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邀约和反击(第一更)
“第一,按照人数,定制二十个绢布口袋,记住要精工,不要粗制滥造,不计成本。巴掌大小就够了,每袋子只要装二三十颗,不要多。”
“第二,准备一个雕漆盒子,尺寸不必太大,到时候装好椒盐小胡桃,让叶小姐回头带去衣香社,前头那些袋子是送礼的,这些是当场分食的。晚上给叶小姐送过去。”
“第三,尽快在歙县闹市区找一家铺子,把店开起来,记住,盛放的家什要考究,绢布袋,竹编的小盒子,攒盒,这是做精品生意,给人送礼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尽快囤积这些今年刚刚成熟的新货,动作要快。这种东西没有秘密,今年这头一年打个漂亮仗,以后就难说了。”
那管事听汪孚林侃侃而谈,看向了程乃轩,见自家公子点头如啄米,他想到之前把这事禀报程老爷后,程老爷吩咐自己一切照办,他此刻赶紧凛然答应。
“瓜子核桃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市场?前者价贱,后者也不算太贵,吃的人里闲人多,又有口彩。所以,要和这些类似的东西区分开来。礼品装的椒盐小胡桃,那是给闺秀千金,有钱有闲的人聊天消磨时间的。而那些不加盐的,可以用旺火炒熟到开口之后,直接让人用辆车推到大街上,用纸包上,秤了分量卖。”汪孚林说到这里,突然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小北,这才笑着说道,“至于那家店。不妨请个画师瞄上两笔美人。然后打上招牌——就叫美人果!”
见汪孚林看着自己说什么美人果。小北忍不住嘀咕道:“这时候还有闲工夫想吃的?状元楼上那档子事都已经传遍了,今天小姐去衣香社集会,就有人从外头把这事报了进来,别看这一场赢了,那些奸商可不是好对付的!”
“这件事本来就是那些奸商没理,如今我们既然造起了声势,还怕他们?”程乃轩今天破天荒第一次被父亲夸了,尽管只是区区一句。因此竟是信心爆棚,“他们尽管放马过来,我们都接着呢!”
“等回头你扛过了人家的报复,再神气,现在说什么大话!”
“什么说大话?小北姑娘,打架我不行,经商你不行……”
“说得像是自己做过多少回生意似的!”
眼见程乃轩和小北竟是在那扛上了,汪孚林又看到那管事知情识趣溜之大吉,他也懒得管这两人,自顾自对叶明月表示了诚挚的谢意。他汪小官人一个大负翁。在这几乎不需要太大本钱的小胡桃的生意上还差不多够插上一脚,可粮食生意他哪可能投入几百上千两?结果。他那时候去对“重病在床”的叶钧耀汇报了之后,叶明月就在旁边使劲撺掇了一番,叶大县尊终于被说动,结果把户房司吏刘会给叫了来,从县衙公费上克扣出一千两本钱投了进去。
“谢我干什么?那是爹答应的。”
“可要不是你提及之前那五千两账面亏空,县尊哪来的决心?”
“有几个当县令的像爹这样,上任之前一点成算都没有,盘账马马虎虎就过去了,结果替前任背了这么个黑锅?”说起自己的父亲,叶明月顿时想起了弟弟侍疾的趣事,嘴角顿时翘了翘。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汪孚林,眼神中闪烁着狡黠的神采,“你今天这一出把汪老太爷给逼得气晕了过去,回头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那些粮商肯定也少不了反击。衣香社的下次聚会是后天,干脆这样吧,大后天你陪我和小北去西郊太平兴国寺替爹祈福,求个平安。”
说到这里,叶明月那嘴角更弯了:“算是你当初答应我的那个条件。”
这大半年来,她虽说最远去过离县城四十里的许村,却都是到人家家里做客,那些风景名胜却都没去过。这次难得有这么好的借口,去的又是黄山披云峰下,练水西岸,那座从唐时开始兴盛,如今仍然有号称水西十寺的太平兴国寺去走一遭,也算没白陪父亲到这徽州府来!
汪孚林听到只是这么简单的条件,又觉得自己一来完成了君子协定,二来这一趟之后,可以让人认为叶大炮病得不轻,以逸待劳等着鱼儿上钩,可谓一举两得,再完美不过,他当然赶紧答应了下来。等到离开作坊的时候,叶明月还用帕子包了一些小胡桃回去,说是奖励那三个辛勤照顾病人的小家伙,至于小北偷偷抓了几个在手中,如同玩健身球似的玩起了杂耍,汪孚林就纯当没看见了,因为他自己也顺手装了一布袋。
义店这样一个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事物,自然而然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徽州府又不是什么盛产粮食的地方,再加上地方仓储制度已经形同虚设,别说水旱天灾要从外地调粮食来,就是平常时节,每到春耕粮荒,也往往要从芜湖等地运粮,所以这粮食市场一直都操纵在粮商手中。
对于大粮商们来说,徽州一府六县只是个小小的市场,更广大的市场在苏松、南直隶乃至于湖广。哪里丰收,哪里歉收,他们永远都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群。比如此次徽州一府六县风调雨顺,算是个小小的丰收年,他们便立刻压低粮价。而这些粮食也许会放在库房里,也许会通过新安江水路,通过严州府,运到浙江福建那些受灾的地方去。至于回头徽州府若是开春缺粮,他们也自有办法依样画葫芦把粮食运进来,顺理成章开个天价。
这种低买高卖的方式,在粮商们看来,自然天经地义。而留守府城的粮商们,主体都是小坐商,本地收,本地卖,偶尔有多余的则卖给走南闯北的行商。他们多了几分安逸。少了几分风险。但赚的差价自然不比那些行商。如今因为歙县和其他五县打擂台。他们瞅着这个空子,自然避免不了多几分黑心。
谁曾想,就因为他们放出话说,不收歙人的粮食,正等待官府那边稍稍放松一点态度,承诺严惩犯事者,他们就退一步放开禁令,可歙县那边的反击竟是来得这么快。这么凌厉!如果只是寻常百姓敢于和他们作对,联合在一起的他们当然能够毫不费力地伸出一根小指头,将那蝼蚁给捏成齑粉,可问题在于,那状元楼上的一场集会上,歙县稍有名声的乡宦富民大户在汪小秀才的煽动下,很多都加入了这个叫做义店的怪物!
哪怕有的主动,有的被逼,可就算闹事者有错在先,这也是他们这些粮商挑起的战争!
这会儿。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众人正在你眼看我眼。终于。这回受损失最大的休宁吴家米行东家吴兴才重重一捶扶手,恼火地说道:“别都当哑巴!都被人逼到这个节骨眼上了,究竟怎么办?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拳头把咱们打伤了还不算,更要从咱们嘴里夺食吃?”
“老吴,不是我说你,你那伙计真该好好洗洗那张嘴了!什么叫做歙县两溪南,抵不上休宁一商山,这自吹自擂的话家里说说就算了,非得在人前说!”
“这事情到了这地步,真的有些难办了……话说回来,之前谁出主意,说是不收歙人卖粮的?”
前头一个嘲讽吴兴才的声音,大多数粮商都选择性忽略了。是人就有仇人,吴兴才当然也不例外,那个讽刺的家伙就是吴兴才的最大竞争对手。至于后一句话,众人却都面色凝重,眼神不善地看向了一个方向。而那个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胖粮商,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怎么就怪我了?我只不过这么嘀咕了一句而已,你们全都点头称赞好主意!再说了,我也只是听到老吴这事后和家里婆娘感慨了几句,说是泥腿子真是胆大包天,结果我家婆娘就给我支了这么一招,我怎么知道那些歙人居然会来这一手!”
他这一辩白,其他粮商顿时无语。谁都知道这死胖子刚入粮商这一行,可家底却颇为丰厚,唯一的弱点就是和别人玩心眼还少根筋。关键还在于他们那时候也想表现一下存在感,免得回头还要吃官府的哑巴亏,谁想到最终弄巧成拙。众人正在彼此之间交换眼色,那个胖粮商突然又低声说道:“不就是收粮吗,咱们就把库存的粮食全都一辆辆车送过去给他收,看他们能够有多少钱!”
“你这脑袋怎么长的?咱们收粮的价钱是这一两个月一点一点跌下来的,放消息说不收歙人卖粮后,又跌了两分银子,可这几天卖粮的人又少,算算咱们的平摊成本,可比他们眼下的收粮成本高多了!我们把粮食运过去卖,不是送钱给人赚?”吴兴才恼火地瞪了那胖粮商一眼,这才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什么义店,只不过是趁着这机会出来捞一票,黑锅咱们背,名声他们得,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是,口口声声说义店,有本事他一口气涨一钱银子,算他真仁义!”
尽管众人无不骂骂咧咧,忿忿不平,但都是生意人,他们全都清楚,倘若那个劳什子义店真的敢上浮一钱银子收粮,那眼下这里坐着的人必定会毫不犹豫,一口气抛出大批库存,直接让对方吃不下撑死。可眼下,他们能够做出的选择着实很小。
老半晌,一个老粮商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涨价吧!到时候每石涨四分银子收,否则现在若是压不下去他们这势头,秋粮收割,只怕我们一粒米也甭想收到!就算那边跟着涨价,先头卖了粮食之后感恩戴德的那帮乡民,发现自己吃了亏,我们撺掇一下,很容易纠集一大堆人去他们那儿叫嚷闹事!不过,大家先准备好,之前我们吃了措不及防的亏,这次却要先知己知彼,把歙县衙门那边,还有汪家程家乃至于戚家军那批人动向摸清楚了,我们再一起涨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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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哥喜欢她吗?(第二更求月票)
汪孚林将叶明月和小北主仆一行人给送回了知县官廨后门,就把程乃轩给赶回了黄家坞程家大宅,这才踏进了自家家门。此时此刻已经是下午申时,按照往日的日程表,金宝和秋枫早就应该从李师爷那儿下课归来了,可如今叶大炮“卧床重病”,他们两个帮忙叶小胖一块照顾病人,这会儿当然还不见人影。而叶青龙摇身一变成了义店的临时大掌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让跟自己回来的康大刘四两个轿夫回房歇息,在厨房门口一张望,看到刘洪氏正在忙碌张罗晚饭,他就没打扰她,步履轻快地往后走去。过了明厅和穿堂,便是最后一进院子。即便还离开老远,他便能听到西室那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二姐,你看这支珠钗?”
“真好看,小妹真棒!一会儿等叶青龙回来,让他把那一盒子拿去卖了,算算刨除成本,至少还能赚一两多银子!”
“二位姑娘也歇歇,这穿珠子毕竟费眼……”
“怕什么,再费眼能比得上绣花做女红?只可惜我们都没大姐那针线功夫,我一拿绣花针就扎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汪二娘正比划着自己拿绣花针时的尴尬模样,突然见一个人影一掀斑竹帘闪了进来,却是汪孚林。她正要起身叫哥,却只见汪小妹已经敏捷地一跃下地跑了过去,汪孚林一如既往就这么抱着人转了半圈。面对连日来司空见惯的这一套,她已经早就没了教训人的兴致。当下只是白了一眼兄长。笑着问道:“哥。我可都听说了,你今天在状元楼又杀了汪尚宁的威风!”
“是汪老太爷,回头在人前客气点,你哥我今天可把人给气晕了,不想回头再背个不够尊老爱幼的恶名!”
看到汪二娘冲自己皱了皱鼻子,分明不以为然的样子,本来就是打趣的汪孚林便亮出了手中的布袋,冲着汪小妹犹如诱惑孩子似的招手道:“小馋猫。给你带好吃的了!”
“哥,你太过分了,谁是小馋猫!”汪小妹使劲一跺脚,可动作却很快,一把从汪孚林手中把布袋抢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上头果壳上隐约还有些白霜,只微微开了一条小口,她不禁有些纳闷地抬起了头,“这真的能吃?”
“不知道了吧?这叫美人果!”
汪孚林信口开河这么一说。随即坐下当着两个妹妹的面熟练地剥壳取肉,一人递了一瓣。汪小妹想都不想就咬得嘎嘣脆,随即就歪着头说道:“味道似乎和盐津核桃有些像?不过比核桃更香脆……哥,哪来的?”
见汪二娘一面细嚼慢咽,一面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分明是追问多少钱买的,汪孚林不禁一把捏住了这个泼辣二妹的鼻尖,等其触电一般躲远了,嗔怒地瞪着他,他才笑嘻嘻地说:“别想岔了,这东西不是买的,是我让人特制的,后天就会让叶小姐带去衣香社给那些千金闺秀分享。要知道,你哥我将来娶媳妇的老婆本,就都指望在这小小一颗颗美人果上头了!”
此话一出,汪小妹立刻用手指刮脸,围着汪孚林嚷嚷哥哥想娶嫂嫂之类的玩笑话,而汪二娘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匣子最近做好的小首饰。家里欠下巨债的事,她曾经影影绰绰偷听到一星半点,虽不知道多少,可数目大到无法想象,这却是必然的。想到兄长一次次往她这儿送银票,她想了想,就去枕头边抱出了一个匣子,只见那里头除却压在最底下的两张百两银票之外,就是十几个银角子,还有一个小锦囊。
见汪二娘一股脑儿把整个匣子都推到了自己面前,汪孚林不禁暗叹一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虽说自家曾经富过,但早就被老爹给折腾穷了——他坚定地把匣子推了回去,这才笑着说道:“放心,还没到这时候。程乃轩出的大头,我占的小头,等不够了我就来找你这管家婆要钱。”
汪小妹不太明白二姐突然来这一招是什么意思,闹够了的她抓着汪孚林的衣角,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眉开眼笑地说:“哥,回头我们跟着明月姐姐一块去衣香社好不好?之前推托好多次了,现在我和二姐做的首饰可漂亮了,也许还能找到大主顾!”
大主顾这种词,汪小妹怎么知道的,汪孚林不用想就明白,肯定是叶青龙那小子给她们灌输的。他心想等昔日小伙计现在大掌柜回来,一定狠狠教训一顿,嘴上却说:“要想去玩,那就好好玩,别提什么做首饰的事。毕竟,有些人,比如叶小姐,她会真心把你们当朋友,有些人,却只是拿你们当玩具似的取乐。如果觉得去那儿有意思,我就让人去和叶小姐说。”
“小北姐姐,许家九姐姐人都很好!还有……”汪小妹掰着手指头数了几个人,最后还是气馁地摇头道,“算了,不去了,其他人说话都怪怪的,还老喜欢问我这个问我那个,二姐也觉得不舒服,所以才不想再去的。我又不是想去玩,只是想着她们出得起钱,能多卖几个……”
话还没说完,汪二娘就紧紧抱住了汪小妹,随即强笑道:“小妹只是随口说说,哥,我们不想去,你别和明月姐姐说。”
汪孚林巴不得两个妹妹离那个奇奇怪怪的闺秀八卦团远点儿,可好好的勾起了她们这情绪,他也有些歉然。想到答应叶明月要同去太平兴国寺,他就对两人说了,这下子,汪小妹顿时兴奋成什么似的,汪二娘则是有些犹豫地问道:“听金宝和秋枫说,叶县尊病得不轻,明月姐姐既然是去祈福,我们一块去,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若是你哥我和她去,岂不是成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说不清?”汪孚林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才往两个小丫头脑袋上各拍了一下,“总而言之,就这么说定了。”
可汪孚林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转身一出屋子,汪二娘就一把拖着汪小妹到角落里,低声说道:“小妹,你说如果明月姐姐成了咱们的嫂嫂,那怎么样?”
汪小妹顿时瞪大了眼睛,才刚要嚷嚷就被汪二娘给一把堵了嘴。好半晌,汪二娘挪开了手,小丫头才歪着头问道:“哥喜欢她吗?”
喜欢吗?汪二娘仔细想了想,叶明月自从来过第一次,之后就来过好几次,还带她们去过衣香社,很维护她们,可真要说和哥哥之间有点什么,那还真的说不上。哥提到她的时候,那仿佛就只当是程公子那样的普通朋友。而且,不论怎么说,叶明月的父亲是一县之主,两榜进士,可哥哥只是个小秀才,爹又欠了一屁股债……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只听汪小妹低声嘟囔道:“而且,她喜不喜欢哥也不知道呢!”
此话一出,汪二娘顿时愣住了,随即大大叹了一口气。她支着双颊站在支摘窗前,突然觉得,父母全都不在家的感觉真不好,这本来不该她操心的。
叶明月去参加衣香社聚会这一天,汪孚林一整个上午都泡在义店后院翻看叶青龙的账册。到底是前头在粮店米行足足做了好几年的小伙计,又能写会算,账目做得整整齐齐,而且还按照他之前的吩咐,在接受乡民卖粮的同时,还记录了他需要的一些东西。而这几日来,卖粮的不再只有歙民,还有其他五县不满那些粮店一再压价的农人,叶青龙都按照他的吩咐,装模作样问两句扯皮一阵子,最后还是照价钱收了。
中午,他随便在这里吃了个午饭,见叶青龙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就不去打扰这个做掌柜做得起劲的昔日小伙计了,又嘱咐在此坐镇的程乃轩两句,便悄然从后门离开。刚回到自家门口,他就看到不远处正有一乘轿子往这边而来。认出那些随从和轿子的熟悉式样,他就索性径直迎了过去。
几个认识他的轿夫随从参差不齐地叫了一声汪小官人,轿子的窗帘也撩开了一条缝,却是叶明月冲着他点了点头。
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打听椒盐小胡桃受众程度问题,汪孚林就索性熟门熟路跟进了官廨。等到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只剩下个小北杵在那,他就直截了当问道:“如何?”
“你这算计真是太精了。那绢布口袋是杭绢做的,这就第一对了她们喜好精美的脾气。又是我带去的,她们更少了几分犹疑。而且就那么二十颗,今天尝过之后,也不知道回头得有多少人抱怨我小气。”
叶明月说完这话,想到今天那些千金闺秀们颇感新奇,七嘴八舌打探东西是哪买的样子,她仿佛预见到了那家新开张的店会是怎样兴旺光景。见汪孚林并不意外,脸上笑容洋溢,她思量片刻就开口说道:“对了,南直隶乡试的日子应该差不多了,等他们回来之后,少不得还有一场庆功宴。如今这些既然叫做美人果,何妨再多做一款状元果?”
“好主意!”汪孚林双掌一合,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可还不等他想好营销路子,紧跟着叶明月就又开了口。
“对了,我本来想邀李师爷和我们一块去西郊太平兴国寺的,可他却声称对佛寺没兴趣。”
汪孚林对于叶明月请李师爷同行没有半点意见,可没想到表面傲娇,实则却很喜欢凑热闹的李师爷竟是回绝了。再想到明天本打算捎带上的两个妹妹今早竟也告诉他,手头活计多,不想去了,他不禁有些纳闷。
怎么一个一个都转性了?(未完待续。。)
第一六三章 祈福还是郊游?(第三更求月票)
一大早,府城西面潮水门,进城的人流排起长龙,而出城的车马行人却不多。如今已经入了秋,太阳自然不像盛夏时那般毒辣,再加上西门靠近练水,河上清风吹来,更添几分凉爽。这其中,一行出城的人没有上西面的官道,而是一路北行,往西干山的方向去。
打头的是还没学会骑马的汪孚林,他今天只带了康大和刘四两个抬滑竿的轿夫,身后则是一乘二人小轿,四五个随从,往日时而随轿,时而挤在轿子里的小北,今日赫然头戴**帽,身穿罩甲,一身男装打扮,混在众人当中并不起眼。好在出城到太平兴国寺的路不算很远,平整宽阔,这会儿只瞧着那座宋时建造的长庆寺塔越来越近,而路上遇到的香客也越来越多。
对神佛二字,汪孚林一向觉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如今自己经历了一场极其玄乎的穿越,就更加这么认为了。可即便如此,他对叶明月今天此行仍然很不理解。她借着叶钧耀这场所谓重病说要去寺中祈福,又拿着他的君子协定让他护送,这没有什么问题,可什么寺不好,非得要是太平兴国寺?太平兴国寺这名头听上去怎么都应该是保佑国运昌隆的地方,和祈求病痛解除有半分关系吗?
“汪小官人从前可去过太平兴国寺?”
听到这个声音,汪孚林回神,见路上渐渐开阔,小轿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并排的位置,他就摇头说道:“我从前很少离开松明山。进城之后又一天到晚瞎忙。还从没去过。”
“那今天正好一览徽州有名的水西十寺风光。太平兴国寺是唐时古寺。原名兴唐寺,那时候兴唐寺遍布天下,可歙县这座仍然很出名,说是一座寺庙,但却有整整二十四院,遍布西干山。李太白曾有诗云,‘天台国清寺,天下称四绝。我来兴唐游。与中更无别。枿木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门前流碎月’。至于太平兴国寺之名,还是宋时改的名字了。只可惜如今只剩下了十院,因而人称水西十寺。”
汪孚林听着叶明月娓娓道来的介绍,一时不禁大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外乡人,叶明月才是徽州歙县本地人!
不过他从来都是厚脸皮,这会儿就索性虚心讨教道:“水西十寺是哪十寺?我们今天去的又是哪一寺?”
“水西十寺是,罗汉寺、如意寺、经藏寺、等觉寺、福圣寺、五明寺、长庆寺、净明寺、妙法寺和诸天阁。至于我们今天……”小轿中的叶明月微微一笑,随即笑吟吟地说。“当然是能去几寺就去几寺,如果能够走遍水西十寺。也算是诚心到了,爹的病一定就能好了!”
你说得好听,分明是想要借着今天出来的机会玩个够!
汪孚林暗自腹诽,可他自己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既然难得出来散散心,多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因此也就不去吐槽了。他再瞥了一眼那些眼观鼻鼻观心的随从,心想叶明月倒是很笃定周遭随从轿夫听了那番话,不会乱传流言。等他看到小北时,却发现小丫头一双眼睛正在四处瞟,脸上满是警惕,而身上除却和别人一样的衣衫之外,腰间还束着一条宽大的牛皮带,他不禁心中一动,想起了当初她给自己看手腕上那一条牛皮护手的情景。
虽说上次这小丫头和戚家军那些老卒比试时,人家颇有容让,可到底身手敏捷,怪不得今天叶明月轻车简从,没带几个人!
小轿留在山脚下第一座罗汉寺下,汪孚林把滑竿让给了叶明月,众人一路爬山走走停停一座座庙逛上去,倒也悠闲自得。一路上,他研究佛像的年代,瞻仰前辈的碑文,镌刻的笔法,观摩真正原生态的古建筑,伫立在潺潺流淌的山溪前,听听僧人梵唱,看看信众顶礼膜拜,自己也似模似样跟着双手合十拜两下。至于他时不时和叶明月交流的,无非是这水西十寺中发生过的趣闻轶事,更多时候都只是作为听众,单纯听着叶明月如数家珍。
毕竟,他说是徽州人,可也就只看过那两个版本的徽州府志,压根没有机会去了解那许多风土人情,名胜古迹。
这一天水西十寺的香客虽多,但像汪孚林和叶明月一行人这般逢庙必进,逢佛必拜的大主顾,自然是绝不多见的。只不过,任凭一路殷勤跟从的知客僧如何舌粲莲花,汪孚林压根没有陪着佳人就该当冤大头的意识,顶多在那香火箱子中丢个几文钱意思意思,而叶明月奉上的,也不过区区银角子,叩拜的时候倒是喃喃自语,看上去虔诚十分。对于这样油盐不进的组合,知客僧唯有腹诽小气,可终究是大寺气度,不至于在嘴上露出来。
见两人相处如此态度,今日随行的都是叶明月母亲苏夫人的陪嫁仆从,起初还对其同行有些担心,这会儿渐渐都放了心。汪小官人最近在徽州一府六县可说得上是名声大噪,评价更是各式各样,有说他精明强干的,有说他才华横溢的,有说他心狠手辣的,有说他算计如神的……从前看着自家主人叶县尊对其信任非常,自家小姐也将其当成自己人,不止一个人心里嘀咕过,这一位汪小秀才会不会成为叶家乘龙快婿。
即便那是将来的乘龙快婿,这未成婚之前,两人就如此不避忌地出行,实在让人心里捏了一把汗!
可如今他们却分明看到,今天汪孚林这一路游览过来,要是别人为了展示才华,说不定十首八首诗都吟了,可汪小官人却三缄其口,哪怕有人引这话茬,某个惫懒小秀才也只是打呵欠敷衍过去。对于叶明月的态度,那更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更不要提什么殷勤示好,博取佳人芳心了。
只有汪孚林自己定位准确得很。整天在城里斗心眼,已经够无奈了,今天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是来动脑子讨人喜欢的!
午后时分,一行人终于登上了福圣寺。倘若可以留宿,那一日游遍十寺,也许还有点可能,但叶明月是县尊千金,当然不可能在外留宿,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该走回头路了。这是今天游览的第五座寺庙,身为昔日兴唐寺上院,福圣寺比前面四座规模何止大一倍。
叶明月早就知道福圣寺的素面有名,因此一大早就准备了点心,以备路上爬山,错过午饭,腹中饥饿时吃。所以一到福圣寺,她稍微大方了一点,一气施舍了五两银子。大约是看在这锭雪花纹银的份上,知客僧立刻把众人引入了一间清净的斋房,不消一会儿,十余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素面就送了上来。汪孚林前世里也尝过不少有名的素面,只觉得味道都差不多,可今天一筷子面下口入肚,他却只觉得鲜香可口,回味十足,不禁大赞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字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叶明月说道:“福圣寺素面号称用了八珍,笋干、香菇、黑木耳、竹荪、面筋、石耳、口蘑、黄花菜这八样,再加上各种山珍炖出来的清汤调味,完全没有半点荤腥,号称徽州第一素面。今天能吃到,也不算白来徽州一场!”
叶明月施舍的银子并不足够上专门的结缘册,所以知客僧当然也不知道这便是叶县尊千金,但此刻听到她张口如数家珍,甚至评价这是徽州第一素面,他顿时觉得颜面有光,笑容满面地说道:“这位女施主真是好眼力,咱们福圣寺的素面,不但是水西十寺中最好的,也确实是歙县乃至于徽州最好的。这些天夏税催得急,信众来得少,否则各位来得这么晚,这一口面恐怕还未必能吃上。”
“既然这么说,不吃完那就是暴殄天物了。”汪孚林当然不会用筷子去把八珍仔仔细细数一遍,当即大快朵颐了起来。等到一大碗面从面条到汤汁全都消灭得干干净净,他方才笑着说道,“今天承叶小姐的光,吃了一碗好面,来日等到我寻觅的东西找到了,定要让你尝试一下那些从未听过看过的美食!”
“从未听过看过的美食?”小北嘟囔着这几个字,突然想到了当年的江湖传闻,登时瞪大了眼睛,“不会是苗疆那些奇奇怪怪的虫子吧?”
几个轿夫随从都在斋房的另外一桌,闻听此言一个个脸色古怪,仿佛是噎着了似的,汪孚林顿时不得不庆幸,自己幸亏把一碗面都吃光了,否则这会儿非反胃不可!他没好气地白了小丫头一眼:“你想吃虫子自己去吃,我可没本事把那东西当美食。”
“那还有什么咱们没听过没看过的?”这次好奇的是叶明月。虽说汪孚林托她把椒盐小胡桃引介给了衣香社的那些闺秀,已经足证是好吃的同道,可她还是想不到,汪孚林这次卖的关子究竟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催促程乃轩办事效率点。什么辣椒玉米土豆,赶紧给他搜罗过来!
一顿素面吃完,风景名胜全部看饱,众人也终于到了该踏上归途的时候。可刚刚跟着知客僧踏出斋房,每一个人就陡然听到一个仿佛是晴天霹雳的轰然响声。那一瞬间,那位滔滔不绝的知客僧竟是下意识地双掌合十跪倒在地,脸上又是震惊又是恐惧。
难道是菩萨显灵?
至于汪孚林,脑海中更是飞速转过了一大堆念头。
地震?山体滑坡?泥石流?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未完待续。。)
第一六四章 缺心眼(第一更)
汪孚林毕竟是个不太坚定的有神论者,故而和那些听到晴天霹雳后一面拷问信仰,一面拼命反省最近有没有做坏事的人不同,首先浮出脑海的就是这些想法。见小北已经紧紧搀扶住了叶明月的胳膊,那忠心护主的样子滑稽极了,他忍不住扑哧一笑。竖耳倾听,他便发现,那一声响声之后,并没有继续传来隆隆声响,但仿佛还有一种依稀有些熟悉的声音。
怎么好像是水流声?不对啊,这几天天气都好得很,又没下过雨,怎么可能有什么山洪暴发之类的突发事件?
不用他吩咐,福圣寺中僧人早已组织了人去左近打探,而原本要立刻回去的叶明月也改变了主意,暂时在寺中少歇。约摸一刻钟之后,前去探查情况的几个僧人就匆匆回转了来,捎带的却是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福圣寺旁边的一条山溪突然改道,将那条上山的路途给掩埋了一小半,虽说如今水流已经很小了,不至于完全冲毁青石路基,但至少得清理干净之后才能下山。
这会儿还滞留在福圣寺中的香客,加上汪孚林这一行,总共也不到二十人。不同于汪孚林和叶明月是第一次来,好几个都是老香客。这会儿听说山溪掩埋了上山那条路,就有人大声嚷嚷道:“这怎么可能!那条山溪从西干山上一口泉眼流下来的,水流有限,就算夏天雨季也从来没改道过,这大好的晴天怎会有这种事?”
“福圣寺我也不止来一两回了,一年到头。那条山溪断流的时候比有水的时候多。从没遇见过这种蹊跷事。肯定是有人捣鬼!”
在这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中,汪孚林看了叶明月一眼,见这位县尊千金回了自己一个会意的眼神,他吩咐几个轿夫随从去检视轿子滑竿等物是否完好,以备届时说走就能走,随即招呼了叶明月和小北暂且离开这吵吵嚷嚷的现场,复又回到之前那斋房前。
见这里眼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我只是猜测。对不对不知道,估计是有人在山溪源头先是堵上了围堰,等水积多了就来了这一招。我们是不是应该庆幸,人家没有趁着咱们上山下山的时候开闸放水?”
“你是说,那条山溪的上游之前被人堵住了?”小北一下子听明白了,立刻瞪大了眼睛,见叶明月正在低头沉思,她突然扭头就往外冲。可人还没跨过门槛,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人肯定早跑了!”汪孚林叫住了小北之后,他就对叶明月说。“再说这水西十寺都在山上,哪座寺的僧人会坐看福地遭殃。不用我们想到,他们肯定早就派人上去查看了!如果真的是有人用了这种手段,县衙那边恐怕会发生什么,你们在山上暂时留一留,我带人先回去。”
叶明月却只觉自己从前想得太简单了,立刻阻止道:“那些僧人总不会眼看下山采买和信众上山的路被堵住,一定会尽快把这条路挖出来的。如果真的连利用水力这样的招数都用出来了,安知会不会还有其他更加过激的后手?不如等一等……”
“正因为这次很可能有人放了这种犯忌讳的大招,所以我才要尽快赶回去,免得出了事来不及反应。我只带康大刘四两个人,再去这福圣寺中找个通路途的僧人带路,他们一直生活在山中,一定会知道几条小径。某些人肯定会认为我既然送你来这儿,就不会丢下你独自回去,我倒不信有人能把这西干山中每一条小路都堵了!”
叶明月见汪孚林冲自己一点头,就这么径直转身出去了,她很想开口说两句什么,但话最终还是断在了嘴边。她对汪孚林说今天出来这一趟,是为了让人觉得父亲真的病重,以便引蛇出洞,钓鱼上钩,所以她要来这香火旺盛的水西十寺祈福求平安,可真正的原因是,她在那府城和县城之中真的觉得疲倦厌烦了,所以想出来在青山绿水当中走一走散散心。可就因为她这难得的一次任性,也许就被人钻了空子。
她忘记了,这里不是生她养她的宁波府,秉性刚强的母亲也并不在身边,也没有那么多亲朋好友,时时刻刻都得把神经绷紧!
“小姐?小姐?”小北使劲拽了拽叶明月的袖子,见她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儿,她不禁提高了声音说,“真由得这书呆子去不成?他哪里见识过那些腌臜下流的手段,说不定人家真的在下山路上埋伏了等他呢?”
叶明月这才惊觉过来,见小北眼睛频频往外瞟,她突然动了动嘴唇:“那你跟着他下山。”
小北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个回答,登时眼睛瞪得老大:“那怎么行!”
“福圣寺中还有那么多僧人香客,总不至于有人在这里图谋不轨。只要我对主持报出身份,他自然会妥善安置我一行。反而是寻小路下山时,有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你身手敏捷,和他同行,就算有什么小小的险阻,也绝对拦不住你们。”
说到这里,叶明月突然用双手按在了小北的双肩上,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这也是为了爹。你知道的,爹的病虽说没那么重,可他并不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怕就怕他到时候面对乱象支撑不住,出什么岔子,那之前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小弟和金宝秋枫终究还小,李师爷固然可靠,但就怕意外!”
直到这时候,小北才露出了挣扎的表情。当叶明月松开了按住她肩膀的手,却直接将她搂在了怀里时,她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在生死边缘逃出去的那一刻,想到了在颠沛流离许久之后,抓住苏夫人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的一刻。想到了乳母临死前嘱咐她一定要听苏夫人的话。一定要知恩图报的一刻。她一下子没有了任何犹豫。闷声说道:“你让我去,我就去!”
当汪孚林从主持那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以及向导,匆匆赶回来告诉叶明月,确实有好几条小径足以下山的时候,他便不得不面对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叶明月竟是把小北推给了自己!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可看到这主仆二人全都是眼神坚定,分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和小北跟着向导先抄小路回城吧。至于康大刘四。他们留下……别和我讨价还价了,虽说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总难保会有意外情况。”
小北自然也希望多两个人留下来保护自家小姐,此刻立时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叶明月。见她犹豫片刻,最终微微点了点头,她登时如释重负,再看汪孚林时就觉得这小秀才顺眼多了。等到其他随从轿夫都赶了回来,和叶明月一块送他们到了寺中后门,她三步一回头,一直到和汪孚林一起跟着那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带路小和尚走入了一片竹林。掩映的苍翠完全遮盖住了视线,她方才下定决心收回了目光。
接下来这一条小路并不好走。毕竟。谁也不会没事吃饱了撑着,不走前头青石板垒砌的山路,选择这种蜿蜒崎岖的小路。更让汪孚林郁闷的是,之前他对福圣寺主持方丈摆明了车马,对方立刻拍胸脯表示一定尽力帮忙,挑选了这个号称从小在西干山长大,最认识路途的小和尚。可眼下只看那小和尚在前头带路,走一阵子都要停下来冥思苦想,他越看越觉得不那么靠谱,最后忍不住发话问道:“小师傅真的走过这条山路吗?”
“当初水西十寺出过一次祥瑞,前头山路全都被塞得水泄不通,那时候我下山就是走的这条小道。”说这话的时候,小和尚脸上还有些被人怀疑的愤怒,但紧跟着,他就说出了一句让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瞠目结舌的话,“那一年我十二岁了,哪能不记得路?”
汪孚林和小北面面相觑,全都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这小和尚眼下看年纪至少十六七了,四五年前走过的山路能记得一清二楚,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吧!然而,两人回头看看几乎很难分辨清楚方向的来路,想想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最终都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冲动。先别说这看上去死硬的小和尚肯不肯带着走回头路,算算这一来回丢在路上的时间,今天就甭想进城了!
话归这么说,当脚下最初依稀还能看出点路样子的小路,渐渐变成了杂草丛生,几乎分辨不出任何人走的痕迹,小北终于忍不住了。她突然蹭蹭蹭冲上去,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小和尚的衣领,厉声喝道:“喂,你不会是故意带我们兜圈子耍我们吧?要你真敢耍姑奶奶,小心我把你吊在树上喂狼!”
小北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说话,那娇俏的女声顿时再也骗不了人。那小和尚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是女人?”见小北抡起拳头仿佛想要打人,他才赶紧缩回了脑袋,带着哭腔说道,“我没有故意带你们兜圈子,我当初是在有一个树桩的地方拐弯,可这一路上多了好多树桩,我就分不清楚了,随便找了个就拐弯……”
听到这话,就连起初想要劝小北不要那么粗暴的汪孚林都是太阳穴直跳,恨不得亲自捋起袖管揍这小和尚一顿。之前他去方丈主持那儿要向导的时候,这小和尚与其他几个和尚抢着要当向导,他生怕在山溪上动手脚的人在这一环节使诈,一一盘问了几句后,选择了这个看上去心地瓷实的,结果证明他完全看走了眼——因为这小子完全就是个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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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我很欣赏她(第二更求月票)
向导不靠谱,汪孚林即便再担心歙县城中情况,却也不敢继续再乱走了。毕竟,后世那些成熟景区尚且还会发生迷路事件,更不要说眼下。于是,他任由小北犹如抓小贼似的揪着小和尚不放,立刻开始原路返回。好在小和尚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敢乱显摆自己的记忆力,一路磕磕绊绊,总算回到了先头走过的地方,至少像那么一条小路,有点践踏迹象的路。
这一次,汪孚林看了看天色,算算回去一路得花的时间,再也信不过小和尚了,直接让小北把这家伙扔下,吩咐其自己回福圣寺。紧跟着,他仰头望了望太阳分辨了一下方向,顺着有践踏的痕迹,认准了方向走。事实证明,在这座不算很高很险峻的西干山,认准日头,顺着前人踩出来的路,要比一个不靠谱的向导要可靠得多。约摸走了一刻钟之后,他突然只觉得自己被人一把拉住了。
“喂,咱们这次不会再走错吧?那小和尚都被丢下了,要是走错,这回可是连来路都找不到了!”
“放心,我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沿路都做了记号。”汪孚林甩了甩袖子,见小北还用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他便无奈地指着地面说道,“你自己看看脚下的路,是不是比咱们之前跟着那傻和尚走的路要好走一些?至少这还像条路,不像是刚才,简直像是往深山老林里钻!刚刚福圣寺后门是朝着东面,我们这会儿就是往东走,我想。再走一阵子。应该就能看到府城和县城。”
“书呆子居然比山里的和尚还认路?”
小北嘴里如此嘀咕。等到跟着汪孚林又拐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居高临下,就只见彼此毗邻的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赫然在望。她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又惊又喜地叫道:“居然走对了,太好了!”
“别高兴得太早,山里走路都这样,看到归看到。真正走到地头还早呢!被那个呆蠢小和尚给浪费了很多时间,接下来得加快速度了,你可别拖后腿!”
汪孚林随口一句话将高兴太早的小丫头给拉了回来,自己便继续走在了前面。果然,东拐西绕不一会儿,底下的城池就看不到了,他也觉察到背后那那本来叽里咕噜的声音渐渐消失,只有几乎同调的脚步声。知道小北丢下叶明月跟着自己,之前又被那小和尚耍得团团转,心里肯定不痛快。他只能没话找话说道:“我家二娘小妹对连翘虽说不错,可比起叶小姐对你。还是差远了。程乃轩那家伙之前还对我说,你们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
“小姐天资聪颖,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要是她有我这样粗笨的妹妹,还不被人笑话死?”小北随口答了一句,突然意识到汪孚林刚刚这最后一句话,她顿时又有些心虚,眼珠子一转后,便岔开话题道,“你这个秀才如今也算是有点名气了,是不是也立志出将入相,建功立业?”
“出将入相,建功立业要像你说得这么简单,天底下就真的是宰相满地走,将军不如狗了。秀才上头还有举人,举人上头还有进士,就算考中了进士,你没见你家老爷叶县尊上任到现在,何尝省心过一天?”反正小北是叶明月的丫头,汪孚林也习惯不拿她当外人,因此不假思索地反讽了几句,他便嘿然笑道,“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这话说得容易,可惜汪小官人我没那么大志向,也没那么大本事。”
小北本想讥刺一句没出息,可想想汪孚林要是没出息,自家老爷叶县尊那就是没本事了,她只能改口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坐拥良田百来亩,做个殷实小地主,娶个好媳妇,给两个妹妹挑个好夫婿,把家里债还清了,让自己一家人过上幸福安康小日子。”
“没了?”
“没了。”汪孚林一摊手,无所谓地说道,“如果硬要说有,那就顶多再加上,多赚点钱,多弄点权,让自家一亩三分地的父老乡亲能过得舒坦一点,就这样。”
小北当初跟着在京城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同年来拜会老爷,年轻人多半意气激昂,年纪大点儿的也多数踌躇满志,至不济的人,用小姐的话来说,那也是中庸藏拙,绝对不像汪孚林这样一面锋芒毕露,一面胸无大志。想到他刚刚还说要娶个好媳妇,她忍不住追问道:“喂,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家小姐?”
汪孚林一下子怔住了。他回过头来,犹如见鬼似的瞅了一眼小北,很想摸一下她的脑门,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要知道,西厢记里头的红娘固然在后世被无数人讴歌为牵线搭桥的天使,可放在这年头,哪家丫头要真的敢做这种事,那绝对是卖小姐的典型,非得被主人主母打死不可!好在他须臾就发觉,小北问这话的时候分明满脸警惕,绝对没有撮合的意思,他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索性扭过头来继续往前走。
“我很欣赏她。”
小北只觉得极其意外。在她看来,汪孚林要么承认,要么否认,那样她就可以如同防贼似的好好防着他。可所谓欣赏,是什么意思?
“喂,你说明白一点,到底什么鬼心思?”
这时候,她就只听前头的汪孚林头也不回地说:“你家小姐才貌双全,聪慧善解人意,上得了厅堂,出得了家门,是否下得了厨房我不知道,但至少是管家一把好手。而且,关键时刻还能游说父亲,驾驭贪玩的小弟,能够支使人给她打白工!所以,我很欣赏她。不过,她日后的相公最好是那种能够包容她,而不是要和她比拼谁聪明的人,否则两个一样聪明独立的人在一块。绝对动不动就要碰撞。”
他喜欢和聪明的女人一块说话做事。也和叶明月很合得来。可他总觉得,每次和叶明月相处的感觉,就犹如和另一个自己打交道,又或者说在照镜子,只不过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女子,仅此而已。所以,这种欣赏是否能变成喜欢,他有点吃不准。再说了。从心理年龄上来说,他实在有点老牛吃嫩草的感觉,所以目前尚未纳入考虑,反正眼下他占据的这皮囊还小得很!
小北不是太明白汪孚林的话,可称赞叶明月的意思,她总算还是听懂了,顿时嘴角一弯高兴得很。至于汪小秀才老气横秋地评判小姐应该嫁什么样的人,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反正回头夫人到了,老爷有人驾驭了。这些事他们会去操心的。此时此刻,先头那些小小的郁闷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一路走一路饶有兴致地和汪孚林聊天,而汪孚林也乐得用这种方式消磨时间。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发现,一路上几乎看厌的树丛和杂草渐渐稀疏,脚下那条小路通向何处,亦是终于不再扑朔迷离。因为在两个转折后的尽头,分明是一条颇为平整的道路!
这时候,汪孚林顿时大喜过望。他连忙快走几步,可就在刚走到转弯处时,他只觉一道黑影突然从眼前迅速窜了过去,随即只听一声小心,吓得他脚下猛地一打滑,连忙下意识地伸出手,胡乱往旁边山壁上一棵小树伸出的一根枝头一抓,总算堪堪站稳。正当他庆幸自己避免了摔一个四仰八叉的命运,就只觉得脸庞依稀一道劲风闪过,之前曾经在汪道昆松园之中见识过的那道银光从身畔掠过,径直往前方一处草丛中射了过去。
汪孚林瞪大眼睛朝那草丛中看了过去,可足足好一会儿,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他纳闷地扭头看了小北一眼,就只见小丫头喜滋滋地冲上前去,到了那草丛跟前用手扒拉了两下,随即就转过身来,手中提着一只长耳朵的熟悉生物。
是一只肥得犹如小猪似的……野兔!
“我眼力不错吧?”
面对这话,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何止眼力不错,眼力简直太好了,这一飞刀直取活物,简直是神准头……可一面大叫小心,一面突然动用这种暗器,害得我刚刚还以为是有陷阱有埋伏!眼看小丫头四处张望,不消一会儿便折下一根柳条,三下五除二把战利品给捆了个严严实实,他便没好气地松开手继续往前走去。可才走两步,他就停了下来,目光不善地往自己脚上看去。
不会这么倒霉吧?
小北收拾好猎物赶过来时,就只见汪孚林正低头看着地面,她有些纳闷地上前轻轻推了他一下,就只听到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倒好,随手一飞镖就能打到一只兔子,可就是你这声小心,我刚刚脚下一滑,就把脚崴了!”
小北听到最后,本已经扑哧一笑,可意识到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她登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咳嗽了一声说:“没事没事,我扶着你走。”
又不是你倒霉,而且都是你惹的祸,你当然说没事!
眼见小丫头一本正经上来搀扶自己走,可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根本掩饰不住,汪孚林瞅着其臂弯里挂的那只野兔,忍不住觉得自己点太背了。可他就这么多看了那只野兔几眼,耳畔偏偏又传来了一句话。
“见者有份,回头我分你一半就是了,我可没那么小气!无论是炖还是煮,或者炒来吃,绝对都美味!”
这一次,汪孚林终于完全确定了,如果他对叶明月只是纯粹的欣赏,那么对这小丫头,他就是纯粹的摸不着头脑!
这小丫头是跳跃式思维,想什么干什么别人根本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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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章 你恨过你爹吗(第三更求月票)
“喂,你到底能不能走啊,再这么下去,我们日落的时候也进不了潮水门!”
“你以为我想?脚一落地就痛,谁让你突然一惊一乍乱叫不说,关键时刻也不上来扶我一把,居然就惦记那只死兔子!”
“谁知道你会这么倒霉?要不,咱们停一停,看看能不能拦下一辆马车?”
“连过路的人影都不见一个,哪来的车?”
虽说走在大路上,旁边有人搀扶着,勉强能够一瘸一拐往前走,但那速度实在是不敢恭维,还得分心和人斗嘴,汪孚林只觉今天实在是倒霉透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小北那嗔怒的声音:“算我错了还不行吗?大不了我背你!”
汪孚林侧头看一眼旁边这小丫头,用手比划了一下身高之后,他就摇头道:“别开玩笑了!你又不是大力士,回头两人一块摔,那时候谁都走不了。”
“你可别小看我!”小北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松开搀扶他的手,把那只死透了的野兔往汪孚林手里一塞,继而就走到他前头,稍稍蹲下了身,“我可警告你,别动歪脑筋,也别动手动脚,否则你现在瘸着腿可打不过我!”
我就是腿脚灵便,那也未必打得过你!
汪孚林暗自腹诽,原本还想拒绝这实在不太靠谱的好意,可在小北回过头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只好无奈听从。等到这个逞强的小丫头摇摇晃晃把自己背起来,迈着那实在说不上多稳当的步子往前走。他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小北一个踉跄。两人全都得摔路旁沟里去。然而,虽说他能够清清楚楚听到小丫头的粗重喘气声,一步步也走得很吃力,可她一口气竟是坚持了下来,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肯放下他休息。
“喂,别不说话,这样闷头走路很累的知不知道?你不是读书人吗,背个什么诗词歌赋解闷都好!”
汪孚林正在左顾右盼。看看是否能碰到过路行人,这样出几个钱让人帮个忙,无论坐顺风车还是雇个人背一程,总比继续折腾这未成年小丫头来得心安理得。可这时候听到小北开口,他顿时哭笑不得:“诗词歌赋能解什么闷?难不成你让我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呸呸呸……这次就是因为那条山溪飞流直下三千尺,于是把路给毁了,太不吉利了!”哪怕如今已经不是大中午的时候了,天气也还算凉爽。可小北背着汪小秀才走了这么一程路,已经是满头大汗。偏偏还腾不出手来擦。她费劲地把人往上头提了提,突然灵机一动说,“上次你还在小姐和我面前唱过歌呢,那首什么水调歌头,还有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怪里怪气,却又挺好听的,再唱来听听?”
汪孚林顿时脸拉长了,要是早知道醉酒后居然会这么肆无忌惮,丢脸丢大发了,他绝对不会乱喝酒。他刚想说我又不是卖唱的,突然心中一动,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扯开喉咙唱道:“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小北给这粗犷的声音和歌词一吓,险些把背上人直接给丢了,等听到“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路见不平一声吼”,她的脸上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等到那曲调一遍遍重复,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出去多少步,几粒水珠从她脸颊上滚落,掉到了泥地上,竟分辨不出是汗珠还是泪珠。一直等到汪孚林这一首荒腔走板乱七八糟的歌唱完,她方才压下那种心里说不出的感觉,轻哼嘲笑道:“这都是什么歌,你从哪学的,难听死了!”
“比起水调歌头,还有那首小芳,这首歌当然难听。”汪孚林耸了耸肩,懒洋洋地说道,“可这并不妨碍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行侠仗义的梦!”
“你也有?”
“那当然,否则有些闲事我干嘛要管?跟着我那位族伯南明先生跑去郧阳,过一下巡抚侄儿狐假虎威的瘾不是很好?”
“原来你的愿望就是当个纨绔,真不害臊!”
走着走着,说着说着,虽然腰酸背痛,腿脚酸软,可眼看那边城池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小北只觉得全身又有了劲。最重要的是,背上的人虽说很重,很烦,可在她软磨硬泡下哼出的那些曲调,却和如今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那个曾经富丽堂皇的家轰然崩塌之后,她的记忆便是颠沛流离,儿时坐在父亲膝头学会的那些诗词歌赋,早已锁在记忆最深处,刚刚她也不过顺应汪孚林的秀才身份才那么要求的,眼下耳边的这些曲调,那些成文不成文的歌词,反而更合她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汪孚林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表面上看起来对她笑容满面,客客气气,实则心里头转着其他乱七八糟的念头。否则,今天哪怕是叶明月那样说,她也不会离开福圣寺半步。
“停,快停,有车过来了!”
几乎已经是凭本能和意志力在走路的小北骤然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顿时一松,双手更是不知不觉松开了。早有准备的汪孚林从她背上滑落下来,赶紧单脚跳到路中央去叫嚷拦车。而小北则是双手支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甚至顾不上汪孚林都和人家说了些什么,直到有人影回到面前,一把拽起她时,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这下运气不错,可以蹭车坐了!”
汪孚林本来打算的便是尽快回城,而且是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回城。所以,发现那是一辆拉木柴的马车,他上前拦车前,就三两下脱下直裰包裹了那只血淋淋的野兔,和马车主人攀谈时,他只说自己带着女扮男装的妹妹出城到太平兴国寺游玩,谁知道回城时寺前道路不通,故而从另外小路上下来,如今自己的脚崴了,希望能够捎带一路进城。至于进城的税钱,他照付,只希望对方回头对城门口的守卒说自己是同乡。
因为小北一身小厮的打扮,汪孚林里头只穿了件贴身斜襟衫子,城池在即,那赶车的老汉自然不会动什么疑心,爽快地答应了,又接了汪孚林给的十文税钱加车钱,让两人上了车。见小北上车后还在眼睛直直地发呆,汪孚林也没精力去管她,自己把那团血淋淋的东西往干柴里头一塞,枕着**的柴禾,思量回城之后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局面。算一算这会儿应该是晚堂时分,莫非是方县丞迫于压力不得不升堂审案?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
“你恨过你爹吗?要不是他一直在外头不回来,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扛这么多事情,受这么多苦,你恨他吗?”
面对小北这有些突兀的问题,正在冥思苦想的汪孚林不禁愕然。他歪过头来看了一眼身边那小丫头,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蜷缩成一团,眼睛竟是微微有些发红,仿佛想起了伤心往事。再结合她对自己的问题,二娘和小妹提过的这小丫头的身世,再想想秋枫家里那些亲人的德行,他自以为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便笑了笑说:“没什么好恨的,有一句话说得好,苦难如果不能压倒一个人,那么就能让他变得强大。”
“这话好没道理!世上受苦受难的人这么多,有几个人强大了?而且,最可怕的不是苦难,是幸福到了顶点时,突然降下的苦难……”小北喃喃自语,一丁点都没注意到,就在身后,徽州府城的潮水门已经越来越近,她将脑袋埋在双膝和手肘之间,低声说道,“所以我恨我爹,恨他为什么不能坚持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死!”
这是别人的家事,汪孚林愣了一愣后,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轻声说道:“恨就恨呗!爱也好,恨也好,还有身边的人也好,全都是支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就比如我,醒来之后发现只剩半条命,要不是身边还有金宝,有二娘小妹,兴许也未必撑得下去!人嘛,硬撑着的次数多了,渐渐就习惯了!”
“你真不会安慰人!”小北突然笑了一声,使劲眯了眯眼睛,忍住了这种好久没有浮上心头的酸涩和怨怒,随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不过你说得对,我如今有小姐,有夫人,有明明很笨却还想装聪明的少爷,还有最喜欢说大话,遇到大事就傻眼的老爷!”
“那不就得了?既然都有现在了,痛恨过去的人也没什么,因为那样你才不会忘了他!”
接下来进城的时候,汪孚林这个只穿了斜襟短袖衫子的小少年,理所当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柴堆上一身小厮打扮的小北也同样没人注意,两人就这么轻轻巧巧进了潮水门。正好卖干柴的老汉在县城有个外甥,两人便蹭着这辆车,顺顺当当经由德胜门进了歙县县城。等到从县前街经过的时候,就只见歙县衙门前里三层外三层满是人,间或还能听到围观人群的嚷嚷声。
“方二尹扛不扛得住啊!”
“那米行东家吴兴才竟然当堂叫嚣,若不判那些闹事乡民充军,他就层层上告,把官司打到南京去!”
“舒推官也来了,不是之前说人病了吗?”
“听说征输库旁边的义店被好些乡民给堵住了。”
小北顿时耳朵完全竖了起来,满脸担心地看向了汪孚林。
“别着急,等我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先去义店,县衙这边有人,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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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店大不欺客,更不能被客欺(第一更)
一连几天,歙县征输库旁边的义店,都是县城乃至于府城之中生意最兴隆最热闹的地方,没有之一。因为足足比其他米行粮店高出三分银子一石粮的价格,不止是歙民,就连其他五县乡民,在求得许可之后,一个个也全都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送到这里,变卖为成色足且丝毫没有克扣的银子。
于是,叶青龙白天恨不得两手两脚齐上,晚上核对完账本到了床上倒头就睡,每天犹如打了鸡血似的忙个不停。也难怪他如此兴奋,就算之前他手里已经捏了三百两银子的卖身钱加卖命钱,汪孚林言明他可以随时自起炉灶,可三百两银子看着不少,只够做点小本生意,哪像现在可以经营这样一家声势浩大的粮店?毫不夸张地说,他这个休宁小伙计现在是歙县一大堆豪强聘请的掌柜,这几日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谁不敬称他一声叶掌柜?
就连戚良这个曾经的戚家军百户,对他也是客气三分,让从学徒到伙计,尝够了被人呼来喝去滋味的叶青龙心头热乎乎甜滋滋的。
可今天,他平生第一次认识到,做掌柜是什么意思。因为那意味着在面对突发事件时,你就得顶在最前头!此时此刻,过了年就要满十七的昔日小伙计如今大掌柜站在最前方,虽说身后就是戚良以及三五个戚家军的老卒给自己撑腰,他仍然有一种在狂风大浪之中即将被吞没的感觉!
幸亏预计到可能有变故,提早把程大公子给哄回家,陪陪即将远行的程老爷了!
“不是说义店吗?就在刚刚。其他的米行粮店都一口气涨了四分银子。那我们呢?我们只不过早卖了一天。每石粮食就少了四分银子!”
“没错,我们一年到头就赚这么一点辛苦钱,你们既然号称仁义,总不能看着我们损失就是!”
“把差价赔给我们,否则这个义字招牌就取下来,大家说对不对!”
“对!那些米行粮店都开始收咱们歙人的粮食了,咱们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地方可卖!”
面对这样的喧哗声,叫嚣声。叶青龙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说道:“各位乡亲父老,你们静一静,那些米行粮店既然已经上涨了收粮的价钱,我们当然也会相应调高价钱……”
“调高价钱那也是之后的人受益,我们的损失呢!”
“对,我们现在是想要讨个公道,赔补我们的损失!”
叶青龙忍不住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怒骂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早先你们卖粮欢天喜地的时候,都觉得这价钱不错。如今人家一上涨,你们就痛心疾首跑来要赔补损失了。占了便宜便不做声,吃了亏就立刻骂奸商,这都是什么人啊!
不知不觉之间,小叶子就已经完成了身份认知的转变,因为他现在不再是区区小伙计,而是独当一面的掌柜。
而在屋子里,正好从后门溜进义店的汪孚林和小北,正好和今天来此地查看的南溪南村吴老员外碰了个正着。面对外头那汹涌人情,吴老员外不禁皱眉说道:“若真的是刚刚调价,仓促之间怎有这许多人蜂拥而至?分明是那些米行粮店蓄意引人闹事!”
“应该就是这样。”汪孚林一点都不意外地摸了摸下巴,随即就对吴老员外笑着说,“不过他们能用的手段并不难猜,只不过这时候我不太好露面,既然吴老员外正好在,能不能请您出面一下,替我捎带一个消息,给这些气势汹汹自认为受了委屈的人?”
“哦?汪小官人尽管说。”
小北正站在椅子上双手扒着支摘窗偷窥外头那动静,尽管有戚家军那些老卒在,她也不禁有些担心情形失控,这些乡民冲击进来,因此,听到背后传来汪孚林和吴老员外嘀嘀咕咕的声音,她不禁回头瞅了一眼,却只见汪小秀才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贼贼的笑容,赫然胸有成竹。至于吴老员外则是眼神古怪地盯着汪孚林瞅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怪不得这数月以来你能声名鹊起!”
见吴老员外撂下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赫然到了外头大庭广众之下,小北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蹭蹭蹭跑到汪孚林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喂,你究竟给人家出了什么主意?这至少有四五十人,你真能把他们弹压下去?”
“那当然。有些人是被人买通,有些人是趋利而来。前者是单纯闹事的,你怎么弹压都弹压不住,但只要抛出一个得利的机会,那么后者就会轻易倒戈,前者也就很容易分辨了。到时候他们如果再闹事,壮班班头赵五爷的那些民壮,可不是吃素的。”
“把话说清楚,别卖关子!”
“嘘,听,吴老员外开始了!”汪孚林没有在乎小北的直跳脚,目光落在了叶青龙身上。虽说他之前对小伙计已经面授机宜了,但既然吴老员外送上门来,那还是给小叶子减减负,省得揠苗助长,让人家压力山大。
叶青龙眼见群情汹涌,马上就要撑不住,他把心一横,正打算就这样抛出那个汪孚林事先拟定的应对方案,突然只觉得有人从身旁走过,竟是杵在了自己身前。瞅见这是个一头花白的头发,素缎衣衫的老者,虽说不太认识人,但他还是赶紧闭上了嘴。
“老夫南溪南吴胄,也是这义店的东主之一。”先是撂下这一句话,吴老员外环视众人一眼,见虽说还有人在鼓动叫嚣,可大多数人都暂时停止了喧哗,听自己说话,他不禁稍稍心安一些,随即便开口说道,“我刚刚在里头也听说了,各位听说府城那些米行粮店涨价,所以想要前来索要之前的差价补偿。有道是,买卖无悔,也就是说,不管是卖出去的东西将来价格升了,还是买回去的东西将来价格跌了,都不能反悔!”
眼见四周须臾又要哗然,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但是,既然当初我们硬是要在小店加上一个义字,那么,按照这义店发起人汪小官人的意思,当然要把这仁义两个字,做到底!之前义店收进来的粮食,但凡想要赔补差价的,可以用比之前每石粮价高一分的价钱,把粮食买回去,然后送到府城那些收粮食的米行粮店,赚取这三分银子的差价!”
此话一出,人群先是一片寂静,紧跟着就沸腾了。有人高声问道此话当真,有人叫嚷为何义店自己不收,也有人当场捋起袖子就要赎回之前卖出去的粮食……但随着吴老员外高举双手,人群渐渐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不过,老夫在此有言在先。之前卖粮的时候,义店比寻常米行粮店的做法要繁琐些,留下了姓名地址,甚至于画押,手印。赎回之前卖粮的时候,也一样要核对这些东西,以免有些人心存恶意前来捣乱!至于为何要比原价高一分,很简单,人力也是要成本的。劳烦各位去别的地方卖也是同理,我刚刚说了,买卖无悔,既然有人悔了,那就断然没有在小店继续交易的道理!有人要问人家收是不收……呵呵,刚刚还有人说那些米行粮店都收歙人的粮食,你们赎回粮食去,他们却不收,难道你们就不能效仿此时此刻在小店门前那样,继续集合在一起,到人家那里去闹?”
吴老员外早年也是在南直隶和浙江先后当过两任教谕的人,能够慑服江南学子,他这气势一提起来,当然非同小可。一时间了,原本蠢蠢欲动的人群登时又仿佛鼓足的皮球被戳破了一般,完全泄了气。而趁着这机会,叶青龙一下子有了底气,当即神气活现地说道:“吴老员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他的话,就是这义店所有东家的意思,所以谁要赎立刻就可以上来赎!”
他大叫一声后,停了一停后就叉腰说道:“至于那些根本就没来这里卖过粮食,却又故意来此闹事的,那对不住了,别说戚百户和麾下这些军爷们辛苦钱放在这里,也都是东家,就连歙县壮班赵班头,也已经带人来维持了!”
屋子里,汪孚林见小北看得目不转睛,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才笑着说道:“喂,回魂了!”
小北这才惊醒过来,斜睨了一眼汪孚林就嗔道:“你太贼了!”
“过奖过奖。”汪孚林丝毫不以为意,手一摊说,“所谓义店,又不是真的单纯只为做好事,要是一再遇到这种事,那岂不是麻烦?所以,得让人知道,店大不欺客,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小北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说法,等跟着汪孚林从县后街回县衙时,她还在那冥思苦想,一点都没注意汪孚林一路鬼鬼祟祟和做贼似的。等到闪进了知县官廨后门,她跟着汪孚林来到了叶钧耀的那间堂屋门口,正要进去时,她却发现身边没了人,扭头一看,人既然已经从二门往外头去了。
“喂,你去哪?”
“我去大堂上看看情况,这里就交给你了。”
那个舒推官这种时候又跳出来,显然是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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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章 壮哉,吴司吏!(第二更求月票)
歙县公堂之上,这会儿正乱成一团。
作为苦主的吴兴才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当事人,至今还鼻青脸肿的小伙计,他还捎带上了四个同属于休宁的粮商。至于舒推官,则自称段府尊很关心这个案子的进展,硬是前来旁听,方县丞又不是叶钧耀,怎有底气把人给赶走?
于是,升堂后不久,吴兴才那义正词严的指责,再加上他那个尖酸刻薄的伙计在旁边帮腔,就把南溪南村的乡民们给惹毛了。那个之前就是第一个动手的后生原本还跪着,可这时候蹭的站起身来,一连串土语骂了过去,而吴兴才以及那伙计又是休宁土语骂了回来,公堂上是鸡同鸭讲,热闹非凡——反正方县丞这个淳安人基本上有听没有懂!
方县丞第二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坐正印官的位子,却不像上次那样有底气。上一次,他和叶县尊一块演了一场双簧,把赵思成给坑进了大牢,事后粮长上供的东西全都进了他的腰包,而且叶县尊也把他当成了心腹,甚至连此前刑房一个典吏缺都交到了他的手里,可以说他这个佐贰官简直成了县衙中真正的二把手。可眼下,他就没有那次死活搏一把的勇气了。
因为他不再是一穷二白的光杆子县丞,他刚添了个还算不错的丫头,过上了小康的生活,绝不愿意一朝回到和老仆相对泪两行的日子!
看到这一番乱象,方县丞正在心里天人交战,突然感觉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侧头一看。就发现身边竟是多了个皂隶。可再细细一看。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因为那胖墩墩的身材,颇为熟悉的脸,不是叶县尊家的宝贝儿子还有谁?见叶小胖默不做声直接递了一张纸条过来,虽说心里只觉得诡异十分,但他还是接了在手,偷偷瞄一眼上头的字迹,他便陷入了抓狂之中。
因为上面只有区区两个字。立威!
可说得简单,他又不是正印官,这会儿下头还坐着舒推官这个两榜进士,一堆家产比他多几十上百倍的休宁盐商虎视眈眈,他找谁立威去啊!难道那堆泥腿子?可他往那脸红脖子粗的后生瞅了一眼,见其他乡民仿佛也忍不住了,随时随地可能开始公堂全武行,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又不太敢随便拿这些泥腿子立威。
见方县丞在那纠结,叶小胖想起李师爷刚刚说的话。暗自嘀咕一声先生真是猜得准,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先生说了。二尹不知道怎么立威,那就两边各打五十大板!”
方县丞登时眼神一凝,当发现那后生和吴兴才的伙计竟是互相揪住了衣领,他突然挺直了腰杆,抓起那块今天只是一开始动用了一下的惊堂木,砰的一声用力砸在了桌子上。升堂到现在,他这个署理县令的存在感极其薄弱,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刚刚在他旁边的叶小胖虽说身材圆滚滚,动作却贼快,一瞅见那动作就嗞溜闪了人,这会儿到了一旁角门屏风后头,站在李师爷旁边,他就低声问道:“先生,五十大板是不是太多了?”
“只是个虚数而已。”李师爷随口答了一句,紧跟着听到方县丞说的话,他就轻轻吁了一口气。总算这位方县丞还聪明!
“公堂之上,岂能容尔等争执喧哗取闹,成何体统?”方县丞又是用力一下惊堂木,丢下一根堂签怒声喝道,“来人,将这两个大胆狂徒拖下去,先责五小板再问话!”
五十大板变成了五小板,叶小胖顿时瞠目结舌,李师爷却对方县丞的变通表示满意。这种打了被告打原告的方法,是不能常用的,但今天这种双方全都无视于主审方县丞的情况下,如此执行并没有实质性问题。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只见公堂两边那些黑衣皂隶没有一个动手的,一时间,方县丞说出来的话,丢下的那支堂签,就仿佛丢在水里连个水花都不响的石子,那气氛竟是无比尴尬。
面对这一幕,刑房吴司吏顿时心头咯噔一下。他咬咬牙站了出来,厉声冲着那些一动不动的皂隶喝道:“方二尹都下了堂签,你们还杵在那里不动?”
要是往常,他这话说出来,虽不说掷地有声,可也总有相应的效用,可此时此刻,他就只见那些皂隶们竟对他的厉声厉色毫无反应,到最后,还是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皂班郑班头站了出来,却是根本不理会他,像模像样朝着上首的方县丞深深一揖说:“二尹息怒,今日这原告被告当堂相争,险些动手,确实是他们无状,但二尹这发下堂签就要痛责人,小的身为皂班班头,实在不敢轻易受命,这打了被告不说,却连原告苦主一块打,传出去成什么体统?”
糟糕!千算万算,竟是漏算方县丞不是叶县尊,对县衙吏役的掌控和威慑天生不足。而刑房吴司吏固然是老资格,可那是几十年书办的老资格,又是从户房刚刚调到刑房去的,没有足够压制皂班的本钱!
李师爷虽说天赋才情一流,见微知著的本事亦是不差,可这会儿他方才发现,自己到底是门馆先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师爷——因为他对县衙事务的熟悉程度实在是不够。他轻轻用指甲掐着手掌心,脑筋快速转动着,而旁边的叶小胖亦是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突然低声说道:“先生,要不,我去后头看看爹爹是否醒过来了?”
如果叶县尊能够现身,就可以顺理成章接替方县丞,那时候这些阴奉阳违的胥吏差役定然不会是这个态度……但不行!之前说病倒,眼下说出现就出现,正好还有府衙的舒推官在场,指不定会被人传成什么。而且,叶小胖、金宝、秋枫,这三个小家伙可一直都是把他那位东翁当成重病号来照顾的!
“不要拿这些烦心事去搅扰东翁。”
李师爷摇了摇头,暗想汪孚林和叶明月等人去福圣寺,这会儿已经到了晚堂快结束的时候,论理怎么都应该回来了,可却一直都没消息,说不定是有变故。见叶小胖张头探脑,仿佛立时三刻就想冲出去看个究竟,他干脆一把揪住了这个小家伙,免得出岔子。须臾,他就听到吴司吏跳将出来,引经据典对郑班头的言语加以迎头痛斥,而郑班头亦是寸步不让,他终于回过神来,也不用什么字条了,直接对叶小胖耳语了几句。
这一次,叶小胖又悄悄溜了出去,趁着那边厢吴司吏和郑班头争得不可开交之际,他又蹑手蹑脚来到了方县丞身边,这一次就不用传字条了,他直接对方县丞说道:“先生说了,这时候二尹你不能软,一定要凭着署理县令的威势,把那股歪风给压下去。吴司吏是刑房掌案,郑班头对律法总没他熟!”
说得容易,我这位子让给你得了!
方县丞简直坐立不安,可不管如何,李师爷未来的前途说不定比叶县尊还要光明,到了这份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可就在他想要开口喝止的时候,一直在看热闹的舒推官终于开了口:“全都给我住口,这是公堂之上,先是原告和被告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又起内讧,你们还有没有规矩?郑班头,你也太冒失了,就算方二尹不熟悉律法,事后徐徐劝谏也就行了,竟然当场不遵,谁给你的胆子?还有吴司吏,你一个刑房掌案,这种时候的职责是记录供词,以便回头画押,你却和郑班头争吵,让小民百姓看笑话,丢了县衙尊严!哼,烂泥扶不上墙!”
这一句烂泥扶不上墙,充分暴露了舒推官的倾向。不同于最初责备郑班头的话,对吴司吏的这评价,已经完全上升到人格侮辱了!然而,吴司吏的脸色却纹丝不动,不但如此,他竟是还用带着几分森冷笑意的眼神看了舒推官一眼。
“舒爷说得没错,小的身为刑房掌案,管的应该是供词,可问题是,刚刚自从二尹升堂之后,苦主说了三两句话后就开始谩骂,被告亦是忍不住回骂,来来回回的全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粗话,难不成要小的如实一一记录,吴氏米行的伙计安顺骂南溪南村这几个闹事的是狗,而人家反骂他们是猪?回头再把这样的供词依样画葫芦上呈府衙刑房,给舒爷过目,然后呈送给段府尊?”
吴司吏尖酸地反刺了回去,见舒推官登时面皮紫涨,他就不紧不慢地说,“所以小的倒有些后悔,应该记下来的,有这陈堂证供,谁还敢说方二尹这堂签出得有问题!谁敢说藐视公堂,不该打!谁敢说小的引用律法,和郑班头相争,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真正的歪风不刹,却只知道吹毛求疵,那才是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此时此刻,无论是站在方县丞身旁的叶小胖,还是屏风后角门的李师爷,又或者是方县丞本人,以及众多其他相关不相关的人,全都被吴司吏的强大战斗力给震慑住了。身为吏,在官的面前从来就低不止一等,更不要说舒推官还是两榜进士,不是府衙中那些杂牌子出身的同知通判,可就是这样身份扎手的对手,吴司吏竟是悍然挺身直接撞了上去!
那一刻,李师爷手中扇子啪的一合,脑海中冒出了寥寥数字。
壮哉,吴司吏!(未完待续。。)
第一六九章 图穷匕见(第三更)
从叶小胖传话,到舒推官插嘴,再到吴司吏顶撞,一整个过程,方县丞都看得瞠目结舌,但到最后却有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口干舌燥的他随手拿起公案上一盏茶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再想到叶小胖代李师爷传的话,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际,啪的一声砸下了惊堂木。
吴司吏都敢硬扛舒推官,他好歹一个有品级的县丞,还要怕下头一个区区皂隶班头吗?
“郑班头,本县丞的堂签已经丢了,现在本县丞最后问你一次,打是不打?”
郑班头登时有些挣扎。须臾,他就恭敬地弯下腰去,顺服地说道:“小的明白了,谨遵方二尹吩咐。”他说着直起腰,转过身一扫下头那些皂隶,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凶光,“黄安,程陆……”
随着他一个个名字报出来,几个皂隶应声而出,水火棍熟练地一叉,立时将那伙计和后生压在了地上。可还不等开打,就只听突然一声大喝:“慢!”
当发现这搅局的又是吴司吏,就连方县丞都有些皱眉了。而这位刑房掌案,多年六房老帮闲站出来之后,却是阴恻恻地说道:“郑班头,别说我非要砸你皂班的饭碗,今天这场合,我早就知道会有点什么,所以大夫都请好了,就在我那刑房直庐里头呆着。你要是拿出什么打板砖,打豆腐之类的绝招来,一会儿大夫当堂验看,接下来咱们就不用在这县衙里头直接打嘴上官司了!”
此话一出,官面上的两位。方县丞和舒推官不明所以。叶小胖当然也不明白。但下头门槛精的吏役却全都意识到,今天郑班头和吴司吏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打板砖,打豆腐,那是皂班皂隶打板子的绝艺,要狠打的时候,能够把蒙着纸的砖头打碎,纸却毫发无损;要轻打的时候,能够让蒙着纸的豆腐完好无损。而纸却打得稀巴烂。吴司吏这分明是威胁说,皂班今天就别想用阴阳水火棍的绝招!
郑班头阴狠地看了一眼吴司吏,也不答话,言简意赅地一举手说:“打。”
无论是粮商也好,南溪南村的犯事乡民也罢,一开始哪怕针锋相对险些动手,此时此刻面对这真正的争端,却是谁都没有吭声。就连那之前已经吃过一场大苦头的伙计,看了一眼东家吴兴才,也只能哭丧着脸被人扒了裤子。当堂挨了五小板。至于那后生就更是硬气,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直到打完了拉起裤子起身,他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方二尹在上,小民自知打砸米行,确实有罪,该打该罚毫无怨言。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小民是主犯,其他人顶多从犯,我爹更是自始至终没动过手,有的是人证,还请二尹对他们从轻发落!”他说着又磕了个头,继而斜过脑袋,用极其厌恶的眼神扫了一眼那些粮商,“小民知道,这些黑心的奸商没有律法治得了,本来打算拼着这条命出口气,没想到咱们歙人当中还有顶天立地的人,站出来给咱们歙人做了主!从今往后,南溪南不卖一粒粮食给休宁人!”
吴兴才原本只以为这后生不过是嘴硬方才丢下这一句,正嗤之以鼻时,他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南溪南的脸虽说都被你们给丢尽了,但看在你还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份上,该打该罚任由方二尹做主!但当初砸坏多少东西,我替你们赔补!不过,你那句话却说得好!从今往后,南溪南不卖不买此家米行半粒米!”
随着这话,众人一回头,却只见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者扶着拐杖进来。有认出人的赶紧上前搀扶,叫了一声吴老员外,这下子,堂上除非二愣子,全都意识到,歙县一贯富庶的南溪南村,一贯德高望重的吴老员外,竟是站出来给本村几个今年轮到里长和帮贴的寻常乡民撑腰了!
这时候,跟着吴兴才过来的几家休宁粮商方才有些焦急了起来。正有人想当和事老,吴兴才却伸手一挡其他人,嘿然笑道:“吴老员外非要这么偏袒乡人,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满口话不要说得太早。我们这些粮商做了这么多年,也许下头是有伙计不懂事,做出些让人生气的事情来,可到底还是有多年信誉在的。比方说,就在这晚堂开始的时候,府城县城所有咱们休宁人的米行,全都一体涨价了,一石涨四分银子!”
他伸出四根手指头晃了晃,这才加重了语气说道:“之前当你们歙人那家义店是救世主的人,回头听到这消息,会是怎么一个反应?”
不等吴老员外开口,他就似笑非笑地说:“也一块跟着涨?啧啧,那之前卖亏了的人,会不会跑你们那儿去闹着要赔补?哼,别怪我话说得难听,骂我奸商,我却要说,从闹事的,到贪心不足的,全都是刁民!”
几个粮商对视一眼,登时把这气昏头现场拉仇恨的吴兴才给暗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种事当堂说出来没问题,可当堂反讽就没必要了。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和气生财,背地里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但在公堂之上揭底牌,那简直是吃饱了撑着!
这时候,舒推官方才把刚刚被吴司吏顶撞的闲气给丢在了一边,幸灾乐祸看起了热闹。见南溪南这位乡绅气得胡子一翘一翘,仿佛会随时随地气晕过去,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他更是在心里强烈盼望着今天也发生这样一幕。可是,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吴老员外最初仿佛是气得直发抖,可好一阵子后,整个人竟是奇异得挺直了肩膀,那张原本背对着他的脸,倏忽间转了过来,却原来不是气得发抖,而是笑得直打颤。
“只要是觉得卖亏的人,可以把米赎回去。”吴老员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在我来时经过歙县征输库旁边那义店的时候,刚刚亲自对那些讨公道的乡民宣示的。只要农人觉得如此甚好,那么就可以用比原价高一分的钱,把他们之前卖的米赎回去,然后卖去你们那涨价的米行粮店赚差价!当然,当初收乡民卖粮的时候,都录了姓名和指印,若有人想浑水摸鱼却是休想!”
吴兴才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一下子完全僵住了。不止是他,今天答应给他助阵的几家粮商,那脸上也赫然阴云密布。其中有人便禁不住失声叫道:“做生意都是一锤子买卖,岂有你们这样的!”
“所以,我们是义店,不是那些黑心奸商可以比的!”吴老员外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简直是舒坦极了。他微微抬着下巴,用一种阅尽沧桑的眼神看着对面那几个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粮商,半晌才淡淡地说道,“而且,我们在歙人当中有威望,可你们有什么,无义奸商而已!”
今天这一幕一幕令人应接不暇,李师爷只觉得光是看就体会颇深,比光是看书长见识多了。当突然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时,他方才打了个激灵,侧头发现是汪孚林,他顿时又惊又喜,连忙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险些被人耍诈困住,就不知道是哪拨人干的。小北和我一块找路下来的,叶小姐这会儿都还在山上。”汪孚林稍稍往前一步,探出脑袋迅速扫了一眼堂上众人,随即才缩回头来,嘿然一笑道,“我刚从义店那边回来,吴老员外亲自宣示了之后,戚百户带着戚家军全都守在那,敢闹事的那是找死,所以我就过来看看这边怎么样。”
李师爷有些吃惊,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眼见得吴兴才和粮商们吃瘪,他便轻舒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今天这案子就好审了。”
不但李师爷这么认为,就连方县丞也同样这么认为。只觉得这一次赌对了的他趁着堂上陷入少有寂静的时刻,便用力一拍惊堂木,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天,你挑唆南溪南村乡民吴大等人,打砸休宁吴氏米行,并殴伤伙计一人,本县丞如今按律处置!殴人成伤,笞四十,其余从犯减二等,各笞三十。毁人财物,因有吴老员外亲口答应赔补,从宽处置,各笞二十。两罪合一,吴天杖六十,余者笞五十。吴父不曾动手,乡老训诫即可!”
此话一出,纵使吴兴才心中觉得太轻,可方县丞这两条律法说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吴老员外肯出银子,他还能如何?此时此刻,他最心急如焚的,还是那义店究竟是否真的那么干了。如果是真的,他们的应对措施简直是自己贴钱,却白涨了他人的声名!
至于要挨板子的乡民,此时此刻也没有那么多怨怒。今天这连番好戏看得够了本,再加上看到粮商们吃瘪,他们比谁都高兴。尤其是吴天,他站起身来到吴老员外跟前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感激无算,在刑房吴司吏把供词拿来之后,他看也不看画押按手印,却是仿佛今天赢了官司一般。
面对今天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情景,舒推官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眼见画押之后便要陈词,他突然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天我倒是见识了一场足可写成传奇的公堂奇案,却不知道,叶县尊这病究竟还要多久?他上任未几,就两次交卸大印给人署理,如若真有病痛,还是应该尽早上报,一来自己可以好好养病,二来可以选用贤人治理歙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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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各自的底牌(求月票)
舒推官突然在这种时候,挑起了这样一个话题,无疑出乎了公堂上下每一个人的意料。∈↗UU小说,www.uu234.com他看到方县丞那张脸拉得老长老长,刚刚顶撞自己时慷慨激昂的吴司吏犹如见了鬼似的,其他从吏役到原告被告,一个一个表情各异,相同的是全都莫名惊诧,他顿时觉得莫名快意。
他背着双手,用略带矜持的口气说道:“徽宁池太道钱观察听说叶县尊半年之内连病两次,心存关切。本以为今天这么大的案子,叶县尊也许会抱病主理,没想到他竟是不能出席。身为州县主司,亲民是最分内的事,若是连词讼都不能亲力亲为,这岂不是连一县之主最大的职责也完成不了?钱观察,您说是也不是?”
顺着舒推官的视线,众人往那边望去,就只见公堂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中年人。只见其身形微胖,一张脸却有些瘦长,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是个性子精明严苛的人。由于南直隶不设布政司和按察司,因此徽州府隶属于浙江按察司徽宁池太道兵备副使管辖,官衙所在之地,就设在太平府的芜湖县。
和位卑职权高的南直隶巡按御史,以及地位更高的应天巡抚一样,这位挂兵备副使衔的分巡道并不经常到徽州府来,而从理论上来说,这位钱观察要比徽州知府段朝宗还高半级!
屏风后的角门那儿,李师爷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神态复杂地说:“这便是官场?”
“如果县令因病出缺,从府衙临时调人递补。这种事是有先例的。”汪孚林回忆着从刘会和吴司吏那里学习到的各种旧例。若有所思地说。“舒推官之前在叶县尊手中吃了好几次大亏,要说深仇大恨也不为过。这种时候,他最希望的大概就是免了叶县尊的官,自己取而代之,然后把署理两个字去掉。”
李师爷只觉得这次为了避婚离开家乡,到这歙县衙门当了一回师爷,实在是太对了,否则当官之后非被人坑死不可!他瞥了一眼那位一现身就引来所有人目光的钱观察。神情凝重地说道:“这边估计没人顶得住这位钱观察,咱们到后院去,给东翁提个醒?”
“你看你那学生跑哪去了?”
李师爷这才发现,刚刚出去给方县丞传话的叶小胖已经不在那个位子上,分明偷溜回去报信了!可即便如此,他对自家那位东翁的应对能力还是没有半点自信,还是摇摇头说:“叶县尊必定手忙脚乱,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汪贤弟,时间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
见李师爷急得什么似的,汪孚林也就点了点头。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那位钱观察用刻板的语气,对方县丞今日审案的过程表示满意,随即就表示,要去后头官廨见歙县令叶钧耀。知道正如李师爷的话,公堂上没有一个人够资格拦住这位按察副使,哪怕是当初不曾官复原职的汪道昆在场,那也绝对拦不住一个上了四品的现任按察副使。
他跟着李师爷从角门出来,奈何脚下一瘸一拐,走到后头官廨就花了许久。等来到叶县尊寝室门口,正当走在前头的李师爷打算推门进去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拉开,紧跟着出来的竟是金宝。见门外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养父,金宝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就伸出食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
“爹,先生,县尊正在……”
“府衙舒推官已经带着察院钱观察上门探病了,哪怕县尊正在休息,也只能搅扰他了!”
汪孚林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没错,钱观察和我确实亲自来探病了。”
李师爷没想到钱观察和舒推官竟然来得这么快,而且汪孚林的话竟是给听了去,更不要说进去示警了,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时,他就只见舒推官在前,钱观察在后,已然进了这官廨的二门。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汪孚林踏前半步,把他挡在了身后。
“学生见过钱观察,舒爷。”
舒推官一看到汪孚林,顿时想起了当初在歙县班房被他和叶钧耀联手讽刺,最后竟是被气昏过去的那段难堪经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分明有人对自己保证,汪孚林今天回不了城,他当即脱口而出怒喝道:“汪孚林,你怎在此?”
“舒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次学生在府尊面前便陈情过了,李师爷学问精深,学生的养子既然有幸能从学于门下,那近水楼台先得月,学生自然也少不得多多走动请教。”汪孚林寸步不让地把舒推官给顶了回去,这才笑容可掬地说,“怎么,舒爷是希望我不在此?”
“哼,我懒得陪你磨牙!快让路,钱观察要探病!”
虽说有些意外,但想到今日有钱观察在,就算段府尊,也不得不让其三分,更不要说叶钧耀区区一个县令,舒推官立刻胆子肥了。他耀武扬威地叫嚷了一声,见汪孚林不动声色让开了路,但前头还有个李师爷,他顿时皱了皱眉。汪孚林虽说背后是汪道昆,可本身毕竟只是个小秀才,而李师爷明年就要春闱下场,若是轻易结怨,将来难保给自己寻个对头。于是,他便尽力和缓下脸色。可还不等他说话,钱观察便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叶知县上任半年不到就连病两场,一则是召见粮长,二则是审理要紧词讼,全都不能顾及,我身为分巡道,当探知病情,禀报朝廷,否则耽误了政务,谁也吃罪不起。”
李师爷见钱观察摆明了车马,暗想此人之前面对那么大风浪,自始至终就没露面,如今一出面就是纯粹怀着恶意。实在可恶。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再阻拦一下这位。突然只觉得有人拽袖子。发现是金宝冲自己摇头,而且使劲把自己拖到了一边,他不禁暗叹这个学生心地纯良。可是,等到钱观察和舒推官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金宝就踮着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先生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这是安慰……还是事实?
李师爷正有些愣神,就只见汪孚林走到了自己身边,指了指里头。满脸坏笑地说道:“进去看看热闹?”
汪孚林不等李师爷反应过来,便拉上了这位仁兄,直接钻进了屋子。这时候,偌大的屋子里一片安静,就只见钱观察和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你眼看我眼,而舒推官在一旁同样是两眼直勾勾的,仿佛眼珠子就要瞪出来了。至于叶大县尊,此时此刻一手支撑着一根拐棍,看上去就和七老八十似的,整个人因为连日禁食少食。有些消瘦,但人的精神却不错。这会儿甚至能看到其眉眼间甚至满是笑意。
看到汪孚林和李师爷跟了进来,叶大县尊甚至赶紧招呼道:“孚林,李师爷,这是南直隶巡按御史刘爷,此番乃是奉应天巡抚海部院之命来徽州的!”
海部院?
李师爷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一下子意识到这所谓的海部院是谁了——难不成是之前气得嘉靖皇帝险些杀人,等龙驭上宾之后才被再次提拔起来,一度闹得徐阶灰头土脸的海瑞海刚峰?至于这南直隶巡按御史,那更不用说了,定然就是年初曾经来过徽州府,用和稀泥的方式暂时搁置了夏税丝绢一事的刘世会。此时此刻,刘世会代表应天巡抚海瑞来徽州,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来探望歙县令叶钧耀,这意义却是非比寻常。
汪孚林见其他人有的沉浸在惊愕之中,有的大眼瞪小眼,他便不动声色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李师爷,然后就拉人上前去拜见了这位只曾耳闻不曾目睹的巡按御史刘爷。
人当然不是他招来的,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没那个手段。而就算是之前帅嘉谟赶到南京,见到了那位号称最亲民的海笔架,海瑞果然为民做主,那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差遣得动一位巡按御史。要知道,自从之前狠狠整治了徐阶,又得罪了大批乡绅富户,海瑞在南直隶的日子就已经相当难过了。
大局面大手笔的比拼,那已经脱离了斗智的层次,进入了斗势的范畴,幸运的是,他在汪道昆人走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摆事实讲道理各种手段用尽,终于争取到了一点福利——那就是让巡按御史刘世会到徽州府走一趟!
哪怕这一趟原本并不是为了来给叶县尊,又或者他汪小秀才来撑腰的!至于如何紧紧抓住刘世会的一路行程,靠的是程乃轩他爹的商业网络;如何促使这位先来探望叶县尊,多亏了吴司吏和刘会这两位资深小吏提供的各种文书档案,赵五爷麾下一大帮民壮自从人进城之后就开始紧盯严防。正是所有人紧密团结在一起,利用各种资源各种消息传递,方才完美达成这一步!
刘世会虽说和歙县户房司吏刘会的名字只差一个字,但年纪却大将近一倍,和钱观察那阴沉的面相比起来,此人要显得俊朗许多。毕竟,南直隶巡按御史那是都察院一等一的美缺,形象也是很重要的,等这一任回去之后,升官如同坐火箭,比兵备道品级低,但说不定五年十年后却可齐头并进。如今两人官阶相差好几级,可相见却赫然平礼,至于钱观察那是什么心情,反正刘世会绝对不会放在心上。
“叶知县明日就打算重新坐堂?”
“是,其实下官只是双足不利于行,而且此前遵医嘱禁食多日,即便如此,也并不曾耽误县衙政务。”叶钧耀一面说,一面殷勤地拉过李师爷说,“这几天来,每日早中晚三堂的政务,方县丞汇总过来,晚上李师爷都会亲自禀报给我,然后根据我口授一一批示,可以说,实在是委屈了方县丞,他说是署理,其实不过是上传下达的中间人而已。也多亏方县丞深明大义,李师爷内外赞襄,这才能够平稳度过这几天。”
说到这里,叶钧耀又看向了汪孚林,那眼神比看亲儿子还要亲切:“而若不是孚林首倡,歙县众多仁义之士开设义店,歙县的夏税绝不会这么早收齐!”
直到这时候,舒推官方才发现对面的汪小秀才对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所有人都在关注什么打砸米行,什么抢生意抬价压价风波的时候,歙县的夏税……竟然已经收齐了!(未完待续。。)
第一七一章 骗死人不偿命!
叶钧耀说的夏税,当然不是狭义上只包括麦、茶、丝绢的夏税,而是还包括了夏租、分成两季的岁办和岁贡、以及军费。UU小说,www.uu234.com由于其中绝大多数收的都是银子而不是实物,所以,在打通粮食变现成银子的渠道之后,最后那两三成也就加快了进度,一举收齐。
即便钱观察收了舒推官的好处,想着推人一把,同时在徽州一府六县起自己的一点权威,但此刻面对徽州一府六县中率先完税的歙县之主,哪怕叶大县尊是病了两次,而且每次都是在节骨眼上,他也没法再继续挑刺。最最重要的是,刘世会当着他的面,对叶钧耀的病倒不忘公事,以及率先完成收税之举,表示出了深深的肯定。于是,他没有去看舒推官那张死人脸,竟是捏着鼻子赞赏了叶钧耀几句。
可他今天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却很可能要一头撞上那个最凶悍的海笔架矛头上,他终究没法勉强自己继续杵在这儿,硬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就以察院另有要事,立刻告辞离去。
撑腰的人都走了,舒推官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偏偏在这时候,叶钧耀还紧紧握着刘世会的手,用诚恳到了极点的表情说道:“刘巡按,我这个歙县令上任之后便没有太平过,究其根本,全都是从夏税丝绢起。刘爷公正无私,既然又是素有刚正廉明之名的抚院海爷过问,还请一定要把我整理的这些东西一并回禀海爷,给我徽州一府六县主持公道。免得从上到下焦头烂额。”
若是让刘世会自己做主。他是坚决不干的。这种万年大坑谁跳谁倒霉。可叶钧耀口口声声往海瑞身上推,他就干脆应了下来。反正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用愁,海瑞自从上任应天巡抚之后,答应的乱七八糟的事多去了,不多这么一桩。他此次的任务是受命过来访查,不是决断,把该收集的各种信息给带回去。海瑞管就交给海瑞,海瑞也管不了,那他也就没办法了!
所以,瞅了一眼金宝和秋枫分别捧着的那沉甸甸的两大袋资料,一看便是用了十分心思的,刘世会对叶钧耀这半年以来的县令任期评价相当不错,在叶钧耀拄着拐杖硬是要送他出去时,他直截了当地说:“叶知县先养病要紧,你这半年劳心劳力,段府尊看在眼里。南京户部和抚院都院也都看在眼里。”
“为国分忧,为民做主。那都是分内事。”叶大炮最擅长的这些话张口就来,随手拖了身边的李师爷,吩咐去送一送刘世会,等望着两人消失在二门外,他方才舒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对另一边的汪孚林说,“孚林啊,不是我偏心,你进官场还早,可李师爷毕竟马上就要参加春闱了……”
“县尊哪里话,李师爷毕竟是您礼聘的师爷,这种场合当然应该他去送,我越俎代庖像什么话?”汪孚林笑眯眯地搀扶了叶钧耀的一边胳膊,见舒推官竟是泥雕木塑一般还在屋子里没走,而叶钧耀丝毫不理会这位恶客,他也就当成没瞧见这人,巧妙用了一下传奇笔法,将今天福圣寺那边山溪改道掩埋山路,自己和小北不得不另外找路下来,经历迷路、崴脚、路上拦车、混进城门等种种经历一一道来。
舒推官终于明白,汪孚林今天是怎么回来的,也想到了别人对他保证的把人绊住,是通过什么手段来实施的,登时心底一寒。虽说还没到路上截杀之类不死不休的地步,可连叶县尊千金都给算计进去,这就已经很离谱了!于是,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多呆,也不在乎叶钧耀对自己的态度了,就这么匆匆往外走去。可他前脚刚要跨过门槛出去,身后就传来了那个他最讨厌的声音。
“舒邦儒,这歙县令的位子你想做,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你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压得住那些乡宦士绅?不管是谁给你的底气,滚回去告诉那家伙,只要我在一天,这歙县就别有谁想要一手遮天!”
见舒推官脚下一个踉跄,竟是险些摔倒,随即连回嘴都不敢,就这么快步离去,叶钧耀顿时哈哈大笑,这多日躺在床上,不能吃不能动的郁闷,仿佛全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起头匆匆跑进来报信的叶小胖这一刻眼睛瞪得老大,眼神从惊愕、怀疑、恼怒,眼看就要炸了!这时候,汪孚林对金宝和秋枫使了个眼色,随即一把将叶小胖拉了过来。
“县尊如此雄心壮志,歙县百姓算是有福了。刚刚走得急,前头堂上情况还不分明,我带着叶公子去瞧瞧。”
“什么叶公子,孚林你比他年长,以后就叫他明兆。”叶钧耀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就摆摆手道,“你带他去吧,让他好好学学!”
汪孚林答应一声,拽起叶小胖就往外走。虽说脚下走路还是不便利,但一直等到出了二门,他才松开手,见身旁这小胖墩咬着嘴唇,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有妹妹没有弟弟,但却有一个养子两个小厮的他便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被耍了,很委屈?”
“没错。”叶小胖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汪孚林说,“你们为什么一块骗我?”
“第一,你爹的痹症是突发事件,你姐姐临时起意,想要让你多担待,于是让我配合。”汪孚林可不乐意给叶明月背黑锅,直接把她给卖了。见叶小胖脸胀得通红,他又不紧不慢地说,“第二,你爹没想到你姐姐会想到这种主意,但他对你期望很大,希望你在关键时刻能够顶住,所以他也就配合着,但你自己应该知道,他这次不是装病,是真病。”
“可他们也不能……”
“第三,你自己想想,我家金宝,秋枫,包括现如今在义店独当一面的叶青龙,他们小的时候都吃过很多很多苦。至于我,那就更不用说了。而你呢?”汪孚林想起前世的打拼,这辈子睁开眼睛之后就开始劳心劳力,恨不得对叶小胖耳提面命,“你爹为什么给你请了李师爷?单单为了他学问好?不,除了学问,那还是为了让你学习一下李师爷为人处事的态度!”
汪孚林才不管叶家父女本来是怎么想的,按着叶小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己想想,要是今天你爹爹真的重病在床,而且也没有巡按御史刘爷出面,钱观察和舒推官一来,拿着你爹病了的情形说事,要罢免他的官职,要把你们从这官廨赶出去,你能做什么?叶明兆,只差一丁点,你就要面对比我从前面对那些危险还要更危险的局面,你还没醒悟过来吗?”
叶小胖本来满腔怨气,可现在被汪孚林左一个弯右一个绕,几乎完全带沟里去了。他突然迸出了一句话:“那金宝和秋枫知道吗?”
“金宝那脸上藏不住事的傻小子,他要是知道,你会看不出来?”
见叶小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之前那点不痛快竟是都丢到爪哇国去了,汪孚林方才意识到,叶小胖最想问的,其实只有这个问题。父亲和姐姐恐怕是这小家伙根本无法违抗的,可若是朋友也一块欺瞒自己,任凭是谁都会觉得愤怒。接下来,他把人带回到了公堂上,见这里果然只剩下了收尾的工作,也就是行刑之后该放的放,该赔的赔,他见叶小胖每听见一声笞打的凌厉风声,都会打一个寒战,不禁叹了一口气。
别说叶小胖了,每当他看到这种竹笋烤肉的情形,实在都是感觉不太好!这仿佛在提醒他,眼下是个什么样的年代。
汪孚林收起了这点不合时宜的联想,拍了拍叶小胖道:“按照我说的去告诉方县丞。这一次恐怕人人都会看见你,所以,挺起你的胸膛来。”
尽管公堂之上的审案已经告一段落,但无论方县丞还是其他人,每个人都无比想知道,后衙官廨那儿究竟怎么样。所以,当方县丞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胖墩墩的身影时,这次没有人再忽视。叶小胖身上一下子汇集了很多目光,虽说往日身为县尊公子,人人恭敬,可这会儿他却赫然发现很多人的眼神中竟是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恶意。他下意识地按照汪孚林的话昂首挺胸,这才对方县丞说道:“刚刚南直隶巡按御史刘爷来探望过爹,所以钱观察先走了。”
这短短两句话,堂上众人听在耳中,却是意味各不同。吴兴才等几个粮商拖到现在,就是希望钱观察能够把这位叶县尊拉下马,这样他们就兴许不用再面对义店那样一个怪物!而刚刚在公堂之上公然违逆方县丞的郑班头等皂隶,也希望钱观察加上舒推官这一行能够马到功成,如此就可以不被清算。可现如今,他们不但大失所望,而且旋即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令人惊恐的现实。
“爹让我捎话给方二尹,虽说两只脚走路还不太方便,但从明日开始,他会重新坐堂断事。”
叶大炮不但背后有人,而且竟然已经可以复出升堂了!果然那重病就是假的,他们全都被县尊这一双儿女的演戏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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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来无影去无踪(第一更)
当汪孚林确定方县丞那边的晚堂已经顺利收尾,不速之客也都打发了干净,他方才想到今天和自己一块下了西干山的小北。UU小说,www.uu234.com他平生第一次让人背,而且是让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小丫头背了一程,原打算回来好好谢一谢人家的,谁知道一回来从义店到征输库,再从县衙大堂到后头官廨,连轴转似的转悠了一圈,事一多一忙,竟是把小北给忘了。可他一找人才发现,分明和自己一块进了官廨后门的那个小丫头,竟是就这样大变活人似的不见了踪影。
不得已之下,他叫上叶小胖一块,上上下下找了一圈,闹了一出鸡飞狗跳,这才终于寻到了一张字迹端端正正的字条。
“我去福圣寺接小姐。”
叶小胖把这张字条给汪孚林看了之后,便长吁短叹说:“小北姐一直都这样,对我娘和我姐可好了,对爹马马虎虎,唯有对我老是凶巴巴的,这个不许,那个不让。要是这会儿换成我还在福圣寺里,她肯定不会这么急急忙忙赶过去。”
汪孚林想起小北在那辆柴车上问出的突兀问题,他便问道:“她家里到底怎样一个情形,你知道吗?”
“她家里的事?”叶小胖满脸不解地看着汪孚林,理所当然地说道,“她家不就是我家吗?”
听叶小胖这口气,再想想今天小胖子赌气的情景,汪孚林不禁觉得这位叶公子人相当不错:“我是说,她的爹娘,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亲人。”
叶小胖仔细想了一想。随即摇了摇头:“她爹娘似乎不在了。别的亲人有没有我也不太清楚。”
“我记得当年是娘把她带回来的。最开始她不爱说话,不理人,可后来就好了,整天黏着姐姐,管着我,有时候可凶了,比姐姐还凶,尤其是我差点走丢的那次!”仿佛是自己在家总是被人管。所以很不服气,叶小胖很郁闷地说道,“她也是,先生也是,总就管着我一个人,难道都觉得我没出息?”
这一次,汪孚林不打算再去开解这个小家伙,有些问题,还是自己想通来得好。想到小北得赶在太阳落山前出城,说不定还要摸黑上山赶到福圣寺。他不禁有些为这小丫头捏把汗。逞强也要有个限度!
然而,骑了匹马赶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出城的小北。此时此刻把马寄放在西干山脚下一户农人家里,借了盏灯,自己就从前头大路上了山。尽管只是一下午功夫,但一度被掩埋的山路,已经基本上都被挖开了来,至少一人上下绝对不成问题。可是,等她来到福圣寺外时,赫然已经是满天星斗,寺门自然也是紧紧关着。
她本想去敲门,可举手还没敲下去,她看着两边山墙,突然灵机一动,找了棵树蹭蹭蹭爬上去,随即通过一根树枝一跃,轻轻巧巧到了围墙上,继而悄然落地。
晚上的山寺之中一片宁静,小北走在其中,就仿佛是鬼影子似的,没有引来半点注意。可这样绝佳的潜入环境,却让她心中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道这些僧人真是警惕性差,连个巡夜的都没有,被贼人混进来怎么办?尽管她白天离开的时候,叶明月一行人安置在何处尚未决定,可她摸到一处有灯火亮起的地方稍稍偷听一会儿,就得到了答案。当她顺顺当当来到那座精舍时,就只见堂屋中还点着灯,四下廊房却都已经不见灯火。显然,旁人都已经睡了。
堂屋里,叶明月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佛经,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不禁一怔。下午的时候,康大等人也去帮忙清理山路,这会儿累坏了,都已经入睡了,其他人也不会深夜来打搅自己。既然如此,外间这叩门声……虽说心里闪出了一个念头,她还是拔下头上一根尖锐的银簪捏在手里,这才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小姐!”
叶明月听到这声音,立刻长舒一口气,毫不犹豫拨开门闩,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径直闪了进门,赫然已经换回了一身女装,忍不住嗔怪道:“这么晚了还走夜路,万一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都说你多少回了,就知道使性子!”
“我哪放心小姐一个人在这福圣寺过夜。我刚刚偷偷翻墙进来的时候,一路上根本没人发现我,这些和尚太马虎了!”
一听到小北竟然又是翻墙进来的,叶明月顿时有些头疼。可这时候细枝末节她也顾不上了,连忙拉着小丫头进屋关门,这才急切地问道:“爹那边如何?”
“有那个贼精贼精的汪小官人在,小姐你还担心老爷?”
话是这么说,可小北终究前前后后很是看了一场热闹,直到确定舒推官和那位钱观察算计落空,这才赶紧弄了匹马出城,当然不可能不说。此时此刻,她绘声绘色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娓娓道来。虽说她没有汪小秀才那种能够把故事说得跌宕起伏的好口才,可毕竟光是一整个事情就已经够一波三折了。无论是说到吴司吏的慷慨激昂,还是吴老员外的登场,又或者是舒推官以及钱观察见到那位巡按御史刘世会的措不及防,她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末了,她方才坐下,托着腮帮子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总算没白让我背他那么久。”
叶明月一边听,一边琢磨背后的角力,突然听到背这个字,她登时大吃一惊,慌忙问道:“你怎么会背他?”
小北这才意识到说漏嘴了。她本想支支吾吾敷衍过去,可在最明白自己性情的叶明月面前,她实在是隐瞒不住,只能哭丧着脸将自己看到那只野兔见猎心喜,一开口加上那一记飞刀,以至于汪孚林不慎崴脚的事给说了。见叶明月看着自己直叹气,她方才心虚地说:“可我都补救了,他这么死沉死沉一个人,我背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还听他唱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歌。”
这下,叶明月再处变不惊的人,也出离惊愕了。汪孚林不得已让小北背着走也就罢了,竟然还会唱歌?上次汪孚林是醉酒之后方才会做出那么有趣的事,这次呢?如果不是应这小妮子的要求,那绝对不可能!
在她的逼问下,小北只好一五一十承认了。紧跟着,她便理直气壮地说:“我还逼问了他,是不是喜欢小姐!”
天哪!
叶明月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裂了开来。尽管她不是那种死守闺训闺范的性子,在汪孚林面前也能够大大方方的,也深刻认识到这小秀才是父亲的得力臂助,可要说男女之情……那似乎……好像……暂时还说不上来!此时此刻,她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瞪着小北,偏偏小北还毫无察觉似的,认认真真地说:“他说很欣赏小姐,然后大大赞赏了一番小姐的聪慧,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叶明月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欣喜的是他能够平等地看待自己,而叹息的,却是她自己也发现,她与汪孚林就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来的男女,虽说出身经历全都不同,可身上的很多东西都实在是太像,太像了。她正沉浸在这种思绪之中,却不防小北又语出惊人。
“那家伙人还算不错,而且知根知底,虽说只是个小秀才,可将来说不定有些前途。最重要的是,小姐和他见过很多次。”
“小北,莫非你也要学西厢记里头的红娘,卖我这小姐不成?”见小北赶紧缩了缩脑袋,叶明月方才恼火地说,“从前是谁对我抱怨,说那家伙又无赖,又小气,又讨厌的?”
“从前我觉得那汪小官人聪明归聪明,可人太可恶,可印象是会变的嘛,他这个人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想到汪孚林在义店那边的种种举措,和吴老员外密谋时那贼笑,以及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忍不住又发呆了片刻,随即赶紧强调道,“小姐可别拿我和红娘那丫头比,我本来问他是不是喜欢你,只是想他如果有非分之想,我就一定替你防着他!”
“现在不防了,改牵线搭桥了?”叶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丫头,突然意味深长地说,“可你想过没有,你今天背了他,算是和他有了肌肤之亲。”
“啊!”
小北这才醒悟了过来,想到那时候汪孚林先是不同意,自己还警告他不许动手动脚,一路上他紧紧贴在自己背上,她顿时只觉得双颊发烫,想要开口说什么,可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似的。足足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噗——
这一次,叶明月终于笑了起来。她按着小北的肩膀,用绢帕给她擦了擦出过汗后油腻腻的额头,这才轻声说道:“你现在是叶家的竹小北,不是流浪江湖的竹小北,所以不能不拘小节!你难道忘了,当初我娘说的话?”
兜来转去,却突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小北顿时沉默了。夫人是说过,一定会帮她。可小姐只以为她是被嫡母不容赶出来的,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但其实,她只是危急关头被乳母带出来的,她那个可怜的嫡母和姐姐们,遭遇到的事情远比她更加屈辱,而那个家,也早已因为那场惨祸而四分五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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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重量级待遇(第二更求推荐票)
徽州一府六县之中,歙县竟第一个完成今年夏税缴纳的任务,大清早得知消息时,徽州知府段朝宗着实大吃一惊,府衙其他官吏也都大感意外。≧UU小说,www.uu234.com虽说歙县确实富庶,可有钱的终究不是所有人,再加上占地最大,粮区最多,故而从远至近要收齐,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在歙县乡民还闹出了一场打砸粮店的闹剧,那些粮店一度拒收歙民卖粮之后,夏税进度非但没有滞后,而且飞速推进,这一切简直就如同惊天大逆转。
而且,据县衙之中传出来的消息,舒推官撺掇了分巡道钱观察去歙县衙门,名为探病,实为找茬,可踏进叶县尊屋子的时候,南直隶巡按御史刘世会奉应天巡抚海瑞之命,突然莅临徽州府,这一时刻正正好好就在后头探病。两相一碰撞,钱观察和舒推官便在刘世会到场,以及歙县夏税交齐的双重利好之下铩羽而归了。不但如此,那位上任半年病了两次的叶县尊,提前准备好了关于夏税丝绢争端、歙人义店、各里收各里种种资料,得到了高度评价。
从实实在在的政绩,到纸面上花团锦簇一般的各种材料,全都在歙县令叶钧耀的政绩上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复出首日的早堂,面容有几分憔悴的叶大县尊往堂上一坐,下头属官吏役在磕头时,都多了几分恭敬和小心。尤其是昨天站队错误的皂班郑班头和那些皂隶们,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一个不好。方县丞再一告状。他们就被堂尊扫地出门了。
然而。也许是叶钧耀心情好,正想着如何迎合大人物;也许是方县丞昨晚上在婢女身上辛勤耕耘后,暂时忘记了晚堂上的羞辱,竟没出声告状。总而言之,这第一关郑班头等几人竟是轻轻巧巧度过了。然而,退堂时,他们却没有一个真正放松的。
“郑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得想想办法啊!今天我瞧见皂班白三那几个家伙一直在嘀嘀咕咕的,眼睛又在我们身上乱扫。”
“说不定正是指着咱们的位子。郑头,这可是我爹传下来给我的,而且为了这个正役的位子,当初还可还交了好几十石米!”
“不说这个,光是我们为了练出那手水火阴阳棍的绝活,花了多大的功夫?”
几个头戴高顶黑头帽,身穿皂青布衫的皂隶围着郑班头,个个都是脸色焦虑。郑班头自己也同样是一宿未眠,这会儿眼眶底下一片青黑。听着这七嘴八舌的声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到这份上。只能求人帮我们在堂尊面前说情!说到底,我们昨天在晚堂上得罪的是方县丞,这就留了个余地,只要堂尊开恩,方县丞他纵有千般恼火,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那去求刑房吴司吏?”
“开什么玩笑,昨天晚上郑头还险些和他干起来,这老东西阴着呢!户房刘司吏还仗义些!”
“都别说了。”郑班头一声喝止了其他人,脸色阴沉地说,“吴司吏也好,刘司吏也罢,那是县尊面前的红人不假,但再红能红过汪小官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你眼望我眼,最终同时全都觉得这才是最好的选择。最重要的是,郑班头又补上了一句话:“而且,我们也不是平白求汪小官人给我们做主。当初汪家三老太爷汪尚宣是怎么接触我们的,全都可以一五一十抖出来。反正我们认打认罚怎么都行,只求给我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过,就这样找上门去求人,总是不好看,先打听打听,打点一份雅致的礼物。”
连续几个月来,总共也没过上多少安闲日子的汪小官人,在这太阳高起晒屁股的时候,却仍旧在呼呼大睡。家里人都知道他最近累得慌,故而金宝秋枫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好,全都没有惊动他。因此,当他从深沉的睡眠中逐渐苏醒过来时,就只见阳光已经肆无忌惮地通过窗纸照进了屋子里。他眯起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子,再一次确认,最近真的应该无事一身轻了。
“哎,闲下来的感觉真好,难得能够睡觉睡到自然醒!”
汪孚林大大伸了一个懒腰,随即慢吞吞地爬起身来,趿拉了鞋子下床。可准备穿衣裳的时候,他忍不住歪着头想了想。他的第一个小厮是金宝,可因为功名风波,金宝从小厮变成了养子,半个少爷;第二个小厮是秋枫,可英雄宴后他就还了那张卖身契,紧跟着秋枫半工半读陪金宝读书,还充当过双面间谍;第三个小厮是叶青龙,可这个手脚勤快跑腿做事一流的小伙计,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义店大掌柜!
所以,他这个小秀才之所以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彻底绝缘,全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尽管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汪孚林每逢穿衣的时候,还是不太习惯没有全身镜,又需要系各种带子的直裰。直到勉勉强强把腰带给系上,把头发给梳了,他就光着脑袋没戴帽子出了穿堂。虽说一只脚一瘸一拐还有些不方便,可站在后院里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他还是觉得无比惬意。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咦,紧跟着,就只见汪小妹蹬蹬蹬冲到了自己跟前。
“哥,你可终于起了!”汪小妹指着天上的太阳,皱了皱鼻子说,“如果爹娘在,非骂你不可,这都快午时了!要不是二姐说让你多睡会,我早就去掀你被子了!”
“所以你不知道,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这一直都是你哥最憧憬的生活!”
汪孚林摸了摸汪小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听到动静从屋子里探出脑袋来的汪二娘忍不住摇了摇头,虽说不想去指责这几个月来忙碌到极点的哥哥。但想到昨天去水西十寺的事。她还是出了屋子走到汪孚林身前。直截了当地谈问道:“哥,昨天你回来得那么晚,我和小妹都没来得及问你,你和叶小姐昨天去西干山太平兴国寺,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汪孚林顿时看向了自己的脚,随即脸色微妙地说,“不怎么样。”
这个奇怪的回答让汪二娘和汪小妹面面相觑,见哥哥一瘸一拐地反身往外走去。汪小妹顿时一跺脚道:“二姐,都是你!早知道哥不喜欢明月姐姐,我就一块去太平兴国寺了……唔!”
汪孚林闻声回头,就只见汪二娘正死死捂着汪小妹的嘴,死活把人往屋子里拉,他先是一愣,随即就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索性又转过身冲着两人走了回去。他就想呢,这两个妹妹都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呆在家里安安生生不出门。不过是因为忙着做小首饰赚钱,他又没时间带她们出去玩。为什么这次大好机会在眼前却突然不去了。
伸出手来在两个妹妹鼻子上一人刮了一下,他才一本正经地说:“人小鬼大!以后这种事不要瞎操心!回头天气好了,我带你们再去西干山上好好玩!”
“哥最好啦!”汪小妹哪里懂得那许多,一时欢呼雀跃,欣喜不已。
而汪二娘则仔仔细细观察着汪孚林的表情,最后,自认为很懂事不是小孩子的她方才气馁地叹了一口气。
哥和明月姐姐难道真的只是寻常往来,没那缘分……等等,刚刚哥那一瘸一拐的脚是怎么回事?昨晚他回来太晚,竟没发现!
于是,汪小官人还没来得及安安稳稳吃一顿早饭,就因为扭伤的脚被发现,而被死活按回了床上静养。紧跟着,留守的两个轿夫紧急去请大夫,刘会媳妇刘洪氏特意跑回家找来了跌打药酒。而午饭后,这个消息就开始向四面八方传递出去,上门探伤的人络绎不绝。
叶钧耀自己“大病初愈”,却亲自带着叶小胖和李师爷一块来了;方县丞是和冯师爷一块来的;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同来,后者还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硬是让他给赶了回去……至于其他人如吴司吏、刘会、赵五爷、萧枕月等等相熟不相熟,认识不认识的人,那更是险些把门槛都踏破了。汪小妹干脆躲在二楼,跪在美人靠上,探着脑袋往下数今天来过的人,到黄昏时分便笑嘻嘻地给汪二娘报数说,今天一共来了四十三个人!
即便汪二娘嗔怪小妹太闲,也不禁直咂舌。整整四十三个,这是从前他们住在松明山时,一整年都未必能接待的客人数量!
至于无可奈何被人勒令不许出门静静养伤的汪孚林,则是在闲得蛋疼思量着,那位害得他崴脚的罪魁祸首,究竟是否打算来亲自探望一下他这个倒霉的伤员。然而,那个小丫头倒还不见踪影,他却等来了一拨意料之外的探病人群,而且,人家还给他捎带了一份哭笑不得的礼物!
皂班郑班头以及下头六个心腹皂隶联袂来探病,毕恭毕敬给他捧上来的,赫然是一个精美的攒盒,而汪孚林只扫了一眼那上头的标签,眼神就不可避免地呆滞了一下。偏偏郑班头还自以为聪明地解释道:“小官人,这是县城里新开的一家干果铺子,名字起得很风雅,叫做林木轩,招牌的美人果听说每日限量供应,好评如潮,这是新推出来的状元果,小的们特意送来,给小官人讨个口彩。”
汪孚林简直无话可说了。林木轩这名字,是程乃轩起的,还为此洋洋得意。这帮家伙特意买了他自己家的产品,来送给他以示巴结?这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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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弃暗投明和辣椒的故事(第三更)
别说昨天傍晚郑班头当面顶撞出了堂签的方县丞,而后和吴司吏就在公堂上争执了起来,那副嘴脸有多可恶,就说此人现在竟然拿了他自己设计包装的东西来送礼,汪孚林就没法给出什么好脸色来。UU小说,www.uu234.com于是,打量了一眼郑班头以及这几个皂隶,他就似笑非笑地打了个呵欠。
“这时候临时抱佛脚,是不是太晚了?”
郑班头没想到汪小官人这么直截了当,那张谀笑的脸顿时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随即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奈何这会儿汪孚林是半躺在床上,抱不了大腿,他只能干嚎了两声:“小官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一定要救一救咱们兄弟几个,咱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衙门这几个工钱过活,要是丢了饭碗,小的们阖家十几口人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老花样,没点新意!
汪孚林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见他这般态度,郑班头后面其他人也都呼啦啦地跪下了,一个个的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见他没反应,郑班头就膝行两步,双掌扒着床沿地平,又十万分诚恳地说道:“小的绝不是想和县尊还有小官人作对,都是汪家三老太爷汪尚宣派人来撺掇的!他还说,县尊自从上任以来,就大刀阔斧对三班六房下手,要是小的这次不能抓准机会,下次被拿下的就是小的这些人!他还说,换成舒推官当县令,才有好日子过!”
这样那条线索就合上了。就算舒推官不想继续在府衙看人脸色。再加上对叶县尊苦大仇深。就他一个人也鼓动不了那位钱观察,有汪家在后头推波助澜,那方才能够促成这件事。只不过,任你奸似鬼,也要喝了我的洗脚水!
“嗯,继续。”
见汪孚林稍稍动了动下巴,郑班头只觉得还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急忙继续说道:“汪老太爷自从那次在状元楼上昏倒送回去。听说是寻医问药,到现在还没回竦川老家去,这事情肯定是汪家人的报复!小的这些小角色,只不过是被人当成了枪使而已!小的如今幡然醒悟,愿意出首汪家劣迹……”
“够了。”汪孚林出声喝止,但他没有半点义正词严的架势,反而有些懒洋洋的,“汪老太爷出身匠籍,小的时候跟着母亲改嫁,一度姓程。后来科举出仕之后才改姓。而他这个人呢,被誉为不阿权贵。治理一地都有善政,在乡间的风评也还算不错。至少,也没听说夺人田产,也没听说欺男霸女,这劣迹两个字要搜罗,我相信当然是搜罗得到的,但有意义吗?”
既然是同乡同姓,即便真的是深仇大恨,汪孚林也相信,要是他听郑班头的蛊惑,去翻一些汪尚宁家中子弟的劣迹出来,然后让叶钧耀往大里审问,那么他绝对相信,最终叶大县尊非但得不到青天名声,反而可能会把乌纱帽给砸了!毕竟,一个担任过巡抚布政使这一级高官的人物,总有那么几个故旧在!就算是被汪尚宁算计了一次又一次的汪道昆,都没把主意打到搜寻劣迹上。
因为松明山汪氏也未必就一定干净到水清无鱼,半点泥沙都没有!
“所以,你这些都是废话。如果只是这样而已,那对不住,我还要养伤,你们可以走了。”
见郑班头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其他几个皂隶彼此面面相觑,全都生出了一种极度不妙的感觉。突然,有人开腔说道:“小官人,小的还有一件事要举发!之前去义店闹事的那群人里头,有些是休宁那些粮商纠集的,还有些人是汪家三老太爷的孙子汪幼旻找的!”
这还差不多!
汪孚林手一支床板,立刻坐直了,随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如果能把汪幼旻找的那些闹事的都揪出来,证实中间有这么一层联系,哪怕不是汪幼旻,只是汪家人,昨天晚堂郑班头你顶撞方县丞的事情,我可以去求一求县尊既往不咎。找不到的话,就把你说的这个消息给放出去。让人知道,歙人卖粮无门的时候,竦川汪氏不肯出手,非但如此,发现义店红红火火,他们心怀不忿,还和其他五县的人沆瀣一气,坑自己人的店!”
郑班头这才如蒙大赦,慌忙答应。等到和其他皂隶一块退出屋子的时候,他不禁用激赏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个打破僵局的年轻皂隶,心想这小子实在是有前途。可想到自己在汪孚林面前说什么被驳什么的经历,他不禁又摸了摸脖子,第一次考虑是不是要好好学习揣摩一下,吴司吏那种强大的战斗力。要是学不会,他这半路投靠的还真是未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啊!
接下来整整三天,征输库旁边的那家的义店中,前来赎回粮食,然后去吴兴才等几家休宁粮店变卖的农人,自始至终络绎不绝。而且最滑稽的情况是,一拨人同来,凑出的钱先赎回了一批粮食去那边变卖了,等钱到手再到这边来赎第二批,来来回回倒腾一趟,一行乡民方才结伴欢欢喜喜地回去。所以仅仅是三天过后,粮商同盟就受不了如此涨价带来的负面影响了。
义店那边兴许只是提高了工作量,一石粮食一分银子的差价,几百石也只不过赚了区区几两的差价,可他们却折腾不起,尤其是多出银子还要坏名声。而且,人人都知道义店那边竟然能够如此赎回,那些新进城卖粮的六县百姓,哪怕面对同样的价钱,几乎全都选择了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往那边卖。闹来闹去,他们只是平白多出银子,贴补了那些看到差价后心动的乡民!
于是,坐不住的粮商们终于联袂登门求见,希望能够和汪小秀才达成一个妥协。虽说这一仗打得实在憋屈,可粮商们却并不是全无底气。他们是多年老坐商了,资本雄厚,可汪孚林家中据说负债累累,这次不过是在各家大户那里凑了点银子,能有多少钱?倘若汪孚林执意要继续这么蛮干下去,他们并不介意在接下来水稻收割乃至于春天播种的时候,给他一点厉害看看!
然而,他们却遗憾地扑了个空,汪家竟是铁将军把门,连个应声的都没有。
汪二娘和汪小妹今天是被叶明月请了同去西干山太平兴国寺“还愿”,汪孚林自己不去,却推荐户房司吏刘会早堂之后请个假,把媳妇刘洪氏一块带上,给她们当向导,顺带也好好休息一天,纯当夏税之后的难得放松。而李师爷起行在即,金宝和秋枫加上叶小胖,三个人陪着李师爷去会文了。叶青龙这大掌柜,如今当然更不会离开义店半步。至于汪小官人,尽管那只伤筋的右脚还没痊愈,但坐滑竿总是无碍的,所以轿夫都跟着一走,汪家一个人都没有。
而就算汪孚林知道粮商们联袂来见,相较于程乃轩给他带来的大消息,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先顾着那一头。此时此刻,坐在程乃轩那充满书香的屋子里时,他的目光压根无视于那些雅致的陈设,琳琅满目的书籍,只盯着那一袋久未谋面的熟悉东西。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捞了一个在手中,丝毫不在意这都是晒干的,随手将其掰成两半,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随着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脑际,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足足四五个月,竟然最先找到的是辣椒!
尽管早就确定汪孚林的吃货本性了,可看到他那陶醉的表情,程乃轩仍然忍不住开玩笑道:“喂喂,你要不要这幅样子啊,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这么些番椒,后头还有一大袋子,总共加在一起还不到二两银子,据说这是一帮水手带来的,听说有人要,他们二话不说就卖了。要不是捎带这东西的是我爹的熟人,这是正好回乡,否则你这东西都比不上路费贵!”
“贵也划算!”
汪孚林心里转着从水煮鱼、宫保鸡丁、红焖黄鳝、小炒肉、麻婆豆腐、干锅香干等等当年最喜欢的各种川菜湘菜,险些连口水都出来了。而且,他清清楚楚记得,哪怕是这种晒干的辣椒,取出籽来,也是有很大可能性发芽结果的,就是授粉的时候得小心些。于是,他立刻大力地夸赞了一下程乃轩办事的效率,随即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我记得从前去黄山的时候,当地人似乎挺爱吃辣的……”
听到人尽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程乃轩简直无话可说了。可让他更没有想到的还在后头,汪孚林瞅了瞅那一小袋干辣椒,竟是神秘兮兮地开口说道:“能不能借你家小厨房用一用?”
程老爷这次突然离开,和他之前回来一样,悄无声息。这尊镇压的大山既然不在了,程乃轩自然成了家中一霸。他上头两个姐姐全都嫁了人,唯一的一个叔父直接带了家眷去了福建行商,所以家里祖母和母亲对他都颇为纵容,汪孚林这点小小要求当然不成问题。然而,当油锅一起,小厨房从管厨的仆妇,再到厨娘又或者烧火的小丫头,一个个全都被呛得逃出来了,站在院子里一个个咳得昏天黑地。
至于看热闹的程乃轩,更是第一个狼狈逃窜。此时此刻,他看向厨房,见汪孚林仍然没从里头出来,分明还窝在那炮制东西,他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自己却再不敢回去看热闹了。
圣人说君子远庖厨,绝对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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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五章 带程公子去相亲(第一更)
汪孚林当年那手厨艺,完全都是在钱包和满足口舌之欲这两者的艰难平衡之间,一点一点练成的。UU小说,www.uu234.com下馆子的性价比当然比不上自己做,而不做的结果就是没得吃,所以他也只好摒弃君子远庖厨的所谓传统,自己亲自下厨满足自己的嘴。尽管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头几个月,他倒是没做饭,可在他看来,不论是松明山的汪七嫂,还是马家客栈的厨子,又或者是刘洪氏,做菜的手艺都还算中上,满足他那张刁钻的嘴就有些不够看了。
他之所以一直都忍着没下厨,那是因为他最擅长做的菜,无一例外都少不了一样必备的佐料,那就是辣椒!
也许是因为程老爷对汪孚林素来赏识,也许是因为觉得儿子交的这个朋友颇为仗义,尽管汪孚林折腾了两个菜之后,小厨房里那浓重的辣椒味让厨娘们望而却步,丫头们抱怨连天,但上头老太太和太太半句闲话没有,仆妇们也只能暗地犯嘀咕。至于程乃轩,当那一大盆豆腐,一大盆黄鳝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先往后头闪了半步,随即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确定,这么红通通的,真能吃?”
“我已经很照顾你口味了,只是微辣而已。”
见程乃轩还在犹豫,汪孚林二话不说先给自己盛了两大勺的麻婆豆腐。一口下肚,他只觉得那种麻辣鲜香在口腔中完全散发了开来,那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西红柿、玉米、花生、红薯、土豆等一系列美洲特色农产品全都给找全!且不说口味。后两种全都是备战备荒的好东西!
眼见汪孚林已经大快朵颐。程乃轩方才犹犹豫豫伸出了筷子,只是一小口,他就倒吸一口凉气,可那种说不出的刺激之后,回味却让他大为意动。他本来就是那种喜好新奇,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人,故而最初还只是浅尝辄止,很快就和汪孚林筷子打起了架。待到两人风卷残云一般把两个菜消灭干净,他方才满足地摸着肚子说:“从前我就没觉得吃这玩意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今天却仿佛胃口大开似的!”
“你说对了,辣椒最大的功效,就是驱寒开胃祛湿。听说各种各样辣椒的辣度鲜度还各不相同……”
程乃轩对于功效之类的不太感兴趣,他更在意的是好吃。不等汪孚林把话说完,他就眉开眼笑地说:“看来吃上头,你的眼光还真是不错。咱们那林木轩最近风头正劲,多亏了你说动叶小姐亲自推介。这美人果和状元果卖得好极了!徐叔之前还怀疑这事情到底行不行,现如今见着我那叫一个客气。和从前看我爹面子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不过,就是这小胡桃全都是野生的,采摘收上来不太方便,而且外头如今已经有别人家在收了。”
“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个先来后到的时间差。我们唯一的优势在于,衣香社那些大小姐们全都认准了林木轩的美人果才是正品。这些大户人家不会在乎钱,在乎的是面子,难道因为那区区一丁点钱的差价,就让人质疑自家的实力?”汪孚林想当初就觉得林木轩这名字实在是太风雅,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风雅这东西还是很有作用的,“对了,那些街头小推车呢?”
“一包一包虽说卖不出大价钱,可因为美人果和状元果那么红红火火,也有不少人买去尝鲜。只不过价钱太贱,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林木轩一个零头。不过就因为卖得贱,有人买了过去冒充卖,可因为一个放盐,一个不放盐,再加上一个是拣选过的,一个是没挑过的,差别大,除非真贪便宜的,否则怎也不至于出问题。”
说到这里,程大公子伸出一个巴掌,兴奋地在汪孚林面前晃了两下:“林木轩这些干果,五天之内净赚五十两!”
虽说这和盐商们日进斗金的大手笔相比,只不过一个区区微不足道的数字,但对于投入而言,仍然相当可观。所以,汪孚林眼看程大公子在那抠着手指头算一个月多少,一年多少,他不禁干咳一声说:“怎么样,我这吃货想的行当,应该还不错吧?既然如此,我打算开个专卖辣椒菜的馆子,你要不要也掺和一脚?”
“那还用说!”
程乃轩兴奋地一拍巴掌,可紧跟着,他就皱了皱眉头:“话说,比起这些一本万利的生意来,义店就真的是亏本赚吆喝,而且占用资金太大。我那私房钱投进去倒无所谓,可我就弄不懂你了,这些小成本高产出的事情不做,非得折腾这种容易引来别人针对和反弹的东西干嘛?”
“我问你,你爹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可是,两淮盐运使司要决定什么事,你爹说得上话吗?”
“大概,能说得上一两句,毕竟爹在盐商当中也算一号人物。”
“人一定要吃饭,喝水,吃盐,这种东西是必需品,至于其他的,那是可有可无的。比如说小胡桃,比如说辣椒。这些东西,用来赚点小钱甚至大钱,都可以,但要作为可以主导的大本钱,那就很难了。义店从现在看来,赔本赚吆喝,而且占用的资金大,但被乡民们赎回又卖给别的米行粮店这一闹,占用的资金反而不多了。借用这样一个看上去有些畸形的店,我并不仅仅是打算向那些粮商展示一下力量,而是用来商鞅立木,让人相信我。”
程乃轩只觉得有听没有懂,但他这个人素来豁达,想着横竖还有更赚钱的生意,他也就不去试图了解汪孚林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说到底,程老爷不在,他就如同笼中鸟得了自由。彻彻底底没了负担。可是。当他让丫头进来收拾了碗筷。准备拉着汪孚林去林木轩看看生意兴隆的光景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湘妃竹帘被人高高打起,就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搀扶着一位老妇进了屋子。
“祖母,娘!你们怎么来了!”
见程乃轩一下子跳了起来迎上前去,汪孚林也赶紧起身,想到自己拿到辣椒,甚至来不及回家。就借用人家小厨房倒腾了一出,他不禁有些心虚,可还不等他上前行礼之后好好解释两句,来的这两位便齐齐对他报以和蔼亲切的笑容。
上一次程乃轩躲藏在松明山村金宝家废屋被汪孚林发现之后,他两次跑来程家大宅见程老爷的时候,后一次这婆媳俩曾经郑重其事地托他帮忙照拂,此时再见,两人也是客气有加,寒暄了好一阵子之后,却抛出了一个让他愕然的正题。
“三天后。让我陪程兄去许村,贺许老太公一百零二岁生辰?”
只听到一个许字。汪孚林就本能地瞥了一眼程乃轩,心里有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果然,他还没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程乃轩就立刻炸了。
“我不去!”
然而,一向宠他惯他的祖母许氏,此时此刻却重重一拄拐杖,沉声喝道:“人家汪小相公比你还年少两岁,父母不在,却担当起了一家之主的职责,前前后后替家里遮挡了多少风雨,可你呢?你之前为了这门亲事,一再胡闹,甚至于自污,你知不知道,若是许家因此退亲,程家就你这样一个子嗣,日后你还要让你爹如何在两淮商场,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立足?”
许老夫人骂过之后,搀扶着她的黄夫人便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许老太公当年资助过许翰林,而且他和夫人都是朝廷旌表过的,为此今年寿辰,从上至下必定有很多人去贺寿,许翰林人在京城,他家中夫人小姐却必定会去帮衬。你身为晚辈,本来就该替你爹去走一趟,而汪小相公代汪部院去贺寿探望,这也是应当的。到时候你再让汪小相公陪你去一趟许家,见上许家小姐一面,省得你这个孽障心心念念觉得人家不好!”
程乃轩看看前所未有严厉的祖母,再看看满脸痛心疾首的母亲,最终偷瞥了一眼汪孚林,见其无奈地冲自己点了点头,他只好耷拉下了脑袋。可在心里,他也愿意去最后证实一下,自己的未婚妻到底是不是当初那个害得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的鬼面女子。只要不是,他也不用这样闻许色变地过日子!
尽管这几个月来,对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的知名人物,汪孚林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但能上徽州府志的,不是科举有成,就是仕途得意,总之至少得是个举人,所以,单凭许村许老太公这个描述,汪孚林压根不知道人家是谁——料想从前那个闷在松明山一心读死书的汪小秀才,也绝对不会知道。值得庆幸的是,程家人做事周到万分,竟连他那份礼物也给一并准备好了。他本待拒绝,可听说是程老爷临走时的意思,只能领情。
等他从程家回到自家门口,推门时却发现门虚掩着,进去一看,他就看到,是李师爷和金宝秋枫叶小胖已经回来了。
既然有了李师爷这本活字典,汪孚林自然不吝讨教,结果却被李师爷用犹如看什么一般的眼神打量了一阵子。
“说你书呆吧,你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比那些胥吏差役还精;可说你不书呆吧……你连许村那对瑞侣都不知道。你如今代表郧阳巡抚汪部院,要是程家不提出让你陪程公子去拜寿,你万一真漏掉这桩大事,传扬出去,人家岂不会说汪部院不敬老?”
说到这里,李师爷猛然警醒到,不止是汪孚林忽略了这一茬,似乎他自己,也没有提醒过叶县尊。
汪孚林顿时哑口无言,他突然发现,自家虽说人手已经很不少了,但还缺一个能够掌管行程表的管家。毕竟,这些过节过寿等等必要的事情,他怎么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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