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还是故乡好(第二更)
事实证明,李师爷并没有猜错。●⌒UU小说,www.uu234.com差点忽略掉许村那位人瑞许老太公寿辰的,并不仅仅只有汪孚林,叶钧耀这位歙县令,也确实懵然无知。
后世百岁寿星尚且会受到人们追捧,更不要说如今这人均寿命顶多四五十的大明朝。所以,那对丈夫一百零二岁,妻子一百零四岁的许村瑞侣,不但是整个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的荣耀,而且也很符合隆庆皇帝推崇瑞侣的价值观,故而去年,也就是隆庆三年,朝廷竟是钦赐双寿承恩坊,对这对百岁夫妇赐官赐封表示嘉奖。正因为如此,此次徽州府从官吏到士绅,头面人物几乎都准备了相应的寿礼,亲自又或者派出代表前去许村,向那位许老太公拜寿。
叶大炮原本还跳脚于三班六房这么多人,竟是没人记得提醒自己,可汪孚林和李师爷一劝解,说是最近事多,大家未必记得过来,他才悻悻放下原打算敲打上下的大棒。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叶明月早已连贺寿的寿礼以及寿面寿桃都一块备办好了,只准备临到晚上才通知他,这也让他哑巴了。
叶小胖好动,这次连忙又主动请缨担当重任,叶大炮本想请李师爷同行多加提点,可一想到自己身边没个人帮手,他思来想去,又命人去打探了一番,得知府城县城不少大户人家,有些夫人带着闺秀去拜见许老太公夫人宋氏,他想着女儿行事周到,干脆让女儿带上叶小胖同去,而李师爷留下给自己帮手。
李师爷对此无可无不可。汪孚林却有些犹豫要不要带两个妹妹。想到许村在府城西北四十里。如果要去拜寿。要么在许村哪里借宿一晚,要不就干脆在松明山停留半日。于是,他就打定主意,带上两个妹妹和金宝秋枫,早一天出发,趁这个机会回一趟松明山。因为考虑到自家房子不大的问题,他原想着干脆和叶明月叶小胖姐弟分开走,谁知道一听说还能去松明山。还能留宿一天,叶小胖立刻软磨硬泡起了父亲。
于是,叶大炮一点头,汪孚林顿时不得不面对比上次杀向松明山那一行还要庞大一倍的豪华阵容。
这是去给人拜寿吗?这怎么看怎么像是秋游!
而临行之前的傍晚,他一时起意去了一下县城中租借给戚家军将兵的祖宅,问了问戚良,这位前悍将竟是点了头,又叫了两个腿脚方便的老卒随行。眇目的戚良看上去并不凶恶,那张憨厚的脸反而显得和寻常乡民没什么两样,但他那戚家军的名头。汪孚林却知道这贺寿队伍的安全性问题就不用担心了。
程乃轩毫不在意阵容豪华,他恨不得这次去的人越多越好。仿佛这些人全都是给他保驾护航,免得他受未婚妻欺负,当然举双手欢迎。
汪孚林脚才消肿,勉强走路不太成问题,一路上自然只能坐滑竿。只不过,鉴于之前坐轿子的糟糕体验,他瞅着机会和戚良约定,等回头伤好之后,一定就去和这位学骑马。
这浩浩荡荡一行人抵达松明山后,村民得知汪小官人回来了,自然是围上来问东问西,一听说来的还有叶县尊家公子小姐,竟都抢着腾出屋子给人住。
到最后,还是何为代汪道昆的父亲汪良彬出面,请了叶明月叶小胖以及程乃轩戚良等人借住松园。至于汪孚林和汪二娘汪小妹金宝秋枫,却婉言谢绝了住松园,选择了回自己家。毕竟,蜗居虽小,五脏俱全,又到底是自家老宅,比寄居别人家感觉舒坦得多。扑倒在自己屋子里那张斑驳掉漆,一动就会嘎吱作响的床上,汪孚林舒舒服服打了几个滚。好一会儿过后,眼见得门前有人影,他方才懒洋洋地问道:“谁?”
“爹。”
“小官人。”
汪孚林一看是金宝,后头还跟着秋枫,他就笑了起来:“重回老宅,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在县后街住得太舒服,觉得这里又逼仄,又老旧?”
“没有没有,挺好的。”秋枫赶紧摇头,等发现汪孚林坐起身来,饶有兴致看着他,他才小声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城里那屋子再好,也是别人的。”
汪孚林听这小家伙竟然还说大道理,顿时乐了,等看着金宝时,金宝却说道:“我还是觉得松明山好,清净安闲,不像城里,太乱。”
对于还只有八岁的金宝来说,他不懂那些来回角力,甚至连像秋枫这样当双面间谍,都还绝对没办法胜任,所以他只觉得城里太乱,不如松明山的宁静。而秋枫对此当然不能苟同,他和金宝已经很熟了,不再有之前那些滑稽的妒忌,这会儿就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
汪孚林也不说谁对谁错,笑着站起身在每人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说道:“难得回来,吃过午饭之后,你们就在村里四处走走,好好转一转,散散心!”
住在松园那里的人,午饭自然有那边负责,而汪孚林这边回来得突然,按照汪七的打算,原本是要妻子好好做上一大桌的,汪孚林却制止了老仆,让他尽着厨下那些新鲜采摘的蔬菜瓜果,以及四乡八邻闻讯送来的鸡蛋猪肉等等,做点家乡风味即可。而他虽说随身带着一小包干辣椒末,可要下厨的打算却被汪七给掐灭在了苗头状态,只能怏怏作罢。至于汪二娘,拉着汪小妹久违地喂鸡摘菜,那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飘荡,仿佛把一切阴霾都给冲干净了。
一顿饭吃得简单却又舒服,午后,汪二娘拉着汪小妹,又叫上汪七带路,竟是跑去对面西溪南村,找做糖葫芦的松伯,也不知道是否想要顺几支糖葫芦回来。金宝则是想回自家废屋看看,汪孚林不放心。让秋枫跟着同去。因为其他人全都在松园。他就清闲了下来。午后打了个小盹后,出了自家宅子,漫步在田埂上,看着两边已经呈现出一片金黄色的稻田,只觉得心情很好。
“林哥儿!”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汪孚林回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认识的乡民,便笑着叫了一声汪四哥。来人眉开眼笑地上了前来。随即便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只想问问,回头这稻子收割了上来,义店收不收?”
“当然收。”汪孚林想都不想便吐出这三个字,随即却又补充道,“但这事情是我发起的,却不是我一个人经管的,只能告示出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见那汪四哥有些怏怏,他便挤了挤眼睛说道:“不过,汪四哥你家里菜种得最好,要是你愿意。回头进城找我,以后叶县尊家采买菜蔬瓜果。我托人照顾一下你。”
汪四哥原本还嘀咕汪孚林不照顾乡亲,此刻一听这话立刻喜上眉梢,不消一会儿就步履轻快地走了。
到底是读书蔚然成风的松明山村,乡民的胃口还不算大,容易打发!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丝毫没有影响汪孚林颇为不错的心情。可脚上扭伤既然还没好,他走到村口也就止了步,坐在当初那块汪道贯搁衣服的大石头上,看着丰乐河出神。突然,他只觉得肩膀上被人拍了拍,顿时回过了头,却发现身后站着一身男装的小北。白天的时候,小丫头和戚家军那些将兵一样骑马相随,如今乍一看去,赫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他多瞅了两眼,突然开口问道:“那只害得我扭伤脚的兔子呢?”
自从接了叶明月从西干山回来,之后又和汪家姊妹同去水西十寺“还愿”,其实是游玩,小北一直都在避免和汪孚林打照面,更不要说按照叶明月的话,上门赔礼了。这会儿她远远看到汪孚林在丰乐河边,鬼使神差地就过来了,可一巴掌拍醒了人之后,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本以为汪孚林一开口,不是兴师问罪埋怨她不道歉,就是和从前那样捉弄自己,可没想到人家竟是问那只兔子!
于是,她干脆**地说道:“吃了!”
“吃了?”汪孚林一挑眉毛,继而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的半只呢?”
小北顿时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那是我打的,凭什么有你的半只?”
“就为了你这只兔子,我的脚都扭伤了,就算为了赔礼,你也得留一半战利品给我,这合情合理吧?总之,吃了你就另打一只给我,那样就两清了!”
见汪孚林说完话就回过头去,继续看着丰乐河发呆,小北顿时快气疯了。她是打算勉勉强强赔个礼算了,可汪孚林这算是什么态度!她好歹还背了他这么远一程路呢!她伸出拳头示威似的在他脑袋上方挥了挥,可终究还是气馁地放了下来,随即没好气地说道:“半只已经吃了,还有半只,张嫂说熏干了做腊兔肉,你要的话,回城就给你送去!”
“要,干嘛不要?正好打牙祭!”
哼,大吃货!
听到身后脚步声蹬蹬蹬远去,汪孚林不禁支着下巴,笑了起来。逗这丫头的感觉和惹毛自家两个妹妹的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个二十多岁就能够升格被人叫大叔的年头,所以游野泳的闲人汪二老爷有些事不得不背着人才能做,可他就不同了,顶着个十四岁的皮囊,哪怕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最多被人说两句年少轻狂。在城里劳心劳力憋了这么多天,如今回到松明山,他突然有一种忘情宣泄的冲动。于是,他把两只巴掌放在嘴边做喇叭状,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诶啰啷啰,挑起扁担啷啷采,光采,上山岗吆啰啰……”
刚走到村口的小北倏然回头,见那扯开喉咙唱着奇怪曲调的果然是汪小秀才,她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渐渐的,村口有其他松明山的乡民闻听动静出来,探头探脑张望的同时,还笑嘻嘻指指点点说着话。见此情景,她不禁替他捏着一把汗,暗想这家伙别把自己名声给赔进去了。可谁曾想,其中一个中年妇人竟说出一句让她险些一个趔趄的话来。
“到底是读书相公,唱的歌词糙理不糙,朗朗上口!”
小北简直纳闷了。这不就是些粗话俚语,哪里词糙理不糙,朗朗上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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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章 贺寿遇到闺秀团(第三更)
如果说,松明山只是因为出了个汪道昆,方才在整个歙县乃至于徽州府颇为出名,那许村就是货真价实的源远流长,名人辈出。¥℉UU小说,www.uu234.com这里的历史能够追溯到东汉,而到了宋时,如王安石、欧阳修那些如雷贯耳的名人,都曾经为这里的许氏名人做宗谱,写世系表,朱熹文天祥也有相应序、跋留下。和松明山那一座进士及第的牌坊相比,这里简直是牌坊林立,古宅遍地,随便遇到个半大孩子,兴许都能对你张口说出祖上一大堆知名人物。
就连斗山街许家,也是发源自许村,更不要说由此繁衍生息出去的各大支族了。
所以,汪孚林一行人根本就不必问人家许老太公家在何处,因为这一日是正寿,只要跟着人流最多的地方往前走,那准没错。
一条昉溪从西北到东南穿过许村,经由这么多年发展下来,这里说是村,其实早已超过一般城镇的规模。石板路上两边尽是典型的徽式宅院,从村口进来,过了昇平桥,汪孚林一行人便先后经过好几处牌坊,每一座后头,都是一座白墙黛瓦的豪宅,其中一座,村人舍其名而不称,只叫做大邦伯第。只看门楼那四柱三开间五重檐的排场,而且竟然是一代大儒湛若水题的字,汪孚林甚至要以为那是哪位大学士家,可一问才知道,原主人竟然只是个知府!
但这是一位政绩卓著,人人称道的知府!
至于一路前行,那些各式各样的牌坊就更多了。终于。众人抵达了横跨在昉溪上的高阳廊桥。这是一座风雨桥。由于前头人多,汪孚林等着过桥的时候,抽空看了一下桥旁的碑文,这才知道,这桥原本是石墩木桥,弘治年间改成了石拱桥,到了嘉靖年间,又加盖廊屋。行人因此免受风吹日晒雨淋。
这些廊屋一共七间,人走在其中,还能通过精工细作的花窗看到外间河面上的景色,中间设有永镇安流的神龛,房顶上是游龙戏凤的彩绘,两旁甚至还有长凳供人休息。头一次来的叶小胖不禁啧啧称奇,拉着金宝和秋枫嘀咕个没完。
等过了这座高阳廊桥,便是双寿承恩坊了。
这座石质牌坊四柱三间,有三层楼那么高,楹柱两侧雕着奔狮图。柱、梁、拱、隔扉上也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雕刻,但最最引人注目的。却还是上首的字。因为是去年才敕建的,这簇新的牌坊尚未经历太多风吹日晒雨淋,此刻巍然矗立,自有一股凌人气势。
而到了这里,那路途简直是水泄不通。虽则汪孚林这一行人当中,还有歙县父母官叶县尊的公子千金,按照通常原则,当然可以率先通行,可这时候若是恃强让人让路,那就有违今天来贺寿的本意了。所以,汪孚林问过叶明月的意见后,征得同意,他也不嫌路途拥堵,就这么在人群中徐徐跟着前行,同时充分发挥人小嘴甜的特质,打探四周人的来路,然后拉关系,扯家常,反正在他看来,把这当成消磨时间也好。
须臾,前后左右就全都知道了,他便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汪小秀才,汪道昆上任之后,松明山汪氏的代表。
反而叶小胖没有那么高的人气。知县只得一任,顶多三年,而乡宦却是如无意外,一辈子都是本地豪强,所以,纵使汪孚林会引介一下他这位叶公子,别人亦是恭敬而客气,但要说热络,那就远远比不上对汪小官人了。叶小胖也不擅长这个,和人攀谈一两句,他就看着人家拉着汪小官人套近乎去了。
发觉汪孚林长袖善舞,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他叹了一口气,对金宝低声说道:“金宝,你爹还真会和人打交道。之前在状元楼时,在松园时,教我那些话都有板有眼,我就比他小两岁,怎么我就说不来那两面光的话来?”
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
骑在马上的小北暗自腹诽。占着马匹高度的光,她能够看到,前头那汹涌的人潮一直蔓延到那座光鲜亮丽的大宅内。虽说没人在意她一个随从,可那些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她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她小时候固然没来过这里,可叶钧耀上任之初,她跟着叶明月,与许家九小姐许薇和几个衣香社的千金们来过许村,当然知道这里尽出名人。
至于那位许老太公,更是一个传奇人物,早年不过塾师,还当过替人写状纸的讼棍,后来行商积攒万贯家业,资助了很多同村学子。如那位许翰林,就是当初得了许老太公慨然资助,方才能够一举中解元,而后金榜题名点为翰林。话说回来,许家大小姐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有点……
“小北,是小北吗?”
小北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登时愣了一愣,举目四望,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说话的人。却只见她后头不远处的一乘小轿中,有一只手正在挥舞。虽说相差不过十几步远,可在这样塞车塞人的情况下,即便已经听出了这声音是谁,但她还是没法过去,又不敢出声暴露自己的女扮男装。而轿子里的叶明月看到小北在马上弯下腰来,对自己说明了一下后头的情况,她就更无奈了。
这位还真是……大庭广众之下出声叫人,而且是叫一个貌似小厮模样的少年,就不怕回头外间胡乱猜测?
汪孚林听到有人在叫小北,他在滑竿上转过头,也看到了那只从小轿中伸出来的手。觉得那声音依稀有些耳熟,而后又认出了那个探出头来却又迅速缩回去的人,他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对于天真烂漫却又古道热肠的许家九小姐,他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可一想到当初在许家被许薇为首那些小丫头围观的经历。他又有些发怵。此时此刻不禁在思量。今天是不是拜完寿后,迅速找程乃轩去许翰林家一趟,然后立马开溜。
至于程乃轩,他在回头看了一眼后,见那轿子湮没在车马中,只是疑惑地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行人才终于挪到了双寿承恩坊下,大门在望。这里就有许家仆人在此迎客接帖子。当汪孚林把手中帖子递上去时,那仆人迅速扫一眼,立刻满脸堆笑。等看到程乃轩的帖子时,他脸上笑容就更盛了:“汪小官人,程小相公,里边请……”
汪孚林却让开一步,请下了滑竿的叶小胖上了前:“不止是我和程兄,叶县尊公务在身,故而遣叶公子和叶小姐同来贺寿。此外,还有戚百户。”
闻听县尊竟是派来一双子女贺寿。还有戚家军的百户,那仆人先是一愣。随即慌忙撂下一句请稍等,继而一溜烟往里头冲去。不消一会儿,他便带着一个中年人迎了出来。那人身穿一身宝蓝色纻丝直裰,看上去相貌堂堂很是富态。一打照面,他先好一番赔罪,旋即便对前头其他宾客告罪了一声,直接把叶家姐弟并汪孚林等人引了进去。一面走,他还一面歉意地说道:“若是早知道县尊和各位如此美意,我原本该先行迎接,免得各位在外等候如此之久。”
“爹来时就吩咐过,既然是诚心贺许老太公大寿,就得有贺寿的诚心。”
叶小胖这话是叶明月教的,此刻说得异常顺溜。他虽胖墩墩圆滚滚,可这形象看着却颇为讨喜,兼且话又诚恳,亲自迎接的许老太公幺孙许友临自是对其大生好感。而同行的其他人也都是会说话的人,包括戚良这位昔日战场骁将。所以,在拜寿者大多还在轮候的时候,他们这一拨人便已经登堂入室,顺顺利利来到了许老太公和宋老太太的面前。
顺嘴一溜吉祥话奉上,汪孚林端详着这两位笑得灿烂,口齿虽然说不上十分清楚,可夫妻对视间仍可见默契的瑞侣,不禁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是不容易。这年头长寿已经很难得,更何况夫妻一块长命百岁?而且,又是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实在是太幸福了。
毕竟不是本家晚辈,多做几个长揖,多说几句好听的话,顺便奉上寿礼,这拜寿的过场就算是过去了。而作为寿星翁的许老太公,竟是还笑眯眯打赏了他们每人一个红包,本着长者赐的原则,汪孚林推辞两句后,就爽快收下了。
而因为今天这样的大场面,许村几乎每家许姓人家都来帮忙,每个人都有职司,或是帮忙安置客人,或是帮忙端茶递水,管着席面等等。而负责款待汪孚林这一行人的,“无巧不巧”,却是许翰林的弟媳胡氏。此刻午宴未开,她就笑着请了众人先去自家,晚一些再过来坐席。
对于这样一个邀请,汪孚林只觉得正中下怀,见程乃轩脸色微妙,他暗自给了这家伙一肘击,继而立刻答应了下来。叶明月早就去过许翰林家,自是没有二话,而戚良却辞以想在许村各处再走走,叶小胖立刻拉着金宝和秋枫,提出跟了戚良一块去瞧瞧,见汪孚林和叶明月点头许了,顿时喜出望外。
胡氏带路,众人不走许家正门出去,而是通过一道侧门,又沿着一条火道走了一箭之地,从一扇小门进去之后,立时别有洞天。那边厢许老太公家的喧嚣立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这边厢的安静祥和。胡氏一解释,众人方才得知,这双寿承恩坊附近聚居的许家诸多人家,大多沾亲带故,通过一条火道相连,白天可以不出大门通过火道走动,晚上有什么事,也可守望相助。至此,众人方才分道扬镳,戚良和叶小胖金宝秋枫出外,其余人却继续往里走。
当汪孚林跟着胡氏踏进一处院子,转瞬之间,这种平和的气氛就被众多莺莺燕燕给搅没了。
倏忽之间,汪孚林就只见那边门帘晃动,五六个衣着喜庆的少女从堂屋里出来,为首的恰是许薇。听胡氏一解说,他才知道,这帮斗山街许家的孙小姐们,因为那边厢等着贺寿的人太多,竟是没有进许家大宅,而是提前到了这里。
眼见叶明月连忙招呼小北摘下那顶男式**帽,拉着汪二娘汪小妹,笑着上前去和那帮八卦闺秀团成员会合,不消一会儿人就都进堂屋了,汪孚林就拍了一记整个人都有些畏畏缩缩的程乃轩,没好气地低声提醒道:“打起精神来,别忘了我今天干什么陪你来的!”
程乃轩这才一个激灵惊醒,眼看胡氏还在旁边,他便鼓足勇气上前说道:“三太太,我今日来,祖母和母亲嘱咐我,务必拜会……”
他这话还没说完,胡氏便抿嘴笑道:“大嫂就在堂屋里,你和汪小官人若是想要进去,到门口通报一声就行了。”
这下,就连汪孚林也头痛了。那堂屋之中也不知道挤了多少闺秀,一会儿就是进去,看得清谁是谁?更不要说窥探什么性情品行了!而且,他现在不怕被人围观,但最怕被一群小丫头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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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八章 汪小官人婚配否?(第一更)
汪孚林昨日回了一趟松明山,晚间则去了汪道昆松园拜会,虽说老姨奶奶何为给他打点了一份代松明山汪氏送给许老太公的礼物,可他这个亲自贺寿的人总不能没一点表示,程家给他准备的礼物就派上了用场。而且,其中一块五蝠贺寿的镇纸明显颇为珍贵,价值不菲。所以,这会儿哪怕堂屋里头是刀山火海,可拿人的手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程乃轩一同进去。
在门口由一个笑眯眯的圆脸仆妇通报了一声后,里头叽叽喳喳的声音须臾停歇,紧跟着,便是一个中年女人和蔼的声音:“二位进来吧。”
看到程乃轩还在那犹豫,汪孚林不禁没好气地用脚轻轻踢了过去,直到其犹犹豫豫跨出第一步进了门,他才跟在了后头。一进堂屋,他就发现这屋子大约只有三开间,但前后用一座木屏风和纱帘做了隔断,四下摆设没有任何珠玉辉耀的奢华之物,无不是些家常东西。而居中坐着的中年妇人四十出头光景,和程乃轩母亲黄夫人相比,少了几分富态雍容,但人此刻满脸含笑,眉眼弯弯,似乎并不难打交道。
至于刚刚正在这里的那些闺秀们,此刻一个不见,显然全都躲到屏风后头去了,但却一丝说笑声也没有,屏风两侧纱帘后头瞧不见一个人影,就连那极其喜欢凑热闹的叶明月和小北也是如此。
无论在外头如何患得患失,真正踏入此间,程乃轩就豁出去了。他先行长揖行礼。直起腰后。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家父数日前启程前往扬州。临行前嘱托我,一定要来拜望夫人,可我这些天和汪贤弟忙碌于琐事,一直都抽不出空,只能借着今天给许老太公拜寿,这才过来拜望夫人,还请恕罪。”
汪孚林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正经的程乃轩,暗笑这家伙摆出样子来的时候。那言行举止还是很得体的。听听这说出来的话,不知道的人谁能想到,就今天前来许村拜寿,还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婆媳俩齐上阵,摆事实讲道理,甚至把自己这个损友都给一块拉上了,方才促成了此行?
程乃轩的未来岳母鲍夫人当然也知道,程乃轩并不是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好少年,可婚事都定下来了,准女婿要在面前表现一下。她不得不配合。毕竟,此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曾经让她很堵心。直到程老爷亲自登门解释,这才少许澄清了一些。最重要的是,程老爷委婉提出,当初程乃轩和自家女儿远远照面的一次,出了些岔子,以至于程乃轩至今耿耿于怀,这才行止有差池。她想到小夫妻未来的和谐,在对方百般求恳下,方才决定答应。
此时,她一面和程乃轩寒暄,一面打量着他旁边的汪孚林,知道人就是那个在歙县乃至于整个徽州府都声名鹊起的小秀才,她不由得斟酌了起来。
于是,一来一回十几句纯粹套近乎的话说完之后,鲍夫人突然笑问汪孚林道:“这几个月,我这个深宅妇人也听说了汪小官人不少事迹,难得你父母在外,你却把内内外外都操持得这么周全,还能够急乡民之所急。之前我家三叔从城里回来时,说起你的义举,还赞不绝口。”
真的赞不绝口?没有因为我硬把大家拉下水而心里不痛快?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脸上大义凛然,嘴上谦逊有加。鲍夫人看在眼里,想到汪道昆如今已经官居郧阳巡抚,又和阁老张居正是同年,她就更加心动了起来,突然更加和颜悦色地问道:“不知道汪小官人可定下婚事了?”
此话一出,程乃轩傻了,汪孚林木了。但反应更大的,不是他们这前台三人,而是屏风和纱帘遮掩的大后台。一片寂静之中,就只听转瞬间就是两个响亮的声音。
咣当——
咚——
就连沉浸在震惊和后悔之中的汪孚林,回过神后也不禁有些好奇,后头先后两声究竟是谁砸的东西。他反而没注意到程乃轩一个劲偷瞟他,而鲍夫人那张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微妙。事实上,鲍夫人确实是一时起意,这种话怎么也应该是私底下探听,而不是在后头一大堆各式各样千金闺秀的时候问,可她偏偏鬼使神差,突然问了出来,后头那些小丫头们有如此反应也不奇怪。她如今最焦心的反而是,后头究竟是谁如此失态。
和程乃轩有婚约的长女不在这儿,幼女还小,其他程家本家的千金闺秀们也无所谓,千万别是自家外甥女就行了!
屏风后头,第一个失手砸了杯子的许薇晃了晃脑袋,却没理会四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闷声不响蹲下身来准备捡拾东西,谁知道却被人抢在了前面。见小北手忙脚乱三下五除二把一堆碎片都捡了起来放在手帕里一团包了,继而东张西望找地方扔东西,她想到小北是在自己之后,弄翻了黄杨果盘,她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心绪,赶紧上前一把拉着小北,低声说道:“走,我们把这些碎片丢到外头去。”
这两个失手摔了东西的人跑去了外头,剩下的人你眼看我眼,叶明月便收获了最多的审视目光,直叫她哭笑不得。汪小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汪二娘却是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的。
将茶盏碎片给扔了之后,小北正想着幸好许翰林家是中了进士后,方才渐渐殷实起来的,否则许薇即便摔了一个茶盏,兴许就是天价,而好在自己打翻的是砸不坏的木盘。这时候,她就只觉得有人拽着自己的胳膊,随即听到一声抱怨:“七叔父人挺好的,可七叔母就喜欢自说自话!元娘都已经定给程乃轩那家伙了,可幼娘才多大?今年才七岁!要真的把幼娘许配给汪小相公。这得多少年啊。我那时候听到实在是吓着了。这才摔了东西!”
“九小姐怎么知道,翰林夫人不是给本家又或者娘家其他小姐牵线搭桥?”
反问一句之后,见许薇顿时哑口无言,小北方才轻轻吐了吐舌头。幸好小姐从没有明说,对那位汪小秀才有意思,否则就凭眼下人家的抢手程度,这还真说不好。她也是的,那时候那么失态干什么?这会儿屋子里那些许家闺秀千金们会拿什么眼神去看小姐?
一个慌乱失神。一个茫然发呆,当叶明月久久不见两人进来,不得不告罪一声出来找人的时候,发现的却是许薇和小北傻站在那儿的情景。她又好气又好笑,可小北她还能说,许薇却只是她的手帕交,她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总算是把两人给拉回了魂。可接下来的进展,却有些微妙。小北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摔东西的事。许薇却紧张地拉着她问道:“明月姐姐,里面怎样了?”
“放心。汪小官人很聪明,立时三刻就把话题岔到那位程公子身上了。”想到汪孚林那时候尴尬的表情,看到许薇如释重负,小北则是轻哼一声笑了起来,叶明月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县衙吏役如今畏之如虎的汪小官人,竟然也有今天这样险些下不来台的一天。
之前那会儿,若不是前后两声响动,汪孚林确实有些猝不及防,可既然有这样完美的插曲,他虽说无奈于今天自己这个陪客却惹祸上身,但还是立刻岔开话题,表达了一下自己和程乃轩打算求见颇有文名的许大公子,请教一下诗词文章的心愿。这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吩咐的托词,因此鲍夫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后,立刻就同意了,当即唤了仆妇过来带两人去。
自打听说程乃轩的未来岳父竟然是一位翰林,汪孚林就费了点心思打听,知道这位名叫许国,因为许村善人资助才有今天,而知道那个资助人就是许老太公,那还是因为这次拜寿再次去打听的。如今许国在京师翰林院供职,家眷却都留在许村,而且屋宅并不算规模极大,由此可见也是担心京师大,居不易,他对于许家的光景当然有几分认识。所以,程许两家的婚事,显然也算是官商两条道的结合,程乃轩之前凭着一点乱七八糟的计划就想搅黄,那显然是痴人说梦。
然而,走着走着,最初心不在焉的他就发现,引路的仆妇在故意带他们兜圈子。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损友,发现程乃轩只顾低着头数地上的砖,也就懒得提醒这家伙了,干脆直截了当对前头的仆妇说道:“许大公子的书房这么远吗?”
那仆妇顿时人一僵,赶紧回头陪笑道:“对不住二位公子,是小妇人昏了头,刚才走岔了路,这就立刻到了。”
这下子,不消一会儿功夫,跟着穿过一道小门,汪孚林和程乃轩便来到了一处看上去有些逼仄的小院子里。迎面的一处屋子坐西朝东,并不是最好的朝向,光是从外间看,格局应该窄而长,这样的屋舍,别说放在黄家坞程家大宅,那绝对够不上主人起居,就连汪孚林那县后街上的临时小家,前院的屋子也比这里强得多。就在这时候,屋子的门咿呀一声打开,紧跟着从里头出来的,赫然是一个身量中等的少女。
虽说因为低着头,她的容貌一时看不清,但只凭露出的轮廓,汪孚林至少可以确定,那怎么也算得上清秀佳人的范畴。她大约是听到动静,猛地一抬头,正好和汪孚林程乃轩对了一眼,登时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慌乱不知所措的表情。那引路的仆妇赶紧三两步迎上前去,屈膝叫道:“大小姐。”
大小姐?许家大小姐?既然这是按照长辈设计的家中偶遇剧本走的,那么就是说,这便是程乃轩的未婚妻?放狗吓程大公子的鬼面女?不对啊,看人家紧咬嘴唇分明怕生人的架势,没被他们俩吓着就不错了!
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恨不得躲在仆妇身后的许大小姐,再一次认定,程乃轩的心理阴影,不是十有**有问题,而是肯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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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再一次的相亲,秋高气爽的午觉
“李妈妈……他们是……”
今天带路的仆妇是鲍夫人身边的心腹李妈妈,早知道大小姐的脾性,一路兜来转去,也是为了让长公子能够有个机会,暗示一下大小姐——要是早说,这位生性腼腆的闺秀说不定早就吓得躲在闺房里头不出来,更不要说见人了。》UU小说,www.uu234.com于是,哪怕她心中暗自叫苦,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大小姐,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这位是松明山汪小官人,这位是歙县黄家坞程公子。”
尽管李妈妈已经煞费苦心地将程乃轩的名头放在后面,可乍然听到一个程字,许大小姐仍是刹那间脸红到了耳根,脑袋垂得低低的,别说相见,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程乃轩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传说中的未婚妻,自然而然把她的神态变化都收入眼底,就连从来深信不疑鬼面女便是未婚妻的他,这会儿也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于是,当汪孚林在他背上狠拍了了一记之后,他便横下一条心,上前一步做了一揖。
“听说大小姐禀赋柔弱,不耐苦夏,今年夏日又长又热,不知道身体可还好吗?”
这话问得,汪孚林简直想拍脑袋表示无语——平常看这家伙挺伶俐的,怎么现在竟然这幅连话都不会说的模样?就当他以为人家许大小姐会保持沉默,又或者气不过反唇相讥的时候,他却捕捉到了一个比蚊子还轻的声音。
“多谢程公子关心……我很好。”
这一次,程乃轩顿时眼睛一亮。声音太小了。不像是他之前听到那鬼面女诵那首蝶恋花时那声音,又或者说。两者完全是不同的架势!虽说他曾经认为那首词念得很美。可是和那之后的心理阴影相比。他宁可没有前头那看似很美的假象!
于是,他也不嫌唐突,涎着脸又和许大小姐套了几句近乎,虽说问多答少,对方的声音一直都很小声,可渐渐也敢于抬起眼睛偷瞟他一眼了。可即便只是如此,他心底那块压得整个人都要透不过气的大石头却一下子搬开,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朗了起来。
若不是汪孚林听他问着问着越来越离谱。甚至连人家姑娘家喜欢什么爱好什么,都开始刨根问底,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了这家伙的喋喋不休,只怕程乃轩还能继续兴致勃勃攀谈下去。而李妈妈打量自家大小姐,见她虽是羞涩难当,声音自始至终就没大过,双手不自觉地揉着手绢,可眼神一次次迅速抬起偷看对方,她终于在心底舒了一口气。于是,听到汪孚林那声咳嗽的她自忖火候差不多了。赶紧开口打断了这番“偶遇”。
“我都忘了,夫人请大小姐去招待那些来做客的小姐们。汪小官人程公子请和大公子慢慢谈,我带大小姐先走了。”
见许大小姐轻轻嗯了一声,紧跟着便随那仆妇出去。临到院子门口时,她又停了一停,侧身低头轻声说道:“请程公子代我向老太太和世伯伯母问安。”
程乃轩先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答应。直到未婚妻已经消失在门外许久,他却仍旧恋恋不舍盯着看,直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他才长舒一口气说:“双木,幸好今天来了!你不知道我今天来的时候,简直是抱着上刑场的决心,没想到老天爷竟然如此开眼,总算是把我从溺水的边缘给救了回来!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竟然不是她!”
“什么叫不是她?你说的她是谁?”
程乃轩猛地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这声音不是汪孚林的。他僵硬地扭过头来,看到身后拍自己肩膀的是一个曾经见过,有些熟悉的年轻人,再一想,那分明就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他登时呆若木鸡。接下来,他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就被大舅哥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进了屋子。而他打算向汪孚林求援时,可举目四望,空荡荡的院子里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汪小秀才不知道跑哪去了!
跑了这一趟,还算圆满地解决了这对未来小夫妻的隔阂,却还差点遭遇做媒风波,汪孚林哪里还愿意留下,掺和程乃轩和未来大舅哥的窝里斗,当然早早溜之大吉。可是,从这院子里闪出来,他方才意识到,之前引他们过来的仆妇来回兜圈子绕路,这要找路回到之前那座堂屋仿佛不太容易。
一想到可能会被那群莺莺燕燕的小丫头片子围观,他就没有半点兴趣,因此索性往反方向走,随即唤了路上遇到的小厮带路,径直从许翰林家大门旁边的角门闪人了。
今天的许村车水马龙,宾客如云,但也仅限于双寿承恩坊附近,其他的地方倒是反而少人问津。横竖拜寿的正事已经到过场了,他随便找了个村民打听了一下寿宴,听说不排座席,随到随坐,到场不到场,十有**旁人也发现不了,他就决定不去凑热闹吃这顿饭了,干脆优哉游哉来个许村半日游。
过了大观亭和五马坊,找了家小店买了两个本地特产的烧饼先填了下肚子,他就继续漫无目的四处游逛,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座石碑前。
见这里写着任公钓台,唐时许村十二景之一,却只有一棵大槐树,一方石台,树下石台边恰是一片草地,他不禁心中一动。这会儿周遭少有人经过,他就慢悠悠信步上前,也不上石台,而是一撩衣衫,在那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这里正在昉溪旁边,远远能看到之前通过的那座高阳廊桥,隐约还能听到那些贺寿宾客发出的喧哗声。
身处此地,若是隐士,当会油然而生一种众生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汪孚林却不是什么隐士。昨天赶路二十里回乡,今天又赶路二十里到许村,这会儿午后时分,腹中不饿,天气又是秋高气爽,他一时困倦下来,索性摘下头上那顶秀才专用的帽子,就这么拿在手上,随即躺下闭上了眼睛。耳畔虽还有远远传来的人声声,不时能听到鸟鸣,那些草木花香,亦是不断钻入鼻子,可这些带来的都只有困意。只是须臾,他就睡着了。
这一觉,汪孚林睡得深沉而又香甜。而在他美梦正酣的时候,却不想有四个熟人经过了他的身边。
看到那袖子盖脸,手中抓着软帽,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的人,叶小胖不禁看向了金宝和秋枫,而后两个小家伙也在面面相觑。至于戚良,他瞅着这会儿独自酣睡钓鱼台的汪小秀才,想起那次和对方畅游丰乐河时发生的趣事,忍不住咧嘴一笑。
眼见叶小胖蹑手蹑脚想要上前把人弄醒,他想了想,破天荒管了一次闲事,一把将人拉了回来。今天带着这三个小家伙在许村闲逛,他就深刻感觉到,连带出身官宦人家的叶小胖在内,三个孩子言行举止全都没得挑剔,很对他胃口,故而态度也闲适自然了很多。
“汪小官人这段日子只怕忙坏了,难得他睡得好,让他睡吧,回头我们去参加寿宴的时候,帮他瞒一瞒。”
金宝当然没意见,叶小胖倒是自己也想尝尝在这种地方睡觉是什么滋味,只有秋枫看看四周,随即小声问道:“这里不会有人偷东西又或者起坏心?”
“在许村这种常常出官宦富绅的地方,又是许老太公做寿,怎么也不至于出现打闷棍后劫财甚至劫人的事件。”戚良今天在许村转了一圈后,此时此刻下断言时,脸上还带着笑容。尽管他说是徽州府歙县人,可出生便是在外地,此次回来之后,方才真正算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几乎没有乱七八糟的怪梦惊扰,也没有不相干的人来推搡叫喊。当最终睁开眼睛的时候,汪孚林就发现,日头早已不曾挂在中天,天色分明已经不早了。他连忙翻身坐起,见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拜寿的躲懒跑这里睡午觉,别人说不定正四处找寻,赶紧拍拍屁股站起身,又把帽子给戴上之后,方才连忙往回走。
虽说他之前是漫无目的找到了这里,可既然是昉溪边上,又能看到高阳廊桥,他当然不会绕远路,索性就顺着溪边小路往那边走。当终于又回到双寿承恩坊下的时候,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东张西望。还不等他举手叫人,那身影就敏捷地窜了过来。
“你跑哪去了,这都快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你居然没了影!我去寿宴上问,那里一片乱糟糟的,谁也说不出看见过你还是没看见过你!”
小北已经换上了女装,此时此刻一见面便是连珠炮似的问了这一堆话。可汪孚林听着却只觉如释重负。要不是因为寿宴乱坐,他怎么会躲清闲?如此正好,他只要瞎掰个寿宴开始没多久就中途退席的借口,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可他正打算煞有介事地把这个理由搬出来,却发现小北盯着他的脸,仿佛他的脸上长了花似的。而下一刻,小北竟是绕着他转了一圈,随即笑了一声。
“好啊,我们今天明明是来拜寿的,就连小姐也不得不四处应酬交际,少爷和金宝秋枫他们也都到寿宴上去露了个面。你这个之前长袖善舞的汪小官人,竟是不但躲懒,而且还睡大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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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鬼面女的真相(第三更)
这小丫头眼睛怎么这么尖?
汪孚林哪会承认,立刻义正词严地说:“不过是寿宴人太多了,我中途退席……”
“退席?退席去睡大觉吗?脸上都是草根压出来的印子,头发上还有草叶,这儒衫的后襟都压得不成样子了!”
汪孚林这才意识到是哪露出的破绽。UU小说,www.uu234.com别说他刚醒过来之后还有些迷迷糊糊,就算知道,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地方去对付自己这一身睡得皱巴巴的衣衫。趁着他一愣神,小北已经眼疾手快从他身上捞下了几根草叶子,对他晃了一晃后,便似笑非笑地说道:“难得你有把柄撞在我手里。”
既然被拆穿了,汪孚林打了个呵欠,也没兴致继续和小丫头斗嘴,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开口问道:“其他人呢?”
“你家二位姑娘,正被许家那些小姐们缠着问东问西,小姐在旁边陪着,免得她们不自在。戚百户却不过人家强邀,正在许老太公那儿,给许家人讲当年抗倭的故事,少爷和金宝秋枫也都去了。”小北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微妙地说道,“至于那位程公子,听说是许家二位公子带了他,去和其他堂兄弟族兄弟聊一聊。”
听到这聊一聊三个字,汪孚林本能想到了某种潜台词,顿时替程乃轩掬了一把同情之泪。可反正那家伙终于摆脱了心理阴影,就算因此吃点其他什么苦头,他就不用太操心了。于是,依旧好心情的他跟着小北从一处后门进去。又是走过那一条长长的火道。沿着之前走过的路进了许翰林家。可才刚进了一处院门。突然一个人影冒了出来,大叫一声嘿。他赶紧后退两步,却发现对方正戴着一张熟悉的鬼面具,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啊?”
汪孚林吃惊,而那鬼面女也仿佛如同见了鬼似的。突然转身就跑,可还没跑上多远,就只听身后一声厉喝。
“站住,否则别怪我降妖除魔了!”
这是什么台词?
别说小北瞠目结舌。不想露出真面目的鬼面女也本能地脚下稍稍一停,可就是这小小的迟疑,汪孚林就已经赶上了她,伸出手来一捞一拉,硬生生把那张鬼面具从对方头上给摘了下来。只不过,他用的劲很不小,就只见对方一下子青丝散乱,抬起头看他时,眼睛里竟是雾气。
“你……你欺负人!”
汪孚林怎么都没想到,面具背后的竟然是许薇!见这位九小姐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哭出声来。他这才慌了神。可四下看看,能够指望的只有小北。可这会儿小北正目瞪口呆呢,他只好赶紧打躬作揖道:“九小姐,我真不知道是你,只是被这鬼面具给吓了一跳……”
“上次我坐轿子去县衙找明月姐姐的时候,在轿子里就戴着面具的,我还看到过你和金宝,你不是也看到过我吗!”
许薇脱口而出,根本没意识到那时候自己戴着面具,谁能认得出她来?此时此刻,她徒劳地想把散乱的头发给重新整理好,奈何这种事她从未自己打理过,顿时更气恼了:“我只是想出来和小北开个玩笑,谁知道会碰见你!还降妖除魔,这又不是演戏!”
汪孚林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想当初他可一直在提防自己被人降妖除魔,谁让他没有从前那个汪孚林的记忆?所以,刚刚发现人见了自己就跑,他又不敢随便上去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于是就本能地用了这虚张声势的一招,然后趁乱把面具给摘了下来,谁知道最终会是熟人?
见小北总算回过神来,赶紧上去扶住许薇的肩膀,瞪了他一眼后,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替许薇挽头发,而那位九小姐显然没忍住,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了下来,一想到即将陷入无法解释的窘境,汪孚林突然心中一动,福至心灵地低声说道:“喂,别哭了,否则可别怪我把你当初冒充许翰林家大小姐,和程乃轩相亲的事说出来!”
他不过是诈一诈,可谁曾想话一出口,他就看到许薇一下子不哭了,可面色完全僵了,正忙着给许薇梳头的小北也呆了,用牙齿咬着的那枚鎏金银簪叮咚一声掉落在地。眼见她们如此光景,要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那就真的是猪脑子了。
想到许薇自己承认曾经坐轿子经过县后街时戴过鬼面具,想到小北先后在屏风后两次被自己抓了个现行,其中一次还戴着鬼面具,他只觉得程乃轩这几个月经受的折磨实在是滑稽无谓,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继而一下子板起了脸。
“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知道不知道差点害惨了人!”
刚刚还打躬作揖赔礼的汪孚林,一下子摇身一变成了义正词严的那个。想到这会儿是在许翰林家,这地方暂时没人不代表一直都没人经过,他便授意小北赶紧替许薇整理好头发,自己则是板着脸往那儿一站,只不说话。
看到他这样冷淡的态度,许薇差点又掉眼泪,还是小北低声嘟囔道:“我们又不是故意的!许大小姐胆子小,当初听到要和未婚夫照面,她怎么都不敢,正好九小姐和我们到这里来做客,她就偷偷来找九小姐商量,结果被我听见了……”
“那你们就能胡闹?一首好好的蝶恋花之后,转身就是一张鬼面具,然后还放狗吓人?”
“狗又不是我们放的!”小北不服气地一瞪眼说,“许大小姐只是托我们看看程公子人怎么样,九小姐就念了一首蝶恋花,至于鬼面具,不就是怕那次见了他,回头他成婚的时候发现不对吗?我那时候在树上放风,以防许家人万一发现,谁知道那么巧。一个许家人带出来的狗咬断绳子乱跑了过来。”
按照那位许大小姐羞涩胆小的个性。让闺中小姐妹替自己出面去看看未来夫婿。倒也不无可能,只不过就算她这么做,肯定也是被人撺掇的。说来说去,搞到最后,只是程乃轩纯粹倒霉?
汪孚林已经不忍为损友的厄运叹息了,见小北已经给许薇把散乱的头发梳成了两个双丫髻,后者倒是没有再哭,只有眼睛有些红。他有些头疼。念在之前许薇还帮过自己一个大忙,他还不好说太重的话,只能放软和了语气,用客观的态度把之前程乃轩因为这件事,险些要退婚的事给两人说了。这下子,许薇登时脸色发白,低下头讷讷说道:“我不知道差点成了这样的结果……我真不是故意的!”
小北也没了刚刚的底气,有些心虚地说:“那次程公子临走的时候压根没提这事,就是脸色不好看,那条狗也被我赶跑了。我还以为没那么严重的。”
“他是没提,可事后又是让人放出好男风的风声。又是逃婚逃家,你们两个倒说说,你们惹出了多大的事?”
“那我找他赔礼。”许薇终于抬起头来,咬紧了嘴唇说,“我认错!”
看着这位时而娇憨天真,时而古道热肠,时而又任性冲动的许家九小姐,汪孚林头更疼了,好一会儿方才意兴阑珊地说道:“赔礼就算了吧,今天程乃轩和许大小姐见过了,看样子应该结果不错。就让他认为之前只是一场误会,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那就行了!这事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否则,程老爷之前已经听说了此事,一旦他知道是你们险些害了两家联姻,一怒之下,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储相和歙县豪商之间的联姻险些出岔子,即便只是两个小丫头的无心之失,可一旦真相泄露,天知道会闹出什么来?
许薇也好,小北也好,当然不会如同汪孚林想得这样深远,两人只是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因此,汪孚林揭破之后,却又答应保密,她们无不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当初戴着鬼面具担当女主演的许薇,刚刚被人拉下面具时的羞怒,此刻已经完全被难以名状的感激取代。几乎是下意识的,许薇便屈膝行礼道:“孚林哥哥,谢谢你。”
汪孚林险些被那一声哥哥叫得头皮根发痒,可是,见那双眼睛里满是信任和感激,他不得不用手背捶了捶额头,低声说道:“谢就不用了,以后做事多想想,不要随便出这种鬼主意。要知道,这次的结果总算还不错,可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的!坏人姻缘,这可是大忌讳。”
见许薇讷讷答应,汪孚林便努努嘴,吩咐她去帮忙望风,随即板着脸看向了小北:“这事情你家小姐知道吗?”
小北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这样严厉的表情,慌忙摇了摇头:“只是我自己正好偷听到,就跟着九小姐过去了。”
汪孚林顿时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许薇胡闹,你又不是她的人,跟着她掺和这种事干什么?你要知道,程家和许家联姻,这是歙县一等一的豪商,和未来朝廷高官之间的联姻,要是之前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日后被人知道这桩婚事就是被你们两个搞砸的,你会是个什么下场?许薇终究还有祖母父母其他长辈在,再糟糕的结局,也就是远远嫁出去,日后不回徽州,可你呢?说句不好听的,真要穿帮,叶县尊都扛不住!”
“我……”小北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就算你和你家小姐再情同姊妹,这种事情她也未必护得住你。”汪孚林不知怎的,又多加了两句话,“一旦人家逼着叶家给交待呢?以后做事情好好想一想,冲动是魔鬼!”
见汪孚林说完这话,竟是不理会望风的许薇,以及自己,径直往堂屋那边去了,小北方才眼眶微红。直到许薇跑回来,两个人你眼看我眼,发现彼此眼睛都是红红的,不由得扑哧一声都笑了起来。可笑过之后,她们的心里却都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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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一章 往另一个深渊滑落的事态(第一更)
尽管汪孚林先回来,许薇和小北后回来,可因为两人的脸上都还能看出些微痕迹,尤其是微微红肿的眼睛,因此,在鲍夫人以及其他人看来,这很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于是,本来还打算牵线搭桥,看看能不能给自己娘家外甥女做个媒的鲍夫人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至于那些多数属于衣香社的千金闺秀们,则是在暗地里议论猜测着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哪怕小北是丫头,而且不是许薇的丫头,看过无数戏文的她们也自有各种各样的怀疑揣测。
至于汪二娘和汪小妹,原本想要到许村逛逛的,可一下午都被婆婆妈妈闺秀千金们围着,问那些各式各样的话,若不是叶明月能帮她们挡掉一些,姐妹俩简直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所以,当告辞离开的时候,两人全都是眉飞色舞,第一次觉得松明山也好,歙县城里也好,那日子是多么安详宁静,平和惬意。所以,挤在同一乘青绸小轿里,汪小妹便对汪二娘咬耳朵道:“二姐,以后这种做客我再也不要来了!”
汪二娘已经瘫在那儿不想动了,她使劲鼓了鼓腮帮子,继而用力拍打了一下脸颊,低声说道:“真佩服大姐,她嫁的就是许家,那么多亲戚,她怎么应付得下来……对了,小妹,你说今天哥和许家九小姐,还有小北是怎么回事?”
见汪小妹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汪二娘突然有些气馁。小妹这才多大,问她这种事有什么用?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思量一下。回头怎么撬开自家兄长那张实在很牢的嘴。问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明月也很想知道小北和汪孚林,再加上许薇三个人,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因此,既然小北换回了女装,她就没有再放人骑马,而是硬把她拉进了轿子里一块挤着。可是,无论她怎么问,小北一路上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哪怕她逼急了,也只得一句对不起,旁的一个字都没有,她心里都快急死了。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汪孚林身上。
于是,当一行人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到了松明山之后,打起窗帘的她见汪孚林要和汪二娘等人一块回家,她就突然出声叫道:“汪小官人!”
汪孚林只听叶明月这一声唤,就知道这位县尊千金想要知道什么。他瞥了一眼一路上都只在傻笑的程乃轩,心里很无奈。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之前那件已经不重要的事情就这么烂在当事人肚子里,可叶明月冰雪聪明。实在不是那么好骗的。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对抬滑竿的康大刘四吩咐了一声,来到了叶明月轿子旁边。
“汪小官人,我有事和你商量。”觉察到身后一只手正在拼命拖拽自己,叶明月却依旧面色如常,“南明先生和李师爷都给爹推荐了弟弟的西席人选,这事情委实难决,爹让我和你参详一下。”
叶小胖正在和金宝秋枫小声说,过些天如何给李师爷送行,听到回头一个先生走了,两个先生同来,他登时掩面哀嚎了一声。至于轿子里的小北,她那只手僵在了那儿,不知道自己是该认为叶明月说的是实话,还是只不过托词,一时牙齿竟是把嘴唇咬出了一条血痕来。
汪孚林也被叶明月那郑重其事的态度给搞糊涂了。只不过,他和这位叶小姐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此刻只能先答应下来再说。回到松明山的家后沐浴收拾,换了一身衣服,他不得不大晚上又去了一趟松园。当他见到叶明月的时候,他就发现,小北不知道被她打发到哪去了,这会儿竟是就两人。
“之前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今天请你来,其实是为了小北的事。”叶明月并不矫饰自己的用意,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求了老姨奶奶帮我绊住那丫头,特意单独见你。汪孚林,小北虽说名义上是我的丫头,但她并不是奴婢下人,娘收留她,是因为她是我娘的娘家远房亲戚,只因为家中变故,这才只能托此名义,留在家中。所以,我是拿她当成妹妹看的,如果她有什么事,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告诉我。”
汪孚林还是第一次听到叶明月直呼自己的名字。他本来还纠结于不论小北如何受宠,有些事情揭穿了对她没好处。可是,叶明月既然这么说,小北身世另有文章,他斟酌了一下,也就把程乃轩和未婚妻程大小姐初次见面相亲时的鬼面女事件挑明了。叶明月起初哭笑不得,可听到程乃轩因为那件事对婚事如此抗拒,甚至因此闹出了一堆事端,其中还有逃婚逃家这种极可能闹出满城风雨的大乱子,她登时脸色发白。
“所幸今天程乃轩和许翰林家大小姐打了个照面,误会解除,而且看样子婚事应该不会再起波折,这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回头我暗示一下他,不要把事情继续张扬出去,想来也许能遮掩圆满。至于程老爷,回来看到儿子顺顺当当娶上了媳妇,应该不会继续追究。”
话是这么说,汪孚林却知道这仅仅是可能,毕竟一桩大祸闯完之后,总要留下无数疏漏让别人去弥补,可事情能够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已经足够烧高香了。此时此刻,见叶明月默不做声,他反而安慰起了她。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看将来吧,说起来我也得向你赔个礼,我今天训了小北一顿,许家九小姐也被我说得够呛,所以回堂屋时,两个人那眼睛才肿得根本瞒不住。大不了回头就算在我头上,让人认为我这个男人没风度,非得和女人怄气。”
“如果真是那么简单倒好了。”叶明月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当时鲍夫人问你是否有婚约的时候,许家九小姐摔了杯子,小北翻了果盘,大家都看见了。”
汪孚林那时候就好奇屏风后的动静谁弄出来的,此时顿时傻了眼。这也太狗血了!小北也就算了,叶明月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姐总不至于会错了意,可许薇……要是让那位方老夫人认为两人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那该怎么办?要知道,他至今还欠着斗山街许家老大的人情!一想到今天在后头的还有衣香社那帮八卦闺秀团的丫头片子,他就根本不指望事情能够捂住,不禁抱着头一屁股坐下。
“把实情告诉许家老夫人吧。”
听到这么一个声音,汪孚林顿时抬起了头。他当然理解叶明月的话,所以很纳闷她和许薇分明交情很好,怎么会让自己去打小报告——程乃轩拖到最后都没有亲口把这事告诉程老爷,而他也是在发现事不可为之际方才死道友不死贫道似的捅破。可如果他知道那是曾经帮过他解决诈骗案的许薇,他还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捅破吗?所以,他压根就没去想这样的破局方式,因为他觉得这样不太地道。
“不过,就算你不说也无所谓了,以小薇的脾气,一旦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大祸,她也会如实坦白的。而且,她一定会把小北的那一份给隐瞒下来。”叶明月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小薇应该对你很有好感,如果许家老夫人知道她闯祸,而你又是知情者,外头流言四起,说不定她会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是什么意思,汪孚林哪里会听不懂!于是,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叶明月,见她只是苦笑,他终于不得不大大叹了一口气。
“县衙官廨太逼仄,所以衣香社这么多人,我从来都没请过。自己跑来做客的,唯独只有小薇。她对你的传闻是最感兴趣的,而且后来你去斗山街许家时,她认出那次在县后街上遇到的就是你和金宝,几次三番都对我说,那时候看到你把面具套在金宝头上的时候,她只觉得那一幕很动人。”
说这些话,叶明月自己也不知道,是纯粹的撮合人,还是仅仅告诉汪孚林,某种可能性已经快要放大到必然性的地步。当看到汪小秀才可怜巴巴抬起头来,用右手指尖抵在左手掌心,做了一个看不懂的动作时,她方才愣了一愣。
“别说了行不行?我现在压力山大。”汪孚林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说道,“我先回去了,今天晚上兴许会失眠。”
幸好在许村睡了个美美的午觉!
最重要的是,他还压根没做好准备,和一个还是萝莉的小丫头过一辈子的准备!他连一段爱情都还没开始呢!
然而,当他从松园回到自己家的时候,面对的却是在屋子里等候多时的自家那两个妹妹。很会察言观色的汪二娘倒没有追着她问个不停,只是将那时候大家在屏风后头,许薇砸了杯子,小北翻了果盘的情形具体生动地描述了一遍,包括她们神神秘秘地收拾了东西出去,好一会儿才由叶明月把人找回来。
“行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咋咋的。”汪孚林挥了挥手,硬是把两个妹妹赶回了房间,随即就直接往大床上一倒,心里发狠似的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回头真被逼婚……难不成他也去学程乃轩那个没出息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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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惊怒的老夫人,堵大门的粮商
许老太公的这场寿宴,从前一日,到寿辰的当日,再到后一日,整整持续了三天。论辈分,斗山街许家就连祖母方氏也是许老太公和宋老夫人的晚辈,但因为方氏这几天身体有些欠安,生怕把病气过给了两位百岁寿星,就没有亲自过来,派了三儿子和三儿媳带了些孙子孙女来贺寿。故而,许薇是在第三天早上和其他堂姊妹一块,启程回府城。从昨天到今天,谁都能看得出来,来时还兴高采烈的九小姐,现如今却如同蔫了菜似的无精打采。
因此,那些猜测就更加流行了起来。尽管斗山街许家家法森严,下人还不敢公开嘀咕主人的事,可许薇的几个堂姊妹就没那么安分了,有的纯粹好意探听,有的则是带着几分小心眼嘲讽,还有的纯粹添乱……至于带队的三老爷和三太太,因为不是许薇嫡亲父母,有什么嘀咕也都藏在心里,只打算回去找个机会禀报方氏。
等回了斗山街那座程家大宅,许薇已经是精神萎靡不振。可和其他人一块见过祖母之后,她突然开口道是有话要对祖母说,死活请求留下来。当旁人都退下后,她便在床沿边上跪下,突然掉下泪来:“祖母,我这次险些闯大祸了!”
刚刚三儿子三儿媳还有其他人那奇怪的眼神,方氏当然能察觉得到,此刻眼见最疼爱的孙女突然这幅样子,她登时心中一紧。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大病,此刻立时坐直了身子,沉声问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尽管方氏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听许薇抽噎着把事情原委始末一一道来,她仍然是为之大大惊怒。多年久经沧桑,她当然知道,程老爷和许翰林两家联姻,绝对不止是两家通好,程家在为许翰林在官场上提供资金支持的同时,许翰林也定然会在其他方面为程家提供支持。这样一桩双赢的好事,却险些因为自家孙女的一时好玩而破灭。万一流传出去,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深仇大恨,斗山街许家和许村本家之间更是会产生深刻的裂痕!
可方氏到了嘴边的怒叱,到最后却成了一声叹息:“小薇,你怎就这般让人不省心!”
“我知道错了……”
尽管这句话已经对汪孚林说过一遍,但此刻许薇说出来的时候,却货真价实带出了十万分悔恨。虽说汪孚林答应,会隐瞒此事,可她生来不是藏得住事情的心思,一晚上再加上一路上的纠结。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坦白。她狠狠咬了咬牙,旋即低声说道:“坏人姻缘是大忌。纸里包不住火,祖母也不用包庇我,我干脆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混账,胡说八道什么!”方氏简直气坏了,捶床便怒道,“你真想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不成?我问你,你榕姐姐可曾把你代她去相亲的事情説出去过?”
许薇顿时愣住了,好半晌,她才不太确定地说:“似乎……没有。”
“你啊你啊,如果不是许翰林家的榕丫头腼腆善良,那位程公子闹归闹,却没把事情嚷嚷得四处都是,汪小官人更不是多嘴的人,这件事差点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方氏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继而低声说道,“你给我回房里去,足不出户好好反省,别给我胡思乱想,别的事情自有我!”
许薇没想到祖母竟是如此轻轻放下,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祖母……”
“出去!”
听到这简短而不容置疑的声音,许薇才意识到祖母并不是不生气,那深沉的怒气全都藏在心里。她只得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耷拉着脑袋出了屋子。而方氏心烦意乱,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出声叫了一个心腹妈妈来,让她去外间打听这次拜寿期间发生的事。等到最终听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描述和揣测,尤其是许薇一听到鲍夫人对汪孚林起了做媒心思时,竟是还砸了一个茶盏,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忍不住揉着太阳穴苦笑了起来。
“早知道不让那丫头走这一趟,兴许还不会这么多事!”
尽管汪孚林一度打算去找大姐汪元莞问计,可想到万一这事情知道的人越来越多,那纸里就很难包住火,更何况大姐嫁的是许家旁系子弟,他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倒是有心去找同样避婚从宁国府到歙县来的李师爷,旁敲侧击一下躲婚事有什么秘诀——毕竟程乃轩的那档子事绝对不能当成经验——可这天一大早,他就被一群粮商堵在了家门口!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相一照面,汪孚林就清清楚楚地觉察到,这些家伙看自己的眼神,那简直是恨不得把他给瞪出两个洞。偏偏脸上还要挤出热情的笑容来,那样子要多假有多假。可以肯定,倘若不是自己背后还站着个官居郧阳巡抚的大人物,只怕他们就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小官人是大忙人,咱们来好几次了,今天才总算是没扑空。”吴兴才这个最倒霉的粮商起了个头,虽说忍了又忍,话里仍是带出了几分火气来,“可怜咱们这些小本生意的粮商,每日都是辛辛苦苦本本分分赚钱,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被人指斥为奸商的下场。”
“怎么,吴东家难道没有得到南溪南吴老员外赔补的损失?再说,我不是听说你们都涨价了,涨价了就不是奸商嘛。”汪孚林假装没听懂,见对方一下子卡壳,他方才笑容可掬地说道,“前些天我确实事忙,很少在家,慢待了诸位,来,厅里说话。”
之前几次,吴兴才等人都是直接吃了闭门羹,这座正对县衙知县官廨后门的宅子,他们还是第一次来。这些都是人精,打听消息的钻营本事一等一,谁不知道这里是汪道贯名下的房子,汪孚林能够住在这里,本身就代表着汪家兄弟的态度。
于是,众人谁都没有左顾右盼,一个个镇定自若跟进了明厅。刚一坐定,见一个丫头匆匆进来奉茶,而用具只是很普通的白瓷茶盏,就有人故意开口说道:“想不到小官人如此俭省,官窑茶具也用不了几个钱。我有个兄弟在景德镇,专做瓷器生意,回头让他捎带一套上好的青花瓷。”
“那就承情多谢了。”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的调侃当成真心,见对方脸色一僵,他这才笑嘻嘻地说道,“这些用具都是我借住在叔父这套房子的时候,里头早就准备好的,我不过一个寄居住客,也不想添置用具,太麻烦。毕竟,我家是负债累累的穷人,不能和各位豪富身家相比。”
汪孚林的那点家底,随着他名声大噪,早就被人给挖了出来。尤其是其父汪道蕴当年经管家族盐业生意却赔了一大笔的往事,更是在小秀才的仇人当中津津乐道,可债主汪道昆汪道贯兄弟都没什么二话,外人又能怎么样?此时此刻,汪孚林直接无赖喊穷,那个大方送瓷器的粮商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景德镇一套上好的青花瓷,那得多少钱?他干嘛要摆阔?
喊了穷之后,汪孚林便满脸诚恳地问道:“不知道各位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
尽管每个人都恨不得撕烂汪孚林那笑脸,可问题在于,之前停收歙人卖粮作为反制措施,这是他们使出来的;后来集体涨价,放弃停收歙人卖粮的宗旨,想要逼迫之前卖便宜的乡民回去闹事,这对策也是他们想出来的。可接连两次全都被汪孚林给阴了一把,他们甚至一度怀疑中间是不是出了内奸!就是现在,他们也远不是表面上看的一条心。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你眼看我眼,最后,吴兴才见别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顿时恨不得破口大骂。可谁让事情是他底下的小伙计挑起来的》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低姿态打破了僵局。
“汪小官人,咱们两边相争,却让别人看笑话,也助长了那些泥腿子的气焰。之前乡民闹事的架势,小官人也应该看到了,他们不过趋利小人,拿着便宜的时候就说好,小亏一把就会闹事。小官人既然已经把店开起来了,就当咱们徽州府再多一家米行,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不可开交?”
“你说得没错,如果再这样下去,当然是一定会两败俱伤。”汪孚林笑了笑,喝了一口连翘泡的茶。这年头并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所以他不必担心这个举动招人误解。环视了一眼今天过来的这些粮商,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家身为坐商,在城里有铺面,有伙计,看上去日子富足安闲,但收粮要钱,存放粮食的库房要钱,铺面要钱,雇掌柜伙计也要钱,相比而言,那些在外头奔波的粮商,每年苏松最缺粮的时候,他们从湖广用船把粮食运上去,沿途把粮食一口气全都高价卖空,然后再从江南把那些贵重的什物再运到南边,一来一去不过一两个月,即便一两千的本,却比我们在这儿一年甚至几年赚得还多。”
说到这里,见众多粮商的表情都有些小小的微妙,他便开口说道:“都说徽商冠甲天下,可人人也都说,只有最没出息,最不思进取的徽商,才会留在徽州。各位身为坐商,难道甘心不是被人骂没出息,就是被人骂奸商,还赚不到多少钱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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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行会和岁考(第三更)
每一个粮商都做好了准备,以为汪孚林会狮子大开口提出各式各样的条件,到时候讨价还价就行了。UU小说,www.uu234.com谁也没想到,他竟是突然把众人身为大商人的那层光环给一下子捅破,露出了外头光鲜,内里虚弱的事实。尤其是带着几分烈士一般的悲壮,希望汪孚林划出道来的吴兴才,他更是用犹如见鬼似的目光瞪着面前这位汪小秀才,好一会儿才吞了一口唾沫,突然再也不想兜圈子了。
“小官人你明说吧,到底想怎样?”
“我设义店的初衷,其实是因为叶县尊对我提到,眼看预备仓凋零已久,如今存粮甚至不到千石,一旦发生灾荒,无粮可贷,更不要说赈济了。所以说,最初我把这义店的架子搭起来,其实是为了重振预备仓做个准备。”
此话一出,就只见所有粮商全都面色微妙。这时候,有人想到当年预备仓虽说盛极一时,可随着朝廷监管越来越乏力,最后不过是肥了地方官和仓吏;有人想到万一叶县尊和汪小秀才联手,有了预备仓这官面上的庞然大物,足可将粮商打击得更加灰头土脸;也有人认为汪孚林是表示从事粮商只不过一时起意,很快就要退出这个行当,他们不用太过担心……总而言之,不过是顷刻之间,众人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分化。
面对这些反应,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说道:“而叶县尊看到义店如此兴旺,又听到我当初在状元楼召集歙县各乡宦富绅时说的话,心中意动。他这次病愈复出之后。曾经对我说。希望借助义店。日后可方便乡民缴纳夏税秋粮。也就是我之前在状元楼上说的那样,根据义店给出的公平价,里长收齐乡民的粮食,卖粮于义店,义店直接兑付相应银两,里长再缴纳给征输库,如此一来,粮长只负责催科和解运。收纳环节自有里长负责,方便省力多了。”
“那敢问小官人,您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汪孚林笑眯眯反问了一句——今年因为拉了各家大户投入资本,加上程乃轩的私房钱,和两人那家林木轩的收入,夏秋两季勉强够用,等明年开春逐渐卖出粮食之后,他就打算把众人的一份份资本全都抽出来,届时叶县尊挪用县衙公费的那部分也应该增值了,到时候就以义店作为蓝本重建歙县预备仓。这样就从民路过了官路。当然,他本来就不止是为了做官府生意。
明代是没有皇商之说的。朱元璋那会儿,对功臣固然狠,对百姓却还算不错,在正税之外,从来不让下头备办什么东西,可一个个皇帝下来却是变本加厉盘剥无度,官府甚至还不得不因为上头的摊派,专门佥派铺户来免费备办皇帝要的各种东西,连白条都不用打!至于那些由太监把持遍地开花的织染局,那就更不用说了,打个白条都算看得起你!就连早期那些守支的盐商们,因为官府根本没那么多盐,却开出众多盐引,多少人等得倾家荡产?
所以,商人们对于和官府做生意,无不存了十万分小心,生怕被坑了!
此时此刻,粮商们面面相觑。就算歙县是徽州首县,每年夏税秋粮,外加杂七杂八的岁办军费以及各种摊派,顶多也就是三万两左右。而这个数字看似庞大,可相当于这笔钱的粮食,在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徽州,却已经很不少了,毕竟不少人家都是靠经商补贴生计的。纠结之余,就有人开口问道:“难不成了夏税秋粮之外,义店就不做粮食生意?”
“怎么可能!”汪孚林顿时笑了,他毫不在意别人发黑的脸色,用那种十万分诚恳的语气说,“我挂我的牌,人家要送上门来卖粮食,我总不成把人往外推?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与其想要竭力多赚买入卖出中间的那些个差价,就在本地这一亩三分地上死命折腾,赚几个钱都要被人骂成是黑心奸商,而且还要彼此窝里斗,何妨把眼光看远一些?徽州商人在外地行商,那是各行各业的龙头,可留在本地的粮商却因为几个蝇头小利被人咒骂,不是笑话吗?”
“所以,大家说不应该两败俱伤,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不用晓以利害,不用提条件,不用讨价还价,汪孚林竟是轻轻巧巧抛出了这样一句话,大多数粮商只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然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汪孚林转瞬间又说出了另外一番让他们更摸不着头脑的话。
“南明先生此行郧阳上任之前,曾经对我说过,农乃国之本,然商何负于农?尤其是粮商,经营的更是百姓温饱必需品,所以分外重要。取利乃人之常情,但如何合理而有名声地取利呢?难道也和某些乡宦一样,非得在比如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夏税丝绢案中争一个你死我活?”汪孚林毫不客气地把汪道昆这个杀手锏给祭了出来,然后就继续说道,“所以,我的意见是,六县粮商不如成立一个米业行会,合则两利。”
汪孚林倒腾这么一出,当然不是为了回头就给叶县尊一个重建预备仓的政绩,让叶青龙锻炼一下掌柜才能。徽商之中如程老爷这样的巨商,大多扎根在外地经商,徽州本地反而都是些小资本的商人留守,也没有什么紧密组织,例如各种行会。就如同眼下这些粮商,他们都是坐商,资本有限,也许他们会聚在一起商量一些对策,做出一些决定,可并不存在这么一个组织架构。
趁着资本雄厚的豪商看不上徽州一府六县这一亩三分地,正好拿来一用!他推出所谓的义店,不但借了戚家军牛头,将来还会卖预备仓狗肉,可拉拢了大批歙县大户作为旗帜。如今又和这些粮商扯皮。却只是为了组一个行会。
“米业行会?”吴兴才敏锐地眯起了眼睛。沉声问道,“这个米业行会是干什么的?”
“只是一个让大家喝喝茶,聊聊天的地方。”汪孚林当然知道这话说出来鬼都不相信,但即便顶着这么多刺眼的目光,他还是笑着说道,“让收粮的价钱合理一点,这是其一;而利用大家合则力强的特点,回头开春。行商从外地运米进来的时候,咱们收米的时候能够有最强的议价权,这是其二。至于其三,大家不觉得咱们除了收粮卖粮之外,还能做一点其他的?
又是摆事实,又是讲道理,他还把汪道昆这张虎皮给拉出来,但这样大的一件事,众人当然不会立马答应,再说不少人只想汪孚林表示不再搅局就心满意足了。一点都不想跟着再折腾。汪孚林也不强求,表示了一下会维持现有价格不变。不会再继续涨价争斗,就笑眯眯把这么一行人送到了门口。
你们现在不答应成立行会,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后各位就知道了!
眼见人全都没了影,他才松了一口大气,进了门之后,他就大大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喉咙口都冒烟了。这时候,明厅里头却是先后出来三个人。不但有之前在里头端茶递水的连翘,还有汪二娘和汪小妹。两个小丫头脸上全都尽是迷惑,显然刚刚躲着偷听的结果是,完全不知所云。
汪二娘见汪孚林催促连翘去拿水来解渴,她便小声问道:“哥,你是不是因为爹的事,这才急着赚钱?可读书的事情要紧……”
读书两个字一出,汪孚林顿时拉长了脸。想到李师爷的告诫,即将到手的廪生,每年都必须要过的岁考,他只觉得原本轻松了几分的肩膀上一下子又压了千斤重担,最后忍不住无精打采地打断道:“先赚钱,后考试……好歹我也是应试教育那么多年过来的!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你和小妹好好看家,我这就去找李师爷!”
所谓应试教育这么多年是什么意思,汪二娘不怎么明白,可发现兄长心情大坏,她倒是有些歉疚。因此,眼看汪孚林就这么出了门,她忍不住对汪小妹问道:“小妹,回头等叶青龙回来,找他打听打听,这府城县城,哪里的庙宇道观对于考试最灵验,我们去多烧两柱香!”
上次有功夫向李师爷讨教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已经是约摸十多天前的事情了,所以,此刻汪孚林再次光顾,李师爷倒也没有二话,直接丢了一本当年自己的制艺册给他,一道道的习题中,破题承题起讲等结构一应俱全。对这种东西,汪孚林本就带着几分抗拒心理,这会儿更是看了一小会就生出困倦来,可一个瞌睡还没正式打下去,他就突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打中了额头,一抬头就看到李师爷恼怒地瞪着自己,而在他身后,是三个偷瞄自己的小家伙。
“榜样,榜样!”李师爷恨铁不成钢地告诫了一句,见汪孚林无奈坐直,他就开口说道,“我九月初一出发。先坐船到杭州,然后从运河北上。这样虽然慢些,但胜在没有颠簸,路上还能有时间看看书。我之前对县尊推荐了我从前的授业老师,信早就写过去了,他大约在我走的前后就会到徽州府。不过,我听说南明先生也推荐了一个人,还是汪二老爷的师长?”
叶大炮也太嘴快了,这事告诉李师爷干嘛?
汪孚林顿时头痛了,因为李师爷除却偶尔笑笑,平时都是一本正经,语重心长的傲娇模样,所以他不太确定这位是不是不太高兴,只能严正申明,汪道昆举荐师长的时候,并不知道李师爷也推荐了人选。让他没想到的是,李师爷却低声说道:“如果日后两位先生都来了,不妨就让汪二老爷的业师教授明兆金宝和秋枫,他们三个的基础都还算不错。至于我的那位授业老师,可以指导你的举业。想当初我能得南直隶亚元,也多亏了他。”
如果我打算去考个解元又或者亚元,那一定会欣喜若狂,可这会儿我正想着该如何钻空子作弊低空飞过!
汪孚林一想到以李师爷的脾气,那位授业恩师兴许是更加乖僻严厉的性子,他哪敢沾惹。反倒是汪道贯性子放纵恣意,那位业师兴许会好相处些。但他脸上当然不会显露出来,赶紧连连答应。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小官人,皂班郑班头说,有急事找您。”
歙县衙门三班六房的事情,李师爷在经历之前舒推官逼宫一事后,有意深入了解了一下,这时候便大觉奇怪。叶县尊,又或者说汪小秀才在县衙中的亲信,主要是户房司吏刘会,刑房吴司吏,典吏萧枕月,以及壮班班头赵五爷,其余的人都要差一截。至于皂班郑班头,那是属于上次砸场不成,即将被扫进垃圾堆的角色,这会儿是想找汪孚林求情?
汪孚林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搅扰李师爷这上课的氛围,告罪一声便出了书房。等到了外头,从那通报的小厮口中得知郑班头在后门,他便径直出去。等到了后门口,他就只见一身便装的郑班头正在那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便好整以暇走上前去。
“郑班头有急事?”
郑班头猛然抬头,一看到是汪孚林,他立时蹬蹬蹬冲了过来。要不是碍于这是在县后街,他几乎就想立时跪下了。
“小官人,您一定要救救小的!之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已经按照吩咐散布了出去,眼下到处都在传,竦川汪家不但不帮着歙人卖粮,而且还挑唆那些粮店闹事!可小的下头出了奸细,汪家三老太爷竟然知道了是小的放风声!他放出话来,立时三刻就要敲掉小的饭碗!”一股脑儿说了这些,郑班头看到汪孚林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把心一横,这才丢出了杀手锏。
“三老太爷家长孙,也就是那个汪幼旻,他不但是秀才,而且早就是县学廪生,之前煽动人闹事,就是他的手笔。他说,今年的岁考一定要让小官人你廪生当不成,而且还丢人现眼!”仿佛是生怕汪孚林不重视,他又加了一句话,“小的听说,他还拿出一大笔私房钱,准备在小官人那家林木轩对面开店,也是卖的那小胡桃,说是拼着赔钱,也一定要砸了你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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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第一更)
最讨厌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家伙!
汪孚林本来还对郑班头存着几分无所谓的心思,帮是人情,不帮也说得过去,可听到最后这两桩,他终于怒了。¤UU小说,www.uu234.com他本来就压根没招惹汪尚宁,可当初一醒过来,先是被人差点坑掉了功名,紧跟着家里险些背上了粮长,再跟着今年轮充粮长的舅舅吴天保险些因为汪尚宁对乡民里长的煽动许诺,而不得不倾家荡产去赔补夏税的缺口!
之前汪尚宁在状元楼上被他的声东击西转移战场之计给气得昏了过去,一转眼汪家就煽动人来义店闹事,又被他一巴掌给拍了回去。他知道这种乡宦一时半会打不死,让郑班头放点风声,恶心一下这些兴风作浪的人,谁知道这转眼间又来了!这些人是不是实在太悠闲了,吃饱了饭没事干不成?他眼下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特意对付这种犹如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包袱!
所以,他瞅了一眼郑班头,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回去吧,等我消息。”
郑班头见汪孚林径直消失在知县官廨内,也不知道自己那番话是打动了人呢,还是毫无作用。可眼下他算是被彻底丢下的弃子,舒推官自身难保,听说在段府尊面前也不如从前,谁会待见一个没事就把上头按察副使给招惹来的属官?汪老太爷那边,他是彻底得罪了。如果不能挽回叶县尊对他的观感,这歙县他只怕呆不下去,只能看看能不能跟人去外头当行商。可他都年过不惑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怎么能甘心就此背井离乡?
眼下他只能寄希望于汪孚林拉他一把。那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毕竟,汪孚林身后,站着整个松明山汪氏,站着刚刚起复为郧阳巡抚的汪道昆!
作为东家之一,汪孚林去过作坊,却还是第一次造访林木轩。他对于小胡桃这种休闲食品的记忆,还在于当初最喜欢吃这个的父母,小的时候那几次自家炒制的经历。他至今想起来仍旧觉得历历在目。再加上歙县正好盛产此物,民间吃这东西却还远未蔚然成风,他就打算包装包装,依托那些有闲有钱的闺秀千金,试一试这东西的市场。
这会儿,一身青衫直裰的他步入其间,见里头一个小伙计正对客人吹得天花乱坠,那口才比叶青龙不逊多让,他不禁在旁边看了会热闹。
店铺既然精美,会进来的人。多半也是豪门管事之流。最初这些人还带着几分倨傲,可得知小小店铺后头。站着的是黄家坞程公子和松明山汪小官人,可谓强强联手,态度就自然而然客气了下来。等到前头两个人拿着一捧盒东西满意离开,汪孚林就上了前去。小伙计又不认识他,刚开口叫了一声客官,正巧一个人影从后头掀帘出来,一看到他就又惊又喜地叫道:“小官人!”
见是墨香,汪孚林就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这位程乃轩身边第一得力书童对小伙计解释了一声这也是东家,就赶紧把人给请到了后头。跟着墨香入内的汪孚林没有注意到,那小伙计看着自己的背影,眼神中带着相当的炙热。
要知道,叶青龙从小伙计到大掌柜的传奇,早已在府城县城伙计学徒业界刮起了一阵旋风!
证明了未婚妻不是鬼面女,程大公子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整个人都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神采。甫一见面,他二话不说,先对汪孚林笑吟吟地伸出一个巴掌,随即又把巴掌翻了过来,满脸的兴奋:“一百两!这些天扣除成本,一共赚了一百两!”
“哦,那还真不错。”
汪孚林也挺高兴的,毕竟那义店开张到现在,银子流水似的用出去,除却之前赎回的时候,少许赚了个几两银子,但那连人手工钱都不够。而且,那边用的都是程乃轩的私房钱,县衙的公费,他自己没什么身家,可也一股脑儿都砸了进去,要回本至少得等到明年开春。毕竟,囤积居奇这种事,本来就相当于一次赌博。
“对了,我上次提过的,你一共囤了多少原料?”
“放心,准备了整整一屋子,就花了些工钱,就算加上街头叫卖的那些,估计这一年都未必卖得完。”程乃轩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
既然原料充足,汪孚林就没什么太担心的了,他提了提对面也许会开出一家店与自家打擂台,而且东家是汪尚宁的侄孙汪幼旻。这下子,程乃轩差点没立刻跳起来:“别人家效仿也就算了,他一个读书人,竟敢这么不要脸!”
“你说错了,人家正是因为最要脸,这才要和我拼个你死我活,谁让我伤了他家名声?”汪孚林耸了耸肩,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考虑再三,还是没有把鬼面女的真相对程乃轩挑明,毕竟,程大公子的嘴巴严实归严实,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现如今已经够麻烦了。等到坐了片刻,他又针对南直隶乡试不日就要出结果的情况,提出了接下来这些天的相应宣传措施,把事情交待得事无巨细,盘桓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走。
他这一走,程乃轩不禁有些狐疑地对墨香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双木刚刚那架势,怎么好像是打算撂下这摊子撒手不管似的?”
人家汪小官人又不是少爷你,成天想到一出是一出,又是逃婚又是逃家,害小的又是挨骂又是挨打!
墨香心中腹诽,嘴上却安慰似的说道:“少爷想太多了,汪小官人应该纯粹是因为事忙,多嘱咐您几句。”
“希望如此。”程乃轩却总觉得不那么对劲,可随着管着这个铺子的管事过来禀报事情,他就把这点疑惑丢到了九霄云外。
次日早堂,叶县尊照例坐堂之后,却突然吩咐,把之前看押在牢里的赵思成给带上堂来。之前那桩案子发在夏税开征,粮长谒见的时候,如今却已经是夏税收齐起运,整个县衙的格局都已经发生了翻天巨变,故而,当形销骨立,乍一眼看去仿佛老了至少二十岁的赵思成被押上来时,也不知道多少吏役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感觉。
毕竟,万有方刘三等人之前还没被关那么久,刘会鼻青脸肿都是外伤,可眼下这位前户房司吏比他们何止更惨一倍!
而看着当初要挟自己的老仇人落得这么个下场,叶县尊却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他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沉声喝道:“赵思成为泄私怨,擅改公文,按律当杖五十!如今羁押既日久,折杖三十,当堂行刑,来人,拖下去,打!”
眼见堂尊二话不说当场判罚,而且是杖刑,顿时齐刷刷众多目光全都看向了皂班郑班头。每个人都觉得,郑班头和手底下那几个皂隶胆大包天,之前竟然敢顶撞背后站着叶县尊的方县丞,早就离敲饭碗不远,今天赵思成这顿板子,无疑就是最后的试金石。按照县尊对赵思成的痛恨,那恐怕是恨不得当堂把人打死算完!可郑班头就算完成了叶县尊的心愿,今后也未必能保住这个位子……
即便郑班头侥幸保住了位子,以后他们也都得离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远点儿!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被关了这么久,赵思成早已是心如槁木。哪怕汪孚林承诺过他,会在夏税收完后审结这案子,他也在等待之中几乎绝望。如今能重见天日,哪怕听到还要挨三十大板,他仍是生出了几分期盼。可就在这时候,提他出来的两个捕班快手在让位给皂班皂隶行刑时,却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赵司吏,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吧!”
这是什么意思?
被人摁倒在地的时候,赵思成只觉得脑袋轰然炸开,心里登时窜出了一个念头。莫非汪孚林只是诓骗他,实则叶县尊对他恨之入骨,于是打算要他的命?他在衙门这么多年,又不是没听说过,因为犯人付不起杖钱,所以仅仅几十小板就被打掉了半条命的往事,难不成现在这种事也要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可正当他想要出声的时候,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一条布卷,却是勒得严严实实,让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来得及看到郑班头瞟了自己一眼,大板子就落了下来。可和预料之中的痛入骨髓不同,那大棍子固然一次次高高落下,打在屁股臀肉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可疼痛却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虽说只不过三五下后,他额头就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可他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两个行刑皂隶是手下留情的。
不但赵思成本人如此感觉,一旁那些吏役都是不知道瞧过多少回公堂行刑的,那板子轻重未必能直观瞧出来,赵思成的反应却总能看出一星半点。当三十杖打完,这位前户房司吏被人拖起来,却还能挣扎跪下磕头的时候,就连起头有意给赵思成捎句话的胡捕头,也不禁又惊愕又疑惑。
那是堂尊痛恨的人,郑班头怎敢放水?
叶钧耀却不理会下头那些人的猜测,重重一拍惊堂木,用悲天悯人的口气说道:“赵思成,以你之罪,本该重处,但念在你弟弟此次身为粮长,在夏税期间奔前走后,尽心尽责的份上,再念在你此前在衙门多年,也算是颇有苦劳,又羁押多日,所以方才从轻发落。本县一片苦心,你当好好体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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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五章 不陪你们玩了,各位自己去掐吧!
真的逃了一条性命!
赵思成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又用指甲掐了掐手心,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立刻磕头如捣蒜,连声拜谢道:“多谢堂尊开恩,多谢堂尊开恩!”
“但是!”叶钧耀突然开腔,声色俱厉地说道,“本县如今当堂问你,当初你所做之事,可曾有人在背后指使?”
赵思成顿时呆若木鸡。UU小说,www.uu234.com他当初本有供状说程文烈和他接洽,而程文烈背后则是那些五县乡宦,可牢子们都对此冷嘲热讽,送没送上去也不知道。而汪孚林来问他的结果,他却悚然察觉到,这一个劲针对汪道昆的迹象,怎么也不像五县乡宦合力,反而更像是那位汪老太爷手笔。而后来送进来的消息,又证实了这一点。此时此刻,他想到今天这一顿不算重的板子,突然把牙一咬,一字一句地说道:“有!”
今天叶钧耀突审赵思成,就和上回快刀斩乱麻审了刘会等人的案子一样,让县衙众多吏役措手不及。所以,这会儿赵思成竟是当众供述背后有人指使,堂上登时哗然一片,有人面面相觑,有人议论纷纷,还有人则是情知今天事情有变,蹑手蹑脚想要溜出去报个信。可打算溜之大吉的人到门口时,却只见赵五爷犹如一尊门神一般守在那,他们顿时傻了眼。
一想到自己上任之初还是菜鸟的时候,竟然被下头吏役耍得团团转,叶钧耀就一肚子火,原本他当然不想放过赵思成。汪孚林好说歹说。他才算是姑且松了口。此时此刻。见赵思成如此回答,和汪孚林的猜测竟是完全相同,他只觉得一股狂喜直冲脑际,立刻喝问道:“是谁?”
大堂正位旁边的屏风后角门口,汪孚林正站在那儿侧耳倾听。为了以防引人怀疑,昨天事情和叶大炮把事情敲定之后,他没有再去见赵思成,甚至都不敢让牢子带信。以免走漏风声,只吩咐郑班头在行刑时照自己的吩咐办理。此时此刻,他凝神静气,心中希望赵思成能够吐出一个名字。
未必一定要直接牵扯到汪尚宁,汪尚宁的三弟汪尚宣也好,汪尚宣的长孙汪幼旻也好,哪怕就连汪家下人也行。就是如果供出程文烈这样不是歙县的人,那会有些麻烦,毕竟出牌票到外县抓人,毕竟不方便。也不靠谱!就看赵思成聪不聪明了,否则在大棍子下逃得一命。也难保日后。
聚焦了所有人目光的赵思成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以头撞地道:“小的不敢说,小的说了就肯定是一个死!”
之前人家都是在背后耍小动作,自己却束手束脚,连张旻都是借用府衙舒推官之力拿掉的,叶县尊始终抓不到正经把柄,如今好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恨得牙痒痒的他不假思索直接拿手去拍桌子,厉声喝道“什么死不死的,这歙县是朝廷的歙县,不是哪家人的歙县!谁敢要你死,本县绝饶不了他!”
“是陈六甲……是汪家管家陈六甲指使的小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赵思成立马在千头万绪中,挑出了一个不那么要命的角色,“陈六甲对小人说,只要佥派了汪小官人家中父亲为粮长,就能逼迫南明先生出面,到时候南明先生必定会认为是五县乡宦在背后捣鬼,就会出面与之相争夏税丝绢一事,而汪老太爷正好置身事外!就连把汪小官人家中所在那一区的夏税数目浮涨两成,也是陈六甲通过程文烈吩咐小人的!程文烈此人一面和五县乡宦周旋,一面又和汪老太爷暗通款曲,小人也是最后才知道的!”
这消息……太劲爆了!
大堂中顿时好一阵轩然大波,有人倒是想跳出来指责赵思成胡说八道,可立刻被相好的同僚拖住,因此,渐渐的,四周围就安静了下来,竟是鸦雀无声。这时候,只听得叶县尊声音低沉地问道:“证据呢?”
“只要拿到程文烈,就是证据!”赵思成豁出去了,暗想甭管抓到抓不到程文烈,这消息放出去,其他五县乡宦一定会给两面光的程文烈大苦头吃!至于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厉色,“至于其他证据,小人也说不上来,可小人能够以死为证!”
只要掌握好力道,兴许死不了,拼了!
他猛地用足力气,脑门往地上青砖狠狠一撞,这一下顿时血溅当场!
“快,救人!”
叶钧耀没想到会看到这样血溅公堂的一幕,顿时慌了神,要拍惊堂木的时候,却连一块惊堂木直接给扔了出去。不用叶县尊吩咐,皂班郑班头第一个冲上前去,他这个行刑老手对人身上穴位以及各种急救最有造诣,否则怎能做到公堂上打不死,回去之后才死?他和两个心腹皂隶又是忙着止血,又是忙着急救,到最后他满头大汗站起身来,用袖子擦了擦脑袋就开口说道:“人闭过气去了,还没死!”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否则便是本县逼出人命来了!”
眼看叶县尊按着胸口站起身,一副货真价实如释重负的模样,堂上吏役顿时生出了一种别样感受。虽说叶大炮上任以来,先是菜鸟啥都不懂,而后又突然神勇起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下子撸掉好些人,但总的来说,那还是留了余地,没有完全赶尽杀绝。否则这会儿赵思成死就死了,反正是自己选择了以头碰地证明证言,和堂尊有什么关系?
而更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叶钧耀徐徐坐下之后,竟又吩咐道:“把人送去医馆,然后去通知赵家人一声。唉,都是本县一时心火太旺,逼问太急,这才以至于他为求信于人,不惜自残身体。只可惜。事涉本县名门大户。本县既不可能越境出牌票去婺源拿那个程文烈。又不能去向汪老太爷要人!”
叶大炮竟是如此知情识趣,大多数以为接下来必定要大动干戈的吏役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眼见得郑班头等几人按照吩咐,抬了昏迷不醒的赵思成出去,而后叶县尊意兴阑珊地吩咐退堂,今天着实经历了一波三折的三班六房一大帮人退下之余,却还在议论个没完。
唯有快班胡捕头东张西望,眼见刑房吴司吏以及户房司吏刘会走在一路,他突然快步冲上前去。
张旻说倒就倒。看样子郑班头似乎也已经投向县尊了,三班就剩下他算是半个刺头了。他要再按兵不动,兴许下一个被拿下的就是他!
汪孚林在角门迎着叶钧耀,见其对自己一点头,一路往里走时,破天荒一声不吭,他也就没有多嘴。即便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血溅当场的景象,也觉得有些心悸,哪怕那是个老仇人。果然。一直走到官廨书房,进门后。他才听到叶大炮头也不回地说道:“孚林,接下来难道就真的不管不问,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县尊只要是放出消息,若是赵思成有半点差池,便是无视国法,定当深究到底。别人定然会认为赵思成身边埋伏了人,等着有人灭口,自然就不会做出伤人性命的事。只要别人暂时不好打赵思成的主意,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汪孚林见叶大炮不解地转过身看着自己,他顺手把门一关,这才诚恳地说道:“这次南明先生起复郧阳巡抚,五县乡宦必定会心中惴惴然,提防人回头一路扶摇直上,报复他们的暗算。可要是他们知道,当初那些风波,在后头推波助澜利用他们的是汪尚宁,那么既然同为无法复出为官的乡宦,他们合则力强,怎么也会勉力去斗一斗。反正他们原本就是对手,兴许掐倒汪尚宁,还能向南明先生卖一个好?就算他们不动手,我们仍然可以孤立汪尚宁!”
虽说没把那个汪幼旻带进去有些可惜,可如若竦川汪氏自顾不暇,他会怕那小子?
“而且,县尊正好可以置身事外,还能让人觉得您被这些乡宦欺负得有多委屈!”
叶钧耀虽说对于这么个委屈的小媳妇形象有些小小的不满,可想想自己之前曾经在段府尊面前做小伏低演戏,也就心平气和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人家汪尚宁罢官前好歹还是布政使巡抚一层的人物,回乡后又领衔编撰徽州府志,他距离人家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突然,他想到这次去许村向许老太公拜寿的一双子女回来之后,儿子倒还好,女儿却有些古怪,而且也从下人那听到了某些风声,他不禁有些为难,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孚林,本县上任以来,多亏有你。”用这样一句评价很高的赞赏开了个头,他就字斟句酌地说道,“你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本县很看好你。只不过,本县家中夫人近日应该就要到歙县了,有些事情,本县还得和她好好商量商量……”
尽管叶县尊已经说得够隐晦了,可汪孚林还是隐隐听出了某种迹象,顿时哭笑不得。叶明月对他点出,斗山街许家兴许会为了掩盖许薇的那场小闹剧,说不定将错就错,和他谈谈终身大事;现如今,叶县尊又扭扭捏捏表示,如果我家女儿对你有意思,我做不了主,得让我和妻子商量商量?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又不能直说,我是比较欣赏你家千金,但暂时还未萌发男女之情,县尊你不用担心?
于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好装作没听懂,干笑着躬了躬身说:“县尊说的是。学生最近劳心劳力,只觉得之前被人殴打的伤势有些复发的态势,所以打算回松明山休养一阵子,因为之前在歙县学宫已经对冯师爷请了长假,今天再禀告县尊一声。”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要求,叶钧耀顿时有些意外。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他最终轻咳一声说:“也好,你回去好好休养休养!”
听到叶钧耀竟是答应了,汪孚林顿时如释重负。小爷我不陪你们玩了,各位自己去掐吧!既然要岁考,他回乡头悬梁锥刺股去!
汪孚林前脚刚一走,叶钧耀便吩咐道:“来人,去请李师爷,再把明兆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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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松明山强化特训(第三更)
汪小秀才顶多只是处于八卦小道消息的中心,而且两边一是斗山街许家九小姐,一是叶县尊千金,他自己为难,别人却津津乐道。》UU小说,www.uu234.com可对于竦川汪氏而言,无论是居住在府城内的三老太爷汪尚宣,还是在府城有私宅的陈六甲,又或者是竦川汪氏本家,全都面临着一场巨大的风暴。谁都没想到,早早进了大牢,看样子理应会把牢底坐穿的赵思成,竟然会被突然拉出来当堂结案,而此人在最后时刻,还把竦川汪氏给拉下了水!
而且是以血溅公堂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没说假话,据说这会儿赵思成人都还在医馆之中昏迷不醒,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没命了!
傍晚时分,竦川汪氏三老太爷汪尚宣正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圈子。虽说是,自从兄长汪尚宁在徽州府志中为夏税丝绢之事留下伏笔,就已经成为了均平派的先锋,和力持独派歙县的五县乡宦站在了对立面,不怕与那帮乡宦敌对。可这次传出其算计汪道昆的事,就和之前义店开张兄长却反对一样,直接跌了名望。而且,连同一阵营的人都暗中算计,歙县其他各家会怎么想,自家会不会被孤立?要紧的是封住陈六甲这张嘴,可怎么封也是问题。
“祖父!”
汪尚宣正踌躇,外间传来了轻轻叩门声,紧跟着,就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汪幼旻。他满面春风地说:“祖父,我刚刚亲自去几个乡里布置了一趟,那些成熟的小胡桃全都被我包圆了。林木轩最多撑个几天。那些什么美人果状元果没了供货。就休想再闹出什么声势来……”
“够了!”
兴冲冲的汪幼旻突然被这一声喝止,他登时有些发懵。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贯对自己慈祥而器重的祖父,竟是指着他的鼻子怒不可遏地骂道:“光是会在这些诡谲小道上下功夫,有个屁用!你就算逼得人家关门又如何,那更是坐实了竦川汪氏心胸狭隘,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汪幼旻这下子完全呆滞了。想当初他打算在林木轩对面开店反击的时候,祖父的态度温煦。肯定地赞赏他此举可挫敌锐气,可现在他奔波多日,已经不动声色地断了敌人的根子,可得到的评价却完全反了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更让他手足冰冷的是,汪尚宣在皱了皱眉后,竟是又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置信的吩咐。
“眼下汪家没时间分心在这种小事上。”
“祖父!”
“闭嘴!就在你忙于这种微末小事的时候,人家已经一盆脏水兜头向竦川汪氏泼下来了!如果不能解决,今后在歙县在徽州,竦川汪氏都会一落千丈!”
汪幼旻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是离开了区区几日,事情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握紧了拳头。本来还想继续辩解,可面对祖父冰冷的眼神,他最终不得不低下了头,心里却恨得滴血。可就在他再也没心思在书房里多呆,打算告退离去的时候,外间突然又传来了砰砰砰的叩门声。
“三老太爷,县衙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说是那个汪孚林声称连日奔波,劳心劳力,旧病复发,打算回松明山养病半个月,明天就走。县尊挽留不住,竟是放了李师爷一块去了松明山。那李师爷声称此去是和汪孚林切磋制艺,就连叶公子也一块去了,说什么是去访查民情的。”
听到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汪幼旻不禁脱口而出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汪尚宣同样意外非常,可他终究阅历丰富,须臾就醒悟了过来,一时又气又恨:“烧旺了火之后自己却抽身而退,可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瞪着汪幼旻说:“你要继续开就开,只不过,若不能打得那家林木轩关门大吉,你就给我趁早去南京崇正书院读书,这徽州府你不用再呆了!”
汪孚林自己都知道,自己这个所谓旧伤复发的借口有多烂多假。可是,面对兴许三两天之内就会流传得四处都是的八卦传闻,以及自己烧起来的另外一把大火,他当然不想再继续留在城里。再加上之前去许村贺寿期间,逗留松明山的那两天,实在是让他怀念起了那种山居日子。
生意上的事情,程家有的是专家,总不至于看着程乃轩吃亏。至于岁考……他豁出去了,他就不相信应试教育培养下的自己就真考不过汪幼旻!当然……关键时刻,说不定还得靠县学教谕冯师爷帮点忙。所以,李师爷竟然在临行京师前还肯过来帮他一把,他实在是感激不尽。至于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来的叶小胖,他也没什么不欢迎的,只苦恼于家里的房子似乎有些不够住。
只不过,汪孚林完全没想到,岁考和科考一样,县学教谕说不上话,那同样是提学大宗师的领域。
而汪孚林另外邀请同行的一个人,却是戚良。原因很简单,他想学骑马很久了。
如今麾下老卒都在义店帮忙,戚良闲着也闲着,再加上对于西溪南和松明山那宁静乡村的印象都很好,还有一条丰乐河,这员昔日骁将就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除了自己的坐骑之外,还捎带了一匹老马。
也许是因为之前在许村发生的那些事,临行前叶明月和小北这对处于风口浪尖的主仆都没露面,汪孚林反而松了一口气。
至于程乃轩,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汪孚林人早就跑了!恨得牙痒痒的他只能一肩挑起林木轩的生意,幸好义店那边随着夏税的暂时告一段落,秋稻收割还没这么早,叶青龙一个人足够顶了。否则他真的想要骂娘。
回到松明山。汪孚林婉拒了借住汪道昆松园。第一件事便是紧急腾屋子收拾,让汪二娘和汪小妹住在父母当初的屋子,把自己的房间给了叶小胖和李师爷,自己和金宝秋枫则是搬到两姐妹的房间。至于戚良,这位前百户以养马方便,独居惯了为由,竟看上了金宝家的废屋。
结果,全村上下不少人出动。帮忙他将屋子收拾了出来,每家每户赞助了点家具,最后总算齐全了。好在因为废弃的时间不长,只是房顶破损了几处,这几日天气好,众人商定赶明儿修补一下瓦片,也就不愁下雨天不能住人了。
路上走了小半天,收拾又用了大半天,晚上吃过晚饭,汪孚林看着满天星斗。打了个呵欠,正打算回房睡觉的时候。肩膀上却突然多出了一只手。
“你回乡是为了休养外加读书,今天还早,挑灯夜战如何?”
汪孚林整个人都僵了,他回过头来,见李师爷满脸的一本正经,他突然明白叶小胖为何对其敬畏如虎了。这位仁兄实在太严格了!
接下来一连五六日,汪孚林深刻体会到了,往日叶小胖究竟过着何等水深火热的日子——金宝和秋枫都是只要读书就心满意足的类型,根本就是痛并快乐着,不能算数。而戚百户也露出了魔鬼教官的真面目,那种如果你怕会掉下来,那就把你先绑马上习惯一下,还没学会走,就让你先跑的简单粗暴,头两次折腾,差点没让汪孚林生出骑马恐惧症来。可用戚良的话来说,虽比不上那种专给贵公子骑的温驯幼马,但他的军马已经很驯服了。
毕竟,坐骑不同于那些拉车的驽马,即便驯服,但能骑着走,不代表能骑着跑,而且,骑马的时候如何控制体力,如何保护腰背,如何让双股少些磨损,他都毫无藏私地一一传授。而也是在这种学习过程中,汪孚林方才得知,戚继光训练的军队原本就是从农民和矿工招收的,不会骑马的是多数,所以主要是步军。戚良的骑术便是当上亲兵之后,主帅通过短时间之内强化训练之中学会的,故而也只能这么教他。
虽说坑了点,可短短这段时间,汪孚林就能骑马小跑,骑术技能飞涨,他也只能用有得必有失这种话来安慰自己。
于是,松明山的父老乡亲们眼见外人嘴里那位无比厉害的汪小官人,早起游泳,吃过早饭学骑马,午后和晚上闭门读书,只有傍晚的时候能出来放放风,全都对他生出了深深的同情。要知道,早先可听说人是回来养伤的,怎么现如今竟是如此用功勤奋?一时间,从鸡蛋,到各种腌肉制品,再到山上的野味,自发送来的东西堆满了汪家厨房,全都是指名给汪孚林补身体的。就连松园里头老姨奶奶何为都派人送过几次慰问品。
金宝和秋枫暂且不提,就连一贯最爱偷懒耍滑的叶小胖,面对仿佛陀螺被抽得团团转的汪孚林,不知不觉也变得空前努力了起来。因为汪孚林一次有气无力地对他说过一句话——倘若他敢不用功,回头就让他尝试一下这全套训练的厉害!
这天傍晚,汪孚林再次迎来了一天之中难得的放风时间。他照例沿着村中小路一直散步到了村口,刚准备上桥吹吹风发发呆,享受一天之中难得的悠闲,就只见有人从桥对面匆匆冲了过来。认出是卖糖葫芦的松伯,他连忙开口叫了一声,谁知道对方却不应答,直接喜形于色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好消息,这次南直隶乡试,咱们歙县总共出了十六个举人!其中,程公子和西溪南吴公子,高中亚元。南溪南那位吴公子和寄籍歙县的朱公子,名次也在前二十,虽说没夺下解元,可四人进前二十,再加上十六个举人,这成绩好过之前几届!”看到汪孚林顿时笑开了,松伯也笑呵呵地说道,“我听说,这次歙县学宫总共多出了九个廪生的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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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席卷全城的狂潮(第四更)
之所以十六个举人,却只腾出了九个廪生的名额,那是因为有些秀才不在乎廪生那点福利廪米,所以至今都只是附生又或者增广生,而有些秀才道试过后毫不耽搁直接乡试题名——汪孚林和程乃轩吊榜尾的那次道试,屈居次席的那位秀才就是这样的牛人。
不过此人已经年方二十了,底子扎实,厚积薄发,直接一举考中举人,谁也不意外。当然,汪孚林对此人基本上没印象,因为这位在考完道试之后就去了南直隶游学,而后直接在那儿通过遗才试参加的乡试。
至于他们这一年的案首,比程乃轩大两岁,今年十八,这次没有中举,从前人也沉默寡言,汪孚林对其印象不深。此人落榜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仍然在乡间引来一片遗憾声。但是,今年道试歙县取中的生员中,这一榜立刻考中了一个举人,算得上是含金量相当高了。
听到松伯历数那一个个有名人物,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汪孚林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读书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为了博得一个功名回来,哪怕只为了父老乡亲这兴高采烈模样,就已经值了!此时,他也挺为程奎等人高兴的,又得知松伯匆匆过来,正是特意为了告诉自己这个好消息,他少不得谢了又谢,随即突然想起另一件要紧事,赶紧开口问道:“对了,是送消息回来的报子到各家贺喜的,还是怎么着?”
“我就是因为这个特意过来送信的。”
老松伯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林木轩抢在那批报子的前面,给中举的每家全都送了一盒用大红绸缎包裹的。明明白白说这是状元果。红绸上头还写着京报连登黄甲。虽说是白送。可这样的好口彩,各家当然乐得打赏。不但如此,程公子还让人给小老儿送了好些红纸包裹的状元果,让我卖糖葫芦的时候分送大家,说是歙县英杰扬名南直隶,所以今天买就送,今天我这生意一下子火爆得不得了,糖葫芦顷刻之间就全都卖光了!”
西溪南固然富商很多。园林座座,但贫富差距也非常大,如松伯这样的,便是一个儿子务农,其他两个跟着做生意的商人在外打拼,自己靠熬糖手艺贴补家用,平日过得其实也只是紧紧巴巴。所以,卖糖葫芦的收入对他来说,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今天来这么一出买就送,有人觉得划算。有人觉得生意,还有人纯粹是为了歙县此次乡试扬名立威高兴。特意过来买上一支,他甭提多高兴了。
“就不到两刻钟,整整一百支糖葫芦,全都卖完了!”
看到松伯那张兴奋的脸,汪孚林顿时握了握老人那张粗糙的手,笑着说道:“生意好就行,只希望那些头一回吃您老糖葫芦的,下一次也能记得光顾!”
“林哥儿……”松伯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当初在松明山村受汪孚林之托去帮忙散布消息,他只觉得是帮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忙,谁知道这几个月简直是应接不暇,见证了左一桩右一桩各种事情。他没有说谢,只是带着几分期冀说道,“我只期望能看到你中举登科,进士及第的那一天!”
“这个……我尽力吧。”
唯有对这个期望,汪孚林有些心虚,只能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等回转家里,看到李师爷那早已准备就绪的例行功课时,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单单一个汪幼旻,他倒不怕。可别说现在的他了,就是从前那汪孚林,道试吊榜尾都已经是运气加三级了,这放在南直隶一省,乃至于整个大明朝,去和一堆在八股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去拼,这实在是不太靠谱啊!老天爷怎么就没给他过目不忘,甚至过耳不忘的技能呢?
汪孚林山居松明山村,水深火热的时候,歙县今年考中十六位举人,其中四人进前二十的消息,也震动了整个歙县乃至于徽州府。最微妙的并不单单是名次问题,而在于林木轩的动作比官面正规渠道的消息要快不说,还比那些专业性的报子更快!而且,在歙县这边欢欣鼓舞的时候,其余五县甚至还不知道谁中了谁没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歙县那边一边报喜,一边满街派发红纸包裹的状元果。
而仅仅是次日,休宁婺源等其他五县的生员们,也都接到了如出一辙的报喜,尽管晚了一天,又不是官方报子,可那一盒盒讨口彩的状元果,再加上同时在五县县城之中,好几个小商小贩开展了各种买就送活动,一样让各县百姓兴高采烈。和歙县高达十四名举人的人数相比,其余五县多则七八人,少则三四人,可根据报信的传回来的情况,徽州府竟是在这一年南直隶乡试中,举人名额排在了第四位,仅在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之后,第一次超过了应天府!
这对于今年以来一直焦头烂额的段朝宗来说,也着实是可喜可贺,故而对于区区举人竟如同进士一般满城庆贺,他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反而觉得林木轩此举仿佛在给自己这个知府脸上贴金刷政绩一般。
而汪幼旻因为祖父那句话,全心全意忙着新店开张,没去管家里最近这些天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窘境,根本没料到对方突然来上这么不惜血本的一招,等反应过来想要预备的时候,面对的却是当头一棒。
红纸暂时卖光了,至少今明两天都断货!
“和小爷斗……嘿,双木那家伙只让我买就送,他是没工夫和你一般见识,可我程乃轩要是养虎为患,我爹非打死我这个败家子不可!”
兴高采烈的程乃轩从林木轩那生意兴隆的店堂里出来,一到后头院子中,他就兴奋地挥了挥拳头。这时候。他身边的墨香却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提醒道:“少爷。汪小官人是让咱们趁着报喜的机会,一面送状元果收喜钱,一面在街头买就送,这样双管齐下,账面能够持平,可你是不是送太多了?”
程乃轩皱了皱眉,见四周没别人,他才低声问道:“还剩多少存货?”
“存货不少。成本也低,可少爷你送得太多,再加上这两天到咱们林木轩光顾的客人多,卖的也多,这点投入不打紧。可黄管事让人送消息来,作坊里炒制的师傅快跟不上这卖的速度了。”墨香答了一句,见程乃轩顿时张大了嘴,他就不再多嘴,免得搅扰了少爷的好心情。
“生意最好的时候,竟然会供货跟不上?”程乃轩顿时头大了。他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突然眼睛一亮道,“这样。明天挂出招牌去,小店苦于顾客盈门,因此限量供应,每日一百盒。至于外头那些买就送,让他们缩减一半分量,就说先到先得。再送三天,再之后就过这个村没那个店了!”
墨香只得赶紧答应,临走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回转来,低声提醒道:“少爷,你可好些天没摸过书了。我听说汪小官人在松明山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苦读,您也该抽空好好温习一下功课才是。咱虽不在乎那廪生的名额,可岁考万一不入三等,可是要遭殃的。”
“放心放心,你家少爷天赋异禀,比双木那家伙底子好!”程乃轩想都不想就挥了挥手,把墨香赶跑之后,他想到自己那个腼腆羞涩的未婚妻,不禁傻笑了起来。和之前战战兢兢的那会儿相比,如今的他可谓是在天堂,小本生意又做得名声大噪红红火火,哪怕天大的沟坎,信心爆棚的他都不怕,还畏惧小小岁考?
尽管李师爷不在,叶大县尊这些天却也勉强应付得下来。毕竟,现在他一把抓住了刑房的板子,一把抓住了户房的算盘,三班衙役基本上全都俯首帖耳,其余小吏哪敢违背?这很多文书上头的事务性工作,他就能放手给下头去做了。实在不行,他就把叶明月抓来替自己瞅瞅公文上头可有什么猫腻。而最让他高兴的是,歙县一下子出了十四个举人,这是十年以来的最好成绩,他自觉脸上相当有光,连续几天都是面带笑容。
这天傍晚,下了晚堂的他背着手一路回官廨,嘴里哼着小调正乐呵呵的,突然就只见一个小厮一溜小跑过来,到面前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气急败坏地说道:“老爷,后头,后头快打起来了!”
一听这话,叶钧耀顿时呆住了。打起来?在他的官地盘在他治下应该是最森严之地的歙县衙门?这简直是在他脸上抹黑!
甚至忘了过问究竟怎么回事,叶钧耀便气冲冲地往后头赶去,当他来到自己书房前时,就只见两个约摸四十许的中年人正你眼瞪我眼,甚至连衣衫都有些散乱,显然刚刚仿佛发生过一阵肢体冲突。他正要摆出县尊威严,厉声喝止这两个人,却不想突然有人拽自己的衣角,侧头一看却发现是小北。
“老爷,他们一个是汪家二老爷的业师,一个是李师爷的业师,不知道怎的,今天竟是一块来了,刚刚一见面就冷嘲热讽,险些打起来!”小北解释了一句之后,见老爷那张脸顿时僵住了,她又压低了声音说,“小姐让我提醒您一声,他们似乎一个是湛派,一个是王派。”
叶钧耀登时只觉得脑袋一炸。他自己是读书惟功利论,只要考上进士就好,可即便如此,湛派王派他却还是知道的。虽说王守仁和湛若水已经去世了,可门生弟子成千上万,再加上本就发源于徽州的程朱理学,三派彼此之间互相针对,有时候甚至如仇敌一般。只不过请个西席,不会还闹出学派之争吧?
想到这里,他眼珠子一转,突然笑容可掬地走上了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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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八章 学派之争还是意气之争(第一更)
早起游了个泳,吃过早饭歇息过后,汪孚林就在村口大路上练习骑马。UU小说,www.uu234.com这么多天下来,他虽说还不可能纵马疾驰跨越障碍,可骑马随便四处跑跑,这已经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了。相比之前老是要坐人力滑竿,他更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体验。而今天和他一块出来的,却并不是戚良,那位被汪家老太爷,汪道昆的父亲汪良彬请到家里陪说话去了——至于一个昔日抗倭骁将,和年近七旬的汪良彬有什么话说,汪孚林也不知道——所以今天陪他骑马的是李师爷。
这年头的读书人比起唐时下马能吟诗作赋,上马能打仗杀敌的那些文武双全者,已经差了很多,但既然有王守仁这样的例子,自然也有不少很推崇强身健体,李师爷便是其中佼佼者。两人纵马小跑了一阵,索性又到了对岸西溪南村走了一圈,这才回归松明山。当然,李师爷少不得又履行了身为诤友的职责,对于今年的岁考进行了周密的形势分析。大约是从秋枫那儿汇总的情报,他说得头头是道,汪孚林只有点头的份。
“所以,按照你这些天的成就,如果没有意外,也不走歪门邪道,岁考三等也许没问题,二等兴许会马马虎虎,但一等肯定没希望。”
他毫不留情地打击着汪孚林的自信心,随即方才说出了下一句话:“歪门邪道不足为恃,但意外这种东西,却不能靠天上掉下来,得自己去制造。”
一贯自律的李师爷竟然会评点一番意外的可能性。汪孚林当然很意外。可接下来他不管怎么问。李师爷却三缄其口再不提此事。一圈溜完。两人把马匹复又寄放在金宝家废宅,随即步行回去,可还没到家门口,汪孚林就发现那儿聚着一群人。等近了前,认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赫然是本村乡民,纳闷的他赶紧上前。可还不等他开口询问怎么回事,瞅见他回来的村民就赶紧说道:“林哥儿。你回来得正好,有人正打算在你家文斗!”
文斗?这是什么意思?
汪孚林正错愕,李师爷却已经排开人群先进去了,他赶紧拔腿跟上。等到进了自家院门,他就看到院子里两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正相对而立,一个负手从容,有点李师爷冷峻傲娇的神采;另一个却捋袖敞襟,满脸轻蔑不屑,颇有几分汪道贯为人处事的做派。从这点分别,他猛地想起了竞争上岗那回事。立刻就冲着李师爷问道:“莫非是你之前引荐的那位……”
“嗯,一位是我的先生。”李师爷点了点头。但看了一眼场中那两个人,他眼神一闪,最终极其慎重地说道,“我建议你最好关门,接下来场面不太好看,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虽说不太明白李师爷这是什么意思,但汪孚林对这位仁兄素来信服,当即想也不想转身走到门外,对着看热闹的乡民好说歹说,最后终于把人给哄了回去,顺顺利利关上了大门。这时候,金宝秋枫叶小胖三人在那边厅堂门口一字排开,而在他们后头,还有踮着脚看热闹的汪二娘和汪小妹连翘,至于汪七和汪七嫂,则是满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门口,显然被这边厢的对峙给闹的。
身为主人,汪孚林不得不走上前去,轻咳一声道:“二位,有道是以和为贵,能不能……”
汪孚林话音刚落,那个冷峻的中年人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以和为贵,学派之争,比性命还重要!”
“哼,如果你被这种虚伪古板的人压下去,我岂不是要被人当做是笑话!”捋着袖子的中年人毫不客气地指着对方的鼻子说道,“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就老规矩!”
汪孚林刚刚在外头听乡民七嘴八舌地说要斗文,还以为接下来必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诗词歌赋,甚至辩难大比拼,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两人竟是倏然踏前一步,各自伸出一只手来,就这么凌空掰起了腕子!别说他目瞪口呆,那边厢看热闹的叶小胖等人,汪七夫妻,全都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唯有李师爷早就料到这一幕,有些头痛地拿手支着额头。
幸好让人关了门,果然又来了!对面那位他曾经见过,可怎么都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就是那位汪二老爷的业师!
两个中年人年纪加在一块直奔百岁大关,这会儿面红耳赤地在那掰腕子较量,丝毫不管四周那诡异的气氛。眼看那两只悬空的手腕时而稍稍偏向左边,时而稍稍偏向右边,汪孚林只觉得这要是放在戚良麾下那堆老卒身上,那是不足为奇,可眼下这两位……那应该是饱读经史的学者型人才,要不要这么简单粗暴啊?他忍不住再次瞅了一眼李师爷,求证似的问道:“李兄你确定今天没来错人?”
“我家先生信奉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绝对不行!”李师爷强调了后半截,这才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一个湛派,一个王派,却都很崇尚文武兼修,少年时期练过弓马,所以力气都不小,这里应该一时半会较量不出一个输赢来,我们不用在这里杵着,分出胜负早着呢。”
于是,汪孚林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李师爷给往里头拖了。不但如此,看热闹的叶小胖和金宝秋枫,也被三言两语叫进了厅堂。于是,众人就坐在厅堂里头,好整以暇地等着外头那两人分出个结果。期间,李师爷还给众人普及了一下两人的恩怨。
湛若水和王阳明弟子门生众多,外头那两位都已经要排到再传弟子的弟子这一行列了。他们一个是王学泰州学派,一个是湛学甘泉学派,彼此都不算最出名。而且要说学派对立就是死对头。其实也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王湛对立并不是那么明显。毕竟还有作为大明王朝根子的程朱理学是最大的敌人,两家学派彼此互通有无的时候更多。有道是“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就是这么个趋势。
两人真正对立的是,当年本来准备去见正好游学到某地的泰州学派中坚何心隐,可临启程的时候两人因为辩论争了一天一夜。最后与何心隐失之交臂,满世界追了一圈才总算见到那位令人敬仰的前辈。汲取了这一教训,两人此后就算要较量高下,也不再用口若悬河的辩论,而是采用了这样简单粗暴的较量,生怕再耽误事。毕竟,湛学和王学在各种问题上观点不一,要吵架几天几夜都吵不完。
叶小胖看看李师爷,随即拉了拉金宝,低声说道:“金宝。这两位先生既然这么孩子气,想来应该比咱们先生要通融一些。不会那么难说话吧?”
“难说。”金宝还没来得及说话,秋枫就插嘴道,“问题在于,到底是两个人教咱们,还是一个人。若是他们两个人一块来,我们就惨了。”
金宝其他的不懂,可这两位先生彼此针尖对麦芒,他总是亲眼看到了。他犹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最后突然小声说道:“一个教咱们,一个留给爹,这不就是两全其美了?”
此话一出,三个小的全都深以为然。而这时候,就只听外间一声大笑,紧跟着那个敞襟开怀,袖子捋得老高的中年人,便神采飞扬地进了厅堂。他见众人忙不迭地起身,便兴高采烈一点头道:“今日终于赢了一把,痛快!”
“只不过我侥幸手一滑才让你赢了,稍有成就便恨不得炫耀得人尽皆知,轻浮!”那个冷峻的中年人紧跟着进了厅堂,却是轻轻揉着手腕,半点没有失利者的颓然。他扫了众人一眼,直截了当地问道,“仲淹给我写信说,请我对他几个晚辈因材施教,就是你们?”
汪孚林这才明白,这个言行举止和李师爷有些相近的,竟不是李师爷的师长,而是汪道贯的业师。如此一来,那个性子有几分豪放不羁的,竟然是李师爷的业师。他之前完全猜错了!虽说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两位怎么收弟子尽找和自己脾气不一样的,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把叶小胖和金宝秋枫引荐了过去,至于这两人怎么争抢弟子,那就不关他的事了,横竖他们都是学问功底扎实之辈,那就够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李师爷竟是突然开口说道:“柯先生,方先生,除了明兆他们三个之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汪贤弟岁考在即,二位能不能帮一帮他?”
汪孚林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只见四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衣衫不整的柯先生饶有兴致地看了汪孚林一眼,随即笑眯眯地说道:“哦,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松明山汪小官人?这事好说,我答应了!”
“区区一个岁考,何足挂齿。”冷峻的方先生则是微微一点头,脸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你之前的事情,我听仲淹说过。虽千万人吾往矣,难得!”
汪孚林实在不知道游野泳的闲人汪二老爷在给自家先生写信时,究竟夸了他什么,只能讪笑谦逊了几句。而突然多了这么两位,家里本就紧紧巴巴的房子,立刻更不够住了。
可还没等他烦恼怎么腾屋子,松园就派管家送了帖子,热情邀请柯方二位先生去松园小住。眼看那管家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是磨得两人同意后跟着去了,李师爷方才对汪孚林说:“要说学问,他们兴许不是湛派王派之中一等一的,但要说应试,他们却绝不在任何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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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九章 夫人驾到!(第二更)
柯先生姓柯名镇,是李师爷的老师,苏州人,王氏泰州学派。UU小说,www.uu234.com方先生名朋,是汪道贯的老师,歙县岩镇方氏出身,湛氏甘泉学派。
然后……没了!
李师爷仅仅是留下这些简短介绍,就没有下文了。汪孚林再三追问,他才挑明,那两位对官场兴趣也不是太足,和他们上头那些师长一样,更喜欢游走于各地,讲讲学,交交友,散散心,反正王学和湛学的群众基础都不错,到哪都能白吃白喝,碰到真正合心意的学生,就会多留一阵子教一教。对于这种潇潇洒洒的生活,汪孚林不得不表示羡慕嫉妒恨,但同时对于他们的家眷表示深深的同情。
因为他那个不负责任老爹说是债务一肩扛,实则离家不归的所作所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说李师爷介绍简短,但汪孚林自己也明白,听太多也白搭。原先的汪小秀才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会知道那些人物,至于他自己,也就知道张居正高拱冯保戚继光那些远在天边的大牛人,余下的也就仅仅只听过一个名字而已,比如何心隐。就算李师爷告诉他,方先生和柯先生二位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太大意义,还不如赶紧想好应该如何分派先生,免得明天这两位从松园过来之后,再次打起来!
要按照性格来选,当然首选不修边幅的柯先生,而不是一丝不苟的方先生;可问题在于,他已经被李师爷的八股特训给整怕了。天知道李师爷的治学特点是不是跟着老师柯先生学的?于是。他在纠结了再纠结之后。一晚上之后仍然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次日跟着柯方二位从松园过来的,竟然还有一个和金宝年纪相仿的少年。而他吐出的称呼,却是毕恭毕敬的两个字。
“兄长。”
往来松园已非一两天,汪孚林对于汪道昆家里那些八卦也知道得不少。松明山汪氏和西溪南吴氏世代联姻,汪道昆的祖母,母亲,元配和继室。全都出自吴氏各支。当初汪道昆罢官之后不久,母亲吴氏去世,因此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便将家务交托给父亲汪良彬的老妾,和母亲相处了四十余年的何为。
而汪道昆元配吴氏亦早逝,继室吴氏又只有一个女儿真娘,故而早年间汪良彬夫妇就买了个妾回来,想让儿子绵延子嗣,奈何汪道昆那时还是个古板君子,一口回绝就上任去了,直到后来归乡探亲。这才在继室吴氏的规劝下,认下了这么一桩既成事实。至今,这位南明先生就只有一妻一妾,膝下一个女儿,两个庶子。
因为汪道昆当初纳妾时已经三十六七岁,年纪很不小了,故而庶长子汪无竞今年就这么一丁点大,但论辈分,却货真价实算是他的族弟,金宝的族叔!
“祖父说,父亲和二位叔父上任,我既然已经受了启蒙,也该正式学一学制艺文章,正好兄长带着金宝归乡,柯先生方先生又正好来了,所以希望我能够从学门下,学一点东西。”
八岁的汪无竞规规矩矩,一本正经,而且是带着汪良彬的吩咐过来,汪孚林当然不能把人往外赶,所以也只能无奈接受自家人越来越多的事实。尚未等他决定柯方二位到底谁教谁,他就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安排。
“我们两个商量过了,每人轮着教三日,既然我们两个的文章也好学问也好力气也好,全都分不出一个上下,那只能让学生来品评高低了!”
把两个根本没办法选择的先生给送去了松明山村,叶钧耀这个歙县令自觉得计,当然长舒了一口气。可平时觉得胖儿子太难管教太烦人,如今人不在的时候长了,他反而觉得有些想念挂怀。而且,他从户房司吏刘会那儿听说,最近因为义店的价格和其他米行粮店持平,再没有那样兴隆的生意。而且,各里收各里的税赋新政在底下议论纷纷,他准备把里长全都召来当面交待,于是更加想念起了汪孚林这个智多星。
不但是他,叶明月和小北也都觉得,往日逼仄狭窄的官廨似乎一下子冷清寥落了下来,进进出出连个人声都没有。哪怕主仆俩如今对于见汪孚林都有些尴尬,可也不禁怀念起从前一大堆人窝在官廨时,那种热热闹闹的日子。
于是,这天叶钧耀找来了女儿之后,先是天南地北扯了些有的没的,足足唠叨了一刻钟,最后才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调说道:“明月,明兆也去松明山村好些天了,后天就是中秋,不如派个人送点月饼过去?”
“爹是想接弟弟他们回来吧。”父亲在想什么,叶明月哪里会不知道,当即直截了当拆穿了他的心思。
“哪有!子不教,父之过,现在明兆在松明山,既有良师益友,更有好环境,耳濡目染,能够更好地成长!”叶钧耀义正词严地吐出这一番话,见叶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顿时有些面子上下不来,强自嘴硬道,“只是中秋佳节在即,总不能让明兆认为咱们撂下他不管。再说,孚林之前劳心劳力,这中秋节的节礼若是都没有,岂不是让人认为我过河拆桥?”
“好,说得真好。”
听到这一声赞扬,叶钧耀顿时有些飘飘然,可是,下一刻,他便立马跳了起来,瞪着眼珠子看向了那紧闭的房门。一样大吃一惊的不止是他,叶明月也是一脸又惊又喜。随着两扇大门被人推开,就只见小北笑吟吟地搀扶着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出头,五官轮廓和叶明月颇为相似,但不同的是一对细长上挑的丹凤眼,便是这对丹凤眼,使她平添几分妩媚和美艳。
“夫夫夫……夫人!”叶大炮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上前去,满脸殷勤地说道,“怎么不让人提早给我送个信,我也好亲自去接你!”
“你还打算招摇得徽州一府六县都知道?想当初太祖爷爷在的时候,地方官都休想带家眷,现如今这制度方才松弛些,可万一被有些老古板揪住,那就得烦死了!”苏夫人笑看了丈夫一眼,这才对迎上前来的女儿问道,“你写的信上倒把你爹说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真没有糊弄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我谅他也不敢招惹,但胡吃海塞的恶习应该没有复发吧?”
见父亲脸都青了,叶明月方才轻咳一声道:“还好,爹的痹症只是小小发作过一次。”
虽说明白夫人驾临,张婶这些下人定然不会帮着自己隐瞒,女儿也不得不说,可叶钧耀还是生出了一阵小小的难堪。他正要解释,却不防夫人只是对他白了一眼,这才笑道:“只发作了一次还算好,也有个教训。对了,刚刚小北对我说,明兆跟着你们信上提到的那个汪小官人去了人家村里?”
叶钧耀信上当然只会说,自己发掘了一个很有前途的秀才,人家又是汪道昆的族侄,他对其大力提拔悉心栽培;可叶明月就不会一味给父亲脸上贴金了,说一半,留一半,该说的说,该瞒的瞒。然而,父女两人谁都不知道,小北那才叫做事无巨细全部汇报,有关汪孚林的一切情况,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事端,她都原原本本写在了信上。所以,听到叶钧耀满脸堆笑地对自己解释说明,苏夫人却只听了小半截就打断了。
“这样吧,明日我就去松明山看看,一来瞧瞧明兆这孩子有怎样的变化,二来看看那位神奇的汪小官人。”苏夫人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身边的叶明月和小北,脸上满满当当都是笑意,“成天在信上看这个名字,这次我倒想会一会真人!”
叶钧耀吓了一跳,慌忙阻拦道:“夫人路上奔波辛苦,要见人的话我派人去松明山送个信就行了,何必……”
“不说礼贤下士之道,就说人家又替你解决麻烦,又替你管教了儿子,我都应该亲自拜会,再说,那儿不是还有明兆的两位……不对,如今应该是三位师长?”苏夫人拿眼一瞧丈夫,见叶大炮立刻闭嘴不说话了,她方才笑了笑说,“想当初,你留京是想求留在六部或试御史,没想到会放出来当县令,你又没有带师爷,我还有些担心。好在有汪小官人,你才算过了新官上任这一关,论理我也应该去谢谢他。这事就说定了,小北,你预备一下,明天和我一块去。”
小北张了张嘴想要反对,可见苏夫人笑眯眯地朝自己看了过来,她又不好说自己曾经险些闯大祸,只能小声说道:“夫人带别人去不行吗?”
“我带来的人都是第一次到歙县,谁能比你更老马识途?”苏夫人笑着在小丫头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头,随即才欣然笑道,“至于其他人,哪有你信得过?来,这官廨里头怎么个情形,你带我转转,趁着时间还早,段府尊那儿也该拜会一趟。”
眼看小北稀里糊涂就被苏夫人给拐了出去,叶明月连吩咐一声都找不到空子,她看了一眼满脸措手不及的父亲,顿时微微一笑。
母亲一来,自己终于是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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