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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乾坤问路     邀天阁之阡陌txt下载     邀天阁之阡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九章 风停雪止,云散天晴

    十月十日是风水先生掐指算出的近一年的最好的日子,也是金陵城这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商行商会都派出了其中最有头面的人物,带着厚厚的礼,架着马车赶到了城南的邀天阁总阁,一箱一箱往里递着重礼,脸上偏偏还堆满了情真意实的笑容。

    商人惯会做些表面功夫,个个喜气洋洋仿佛自家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这倒是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各大宗派的来人,这些不爱做表面文章的江湖中人也个个兴高采烈,不管是接到了请柬的,还是不请自来的,脸上都洋溢地喜庆的笑容,各种赞美和恭维的话就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抛,听得邀天阁的迎宾弟子个个晕头转向。

    楚怀墨作为今日的主人公,自然是不可能做些在门外迎宾的活的,代表他主管了这一活计的依然还是月箫,不管是楚怀墨还是楚心严都对他颇为信任。如果说一阁之主是邀天阁的精神支柱,那月箫就是邀天阁对外的一张名牌。而不管从月箫素日的表现还是武林大会中取得的成绩看来,这张名牌,都颇为好用。

    “月兄,月兄,好久不见,你可别一见面就将我晾在一边啊。”

    正在月箫与往来的宾馆寒暄的时候,一位穿着白色上绣水蓝色云朵图案服饰的年轻弟子,满脸笑容抱拳走了过来,瞧他的面容,正是综合赛前对月箫“有所帮助”的云雾,在他身边,还跟着云涯和另外两位同属云水楼的弟子。

    “云兄真是……当着我的面就开始冤枉我了。”月箫摇头笑骂道,“你这刚从云水楼的马车上下来,我就是想将你晾在一边也没有机会啊!”

    “你果然是想将我晾在一边啊!”云雾详做失望地晃了晃脑袋,“没想到啊没想到,许久不见,月兄竟也成了这负心之人,真是……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

    前面正在与月箫闲聊的弟子听到这忍不住噗嗤一笑,摇头道:“月兄与云兄关系真好。”

    几人聚在一块又寒暄了几句,月箫便亲自将两派来人迎了进去,带到宴客厅,吩咐一旁的侯着的弟子上茶、摆上瓜果点心,然后告了个罪,又回了阁外迎人。

    邀天阁的请柬虽然只发出去大几百张,可是一张请柬怎么着也会有两三号人同行,再加上一些不请自来的,离大典正式开始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邀天阁里就已经陆陆续续到了三千多号人了。

    还好邀天阁对这热闹的场面早有预计,弟子们各司其职,倒也并不手忙脚乱。

    期间只小小地出了一次意外,就是在楚怀墨等人以为并不会出席的江无尘到来的时候,引起了一些小小的骚乱。

    骚乱的原因也没什么特别的,说白了也还是江无尘脸上的面具惹出来了。

    江无尘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人来了却没带请帖,当时月箫正领着行路宗来人进去找座位,没在门外,接待江无尘一行人的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年轻弟子,因着年纪不大,竟然没听过落英山庄这个早就没落了的门派,又加上江无尘没带帖子,还蒙着面,小弟子自然不敢轻易放进去,两边的人马便在阁外磨蹭了许久,引得众人瞩目。

    这期间江无尘倒是一言不发,可是跟着他一道来的黄平生却是气了个半死,只叫着要让邀天阁里“能说话”的出来回话。

    还好,在两边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月箫折返了回来,三两下平息了这场风波,倒是引得门外瞧热闹的人另眼相看。

    大典巳时二刻开始,刚刚巳时的时候,客人便差不多全到齐了,月箫见来往的人群渐渐稀了,便嘱咐了其他几个弟子几句,提起衣袍下摆迈进门招呼里边的客人去了。

    各派的继任大典五花八门,各不相同,不过也有些相似之处可寻,比如,主角总是不可能在一开始就登场的。

    邀天阁整的这一出更是复杂,巳时一到,八十一名身着阁内统一蓝色服制的弟子便从四面八方列着整齐的队列疾步有了出来。

    这八十一个人每九个人围成一个小圈,然后九个小圈又围成一个大圈,开始剑法演练。

    众人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剑法表演,只是过了半刻钟之后,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发现,随着八十一名弟子的演练,这阁内的天象居然隐隐发生了变化。

    “这……这如此大规模的改变天象,岂是人力可以做到的?邀天阁的实力难道已经到了如此神鬼莫测的地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宗派长老震惊地望着忽而乌云密布,忽而电闪雷鸣,忽而开始飘雪的天空,手指略微发抖道。

    “难道是邀天阁预测了天象,想要借此造势?”也有人猜测道。

    “庄主……”黄平生望着天象震撼不已,有些担忧地靠近江无尘小声道,“若是邀天阁的实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我们的计划恐怕……”

    江无尘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的稀松小雪,指尖轻轻磨搓了两下,摇了摇头。

    “这不是剑法,只是阵法。”

    “阵法?”

    江无尘点头,眼神仔细在台上的弟子身上观察了片刻,低声道:“这是奇门五行之术的一种运用,你仔细看台上弟子手中的剑,他们的剑身上都贴了纸符,每九个人组成一个小的阵法,各控制一种天象,九个小阵法合在一起组成大的阵法,控制天象之间的变幻。真正起作用的是弟子们剑身上的符纸,与他们各自的实力却是没什么关系。”

    “就算如此,这精通奇门五行之人……也是个心腹大患啊!”黄平生有些忧虑道。

    “无妨。”江无尘摆手,“奇门五行之术有个最大的特点,便是一个人只能精通某一个偏枝,不可能擅长所有类型的阵法,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法门才没能大肆流传开来。这个些年头精通奇门五行的人已经极少,邀天阁侥幸得了一个擅长天象变幻的,决不可能再有其他战斗类型的人了。”

    黄平生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正在众人纷纷议论之间,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遍了观礼场。

    “风停。”

    这道声音刚落,方才还狂风大作的观礼场突然风平浪静,连台上缭缭燃起的香烟的烟火都笔直向上,再无半点偏移。

    “雪止。”

    那个清冷的声音又道。

    漫天的雪花顿时像得了号令一般停止了降落,若不是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证明它们曾经来过,众人简直都要怀疑刚才下的雪都是他们的幻觉了。

    风停了,雪止了,只是气温还有些冷,头顶上黑压压的一片乌云还乱糟糟的聚在一起,看的人颇为压抑。

    “云散。”

    “天晴。”

    那个声音又接连下了两道指令,只见漫天的乌云唰的一下全部散开,一抹金色的阳光从云间漏了出来,散在地上,融化了地面那层薄薄的雪水,阁中的气温也开始渐渐回暖。

    然后,一道身形突然出现在半空之中,他的模样十分俊朗,气质冷清,就和先前众人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清冷,只是周身却又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天地万物都听从他的指挥,就如同方才变幻的天象一般。

    他穿着一身白色绣着金线的华贵长袍,腰间束着一根同样配色的腰带,腰带正中间缀着一颗淡红色的宝石,头顶束着一只白玉发冠,从退散至两边的乌云中间,背对着阳光,一步一步从虚空中慢慢踩下来。

    他的每一道步伐都迈地同样轻重,同样的间距,同样的高度,就好像……他并不是踏空而行,而是脚底下真的有一道众人看不到的台阶一般。

    从空中下来他一共走了四十九步,这四十九步期间,偌大的观礼场没有一点声音,静若无人,仿佛这个人的出现如同君临天下一般,一举镇住了在场的四千多号人。

    能有这样的容貌气度,又能在今天这种场合以如此惹眼的方式出场的自然只可能有楚怀墨一人了。

    而一直到他落了地,开始进行后面的仪式,台下的众人才像活过来一番,重重喘了几口气——方才那一下,他们居然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个楚怀墨,实力果然是不可小觑。”江无尘眼眸闪了闪,低声喃喃道。

    “庄主的意思是……?”黄平生忙问。

    “那些类似于发号施令的效果倒是好说,虽然看起来让人生畏,可也不过是阵法作用而已。只是他当时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让在场四千多人都觉得这声音是在自己的耳边响起的一样,这就需要极其深厚的内功造诣才能做到。还有他最后踏空而行的那几下……”江无尘指出这个就连外行都能看出来的神奇效果。“这是需要极其高深的轻功和控制能力才能做到。而这个楚怀墨施展起来却举重若轻,毫不费力。”

    江无尘轻叹一声,袖中的拳头又握紧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服气和无可奈何摇头道。

    “这一点,就连我都做不到啊……”

    楚怀墨望着台下被自己的出场震撼住的各路来宾,心里颇有微词。

    这个出场方式在他看来实在是……太过张扬。只是点子是楚心严面向阁内主要弟子征集的,方案是楚心严连同各位长老一块定下的。他们定方案的时候也无所谓什么张扬不张扬,只是有几个必要条件。

    一,要在短短数百息的开场里彰显出邀天阁深厚的底蕴和丰裕的人力、财力。而这下武林中最难得是什么呢?除了烂大街的功法药材,就属阵法最为罕见了。

    二,更要凸显出楚怀墨本人的人格魅力和实力。总不能炫耀了一通邀天阁如何强盛,却把楚怀墨的存在给弱化了,让来宾们觉得这个继任阁主德不配位吧?

    三,展现的方法不能太过直接——比如说日耀提出的“在大典上找人打一架”这种方案,就是第一个被阁老们驳回的。

    楚心严等人为了这个开场方式废了不少心神,驳了一个又一个的提案,改了无数道方案,几乎愁白了头发才在大典开始前一个月确定了下来。楚怀墨有理由怀疑,楚心严这几年明明在当甩手掌柜却依然每日忙得一塌糊涂,他的精力没准都耗在这个事上面了。

    不过从现场来宾的反应来看,这个出场呈现出来了的效果倒是值得楚心严等人的一番谋划的。

    “用组合阵法制造开场效果……配合出场人的动作进行变换……”云涯埋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云雾凑近了一看,才发现他居然取了纸笔,将这个开场方式的关键点偷偷记录下来了。

    “师兄,你这是……?”云雾不解道。

    云涯一口气写完,才合上了手上的小本子,摇头叹道。“这个法子我若是早些日子瞧见了,一定会改良一番作用到武林大会的开幕式上。不过现在见了也不晚,我暂且记下,说不准何时便会派上用场。”

    坐在他俩斜前方的风书帘听到了不由回头有些好笑道:“云涯兄还真是……勤奋好学啊!”

    云涯将本子揣回怀里,感叹道:“人生有涯而学海无涯,应该的,应该的。”

    “只是这个法子终究还是……张扬了些。”坐在风书帘旁边那桌的陈子枫有些犹豫道。

    风书帘不赞同道:“继任大典一生就只一次,正是借机向武林各派显示门派和继承人实力的大好时机,特别是以邀天阁现在的江湖地位……若是不张扬,才会被各派看轻。”

    云水楼旁边的一线宗宗主也点了点头,附和道:“却是如此,江湖上如蜀山一般清心的宗派,毕竟还是少数啊。”

    一线宗宗主这话隐隐拍了通蜀山的马屁,只可惜蜀山弟子心思俱是比较简单,居然没听来这通马屁,倒是引得行路宗、云水楼等派的弟子心中嗤笑。

第二百二十章 问天问地问人

    继任大典开场后,便是“问天”环节。

    只是这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问的。开场的武台与问天台之间隔着长长的一段路,路途中设置了九个点火台,每个点火台都有不同的点火方式——自然也是为了彰显主人翁实力而设置的。

    等到九个火台全部点燃,通往问天台的大门也彻底打开。

    楚怀墨双脚站定在问天台上,台上还站着四位司仪,其中三位穿着浅蓝色的衣袍,年纪略轻,另一位穿着深蓝色的衣袍,须发皆白。

    着深蓝色衣袍的长者先是念了一篇赞词,例如“两岁习文、三岁学武,七岁玄天功小成”、“通身法十四种,自创功法三种”、“西行三年,建立蜀中、湛西两座分阁”、“带领邀天阁夺得武林大会会首”……着重夸赞了楚怀墨过去二十多年的“丰功伟绩”,然后在台下众人惊叹赞美的目光中,点燃了三炷香,举起一柱面朝北边拜了拜,高声问道。

    “今于天下英雄面前在此问天,我邀天阁欲推选楚怀墨为我派第二任阁主,总掌门派一应事务,荣耀阁中门楣,造福天下苍生。敢问上苍——允否?!”

    空中阳光明媚,先前阵法导致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在此刻散开,很显然,问天的结果定是“允”了。

    长老又对着北边拜了拜,将第一柱香插进了问天台的祭坛之中。北边的弟子连忙将手中捧着的一套蓝色绣着天字图案的衣袍加在楚怀墨的身上。

    然后那位长老又拿起第二柱香朝着西边,邀天阁阁内的弟子们所在的方向拜了拜,朗声道。

    “今欲顺应天意,拥立楚怀墨继任阁主之位,敢问众弟子——应否?!”

    “——我等愿顺应天意,效忠楚阁主,万死不辞!”

    对弟子的答话是早就排演好的,今日能到大典现场的也都是些在邀天阁里有一定资历的弟子,自然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长老将第二柱香也插入了祭坛之中,西边站着的弟子也为楚怀墨加上了一件深褐色绣着“地”字图案的衣袍。

    长老举起最后一柱香,朝着东边的客席拜了拜,中气十足道。

    “我阁中新老阁主更迭,特邀天下英雄出席观礼,一来借此时机昭告天下,二来也一问诸位英豪,少主继位,诸位——贺否?!”

    这一环节才是真正考验人的地方,毕竟来的门派众多,人多口杂,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几个闹事的,就算提前与几个交好的门派打过招呼,也难免不会出什么岔子。

    所以,一般的门派在继任大典的问天环节都只会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天地人三问合一,只拜苍天,若是天象无异,便是礼成了。也有的门派在继任大典上只邀请几个交好的门派,然后提前打好招呼,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似邀天阁这般,三问做齐全,又胆敢邀上好几千人前来观礼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这个邀天阁,还真是不怕出乱子。”江无尘语带深意地小声道。

    当年他继位落英山庄的时候,正直山庄落败,他又被反噬缠身,只是草草了事,别说问不相干的江湖人,就是连自己宗派的弟子也不敢问,生怕有人说出反对他的话来。绕是这些年已经在落英山庄站稳脚跟掌握了实权,他也不敢来一场如此声势浩大的问天。

    可是邀天阁毕竟还是邀天阁,正值如日中天的时候,问天前面的环节楚怀墨又一点点展示了他可怕的实力,也不会在此时出来几个不长眼地说什么“不贺”之类的话。

    除了有几个像江无尘这样懒得动的,大部分还是按照问天环节一贯的章程举起了桌上的酒杯,朝着楚怀墨的方向有些参差不齐地应道。

    “恭贺楚阁主——”

    “贺楚阁主——”

    主持问天的长老将最后一柱香插入祭坛之中,东边站着的弟子连忙将最后一件正红色绣着“人”字的衣袍套在楚怀墨身上。

    天地人三角齐全,四位司仪连同楚怀墨一起朝着燃着三支香的祭坛跪拜了三次,然后长老才高声宣布道。

    “天公欣允,子弟臣服,四海归心,此乃上吉!即日起,楚少主承老阁主衣钵,正式继任邀天阁阁主之位——!”

    司仪宣布完,问天阁的另一端,楚心严和火华长老一前一后走来。

    楚心严穿着一件黑底绣着金、银二色繁复花纹的衣袍,头定束着一只墨色发冠。火华长老的手上捧着一套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装束,然后由问天台上的三个弟子帮着,将天地人一件一件脱下来,套上了这件黑色的衣袍,换了发冠。

    楚心严望着儿子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欣慰、有期盼、有肯定……但更多的还是严厉。

    他将手中一只记录着邀天阁主阁和三处分阁所有内外阁弟子名单和邀天阁成立这二十多年来所有大小事迹的折子郑重地交到楚怀墨手上,用仅有问天台上的几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沉声道。

    “我老了,今日将我一生的心血正式全权交付到你手上。从此之后,阁中大小事务我绝不会再过问半分。还望你……莫要辜负我的期望。”

    楚怀墨微微弯腰,双手接过这个记录了邀天阁的一切的折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放心,我定不负所托。”

    “好,好!”

    楚怀墨重重拍了拍楚怀墨的手背,父子俩携手从问天台走回了出场台。台下的弟子带头鼓起掌来,前来观礼的宾客反应略微慢了半拍,也跟着鼓起掌来。

    继任大典的第一个大环节,便在此宣告结束。

    接下来父子二人回屋更衣,早就在候场的歌舞表演队一只接一只地上台表演,午时二刻,大典开席,楚怀墨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坐回主座上举杯与宾客们寒暄。

    饭后还有一个挑战环节,分为“文斗”、和“武斗”两种,由来往的客人出题,楚怀墨自己或者派阁下的其他弟子前来应战。

    这个环节出的题目通常不会太刁钻,但却是众人最喜爱的一个环节,可以尽情展示自身所长,最重要的是,赢了有面,输了也不会丢面,还能和新继任的阁主熟络熟络。

    一直到日薄西山,来道贺的众人才慢慢散去。

    而散席回屋之后,脸上挂了一整天礼貌、得体的微笑的楚怀墨只在一瞬之间面色就垮了下来。

    ——那个人,真的没来。

    她居然真的敢不来!

第两百二十一章 搬家

    “明远兄这就准备回会稽了?”

    楚怀墨继任大典的第二日,阡明远便携着阡如心上门来辞行了。

    “家中还有要事,就不叨扰怀墨兄了。他日若得闲暇,再来金陵拜访。”

    楚怀墨自然是不一样阡明远二人离开的。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好客,甚至阡明远二人到金陵这大半个月里,基本都是楚心严的人陪着,楚怀墨邀人家过来一趟,竟然连面都没露过一次半次。

    可是,要是阡明远他们离了金陵,留在会稽那个岂不是更不会来金陵了?

    不过楚怀墨毕竟非常人,不会轻易乱了阵脚,再说,那“罪魁祸首”现在也没在他面前,倒也没什么人能再让他失态了。

    “既然明远兄另有要事,我便不强留了。只是——”楚怀墨从桌上的一堆信件里抽出了一张打着红标的信封,微微一笑,递给了阡明远。“我这刚了个消息,或能对明远兄家中之事有几分作用,便送与明远兄,权当临别赠礼。”

    阡明远接过楚怀墨递来的信件,眉头微微蹙了蹙。楚怀墨这人他也知道几分,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这个当头突然送给自己一封信……只怕这信里写的东西对自己的行程会造成不小的妨碍啊。

    阡明远手指轻轻摩擦着信封的边缘,犹豫了一瞬还是果断打开了信封。

    他看信的速度极快,信件中短短几行字几乎瞬间就让他的握着信的手一紧。阡明远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按照它原来的纹路折好,慢慢塞回信封内,然后才抬起头望着楚怀墨,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邀天阁不愧是武林第一大派,果然手眼通天。”

    “明远兄谬赞了。”楚怀墨矜持道。

    “怀墨兄过谦了。”阡明远笑道,然后微微侧头唤了一声站在不远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楚怀墨身上的阡如心。“我突然想起金陵城边上有一座景南山,山上风光甚好,这一趟来金陵行程匆忙,倒是还未来得及上山观赏。如心,过几日兄长便带你过去看看,你意下如何?”

    “兄长……”阡如心不知道阡明远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一时倒不好冒然接话。

    楚怀墨目光闪了闪,却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一般。“哦?明远兄家中还有要事,怎么能因贪恋一座山的景致就耽误了正事?”

    “家中琐事固然重要,但偶尔也要忙里偷闲啊。”阡明远意味深长地看了楚怀墨一眼笑道,“再说我们到江南本来就是暂居,既然金陵风光好,搬来金陵长住也不是什么难事。”

    楚怀墨点头:“是这个理,如此我就吩咐下去让单独收拾一个小院出来,也好方便明远兄家里人安置。”

    楚怀墨打的什么主意阡明远如何能不知道?自己两人来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楚怀墨在接待上面花费什么心思,如今自己“家里人”还没个影子他居然就亲自吩咐下面的人去收拾院子了?看来他对小妹的心思,还真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深一些啊……

    阡明远暗暗打量了楚怀墨一番,又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这就不劳烦怀墨兄了,我们人多手杂的,万一冲撞了阁里的人也不好。金陵房屋虽不便宜但我也还付得起,就不留下来叨扰了。”

    楚怀墨心中一沉,以阡明远的通透不可能听不出来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们在江南的地界上若是得了自己的帮助能省多大的事,但是他还是选择拒绝了自己的邀请……不过仅仅过了一小会儿他又释然了,也罢,在金陵总比在会稽好,至少……碰到也容易些。

    “也好,只是等明远兄新宅落定,一定勿忘请我去吃顿暖屋酒啊。”

    “呵呵,一定,一定。”

    搬家的事就这么三言两句间被阡明远定了下来,以至于阡陌听到元殊带回来的消息时仍然小嘴微张不敢相信。

    “搬家?去金陵?为什么?”

    见鬼了,自己前两天才把星芜打发回去,一转身的功夫自己那位去到金陵潇洒了好一阵的兄长又来召唤了?

    元殊看了阡明佑一眼,见了轻轻点了点头,才将袖中的信件双手呈给阡陌,然后退了回去压低了声音道。

    “主子刚得到的消息,那位——转去金陵了。”

    元殊说的那位很明显指的就是同帝了,只是阡陌前几日还听说同帝受伤颇重躺在李太守家疗养在,怎么现在又去了金陵?难不成他故技重施又撇下大部队偷偷溜了?

    阡陌怀揣着一肚子的疑惑打开了元殊给的信封,阡明佑也适时地凑了过去,皱着眉头粗读。

    这一看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上次阡陌的刺杀虽然给同帝留下了不轻的伤势,但是毕竟他手握天下资源,出行带着御医,身边又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武功高手跟着,那些个内伤外伤经过这一个多月修养早已好的七七八八。可是身体上的伤虽然好了,却似乎留下了什么隐疾,连随行的御医院院判都无能为力。同帝又信不过药神谷这种江湖势力,几番明察暗访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江南一带有一位在民间颇有名气的赤脚大夫,极为擅长针灸治疗,甭管什么疑难杂症,只要他一针下去,保管药到病除,人送外号“齐一针”。

    这位齐大夫不喜受约束,故而没有加入任何江湖宗派或是民间组织,只是个四处游历的散医。最近刚好到了金陵城附近,好似到景南山上去找什么药材去了。

    类似齐一针这种赤脚大夫,医术高明,身后又没有什么势力,最是好拿捏,也就极轻易地进了同帝的候选名单。只不过有点麻烦的是这个齐一针行踪不定,今日还在景南山采药,明日采到药就又不知道会到哪儿去了。为了保险起见,同帝只好亲自去了金陵逮人。

    “究竟是什么隐疾居然能劳动同帝亲自出去请人治病?以他的性子,直接找到齐一针将人绑过来不就是了?何必费这么大周章?”

    阡明佑的嘴角翘了翘,摸了摸下巴有些恶意地猜想道:“恐怕不是同帝不想绑人,而是他这隐疾……嘿嘿,不足为外人道吧。”

    “不足为外人道?”阡陌一脸疑惑,显然是不明白阡明佑在笑什么。

    莲华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轻轻啐了阡明佑一下,白了他一眼,阡明佑嘿嘿一笑,捉起莲华的小手狠狠亲了一口。阡陌无语地看着这两个一逮着机会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的人,无奈地摇摇头。

    “长兄说他已在金陵城郊购置了一套院子,叫我们收拾好就尽快搬过去,可要是我们都走了明居怎么办?就这么闲置了吗?”

    “哦,这个姑娘不必担心,随便留下两个人看守着便是。倒是金陵那边,事态不稳,随时天翻地覆,我们可要快些准备着了。”

    阡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罢,好在阡明远购置的那个院子在金陵城郊,和邀天阁隔着小半座郡城,想来……应该也无妨……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阡明远的计划

    大件的行李物品自有下人们收拾,所以阡陌只随身带了几味珍贵的丹药和一把碎银子。只是临了临了,挣扎了好一会儿又从已经归置好的床榻枕头下摸索了一阵,将一张边边角角已有些磨损的金色帖子取了出来,手指轻轻划过帖面,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是将这张帖子揣进了怀里。

    只是阡陌体量纤纤,想要在身上藏这么大一个物件到底是不如男子方便。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实在不妥,只好又将帖子取了出来。只是翻开衣襟的时候不小心瞧见了内襟上绣的那一对海棠花,一下子又愣了神。

    “姑娘,您可收拾好了?需要小桃帮忙吗?”

    门外传来的轻声问话将阡陌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她飞快地搓了一把脸,将帖子藏到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淡淡地应了声。

    “进来吧。”

    小桃就是阡陌在明居这边的贴身丫鬟,是由阡明远一手调教出来的。手脚麻利、乖巧听话,还会点武艺,此次去金陵,她自然是要跟着阡陌一起的。

    小桃两只手各拎着两个包袱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人还没站稳便向阡陌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

    “姑娘,您的药材小桃都收拾好了,按照您给的单子只挑了些不常见的,江庄主送过来的那些则是好好地存在库房里,一点没动。”

    阡陌点头,江无尘一茬接一茬地往明居送了大半个月的药材,阡陌拒不及,只好收下了一部分。只可惜她对江无尘没什么好印象,江无尘的药材她也是一点都不愿意动,只在实在拒绝不了的时候才吩咐小桃仔细清点了,再原封不动地存起来,若是日后江无尘拿这些东西做砝码要挟她做什么事情她也好拒绝。

    “其他的东西都收好了吗?”

    “再就是收拾了几件衣裳,二爷说东西不用带太多,等到了金陵您想要什么他再去买,只捡重要的拿就成。”

    “嗯。”阡陌点头,缩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然后示意了一下小桃手上挂着的一堆包袱。“东西收拾好了便拿来给我瞧瞧,看有无错漏。”

    “这……”小桃面带犹豫,只觉得像这种清点货物的粗活不是自家姑娘该亲力亲为的,只是想到阡陌或许是有什么自己的私房需要收捡,不方便让自己知道,还是听话地点点头,放了包裹合上门退了下去。

    打发走了小桃,阡陌做贼似的踮着脚轻轻走到门后,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确定四周无人后又偷偷摸摸地走回来,小心地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张金色的帖子,包在一件干净的中衣里叠好,塞进了装衣服的那只包裹的最里层,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回并不是阡陌第一次来金陵,只是上次随邀天阁的队伍回来的时候,她下了船就直径去了阁中,然后便是被困在那迷宫似的院子里几天再没踏出门过一步,这次在阡明佑和莲华的陪同下一起再来的这一次,不赶时间、不受约束,阡陌这才粗粗领略到了此地的繁华。

    都说江南是天下文人、官宦最最向往的地方,阡陌在会稽待了半年,本以为天下景致都在那儿了,但这次到了金陵才知道,会稽的那一点繁华根本不够看的。

    阡陌小声咬着耳朵跟莲华说了这个看法,莲华又笑着告诉了阡明佑,阡明佑大手一挥,当下就拍着胸脯许诺后头会每日一处地带着阡陌逛遍金陵城,哄得阡陌眉开眼笑。

    只可惜这个欢乐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阡明远给腰斩了。

    “游玩的事暂且放一放,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阡明远漫不经心地否了这个提议,也不管皱着眉头想要反驳的阡明佑,让手下的人挂了张似乎是金陵城郊的地图在墙上,面色严峻地对着几位弟弟妹妹道。“同帝已经到景南山上去找齐一针了,我们要抓紧时间行动。”

    一开始谈这个正事,阡家的几个儿女都沉下了脸,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连阡明佑都暂时没有追究游玩的事情了。

    “只是……”阡陌有些奇怪道,“长兄不是说过,我们的目标不是同帝吗?”

    阡明远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同帝并非我们的主要目标,可是也从来没说过要放过他。”

    “那长兄的意思是……要借着同帝此次景南山之行……再次刺杀同帝?”阡陌略微有些不解道。上次阡明远还跟她说行刺同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们的终极目标应该是推翻大郑王朝,难道阡明远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认为刺杀同帝也是一个要紧活了?

    谁知阡明远仍然摇了摇头,然后在众弟弟妹妹们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这次上景南山并不是为了刺杀,而是为了拿到同帝手里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阡陌连忙问道。

    而阡明佑听到这里看了阡明远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阡明远似是没有看到阡明佑微微蹙起的眉头,只望向追着他发问的阡陌淡淡道:“兵符。”

    “兵符?!”

    阡陌和阡明佑具是一惊,阡如心大概是因为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倒没有特别吃惊,只是神情中有些复杂——尤其是在望向阡陌的时候——可惜现下无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我们要同帝的兵符做什么?”阡陌问。

    “自然是指挥三军了。”阡明远让手下在金陵城郊地图旁又挂上了一张详细的兵力分布图,指着其上几个地方解释道。“我花了十年时间摸清了大正郑中原地带所有城郡的城防和兵力布阵图,这图上画的便是江南及周边几座重要城郡的军队分布情况。景南山本就不是什么安生的地界,等确定了同帝的情况我便会调来阡家余剩的嫡系包围景南山,不让消息外传,同时用偷来的兵符调遣周围的军队,反攻上长安。”

    阡陌听到这偷偷看了阡明佑一眼,想跟自家二哥交换一下眼神,可是阡明佑神情严肃地盯着阡明远,拳头微微握着,竟像是在忍着怒火似的。阡陌不明所以,又回过头望着阡明远弱弱道。

    “那个……长兄,你怎么就知道同帝出来一定带着兵符呢?就算他带着兵符,同帝身边那么多高手,我们想要得手也没那么容易啊!就算我们侥幸得手了,你的人也能困住同帝,但是周围郡城的军队也不一定是光凭兵符就能调得动呀!更别说在这种大家都知道同帝来了江南的时候带他们赶上长安……这,这个法子里面的漏洞太多了啊!”

    阡明远听了阡陌一连串地疑问不但没生气,反而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笑道:“看得出来,你这几年在外头倒是学了不少东西。”阡陌神情一滞,只听阡明远又道,“你说的那些我自然都知道,我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考虑过那些问题。”

    “长兄的意思是……”

    “很简单。”阡明远食指击了击身后的城防图,语气平淡地如同只是在陈述今日的晚餐。“大郑国土境内每一座郡城的城防军中,都有我的人。”

    阡陌小嘴微张,神情呆滞,一时之间被阡明远抖漏出来的这个惊天消息惊得懵住了。

    大郑的每一座城的城防中都有阡明远的人?这是什么概念?大郑版图如此之大,大大小小数得出名字的郡城有五十多座,在五十多座郡城的城防军中布置人手可不是准备五十个人那么简单!要想有所获得,至少要以十比一的比例去投入人手,个个都得伪造出一份能过得了军队审核的清白身份,甚至一重身份还不够,还得给每个人准备一份在被怀疑之后能够过得去的说法,保证不牵连到阡家。还要保证这些人个个都是有一些真本事的,可以在军队中出人头地,至少不会被当做炮灰三两下弄没了。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须得有对阡明远、对阡家绝对的忠诚,在遇到怀疑和险境时即使身死也不会出卖阡明远的衷心。

    可是阡明远也不可能时时监管在这些人身边,又如何能保证他们流落在外十余年还能保持着做卧底的决心和宁死不叛的忠诚?

    几百个人,只要有半步差池对于阡家残余的人来说便是灭顶之灾,阡明远一个人,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做到了?那他……那他得承受怎样的辛苦和压力,耗费多大的心血?

    阡陌看着自己这位长兄的眼神都变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放下身份去给人家做丫鬟,远离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是吃了极大的苦头,做了很大牺牲,很可怜了。可是今日阡明远简简单单一句话,甚至不需要多的解释,阡陌都能想象得出来他这些年到底都过得什么日子。

    似是看出了阡陌眼中复杂地情绪,阡明远笑了笑,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阡陌的脑袋。

    “好了,也没你想的那么夸张。我安排进去的那些人不一定都要身居高位、出人头地,坐的位子对要比坐的位子高要重要的多,因此投入也没有那么大。”

    “那依然很危险啊……”阡陌叹道。

    “世间之事哪有不危险的?”阡明远轻巧地随意解释了一句,便又将话头转了回去。“只是这些郡城里我虽然有人,但是如我先前所言,这些人在军中的影响也并不是都有那么大,否则倒也不用偷兵符这么麻烦了。”

    这话倒是实情,若是阡明远能有那个本事往各城的高层里安插进人,那也不用筹谋那么多,直接振臂一呼反了就行。如今虽然有人里应外合,但是这些人大都地位不显,也只有找个由头借助兵符之力,再编几个合适的理由,才能骗得这一路的军队听他们指挥了。

    这些由头阡陌没有再去细想,在她知道这五十多个人的事情之后,便明白阡明远所计划的必定远比自己想的要周到。因此,她需要做的,也就只是听从阡明远的安排,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够帮忙的了。

    “那我们要怎么偷兵符呢?从同帝身上偷?”

    阡明远见阡陌三言两句就明白了自己话中的意思,不禁为这个妹妹的聪慧点了点头,又继续道。

    “兵符如此重要的东西同帝此番出行必会带来江南,只是他是贴身存放还是藏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暂且还无法探听到——这也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去完成的事。”

    “那我们要怎么做?”

    “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

    “对。同我之前说的一样,我派出的所有前去刺杀同帝的死士都只不过是障眼法,为了转移注意力不让同帝对我真正要做的事情产生防范,而这一次……”

    “——够了!”

    眼看的阡明远和阡陌两人越讨论越是那么一回事,阡明佑终于一脸怒气地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高声打断了这场讨论。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脸上全是未消的怒火。

    “我不同意。”

    阡明远眉头微皱,语气淡淡道:“我还未说我的计划,你不同意什么?”

    “你未说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阡明佑怒冲冲地站起来,朝阡明远靠近了两步。“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小妹去做这个诱饵,让她豁出性命再去刺杀同帝一次,为你偷兵符的事做掩护,是不是?”

    阡明远沉默了一小会,毫无愧疚感地淡淡点头,语气平静道:“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阡明佑怒极反笑,“她是我们的亲妹妹!纵然不是一母所生,那也是我们阡家的嫡系血脉,是三叔第一的骨血。况且一个月前她才刚刚从同帝那里捡回一条命,你居然还让她去送死?阡明远,你还是不是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纵然阡明佑与阡明远曾经争论过无数次,但是阡明佑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口不择言过,他的内心也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愤怒过。让刚刚死里逃生回来的妹妹去给自己做诱饵,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礼贤下士?

    景南山位于金陵城东面,山峦起伏延绵数十里,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头。虽已渐入寒冬,可因着地理位置和庞大的山体,从远处望去倒还是浓绿的一片,颇有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思。

    在这群峰环绕之中,某一处位置偏僻、山势陡峭的侧峰上,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地列些队,似乎正打算征服这座山峰。

    这一群人中打头的是一位身着明黄色衣袍的中年男子,他身形微胖面容端肃,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这个颜色衣服的,自然也只有龙椅上的那一位了。同帝的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深褐色衣袍的侍从,年纪看上去和同帝差不多大,身形要瘦些,大概是因为长期生活不太规律的原因,额头上有一小片消了又长长了又消的痘印痕迹,他掺着同帝,背形佝偻,竟像是几十年间都没挺直过腰杆一样。

    同帝用力扶了一把身边的侍从,往前一步踏上山腰的一块平地,狠狠喘了几口气。

    “徐玉,那齐一针住的地方还有多远?”

    作为一国之君,同帝自从登基之后就很少做这么大量的体力运动了,平日里就算是去哪个妃子的宫殿也是乘的轿撵,亲自爬山这种事真的是好多年都不曾做过了。只可惜这座景南山侧峰实在是太险,山间的小道又实在不太好走,轿子抬上不去,也只能委屈这位九五之尊辛苦一趟了。

    “回陛下,现下已经走完大半了,再过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徐公公见同帝停下来歇息,顾不得收拾自己,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一边有条不紊地回话,一边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拿了水壶给同帝倒上半杯水,紧接着又递上一条汗巾,看着同帝喝了水擦了脸,面上的倦态消了些了,才暗暗喘了口气,偷偷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老实说他是不太理解同帝亲临景南山纡尊降贵拜访什么民间神医这种做法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是哪的奇人异士都是皇帝的子民,同帝想找谁做什么事情直接派人通知一声将人“请”来,不就成了?何苦偏要御驾亲临?

    可是大概能做皇帝的人脑回路跟普通人总归是有些不同,同帝偏偏说亲自拜访才能表达自己的诚意,而且将齐一指请到府上的方式太过大张旗鼓,不如接着“郊游”的名义私下拜访来的隐秘,就算他日被人知道了,也能得一个“礼贤下士”的贤帝名声,总归没什么损失。

    徐玉也有拐着弯提醒过同帝刺客的事,毕竟这两个月里他们经历了十几场刺杀,虽然再没有一场能像第一次那样给同帝带来实质性的伤害,但是……毕竟很危险啊!

    同帝听后倒是仔细想了想,可是本着“保密”的原则,让李德泽出面与金陵太守沟通,随便找了个理由封山,然后调了府上亲兵在景南山下守着,又让身边的三位高手供奉跟着,还带了一队暗卫护着。这样的阵仗防守丝毫不亚于在郡城里,就是刺杀的人再多上十倍也不能讨得好处。

    “一个时辰……”同帝轻哼了一声,将汗巾扔到徐公公怀里肃声道:“让下面的人好好盯着,别又放些阿猫阿狗的进来。”

    “陛下放心,奴才记着呢,每隔半个时辰就会传话叮嘱一次,陛下的安危是天大的事,奴才怎么敢不放心上?”徐公公弯着腰双手接过同帝丢回来的汗巾,将帕子交给后面的小太监示意他收拾干净,然后嘱咐道:“去,快去跟傅将军说一声,请他务必好生守着景南山,千万不可让闲杂人等闯入,搅了陛下赏景的兴致。”

    话虽这么说,可是景南山如此之大,且又不属于皇家林园,要想完整守住又怎么可能?不过身为同帝的心腹太监,不管同帝传达的是个什么样的指令,他都必须将命令不折不扣地传达下去,并且时时监督尽全力保证效果就是了。

    “你是放在心上了,可是那些普通士兵……哼,不见得吧。”

    “我的陛下,您的身子安泰便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哪会有人敢不放在心上呢?也就是这金陵太守府的府兵不知道今日是来保卫圣驾,否则挤破脑袋都想接这个差事呢!”

    这话的奉承劲儿是足了,可是同帝听后似乎还是不太高兴,他回头忘了一眼身后连绵不绝的山峰和正在喝水休整的护卫队,目光中有一股奇怪的纠结而复杂的情绪。

    “这些将士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才攀了半日的山一个个就累成这样,要是元家军还在……哼。”

    徐公公身子一抖,万不敢接这话。

    元家军,那是同帝的禁忌,由时势造就,大郑开国皇帝元帝一手推上巅峰,又由同帝父子筹谋了几十年一点点从神坛上拉了下来。四年前彻底覆灭阡家的那最后一道圣旨还是徐玉自己去宣读的,怎么这会儿同帝又提起这些人了?

    同帝见徐公公不敢接话也不觉得意外,就好像他说这话只是一时兴起,并不需要谁来给他回应一样。

    他收回了目光,又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座望不到的小屋,轻哼一声继续迈步向前。徐玉见了连忙跟上,伸手扶住同帝一点一点继续往上爬。

    和徐玉先前预料的差不多,约摸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人便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由驻守在那一块的死士接应着到了一座一看就是新搭建不久的木屋附近。

    同帝眼神示意了徐玉一下,徐玉便弯身退下,将后面的护卫都遣到一边,说是要在此处歇息片刻,让他们四下散开走远些驻守,只让三个供奉守在近处即可。又特意叮嘱了这位贵客不想太大张旗鼓,若是四周有什么平民百姓路过,也不要去惊扰了人家。

    屏退左右,同帝只带着自己的心腹徐玉,推开了这座位于半山顶处的小木屋的门扉。木屋没有上锁,里面的陈设也异常简单,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座软木藤蔓搭成的简易榻垫,随意地铺在地上,榻边堆了一些干草,一只手工编织的竹筐斜斜跨在墙上,里面装了两件似乎是新换下不久的脏衣服,和几张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墙角处搁了一只还剩半口水的木碗,碗口磕磕碰碰极不光滑,碗底还落了些泥土,一看就是拿着不知是刀子还是铲子的器具现削的。

    除此之外,竟然连一张桌子、一床被褥也无,要不是屋子里还算干净,同帝真要怀疑他的暗卫是不是弄来了错误情报,怀疑这个屋子根本就没有人住过。

第二百二十五章 齐一针

    徐玉看出了同帝对这间简易屋子的嫌弃,恭敬地弯下身将早就备好的折叠椅放好,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又取出一张明黄的帕子将椅子面包好,笑呵呵地小心搀着同帝坐下。

    “陛下暂且将就些,这些山野游医都活的糙得很,不讲究,跟大内的御医总是没法比。”

    徐玉是在同帝身边待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对他的性子也格外了解。所以徐玉先一步将同帝的心里话讲出来,对齐一针稍稍诽谤两句,不仅让同帝心里好受了不少,反而向着齐一针说起话来。

    “糙倒是无所谓,最要紧的还是医术——”同帝在徐玉的搀扶下在自己人带的小凳子上坐下,又摆摆手阻止了徐玉另取金杯倒水的动作,直接就着水壶饮了一口。“——医术和医德才是最要紧的,御医院那群庸医,一点小问题都处理不了,若不是看他们平时还算尽心,哼……!”

    同帝语中的那抹冷意并未被徐玉忽略,他连忙奉承道:“要不怎么说陛下独具圣眼呢?这齐医师四处游荡居无定所的,居然被陛下只用了几日功夫就在金陵寻到,可见啊,陛下的龙气强盛的很,就连老天爷都要依着陛下的需求来行事呢!”

    “你这只老狐狸,就会油嘴滑舌哄骗孤。”同帝笑骂道,“依孤看还是找一日将你和那群庸医一起打发了,撵出宫去!”

    “是是是,都怪奴才这张嘴,就会说实话惹陛下生气,若是惹陛下烦了,不用陛下动手撵,奴才自己就麻利地滚出去了。”徐玉将手里的拂尘收好,躬着身往斜后方站了两步,轻手轻脚地给同帝捏起肩膀来。“奴才只是担心后面那群小崽子不懂事,伺候不好陛下。”

    “呵呵,你这老刁奴!”

    徐玉悬起的心终于落地,他暗自松了口气,脸上却笑的如同一朵绽开的菊花,又绞尽脑汁地寻了些有意思的话题给同帝逗趣,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等医师等得烦躁。

    只是尽管徐玉再能言巧语,再想使出浑身解数转移同帝的注意力,随着日色渐凉星斗初上,同帝的脸色还是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花这么长时间去等过一个人,也更没有人敢让他等这么久。尽管他等的这个民间游医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他,这是这等的时间,也太长了。

    “徐玉,去看看。”同帝沉着脸道。

    “是。”徐玉应了声,偷偷搓了搓手心的汗水,领命退下。

    正在他准备按照同帝的吩咐出去查看时,木屋的门终于被从外面推开,一颗乱糟糟毛茸茸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一双耷拉着的三角眼先是没什么精神地随意扫向门后,等发现屋子里居然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之后,倒是轻咦了一声,浑浊的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

    “莫非是我走错了屋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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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金陵城了?”楚怀墨将桌上的最后一张信折子批复完,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微微转了转僵硬的手腕。任他武功再高,也受不住成日地在书桌边上一坐就七八个时辰啊。

    星芜点点头,面上还有些尚未消散的委屈和不快。前些日子他替楚怀墨到会稽去请阡陌来参加继任仪式,说破了嘴皮子也没劝动阡陌,回来害怕楚怀墨责罚,硬是在外面躲到晚上才偷偷摸摸回了阁里。可谁想到,他躲到子时,楚怀墨居然就等他到了子时,一推开房门就碰上了守株待兔的楚怀墨。

    星芜只好心惊胆战地向楚怀墨转述了他的会稽之行,不过幸好,楚怀墨并没有真的像之前说的那样将没有带回来人的他赶出邀天阁去,只是在听完星芜的讲述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了声“知道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了。除了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走错路撞到了窗户,其他的没有任何异常。

    星芜本以为接下来自己能有一段安生日子了,可是仅仅在第二天,楚怀墨就走给他派了个新任务,让他去金陵城东盯着阡明远他们,说是过几日会从会稽“来人”。从会稽来去找阡明远他们的还能是什么人?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可是星芜对阡陌不肯“给他面子”的事还有怨念,所以纵然见到阡陌到了金陵,也没有过去跟她打招呼,更没有去金陵城郊的“明居”做客,只是一脸怨念地回楚怀墨这里复了命,其余的什么也没做。

    楚怀墨见星芜点头,豁然起身,拿起手边的白玉骨扇,目光在尾部的扇坠上流连了一会儿道:“明居乔迁之喜,按理说我们应当去恭贺一番。你备一份礼,今……明日一早,随我一同登门道贺。”

    ……

    星芜傻眼。

    去明居道贺?这阡明远与阡如心二人刚刚从邀天阁搬出去不过几日功夫,搬个家……有什么好道贺的?还理应恭贺……依的什么理?谁的理?两家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阡明远他们在邀天阁的时候也没见楚怀墨对他们有多关切啊,怎么这一搬出去反倒上心了?

    “这个……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他们宴请了再过去?明日就去,万一……”星芜眼珠子转了转,弱弱建议道:“万一他们还没布置好呢?”

    “那便正好让你去帮忙布置。”楚怀墨抬眸扫了星芜一眼,眼神中莫名其妙地带上了威胁的情绪,似是在问星芜“你再敢说个不字试试?”

    星芜立马息偃旗息鼓,他没精打采地点点头,晃晃悠悠准备按楚怀墨说的去备礼,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回转过来问道。

    “我们要备些什么礼?”

    按理说,就算楚怀墨真要上门去拜访谁,该备什么礼这种小事也绝对不是他自己应该操心的,若是与他同去的是日耀或者月箫,保管在领命之后立马就麻溜地下去准备正常拜访时该预备的贺礼了。可是星芜……偏偏天然就在人情礼节之事上少根筋,再加上他总觉得楚怀墨最近的心意难测地很,特别是在涉及到阡家那伙人的时候……也就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做才合楚怀墨的心意。

    楚怀墨听到星芜的问题也愣了一下,认真想了想,才有些不自在地正经道:“阡明远等人不是江南人士,想来对江南本土的吃食不太了解,你便准备一些江南本地的小吃——尤其是金陵的,打包带过去。”

    星芜眼睛一亮,差点没鼓掌叫好了,却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恭贺乔迁之喜送吃食,这个贺礼好像……好像不大靠谱啊!

    可是一向仔细的楚怀墨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似的,他只想了想,又补充道:“阡家女眷也不少,你再去宁谊绸缎庄和宝光楼挑几匹上好的绸缎和首饰,一并带上。”

    “啊?”星芜面色一呆,像受了惊吓似的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买吃食他倒是很乐意,但是……布匹?首饰?那是什么?能吃吗?

    再者,宁谊绸缎庄和宝光楼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西,这可离得远得很啊!虽然星芜轻功不错,就算绕着金陵城跑一圈也用不了太长时间,但是……买吃食也就算了,买布匹、首饰……

    星芜看了一脸严肃的楚怀墨一眼,确定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也只好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唉声叹气道:“好吧,我这就去。”

    “等等。”楚怀墨叫住他,握着扇子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认真地强调道:“布匹和首饰,要红色的。”

    星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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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我治伤?你确定你是要治伤?”齐一针上下打量了面前穿着明黄色衣袍、打扮华贵却偏说自己只是慕名前来的普通游客的微胖中年男子一番,皱着眉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老实样问。

    同帝点头,徐玉见了忙弯着身捏着嗓子解释道:“我家老爷前些日子受了伤,家里的大夫……嗯,比较保守,治疗缓慢,所以……”

    “停停停,等会儿。”齐一针忙摆了摆手,一脸迷惑地看着徐玉指向同帝道,“你们俩到底谁是病人?怎么讲个病因还要一人一句地来?”

    徐玉轻咳了一声,瞟了面色不虞的同帝一眼,压低嗓子小声道:“不是看病,是治伤。”

    “成成成,治伤治伤,那——到底是给谁治?”

    “自然是我家老爷……”

    “给他治你乱插什么嘴?”齐一针莫名其妙地看了徐玉一眼,飞快地打断了语气他不爽道。“真是,乱接话,这不是膈应人么!”

    徐玉一口气没提起来,差点被齐一针噎住。虽然他只是个公公,可毕竟是皇帝身边的管事公公,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凭他的身份就算是真正的宰相跟他说话的时候那也是客客气气的,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山野匹夫来说他膈应了?这个赤脚游医算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能平安在皇帝身边待上几十年的人都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徐玉硬是压下了心中的恼火,在脸上堆起了一个油腻的讨好笑容,好声好气道:“神医说的是,是……我僭越了。还烦请神医为我家老爷仔细看看伤势了。”

    “瞎耽误功夫。”齐一针对着徐玉翻了个白眼,又上下打量了同帝一番,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你这……我没法治。”

    “这是为何?”同帝被这句话惊地变了脸色。鼎鼎大名的民间神医齐一针仅仅是看了他一眼就说不能治,难道自己的情况已经那么严重了?同帝不由惊慌。

    “这……神医大人,您都还没为我家老爷把脉,怎么就……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徐玉也有些焦急道。

    齐一针双手笼袖,先是白了徐玉一眼,又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道:“你又没什么伤,让我治什么,怎么治?”他点了点下巴示意了同帝一番,口齿清晰地解释道:“你先前是受了些伤,而且伤的还不轻,可是你身边分明有明医,又有内功高手每日为你运气调理,还有名贵药材养着,那些伤早好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点尾巴根本用不着治,只要按照之前的方法将养,再耗上个二三十日,连后遗症都能消得干干净净,让我治什么?”

    同帝面露惊奇,这个齐一针,没有把脉也没有问诊,从进屋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做,居然……居然就把他的情况说了个清清楚楚,这等功夫,也太神奇了些吧!

    “齐医师真乃神医也,居然脉都未号就讲寡人的情况看得清楚,着实让人佩服。”同帝衷心地夸赞道。

    “不敢,不敢。”齐一针老老实实地客套了两句,又看了一眼徐玉眼拿腔作调道:“我们做医师的,望闻问切是基本功,要是对坐了这么久还连病人伤否能看不出来那还怎么混饭吃?唉,最怕的就是有些人呐,不懂装懂,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你诊断的有问题。要是碰上这种人……唉,老夫连病都不想看了。”

    同帝脸色一沉:“徐玉,还不给神医道歉!”

    徐玉连忙站出来,满脸堆笑地对着齐一针鞠了一个大躬,懊恼道:“小的不懂事,竟瞎了眼不知神医高明,只因担心老爷伤势便胡乱插话,着实是小的不对。还请神医大人千万莫与小的这种没见识的货色计较,小的在这给神医赔不是了!”

    齐一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仰头望向别处。徐玉见了连忙又转到他面前,追着他好声好气地鞠了半天躬,齐一针这才作罢,终于又转向了同帝。

    “这么说,你也承认自己没什么伤要治了?”

    同帝嘴巴紧闭,拳头握地紧紧的,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徐玉有心想要为同帝解围,又怕被齐一针一句“到底你们谁看病?”给怼回来,反而坏了事,愣是不敢插话。不过还好,同帝最后还是压下了怒火,带着些恼火不快地承认道:“因伤势所累,确是留下了些小毛病想向神医求药。”

    齐一针嘁了一声,满不在意地接话道。

    “什么小毛病?不就是——不举嘛!”

第二百二十六章 托付

    “东西备齐了?”

    “齐了齐了,你要的江南小吃、珠宝首饰、绸缎布料、药材、秘籍还有昨天半夜让我去找的几瓶丹药,全部整理齐了。”星芜生无可恋地拍了拍面前足有半丈多长的巨大箱子,眼神中全是颓色。

    昨个下午,他按照楚怀墨的吩咐带着十分的不情不愿向金陵城开启了第一轮的扫荡。对,是第一轮。以楚怀墨一惯的算无遗策和对身外之物的不在意,居然像得了健忘症似的一次又一次将按照吩咐老老实实买完东西回来交差的星芜又赶了出去,然后在购物清单上不断地加上新的名字,并且对星芜买回来的东西挑三拣四,换了又换。就一个下午的时间,星芜出去了七趟,将这个金陵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转了七圈。最后还是因为天色太晚,商铺都关门了,楚怀墨才意犹未尽勉勉强强地点了头,大发慈悲批准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腰酸腿软的星芜可以先去吃晚饭。这还多亏了星芜轻功绝佳速度快,不然最后要怎么收场,还真不好说……

    可是星芜的噩梦还没结束,在他累了大半日,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睡得正酣的时候,突然在梦中感到屁股一痛,身上一凉,身下一空,然后全身钝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掉到了床底下,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白衣飘飘好似男鬼,正是楚怀墨。

    楚怀墨半夜闯进人家屋子里将人吵醒,却好像一点愧疚的自觉都没有一样,开口就是让星芜去仓库里“找丹药”,可怜当时星芜神思困顿,半睁着眼睛看到楚怀墨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只以为自己在做梦,蒙住头便要继续睡,直到被楚怀墨又是一脚踹到屁股上,这才醒了神,无限委屈地带着浓浓的怨念无精打采地伛着背爬到库房里翻箱倒柜,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会稽带回来的那堆东西里找出了被封存好的丹药。

    这一番折腾,即使星芜平日里再害怕楚怀墨,都忍不住在心里把他狠狠咒骂了一遍。这个楚怀墨,前脚凶神恶煞地把人赶了出来,后脚又绞尽脑汁地想把人接回来?他光是想想也就罢了,可是偏偏又求之不得,这让平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楚公子气闷不已。可是偏偏又抓不到阡陌这个始作俑者出气,就只能把火气都撒到自己身上,一个劲地折腾自己。可怜自己一身绝世轻功,竟然被大材小用到给人家当传话筒和出气筒的地步……

    真的是……悲哀啊!

    早知如此,自己就是拼着良心不安也不该答应阡陌那个死丫头帮她一起骗少主啊……现在倒好,她拍拍屁股走人了,回家过上了幸福生活,把自己留在了这刀山火海油焖锅里……

    “唉……”星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楚怀墨敏感地一记眼刀飞过去:“你叹气做什么?”

    “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星芜立马站直了身子连连摆手,眼珠一转,有些尴尬地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有些口齿不清道:“我就是啊——呼——,有点困了,想睡觉、想睡觉。”

    “困了,想睡觉?”楚怀墨眼睛微眯,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星芜。“白日困顿在习武之人身上可不多见,看来你这些日子是偷懒了啊。阁里刚接了一个去往漠北的运送任务,我正考虑派谁去——”

    星芜立马警醒,漠北那个鬼地方,比起湛西还有不如,运送任务又是邀天阁里最耗时、最无聊的,他才不要去!

    “咦,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有说话吗?少主,我们东西都收拾好了,是不是该赶紧去明居了?”星芜边说着边麻溜地抬起了地上的大箱子,一脸的讨好。“少主,我们快走吧,别让小阡陌等急了。”

    等急了?那没良心的丫头压根不知道自己要过去,她会等急?这个点——楚怀墨抬头看了看屋外初生的朝阳,突然想起两人刚相识时阡陌说的那句“辰时之前起床的人都是笨蛋”,眸子不由暗了暗。那丫头,指不定现在还在埋头呼呼大睡呢!现在没有人在旁边耳提面命,那丫头的三脚猫功夫不知道要退化到哪里去了。

    可是楚怀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心里那一点如星火燎原般的急迫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上风,他轻哼一声,迈开长腿率先朝屋外走去,星芜则是扛起了那个大箱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只是两人刚刚走到忧乐院门口,就遇到平安略带焦急的面孔。

    大半年前平安被楚怀墨派了一个调查落英山庄的任务,在走完大会开场的核名流程后就动身去了东海,实力赛期间匆匆忙忙地回来过一阵子,自己的部分比赛一结束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东海,连最后的大会闭幕都没回来。这一切并不是因为落英山庄的信息有多么复杂,而是平安在查落英山庄的线索和情报网消息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点别的事情。

    三年前楚怀墨等人在蜀中建立分阁时,曾经在蜀中分阁的落脚点挖出了两百多具尸体,牵扯出了后面阡陌初入江湖的“醉人坊”一役,挖出了一个潜伏在蜀中十余年的惊天阴谋,后来邀天阁和蜀山三派虽然合力剿灭了醉人坊在蜀中的四处秘密据点,可是对于这整个暗势力而言,却才刚刚揭开了冰山一角。

    因着后面的事情太过复杂,绝不是阡陌这种没什么江湖阅历的小菜鸟能够解决的,再加上醉人坊坊主最后的供述直指江南,楚怀墨便将事情报回了金陵总阁,由楚心严交给楚平的长子,也就是平安的父亲楚原来调查。

    按照邀天阁里的保密制度,分属不同任务的弟子在未得到长老级以上人员允许之前是不能够相互透露任何任务有关线索的,可这两人偏偏是父子,楚平又恰好是那个拥有许可权的长老,加上父子俩调查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没有关联,但是说起来又同属江南地带的任务,所以楚平长老在回院考校儿子孙子的时候不免听到了好些似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线索,于是在与楚心严和楚怀墨通气之后,立马将儿子和孙子叫到了一起,详细询问各自在调查过程中遇到的疑点难点。

    一开始还没什么,可随着双方的调查深入,慢慢就发现了古怪。

    根据楚原的调查结果,从蜀中和其他几座郡城运往江南的药人和娼妓,居然不偏不倚地全被送到了平安刚刚调查出来的落英山庄的几处暗据点,又经过一个月的跟踪查访,终于确定十数年间,光在蜀中一处就导致了上万人口失踪,无数家庭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以名门大派自诩了几百年的落英山庄!

    这一路查探到的内幕让楚原平安头皮发麻,父子俩迅速商量之后,立刻决定楚原留在东海守株待兔,平安则是连夜从东海赶回金陵来向楚怀墨汇报此事。

    “……东海之内只有一处据点,在落英山庄百里之外的一处废弃山庄,前几日我亲眼见到江无尘走了出去,他身边还跟着那个在会稽时见过的黄平生,他们走远后我过去观察了一番,离开时两人的后脚掌足迹比来时浅两根头发丝的厚度,平均步伐间距比来的时候要短上一指左右。”

    楚怀墨沉默了一小会儿:“他们可有发现你。”

    “我离得远,又是在人走远后才过去的,应该没有。”平安摇头道。

    他轻功和眼力都不及星芜,甚至比起月箫他们也要差了点,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仔细和慎重,平安的年纪虽轻,可是那股老沉和慎重的劲却是可以和日耀媲美。他武功不算顶好,所以在监视的时候从来不敢离得太近,眼力不算超绝,所以离得远的情况下大多数时候观察得也不甚明确,故而事情的进展也比旁人慢了些。可是他实在是太沉得住气,也太仔细了,不仅能在长时间无趣的重复性工作中保持耐心,还能敏锐得抓住重点,观察到别人看不到或是不在意的东西,所以楚怀墨才会给他安排一些旷日持久又枯燥无味但是却十分重要的任务。

    这一次,他就带回来了些附加的消息,比如……足迹。

    人在不同的心情下走路的姿态也会有少许的不同,而且脚上的功夫要比面部表情、神态气息更难控制,因为这一点很容易被人所忽视,根据平安发现的这一点情报,足够说明江无尘两人在离开那处据点之时,心情都比来时要稍稍轻松,却又急切了一些,这是为什么呢?

    “阁主,落英山庄这件事性质之恶劣非同一般,我们要尽快做出反应啊!”平安有些焦急道,在听楚原讲述了蜀中醉人坊事件之后,他对这个地下组织的恶劣行径已经达到了恨不得除之后快的程度,再加上又牵扯到了诡异的落英山庄……平安实在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楚怀墨沉默了少许。

    平安说的他何尝不知?这件事他们不仅要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甚至应该立刻制定计划联合武林各派共同商议伐诛落英山庄,这绝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两三个月之间能完成的。只是他这边事情一旦提上章程,明居那边……

    楚怀墨暗自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微微侧身转向了星芜。

    “东西帮我送到明居——”他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精美的木匣,留恋了一眼之后递到了星芜手里,再抬眸时,眼中竟然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恳切的神情。

    “——拜托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翻倍……

    齐一针将手指从同帝腕上放下,拢起袖子一脸老实相地点了点头。

    “你这病……不,隐疾,乃是心里因素所致,和身上的伤倒是没多大关系。”

    同帝心中一跳,不免生出了些许急迫:“可能医治?”

    “这有什么不能医的?”齐一针在同帝和徐玉惊喜的目光下再次点了点头,只是话刚说完又犹豫了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缺什么药材?”同帝急切道。

    “倒不是药材的问题。”齐一针顿了顿,等到同帝急切的心情有些压制不住了才慢吞吞地拖着长音道:“——只是,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要想医到病除,这伤的来龙去脉还是需要跟我这个医师细细阐述一番了。”

    同帝面色一沉,徐玉背上发寒,本来就弯的很低的身子又往下沉了些,好像这样就能减少听到帝王隐私时的大不敬罪过似的。

    齐一针对小屋里突然凝固起来的气氛恍若未见,只供着袖子一副为病人考虑地苦口婆心的模样不厌其烦地劝道:“若是不知道病因又怎么对症下药呢?大老爷,你可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

    同帝略一沉吟有些难为情道:“此中缘由说起来实在是有些……”

    齐一针浑浊的小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一抹莫名的光芒,脸上却恳切又真挚地道:“医者父母心,不管是什么缘由,在我们医师眼中看来都不过如同一株又能害人又能救人的药材一般,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玉恨不得找块胶布去把这个齐一针的嘴巴封起来。医者父母心,这话是能够随便乱说的吗?同帝的父母,那可是先帝和太后!就凭齐一针这一句话,就是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重罪!徐玉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同帝,果然,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到能滴出水来,只是没过一会儿,同帝却又像抛开了所有的顾忌和喜怒一般,脸色放松了下来。

    “这缘由说起来也有些奇怪。两个月前寡人遇刺,等伤好之后,却发现……有了神医方才说的那个毛病。”

    “哦?居然没有任何先兆?”齐一针奇怪道。徐玉看了一眼仍无知无觉认真问诊的齐一针,闭上眼,暗自叹了口气,默默向同帝鞠了个礼,退出了木屋,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直到木屋的屋门重新合上,同帝才重新打量了齐一针一番。根据暗卫带来的消息和他7身边几位高手的结果,这位一针神医是不会功夫的,这周围都是他的人,更有三大高手环绕木屋周围保护,他不怕齐一针突然发难,就算发难,他身上早已修复好的御敌阵和金丝软甲也足够让他拖延到三位供奉冲进来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击毙了。

    齐一针似乎根本不知道同帝在打量他一般,皱着眉头继续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疾的,那时正在做什么?你说这病是遇刺之后才有的,那遇刺前一晚你可有行房事?可有被刺客撞见?”

    齐一针问的不可说是不直接,一连串的问题甩出来,就算同帝已经做好了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赤脚大夫处理掉的打算,也还是忍不住面有赧色,可是这个问题关系到作为男人的尊严,又不得不答,只好气闷道:“自然是行事之时发现的,遇刺前一晚有……但是并未被刺客撞见。”

    齐一针又问了几个问题,同帝都忍着怒火一一答了,直到他面色越来越不善,心中的杀意快控制不住之时,齐一针才不紧不慢地给出了结论。

    “你肾气稳固气血充裕,显然不是生理上的原因,未在行房事时被刺客撞见,显然也不是这一次留下的心理阴影。若我判断无错,大老爷应当是先前就有过这方面的隐患,只是当时年轻气盛,硬抗过去了,这次遇刺,机缘巧合引发了这个陈年旧疾。”

    “放肆!”同帝怒道,“寡人有儿有女,怎么会有过这种旧疾!”

    “没有?”齐一针面有奇色,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恍然,是了,是个男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有这方面的毛病,况且这些问题病患们平日里也不见得会注意到,还是得用证据让他们信服才是。“你说自己有儿有女,那我问你,你共有几个孩子,年岁几何?”

    “寡人共两子三女,除了最小的女儿刚满二八年华,其余均已过弱冠之年。”

    “最小的十六……”齐一针意味深长地看了同帝一眼,“这么说,你最近十六年里都再没有过生养了啊……”

    同帝面色一顿,有些犹豫道:“寡人已年过不惑,近半百,子息不继也不足为奇。”

    是了,他三十二岁继承的皇位,登基前几年忙于朝政和阡家那些头疼的事,去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等到江山稳固,年纪也不小了,虽然选了不少年轻貌美的新妃嫔,可是子嗣上却不大容易了。也怪他那几个女人肚子不争气,居然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大郑开朝三代,他却反倒成了膝下最单薄的那个。

    齐一针摇了摇头:“大老爷此话不对,遥想先帝爷四十九岁那年还曾得一公主,天下皆喜,日理万机如皇帝陛下尚还能在近半百之年有所生养,大老爷又怎么会而立之年后就子嗣艰难了?”

    同帝愣了愣,想说自己就是他口中“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可是转念一想,同为帝王,先帝在位时政务繁重不亚于自己,没道理他四十九岁还能生,而自己从三十多岁起就没有子息了啊!

    回过味来,同帝再开口时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凝重:“依神医之见当如何?”

    齐一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大老爷十六年前妻妾几何?如今又几何?”

    同帝略做沉吟,身为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要问他到底有多少个女人……这个问题他一时之间还真是答不上来。同帝想了又想,数了又数,才有些犹豫道:“十六年前我府上有正妻一人,侧……贵妾两人,妾氏四人,通房……七八人,如今……”同帝想了想,不确定该如何将他那些叫不上名,一年也未必见得了一次的美人、才人放在普通人的“妾”、“通房”、“丫鬟”这些位置上,于是保守地模糊道。

    “如今大致……翻倍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临行

    “翻倍啊……”

    齐一针轻叹一声,语调微不可查地抖了抖,等旁人再想细听时却已听不清他话中的意味了。

    “大老爷艳福真是不浅啊……”齐一针似有些羡慕道。

    同帝淡淡点了点头,也没法去跟这些山野村夫解释帝王之家后宫的事,只听齐一针又道:“大老爷妻妾成群,不知一月中会进后院几次?”

    同帝想了想道:“忙时一月不过一两次,闲时也不过十来次。”

    齐一针点点头,赞道:“看来大老爷妻妾虽多,却十分自持,并未在男女之事上糜烂。”

    同帝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他好歹也是天子,莫说帝王家,就是普通的勋贵人家的儿子从小受的都是严格的教育,除非家族已经走到了尽头代代昏庸,否则根本不可能出现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爱美人不爱江山”、“秽乱后宫”之事,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齐一针又道:“既然如此,大老爷身体康健,又不曾纵欲过度,家中妻妾成群,就算一位妻妾生产不了,难道剩下的……三四十位——”齐一针在这个量词上咬的很重,说不清是羡慕嫉妒还是有什么别的情绪。“这么多位年轻貌美的妻妾,难道都无法在这十六年里为大老爷诞下一儿半女?”

    齐一针这么一说,同帝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他眼中冷光连连,脸色阴沉道:“寡人曾问过家中医师,皆道寡人身体无恙。”

    “大老爷身体确实无恙。”齐一针淡然道。

    “那神医的意思是——?”

    “我先前已经严明,大老爷身体康健,肾气稳固,并无生理上的问题,有的只是心理上的隐患。”

    同帝沉吟不语,似乎是在结合自身情况思考齐一针话语背后的真实性,回忆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落下了这个心理上的毛病。

    齐一针见了又问道:“大老爷方才说上回遇刺之后身上便落疾,敢问这个刺客后来有抓到吗?是男子还是女子?”

    同帝正在回想自己上一次力不从心到底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也没想道:“是个女贼,已经被寡人杀了。”

    “这就对了。”齐一针点头。“大老爷上回有子息是十六年前的事,这隐疾大约也是十六年前时落下,据我推测这隐疾应是与女子有关,或许还是因为和大老爷遇刺时类似的情景触发了这次的心理反应,导致了隐疾爆发。大老爷不妨好好回忆一下,十六年前,是否发生过什么。”

    同帝神色一动,有些不确定地回忆起了自己还是皇六子时的一次尴尬经历,那一次之后,自己好像是有几天无心房事,不过那时朝中频有大事,自己也没有太在意,难道……竟是和那次的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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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郊一座刚乔新没多久四合院里,几个丫鬟小厮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宅内琐事,有几个看上去性子活泼些地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院子外路过的邻居笑盈盈地打着招呼,看上去好客极了。若是有人离近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不仅这些丫鬟小厮个个步履稳健,手脚有力,眼中精光内敛,显然个个都身手不凡,就连院子四周的巷子里跟他们搭话聊天的邻居都肩骨硬实,若是真的细细追究起来,有几个仿佛还有些……面生?

    对,就是面生。不止面生,还有些不融洽,就好像这些人从头发到鞋子都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小巷里似的。

    只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来往路过的人都好像没有感受到这份面生和不融洽一样,就算有几个有些古怪的感觉,也只是回过头面带疑惑地瞟了一眼,然后再毫无所得地离开。

    尽管院子外氛围热闹又活泼,可若是进到院子最里面,就能一览无余地感受到那份严肃和沉重的气息。

    阡陌是昨日上午到的金陵,脚还未沾地,就和阡明佑一起被叫进了主院,一直到子时,才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地出了院子,回到自己屋子里连脸都未洗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累得苦等了半夜的小桃费力地像搬弄一具死尸一般尽着她丫鬟的义务。

    这还不够,第二日刚刚辰时,阡明远手底下的人就如同催命一般过来喊人了。

    “我们的时间太紧了。”阡明远望着睡眼稀松,还忍不住偷偷打哈欠的阡陌,语态中带上了几分急迫。要怪只能怪他得到消息太晚,从知道同帝欲往景南山求药到现在,他已经竭尽所能地加快部署的步伐了,可是景南山虽大,峰岭也就那么几座,同帝的暗卫花了三四天时间把整座山群翻了个遍,又用了两日清理准备,终于在昨天下午领着大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山,他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好在山路难行,同帝的人昨日下午才启程进山,晚上九成会留在山上过夜,帝王起驾有是个麻烦事,就算今日要下山,最早也要等到巳时之后了,加上两个时辰的下山路,应该还来得及。“同帝进山也不知会待多久,虽有可能会等治好了病再下山,也或许今日便会返程,我们冒不起这个险。左右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就算再累,坚持过这几日,往后便好了。”

    阡陌连忙坐直了身体使劲摇摇头懂事道:“长兄面前怎敢说累?我已经在会稽游手好闲许多日了,长兄这里却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时时运筹帷幄,和长兄比起来,我不累。”

    阡明佑听了她这话气的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阡明远却是欣慰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也稍稍放松了些。他环视了屋里神色各异的三个弟弟妹妹一眼强调道:“每个人的分工可记牢了?”

    三人齐齐点头。

    “好,明佑和陌儿立即出发潜入景南山,如心一个时辰后从西城门去往长安接应。记住,一定要带好我的——”

    阡明远顿了一下,眉头微皱,阡明佑透过窗户看往院门的方向,神色古怪,阡陌也有些意外地将迷茫的眼神投向了屋外。阡如心不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不过没等她好奇多久,四合院里就传来了乒铃乓啷的响声和一道语气飞扬地响亮男声。

    “我都说了是来送礼的,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是我啊!你们仔细看看,连我都不认得了?”

    阡陌嘴角抽了抽,怎么可能不认得,这么唯恐天下不乱神采飞扬的声音,哪怕是隔着一条街,都能让人认出他的主人。只是现在正是整个明居里最要紧的时候,外面那些侍从又怎么高轻易放星芜进来打扰?

    阡陌认命地暗自叹了口气,有些抱歉地对阡明远道:“应该是来找我的,星芜一向没规矩惯了,也不是有意的。我出去看一下到底什么事,长兄……莫要跟他计较。”

    阡明远却突然笑了一下道:“无事,想来星芜也不知道我们今日不便。再说,我听闻之前他还帮过你报仇——?”阡明远话锋一顿,阡陌迟疑着点了点头,只听他又道:“帮你便等于帮了整个阡家,冲着这样一份恩情,就是让他听到了我们的事也没什么。”

    阡明佑皱着眉头有些奇怪地看了阡明远一眼,阡陌却松了一口气,星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这么一个紧要关头大摇大摆地跑过来了,她还真怕阡明远为保万无一失对星芜做什么……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还好,听阡明远话里的意思,应该还是把星芜当成半个自己人,想来不会对他动手。

    阡陌又与阡明远他们说了一声,便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你这又是——”

    阡陌目瞪口呆地看着院子里那个比她人还大的箱子,嘴边的话语都变了音。

    “——你离家出走,逃离邀天阁了?”

    星芜瞪了她一眼,显然还在为上次阡陌坑了他的事情生气,只没好气道:“什么离家出走?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来送礼的!”

    “送礼?”阡陌挥手让院子里与星芜周旋的几个侍从退了下去,惊讶地围着这个箱子转了两圈。“什么礼要用这么大的箱子装?你该不会是绑了个人过来吧?”

    “嘁,我是那种人吗?要是能用绑的我早把你绑来金陵跟少主交差了,还用得着吹了半夜的冷风……”他又瞪了阡陌一眼:“你倒好,我请请不来,我一走就食言自己跑来了金陵!”

    阡陌理亏,只小声道:“我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吗……”她见星芜还是一副下巴朝天不乐意的模样,眼珠一转,又笑道:“对了,我前几日在会稽的时候,照着你给我看的那个食神的方子腌了一罐冰丝蜜枣,一会儿你帮我尝尝,看口感如何。”

    “食神的那个方子——?”星芜眼睛一亮。他是个直肠子,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本来还想出一口阡陌坑了他的气,现下一听这冰丝蜜枣的事,立马将肚子里的气忘到了九霄云外,又逮着阡陌夸耀了好一会食神的光荣事迹,直到阡陌催问了他三次,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这趟的正事。

    “诺,东西都在这了,送给明居的搬迁贺礼。”星芜拍了拍箱子,又有些奇怪地往院子里了探了探头。“你家的人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虽然阡明远说可以把今日的事告诉星芜,但是阡陌一来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二来也不想将星芜牵扯进来,只模模糊糊道:“我们昨日收拾院子忙晚了些,这会儿可能还没起吧。”

    “那你们院子里的下人又是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干嘛今天还拦着不让我进来?要不是我轻功好,哼哼。”

    阡陌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主人家还没起床,当然不会放你进来吵人了,笨。”

    星芜摸了摸后脑勺,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回答,并没有多想,只兴冲冲道:“那这个拜礼还真只能先送你了,你看看都——”

    “——没事。”阡陌急忙打断了他,“我让他们抬到库房去,等大哥二哥有空了再给他们过目。”

    “那怎么成?这些都是我废了好大劲才买来了,你不看我不是白跑了?”星芜不高兴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阡陌暗叹了一声,只好硬着头皮任着这个不会看人眼色的星芜折腾,她倒要看看,楚怀墨到底都让星芜准备了些什么贺礼,居然装了这么大一箱。

    可是箱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就后悔了。

    哪怕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她也发现了这个箱子里装的……全部是她喜欢的东西。不仅有她喜欢的东西,还有那些原本是属于她的东西。

    比如她的药炉、她的药材,会市上那个奇怪的老头送的八宝如意锦囊,还有她求了楚怀墨好久楚怀墨都没都给她的几部剑法孤本,和江无尘交换得来却又在她走的那天负气留下的雪花剑……

    最让阡陌神色复杂的是箱子另一侧整整齐齐摆好的一溜各种红色的布匹和一匣又一匣的首饰盒子,她突然想起来,在楚怀墨觉得她盛装打扮太过招摇的那一日,还曾说过以后会送她些素净的首饰……

    所以,现在算是来兑现诺言的吗?

    只是他若真的有心,为什么就是不肯亲自来一趟呢?只要他来、只要他肯亲自来……阡陌心口一紧。

    星芜见阡陌半天不说话,拿不准她到底喜不喜欢这些礼物,有些不放心道:“为了这一箱东西,我可被少主折腾惨了,他今日本来要跟我一起来的,只是……”

    楚怀墨要来?阡陌眼睛一亮,不受控制地转过头看向院外,却一抬眸就听到了星芜的那句“只是”。

    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便是这一句话中间的“只是”了。

    “只是什么?”

    星芜四下望了望,才凑近阡陌耳边小声道:“出门时接到急报,落英山庄好像有什么大动作,情势紧急,必须少主亲自出面,可能还要联系几个大派的主事人开会,恐怕短时间都脱不开身。”

    “落英山庄有大动作?”阡陌想起武林大会中听到的那些消息,神色也沉重了几分。

    只是……阡陌想起他们今日的计划,身子不由一抖。楚怀墨并不知道她今日准备做的事,若是这一去她回不来……阡陌闭上眼睛,不敢再想。罢了罢了,反正都已经离开了,又还能怎么样呢?若是一去不回……那便是他们二人无缘吧……

    星芜伸手在阡陌眼前晃了晃,见她半天都没睁眼,才用力地拍了下她的肩膀。阡陌神色复杂地回过神来,才见星芜又从袖子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了一只十分眼熟的木匣。

    “这是少主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他打开木匣,映入眼帘的是一支再熟悉不过的海棠花式红宝石发簪。“——他给我时说了一句话——我在他身边十几年,从来没有听他这样说过。”

    “他说什么?”

    “他说——拜托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逼迫

    “人走了?”阡明远看着自回来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的阡陌问。

    阡陌恍惚地点了点头,一只手握住失而复得的雪花剑,一只手攥紧了袖口,没有应声。阡明远没有问星芜这一趟是来做什么的,只看着阡陌这幅模样,突然后退了半步,然后对着阡陌抱拳鞠躬,行了一个极大的礼,吓得阡陌立马回了魂,跳到一边避开。

    “长兄这是做什么?”

    只见阡明远弯着身,神情严肃道:“元家军余下的两千多条性命,阡家三代的血海深仇,还有兄姐的未来,全在你今日一行。此一去兴许便是天人永隔,长兄知道对不住你,只是——为了整个阡家——拜托了!”

    阡陌脸色一白,阡明佑听后更是皱紧了眉头十分地不快道:“小妹本就只是附加因素,就算没有她我们也有其他的应对方案,你这么逼她做什么?”

    “我不是逼她。”阡明远仍然弯着腰,却稍稍抬起了,锐利的目光直视阡陌闪躲的眼神。“我是在以阡家人的身份请求她。”

    阡明佑没有反应过来阡明远话里的意思,可是阡陌却是明白了。自星芜今日到来说了那样一番话后,她动摇了。先前尚能慷慨赴死,可是如今她却突然生出了几分想要活下去的私心,这份私心让她犹豫,而她的犹豫被阡明远一眼看穿,所以,他求她。

    说是请求,但是又何尝不是一种逼迫呢?

    阡陌握紧了袖口,深吸了几口气,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长兄这是说的哪里话?今日之行是我们早就商议好的,我亦是阡家人,有什么求不求的?长兄放心,此行我必定会全力以赴,绝不让长兄失望。”

    必定要全力以赴才行,不然,哪里又有命回来啊……

    阡明远深深看了阡陌好一会儿,这才收了礼起身,露出一个笑容。

    “如此我便放心了。”

    几人没有再耽误时间,迅速按照先前商议好的分头展开了行动,只是临走之时,阡如心却单独叫住了阡陌。

    “小妹。”阡如心望着阡陌,面上带着她一贯的柔弱笑容。

    “长姐有何要事?”阡陌淡淡道。

    阡如心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你与怀墨的事,我知道几分。”阡陌握剑的手一紧,只听阡如心走近了些,柔和一笑又道:“前些日子我在邀天阁中,听说楚伯父的身体似不大好……你或许不知道,怀墨的母亲临终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看到他娶妻生子,楚伯父病着的这些日子也经常催促他快些娶妻成家……长姐知道你们之间有些误会,只是百善孝为先,等此间事了,长姐还是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全了楚伯父和伯母的心愿,也好让怀墨不用继续为难。”

    “不劳长姐费心。”阡陌脸色一冷,握着袖口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又松了开来。“要是没有要紧事,我就不和长姐在这浪费时间了,毕竟我身上还背着全族的希望呢。”

    阡如心轻轻点了点头,望着阡陌渐渐远去的背影,神情变换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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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个原因?”

    “就是这个原因。”

    齐一针盯着同帝和他身边一位着深紫色衣裙的蒙面女子,面色古怪的“哦”了一声,紫衣女子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又听齐一针阴阳怪气的感叹,面色一寒,一记带着三分内劲的眼刀就飞了过去。齐一针被她一眼瞪得一个寒颤,立刻老老实实地移开了目光。

    “这个……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事情是由这位萱苑……姑娘而起,最好还是由萱苑姑娘来解决得好。”齐一针有些汗颜,一位三四十岁的女人……姑娘这个称呼,他还真有些叫不出口。

    齐一针话音刚落,萱苑的眼神又是一寒。

    “此事绝无可能。”萱苑斩钉截铁道,看向齐一针的眼神甚至带上了几分杀意。

    同帝亦有些为难,这事若是放在十六年前,他或许还求之不得,可是如今……他偷偷看了一眼隐藏在萱苑面纱后面的一块近乎黑色的伤疤,一想起当初不小心看到这大片伤疤的情景,只觉得今天的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萱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同帝那份嫌恶的目光,她指尖一紧,眼眸深处流露出一抹掩藏不住的痛苦。她微微转了转头,将有伤痕的那半张脸转到同帝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才冷声道。“你们治病不要扯上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齐一针的目光中也藏着一份微不可查的冷意,也不知是对着谁。只不过仅仅一瞬那冷意就消散不见,他咧着嘴笑道:“不不不,姑娘误会我的意思了。当初你只是作为旁观者见证的那个场面,现在也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好,并不需要亲自……这个……那个……那样的。”

    萱苑还是冷着脸,同帝的表情却是有些尴尬:“这样不好吧……”

    齐一针大义凛然道:“只要能治好旧疾,这又算什么。”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又好声补充道:“当然了,这一步也不是现在就要进行,还需要配合前期的治疗,趁这个时间,你们二人也可以,磨合磨合。”

    同帝权衡了一下被萱苑观战和子嗣大事这两者之间的权重,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对着萱苑礼貌而疏离道:“那就麻烦萱供奉了。”

    萱苑眼中神色变幻,挣扎了好一会才咬紧了牙齿,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甩手出了木屋。同帝面色不变,又对着齐一针问道:“大致需要多长时间?”

    齐一针伸出几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三年。”

    “这么久?”同帝眉头一皱。三年,三年后他都五十好几了,就算治好了……又还能怎么样?

    齐一针拍了拍脑门:“怪我方才没解释清楚,治疗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三天,第二阶段七天,前两个阶段完成之后就可正常同房,后面三年只是巩固疗养,拔出病根。”

    同帝这才放下心来,对着齐一针敷衍地拱了供拳:“那便麻烦神医了。”

    “好说,好说。”

    “既然如此,敢问神医何时能随寡人下山?”

    “下山?”齐一针神色诧异。

    “若不下山如何治疗?”同帝皱眉道。

    “若是下山恐怕才难以治疗。”齐一针面色慎重道。“养病需要清净,山下繁华喧闹,如何清净得下来?况且,我给你备的药浴里有一味药材是景南山上所特有的,需要现寻现采入药,还委屈大老爷在景南山上多待十日了。”

第二百三十章 景南山之变(一)

    前两个阶段的治疗并不复杂,每日早晚两道药浴,疏通经络调理身体,从第四日开始,药浴之后齐一针便会为同帝施针。不管是药浴还是施针皆需被治疗折全身不能覆盖任何衣物,要知道针灸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任何的身外之物都可能对最后的治疗结果造成影响。

    事关自身性命,同帝自然不会掉以轻心,他当天就传密令回了金陵城,命御医团即刻上山,连夜研究齐一针所给的药浴药方和针灸穴图,查证是否会对自己的身体不利。同时更是亲选了三名心腹试药,确保确实无害之后,才由齐一针在一圈御医的监管之下配药、扎针。并且每一次配置的药浴开方、取材、煎药都由御医们亲自完成,每一次泡完药浴之后的药渣也会由御医们反复检验,确认毒性,施针之时更不用说,每一根针都会经过十几名御医的轮番检查,下针时更是御医环视,三名供奉更是时刻随侍左右,一旦有变就会立刻出手。

    同帝所为不管放在哪个大夫那都是极其不尊重甚至带有严重侮辱性质的行为了,但是齐一针从头到尾都只是老老实实地配合着御医们的行为,让他干嘛就干嘛,绝不反驳半句,也没有半点不快的样子,倒是让领命的御医们万分汗颜。

    山上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三个试验品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同帝本人第一阶段的药浴也已经过去,没有半点不适,甚至随着针灸的进行,同帝敏锐地发现自己男人的雄风似乎已经慢慢回来,下半身随时蠢蠢欲动,让他惊喜万分。

    这一日,同帝照常泡完了药浴,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披着浴袍随意地躺回了干净的榻上。

    既然皇帝要在山上小住,自然不可能睡在像齐一针那样简单潦草的小木屋里,随行的士兵们只用了两个时辰就搭好了一座有齐一针的木屋五倍大的精巧阁楼,并在第二天宣御医上山时让人搬了同帝在金陵城里的龙榻、餐具等一应物资,搭成了一座简易的行宫,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却是让齐一针都眼馋不已。

    只是当同帝提出要帮他将屋子也改造一下的时候,却被齐一针给拒绝了,只说自己过惯了苦日子,不习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同帝假意客套了几番,也没有再勉强。

    同帝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下垫着光滑的绸缎,享受着小太监的按摩,惬意无比。没过一会,齐一针和十几位御医也前后敲门进屋。

    齐一针今日比平时来的晚了半刻钟,不过因为药浴也要比平时稍晚一些,迟的这一点时间也没人在意。御医们也不认为这一点点时间上的差别会对最后的结果造成什么影响,他们照例一一检查了齐一针的针具,便开始了今日的针灸治疗。

    只是,针施到一半,异变突生。

    在下到第十三根针的时候,齐一针仿佛是累了一般,停下来片刻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桌上的烛光一闪,一道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细细光芒通过齐一针的手腕动作,透过银针反射出了窗外。他揉手腕的过程中,似乎不小心一个用力过大,手指尖捏着的银针突然被甩了出去。

    屋子里的十几号人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动作最快的是一位体格偏胖、圆脸光头的小矮个供奉,名叫曲邪,他几乎是在齐一针银针脱手的瞬间就动了起来,连让这很银针落地的机会都不给,飞身在半途中将它截获,萱苑则是立刻锁定了齐一针的气息,双眼死死盯住齐一针让他不敢妄动。黄孟达也几乎是在同时身形一动,挡在了同帝身前。

    齐一针面上有一丝尴尬,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冒着冷汗结巴道:“这个……我这个……”

    见齐一针紧张的样子,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还没等这口气完全松下去,窗外便响起了一道刺耳的破风声。

    齐一针几乎比破风声响起还早了一瞬抱头蹲在了地上,紧接着就见一支利箭如星驰电走般划破空气直直取向躺在床上的同帝,一瞬间,众人的心皆是提到了嗓子眼。

    萱苑猛地转过头,犀利的目光追随着利箭,伸出手便要夺箭。

    这一箭射出的时机掌控极佳,三位供奉中速度最快的曲邪刚刚接了齐一针的银针,移形换位之后身形还未摆正,气息也才刚顺了一半,剩下两位供奉的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在齐一针身上,怕他搞幺蛾子,对屋外的警觉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就连屋外执受的暗卫,也因为三位供奉的气息变动移了一半的注意力到屋外,是以不仅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外来的袭击,甚至在这一箭射出后都是慢了半息才反应过来。

    而半息时间,足够这只快箭突破屋外暗卫的防护闯入屋外的安全入了。

    萱苑一把抓住利箭,整个人还被这箭的凶猛势头带的往后栽了小半步,只是她刚一站定,脸色就是一变,立马松手将箭反手甩回,与破窗而来的第二道剑气撞在了一起,同时,黄供奉也一把将躺在床上的同帝背起,闪躲到了一边。

    箭和剑气碰撞的这一瞬间发出了一声巨响,房里那扇连接外面世界的窗户轰地一声炸开,好好一座临时行宫,又这么报废了。

    曲邪立刻甩了手上的银针,向攻击发来的方向追去,萱苑松开手掌,只见原本白皙的掌心在握过那只爆射而来的利箭之后,居然泛起了一片难看的乌青色。她面不改色的服下一颗药丸,锐利的目光划过抱着脑袋钻到了桌子底下的齐一针。

    再说那矮个供奉,他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逆着箭矢的踪迹追向屋外,却见夜幕之中一队黑衣人接连从树丛中冲了出来,为首的两个人速度尤其快些,一个持剑的小个子一马当先,另一个握着弓的大个子紧跟在后面,看行走间的姿势动作都像是在护着那个拿剑的人似的。

    这一队刺客见到有人追了出来一点也不慌乱,为首的剑客甚至又提了两成速度,与曲邪碰撞在一起,握着弓的那个立刻搭上了箭瞄准曲邪,随时准备射击。

    后面跟着的人也没有闲着,有几个人提着罐子往暗卫那边地面上泼了些什么东西,然后由几个迅速拉开弓,由剩下的一批人配合着迅速点燃包裹着油布的箭头毫不犹豫地向暗卫那边射去。

    这一小队人马配合无间,像是训练了千百次似的,只用了一息时间完成这一套动作,等反应慢了小半息的暗卫们回过神来他们在做什么,木屋周边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

    ——居然在山林之中倒油桶、放火烧山,这些人简直是疯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着,曲邪的眼皮子更是跳了好几下,对对方如此不计后果几近于玉石俱焚的疯狂行为感到一阵心悸。

第二百三十一章 景南山之变(二)

    这群“疯子”可不就是明居来的那一群人吗?正在与曲邪交手的疯子头,就是在景南山上已经埋伏了十几日的阡陌和阡明佑。

    曲邪的身法极快,即使见多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星芜的矫健身姿,阡陌还是被他的身法变换弄得应接不暇,还好,但凡是这种在身法上快到极致的人,内劲往往都不会太强,此消彼长乃是大势,纵然曲邪身为皇室供奉却也未能免俗。阡陌与阡明佑两人联起手来,却也能拖住曲邪一段时间。

    只是阡陌他们的目的,却不仅仅是拖住一位供奉这么简单。

    三人你来我往过了三十几招,在某一刻,阡陌的身形绕到曲邪侧面的时候,阡明远突然放下了弓,取出一颗奇怪地弹丸向曲邪那边砸去。

    曲邪恐其中有诈,迅速朝一旁避开,只是这弹丸却不是什么奇怪的武器或者毒物,它只是在碎裂在地面的那一瞬间爆出了浓厚的黑烟,遮住了众人的视线。

    曲邪嗤笑一声。

    普通人在对战途中若是视线被阻定然会受到很大干扰,但是习武到他们这个份上,早就不是靠眼睛、耳朵,而是靠气息来辨别对手了,搞这一出画蛇添足的视线阻挡有什么用?

    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就在黑雾笼罩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感觉不到阡陌的气息了。与此同时,屋中的萱苑脸色也是一变,她终于记起来了,这道有些熟悉的气息的主人,正是两个月前打伤同帝,差一点行刺成功的那个可以掩藏自己气息的刺客。

    只是那个刺客,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她抓紧抱着头躲在桌子底下的齐一针,眉头微蹙,只觉得这件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若不是概率极小的巧合,便是——同帝的身边出现了内奸。

    不止身边有内奸,这个看上去老实又胆小的齐一针只怕也是这一伙人的内应,否则利箭射过来的时机怎么可能把握地那么好?

    正在萱苑猜疑之际,只听又是一道响声,一个黑衣人影从窗户中间一跃而入,竟看也不看周围人一眼,剑光直取被黄供奉护在身后的同帝。

    萱苑立刻想起上一次遇刺的事情,对这个女刺客的身份已有计较。来不及疑惑本来应该死去的人为什么又复活了,她只知道断了一只手的黄供奉恐怕不是这个女刺客的对手,暗道一声不好,立刻放开了齐一针,往同样的方向冲过去。

    同帝披着一件薄薄的浴袍,惊恐万分。他不像萱苑一样能够感应到刺客的气息,但是他却认得这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和那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雪花剑。

    哪怕离上次遇刺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也依旧忘不了那冰冷的剑锋带来的濒临死亡的感触。

    此刻,又是这样一把剑,划破时间与空间带着初冬夜晚特有的寒气呼啸而来,这次他的身上没有金丝软甲,甚至为着行针方便,连脖子上的防护阵法都做了调整,缩小了防护范围和力度,又如何还能在这么狭窄的屋子里挡得住这个刺客的一剑?

    同帝几乎是吊着嗓子下意识地发生了一声惊恐的呼救:“阿苑,救我!”

    萱苑身形一颤,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挥出一只圆润的珠子,打向阡陌手中的雪花剑,然后拼命催动身形一把挡在同帝面前,同时另一只手掠起床边的一件深色衣袍,甩到了黄孟达手里,紧接着手掌轻轻往前一送,拍到同帝胸前的挂坠上,薄片轻轻闪动了一下,然后同帝背后的十二根银针瞬间掉落在地。

    阡陌谨记着上次刺杀时的教训,一见萱苑弹射出的珠子立马将剑往上提了三分,险险避开,那珠子紧擦着雪花剑的下仞飞过,光是这股子残力都震得阡陌的剑锋偏了一分。

    萱苑做完那一切,却是再也来不及躲避阡陌这一剑,虽然剑锋偏了一分,却还是“呲——”地一声,斜斜刺入了萱苑的右腹。

    在两人交手期间,屋子里瑟瑟发抖地十几名御医早就乱糟糟地叫了几声,磕磕碰碰地逃出了屋子,齐一针跟在他们后面,也摇摇晃晃地逃了出去。萱苑和阡陌都感觉到了这些人的逃窜,却又都由着他们逃跑,动也未动。

    阡陌望着自己剑锋刺入的位置,眼神有些复杂,她将剑又往前送了几分,开口说了今天夜里的第一句话。

    “你本可不受这一剑。”

    是的,以萱苑的功夫,这一剑她完全可以避得开,甚至能在阡陌的剑接触到同帝之前就挡住她的攻击,可是她拼着受伤也硬是要挤出一息的空暇,重新激活了同帝脖子上的守护阵法,打掉他背后插的那十二根仅仅是有可能埋下隐患的银针。

    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对皇室的衷心?又或者还有其他……

    萱苑死死盯着黄孟达抱着同帝逃走的背影,直接两人完全消失在她的感应之中,面纱后脸上才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微笑。她身形往前去了半步,离开阡陌的剑锋,手指在右腹受伤处连点两下,同时飞快地转过身,再面对阡陌时,神情又恢复了阡陌初次见她时的那份漠然。

    “你本来可以不死。”

    阡陌上次行刺花费了不小的代价,还占尽了天时地利,挑中了同帝身边防护力量最弱的时候尚且没有成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侥幸逃脱了会稽城中铺天盖地的通缉,用别人顶了罪,今日却不知死活地卷土重来……这一次,萱苑说什么都不会再放虎归山了。

    阡陌嗤笑一声,神情轻蔑道:“用我一条命换郑棣楷的命,倒也挺划算的。”

    萱苑摇摇头,神色不变:“景南山中驻扎了三千府兵,就凭你带来的这十几号人,能成什么气候?”

    在阡陌她们出现的时候她就感知过了,这一队人中除了领头的两个人气息比较强之外,剩下的十几人根本不是她的一招之敌,根本不用等她空出手,甚至不用山中驻扎的军队赶到,只要屋外的暗卫反应过来,手起刀落就能轻松击破。再等她收拾了眼前这个女刺客,曲邪抓住外面那个男刺客,所有的危机就都能迎刃而解。她唯一有些担心的是齐一针是不是这些人的同伙,会不会在针灸之上做了什么手脚,因此才拼着受阡陌这一剑,也要先把同帝身上的隐患给拔除了。

    阡陌眼睁睁看着萱苑止住了腹间的伤口,露在面罩之外的眉眼处却是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所以啊,我放了一把火。”

第二百三十三章 景南山之变(四)

    萱苑伸出手,用掌心轻触面前那一层看不见的阻挡,皱起了眉头。

    这里居然有一层结界。

    想要在地形复杂的景南山上布置结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加上还要避开山中每日巡逻的队伍,所以这个结界应该不会太精细,凭她的阵法造诣只要花费一些时间应该就能穿破结界去往外面。可是黄孟达那边却没这个本事,她离开容易,却等于将同帝留在危险之中了。

    萱苑眉头一皱,决定还是要尽快于黄孟达二人汇合,接到同帝之后再一起破开结界,赶往军营寻求庇护。

    “怎么不跑了?”阡陌看着停在结界前的萱苑,指了指远处的冲天火光,假模假式地摇摇头,饶有兴趣道:“你猜那边的火还有多久能烧过来?又或者是火烧的快,还是毒烟飘得更快,还是我的人跑的更快?郑棣楷到底会是个什么死法……啧啧啧,我还真是好奇啊。”

    “他若有什么损伤,你们一个都跑不掉!”萱苑愤然道。

    阡陌摇摇头,不在意道:“我早说过了,用我的命去换郑棣楷的命,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很好。”萱苑怒极反笑,“你们伤得了他却动不了我,等我出去,誓必穷尽一生时间,踏平药神谷、杀尽阡家余孽!”

    阡陌面色一寒,拔剑冲向萱苑:“等你有命出去再说吧!”

    萱苑似乎是被阡陌的话彻底激怒了,交战间再不留手,招招瞄准要害。阡陌本来的任务只是拖住萱苑,与她纠缠可以,硬碰硬交起手来自然不是萱苑的对手,不过二十来招就落入了明显的下风。萱苑又追的紧,让她连喘息一下,蓄力发大招的机会都没有。两人且打且逃,很快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阡陌吃力地挡住萱苑又一轮猛烈的攻击,突然五脏六腑一震、嘴角一咸,流出血来。她连忙收了剑,用真气包裹住内脏,不要命地朝相反的方向逃窜开去。只是萱苑紧跟其后穷追不舍,让她连服药的机会都没有。

    阡陌心中焦急,不断地催动身形想要再快一点,可是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萱苑越追越近。正在她无计可施想要破釜沉舟之时,两人的脸色突然同时发生了变化。不过阡陌是眼中闪过一丝喜意,而萱苑却是面色焦急。

    黄孟达和同帝,终于出现在两人的感知范围之内了。

    阡陌再不管身后的穷追猛赶,从怀中掏出一颗阡明佑先前用的同款弹丸,猛得砸在地上,然后迅速在黑雾中收敛住自身的气息,身形一转,雪花剑一挥,一道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剑气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猛得向同帝所在的方向砸去。

    萱苑惊呼一声,看也不看地向黑雾中拍出一掌,也不管到底打没打中目标,猛得催动身形向那道剑气追赶而去,焦急地拍出一掌又一掌,试图以掌风追上剑气,化解这道攻击。

    只可惜阡陌的轻功虽然不好,但是剑气却快得不像话,以萱苑的出掌速度居然都追不上那道剑光,只能眼看着黄孟达和同帝躲避不及,被这一道凶猛的剑气击中,吐血倒向一边。

    萱苑瞬间红了眼。

    这还没完,引开了萱苑注意力的阡陌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时间,她靠着这片刻的闲暇先是又挥出一剑瞄准萱苑,然后从腰间取出一瓶丹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尽数倒入了口中,混着满嘴的鲜血吞下,将内力运转到极致催动药力。

    萱苑明知身后剑光追得急却半点没有闪避,注意力全部放在前面的那道剑气身上,直到剑气与黄孟达与同帝二人相遇,再也追赶不急,才红着眼匆忙朝后拍了一掌,生生受了半道剑光,拼命追向同帝倒地的地方。

    萱苑闷哼一声,颤抖地扶起同帝的身体——还好,防护阵法的威力还在,同帝虽然受到了冲击,却仍然活着,而躺在一丈之外的黄孟达,却再也没了气息。

    萱苑温柔地擦去同帝嘴角的那丝血迹,将他扶到一颗大树前坐好,然后掀起衣袖,从皓腕上解下一串褐色的珠串,握在手上,站起身直视阡陌,目光冰冷。

    阡陌望着气息大变的萱苑,小心地退后了两步,摆出太极剑法的架势,满脸戒备。

    下一刻,萱苑周身气息一凝,指尖一动,手中的珠串夹杂着一股无可匹敌的气势径直取向阡陌。阡陌连忙御剑抵挡,只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在这一刻的绝对优势之前却丝毫不顶用,只一个照面,阡陌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嘭的一声摔向了三十丈之外,骨肉尽断。

    阡陌当然没有死。

    在她砸向地面,体内的骨头一根接一根在瞬间断掉,而萱苑又收回了珠串,准备发动第二轮攻击的时候,一道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来的人身长玉立,穿着一身白底蓝纹绣着银线的华贵衣袍,面上戴着一张金色的面具,一头灰色的头发四散开来,头顶的几根长发有些湿润,想来是因为着急赶时间废了不小的气力。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一个旋身挡在阡陌面前,剑身一挥,便将那串轻而易举让阡陌重伤地珠串打到了一边。珠串在空中转向,足足击穿了十几棵粗壮的大树,才堪堪落地,可见这一击力道之大。若是任由它打中阡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握着软剑的身影接连退后了十余步,才堪堪抵消了这一击之力。

    萱苑也不大好受,她攻击被阻,受到反噬,也是往后退了五六步,才重新站稳,一脸寒色地望向这个挡住了她的珠串之人,咬牙切齿。

    “江——无——尘!”

    萱苑实在是不明白,已经落败到快要从江湖中绝迹的落英山庄庄主,怎么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来。难道这个衰败的宗派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跟朝廷作对了吗?

    “这个刺客难道是你的人不成?!”

    江无尘慢慢转了转发麻的手腕,面具之下的眼皮却因为萱苑这句话狠狠跳了跳,他微微转头用余光瞟了一眼捂着胸口不停吐血的阡陌,握着剑柄向萱苑抱了抱拳。

    “今晚的事我不知情,只是这位——姑娘,却是江某好友,还请前辈卖落英山庄一个面子,不要为难她了。”

    萱苑重重哼了一声,丝毫不相信江无尘这番鬼话。不知情?不知情怎么可能大半夜跑到景南山上来?且这座山峰还被这刺客的人马设置了结界,就是她都要费一番手脚才能破开,若是与这些刺客没有关系,江无尘怎么可能进得来?

    “少废话!她刺杀的可是大郑的皇帝,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我绝不可能放过她!”

    “这样啊……”江无尘似乎有些为难,他看了阡陌一眼,突然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软剑扔到地上,又对着萱苑一抱拳有些无奈道,“既然这样,江某就不参与其中了。今日到景南山上来纯属巧合,这丫头我其实也不是很熟。前辈就当我没来过,还请万万不要牵连到落英山庄。”

    半死不活的阡陌和怒火中烧的萱苑皆是一愣,一个苦笑着摇了摇头,费力地支撑起身子掏出一瓶药丸挣扎着服下,另一个狐疑地盯着江无尘,不知道他跑出来这一趟现个身说了两句话又要闪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难道真的是偶尔经过,本想做个顺水人情,可是见此事牵连太广又不想管了?这倒是挺符合她所知道的江无尘那阴蛰自私的性子。

    萱苑幼时与落英山庄有些交情,见江无尘放手也懒得为难他,淡淡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

    就在萱苑放松警惕之时,那柄被江无尘随意扔到草丛中的软剑突然动了一下,然后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射向萱苑后心窝,同时,另一柄软剑从江无尘的手腕上滑落,随着他前倾的身体一道封住了萱苑的退路。

    萱苑的珠串先前已经被江无尘打到了一遍,此时她手中无武器,又顾虑着身后同帝的安危,避无可避,权衡之下居然生生受了江无尘这一剑。

    刚服了药准备强撑着出手的阡陌又是一愣,不明白江无尘怎么突然又管了这份闲事。此刻见江无尘居然得手伤了萱苑,先是一惊,紧接着又是一喜,也不管自己身上严重的伤势,支撑起破破烂烂的身体,以指代剑化作千万道剑气,一招落英缤纷以萱苑为目标冲击而去。

    做完这一切,阡陌再也支撑不住倒落在地,气若游丝道:“别……别放……走她……们……”

    阡陌不知道江无尘有没有听到她这句话,更不确定江无尘会不会照她说的去做,但是一句话磕磕碰碰地讲完之后,阡陌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喊——

    “——小妹!”

    阡陌终于放下心来,眼睛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等阡陌再次恢复意识已是不知道多久以后了,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好像有一道温热的液体从她的嘴角划过,沿着下巴慢慢变冷缓缓滴落在她的锁骨之上,带来了丝丝凉意。然后好像有个人拿着帕子沿着这道水渍滑落的轨迹为她轻轻擦拭了一番,途中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锁骨处的肌肤,那人似乎是愣了一下,连忙飞快地将手指挪开。

    阡陌挣扎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具。

    竟然还是江无尘。

    江无尘见她醒了,不紧不慢地将手绢放到一边,又端起一旁的木碗舀了一勺子汤药,将勺子送到她的嘴边。阡陌这才意识到,江无尘居然在给她喂药。

    她分明记得昏迷前一刻自己听到了阡明佑的声音,怎么再睁开眼时竟然会看到江无尘?阡明佑怎么可能把自己交到江无尘手上?阡陌挣扎着坐起身,有些慌乱道:“我……我二哥呢?”

    “别动。”江无尘轻喝一声,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一边,将阡陌的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扶住她轻声道:“你身上的骨头刚刚接上,这几日不要乱动。”

    “我二哥呢?”阡陌顾不得江无尘这个明显的吃豆腐的行为,心急地固执问道。

    “他无事。”见阡陌不相信,江无尘笑了笑又道:“你二哥将你大哥揍了一顿,下手有点重,现在两个人都躺在隔壁屋子里在。你们这人手稀缺,也只能由我来亲自照顾你了。”

    “二哥将大哥……揍了一顿?”阡陌有些好笑道。不用想她都知道,肯定是自己受伤的事刺激到了阡明佑,说不定还有他想一血上次被阡明远打得两天下不来床的前耻的意愿在里头,这才控制不住对阡明远下了手。

    二哥也太胡来了。

    阡陌叹了一声,不过他们俩既然还有心情打架,便证明大哥的计划成功了,同帝和那个紫衣女人,应都成功被他们俘获了。

    “我去看看他们。”阡陌挣扎着想要起身。

    可是江无尘只用了一只手就牢牢把她环在了自己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不用着急,他们没有大碍。倒是你,身上的骨头断了三十七根,齐一针花了两天功夫才给你一根根接好,你这一乱动,当心又散架了。”

    阡陌耳根一红,十分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想要脱离江无尘:“你……你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无尘淡淡道,一只手死死扣住阡陌,另一只手端起刚刚放到一边的药碗,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送到阡陌嘴边:“我还要照顾你吃药,这样也方便些。”

    “不……不方便,一点都不方便。”阡陌一阵恼火,脑中闪过楚怀墨的面容,也顾不得什么骨头散不散架的问题,猛得推了江无尘一把,往边上一滚,一下子从床上摔到了地上,疼的她直冒冷汗。

    “你真是……”江无尘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又放下那碗自阡陌醒后一口都没喂出去的汤药,坐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来,又安放回了床上。

    阡陌一着床就迅速朝里面挪了挪,生怕江无尘又过来动手动脚。还好这次江无尘还算上道,没有再去招惹她,只等她坐稳了之后,伸手将药碗递给了她。

    “楚怀墨在东海找我麻烦,我冒着落英山庄被他翻覆的风险赶到金陵来救你,就不能给我点好脸色,嗯?”

第二百三十四章 喜欢?

    阡陌一怔,这才想起来临出发前星芜好像是说过“落英山庄似有大动作”这件事,可是若是落英山庄真有身处困境,江无尘怎么会跑到金陵来?难不成真是如他说的那样特意赶来救自己的?

    她才不信。

    “那……你们到底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江无尘眼皮一抖,差点控制不住将手里的药碗摔到阡陌头上。他说这段话是想让阡陌知道自己为了救她冒着怎样的风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倒好,最重要的中心思想一点没听到,张口就问自己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何以见得我做的事就是阴谋诡计?”江无尘咬牙切齿道。

    阡陌有些心虚地看向一边,这一次却是终于伸手接过了江无尘举了半天的药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江无尘见她虽然不答话,却终于接过了药碗,面具下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他盯着阡陌看了一会,又幽幽道。

    “我记得你有一套招牌剑法,名为清风十二剑,威力极大,为何与萱苑交手时却舍近求没有使用?”

    阡陌默默看着手里的药碗,没有说话。

    “是怕暴露身份?”江无尘又问,“你怕牵连邀天阁?”

    “不是。”阡陌一口喝干碗里的汤药,将空碗递回到江无尘手上淡淡道:“我只是一时忘了。”

    江无尘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清风十二剑变得残缺不全这些年,江湖中的关注下降了许多,直到今年武林大会,那几招式残招在阡陌手中大放异彩,这套剑法才重新进入众人视线,引发了又一轮火热的讨论和研习潮流。如今的江湖中但凡提起清风十二剑,就绕不开那位来自邀天阁的样貌绝美的天才剑客。

    阡陌宁愿重伤也不愿用这套标志性极强的剑法,除了害怕暴露这一层身份牵连邀天阁……江无尘想不出其他原因。

    “只可惜,你一心为他,他却好像并不怎么将你放在心上啊。”江无尘有些尖锐地指出。他看着阡陌因为自己一句话而绷紧的身体,眯起了眸子。“接到景南山的消息时,楚怀墨和我在一处,只是他似乎认为——怎么说——对付我比帮助你要重要得多啊。”

    阡陌脸色一白,有些勉强地转过头避开了江无尘犀利的目光:“我们本就……没什么关系,是你想多了。”

    “哦,是吗?”江无尘目光闪了闪,又笑道:“不管怎么说,我这次可是把你的安危放在了最要紧的位置。”

    阡陌知道避不过了,暗叹一声,转过头重新看向江无尘慢慢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救命之恩大过天——我帮你就是了。”

    江无尘得到确定的答复后,又与阡陌客套了两句,就以“落英山庄”情势不妙为由,告辞离开了。他前脚刚一迈出房门,阡明佑就一瘸一拐地敲门走了进来。

    “二哥。”阡陌看阡明佑行动不便的样子,就要下床去搀他,只是刚一坐起身就觉得身上的那几根骨头像是快要裂开一样,疼得她直冒冷汗。

    阡明佑吓了一跳,连忙单腿大步蹦到了床边,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躺好、躺好,你的骨头刚接上,可千万不要乱动。”

    这个说法倒是和江无尘一样,阡陌揉了揉腹部酸涩的肋骨,点点头道:“我方才醒来看到江无尘,他为什么会在我房里?”

    阡明佑哦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坐到床边解释道:“我刚刚去换药,就拜托他帮忙看护你一会。”他怕阡陌误会又连忙补充道,“你放心,二哥就在外面厅里换的药,有什么动静立马就能赶来,那江无尘做不了什么坏事。你醒了多久了?要不要先喝药?我去给你热……咦,你已经把药喝了?”

    阡陌脸一黑,这个江无尘,居然是自作主张给她喂的药。她就说嘛,就算再缺人手阡明佑也不至于叫江无尘来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啊!也太不见外了。

    只是怕阡明佑担心,她便胡乱点了点头,又问:“二哥,你的腿……”

    “没事,不小心磕的。”阡明佑淡淡道。

    “你跟长兄打架了?”

    阡明佑脸色有些不自在,却还是点了点头:“这是他自找的,打他一顿算是轻的了。你昏迷了两天,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险,连那一针神医都说,我们要是再晚找到他两刻钟,只怕你……”阡明佑懊恼地锤了自己一拳,话中还有十分的庆幸之情。

    “是二哥没用,没有保护好你,还好江庄主早到一步,将你从萱苑手上救了出来,否则……”

    说到这里,阡陌又慢慢想起了那个夜里发生的一幕幕,生出了满腹的疑问。她先是安慰了阡明佑几句,让他不要自责也不要责怪阡明远,又问:“说起来这个江无尘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出现在景南山?长兄不是设置了结界吗?”

    阡明佑犹豫了一下,才斟酌道:“我们来景南山的同时,大哥有派人去……落英山庄送过信,希望他们能给与一定的支持。”

    阡陌沉默了,看来这一点江无尘没有骗她,阡明远既然连落英山庄都送了信,就更不会漏掉邀天阁了,否则阡明佑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不会这么支支吾吾。

    她突然明白了阡明远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来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她有经验,不是因为她对阡家的忠心,更不是因为她武功尚可,而是她的身上牵扯着邀天阁的感情和落英山庄的利益,拉她下水才能与这两方有所牵扯,增加阡明远的胜算罢了。

    只是这个原因阡明远却没有告诉阡陌,因为他知道以阡陌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自己的打算只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这件事的,她不可能让邀天阁那边牵扯到这件事情中,不可能让楚怀墨为她去冒这个险。

    只是阡明远算准了她的心态,却没有算准楚怀墨的反应,竟然让阡陌差一点就在这次的诱饵行动中落下终生的残疾。

    阡陌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看来邀天阁那边对她的感情,到底还是没比过她能给落英山庄带来的利益啊……

    “同帝和他身边那个高手怎么样了?”

    “已经被我们的人看住了,喂了散功散,翻不起什么浪来。”

    阡陌闻言面露一丝敬佩,夸赞道:“那紫衣女子武功高深莫测,二哥居然能将她抓住,着实厉害啊!”

    阡明佑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有些尴尬,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不是我功夫厉害,而是你昏迷前那一剑……用的实在是好啊!”

    ************************************************************************************

    江无尘一迈进落英山庄的大门,就被飞奔而来的黄平生一把扑住,跪在地上抱住了小腿。

    “庄主,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落英山庄就要完了啊!”

    江无尘没有理会黄平生这番耸人听闻的话语,抬脚将他踢到了一边,再开口时虽仍神态从容,但是进门前那份若隐若现的好心情却消失无踪了。

    “楚怀墨直接对落英山庄出手了?”

    “这个……倒是没有。”

    江无尘拍了拍被黄平生扯皱的衣服下摆,不紧不慢地在靠椅上坐了下来。

    “既然没有,你慌什么。”

    “可是、可是……他伙同蜀山剑派、行路宗、云水楼等派,直接端了我们在东海的总据点,还扬言要联合整个武林一起踏平落英山庄,让我们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江无尘哼了一声,恨恨道:“代价我早就付过了,他倒想得美。我先前让你做的事情,你都做了?”

    黄平生点头:“庄主吩咐的事情,属下自然不敢怠慢。”

    “那就好。”江无尘坐直身子,恢复了先前的从容,不紧不慢道:“只要他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件事和我有直接牵连,那便无事。他最多只能是怀疑,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便不能确认。我落英山庄毕竟有着百余年的名声,不是他一个新兴宗派一两句话就能定罪的。”

    “庄主的意思是……让我们咬死了不承认和那边有关系?”黄平生见江无尘点头,还是皱着眉头脸色难看道:“可是东海总部被他们踏平了,若是我们不作为任由他们调查下去,就算能勉强撇清落英山庄,可是我们这十几年的努力……也要白费了啊!”

    只见江无尘不甚在意道:“无妨,这个东西我能建第一次就能建第二次,他楚怀墨一日找不到我落英山庄真正的情报网,就不可能是我的对手。过去十几年低调不过是因为被那该死的大明神愿经拖累,无法集中精力管理山庄事务而已。建的那些据点也不过是为了研制药方试药,只要大明神愿经的反噬能够彻底清除,那些东西有或者没有,与我而言又有什么影响?”

    黄平生细细品味着江无尘话中的意思,忽而大喜道:“庄主的计划……成功了?”

    “这是自然。”江无尘应道,他的声音不由放轻了几分,语气中还带上了一丝少见的炫耀意味。“我拿落英山庄的百年基业做赌注,她怎么可能不上钩呢……”

    不过收买了一次人心而已,照理说江无尘并不应该这么兴奋,只是或许是前期被拒绝的时间太长、次数太多,当今天阡陌点头答应为江无尘炼制一转清心丹的时候,他居然生出了一份难以言状的成就感,就像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在心窍未开的状态下看懂了旁人开了心窍都未必能懂的一小段大明神愿经译文时那般,兴奋、窃喜,跃跃欲试。

    “恭喜庄主,贺喜庄主!不知这次炼制需要哪些药材?属下现在就去准备。”黄平生欣喜道,先前因为东海据点被毁的那一点惊慌和愤懑一下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在江无尘身边呆了将近二十年,对这个不常在山庄里露面的庄主最是了解不过。江无尘不是没有实力,也不是没有野心,只是被大明神愿经修炼的反噬所累,一年中有九个月的时间都在消化反噬,平日里也不敢轻易动武,没有办法放开手脚去做事。而一旦反噬消除,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

    “先别忙着道喜,复元虽然点头了,但是一转清心丹所需要的药材甚是繁琐,只怕一时之间还难以凑齐。”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递向黄平生。“这些药材你加紧时间搜罗,数量越多越好,尤其我打上标记的那几味药材,只怕外面还搜寻不到,明年五月还要再去一次百草谷。”

    黄平生连忙双手接过方子,着重在打了标记的地方看了几眼,不由面露惊疑:“这些药材,属下竟然都未曾听过!”

    黄平生虽然不是医师,但是却帮着江无尘搜罗了十几年的丹方、药材,所见所闻只怕是比一般医师还要丰富,尽管如此,居然还是认不全这方子上的药名,药材稀罕程度可见一斑。

    “庄主,这张方子……要不要找人验一验?”黄平生提议道。

    “没有必要。”江无尘毫不迟疑道,语气中竟然还带着几分赞赏。“这种程度的丹方,就算验也验不出什么来。再说,她若是想骗我,也不会磨了这么长时间才勉强点头。现在既然给了方子,就一定是真的。不过复元的年纪毕竟太轻,炼药经验不够丰富,为保险起见落日别院那边的计划还是要照常进行。”

    黄平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这位从小多疑的庄主头一次说出这么信任一个人的话来,突然想起先前江无尘还说过要竭尽全力取得那位复元姑娘的信任,想办法被她划入“自己人”的范畴,现在看来,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成功了。

    黄平生不由有些担心:“庄主似乎对复元姑娘……不太一样?”他试探着问。“说起来这位复元姑娘不仅漂亮,还很能干,倒也算勉强配得上庄主了,若是您喜欢,不如……”

    江无尘嗤笑一声,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提高了音量。

    “喜欢她?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罢了,若不是因为楚怀墨喜欢,我才懒得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大的心思!”

第二百三十五章 那位将军

    许多年后,人们再度回忆起大郑朝的最后一个冬季,依旧觉得惨烈无比。

    连下了十天十夜的大雪都无法掩盖长安城里的血海尸山,禁卫军、城防军、地方军……还有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莫名队伍,厮杀之声伴随着问天鼓的敲击声响遍了整座长安城,传到了这片天地的每个角落。

    一开始,江南五郡的城防军接到调令秘密西行救驾的动作并没有引起长安禁卫军的注意。虽然按理说同帝目前人在江南,长安的军队应对江南动向多有注意,可是因着同帝想要微服私访,还自作自受地向民众隐瞒了自己的踪迹钓鱼,所以军中虽然有些将士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对此有所猜测,但是谁也不敢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也就没有人额外留意江南的动向。

    再加上在各郡城防军中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心掩盖,这一惊天行军居然直到兵临城下才被长安的禁卫军悉知。

    毫无防备的禁卫军被比自己多上一倍的各郡城防军打得措手不及,皇城之下的一连串伸冤质问更是让有幸生还的士兵心神动摇,再也提不起丝毫的反抗情绪。哪怕数月之后,同帝在仅剩的一支暗卫队伍的保护下匆忙回到长安,形势却再也无法逆转。大郑这个仅存了七十四年的朝代就如同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只扑腾了几个瞬间,便永恒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后世史学家对这一次的朝代更迭争论纷纷,有人说郑朝的短命源起于前后两位帝王草木皆兵的疑心,有人说郑元帝在建国之初就不应该给与异姓兄弟如此大的权势,以致后代不得不花费无数心力进行内斗,最后高压之下自取灭亡,也有人认为阡家本就心存反骨,只可惜业帝同帝虽有心打压,却仍无力回天……

    历史真相究竟如何,后人已经无法知晓,但后代史学家通过对历史资料的反复研读,却无一例外地赞同,影响这次政变结局最直接的因素,就是这一年初冬发生在景南山上一串不为外人所知,却足足困住同帝长达三个月的变故,史称——景南山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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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陛下被困皇城,千里求援江南将士西行救驾!”

    江南五郡的城防军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在跟他们开玩笑——皇帝若是被困在皇城他们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接到?就算长安城真的出了什么变故,第一个接到救援命令的也应该是秦州的城防军才对,哪里会轮到与长安相隔万里之遥的江南五郡?

    再说了,据一直流传在江南民众口中的小道消息透露,同帝这几个月好像都在江南游玩吧?九月份初的时候不是还传闻他在武林大会期间受到了几次刺杀?就是前几天军中还有小道消息说前段时间景南山封山,就是因为同帝过去游玩了……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又……又跑回长安去了?难道同帝陛下还有分身不成?

    “南行只是障眼法,皇帝陛下根本从来没来过江南!叛臣只是想以此来掩盖陛下被软禁的事实!”

    众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一脸尘色的传令人,脑子里疑惑太多,竟然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直到这个传令人从怀中掏出一块虎型的兵符,众人才一个个张大嘴巴猛的站起身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人说的,难道是真的?

    元殊心中嗤笑一声,将手中的兵符高高举起,扬声道:“这两个月我历经千辛万苦,躲过无数追杀才逃到江南,就是为了传达这一条密令——传江南五郡城防军队即刻秘密西行,前往长安攻城救驾!”

    兵符自然是真的,在城防将领集体确认了真伪之后,立刻就开始了西行的准备。他们来不及去想两个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会稽刺杀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来不及去管前几日的景南山又是怎么一回事,也辩不清楚来人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反正小道消息从来没被证实过,而且来人拿了兵符,就算这件事是假的,那也成了真的。

    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之前看起来不合理的地方好像又没那么难以理解了。江南与长安说起来远,但是实际上两者之间也就隔了一个豫中,要是长安城里真的有人造反,长安周边相邻的地区必定是反贼第一警戒的,同帝陛下派人到隔了一州的江南来找援兵,好像……也挺合理的?

    毕竟除了长安城,江南可是大郑最为繁华、兵力最充裕(江南军自我感觉)的地方了,皇帝陛下能想到来江南搬救兵……还是挺有眼光的嘛!

    拿着兵符的元殊只在第一日出头宣布了这个消息,等到第三日真正开始行军的时候,带队的却是另外一位公子。

    这位公子看上去约摸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现身的时候未着战甲,反而是一副文弱公子哥的打扮,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藏青色长袍,腰间挂着一块血红色的玉佩,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他眼睛上还有些淤青,额头有一块已经结痂的伤疤,就像是前段时间刚受了伤似的,让他本来应该完美的形象出现了裂缝。

    阡明远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阡明佑那个莽人,下手重就算了,反正他武功也不差,两人对打谁都占不到谁的便宜,可是那货还偏偏招招往脸上招呼……让他那张本来无懈可击的俊脸连着好几天都没法见人。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偏偏还赶上他要做这么重要的事的时候……

    虽然他让元殊先行一步,代他向江南五郡传了备战令,争取到两日的缓冲期,但是他们这唯一有行动能力的医师齐一针也不是个擅长复颜如玉之类的美容大夫,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面上的伤治了七成,剩下那三成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再这两日之间搞定的了。

    等到此间事了……唉,他一定要把阡明佑五花大绑,狠狠揍一顿。

    不过还好,毕竟这回他冒充的是千辛万苦逃到江南的暗卫,身上带点伤也更符合自己的身份。至于第一印象,也只好在后期脱胎换骨的过程中再一起“洗白”了。

    于是,这位被带来兵符和陛下密旨的暗卫们称为“元将军”的主事人,带着江南五郡的总计十五万的城防军,分成数队抄小路偷偷离开了江南,秘密赶往长安。

    行军之日正值初冬,天寒地冻自不必说,加上为了不引起注意,地方军们大都是白日修整、夜晚行军,为了抓紧时间,此番急行军不能携带过多的辎重,这么一来,士兵们的每日餐食就很成问题了。白日里那顿还能花点时间在修整去营地附近的县城、村落分批购买,可是夜晚赶路的那五六个时辰,总不能让士兵们都饿着肚子吧?

    自古急行军的粮草都是最为困扰将领的难题,若是春夏时节倒还好说,这些士兵都有些功夫在身,随便打打野味挖点野菜也能支撑,可是这是冬日,连兔子都吃不饱了,更何况是十几万的大老爷们?几日下来,江南五郡的城防军们难免面有菜色。

    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抱怨的。

    不是因为救驾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而是那位拿着兵符来求救的“元将军”做得实在太好,让他们这些普通士兵想抱怨都不好意思。

    天寒路滑,马儿蹄下不稳,这位元将军就带了自己的亲卫兵在众士兵都在休息的时候,一队接一队亲手为每一匹战马的马蹄包裹上软布;粮草不足,士兵们时常吃不饱,可是行军这十几日以来,元将军每一次都是十五万人里最后一个用饭的,每一餐他都会一队接一队地在打饭的地方候着,亲眼见到所有人都分到了干粮,才放心去用饭;冬日里天冷,可队伍里得到的所有厚棉袄、被褥都是优先发给有需要的士兵,然后是高级将领,而元将军自己一直穿着一件只能说得上是中等厚度的长袍,休息的时候也只简单地盖着一件旧袍子,这里面自然有元将军武功深厚,寒暑不侵的缘故,可是落在普通士兵的眼里,就不止是与士兵同寒共苦、爱兵如子这么简单了——这简直已经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境界啊!

    除了身体力行,这位元将军记忆力极佳、军法也甚通,经过十几日的相处之后,他居然不但记住了十五万将士每一位的名字、外号、特长、习惯,还通过一次又一次的队伍调整,将十五万人每一个都用到了最适合他自己的位子上。每日修整和用饭的时间里,这位元将军都会不厌其烦地与这些最底层的士兵谈心或者讨论兵法,若是遇到哪位士兵身体不适或者家中有困难的,都会竭尽所能地伸出援手,让每一位将士倍感亲切的同时,对这位元将军生出了浓厚的感激之情。

    而最让江南五郡的士兵佩服地五体投地的是,在十五万城防军抵达豫中边境的前一夜,这位元将军不知道从哪弄到了十车的粮食!十车的粮食,有米有面有肉,甚至……还有几缸酒!哪怕他们十五万人分食,也够七八天,甚至省着点吃都能够十来天的口粮了。

    没有人知道这些粮食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元将军是怎么在这荒郊野岭、深更半夜,在没有惊动豫中城防军的情况下凭空变出这么大一批粮草运的,这位元将军,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啊!

    没有什么可以比困境下的饱腹更能收买人心的了。总之,在那一夜苦了十几日的江南城防军高高兴兴地生了火、围在一处,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面浓米稠的肉粥,啃着白白净净的大馒头,每个人还分到了一小杯醒气提神的烈酒,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一扫连日因吃不饱睡不好带来的疲倦,抚慰了他们这一趟前途未知的旅程的不安,也让众将士对元将军的亲近和感激之情成功蜕变成了崇敬。

    就连之前对这位元将军不大看得上的各郡高级将领,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敬佩——至少他们是没有办法在这种秘密的急行军中一口气弄到这么大一批粮食的。

    “爱兵如子、天马行军、智谋过人、创造奇迹……你有没有觉得这位元将军,像极了一个人?”傍晚启程之前,会稽城防军中的林副领,小声同金陵城防军的胡校尉谈论道。

    林副领与胡校尉十五年前一同投身江南兵营,相识于微,也算是老相识。

    胡校尉叹了一口气,语带几分遗憾和感慨道:“你说的是……那位‘元将军’?”

    林副领点头:“就是那位——开国大帅,大郑的唯一一位以皇帝帝号做授官封号的武将——开元大将军,千语。”

    “嘘!那个人的名字你怎么敢提!”胡校尉一把捂住林副领的嘴巴,小心点地左右望了望。“不知道这一家人现在都是忌讳吗!幸好今日听到这话的是我,若是换了别人,捅到陛下那去,你的命还想不想要了!”

    林副领叹了口气,声音却还是小了一些:“我也就跟你说说,咱们这些家中世代从军的武将,有几个没在开元大将军和继元将军名下受教过?只是没想到大将军府现在……唉!”

    胡校尉也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只是再怎么样阡家也不该造反啊!就因为阡正安这件事,听说朝中已经有文官建议罢黜大将军的追封了。”

    林副领哼了一声,低声骂了两句:“哪儿都有他们那群文官的事!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时候一个个都躲到后边,一插起刀来话比谁都多!大将军的追封那可是元帝陛下钦定的,他们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提这种荒唐建议,我……我呸!”

    “你小声点!”胡校尉赶紧又把林副领拉到一边,责怪地瞪了他一眼。说起来林副领的武功兵法都不比他差,当年两人同时投的军,林副领却到现在还只是个副领,官阶比他低了整整一大级,其中未必就没有林副领说话太过……呃,耿直的原因在里面。

    林副领有些气愤地甩开胡校尉,低声骂了两句,看着不远处那位正弯身帮一名脚部冻裂的士兵上药的元将军,大概是忍了好久,才带着浓烈的疑惑小声问道。

    “说起来,长安令造反那件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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