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红晕,看上去苍白地吓人。

    他的样子也有些奇怪,明明头发灰白从背后看上去就好像迟暮的老人一般,可面容却异常清秀,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他坐在那,就连不笑的时候脸上都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眉眼含情,面容精致地仿佛女子,好像随时都会害羞地低下头去一样。

    只是他的右手边还放了一张精致的金色面具,就在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看得出来是常年佩戴着的。

    没有办法不戴面具,若是让人知道落英山庄的庄主居然长了这样一副小女孩似的面容,只怕那些好不容易收服的手下又会生出些别的心思。为了维持自身的威严,他也只好时常戴着面具。

    只是今日,九九重阳夜,登高寻亲友,遍插茱萸却无一亲一友。

    江无尘的心早就冷了,也或许从来都没暖过,他不需要朋友,可是每到这一日还是忍不住想要放纵自己一回。

    九月九日,不仅是重阳,也是他的生日,同时,也是他全家的祭日。

    这样特殊的一个日子,不管他想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想来都是能够被谅解的。

    他将手上空了一半的酒瓶瓶口朝下翻了过来,从右往左在面前划过,将瓶中剩下的酒撒到了地上,就像是在祭拜着什么。

    “来,这一杯,敬你——”

    他倒出瓶中的最后一滴酒,还用力抖了几下,又将酒瓶正了回来,对着月亮的方向举了起来。今夜的星空尤其地稀疏,都到了这个时辰了还依然找不出几颗星星,清冷的月光印在他冰冷的眼睛里,一时竟说不上来到底哪边更加孤独。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没有爱人,所幸像他这样的人,也从来不需要向谁倾诉什么,倒也不觉得寂寞。

    除了每年的九月九。

    他敬过了月光,眼神又冷了几分,盯着空旷的夜空看了片刻,突然朝后收了收手臂,然后极为用力地将手上的空瓶扔了出去。酒瓶越过屋顶,重重摔碎在不知何处,那破裂的声响安静的夜里尤为显眼。

    他空出了双手,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玉瓶,玉瓶里面装的,便是他用了一把雪花剑和一个可让对方随时来庄上查阅大明神愿经译本的承诺换来的丹药——还只是一枚雏丹。

    大明神愿经……

    想到这个东西,江无尘的心情又变得暴躁起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就连他也成了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

    每过一段时间,这部功法的反噬便会来折磨他一次。

    第一次,他瞎了眼,过了足足一年才重见光明。

    第二次,他瘸了腿,在轮椅上坐了大半年才重新站起来。

    第三次,是万箭穿心之痛,他咬着牙独自一人藏在密室里,挣扎了三天三夜,差点就没挺过去。

    第四次,他返老还童长回了五六岁时的模样,不敢见人,又躲了小半年的时间,在幕后勉强控制着手下因为自己常年消失养病而越发躁动不安的势力。

    第五次,他声音全失。

    第六次……

    这已经是第十六还是十七次了?

    记不得了。

    不过,这一次大概也是这十几年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次了。虽然时间长了点,可是症状居然只是头发全白,别的什么也没有。

    虽然看着这一年里发色的变化,只怕这一阶段的反噬已经过了最严重的时候,快要到结束阶段了,可是江无尘却巴不得这一次的反噬时间再持续得长一些。

    只是,这一次过去之后,下一次的反噬又是什么时候来呢?自己这一生难道就要在被不同的反噬之痛的折磨里,一直熬到死亡吗?

    这样的天下第一功法,就算炼成了又有什么意义?!

    他握紧手中的玉瓶,眼神冰冷。这是让他脱离苦海最大的希望,绝对不能有任何意外。

    只可惜,能炼这种丹药的人居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是他最讨厌的邀天阁中人。

    他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们落英山庄自己出了问题,这江南第一门派的位置何时轮得到这种成立才几十年的暴发户来坐了?

    而那个人,占了这样的名望还觉不够,竟然还用这个丹药控制自己,妄想吞掉他们落英山庄的情报网。

    简直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打开玉瓶的瓶盖,倒出了里面那颗缺了一小片的药丸。

    楚怀墨想掐他的命脉,他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这个一转清心丹雏丹已经取了一小部分下去让手下的医师分析成分去了,只是这药的成分太过复杂,短时间内难有成效。

    江无尘实在难以想象,这么一颗神奇的丹药,居然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只可惜,医师要留着炼药,杀不得……”

    江无尘的目光动了动,透过眼前的这颗小小的药丸看着它的上一任主人。

    “若是没有最为关键的医师,楚怀墨啊,你还能拿什么跟我斗呢?”

第二百零一章 告别(上)

    离开的时间就定在第二日上午,这次阡陌一反常态的没有早起做早课,只睡到了日上三竿,等阡如心亲自跑来敲门喊起床了才磨磨蹭蹭地起身洗漱,没精打采地用了早饭,再将母亲的骨灰重新包好,再度关上了房门。

    阡如心一身白衣,面带微笑地向阡陌伸出了手,示意阡陌牵着她一道走。阡陌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上展露的亲切笑容,又想起了昨夜宴席间的一幕幕,不知为何只觉得刺眼无比,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牵着她。

    阡如心看着阡陌一动不动的样子也不恼,反而又是展颜一笑,然后上前走了几小步,温柔地握住了阡陌手心。

    “小妹,我们回家吧。”

    回家?

    多遥远的一个词。

    阡陌面色复杂地望着阡如心,看着这个性格气质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堂姐。

    这么温柔又漂亮的女人,没有人能拒绝吧。

    在没有自己的那些年,公……不,是楚怀墨,一定也是很喜欢她的吧……

    阡陌任由阡如心拉着她离开了自己的小屋,一步步走向院外。

    楚怀墨的房间就在阡陌旁边,一个住在主屋,一个住在旁边的小间,仅仅几步之遥。

    阡陌感受着主屋之内那股自己唯一能辨认出的气息,望着紧闭的房门,不知不觉在门前停下了步伐,脚下仿佛生根了一般,任凭阡如心怎么拉都不肯再动一步。

    她今天就要离开,她不信楚怀墨连这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她。

    阡如心看了看阡陌目光的方向,眼神中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她轻轻松开了手,站在一边。

    阡陌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似乎是在阡如心松手的那一瞬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楚怀墨终于走了出来。

    他直直地看着阡陌,眼神却有些空洞,好像在发呆,又好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阡陌展颜一笑,还好,不管怎么说,他总算还愿意和自己道个别。

    “准备走了。”

    明明是个问句,楚怀墨的语气却没有半分波动,不知道的人听了恐怕还以为要走的是他。

    阡陌点点头,她看了一眼楚怀墨,又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阡如心,心中突然一痛,忍不住道:“你……长姐,你能回避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他谈一谈。”

    阡如心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但见楚怀墨并没有出声阻拦,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嘱咐了两句,到院子外面去等了。

    等阡如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两人视线中后,阡陌突然冷笑了一声,盯着院门的方向,背对着楚怀墨,语气中也带了一丝冷意。

    “楚少阁主还真是魅力无穷,我这位姐姐看来是连一刻都不愿意让楚少阁主与别的女子独处啊!”

    阡如心犹豫的样子刺地阡陌心中酸痛无比,她明明才来了一天不到,怎么自己倒像是成了外人似的?明明……明明之前的三年多时间里,是自己一直待在邀天阁,陪在楚怀墨这些人的身边啊!

    楚怀墨听得阡陌阴阳怪气的一句话眉头皱了皱,下意识地想解释两句,可是话刚到喉咙又被他用力咽了回去,他想起两人现下的关系和阡明远昨晚单独与自己说的一番话,最终还是选择置若罔闻。

    “你要跟我谈什么。”他冷声道。

    阡陌听得身后冰冷的话语,心中又是一痛,她垂下酸涩的眼眸,用力吸了几口气填满了空荡荡的心肺,才终于控制住面部表情,转过身面向楚怀墨。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现在看来……好像都是多余……”她自嘲地一笑,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朝着楚怀墨靠近半步,闯入了他的安全距离之内。“只是有一个问题恼我良久,我一直想问,却又怕知道答案,如今分别在即,若是不问我是怎么都无法死心了。”

    楚怀墨心口一跳,这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十几个念头,最后都化成了一句平淡如初的陈述。

    “你想问什么。”

    阡陌又向前半步,停在离楚怀墨不过一拳之距的地方,眼中含着无限情绪凝视着他的眼眸。楚怀墨忍住心中翻涌起的想把面前这个近在迟尺的身躯揉进自己怀里的强烈冲动,咬牙重复了一遍。

    “你到底想问什么?”

    阡陌突然笑了笑。

    “秦医师和月箫都说你这个人心底冷漠,凡事只看利益不问情由,可我却知道,你从一开始对我就是不一样的。你耐着性子亲自教我武功教我下棋,却又整整三年没有让我出过门为你执行过任何任务。当初你答应带我走的时候让我把命交给你,可是我仔细想了想,就算到现在你好像也没有让我做过半件需要我卖命的事情,反而……反而事事护着我,生怕我受伤吃亏。

    我思来想去都想不通,若说来江南之后你是因为我的主动追求而渐渐对我产生了好感,那之前的不同又是因为什么呢?

    再者,楚少阁主魅力何其大?追求者何其多?又怎么会喜欢上我这种不解风情的小孩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比旁人长得好看一些吗?

    直到昨日,我才恍然察觉到其中隐情……”

    楚怀墨听到阡陌居然怀疑自己的感情不由怒火中烧,可是强压着火气听她把话说完却又莫名地心慌起来。

    “什么隐情?”他忍不住问。

    “什么隐情?”阡陌咬紧了下唇,“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从一开始便对我不同,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她?”

    “她?”楚怀墨反应过来阡陌说的是谁之后面色就是一白,忍不住想解释。“这件事不……”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阡陌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她看着楚怀墨,眼中带着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坚决和一丝害怕砂锅之下答案的怯弱。

    “你只用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楚怀墨嘴唇动了动,沉默了半晌才有些恼火地点了点头。

    “是。”

    一开始自然是的了。

    若不是因为那五分的相像,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少阁主又怎么会在每天忙的晕头转向的同时还生生分出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去操练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女孩?他对之前带回去的几个侍女也没有像对阡陌这样手把手得用心教导啊。

    “可是……”

    楚怀墨嘴角又动了动,他想说那是一开始,可是到了后面他对她好,他答应和她在一起,却都是因为她本身啊!

    只是,分别在即,既然已经选择了今后的道路,再说这些,真的……真的有意义吗?

    既然没有意义,又何必再解释?

第二百零二章 告别(下)

    随着楚怀墨的沉默,阡陌的心终于完全凉了下来。

    果然啊……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个替代品,所以楚怀墨对她不同,所以秦疑、月箫这些人都待她不同,所以昨天“正主”一到,这些人就全部把她忘在了脑后。

    阡陌弯了弯嘴角,努力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告诉他们自己不在乎这些,她可以承受,她也一样根本都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她才不在乎这些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她,只是那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笑,反而比哭还难看。

    她多不希望这是事实啊。

    她只好放弃了,不知道怎么胡乱地点了点头,想用语言告诉楚怀墨她明白了,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会再生出那些不知所谓的妄想了,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化成了一声听不清的咕哝。

    楚怀墨看她心乱神伤的样子倒是生出了几分不忍,忍不住抬起来了手,轻轻为她拭去了连阡陌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流出的泪水。

    “你这么爱哭,以后可怎么办?”

    以后?以后没了你,谁还能惹我哭呢?

    只是……

    “你既然不喜欢我,又来招惹我做什么?”阡陌红着眼睛看着楚怀墨,语气说不出地疏离。

    楚怀墨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啊,只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更不知道从何说起,甚至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

    两人对峙了至少有半刻钟的时间,一个欲言又止,一个一言不发,气氛沉重地能压死人。就在这时,又是一道身影闯入院子中,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小妹!”

    阡明佑有些焦急地飞奔到阡陌身边,他一来这邀天阁里就听阡如心说阡陌还在跟楚怀墨道别,两人已经待了一刻多钟还没出来。他就搞不懂了,该说的昨天都已经说过了,阡陌自己也说她和那个楚怀墨如今半点关系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道别的?别是楚怀墨又在欺负小妹才好!

    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刚走进院子,就看到阡陌红着眼睛,伤心欲绝的模样,不由火大起来。

    这个楚怀墨,亏自己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好的,昨日悄悄打探了一圈才知道这人天天让小妹以泪洗面,临走还不放过她!居然,居然又把她弄哭了!真当他们阡家的男人都死绝了,没人给小妹撑腰了是吗!

    “楚怀墨,我敬你算个人物,只是我们阡家的人也不是你说欺辱就能欺辱的!你几次三番招惹我小妹,到底想怎么样!”阡明佑心中有气,语气也不太客气,一句话没说完就恨不得要上拳脚了。

    阡陌看着阡明佑不问道理维护自己的样子,不知怎么居然笑了出来,她突然又觉得不管楚怀墨他们是怎么看待自己的都不重要了,至少……至少面前这个人,是真心维护自己,偏袒到已经不分青红皂白的程度,而且,这种偏袒,并不是因为阡如心,甚至他看重与自己之间的亲情,更甚阡如心和阡明远。

    这就够了。

    所以阡陌当然不会任着阡明佑真的动手,她拉住阡明佑,脸上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楚怀墨看着这份笑容,心中一慌,隐约觉得就好像会失去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似的。

    “二哥,你误会了,楚少阁主没有欺负我。”

    楚少阁主……

    楚怀墨眉头一沉,从今日相遇阡陌就一直这么称呼他,两人独处的时候也就罢了,他分明能听出在阡明佑到这之前,阡陌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还咬牙切齿的,怎么现在咬牙切齿没有了,伤心欲绝没有了,愤愤不平也没有了,甚至连不甘心都没有了,她说着这个称呼的语气是那么自然,就好像……就好像真的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是在称呼什么不认识的人一样。

    难道,她真的要跟自己撇清干系了?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这个结果是自己希望的,甚至是他一路逼迫引导着阡陌走到这的。可是当他真的察觉到她语气之中实实在在的疏远和不在意时,心中还是一阵钝痛。

    就好像……

    就好像他根本不想要这个结果。

    根本不想看到阡陌真的真的放弃。

    而是……而是希望她能坚持住,不管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怎么折磨她,多伤她的心,她都能像以前那样缠着自己、哄着自己,求着自己不要离开他一样。

    她怎么能……真的疏远自己?

    等楚怀墨发觉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心中又是一慌。他……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误会?”阡明佑听了阡陌的话却是眉毛一挑,他如何不知道阡陌一惯喜欢维护楚怀墨,半句坏话都不让别人说?所以他看着阡陌,认真道。

    “小妹,你不用维护他。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你有二哥,若是有人敢欺负你,只要你说一声,不管那个人是谁,二哥都会给你撑腰为你出气,揍得他半死不活——”阡明佑用余光瞥了一眼楚怀墨,语气中尽是威胁。只可惜楚怀墨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自己诡异的念头,根本没听到阡明佑在说什么,自然也感觉不到他的威胁。“——别说是这个同咱们没什么关系的少阁主,就算是阡明远,也不能说你半句不好。”

    阡陌一下红了眼眶。

    “我是说真的,刚才我只是再跟楚少阁主告别,说到以后大概再也见不着了,心中有些伤感才会哭的。”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眶,又道:“你看,刚刚才止住眼泪,被你这么一说我又想哭了。”

    阡明佑原本有些将信将疑,可是听到后半句阡陌说被自己两句话感动地又想哭了,才信了自己这个刚认回来没多久的妹子可能……可能比旁人爱哭一些?于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怪二哥不好,又让你不高兴了。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我才不要!”阡陌摇头要的跟拨浪鼓似的,然后挽住阡明佑的胳膊笑了笑,“二哥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让旁人欺负你的,以后大哥要是再打你,我一定帮着你,绝对不让你再像前几日那么惨了!”

    阡明佑听阡陌提起这件事,不由大窘,不服气道:“他……他哪打得过我!这次是大哥找了一帮人来围攻我一个,我才不慎落了下风,单打独斗我就是让他一只手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啊……”

    “好好好,二哥最厉害。”阡陌眼睛一弯,仰头望着阡明佑,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期盼。“二哥,我们……回家吧……”

    阡明佑读懂了阡陌眼中对家的期盼,心头一软,也不愿再理会楚怀墨那档子事,轻轻拍了拍阡陌的手。

    “好,二哥带你……回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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