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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三三章 直接赚进城

    汪应蛟有些书呆,周文和程任卿也都有些书生气,此时此刻面对十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团团围住时,他们生出的最大念头就是,刚刚不应该托大,应该选择尽快离开此地,而不是这会儿置身于险境。UU小说,www.uu234.com这要是胡松奇受不住气,要把他们扣下,或者干脆来更狠的一招,那怎么办?每个人都只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巨石,尤其是在胡松奇那阴恻恻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射过来的时候,他们之前那股气势全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胡松奇阴冷地扫视着这些噤若寒蝉的读书人,只觉得自己憋气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然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那个之前牙尖嘴利,损得自己几乎吐血的小秀才,此时此刻抱手而立,脸色轻松,竟是丝毫无惧于这十几人的包围!他本想趁这个机会夺回主动权,顺便给这些家伙一个教训,这会儿登时心底惊疑了起来。他尽力没在脸上露出半分端倪,就这么默然不说话,想要压到这些人当中有人忍不住服软。

    这一次,还是汪孚林先开口:“看这情形,胡二老爷是想强留客?只听说下雨天留客天,却没听说过宾主不和,主人还带着大队人马来,想要强留宾客的。哦,我这话说得还不太确切,胡二老爷自始至终就没拿我们当成客人,又何来留客之说?”

    “哼,光会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胡松奇登时大怒,心中杀机一闪而逝。可毕竟事情还牵涉到他那个在龙川村很有名望的族兄,他不可能真的做得太过分。所以。在故作轻蔑不屑地扫了一眼众人后。他就淡淡地说道。“念在刚刚诸位提到先父忌日之事,我不妨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先父之事,我自有主张,绩溪县令舒县尊也已经答应帮忙张罗,不用尔等越俎代庖。不要以为,考了一个举人之后就得意忘形,区区秀才就更不用说了!”

    “就算区区秀才。也是一刀一枪凭自己的真本事考出来的,更不要说举人,等胡家下一代有人名正言顺考出一个举人来,胡二老爷再说此话不迟!”汪孚林顿了一顿之后,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舒县尊身为绩溪县令,张罗此事当然分所应当,但此次梅林先生五周年忌日,若只在区区绩溪一地,岂不是声势太弱了?当然要禀告段府尊。和六县缙绅之力,好好办上一场。这才对得起胡部堂在天之灵!”

    “好大的口气!”胡松奇嗤笑一声,根本就不相信汪孚林的话,“就凭你区区一个小秀才。”

    “没错,就凭我区区一个小秀才。”汪孚林看着汪应蛟等三人,微微颔首后,又笑了笑,“就凭我是松明山汪孚林。”

    竟然是汪灾星!程任卿和汪应蛟不约而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这汪灾星这次挑上龙川胡家了?这真是对手一步步升级啊!等等,他说的是六县联合祭拜,是真的还是假的?

    竟然是汪财神!这是周文的第一反应。怪不得之前那么能说,三两下就把胡松奇给激怒了。

    而对于胡松奇来说,这就好比本以为面前是个随你揉搓的小人物,可现在这小人物身后却隐隐露出了几尊他根本动不得的神佛!松明山汪氏最初不过是徽州府新贵,汪道昆赋闲罢官后,声势也有所下跌,可现在汪道昆起复郧阳巡抚。汪道昆又曾经是父亲治下的官员,与父亲算是交情不错,这样一个正当红的巡抚他已经惹不起了。更何况,赏识汪孚林的据说不止是歙县令叶钧耀,还有徽州知府段朝宗?

    想当初害得胡家险些灭顶之灾的,不就是徽州知府何东序?

    他刚刚追上来还好只是言语讥刺,要真的进一步威吓,那就是自讨苦吃了……可他之前还打了人一拳!

    胡松奇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汪孚林不过十四岁,现如今也只是区区小秀才,可一想到连竦川汪氏都被汪孚林给整得那么惨,自己的父亲胡宗宪都还没有平反,他登时又维持不住那高人一等的脸色。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没想到是汪小官人……之前是我冒昧,自从先父过去之后,我就一直心志迷乱,常常言行举止自己都无法控制。”

    小北尽量把自己的身体掩藏在众人身后,此刻听到胡松奇竟然吐出了这样的解释,她撇了撇嘴,心底要多鄙视有多鄙视。心志迷乱,这是想为之前的举动开脱?简直是笑话,父亲英雄一世,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她强自按捺现身讥嘲的冲动,只是轻哼了一声。

    见汪孚林不说话,汪应蛟三人则是用明显带着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想到舒邦儒之前上任绩溪县令,那还是因为在府衙中不受待见,在权力斗争中败在了汪孚林身后那位叶县尊手上,于是被段府尊给发配下来的,权衡利弊,胡松奇索性发狠把舒邦儒给丢在了一边,进一步放下身段。

    “其实,我刚刚也说了,把各位拒之于门外,并非我的意思,而是舒县尊派来的那位程师爷转达的。舒县尊想要利用先父五周年忌日之事造声势求名,我身为其本管之民,无官无权,又何来抗争之能?先前那些言语冲动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多多见谅才是。”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开口说道:“胡二老爷既然这么说,先前的事,倒不是不能一笔勾销。只不过,如今距离十一月初三已经时日无多了,胡二老爷何妨与我等进城一趟,会一会那些热心此事的缙绅?”

    汪孚林这般直截了当,汪应蛟三人顿时为之侧目,胡松奇更是一下子愣住了。判断汪孚林并不是开玩笑,而且赫然一府六县一块操办,也比舒邦儒承诺他的更有吸引力,他便顾不上之前那些恩怨了,当机立断地重重一点头道:“既然汪小官人如此热心,那好,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跟你去府城一趟!”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来以为自己昨天晚上冲动闯祸的小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以为汪孚林之前说的,等胡松奇追上来之后,摆摆架子之后,就让胡松奇服软,然后把这件事的主动权给捏在手心里,不让她这位二哥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她压根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直接把人赚到城里去,来个绝户计,要是那位想以此邀名的舒县尊回头知道,非得气疯了不可!这简直是断了人家借此求名的路子!

    汪应蛟看看程任卿和周文,见他们两个也都在看自己,他只觉得这趟来龙川村实在是太大起大落了。想到自己之前还在路上大说汪孚林如何如何,终于醒悟过来的他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直接埋了!可汪孚林在胡松奇一口答应,又遣散了刚刚那些家丁,赔笑让他们稍等,自己紧赶着回家去稍稍准备之后,来到他们面前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在马背上抱拳深深一躬身。

    “之前我对三位捏造了一个假名,还请见谅。实在是因为那时候听到汪兄似乎对我有些误会……”汪孚林稍稍一顿,也不等尴尬的汪应蛟解释什么,他便诚恳地说道,“我这学问文章,自然不能和三位仁兄相比,书霖兄肯定是在外头大说了一通有些过分的好话。但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读书我不如各位,吵架我却肯定胜过各位。其实,我之前在路上遇到各位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人,当初在西园,三位的祭文,着实情真意切,让人心折。”

    尴尬归尴尬,但汪应蛟心里当然更多的是生气,可这会儿听到汪孚林这么说,尤其是得知当初在西园之中另一拨私祭者中竟然就有眼前这个小秀才,他顿时郁闷纠结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种他乡见故知……这词虽说不太确切,但汪应蛟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感觉的。

    至于程任卿和周文,对于汪孚林之前隐瞒名字,他们就更谈不上怨言了。那会儿汪应蛟口口声声在那说人家坏话,汪孚林既然同路,报了姓名的结果,必定是当时不知道闹出什么来,毕竟汪应蛟就那么个牛脾气。于是,那会儿争执的时候就站在汪孚林一边的周文就开玩笑道:“汪贤弟你可别忘了我替你说话的好处,都说你是财神,来日有什么好事,带挈我一个,让我那三五十两积蓄能够钱生钱,日后上京赶考也不至于京城大居不易,然后穷得住大街。”

    “那敢情好,只要周兄信得过我就行。”

    程任卿却没有参与众人的说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汪孚林身后的小北,总觉得这个与汪孚林年纪相仿的小少年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尤其是当不多时胡松奇带着几个随从再次赶回来,小北又往汪孚林身后一闪,竟仿佛是不想和人照面的时候,他就更加狐疑了。

    尽管府城之地,无论汪应蛟程任卿和周文,还是胡松奇,全都并不陌生,可是,当他们紧赶慢赶回城,跟着汪孚林沿那条坡度很大的斗山街,来到了许家大宅之前的时候,全都大为意外,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以斗山街许家在徽州一府六县的威望,要组织这一次活动,那真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对于许家人来说,汪孚林来访不稀奇,可带着来自婺源的两个举人一个生员,外加胡宗宪次子胡松奇亲自到访,这简直是大稀奇!

    尤其是许二老爷,得知消息之后,闹不清楚父亲到底想要干什么的他脸都青了!(未完待续。。)

第二三四章 叶大炮出马

    汪孚林去龙川村的事,提早通知过许老太爷。UU小说,www.uu234.com许老太爷只想着人应该要盘桓几天,才会把回音给带来,可此时此刻,面对跟着汪孚林回来的胡宗宪次子胡松奇,饶是他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风雨雨,也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胡松奇如果是好打交道的人,他之前早就亲自出面接洽了,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找了汪孚林出面,可汪孚林昨天去的,今天就直接把胡家这位二老爷的人给带了来,这是怎样强大的办事效率?

    “老太爷,幸不辱命。”汪孚林甫一见面便开门见山说了这么几个字,随即揉了揉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趟跑腿,我可真的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胡松奇生怕汪孚林一张嘴把自己打了人那一拳的事给捅破,连忙满脸堆笑地深深作揖行礼道:“得知许老太爷等诸位徽州缙绅高义,打算为先父操办五周年忌日之事,我铭感五内,故而亲自进城来见,还望老太爷原谅我的唐突。这些年我闭门不出,一是惧祸,二是自省,可这次眼看便是先父五周年忌日,我本来就打算不惜一切好好操办,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同道中人!真是苍天有眼,先父过世多年,还有人念念不忘他的功绩。”

    说到这里,胡松奇说哭就哭,竟是一下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谁都知道他跪的不是许老太爷,而是已故的胡宗宪,可是,不管是早知道他脾气的许老太爷也好,还是见识过他蛮横不讲理的汪应蛟三人也罢。又或者是这会儿肩膀还有些疼痛的汪孚林。最厌恶这个二哥的小北。每一个人都没法沉浸在这种虚伪的悲伤之中。良久,还是年纪一大把最会做人的许老太爷,面色复杂地弯下腰去把人搀扶了起来。

    “好了,贤侄不要继续伤怀了,里头说话吧。”许老太爷说着,又冲其他人一点头道,“各位也请一起来。”

    小北犹豫了一下,最终对汪孚林小声说道:“我就不去了。我回去给老爷夫人报个信。”

    汪孚林知道小北从前跟着叶明月常来常往斗山街许家,认得她的人很不少,此时跟进去多有不便,便低声嘱咐道:“回去把舒邦儒的事告诉叶县尊和夫人,我这次釜底抽薪,把胡松奇从龙川村直接给拐到了斗山街,他肯定会气急败坏。最好能让县尊立刻出面去一趟徽州府衙,把胡部堂五周年忌日操办之事和段府尊通个气。这是民间的举动,但官面上也一定要面面俱到,顺便你再去给程乃轩送个信。歙县程许两家出面。回头我再去西溪南和南溪南,说通吴家。歙县有程、许、吴、汪四家,其余各县我到时候再想想办法,舒邦儒再蹦跶,他也没辙了。”

    “那好,我这就去!”

    小北点头答应,正要走时,正好许老太爷见汪孚林没跟上,转身看来,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却不防胡松奇也在这时候转过头,当和她四目相对时,就只见人猛地打了个寒噤。她心中一跳,却不闪不避地瞪了对方一眼,这才昂首挺胸地转身离去。

    认出来又怎样,她难道还会怕他?

    胡松奇之前的全部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汪孚林身上,纵使汪应蛟和周文是举人,他都没太在意,更不要说汪孚林背后一个仿佛很腼腆的少年小秀才了。可刚刚看到的那一眼,还有那种瞪人后扬长而去的举止,实在是熟悉得很,甚至和记忆中那个身影有些重合,以至于当汪孚林走回来的时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敢问汪小官人,刚刚那位小公子怎么突然走了?”

    “来回一趟龙川村,他太累了,身体有点吃不消。”汪孚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胡松奇面色不太淡定,而许老太爷则是微微挑眉,他就笑呵呵地说道,“其实是我让他捎话给叶县尊,有点事想要叶县尊帮忙办一办,胡二老爷你知道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什么了我?胡松奇本能地想如此回答,可转瞬间就意识到,绩溪县令舒邦儒和歙县令叶钧耀,据说曾经掐得你死我活。他心里咯噔一下,可这时候早就没有退路了。于是,他对许老太爷强笑一声,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摁在心底不去回想,努力让精神集中在父亲的五周年忌日上。至于汪应蛟和周文,他们想到的则是一路上汪孚林存在感十足,以至于同路的这另一个小秀才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他们甚至对那张脸都谈不上多少印象。

    只有程任卿一个人努力在思索对方。要说歙县和汪孚林齐名的另一个小秀才,相传合伙做生意红红火火,上次大宗师来岁考时,还闹出那么一件大事件的程乃轩,可年纪应该还要大一些,据说性情是极其张扬的,似乎和刚刚的人对不上号。刚刚那人究竟是谁?胡佳木……照汪孚林的例子,应该是假名,可为什么姓胡?佳木二字,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尽管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可当叶钧耀一得到小北送来的大消息,他先是瞠目结舌,紧跟着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竟是大笑着摸了摸小北的脑袋。

    “好,好,孚林和你两人一块,简直是我的大福星!否则要是真的让舒邦儒算计了这一城,我非得气得骂娘不可!任你奸似鬼,这回还是喝老子洗脚水,来人,备轿,我这就去见段府尊……什么?关城门,关城门我就直接在府城找客栈住了,赶得上今晚,我就大获全胜,你告诉夫人一声!”

    即便小北跟着叶钧耀也不是一天两天,可这会儿看到叶钧耀这样振奋激昂的样子,她还是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家老爷。可让她更没想到的是。明明叶钧耀已经快要走到了门口。却突然又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双手一按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等回头办完了胡部堂这次的五周年忌日正祭,我就放出消息去,那时候你就是我女儿,谁都别想欺负了你!”

    小北一下子懵了,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叶钧耀大步离去。直到不多时苏夫人进屋,她才有些傻傻地叫道:“夫人。老爷他……”

    “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像不像即将上战场的勇士?”苏夫人笑着打趣道,“人人都说他就喜欢说大话,人人都认为他少手段少谋略,但他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那种不再瞻前顾后,勇往直前的样子,还是很让人心安的。他这个人最值得肯定的一点,就是知道谁应该信任。这一次去龙川村参加正祭的时候,你跟着孚林一块去。等回来之后,老爷和我就认你当女儿!”

    小北先是一愣。随即却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她下意识地开口说道:“对了,我还要通知一声程公子,夫人,我先出去一趟!”

    她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苏夫人,还是先离开一会儿!

    叶钧耀急急忙忙趁着府城县城那道门还没关闭,赶到了徽州府城,又来到了府衙正门前。他是县令,当然不能和汪孚林从前来这里一样,走阳和门这道府衙侧门。作为徽州首府歙县令,附郭府城,他的日子本来并不好过,可这几个月咸鱼大翻身,走在其中,哪怕这时辰很不对,吏役们在恭恭敬敬行礼过后,也只是暗自嘀咕,叶县尊今夜打算怎么回县城。至于叶大炮本人,这时候浑身都是劲,当他踏进段朝宗书房,那言语赫然慷慨激昂,铿锵有力。

    尽管段朝宗早就知道叶大炮说话就是这么个风格,可对于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内容,他还是没法保持镇定。他是紧跟着去职的何东序就任的,因为何东序之前对胡宗宪的家眷太过分,一度引起民愤,后来又被卷进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案子,背上了严酷苛虐的名声,所以下台的时候赫然灰头土脸,没有人还记得,何东序在徽州府这些年,好歹还有些政绩,就连新版徽州府志都是在何东序领衔下,由汪尚宁主持编纂的。

    所以,段朝宗就任徽州知府后,更多的是无为而治,对缙绅大户的态度相当谨慎。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这才对叶钧耀问道:“此事谁牵头?”

    “光是歙县,便有斗山街许家,黄家坞程家,松明山汪氏自不必说,此外西溪南和南溪南吴氏应该都会鼎力支持。而最重要的是,这会儿梅林先生的次子胡松奇,就在斗山街许家。”

    段朝宗在其中听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松明山汪氏,他忍不住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心想汪道昆从前就对胡宗宪抱有深深的同情,这次支持也在情理之中,汪孚林肯定少不了参与。而歙县摆出这么大的声势来,其他各县乡宦士绅,除却少部分和胡家不对付,又或者胆小怕事的,只怕全都会加入这样一场祭拜。而更重要的是,当初胡宗宪是因为倒严而败,现如今严嵩父子早就是过去式了,任首辅的高拱对已经死了的胡宗宪,应该会宽容很多。

    更何况叶钧耀说了,这是缙绅集体祭拜,组织的是民间,而不是官府,他只需要监督,最多亲自去上一炷香表示敬意,责任其实很轻,但名头却不小!

    尤其是他和何东序一对比,立刻就会拔高许多!

    “叶知县,既然人在斗山街许家,我和你亲自走一趟吧。”段朝宗一按扶手站起身来,微微颔首道,“这件事,一定要办得稳妥,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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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五章 各种极品

    绩溪县令舒邦儒从程文烈口中得知,胡家老宅夜里发生了扑朔迷离的所谓失火,而且之前傍晚造访的一行人中,竟然有汪孚林,他就立刻沉不住气了。他在汪小秀才手上吃了太多太多次的亏,而且最郁闷的是,每次似乎都是人家张开了网,自己一头直接撞上去的。所以,他本能地浑身汗毛根都竖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就恼火地站起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汪孚林好端端的跑龙川村干什么?”

    “也许……是和县尊有同样的意思。”程文烈同样一点都不敢小觑汪小秀才,所以不惮以最坏的打算来揣测对方的目的。结果,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舒邦儒的脸上露出了快要杀人的表情。

    “本县都已经被发配到绩溪来了,他还要和本县争抢,是可忍孰不可忍!”舒邦儒骂过之后,又看向程文烈,用极其不善的语气问道,“胡松奇之前怎么说?他之前可是整整五年都没交一分一厘的夏税和秋粮,不对,之前那些年胡宗宪还在,只怕胡家就更加没交了,他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也知道本县完全是一片好心,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就被汪孚林拉过去吧?更何况,你都说了,胡松奇跑去兴师问罪了。”

    “这个……”程文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说实话,“我觉得不太乐观,县尊最好做最坏的打算。”

    舒邦儒那张脸顿时一片铁青。他虽说是三甲,可三甲进士也是有特例的,未必就不能留馆。不能当京官。可他没能留京也就算了。可连县令都没能选上,最终竟是沦落到去做推官,这就已经很凄惨了,这次又被段朝宗弃若敝屣,发配到绩溪这种穷山恶水来,好容易逮到一个看似不错的机会,竟然还要被人抢过去,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让他极其意想不到的是。程文烈在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之后,这才继续开口说道:“如果县尊真的不死心,学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如果用了之后,如果没能收到效用,只怕县尊在绩溪,又或者说在徽州,很可能会呆不下去。因为现在明摆着为胡宗宪翻案,县尊恐怕是争不过别人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摁着胡宗宪不能翻案。当然,此事是逆人心而行。比之前县尊的打算要难上几倍不止。”

    见舒邦儒登时面色大变,看自己的眼神犹如看疯子,程文烈自己也知道他这法子有些疯狂,但背后的推手他压根不敢违逆,此刻还是硬着头皮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学生本来也不敢这么痴心妄想,逆大势而行,只是因为学生得知,原本来过歙县的那位徽宁池太道分巡道,也就是钱观察离任的消息。而新任徽宁池太道分巡道,是浙江按察司按察副使,王汝正,王观察。”

    “王汝正?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舒邦儒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他才陡然之间把眼睛瞪得老大,“是从前那个监察御史王汝正?”

    “县尊好记性。”程文烈笑了笑,满脸恭维地说,“这样一个人都还能记得。”

    舒邦儒既然知道王汝正这么一个人,当然明白,如果说世上最不希望胡宗宪翻案的人,那么铁定就是王汝正。就是此人当初从胡家抄出很多胡宗宪当初和严世藩以及罗龙文交通的书信,以及所谓胡宗宪自拟圣旨,上了那一份置胡宗宪于死地的题本。胡宗宪在天牢中上书自辩的时候,对王汝正咬牙切齿,说自己功大,向来被言官嫉恨,甚至反揭发王汝正受赃。然而,此时严党已经被连根拔起,王汝正背后却是徐阶,此消彼长,胡宗宪又怎么可能成功?

    但最终王汝正从监察御史外放浙江按察副使,这几年就没挪过窝,回朝无望,看似品级升了,但明升暗降的趋势却已经很明显了,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帮到自己?

    “你让本县想一想,再想一想。”

    程文烈也不敢过分施压,事实上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多疯狂的行为。好在舒邦儒应该会认为,他这个师爷托庇于其下,这才不至于被汪尚宁以及五县乡宦清算,如果舒邦儒真的倒了,他绝对没有好下场,应该不至于想到他另有居心。然而,他刚退到门口,就只听身后又传来了舒邦儒的声音。

    “先派人去龙川村打探消息,等问明白那边情形,再做定夺。”

    这一夜,好些人彻夜未眠。有的是激动兴奋,有的是宽慰欣然,也有的是慷慨激昂……但一连两天奔波的汪孚林却清闲了下来。他该做的牵线搭桥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剩下的组织工作,自然有的是人出面,甚至捋袖子去争。

    程乃轩代表程家拍了胸脯,结果很不幸地被许老太爷给派了苦差,去西溪南和南溪南游说吴氏众人。汪应蛟等人承担了去婺源联络人的任务,现如今背靠府衙,他们三个的底气顿时大了许多。至于段府尊和叶县尊,则需得为此事制定出一个官面上的框架来。

    这一晚上,因为德胜门关闭,众人全都回不去,许老太爷少不得让人收拾出了一间间客房,安置了客人。至于叶钧耀,则是被段朝宗给直接拎回府衙去住了,显见还有话要耳提面命。而汪孚林压根没在意这许家大宅中还有一个对他很不友好的许二老爷,倒头就睡,一夜无梦,最后要不是外头有人砰砰砰敲门,他指不定还能睡到大中午去。

    打着呵欠的他下床开门,等发现门外的人竟是许老太爷本人,这睡意方才一下子十停去了九停。他把到了嘴边的一个呵欠给吞了回去,这才无可奈何地问道:“老太爷,这叫门的事怎么都不至于您亲自来做吧?”

    “知道你辛苦,我这老头子本来打算体恤体恤你,让你多睡两个时辰,谁知道一大早绩溪县令舒邦儒就到城里来了,赶在府衙早堂,直截了当告了胡松奇拖欠多年夏税秋粮没交的事。”许老太爷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见汪孚林连忙让了自己进门,他便怒气冲冲地说,“咱们徽州地少人多,所以出外经商的人多,商人地少,千方百计少交税赋的人也不算少,可这个胡松奇,他竟然仗着先后两任绩溪县令因为梅林先生冤死的庇护,一分赋税都没交!他好歹交一些欠一些也没关系!”

    小北之前偷听胡松奇和程任卿说话,只听到小半截,所以,汪孚林还真不知道胡松奇竟然还有这么一档子把柄被舒邦儒抓在手里。他讶异地挑了挑眉,看着许老太爷有些纳闷地问道,“那舒邦儒是单纯为了告胡家的状,还是又捎带了点其他的?胡松奇的态度呢?”

    “刚刚消息送来的时候,胡松奇虽说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可舒邦儒也不知道是让户房那个老手算的旧账,利滚利竟是算出来一千五百两银子,胡松奇吞吞吐吐纠结到最后,给了老夫一句明话,他说当初胡家被抄家的时候,家产几乎全都没了,一千多两根本就掏不出来!”

    “还真是个极品!”汪孚林虽说早就讨厌胡松奇这么个人,但此刻可以说是深深的厌恶。

    极品?许老太爷第一次听到用极品两个字来形容人的,错愕了一会儿,他方才品味出字眼下头流露出的嫌恶,本来很坏的心情不顿时更坏了。

    “没错,就一个极品!一千两银子,大家也不是凑不出来,但我说一句实话,给这种人填窟窿,我实在是心里不痛快。老夫这辈子为人处事的宗旨,是不痛快的事情绝不做,哪怕是为了梅林先生,我也不想破这个先例!所以,我这气头上的老头子只能来找你,看你有什么主意。”

    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会真的没有对付极品的好办法?不过是因为看在胡宗宪份上,不好做得太过分,于是借助一下他汪小秀才的恶名罢了。只怕汪应蛟那三个家伙扛不住老爷子,早早把昨天他怎么对付胡松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老爷子方才会再次打他的主意。

    汪孚林很明白这个道理。他斜睨了老爷子一眼,最终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许老太爷登时眉开眼笑:“好,好!孚林你果然讲义气。回头许村那边今年秋粮的事,我保准亲自活动,一分都不少,全都送到你那义店去换银子。对了,你折腾出来的那个米业行会,似乎正准备撇开你单干。浙江杭州今年歉收,米价腾贵,他们准备把收来的米全都高价卖给行商,单单瞒着你一个。你现在没工夫管这个,我得提醒你一声。”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汪孚林并不太意外。他压着那帮粮商成立了一个米业行会,接下来什么都没做,叶青龙那个小掌柜也根本忙不过来,那帮人瞒着自己折腾什么,也是很自然的事。想到自己老早就让谢管事挑稳妥人去了杭州,小心翼翼做了那么一票大买卖,他不禁笑着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如果这时候传来杭州充斥着湖广米,米价已经应声跌去三成的消息,那边收米的行商会是怎么个态度?”

    许老太爷顿时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道:“一句话就胜十万兵,好!”

    汪孚林谦逊地打了个哈哈:“怎及得上许老太爷老谋深算?胡松奇那边,我这就去对付他,至于其他的事情,就有劳许老太爷了。”(未完待续。。)

第二三六章 忌日前夕众生相(求推荐票)

    绩溪县令舒邦儒跑去府衙,告治下龙川村胡宗宪次子胡松奇数年不交赋税,同时揭开了前两任县令把胡家人应交的税赋飞派给其他民田的盖子,这一招在府城和县城虽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然而,在许老太爷等徽州缙绅联合提出,今年十一月初三集体祭拜胡宗宪之事后,此事就因为徽州知府段朝宗的暂时搁置,而一下子淡出了大多数百姓的视线。

    尽管胡宗宪下天牢后自尽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徽州一府六县名人辈出,也并非没有别人在朝中步步高升,如殷正茂取代李延之后,在广西的战事便是顺风顺水,大有打造出另一位文武双全的名臣之势,可仍然无法取代胡宗宪在徽州人心目中的地位。就犹如那座屡经修缮却依旧难掩颓败之势的西园中,那块汪道昆亲笔题写的东南柱石匾额一样,不管朝中那些言官当初如何揪着胡宗宪不放,可时过境迁,人都死这么多年了,抱不平的占了大多数。

    就连街头巷尾的熟人,彼此相见都会聊上几句那即将到来的五周年忌日。这一次祭拜不同于胡宗宪刚死的那次公祭,那些幕僚宾客朋友或从四面八方赶来,或远道送上祭文,那次挑头的是朝官,其中官身和有名望的高士不少,这次完完全全是民间行为。刚从两淮回来不久,不再管家中盐业生意的许老太爷担纲,上上下下募集到的各种款项高达三千两,分初祭和忌日正祭两个阶段。

    在十一月初一这一日,在府城那座依旧默然矗立的大总督坊前祭祀。而忌日正祭则是去绩溪龙川村胡家祖茔。

    为此。龙川胡氏也不知道多少人紧急总动员。预备到时候免费给远道而来的祭客提供住宿饮食。然而,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已经预定了不会出席正日子的祭拜,但会在府城大总督坊的初祭露面,毕竟,身为父母官,是不能随便离开治所的,其余各县县令也有人会抽空来府城。至于胡松奇则是在此前匆忙去府城后,盘桓了三日方才回去。开始倾力布置准备,仿佛对舒邦儒指责他欠缴多年夏税秋粮之事丝毫不以为意。

    在如今胡宗宪忌日即将到来之际,就算是那些同族之人,也不大好拿着此事去强压,但心里犯嘀咕又或者替胡宗宪儿孙不成器扼腕叹息的人,却是比比皆是。

    在这样席卷徽州一府六县的大浪潮之下,休宁那些粮商们打探到汪孚林时常被许老太爷抓去,当成松明山汪氏的代表,深陷胡宗宪忌日之事,他们自然乐得暗中偷笑。自顾自地和行商们讨价还价,只想把这一批秋收之后刚收来的米高价倒手给那几个行商。反正那些人急着把米运到这会儿正米价腾贵的杭州去卖。至于开春粮荒时,休宁还有那些专在湖广以及南直隶江西其他各大粮食产区活动的粮商,届时自然可以补齐徽州的春季粮荒缺口。

    然而就在这时候,杭州米价应声跌去三成的传闻突然一下子散布了开来!

    最初粮商们还以为这消息是人家故意散布来压价的,可随着有船从杭州来,说是之前歉收是真,可数日不断有湖广浙西米运去,以至于米价重挫,包括吴兴才在内的这些坐商们方才一下子慌乱了起来。甚至还不等他们和那几个收米的行商讨价还价,人家竟然已经撇下他们跑路了!要知道,徽州米市行情原本就比南直隶其他地方要高些,若非看在水路便捷,杭州米贵,一来一回十日就能盈利丰厚,谁会紧赶着从徽州买米到杭州去卖?

    这下子,有人想再联络其他行商,宁可跌点价也卖,有人发狠囤米到明年最高点再发售,但大多数粮商却都有些不甘心。于是,这时候,义店小掌柜叶青龙发帖子邀请众人齐聚,商量一下米业行会的事,众多粮商这才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个机构,更想到了叶小掌柜背后还有个汪孚林,到了聚会的那天,竟是一个不拉全都来了。可一到地头,让他们异常恼火的是,别说汪孚林不见人影,就连程乃轩也看不到人,竟是只有那个从前只是小伙计的叶青龙在场。

    “我知道诸位没见到小官人,有些不痛快,今天小官人被段府尊请了过去,所以抽不出空。”叶青龙笑容可掬地来了个开场白,这才直截了当地说,“知道诸位都是忙人,如今最担心的是什么,我也不浪费时间。我听说有人准备杀点价卖给其他粮商,有人准备继续咬牙囤货,但更多人是想着,那些行商玩的肯定是欲擒故纵之计,毕竟,今年歉收的不仅是杭州,而且苏州的缺口也因为种桑田和棉田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粮食缺口大得很。可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杭州米价大跌的事是真的,那几个行商是真的走了,而不是玩的欲擒故纵之计。”

    此时此刻,哪怕再瞧不起叶青龙的粮商,也不禁坐直身子,脸色又凝重,又惊怒。而接下来叶青龙说出的另一句话,却让他们喜上眉梢。

    “各位如果不信,可以回去再等一等。如果到时候仍然没人上门报价,我家小官人说,作为米业行会的第一任会长,他愿意比照诸位之前和那些米商谈的价,收下诸位原本准备出卖的粮食。这就算是会长给诸位的福利。”

    粮商们顿时瞠目结舌。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

    然而,粮商们的纠结,只是小事,很小的小事,胡宗宪的忌日,是大事,很大的大事。因为此事已经从徽州府迅速向外扩散,扩散到严州府、杭州府、绍兴府……从十月中旬开始,从陆路水路飞快赶往徽州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车马,多少船舶。以至于到正日子前五天。从徽州府城到歙县县城。所有歇家客栈旅舍。全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别说空房,就连很多民舍都做起了借宿的生意!

    就连当年曾经入胡宗宪幕府的沈明臣也来了,不少昔日幕宾,本人或许来不及赶来,却也有门人弟子赶到,代为参加祭拜,同时行礼。

    等到了十一月初一。于府城大总督坊下初祭的这一日,就只见无数徽州百姓扶老携幼,默然观礼。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领衔,祁门县令和婺源县令也露面了,就连汪孚林本以为绝对不会来的绩溪县令舒邦儒,竟然也来了,虽说板着一张脸。

    等到和族长汪道涵一块,代表松明山汪氏跟着那些乡宦缙绅行礼之后,汪孚林就悄然退到了大总督坊旁边,自己早就包下的一处客栈中。和程乃轩说起粮商那些事。等程乃轩悄然回去,他置身幕后。放眼看去,就只见一拨拨乡宦缙绅以及读书人后,也不知道多少百姓选择了到大总督坊前磕个头,又或者作个揖,留下一炷清香。这一刻,他不禁生出了逝者已去,荣光犹在的感觉。可当看到胡松奇时,他就有些淡定不能了。

    他之前对许老太爷说此人是极品,现在他要在极品后头再加两个字,极品混蛋!不见棺材不掉泪,以为绩溪县令舒邦儒之前跑来府衙告状,那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还涎着脸求他是否能够对众多缙绅言语一声,如若嗣后舒邦儒再提此事,请他帮忙在这些人当中募捐一二,助其度过难关。他本来倒还不打算太过分的,可现在面对这么一出老子英雄儿软蛋的好戏,他虽说明知道某些迹象,却也故意在给人出了一记损主意!

    “孚林!”

    听到这叫声,汪孚林扭头一看,见苏夫人竟是在小北和叶明月一左一右跟随下,也进了这里。见她布衣荆钗,气度却和寻常民妇截然不同,一旁两位也是打扮得素净,身上丝毫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想到此次段朝宗和叶钧耀都来了,段公子也和叶小胖一块在前头祭祀,他问过众人竟是混在那些民妇当中参与了祭拜,不禁暗赞苏夫人不怕抛头露面的爽朗性情。

    “今天的场面虽大,但相比龙川村到时候的正祭,估计还要差一点。据沈明臣沈先生说,茅坤茅先生,何心隐何先生,到时候全都会来。”

    说到这里,他就看着小北说:“如果这些人都来了,他们从前又见过你,不难为你主持公道,你还是不打算归宗?”

    “归宗干什么?长兄如父,等着他随便给我定一门婚事把我嫁了?”小北用切齿痛恨的目光盯着胡松奇,突然又泄了气,“如果不是为了爹的忌日,我真恨不得给他个更大的教训!爹的名声都快被他败光了!”

    苏夫人见汪孚林听了这话就眨了眨眼睛,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劝小北归宗,而是为了让她坚定决心。她亲切地看了一眼自己亲自教了四五年的这个小丫头,这才对叶明月说:“这次龙川村,你陪着小北去吧,我就不去了。梅林先生曾经是英雄,可如今这次五周年忌日虽说办得场面大,想想徐文长因此发了疯症,至今还因为杀妻案关在狱中,其余幕宾也都郁郁不得志。他自己英雄一世,死后却背着污名,儿孙辈更无一成器,实在令人扼腕。”

    瞅见小北眼巴巴地看着苏夫人,而叶明月也拼命朝自己使眼色,仿佛授意自己劝一劝苏夫人,汪孚林就正儿八经地问道:“夫人真的不去龙川村吗?说不定这次龙川村除了正祭,还有一场大热闹可以看。”

    苏夫人也听说过舒邦儒因为胡家一直没交的夏税秋粮而闹到徽州府衙的事,可今天人也来了,她没法相信这位绩溪县令会挑在这种正祭的场合发难。她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故意板着脸道:“梅林先生忌日这么大的日子,你就不能把这热闹延后?”

    “我倒是想,只可惜别人似乎不太想。所以,夫人最好一块去一趟。”

    见汪孚林摆出了特别诚恳的表情,苏夫人明知道今天这严肃场合不该笑,眉眼却还是弯了弯。

    “那好吧,我就去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未完待续。。)

第二三七章 是非自有公道(求月票)

    十一月初三卯时不到,阴沉沉的天空丝毫没有放亮的趋势,龙川村中,汪孚林小北和汪应蛟三人曾经借宿过的胡老爷家就已经各处点灯早起。UU小说,www.uu234.com因为今天方才是正祭的日子,原本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满是人的架势,已经转移到了此地。而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有幸和汪孚林同处一室——这是完全没办法的情况,纵使胡老爷家里地方很大,客房很多,终究抵不住这次到此地来参加正祭的人太多。

    除了段朝宗和叶钧耀以及婺源县令祁门县令之外,其余都是乡宦缙绅,以及从外地赶来的胡宗宪昔日幕宾,同情这位昔日总督的读书人,又或者众多百姓,并没有什么一等一的大人物,可绝不能让这些人露宿在外,这是龙川胡氏的宗旨。所以,汪孚林四个人合住一屋的住宿条件绝对不算糟糕,他也丝毫没有任何抱怨。只不过,在这种大冷天里早早爬起床预备正祭等事宜,绝对不是一种很愉快的体验。

    这是一个讲究礼法的时代,所以从时间日程,再到穿着打扮,每一样都有着严格要求。汪孚林还没经历过松明山汪氏的祠堂祭祖这样的大事件,所以这次基本上是虚心求教,生怕在礼节上遇到什么问题。尽管他代表松明山汪氏,但这样的大事,族长汪道涵打头,他这个晚辈只要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就行了,之前的初祭就是这么过来的,可这次毕竟人会来得更多更齐,而且胡家祖茔地方大。也就代表着四周围那些视线会更密集。所以更不能出差错。

    今天正祭的各种程序下来。多半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故而早起洗漱更衣过后,下人端上来的不是热腾腾的稀粥,而是一大盆蒸得松松软软的大包子。至于茶水却只有一小壶,这还是四人份的。汪孚林很明白,胡老爷绝对是好意,否则喝多了水憋不住时,可不能像他给谢大宗师送行那样随随便便来个尿遁。吃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拿了个包子掰开,见是实打实的梅干菜肉馅,而且是肥肉少瘦肉多,不油腻却顶饥,不禁暗赞胡老爷周到。

    “汪贤弟,之前绩溪那位舒县尊举发的事情,虽说搁置了下来,但他身为本管县令,上次初祭亲自去了,今天却只让师爷送了一篇祭文来。不会有什么幺蛾子吧?”

    听到这句话,汪孚林抬起了头。见说话的是程任卿,但汪应蛟和周文也正盯着他,他便干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我说,正好在正祭的时候,应该不至于会有人如此犯民愤发难,顶多是正祭完了之后,有人会跳出来。不过都是没准的事,三位兄台不用太紧张。”

    程任卿却没放松,而是进一步追问道:“这么说,汪贤弟其实是做好了准备的?”

    “应急预案当然是要准备的,但只是以防万一。”发现程任卿竟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他不得不双手捧着包子拱拱手说,“三位行行好,眼下时间紧迫,赶紧先祭好五脏庙再说其他。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呢,我们不用杞人忧天。今天会来多少人,舒县尊一个人顶得住那么多名流高士?”

    程任卿也想再问,这时候,还是最像个书生的汪应蛟伸手阻止道:“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正祭就是正祭,别想这么多。谁要是敢真的在正日子撒泼,谁就得承担后果,想来那位舒县尊没这胆子……喂,周兄你胃口是不是太好了,你这是第几个了?汪贤弟你别这么贪多行不行,你可是最小的!”

    “就因为年轻,正在长身体,各位兄台麻烦容让小弟一下。”

    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在这一番抢包子吃的举动之后,渐渐松快了不少。当然,汪孚林货真价实是吃最多的。他是年纪最小的,但吃货二字终究不是浪得虚名,他现在正在长个头,胃口一个抵俩,所以他一个人就整整消灭了四个半包子,本来是五个,硬是被汪应蛟抢回去半个。下人进来收盆的时候,见盆底空空,倒是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却又拿了四小包东西放在桌子上。

    “老爷吩咐,正祭究竟要多久也说不好,这是参片,到时候饿了含一些也许能顶饥,毕竟其他东西不好拿,对已故胡公也不太恭敬。”说完这话,来的那个下人又拿出四个小小的铜质香囊,一人一个分好了送上,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这是老爷特意送给四位的,算是相公们之前借宿在这儿,给我家老爷长脸的答谢。虽说热力有限,可总能少些受冻的感觉。”

    胡老爷想得真周到!

    穿着两层丝绵袄子,一件羊皮背心,皮靴子里的脚上赫然是丝绵再加棉袜两层袜子,可当站在人群中,往胡家祖茔前行时,寒风吹过,汪孚林还是觉得冷,便把手放在胸口的铜香囊那边捂了捂。这和那些丝线缝制的香囊不一样,里头的精巧设计可以让那焚香的香碗永不倾倒,于是热力通过铜质外壳传递出来,在这冬日的大清早提供了丝丝暖意。站在人群当中,他的眼角余光能够看到一张张肃然的脸,悲叹的眼神,以及不少人随着坟茔渐近而眼睛通红。

    不知不觉,他也被感染上了一层悲凉的气氛。

    胡家祖茔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容纳那么多人。众人一律步行,却在走了大约两刻钟后,听到前头传来了止步的声音。这里距离胡家祖茔还有一小段路,但正好是一块颇为宽敞的空地,正好能够容纳此次赶来的百多人。如此分批放进坟茔,也就不用担心会失去秩序。这时候,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阵议论声。

    “沈先生来了!”

    “茅先生和何先生也一块来了!”

    “只可惜徐文长徐先生到现在还在狱中……”

    当听到沈明臣、何心隐、茅坤的名字,人们方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无他,这三位中有已经赋闲十几年的官员。也有科场失利没有官身的诗人。更有被人说成是离经叛道的王学中坚……但他们还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便是胡宗宪昔日重用的幕宾!而汪孚林更是注意到,后续还有众多文人,戚良也默默带着老卒来了,甚至之前压根没提过这一茬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叶小胖和程乃轩,还有他压根没想到要叫上的金宝和秋枫!

    看到胡松奇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却还要用得体的表情对来参加正祭的人说出应景的话,汪孚林暗自哂然。瞅见不远处。叶小胖正悄悄朝自己这边挤过来,还挤眉弄眼地冲着他拼命打眼色,他觑了个空子对汪道涵打了个招呼后,就冲着人招了招手。今天人多,找不到什么僻静的地方说话,但总算两拨人原本就离开得不远,所以很快还是凑到了一块。他瞪了金宝和秋枫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秋枫就小声说道:“是柯先生和方先生带我们来的。”

    按照汪孚林自己的想法,大冷天的。他带两个小家伙来受冻干嘛?有那心,他日后带他们去西园上一炷清香就行了。没必要带他们到这扎堆似的正祭招摇过市。然而,听到是两位师长之意,他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只能低声问三个小家伙说:“冷不冷?”

    “有点儿。”叶小胖不比金宝和秋枫,这大冷天出门到这种空旷地带,还是第一次。他裹成了一个粽子似的,叶小胖犹如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又压低声音说道:“娘和姐姐,还有小北姐都来了,车马停在龙川村里。爹让我问你,那个舒邦儒会不会来捣乱啊?”

    “舒邦儒三个字也是你叫的。”汪孚林没好气地直接在叶小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心叫顺口之后,哪天说漏嘴露馅。他今天应该不会来的,几次三番当面斗法他都大败亏输,这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兴风作浪?正祭的时候出不了事,正祭之后就难说了,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等着看热闹就行了。金宝,秋枫,你们也是一样,紧紧跟着方先生和柯先生。”

    程乃轩则是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伸出三根手指头,对汪孚林做了个万事具备的手势,这才嘿然笑道:“就看人家跳不跳圈套。”

    汪小官人如今是徽州一府六县的名人,不知道多少人关注他这边,金宝和秋枫也有不少人认识,而叶小胖那招牌的身材,以及昨天跟着叶县尊去大总督坊参加过初祭,自然也有很多人认识。所以,看到几个人犹如一家人似的,不少人的心里都转着各种八卦。

    等到接下来祭拜正式开始,黑压压的人轮流跟着进祖茔拜祭,自然就不像之前那样还能有些轻松的气氛了。如沈明臣这样写过孤愤集的大诗人,祭文根本就不用照着读,他烧了祭文之后,跪坐坟茔之前,泪流满面,悲声诵念,声声泣血。就连胡松奇这个胡宗宪的亲生儿子去劝说,都不见他有任何停歇的迹象。最后,竟还是何心隐大步上前,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沈明臣的肩头。

    “嚎啕大哭,妇人之长而已,又有什么用?胡部堂功过至今尚未有个公道评论,哭过之后,呼吁朝中有识之士奋起抗争,这才是正理!”

    尽管当初给徐阶出主意倒严的人,就有何心隐一个,而且他对胡宗宪的很多行径看不惯,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对胡宗宪的死一点意见都没有。他回转身看着众人,沉声说道:“今天有这么多人齐齐祭拜胡公,足可见正道不孤,人间自有是非公道!我前日才刚刚赶到徽州,没能参加初祭,但却在住店期间,听到了两句近来流传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愿与各位贤达共勉!”(未完待续。。)

第二三八章 炮轰群小

    因为沾了汪道昆的光,汪孚林的排列序位相当靠前,因此当何心隐那几乎等同于暴喝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UU小说,www.uu234.com

    那是岁考的时候他用在策问结尾的……怎么至于何心隐刚到徽州就听说了?

    面对那些意味深长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汪孚林一面保持淡定,心里却已经剧烈翻腾开了,却不防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见是叶小胖似乎想要说话,他就稍稍矮了矮身子,偏了偏头。可听到叶小胖说出来的话,他却顿时更瞠目结舌了。因为叶小胖赫然说的是:“是我爹得知这次名士云集,特意嘱咐了赵五爷他们,在各处歇家客栈,把你那两句诗张扬得到处都是。我爹说,此次名流众多,让人知道我歙县有少年英杰,岂不快哉?”

    都说了不是我写的,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叶大炮你干嘛把大炮放我身上来了!

    汪孚林实在有些纠结。本来,胡松奇这边是他联络的,此事未必就会张扬出去,胡松奇自己还要脸面,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则不是多嘴的人,至于许老太爷作为这次的召集方,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就更加不会轻易暴露他在其中的作用了。可是,被何心隐这样当众一宣扬,回头舒邦儒这样的有心人再推波助澜,谁还会不知道?幸亏他早已严正声明,这首诗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否则他非得被某些人给惦记上不可!

    奈何振臂一呼的何心隐,却并未在意那个牵涉其中的小秀才是什么态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在主流圈子,甚至在王学泰州学派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却是继续说道:“胡公今日便已经是去世五周年了。以他抗倭之功。闲居乡里却依旧有人不肯放过,罗织罪名,甚至辱及家人,实在是我士林之痛!好在苍天有眼,当初的幕后指使者已经赋闲回家,抢占的无数民田也已经发还,儿孙自有其罪,弹劾他的陆凤仪也早已黜落为民。当初辱他家眷,封其家门的何东序,自己也因为几桩刑狱而左迁,至今还被徽州人唾骂!”

    汪孚林已经货真价实目瞪口呆了。何心隐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强大,矛头竟然直指被高拱和海瑞不用商量的默契就整得几乎死去活来的徐阶!至于那个弹劾胡宗宪的陆凤仪……他倒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此人竟然在成功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后,还被贬为平民了。至于何东序,这几天这位前任徽州知府又被人翻了旧账,所以说,做人不要太过分。这话真的一点都不假。

    就连曾经奔走京师为胡宗宪活动的茅坤,就连曾经在东南一带四处找人为胡宗宪翻案的沈明臣。这会儿也全都被何心隐今天这突然一招而吓着了。这话如果是徐渭徐文长来说,他们不会有任何惊讶,毕竟那是和胡宗宪最最相得的幕僚,可何心隐……何心隐在胡宗宪幕府的时间并不是最长的,而且据说还曾经拍桌子翻过脸,这次是吃了炸药了?

    从汪孚林的方向,当然看不见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今天正祭这种日子,虽也有妇人们想参加,但得等前头那些男人离开才可能。所以,小北早先就偷偷又回了一次龙川村,找到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又靠近胡家祖茔的地方。此时此刻,听到何心隐竟是当众说出了那样的话,她只觉得又激动,又欢喜,紧紧搀着苏夫人的胳膊,声音颤抖地说道:“夫人,那就是何先生。他从前和徐先生一样,敢对我爹拍桌子的,脾气大得很!”

    “我知道,他还亲自杀过倭寇!”

    何心隐同样是名满东南的人物,但不仅仅在于他的文名,而且还因为他的侠名,此时此刻,同样听得心情激荡的苏夫人便点点头道:“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今天一见,果然是不负侠名。只不过,他今天这一说,固然群情激奋,但只怕要多出很多不是来。”

    叶明月见小北有些愕然,便低声解释道:“徐阁老虽说已经罢相回家了,但朝中党羽门生很多,否则海抚院也不会因为办了一个他而在南直隶举步维艰。至于陆凤仪何东序,在徽州固然是被人深恶痛绝,但在外头却还是有很多人同情他的。尤其是陆凤仪,被罢官为民后,屡屡被本管地方官举荐为贤才。”

    小北这才醒悟过来。她有些担忧地往何心隐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低声呢喃道:“何先生难道就没想到,这话要是传开来,很多人都会恨他……”

    汪孚林这时候在想的,也同样是这个问题。所以,当发现何心隐还有继续发飙的迹象之后,他甚至不得不考虑,自己这个小字辈是否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尽管他根本没想到该如何阻止。好在,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山先生所言,也是大家所想,然则今天是胡公忌辰,以逝者为重,以祭祀为先,还请夫山先生能够体恤徽州上下,乃至于远道而来参加正祭的仁人义士之心。”

    说话的是方先生,而他话音刚落,柯先生也立马接上道:“夫山先生,这时候人都不在,你就算骂得再狠,别人也听不到,还不如留着力气,等胡公异日得以翻案时再痛痛快快骂一场!今日人多,大家全都想祭拜胡公,尽一份心力,看这人流,说不定等到晌午都未必能轮过来,夫山先生体谅一二。”

    何心隐依稀还认得这两人,此刻先是一愣,随即就意识到了两人藏在这番话下的苦心。等到本来哭祭不止的沈明臣也上来,和茅坤一块反而规劝起了他,他只能按捺下了心中那股邪火,让到了一边,由得胡松奇作为主人,组织一批批人进来祭拜。看着这长长的人流,他正在发呆,突然就只听茅坤低声问道:“夫山,我是直接到绩溪来的,并未进府城,你之前提到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哪里听来的?”

    “似乎是……今年岁考一个生员的策问卷子结语?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沈明臣刚刚那满腔悲愤,全都被何心隐的当众开炮给炸没了,此刻双目依然红肿,人却总算有了些精神。听到是生员策问卷子中写的,他便苦笑道:“倘若胡公还在,说不定幕府之中,就要多一个人了。只可惜生员都知道如此道理,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却只知道狗咬狗,实在让人齿冷!”

    这一次,何心隐却记起了当初听到这两句时,偶尔从旁边听到的嘟囔,遂摇头道:“恐怕就连胡公还在,也没魄力收人,据说那小秀才不过十四岁。”

    十四……沈明臣和茅坤不禁面面相觑。茅坤甚至立刻把目光放在前来祭拜的人群中,也看到了几个少年,可今天这种场合势必不是搭讪的地方,再加上他见多识广,也不会因为区区两句诗就对人如何,当下也就暂时放下了此事。

    随着一批批人祭拜之后,渐次退出胡家祖茔,有人就此离开,还有人想在龙川村继续盘桓一阵,原本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渐渐变得稀稀落落,就仿佛胡宗宪一度光芒万丈,最终却完全黯淡的人生一样。而小北和苏夫人叶明月,一直伫立到男人们大多散去,妇人们渐次前去祭拜,这才跟在了人潮当中。她们还是初祭那天一般素淡打扮。在那无数人都跪过拜过的拜垫上屈膝跪下之后,小北用颤抖的手将点燃的线香插在地上,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爹,五年了……你的案子仍旧沉冤未雪,但却有很多人还记得你,还有这么多人来祭拜你,就连西园和北苑也依旧还在,依旧还有人出钱修缮,让它们不至于倾颓……爹,那时候兵围西园,我一点都不相信你会死在天牢,这才跟着乳娘跑了出去,乳娘更是对我说,可以到东南联络那些为你抱不平的人,可我没想到,你后来真的死了……你打了那么多胜仗,杀了那么多倭寇,为什么这一次却没能坚持下来……”

    小北紧紧咬着嘴唇,只能用心声诉说这些年来的悲喜。直到旁边有人扶着自己的肩膀,泪眼婆娑的她发现是杜明月,这才用手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在心里说道:“爹,娘死了,您也死了,大娘和姐姐她们都已经死了,我在胡家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在二哥和三哥眼里,我这个失踪的妹妹早就死了,我也不想打扰他们的好日子。以后,我就要改姓叶了,可是,我还是会每年祭拜你,我不会忘了当初你抱着我教我识字,教我念诗,答应乳娘教我练武……”

    苏夫人已经察觉到四周围有那些狐疑的目光,她知道,这是因为小北跪的时间太长,流泪又尤其厉害。她很庆幸此时此刻胡松奇已经赶回去招待许老太爷那一批徽州缙绅,不在此处。授意叶明月和自己一块,把小北拖起来后,她就在其耳边低声劝慰了几句,随即就半是强迫地架着人往外走。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和胡公有旧?”

    叶明月连忙抬头,见走过来的竟是何心隐,看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小北,她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大多数人都已经去胡家祖宅参加答谢宴了,何心隐怎会没走?

    ps:推荐票!(未完待续。。)

    ps:  为啥今天打开书架,几本正在追的书都在请假呢?尤其是陈词懒猫的原始战记,郁闷……

第二三九章 闹事的来了!

    何心隐和沈明臣茅坤不一样,对于某些人情往来没有半点兴趣,虽说还不至于和徐渭徐文长那样随随便便就来一招惊世骇俗的举动,可既然被人评价为离经叛道,他当然不是那种愿意敷衍世俗应酬的人。UU小说,www.uu234.com在他看来,在胡宗宪的坟茔前多停留片刻,多寄托几分哀思,这一次远道来徽州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毕竟,即便没有徽州缙绅组织出来的这一次大场面,时值胡宗宪过世五年,他也是要来的。

    胡宗宪有些事情确实做得混账,可徐阶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招数,更是令人鄙视!亏他当初还给其出主意倒严!

    可是,站在僻静角落的他万万没料到,在最终那些妇孺前来祭拜的时候,竟是看到了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身影。所以,年过五旬的他就这么直截了当走了上前,而且开门见山地问出了那个问题。让他踌躇的是,被人搀扶在当中的那个小姑娘没有开口说话,而是边上那个布衣荆钗,却依旧难掩气度的妇人对他微微一颔首,这才开口说道:“见过何先生,我家来自东南,曾经饱受倭乱,故而我带着两个女儿来拜祭一下已故胡部堂。”

    听到这个很合理的回答,何心隐顿时又多看了苏夫人一眼,随即正色拱拱手道:“虽说唐突,但事关昔日故人,我还是不得不一探究竟。敢问夫人何方人士,如今居住徽州何处?”

    叶明月见母亲正要回答,远处叶小胖却急急忙忙往这边来,她连忙开口试图岔开话题:“明兆。怎么急急忙忙的?”

    叶小胖一溜烟跑到近前。这才发现母亲她们面前还杵着一个老者。他刚刚没怎么太在意前头那些人,这会儿颇有礼貌地冲着老者拱了拱手,这才对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急急忙忙地说:“娘,姐姐,小北姐,胡家那边出大事了!徽宁池太道分巡道一位姓王的观察到了,说胡松奇当初在查抄田产时,隐匿田产八百余亩。而后又整整五年没交名下八百多亩地一分一毫的夏税秋粮,全都飞派在民田上!他还骂胡部堂当初总督浙直的时候就打着抗倭为名,榨取民脂民膏,现在儿子又是如此……”

    这话还没说完,小北便面色大变,下意识地挣脱了苏夫人和叶明月,三步并两步往胡家大宅的方向冲去。苏夫人一个措手不及,竟是被人给跑了,登时为之大急,立刻一推叶小胖道:“快去追她。追不上唯你是问!”

    叶小胖顿时傻眼了,却知道母亲说话算话。只能反身就追——可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胖墩墩的身段追得上身形敏捷的小北。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身边一个身影已经飞速越过了他,径直朝前边的小北追了过去,分明就是之前在母亲她们身边的那个老者。虽说他不明白对方追人干什么,却不敢违逆母亲,还是气喘吁吁拼命地跑。可等他远远能看到胡家大宅时,却万分郁闷纠结地发现,别说小北,就连之前那个老者也不见了。

    人家的年纪比他大三四倍,怎么还跑这么快?

    胡家大宅的院子当中,此时此刻赫然是一人对众人,然而那一个人的气势,却隐隐约约有盖过今日来胡家参加这次忌日正祭的众多缙绅之势——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沈明臣和茅坤因为和胡松奇没什么话好说,虽说离开胡家祖茔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龙川村,此刻却并不在胡家祖宅,而是在本村另一户乡绅家里暂歇。别人不知道,也就还没来得及往那边送信。

    “胡松奇,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胡松奇当然认识眼前这个人,又或者说,他对眼前这个人简直是刻骨铭心地痛恨!因为此人就是当初和锦衣卫一块奉旨来查抄胡家的王汝正,就是此人把那时候的胡家抄检了一个底朝天,找到了那份父亲胡宗宪所谓自拟的圣旨,以及和严世藩罗龙文来往的众多信函,将他那位父亲直接逼到了一条死路上。此时此刻,他几乎把牙齿咬出了血来。如果可以,他只希望振臂一呼,让身后那些前来祭拜父亲的亲朋好友将这家伙撕得粉碎!

    然而,他却悲哀地发现,无论是许老太爷,还是那位黄家坞的程公子,又或者是西溪南南溪南的两位吴老员外,以及徽州一府六县其他不少风云人物,每一个人仿佛都因为王汝正对他的痛斥而产生了隔阂,每一个人都用疑虑甚至恼怒的目光瞪着他,仿佛责备他在父亲忌日这一天闹出这种事情来。看着情形,没有人愿意出面为他做主,更没有人愿意对上主理徽宁池太道的王汝正王观察!

    那种起头在祖茔吹风受冻却依旧充斥全身的慷慨激昂,这会儿完全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取代。胡松奇东张西望,期冀能够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可结果却是徒劳。在这种要命关头,他陡然之间想起当初在许家时,汪孚林来自己谈过夏税秋粮,在他反反复复兜圈子,就是不肯补齐那笔夏税秋粮之后,提出的某个解决方案。他犹如开玩笑似的当场签了一份契书出去,本来以为不过是废纸一张。可这种时候,这种几乎就要窒息淹没的时候,他再也顾不上了。

    “王观察,胡家蒙你之赐,几乎遭受没顶之灾,直到今日,你还要如此欺我辱我?之前那八百余亩地,本是先父赏给一个出籍老管家的,当时眼看先父不幸自尽,我胡家被抄,生活无着,这位老管家竟是慨然将这八百余亩地全数归还。之前家中经营不善,这些地一时没有佃出去,我是曾经对前两任县尊百般恳求,这才允许拖欠,难不成这绩溪就我胡家一户拖欠不成?此次正值家父五周年忌日前夕,我痛下决心清旧账,已经以一千五百两的价格。将胡家所有的西园和绿野园卖给歙县义店抵债。办完这次正祭之后。义店就会去绩溪县衙那边清偿旧账!”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大哗。尽管当初说是籍没胡宗宪家产,但在很多人的活动下,这一条最终执行得并不严格,何东序去发卖西园和绿野园时,更是遭到了集体抵制。最后,这两个园子就不了了之,契书在哪谁都说不清。原则上要说还是胡家的也没问题,可胡家那时候已经无力经营这两个偌大的园林,反而是歙县很多热心人经常跑去祭拜,甚至于修缮房子,打扫养护。如今,胡松奇竟然说把这两处地方全都卖给了义店,这简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荒谬,这是当初籍没在册的产业,谁许你卖的!”

    王汝正今次特地从太平府的芜湖赶过来,便是因为胡家的事情心怀恐慌。得到消息之后便决定亲自过来,奋力一搏。如果胡宗宪真的平反。他这个当初带头抄家的,岂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原以为胡松奇已经哑口无言,其他缙绅也显然会明哲保身,谁想到胡松奇竟是突然来这一招!而当他咆哮出声之后,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胡公下狱的时候,是曾经籍没家产,然则胡公自尽于天牢之后,世庙爷爷网开一面,最终免勘不问。王观察身为当初主持抄检籍没的人,难不成时隔多年,还要再回来盘点胡家的产业?”

    王汝正没想到有人竟敢如此讽刺自己,登时为之大怒,然而,当他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想要找寻那个家伙的时候,却发现面对的是一张张愤怒的脸。大多数年纪大点的缙绅士人当然不会忘记昔年旧事,但年轻一辈的未必知道,可现如今人人知道今天跑来发难的他,徽宁池太道王观察,竟然是当初抄胡家的人,那种鄙薄和轻蔑几乎有如实质。若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明升暗降,没多少实权,立马就要炸了。

    至于刚刚那个开口说话的家伙,他已经顾不得去找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阴恻恻地说道:“义店?就是那家据说借了歙县预备仓的仓库,打着歙县士绅募捐名义的义店?竟敢以义为名,又染指朝廷库存,简直是无耻之尤!如今更是以替胡家完税为名,收胡家的房产,本司倒是要去歙县看看,谁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撂下这话,王汝正竟是径直拂袖而去。面对这幅光景,刚刚一直沉默的乡绅方才面面相觑,彼此交头接耳,有的担忧,有的愤慨,有的恼怒,但更多的人是用极其微妙的目光瞄胡松奇。王汝正刚刚压根没去问胡松奇要契书看,这就气冲冲地回了城,不管是真是假,胡松奇这一招都简直是太无赖太不要脸了!西园和绿野园是什么地方?就算那名义上真的是胡家产业,可这样两个废弃的园子丢给义店,让人家帮忙还债,这位胡二公子才真的无耻之尤!

    就连刚刚应汪孚林的要求,躲在人后向王汝正嚷嚷了那一嗓子的汪应蛟,这会儿在恼怒的同时,也忍不住心里发虚,连忙低声向汪孚林问道:“你不会惹祸上身吧?人家原本是冲着胡家,这下子却是冲着义店去了!”

    “我也没想到,应急预案竟然真的会用上,而且来的还是这样的大人物。”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暗自感谢汪道昆提醒了一声,自己做好了充分准备。他对汪应蛟,以及程任卿和周文拱了拱手,这才点点头说道,“各位帮忙对我家里那几个小的打声招呼,我得早点回去。”

    然而,等他叫了个胡家下人,从侧门悄悄溜出去,他却发现在那等着自己的,赫然是怎么都不该混到一块去的两个人。

    是小北和何心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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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零章 我送你们一程(求推荐票)

    面对这么一对似乎不应该凑在一块的组合,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卡壳。UU小说,www.uu234.com可还没等他说话,就只听小北首先打破了此刻的沉寂。

    “你干嘛要帮那个混蛋?”

    听到小北都已经直接用混蛋两个字来指代胡松奇了,汪孚林顿时笑了。虽说王汝正走得快,但府城县城那边他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并不急在一时,当下便斟酌了一下语句,这才开口说道:“我当然不想帮胡松奇,但不希望在胡公忌日这种时候,再让他因子受辱。而且,西园和绿野园他胡松奇弃若敝屣,可对于胡公的很多幕宾,以及不少徽州人来说,却是重要的回忆。这笔钱,我出得一点也不后悔。而且,夫人也很支持。”

    小北失声惊呼道:“夫人竟然也知道?”

    “你知道就好。”汪孚林对小北笑了笑,随即有些诧异地瞅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何心隐,这才继续对小北说道,“你是留在龙川村,还是随我先回城,看看王汝正究竟折腾出一场什么样的大戏来?”

    “这时候上路,要么半夜露宿荒野,要么赶夜路到徽州城等开城门。”何心隐终于插了一句嘴,见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看向了他,他便笑了笑说,“你们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家里人也想必不放心,我送你们一程吧。”

    何心隐说这话……难不成是认出小北了?

    汪孚林瞥了一眼小北,见其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也就没刨根问底。当下爽快地答应道:“那就多谢何先生了!”

    这次出来。汪孚林带了个谢管事安排的随从。在三人说话的时候,已然牵马过来接应。而小北却是跟着苏夫人和叶明月坐车过来的,并未准备坐骑,可是,何心隐见汪孚林上前去从随从那里接过了缰绳,便双手放在嘴边打了个响厉的唿哨,不消一会儿,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过来,到面前时利落地翻身一跃,落地之后垂手叫道:“先生。”

    “你暂且在龙川村住一晚上,坐骑借给这位姑娘。等明日天亮,你请沈先生又或者茅先生搭你一程去徽州城,去原来那客栈等我。”

    尽管此事突兀,但那童子丝毫没有任何质疑,连这位姑娘到底是谁也没过问,把缰绳递了过去之后,小声解释这匹马有什么要注意的脾气。这才退到了一边,眼看何心隐和那对少年少女先后上马。就这么疾驰了出去。知道人走了,他方才再也没有刚刚的缄默恭顺,拔腿就往茅坤和沈明臣借宿的地方跑去。胡家发生的事情他不太知道,可主人都丢下他径直进城了,肯定非同小可,一定要通报给那两位知道,否则天知道主人会干出什么来!

    而他没有发现,远远看到汪孚林三人离开的,还有在龙川村找了大半天,还溜进胡家兜了一圈的叶小胖!发现小北和汪孚林竟是跟着之前那个老人走了,傻眼的叶小胖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只能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又跑回胡家祖茔,打算找母亲和姐姐好好报告一下这边的情形。

    何心隐当然不知道身边那个侍童在他一走了之后如何惊慌失措,此时业已过了午后,龙川村出去的这条小道上人不多,自可放开马速。落在最后的他仔细观察,就只见最前头的小北骑术娴熟,中间的汪孚林则稍逊几分,自小弓马娴熟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汪孚林仿佛学会骑马的时间并不算很长。见前头两人全都知道爱惜马力,疾驰一段时间后就放松缰绳,让马小小休整一阵,他便趁着这空隙问了汪孚林名姓。

    “学生徽州府歙县松明山汪氏,汪孚林。”

    “那汪南明公可是你族中长辈?”

    “正是学生族伯。”

    得知是汪道昆的侄儿,何心隐想到小北和汪孚林刚刚那番对谈,心里最后一块大石头放下,遂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汪南明是否已经知道,胡公有掌珠遗落在外?”

    刚刚何心隐追上自己之后,并未多问,眼见她不假思索地翻墙,竟是也原路跟了进来,等看到王汝正和胡松奇对峙的那一幕匆匆出来后,又与自己一块在侧门等汪孚林,小北还奢望他只是一时好奇,并没有想起昔年旧事,可此时此刻听到何心隐如此发问,她不禁面色大变,慌忙开口说道:“何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刚刚可不曾明说胡公遗落在外的女儿是你。”何心隐一语道破话中玄机,见小北登时面色发白,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当初胡公家眷被何东序逮入大牢,等我听说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和胡公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在幕府时间并不长。那时候你尚在幼年,胡公曾经抱于膝上见人,我虽见过多次,但孩童长大,纵使父母,分别多年也难一眼认出,可我终究见过你生母,刚刚又见你在胡公坟茔前那样伤心流泪,若再看不出端倪,我这几十年也就白活了。”

    汪孚林看到小北低下头去,想想她一直都没提过之前那些年是怎么回事,他也就拨马走到何心隐和小北中间,打岔说道:“何先生刚刚的问题,我可以明确回答,南明先生并不知道小北的事。胡松奇那个人,想必何先生从前就有所了解,今天更应该完全看透。和这样的所谓至亲骨肉扯上关系,只会被坑到无底深渊,胡公已故,情到心到,远比一个名义更加重要。说句不好听的话,小北现在的家人,比胡松奇那种混蛋强多了!”

    何心隐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皱了皱眉:“然则血浓于水,本是骨肉至亲,难道就一辈子不认?”

    “在我看来,天理大不过人情。更何况,胡松奇和胡柏奇对外宣称,母妹皆亡。”虽说何心隐声名赫赫,但在这种事上,汪孚林是坚定站在叶大炮这一边不动摇,“如果何先生还是不能体谅,我也没有办法,但我相信,胡公泉下有知,他是一定会体谅的。”

    何心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见小北被汪孚林挡在身后,只不说话,他顿时想起了之前在胡宗宪坟茔前,那位在自己面前从容自若的妇人,以及另一个虽素服无妆却难掩明丽的少女,想起了那个因母亲一言就去追人的胖小子。对比胡松奇那种没担待的家伙,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小北现在的生活才更好。

    他素来是离经叛道的人,虽然也在乡里搞过后世要称之为乌托邦的东西,但对于君父之类的侧重点,却又和别人不同,最终豁达地一笑:“是我太过执著于那些表象了。也罢,当初胡公受难的时候,我也不曾如沈茅二位一般,尽到营救之力,现在也不来指手画脚。之前那些话,就当我没问过,没说过。现如今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们打算如何对付王汝正?他毕竟主理徽宁池太道,一旦被他揪到错处,只怕会狠抓猛打,当年胡公就是这样被置之于死地的。”

    汪孚林的回答很淡定:“南明先生早已来信告知,徽宁池太道的分巡道换了人,而且是当初抄了已故胡部堂家,以及抄罗龙文家的王汝正。所以,徽州这边已经做了点准备。但具体如何应对,恐怕要赶回城里再说。如今天气太冷,露宿太不实际,也不安全,我的打算是在黄昏前找个地方借宿一夜,然后早起赶路。”

    这样的安排,谁也没有异议。而何心隐虽觉得汪孚林的回答避重就轻含含糊糊,但也没多问。天黑之前,他们总算找到了一个能够住宿的地方。为了方便,三人便以伯父和侄儿侄女相称,如此也不虞主人家怀疑。由于是在别人家中,他更不好对汪孚林和小北刨根问底,只能把腹中疑问暂时寄下。

    这家主人虽说也如同之前胡老爷一般好客,但屋子有限,只有内外两间。里间有床,外间却只能打地铺了。汪孚林对此千恩万谢,本待请何心隐住里间,谁知道这位年纪不小的名士等主人送来被褥等物之后,就对小北说道:“虽说在人前那么称呼,但男女终究有别,你一个人住里间吧,我有话对汪小公子说。”

    汪孚林知道小北恐怕心还乱糟糟的,便把被褥一股脑儿往她手中一塞,把人赶去了里头,这才回转身来打算收拾两个地铺出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何心隐竟然上前搭了把手,等一切都打理好了,就直接在他面前那么盘膝一坐。见此情景,知道人家有话要问,他也就顺势坐了下来。

    “何先生你刚刚一口一个小公子,实在是折杀我了,直呼我名字就行了。我知道何先生要问什么,实不相瞒,小北的事,我知道得只比你稍多一些,比如她现在那些家人,我很了解。但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当初是怎么跑出胡家的,我并不知情。而且,有些话,我不便越俎代庖在背后嚼舌。”

    何心隐饶有兴致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问出了一句汪孚林大为意外的话:“你愿不愿意跟我学点技击之术?”(未完待续。。)

    ps:  今天陪老妈去过生日^_^

第二四一章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学点技击之术?

    直到次日早上启程,汪孚林还在琢磨何心隐的这么一句话。》UU小说,www.uu234.com当时因为实在是太震惊了,他没有第一时间给何心隐一个答复,而是把事情拖到回程对付了王汝正之后。毕竟,他对何心隐的了解,那是从柯先生和方先生那儿得来的,其他只是后世那些众说纷纭的资料。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离经叛道,后来被张居正授意地方官给直接杀了。据说那时候引起了相当的轰动和愤慨,可却根本没有动摇张居正的政治地位。

    他倒不担心沾染上何心隐,给自己的未来造成什么影响,横竖他连举人都未必考得出来,官场厮混就更还早呢。他考虑的是,何心隐游历各地,并不是呆得住的人,学武艺又不是一天两天,而这样一尊大神若是杵在徽州,会不会反而引来太多的视线放在这里。要知道,帅嘉谟上京去告状那事情还没有下文呢。他不怕一心求名的帅嘉谟会把他捅出来,说了人家也未必相信,可胡宗宪的身后事已经要引人注意,再加一个何心隐……

    然而,他虽说不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那点柔道的本事对上这年头的冷兵器,只能出其不意,占不了多大便宜,现如今这样一位能够称得上大侠的人物自己抛出橄榄枝,他不接就有点太浪费机会了。所以说,生活在一个皇权至上的社会,实在是纠结啊!

    而昨夜小北人睡在里间,外头何心隐和汪孚林在说什么。即便声音再轻。竖起耳朵的她又怎会听不到?知道汪孚林守口如瓶。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直到府城县城连成一片的徽州城已经在望,她却仍然有些心神恍惚,最终还是因为死死提醒自己,那个讨厌的王汝正才是最大的威胁,这才总算把心给收了回来。果然,等到三人进城后一路来到知县官廨后门,一个眼尖的小厮立马迎了上来。

    “小官人。那个徽宁池太道王观察就在大约半个时辰前到的,人现在去了歙县预备仓,老爷也急急忙忙赶过去了!”

    人来得真快!

    汪孚林冷笑一声,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不用担心,我这就去看看。夫人和叶小姐叶公子大概会晚一日回来,告诉下头有个准备就行了。”

    那小厮自然知道,自家老爷夫人连带小姐少爷全都把汪孚林当成自己人,赶紧连连点头,可发现小北那眼睛红肿,他顿时有些讶异。却不敢随便发问。至于随着汪孚林和小北回来的那个老者,他就更加不认识了。目送三人拨马离开。他突然福至心灵,大声叫道:“祝汪小官人此去旗开得胜!”

    正纵马前行的汪孚林听到背后这个声音,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这招摇劲头也实在是太过了,什么叫做旗开得胜?要知道人家是官,他只是个生员,要真的不知死活正面对上,那可就是鸡蛋碰石头了,否则他昨天何至于要授意是举人的汪应蛟那时候去嚷嚷一嗓子?王汝正可不是和当初的赵思成、舒邦儒甚至于汪尚宁一个级别的人物,人家还没被罢免!希望汪道昆别放鸽子,否则要是消息赶不上,这次就真的只能硬上了。

    只希望一切如预料……

    就连何心隐都忍不住往后头看了一眼。通过刚刚那小厮的几句话,之前胡家祖茔中,小北身旁那对母女,应该是歙县令的家眷,这已经显然无疑。然而,汪孚林身为汪道昆的侄儿,却和这边关系这么近,人家甚至连旗开得胜的话都嚷嚷出来了,一点也不顾及王汝正身为徽宁池太道分巡道的脸面,这却应该不仅仅代表松明山汪氏在歙县的话语权,而且还和汪孚林本人息息相关。

    可这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秀才……等等,之前他听来的那两句诗,似乎也说是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做的!

    何心隐并没有贸贸然直接相询,可等到汪孚林直接在歙县征输库旁边一处看上去门脸光鲜的铺子前头停了下来,却并非直奔之前那小厮说的预备仓时,他不禁诧异了起来。不等他开口,小北就立刻问道:“怎么到这儿来?那个王汝正不是奔着预备仓去了?”

    “那是朝廷仓储重地,我一个生员,跑那去干什么?”汪孚林跳下马来,随手把缰绳丢给一个迎出来的小伙计,这才拍了拍手说,“与其紧赶慢赶到那里去,让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找出一大堆不是来,那我还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人送上门来和我说理!”

    汪孚林说到这里,看到程乃轩和叶青龙一块迎了出来,他就问道:“怎么样,人都通知到了没有?”

    “吴兴才他们都得到了消息,一会就来。”程乃轩昨天是在祖茔祭拜完之后,压根没赶上那场王汝正来临的热闹,就匆匆忙忙先回了城,照预定准备的计划,先把该通知的人全都通知了一个遍。等到今天王汝正突然杀到,而且连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都没通知一声,直接就去了预备仓,他方才大大吃了一惊,暗想幸好之前动作快,否则何止是千辛万苦却为他人做嫁衣裳,而且还要背上一场天大的麻烦。

    汪孚林笑着拍了拍损友的肩膀,这才指着何心隐对程乃轩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何夫山何先生,你昨天应该照面过的,这会儿先帮我接待一下客人。小叶子,你跟我进来,我们抓紧时间对一下账本。”

    小北见汪孚林拉着叶青龙就往里走,把心一横,干脆追了上去。而何心隐毕竟是客,见程乃轩满脸堆笑上来把自己往里请,他也就按捺住好奇心,抬头再次看了看挂在店门口的义店二字牌匾,跟着一块入内。昨夜睡了一晚上的地铺,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熬的体验,早上的清粥小菜加馒头,也吃得可口,此时此刻清茶点心相待,又得知程乃轩也跟着方先生柯先生学过一阵子,他就好整以暇地向对方打听汪孚林,结果程乃轩张口就是一连串故事。

    饶是何心隐打过倭寇,倒过严,教过书,主持过桃花源式自给自足的小天地,已经算是很有故事的人,可听到程乃轩唾沫星子乱飞,关于这大半年来的汪小官人传奇,他还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就算徐文长曾经是全天下最让人不可思议的秀才,那也只是才华横溢,性情偏执而已,好像在十四岁的时候,还没有汪道昆这个侄儿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吧?

    里屋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就没停歇过,而程乃轩的天花乱坠也一直在继续。直到外间有客人进来,程乃轩不得不告罪一声出去接待,何心隐的耳朵根才总算得以清净。可他并没有干坐在那儿,而是若有所思走到门边,见来的赫然是一帮绸袍打扮的商人,一见面先是客套,而后在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收粮的问题,对此不太感兴趣的他便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可他坐回去刚喝了两口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阵阵喧哗。

    “徽宁池太道那位王观察来了!”

    屋子里正和叶青龙低声说话的汪孚林立刻闭上了嘴。他弹了弹衣裳,就这么站起身来,随即对整个徽州城性价比最高的掌柜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经过今天这件事后,义店才算是真真正正出名!走吧,我们出去迎一迎,免得人说,对堂堂一道主官不恭敬。”

    王汝正之前看似单枪匹马进的龙川村胡家大宅,其实是把随从人等全都留在村口,所以这才能星夜兼程,今天中午前就抵达了徽州城。气势汹汹直扑预备仓的他本以为一定能够抓到最硬的铁证,可结果却是账面上找不到任何证据,仓库里同样找不到任何证据——绩溪县令舒邦儒派人送信时,信誓旦旦提到那官仓民用,放在里头少说几千石多则上万石的粮食,根本就不见踪影!

    所以,停在这歙县征输库旁边的义店门口,哈腰下轿的他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闪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虽说他当初背后的主子徐阶已经下台了,可徐阶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毕竟还在,他未必熬不出头。如若真的让当初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胡宗宪翻身,他岂不是成了笑话?此时此刻,连带着对因为张居正之故而得到起复,又和张居正素来信赖的戚继光相交莫逆的汪道昆,他都生出了深深的怨恨。

    刚刚在预备仓看到王汝正狗急跳墙,狠狠折腾了一番看仓老人以及仓大使和斗级,叶钧耀同样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他来到王汝正轿前,恭敬却又不失冷淡地说:“王观察,这就是义店了。”

    尽管并不是第一次来徽州,但王汝正从没见过汪孚林,此刻看到从里头一马当先出来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十四五岁的小少年,后头跟了个大不了一两岁的年轻郎君,他顿时冷笑了起来:“没想到在徽州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便是两个半大娃娃,徽州还真是人才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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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章 战斗力爆表

    素来享有牙尖嘴利,战斗力强美誉的汪小官人,面对这露骨的讥诮,此时此刻却显得没事人似的,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嘲讽的是自己。UU小说,www.uu234.com程乃轩也是事先就被汪孚林敲过无数记木鱼,深知没必要这会儿置气,因此只当没听见,和汪孚林一块上前躬身行礼。然而,他们两个忍气吞声,叶大炮可不是好欺负的人,他见王汝正冷着脸背手径直往义店里去,落后一步的他便哂然一笑。

    “王观察说徽州人才辈出,这倒是不假,徽州取士,在整个南直隶素来能排进前五。此次提学大宗师岁考,孚林和乃轩全都名列前茅,卷子贴在府学门外,六县生员无一质疑,确实是少年人才难得。更难得是,身为诸生,还能够踏踏实实体谅民生疾苦,因而百姓交口称赞。也不知道是哪个尖酸刻薄,却又没实际能耐的家伙瞎传一气,说什么翻手为云覆手雨,简直滑稽可笑!”

    王汝正刚刚在预备仓闹了个人仰马翻,叶钧耀赶来之后却也不闻不问,只冷眼看他折腾,此时此刻却如此反唇相讥,他顿时心中一跳,反身死死瞪着人,眼神顿时极其凶狠:“叶知县这是责本司闻风就是雨,偏听偏信?堂堂一个歙县预备仓,总共却只有一千石粮食,你这个县令责无旁贷!”

    这要是刚上任的时候,被直辖四府的一道上官如此责问,叶钧耀定然立刻怂了。可他现在这个县令已经当了将近一年,民间风评极好,政绩斐然。就连徽州知府段朝宗都对他另眼相看。再加上先后摊上了好些大事。却都硬碰硬披荆斩棘走过来了。所以,有了底气的他见这会儿矛头直冲自己来了,顿时**地说道:“王观察似乎弄错了一件事,虽说朝廷这些年来屡次下旨整饬预备仓,但各府县积弊已久,本县接任的时候,就不过七百石积存!”

    他越说声音越大,竟是又前进了半步。几乎和王汝正的脸只隔了不到半尺的距离:“账册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本县上任之后,从县衙公费上一分一毫挤出来的钱,给预备仓添了三百石粮食,怎么到了王观察嘴里,却成了本县的罪过?”

    王汝正当年从前途无量的监察御史任上被调出京,明升暗降当了分巡道,这次又被调来分管徽宁池太四府,下头属官至少明面上都还恭恭敬敬,何尝遇到过叶大炮这样的二愣子?他简直连肺都要气炸了。指着叶钧耀正要喝骂,却不想人竟是眼睛瞪着自己。陡然提高了声音。

    “另外,如果本县没记错,王观察是分巡道,不是分守道!按察分司管的是刑名,不是民政,管不了预备仓!如果王观察硬是要就此抓本县的小辫子,可以,咱们到段府尊面前评理……不,干脆去南直隶找海抚院,找巡按南直隶的各位监察御史,我倒要看看,这大明朝到底有没有这个理!”

    此时此刻,程乃轩已经瞠目结舌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汪孚林,低声问道:“叶县尊这是吃炸雷了?怎么感觉他和你当初和人顶牛时差不多。”

    那还用说?叶大炮别的本事也许寻常,可放大炮的本事却是一流的。汪孚林心里这么想,置身事外看好戏的兴致就更浓了。

    在众人背后的义店里,小北在里屋隔着门缝观察着外间这动静,对比叶钧耀这面对上官据理力争的气势,再想想胡松奇那些令人齿冷的行径,她再一次深深觉得,自己这些年栖身叶家是多么的幸运。而何心隐还是第一次见叶钧耀,对于小小一个县令竟敢力抗分巡道,气势分毫不落下风,汪孚林所言小北呆在叶家远比归宗能过得很好,他不知不觉也竟有几分认同。

    王汝正没想到叶钧耀竟是揪着自己是分巡道而不是分守道这一点说事,这可谓是直接戳到了他的伤疤。一时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是大声咆哮道:“大胆,你大胆!本司要弹劾你目无上官,渎职包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钧耀今天是真豁出去了,打定主意今天要不能把这个该死的按察副使给顶回去,他就丢乌纱帽回老家!看到四周围已经有看热闹的百姓围拢过来,他竟是振臂一呼道,“歙县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全都来评评理!这位是徽宁池太道王观察,他如今声称要弹劾本县目无上官,渎职包庇,本县在这倒要问他,本县渎的是哪门子职,包的是哪门子庇?证据何在?”

    汪孚林笑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上来的百姓发出了一阵骚动,也不知道多少人声援叶大县尊,他便啧啧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得民心和不得民心的差别。这还是王汝正的另一层真面目尚未被撕开。倘若被人知道,就是他当初抄了胡宗宪的家,只怕今天他能不能囫囵回去都不知道。”

    程乃轩幸灾乐祸地耸了耸肩,回头望了一眼义店,见那些粮商显然是打算缩头乌龟当到底,他方才没好气地说:“话说你硬是让我把这些家伙请过来,难不成就是让他们躲那儿瞧热闹的?这些家伙最不是东西,唯利是图,如果看到咱们落难,一定会一块恶狠狠扑上来!”

    “就因为他们唯利是图,所以才要在他们全都在的时候,展示一下最强大的实力。谁都知道叶县尊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力抗这位王观察,想必在里头这些粮商意料之中,恐怕人家还巴不得叶县尊惹恼上官后丢了官职。但是……”

    汪孚林瞧见王汝正在围观百姓七嘴八舌的声援叶县尊浪潮中,就犹如一叶孤舟东倒西歪,声嘶力竭的声音全都被压了下去,而叶钧耀每次开口,全都能得到无数叫好,他便笑了笑说:“仅仅是叶县尊,当然不够,可再加上这些百姓,就能拖住这位王观察很久。咱们两个小生员总算不用率先出马,去扛一个少说也有四品的分巡道。毕竟,有句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叶钧耀的官声好不好,刚刚调任徽宁池太道只有一个多月的王汝正完全不知情。他压根就没有时间来打探下头各府县官员的官声如何,就听说了徽州这边要在胡宗宪五周年忌日办正祭的消息,而给他送消息的人还提供了那些有力支持这一活动的众多人士资料,其中汪孚林以及义店被点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中,义店竟是里通官府,甚至雀占鸠巢,直接利用预备仓的仓房做生意。

    所以,他原本打算借着胡松奇的事前来兴师问罪,然后顺带杀鸡儆猴,压下给胡宗宪翻案这股邪风,结果胡松奇把西园和绿野园两处全都转给了义店,气急败坏的他便只剩下了这一个最大的出气筒。

    可现在,这个出气筒变成了炸药包,而他自己的屁股就坐在了这个炸药包上!因为叶钧耀死了心护短,而众多愚民竟也随大流对他不敬!在王汝正心里,他甚至已经在酝酿回去之后这一道犀利的弹劾应该怎么写,应该怎样洗刷自己受到的屈辱,但这无助于这会儿的局势!

    叶钧耀在招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后,却一再提醒百姓王汝正的身份,一再说明自己此前明知道其没有权限检查预备仓,却依旧本着对上官的恭敬而保持了沉默,甚至还特别说明,从看仓老人到仓大使和斗级,对王汝正的要求样样照办,却遭到了无数责难和诘问。如果说他目无上官,那么就是他此时此刻看到王汝正身为朝廷命官,却跑来这义店找碴,所以出离愤怒了!

    “所以,本县还是那句话,还请王观察明言,本县渎的是哪门子职,包的是哪门子庇?”

    众目睽睽之下,王汝正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无视那些围观百姓敌意的目光。海瑞还不是在中下层平民当中享有极高的声望,可结果如何?据说那位应天巡抚差不多快下台了,就因为他对徐阶父子下手太狠,在富绅之中引起的反弹太大!民心这种东西,越高越容易被上峰以及朝廷忌惮,过犹不及!

    “就算预备仓中粮食原本不过七百石,后来你添了三百石,但你竟然胆大妄为,将朝廷的仓房重地借给这家义店存放粮食,这便是渎职!而你明知道主持这家所谓义店的两个生员,竟敢收下早已没入官府的胡宗宪产业,西园和绿野园,这就是包庇!”

    前头看了一场叶大炮顶牛王观察,百姓拥护父母官的好戏,这会儿王汝正终于调转矛头指向自己,汪孚林示意程乃轩进去看着那些休宁粮商,这才不慌不忙地上了前:“王观察刚刚说,我家义店曾经借用预备仓存放粮食?可有证据?”

    王汝正瞳孔一缩,厉声喝道:“纵使看仓老人以及那些胥吏全都为你买通,却仍有人看见你从预备仓中运入运出粮食!”

    汪孚林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点头道:“如果说运入和运出粮食,那确实是有的。”

    王汝正登时如获至宝:“既然有,你还敢说不曾染指歙县预备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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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三章 穿心一刀

    四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比之前更多了。》UU小说,www.uu234.com毕竟,叶县尊上任以来,实实在在为大家做了点事,可要说传奇,当然是汪小官人的传奇名声更为人津津乐道。所以,汪孚林一出场,就连本来瞧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有些犹豫要不要凑热闹的过路人,也全都到这义店门口踮脚观望了。当听到汪孚林亲口承认,王汝正怒声反驳,下头竟是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汪孚林的回答。

    “王观察也是为官多年的人,既然到歙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预备仓来,难不成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预备仓之中存储的陈粮,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汰换出去,否则就会腐朽,再也不能食用?义店是曾经把一批粮食拉进了预备仓的库房,但是,这是今年刚打下来的新粮。至于拉出来的那一批,是义仓之中汰换的陈谷子。这一进一出,都是叶县尊从歙县衙门的账上挤出来的钱,至于比叶县尊上任时的七百石多出来的三百石,也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里,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连预备仓以新换旧这种规矩都不懂,学生实在怀疑,王观察这次特地跑去歙县预备仓,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

    王汝正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而更让他难堪的是,四周围观百姓们发出了不少惊叹。

    “不愧是叶县尊,上任才这么些日子,竟然就汰换过一次预备仓的陈粮了!”

    “从前那些陈谷子就是烂得长虫也没人管,我记得四五年前,官府还拿仓米舍过一次粥。可那股霉味简直冲鼻子!”

    “义店肯定也亏了不少。这陈米哪里卖得掉。汪小官人和程公子,还有义店那些东家们到底仁义心肠。”

    等看到叶钧耀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王汝正只能暂且先忍下这股气,声色俱厉地问道:“那义店擅自收取胡宗宪产业的事呢?”

    “学生倒是忘了,想当年到徽州来籍没已故胡梅林先生家中产业的,便是王观察。”

    汪孚林信口点了一句,刹那之间,就只见好些旁观者发出了一阵惊咦。如果说。最初不少人对王汝正这位朝廷命官的观感还带着几分对权力的畏惧,那么此时此刻,那就已经换成**裸的鄙视了。毕竟,徽州是胡宗宪的祖籍故乡,更不要说不久之前,才刚刚在府城大总督坊下办过一次初祭,昨天又在绩溪办过正祭,现如今居然还有个昔日抄检过胡宗宪家里的官员要揪着昔年旧事不放,谁能分不出是非黑白?

    王汝正已经不在乎四周围是什么态度了,他目光阴冷地死死盯着汪孚林。再一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本司,谁给你的胆子。收取胡宗宪家产业?”

    “王观察莫非不知道,当今陛下仁德,日前刚刚有上谕,当初抄检胡家所得,在其他各地的暂且不论,凡在祖籍徽州的一应房产,尽数发还!”

    这时候,程乃轩正在义店当中揶揄那些休宁粮商,乍然听得此言,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唯一的感觉就是——汪孚林太狡猾了!

    就连小北,也只觉得心情大起大落,大落大起,此时此刻如果汪孚林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声奸诈!可以想见,如果胡松奇早知道这个消息,又怎会轻易卖掉西园和绿野园?当然,也许她那位二哥会认为那两处只是已经废弃了的产业,没有多少价值,换取一千五百两银子来完税很值得。可这样大的消息,怎么之前并未有丝毫风声传出来?

    “胡说,胡说!”王汝正几乎连额头青筋都尽数爆了起来,赫然又惊又怒,“本司主持徽宁池太道,怎从未听到过这件事!”

    “那大概是因为王观察从芜湖出发的时候太急,错过了京师的急报。”汪孚林轻描淡写地来了两句回答,正要继续说话时,他的目光突然望向了不远处,这才笑眯眯地说道,“段府尊已经来了,王观察若是不相信,还请尽管去向段府尊求证。我这也是刚刚知道的,本来只想着梅林先生若是身后因田亩税赋而被人诟病,实在是太过不值得,所以出此下策,没想到皇上宽大为怀,朝中诸公亦是仁德公允。”

    王汝正已经顾不得去听汪孚林的揶揄了,他回头看向汪孚林之前张望的方向,发现人群倏然散开一条道,从这里看过去,赫然能看到差役开道,段朝宗的四抬大轿正往这边而来。这当口,他不敢再奢求段朝宗是为了维护自己而来的,对方又不是何东序,和他谈不上任何交情,可他也不觉得段朝宗会和面前那个二愣子歙县令一样,几乎是一面倒似的护着汪孚林。他竭力维持着身为四品大员的体面,一直到那顶轿子停在自己面前,段朝宗下轿现身。

    段朝宗甫一下轿,见四周全都是围观的百姓,他虽说在得知消息之后就猜到会出现某种景象,可心里对王汝正的评价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分巡道也许是不少县令一辈子奋斗的终点,可对于曾经当过监察御史,前途可算得上颇为出众的王汝正来说,本来就已经是明升暗降,若是夹着尾巴做人,兴许将来还有重回朝中的一天,可此人竟是如此不识相!想到刚刚送来的那条消息,他看向王汝正的眼神中,竟是流露出几分怜悯。

    尽管这种眼神一闪即逝,可王汝正何等人,虽说汪孚林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证实,可他已经有了某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强自压下这种不妥的感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胡家家产之事,结果,段朝宗竟是当着围观人群的面,轻轻点了点头。

    “朝中有言官为胡家子孙乞怜,元辅高阁老亲自为已故胡梅林公助言,确实已经有命发还胡家在徽州除祖宅之外的其他房产。”

    话从段朝宗口中说出来,王汝正已经没法再咆哮出这不可能之类的质疑了。他只知道,自己这次徽州之行非但没有达到既定目的,反而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偏偏这个笑话,还是发生在自己的老仇人祖籍地,还是在那些痛恨厌恶自己的乡人眼皮子底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去,如何继续坐镇徽宁池太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叶钧耀和汪孚林,把这一对县令和生员牢牢记在心里,这才轻哼一声,竟是就打算这么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见王汝正气势汹汹而来,惹出了一堆事情,现在连屁股也不擦就要走人,段朝宗不禁脸露怒色。他原本想给人留几分体面的,可眼见得四周围那些徽州百姓个个神情激愤,他想到自己任期结束在即,当即眯起了眼睛,心里迅速做出了决断。

    “还有一个刚刚从京城送来的消息,本府有些踌躇是否应该在此先告诉王观察知晓。”

    王汝正脚下一停,这才头也不回地冷硬问道:“又是什么坏消息?段府尊还请尽管说,本司扛得住。”

    总不会一边发还胡宗宪的一部分家产,一边就有人给他翻案了,不会这么快的,这种事就算高胡子也不能一手遮天,有的好扯皮了!

    “吏部和都察院考察科道官,其结果刚刚行文各布政司按察司以及府县。王观察虽说已经不是科道官了,但科道出身却升迁他职,一样在考察之列。”

    段朝宗顿了一顿,这才在万众期待中说道:“而这次考察,王观察的考语不太理想。”

    倏忽之间,王汝正就猛地转过身来。他用择人而噬的凶狠目光环视周遭众人,最终瞪着段朝宗,声音嘶哑地问道:“你说,本司究竟得了什么考语?”

    那些粮商起头还对义店招惹了这么一位背景深厚的分巡道幸灾乐祸,这会儿面对连番**,一个个也全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段朝宗的答案。不止他们,小北也好,何心隐也好,全都对段朝宗口中的答案好奇到了极点。至于四周围那些百姓们,更是个个被胃口吊得老高,全都极其希望知道这么一个当初抄了胡家的昔日御史会有什么下场。

    只有早就知道结果的汪孚林瞅了一眼叶钧耀,见其没露出半点意气风发之态,而是货真价实很惊愕似的,顿时暗叹叶大炮也玩深沉了。

    “素行不谨。”

    听不太懂的众人顿时交头接耳,王汝正却如遭雷劈,差点没一下子栽倒在地。相比老懦无能,卑劣无耻,这个考语当然还算轻的;可相比浮躁外露,才力不及,这个考语又重得能压死人。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你人品不好!意识到自己在此来徽州之前,这考语就已经定了,朝中却无人给他通风报信,任凭他此次出丑露乖,他就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这不仅仅是考语,吏部和都察院的这种考察,全都是和黜革挂钩的,莫非他连这个分巡道都当不下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群粮商们在听到程乃轩小声解释了一下此中关节之后,有的咂舌惊叹,有的面如土色。虽说这不是汪小官人的光辉战绩,但谁敢担保其不是事先得到消息,这才得以硬抗王汝正?

    汪孚林却没有理会行尸走肉一般的王汝正,他回转身看向义店,见小北和何心隐都已经出了店门,他便对他们笑了笑。

    胡宗宪虽说尚未完全平反昭雪,可善恶到头终有报的第一个报应,总算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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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四章 我早就暗度陈仓了

    王汝正来时先去绩溪,再回马枪杀回歙县,可称得上气势汹汹,但走的时候,他却气得几乎吐血,而且徽州百姓从段朝宗口中得知,他得了个很差的考评,分巡道兴许都要当不下去了,于是来了一出极其少有的夹道欢送场面,那铺天盖地的起哄声,简直比从前那些贪赃枉法的地方官离任时都要来得轰动。¤UU小说,www.uu234.com至于对段朝宗和叶钧耀这两位府县主司,无数百姓全都交口称赞。

    真不愧是咱们的父母官,关键时刻真靠得住!而且,在胡宗宪的忌日之后,就为咱们徽州这位名人讨回了公道,真解气!

    叶钧耀毫不怀疑,要是自己继续这么下去,离任的时候进名宦祠简直是铁板钉钉。王汝正一走,他亲切慰问了一下汪孚林和程乃轩这两位受了委屈的小东家,继而就对广大百姓表示,自己还会继续发扬勤俭节约的精神,在任期之内继续为预备仓加仓,让这座太祖皇帝极其重视的地方仓储能够重新发挥作用,以备荒年灾年。对于这样的德政,百姓们自然欢呼雀跃,全都觉得自己之前没支持错人。

    而刚刚被一幕一幕闹得心绪不宁的粮商们则是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认为这位叶县尊是在说大话。

    想到当初王汝正查抄胡家的时候,那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倨傲和嚣张,再对比此人刚刚离开时,那仓皇犹如丧家之犬的狼狈,小北只觉得痛快极了。见汪孚林等人回来,她急忙躲到里间。继而来到后头窗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道:“爹。您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能看到今天这一幕。那些落井下石之辈也有报应,也有被千夫所指,痛骂连连的一天!我这些年就没相信过公道,到了今天我也还是不信,因为公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公道是要有人去讨的!”

    “这句话说得不错。”

    小北慌忙扭头一看,见是何心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子。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藏不住什么秘密了,这才赧颜叫道:“何叔叔。”

    何心隐见她承认了,不禁为之莞尔。到了这会儿,他已经没有起初认出小北时的惊怒了。刚刚眼看外头发生的那一幕,他也同样觉得又惊讶,又激奋,只觉得这一系列进展就犹如用兵似的,层层递进,最终图穷匕见,破敌于无形。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说话声。他便笑着说道:“不若听听外间那位神奇的小秀才,这会儿正对那些粮商说什么?”

    小北记得最清楚。何心隐对经商之事从来不感兴趣,这一点和徐渭一模一样,此刻破天荒说出这话来,绝对是好奇所致。只不过,她对汪孚林在今天这当口召集了那些粮商,也觉得有些奇怪,便也来到了门口侧耳倾听。这时候,外间那说话声便清清楚楚传了进来。

    “小官人今天实在是大展神威,我等看得瞠目结舌,没想到那位王观察盛气而来,却狼狈败走。”

    “何止狼狈败走,这素行不谨的四字评语放在身上,一旦革职,以后谁还敢举荐他?”

    “这种人着实活该!当初抄胡部堂家里的时候,那是何等趾高气昂耀武扬威。我听说那时候王汝正当过浙江道御史,一直和胡部堂闹得不太愉快,抄家的时候是公报私仇,只可惜胡部堂告发他收受属下贿赂,却被那时候的徐阶老儿给压了下来!”

    汪孚林听到都有人开始直呼徐阶之名了,知道这帮子家伙见风使舵就这德行,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见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想当初我借用预备仓,甚至为此去求请段府尊允准,想来各位也应该听说过。大家是不是很奇怪,这次王观察亲自去查,预备仓里头怎么没有义店理应囤积在里头的几千石粮食?”

    见众人没一个吭声的,他便痛痛快快地解释道:“很简单,因为那几千石粮食,我只不过在义仓里转存了没几天,便在得知杭州因为歉收而米价暴涨之后,把秋收来的这批新米立刻从渔梁镇经水路运过去卖掉了。因为徽州距离杭州近,所以是到得最早的,价钱卖得最高的一批。后来湖广米蜂拥而至,杭州米价自然就应声而跌了。”

    乍听此言,吴兴才一下一堆休宁粮商登时齐齐大吃一惊,这才明白汪孚林此前约谈他们,声称愿意比照之前他们和行商没能谈拢的价格,买他们的存货,这是从哪里来的底气。敢情汪孚林早已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存货给全部出空了!想到他们之前竟然还认为汪孚林的精力全都集中在胡宗宪的忌日上,自己可以闷声大发财和行商谈生意,粮商们只觉得心情纠结极了。哪怕他们自认为已经很重视汪孚林了,其实还是太小看了这个小秀才。

    程乃轩倒是知道这一茬,毕竟,去问价的人是谢管事选的,装船是他用程家的班底趁着天亮之前全都搞定的,这一路秘密工作做得辛苦十分,可眼下能够看到这些粮商那种敬畏有加的表情,他还是觉得异常值得。于是,程大公子甚至还笑了笑说:“当然,诸位若是觉得我们价格出得不公道,打算屯着明年春天再高价一点一点出手,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秋粮征收在即,又有大批粮食要上市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粮商们谁还说得出一个不字?尽管也有人后悔当初听说杭州米价腾贵时没有痛下决心弄条船去卖,可走水路需要趟平各种税关和巡检司,他们这些坐商出了徽州,那面子就根本不管用,稍不留神就可能血本无归。至于把米囤到开春……这时候高价倒给汪孚林,再从湖广江西乃至于南直隶其他各地运米到徽州的行商手中低价收取,这才是真正做生意的道理。若只知道一个囤字。那还挣个什么钱?

    于是。吴兴才率先说道:“小官人高义,拉扯了咱们一把,这情咱们领了。只不过,既然是米业行会,小官人又是会长,日后小官人有什么事,还请多少带挈我们一把。当然,咱们也绝不会再像这次一样。只知道偷偷摸摸私底下和行商接触。都是徽州人,理应捏紧一个拳头对外。”

    里屋偷听的小北轻轻呸了一声,脸上非常不以为然。她还依稀记得父亲和那些徽商打交道的一些经历,其中有愉快的,但也有很多不愉快的。就拿这些粮商来说,之前和汪孚林打过好几次交道,每次都大败亏输,现在就真的折腰臣服了?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汪孚林笑了一声。

    “大家可以放心。日后若再有类似消息,我会大大方方通知大家。前提是,咱们彼此之间要有足够的信任。而为了这样的信任,咱们大家有必要商量出一个章程来。”汪孚林说着就看了看程乃轩,笑容可掬地说,“现在,请歙县巨商程老爷的独子程大公子,给各位念一下米业行会的公约草案。”

    “会长一任三年,期满之后,由行会会员推举。身为本会会员,有义务情报互通。当值会长每月出一份公报,汇总南直隶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以及浙江杭州府等大府的近期米价。同时,预估今年夏秋两季麦米收成,粮食市场价格波动情况。至于季报,则是要把湖广、江西以及南直隶其他粮食产区的米价也同样计算在内。再有就是年报……”

    接下来那一番商谈,完完全全就只是程乃轩一个人说,别的人只有听的份。之前只选了个会长,象征性地给了叶青龙一个理事长,其他的约束性条款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汪孚林拿出了这样东西来,吃一堑长一智的粮商们自然要好好斟酌,询问,商量。里间的小北听着程乃轩照章宣读,口中迸出来一个个自己根本没听说过的新鲜名词,从月报、季报、年报,再到什么堆栈,什么远期交易,她忍不住朝何心隐投去了疑惑的一睹。

    何心隐何尝不知道小北的疑问,可他自己半辈子读书讲课,对于商业也不能说一窍不通,可此时听懂了大概,到后头涉及到期货的早期概念时,他就不由得沉思了起来。以他的阅历和见识,此时此刻能够得出的结论只有四个字——所图甚大!区区一个只在徽州府的米业行会,何至于要牵涉到这么多东西,打探这么多信息?

    程乃轩负责说,汪孚林负责解释,面对这样一份看上去对自己有好处没坏处的公约,粮商们最终全都投下了赞成票,在公约上签字画押,这才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商谈。至于今天没来的人,来了的人无不在心底幸灾乐祸——至少,他们那批囤下的米有汪孚林接盘,那帮没来的家伙,就等到秋粮征收前,农人不得不大量抛售粮米换取银子交税的时候,本钱不够收货,又或硬着头皮收到爆仓吧!汪孚林说了,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不是给他们的优惠价了!

    直到把人统统送走,汪孚林回转身踏入义店,这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诱敌深入……掰着手指头算算,他这次似乎用了不少兵法,算计了一堆人,眼下实在是累死了。可一个呵欠打出口,看到从里屋钻出来的小北和何心隐,他方才想起,自己刚刚竟然把这两位给完全忘了!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迎上前去正想赶紧赔个礼,却不防身后传来了叶青龙的大嗓门:“小官人,叶县尊让人捎话来,说是夫人她们都回来了,眼下沈先生和茅先生也都在,请您把程公子、小北姑娘和何先生都请去官廨,开个小小的庆功宴!”

    本待说话的程乃轩这才满意地嘿然一笑:“还是叶县尊知道体恤人,这一阵子我忙得和狗似的,总算能舒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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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五章 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

    歙县衙门知县官廨那并不算很宽敞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是热闹非凡。来的宾客也许并不算很多,但却可以称得上是很有分量。叶钧耀甚至在之前送走段朝宗时也暗示了一句,请段朝宗同来,只不过那位素来行事谨慎的徽州知府只是转达了一声致意,最终没有答应这邀约。

    然而,许老太爷来了,西溪南和南溪南两位很有分量的吴家老员外一回歙县,听说王汝正灰溜溜走了的消息后就赶来了这里,再加上和苏夫人一行同路回来的沈明臣和茅坤,方先生和柯先生,以及戚良。苏夫人回来,又去汪孚林家中叫上了他的两个妹妹,金宝和秋枫,总之,当汪孚林和程乃轩在前,何心隐和小北在后,一到这里就发现,气氛已经很热闹了。

    这是一场规模有限的庆功宴,却也是一场拉近彼此关系的庆功宴,总共也只有里外两桌,一二十人。可是,无论是胡宗宪这场忌日正祭办得勉强还算圆满,还是唯一一个捣乱分子王汝正狼狈不堪被赶走,这样一个结果无疑是对得起他们一番努力的。只不过,对于王汝正竟然正好在这节骨眼上考评得了个那么差的评语,而且朝中竟然就在这之前发还了胡家此前被查抄的房产,在场众人谁也不会觉得是巧合。

    而汪孚林也干脆明明白白地解释说:“南明先生此前在信上捎话,胡部堂之事,朝中一直都有不平之声,所以发还房产。只是个开始。至于王汝正嘛……恶人做尽。总归也会是有报应的!所以。请有志于为胡公平反昭雪的诸位,耐心等一等,朝中自有仁人义士会一个个接力,达成此事。总不能叫一世英雄人物,就此背着污名埋没黄泉。”

    这是汪道昆原话,希望众人不要操之过急。当初曾经奔走无数门庭的沈明臣和茅坤不禁慨然长叹,却都没有表示反对。至于其他如许老太爷这样的徽州本地人,既然有汪道昆这位出身歙县。仕途重见起色的高官做出承诺,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他们有为胡宗宪翻案的愿望,可每一个人后头都有庞大的家族,谁都不希望因为动作太大而引起朝廷的什么波动,否则殃及自身,那就得不偿失了。

    里屋的小北听到这话,赶紧捧着酒盏灌了一大口下去,这才借着那股辛辣刺激喉咙口的时候,遮掩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依稀感觉到身边有人抱紧了自己。她看清楚是叶明月,便干脆把脑袋埋在了那温软的怀中。见此情景。叶小胖看得傻了眼,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母亲,想要问个究竟,却不想发现苏夫人竟也已经泪盈于睫。不明所以的他带着只有自己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小小郁闷,闷头吃自己的菜。

    这时候,许老太爷正问到汪孚林拿到的西园和绿野园地契。尽管在座众人每一个都对胡松奇的行径鄙薄不齿,可在有圣意归还胡家房产的情况下,他们又免不了担心事情节外生枝。毕竟,谁都对胡松奇的人品不抱希望。当然,众人最好奇的是,汪孚林买下这两处园林干什么?

    “徽州园林是很多,如西溪南、南溪南、许村,包括我们松明山,都有很多的名家园林,但那毕竟是私家的,非请勿入。而西园和绿野园能够至今还维持原样,都是因为不少热心人自掏腰包修缮。不是我瞧不起胡松奇,西园和绿野园到他手里,也只有卖给别人,否则,每年在这两处要投下多少钱?这次发还的是胡家在徽州的房产,但除却西园和绿野园两处之外,其他的都不值几个钱,根本不够投入维持西园和绿野园日常使用的。”

    汪孚林用这样的话打了个头,见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沉思,他就继续说道:“而胡公虽不在,从东南到天下,却仍然有不少人记得他,往日这些人前往绩溪胡家祖茔凭吊,但想要入胡家老宅,却每每被胡松奇拒之门外,而西园绿野园却因为归属问题,能够踏足其间的毕竟是少数。我记得学宫紫阳书院名额有限,没有功名的童生欲求一位而不可得,如果说,我将位于城中的绿野园拿出来,改成绿野书院呢?”

    见在座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笑眯眯地抛出了另一个提议:“至于在城外练水之畔的西园,则改成西园雅舍。何为雅舍?当然不是关着门,自得其乐,而是延揽天下嘉宾。远道而来者可付费入内参观,凭吊胡公昔年住所;也可以付费包下此处,举办各种诗社文会;甚至还可以在里面住上一晚,体味当年胡公幕府客的生活。各位先不要笑我财迷心窍,我给各位算一笔账。”

    汪小官人的这一点特质,沈明臣和茅坤完全没有任何认识,何心隐刚刚已经见识过了,但诸如叶钧耀、许老太爷、两位吴员外等人,则是全都领教过。所以,这时候他说算账,年纪最大的许老太爷便笑道:“孚林你且说,我们听听你这财神爷又算什么账!”

    要说算账这种话,汪孚林主要是算给何心隐茅坤沈明臣三个人听的,至于其他人,早已对他的某些才能信之不疑,他不用大费周章。此时此刻,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首先,绿野书院是不收钱的。但是,它又和开课授弟子的书院不一样,我的打算是,在其中多搜罗一些书籍,供有志于科场却又家境贫寒买不起书的人,有个良好的日常读书以及习业环境。日后若是条件允许,就收藏更多的书,对天下爱书人开放。”

    汪孚林宣扬了一下后世图书馆的理念,果然,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他也是没办法,因为整个徽州大小书院实在是多如牛毛,他要去抢生意,师资不够,名气不够,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记错,张居正上台之后曾经大力打击很多私立书院,整个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书院遭殃,没有权贵护着的几乎一扫而空,有后台的也得看看后台够不够硬,所以他干脆又补充道:“嗯,为了避免和书院混淆,干脆改叫绿野书园。”

    “既然绿野书园不收钱,还要请人维护,添置东西,乃至于买书等等,那么,西园雅舍的经营,就显得尤为重要,这样就可以反哺绿野书园。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地方全都要雇人。大家都知道,徽州有句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丢。因为地少人多,养不起那么多人,所以方才有无数人要出去经商,而这其中,大多数只是跟着出去学生意,当伙计,而书园和雅舍,少说能雇上二三十人,日后状况一好,甚至可以雇更多,也就能有这样多的本地人不至于背井离乡就能够在本地找到生计,家人骨肉不至于分离,解决了很多张嘴吃饭的问题。”

    说到最后,汪孚林才来了个总结陈词:“总而言之,我的宗旨是,取之于人,用之于民。每年西园雅舍的收入张贴公示,用作西园雅舍以及绿野书园的日常运营和修缮,从而最大限度保留这两大留有胡公以及各位幕友足迹,各位觉得如何?当然,不够的话,我和程兄贴补。”

    众人当中,叶钧耀和许老太爷这些徽州本地人几个知道汪家底细,尤其是他父亲汪道蕴欠了汪道昆七千两银子,所以对于汪孚林的这种做法,赞赏的同时,不禁咂舌于他的败家。而沈明臣茅坤何心隐听到那两座和胡宗宪和他们联系密切的园林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下来,而且让世人瞻仰,心中就更是百感交集。至于收钱这种听上去有点让人心中嘀咕的做法,也在汪孚林开诚布公地解释下,显得合乎情理。

    叶钧耀见那边三个胡宗宪的昔日幕宾全都表示没意见,他便笑容可掬地亲自给汪孚林斟了一杯,又如是给了程乃轩一杯,这才举起自己面前的小酒杯道:“孚林,乃轩,此事本县明日就去和段府尊言说,一定会成。胡松奇他亲自写的契书,亲自按的手印,这又是为了纪念胡公,若他敢来相争,徽州百姓非得把他唾骂到死不可!你们尽管放手去做,本县给你们撑腰!来,干上这一杯,你们辛苦了!”

    程乃轩有些受宠若惊。汪孚林买西园和绿野园是和他商量的,怎么操办他也有数,可他之前压根没想到朝廷那边会把这两处房产过了明路,现如今叶县尊又大包大揽担责,他只要做事就行了——当然,对于汪孚林更多时候只管动嘴皮子,他还是很有怨念的。可架不住人家每次都把他的未婚妻和婚事拿出来说事,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此刻,他直接一饮而尽,这才一抹嘴说:“有县尊这话,不辛苦!只要您多催着点儿双木,让他别偷懒,我就烧高香了!”

    “岁考完了,这次一定让孚林跟你一块忙。”这次开口的是柯先生。他笑吟吟地往汪孚林肩膀上一拍,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否则,你拉下的功课可还有一大堆!”

    见一大堆人全都嘻嘻哈哈打趣汪孚林,沈明臣见何心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他便凑过去低声说道:“我打听过了,你之前说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就是这位汪小秀才不知道从哪本文人笔记上看来的,据说是宋朝某位林大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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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六章 珍贵的贺礼

    这一场庆功宴,直到夜半时分方才散去。如沈明臣何心隐和茅坤这样,之前已经投宿了客栈的宾客,以及住在黄家坞的程乃轩,叶钧耀就叫了赵五爷领着壮班护送人回去。方先生和柯先生则照旧回汪家,汪孚林也带着汪二娘汪小妹以及金宝秋枫预备回去。然而,汪孚林临走时,苏夫人却多吩咐了一句。

    “孚林,明日你午后过来一趟,虽不便大肆声张,请人观礼,但你屡次相助老爷和小北,不是外人,却一定要来。”

    汪孚林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了小北一眼,见她双眼还有些红肿,一只手还紧紧抱着叶明月不曾松开,他就笑着点了点头:“夫人放心,这么大的喜事,我怎能不来?不但要来,我还得去好好费心思想一想,该送什么贺礼。今夜晚了,大家也都辛苦,还请早些安歇,尤其是县尊卯时就要早堂,千万不要兴奋过度,好好睡一觉才是真的。”

    见汪孚林丢下这么几句话,拱了拱手就笑吟吟走了,叶钧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顿时笑骂道:“这小子真是越宠越来劲,竟然打趣起我了!真是的,今天要不是我舌战王汝正,把他的嚣张气焰完全压了下去,哪来这么好的效果?”

    “是是是,爹今天大展神威,过不了几天徽州一府六县就全都会传扬你的威名!”叶明月笑得眉眼弯弯,随即便俏皮地说,“可明天那档子事迟早要让人知道的。爹你名声再大。也是助长了娘的威名。”

    叶钧耀登时愣住了。想想明天要用的那个借口。他不禁有些羞恼,可看看小北依旧低着头不敢看自己,他便走上前去,竟是伸手在小北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胡部堂是抗倭英雄,如今我能把他的女儿当成自己的女儿,这是天大的缘分。你不用想这么多,只要入了我叶家门,天塌了。我和你娘给你撑着!”

    直到这时候,这两天总隐隐约约觉得哪里有别扭的叶小胖终于醒悟了过来。他张大的嘴巴这会儿简直能塞下一个鸡蛋,下意识地指着小北,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北姐是……是……是胡……胡的……”

    这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上就被苏夫人重重拍了一记。委屈到了极点的他抬头朝母亲看了一眼,见其用责备的目光盯着自己,他顿时意识到,父亲母亲和姐姐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说什么入了叶家门的话,显然这件事别有玄虚。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剩下的疑问暂时吞到了肚子里,随即小声嘀咕道:“那我以后是不是得改口叫一声二姐?一个个都比我大。我什么时候才能听到别人叫我哥……”

    叶家这点小小的插曲,自然无损今夜徽州城内的一片祥和。搅局的人没了,该办的大事已经办成了,大多数人都能酣然入梦,睡一个舒舒服服的好觉。然而,靠近新安门的一座简陋小客栈里,一个住在单间的客人却是辗转难眠,到最后干脆点灯起来,收拾简单的行李。灯光下,程文烈的那张脸显得变幻不定,又是纠结又是犹豫,但最后所有不甘心不情愿的情绪,全都化在了一声叹息之中。

    自从两面派的立场被戳穿之后,他就在徽州没有立锥之地了。所以,他没办法拒绝汪道昆捎来的那个口信,不得不蛊惑舒邦儒参与到胡宗宪的忌日操办中,更在汪孚林搅局后,硬着头皮向舒邦儒建议,把那位新任徽宁池太道王观察给请到徽州来继续搅局——最后,这一场搅局却是成就了别人的威名,而王汝正却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地狼狈逃窜。他身为师爷却把东翁给坑到了这个份上,舒邦儒到时候肯定会把一切推到他身上,他哪里还敢留在徽州?

    事到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汪道昆能按照之前捎话时说的那样,让他在湖北躲一躲风头。

    于是,五更一过,程文烈就起床洗漱准备,最终踏着漫天星斗出了客栈,竟是混在第一批离城的人中,忧伤地离开了故乡,丢下了讼棍以及师爷这门很有前途的职业,去躲避未来可能发生的大风波。

    汪孚林早就把绩溪县令舒邦儒这么个人物丢到了脑后,至于程文烈,他就更加不会惦记了。昨天晚上说要准备一份礼物,可他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点子。结果,他一大早到汪二娘和汪小妹房里,看到两个小丫头竟已经积攒了整整一匣子的小首饰,准备回头叫秋枫送给叶青龙去卖,他随手取了一支珠钗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比起去逛街,去挑选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自己还有更实在的东西可以送出手。

    午后,当他熟门熟路来到知县官廨时,却发现二门口有人正在等他。叶小胖也不知道今天是翘课,还是请假,总而言之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一张脸在寒风中懂得微微有些发红。小家伙冲上前来,却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这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是借着上官房净手出来的,一会还得回去上课。你代我把这东西送给小北姐……不对,是二姐,就说我很高兴。”

    见叶小胖撂下这话就一溜烟跑了,汪孚林低头一看手里的东西,见是一副摩挲得极其光润的银质九连环,显然是小家伙的心头爱物,他不禁笑了。也许叶小胖没时间去备办什么特别的礼物,于是在自己的珍藏中翻找出了这样的玩意,可这份心却来得相当宝贵。于是,他打开手里的匣子,就把那九连环给放了进去,这才信步走向堂屋。屋子门口正站着两个年长的仆妇,分明是苏夫人的身边人,此时此刻双双屈膝行礼,十分恭敬。

    “夫人老爷和小姐们都在里面。就等小官人了。”

    汪孚林点点头。等到她们推门之后。他一进堂屋,就发现屋子里自有一股和从前不一样的凝重气氛。叶钧耀虽说是一身家常衣裳,可那表情比在公堂之上审案的时候还要严肃,苏夫人微微笑着,但只见她双手合拢放在身前,并没有往日的闲适自如,至于叶明月,她正忙着对小北说什么。抬头看自己时,眉眼间与其说是轻松释然,还不如说是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担心。面对这情景,他顿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也是,虽然从前也是一家人,可现在这一家人的关系,毕竟和从前不一样!

    于是,为了活络气氛,汪孚林就笑着拍了拍手上的匣子说:“我早起想了好一番今天该送什么贺礼,结果我家两个妹妹给添了两样。刚刚进来的时候,又在门口被叶公子给拦住了。在里头添了一样他的贺礼。这会儿捧在手里挺沉的,不若立刻就开始吧,否则我这烫手山芋也送不掉。”

    叶钧耀听到汪孚林的妹妹和自己的儿子都如此费心,脸上表情总算松快了一些。他干咳了一声,率先在主位上坐了,等苏夫人也坐了下来,他正要字斟句酌地开口说两句什么,却不想小北使劲擦了擦眼睛,竟是直接就这么过来了。眼看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跪在了面前的软垫上,重重磕了三个头,他只觉得目瞪口呆,随即手忙脚乱地一把将人搀扶了起来,继而便瞪叶明月道:“就是个小小的仪式而已,你也不拦着你妹妹一把!”

    叶明月唯有苦笑:“爹,您也不想想,我拦得住她吗?”

    小北见苏夫人有些嗔怪地摇了摇头,她便开口说道:“爹,娘,这是我应该磕的。你们在我最苦的时候收留了我,又把我当成自家女儿似的抚养,现在还愿意认我当女儿,别说三个响头,就是三百个,三千个,也抵偿不了我心里的感激。我从前之所以叫竹小北,是因为我只觉得自己没脸姓胡,我亲生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竹字,而先父最喜欢的也是竹,就选了这个字。生恩我会还,但养恩我更会永远记着,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叶小北。”

    说完这话,她挣脱了叶钧耀的手,却是又对着叶明月跪了下来。这一次,叶明月总算眼疾手快,蹲下来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你从来不问我过去的事,从来都宠着我让着我护着我,不论是在叶家,还是在这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后若是未来的姐夫敢欺负你,我一定狠狠教训他一顿!”

    叶明月起初还被小北说得眼睛酸涩,可听到后一句,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终一把将人拉在怀中,在其耳边训诫道:“你只要少闯祸就行了,我这个姐姐还不用你操心!”

    苏夫人用手指轻轻擦了擦眼角,这才强笑道:“虽说本来就只想简单行个礼,可你们自己看看,这都闹成了一团什么?让孚林在一旁看了笑话!”

    “他敢笑话我们?”小北眼睛一瞪,可目光和汪孚林一对,那仅余的一丝凶狠就无影无踪。她站直身子来到汪孚林面前,可还不及说话,手里就被人不由分说硬塞了一个匣子。

    “首先,别和我来这一套,谢啊拜啊,我可受不起。”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笑着继续说道,“匣子里除了叶公子送的礼物,我家二娘小妹的一点心意,就是绿野园的契书。西园当年多是幕宾居住,绿野园才是胡公以及家眷所住,以后虽说会改成书园,但契书就送给你,纯当昔年旧事的一个纪念。反正你总不可能像胡松奇那家伙一样,随随便便就把这点珍贵回忆给卖掉。”

    见小北捧着东西,已经是傻了,叶大炮顿时赞道:“好你个孚林,每次都是大手笔!这东西我替小北回应你,她收了。从今往后,只要我在歙县在徽州一日,我就给你撑腰到底!日后哪怕我调任别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苏夫人看着一如既往的丈夫,不由得抿嘴一笑。叶钧耀上任歙县虽是意料之外,可如今这样的意外却成就了他,不得不说,这真是缘分!

    叶明月则是忍不住对比汪孚林的吃货属性和战斗属性,再加上此时此刻的慷慨一掷千金,她便轻轻推了小北一把,示意其亲自答谢。

    憋了老半天,小北才抬起头说道:“大恩不言谢,我现在还不了这份情,以后也未必还得上。将来你遇到事,我豁出命来也会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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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七章 防身是立命的本钱

    豁出命来也会帮你……

    一直到汪孚林离开知县官廨,打算去客栈拜访何心隐的时候,耳畔仿佛都在回响着这句话。他有些苦恼地紧了紧围脖,呵了一口气让双手暖和起来,心里却乱糟糟的。小北说出这句话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叶钧耀那张错愕犹如见了鬼似的脸,苏夫人则是又好气又好笑,叶明月扑哧笑出声来,唯有说出话的当事者本人很不理解,东张张西望望,仿佛还希望别人给她解释,到底为什么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豁出命这种话是女孩子能说的吗?

    汪孚林晃了晃脑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心情却着实很轻松。岁考平安过关,胡宗宪的事情也进展顺利,毕竟接下来那得朝中使力,用不着他一个小秀才再插手。眼看年关将近,虽说还有一些事情要做,比如和粮商们的米业行会,比如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但相比成天费心费力和人勾心斗角,这些实实在在的事业,他丝毫不觉得棘手,反而觉得很振奋。这才是人应该过的日子!

    何心隐投宿的客栈,和茅坤沈明臣并不在一起,即便如此,他只不过对伙计一说,那和叶青龙年纪差不多的小伙计就立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子,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是汪小官人?”

    “不错,是我。”

    那小伙计顿时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当即满脸堆笑在前头带路,一路走还一路絮絮叨叨地说:“早起何先生就吩咐过了。如果汪小官人来。务必第一时间带去见他。不用通报。小的在这客栈里当了三年的伙计,从前跟人学徒做过帐房,小的家里有三个兄弟……”

    前头的话很正常很合理,可汪孚林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怎么成了报履历?莫非是何心隐已经把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的构想给说出去了?不至于啊,这位夫山先生理应不是这么嘴快的才是!他正纳闷,前头小伙计就停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讷讷解释:“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叶小掌柜那样的人才,小人自然是比不上的,但小人优点是勤快肯干踏实,绝不会嫌事多……”

    原来这是毛遂自荐!

    汪孚林这才笑了。他打量了一下这个在自家店里就抓准机会自荐的小伙计,信口反问道:“既然勤快肯干踏实,怎么会想要跳槽?”

    跳槽这个这年头还未有衍伸意义的词是什么意思,这小伙计足足好一会儿才领悟。但他的反应却不慢,直截了当地说道:“因为这家客栈就是我爹开的,小的是老幺,这样的小本生意。自然容不得分割,日后这里肯定是大哥经营。小的只想早点自谋生路,好好打拼,省得爹娘为难。”

    如果真的是朝秦暮楚,汪孚林一定要考虑考虑,可得知小伙计竟然是这小客栈东家的幼子,他就没多少纠结了,当下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你自己到义店那边去找叶掌柜,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要是回头你真的勤快肯干踏实,我就亲自安排你一件事做。”

    “小的于文,多谢小官人!”

    小伙计差点没乐得一蹦三尺高,好容易才稳住心情,带着汪孚林继续前行。等进了一座小跨院,他到挂着厚厚棉门帘的堂屋前通报道:“何先生,汪小官人来了。”

    汪孚林冲着小伙计使了个眼色,见人一溜烟跑出去,十有**是抓紧时机去义店报到,他不禁哑然失笑。听到门里没有应答声,他正想亲自再说一声,却不想那棉门帘却在自己面前被人掀开了一条缝,露出脑袋的赫然是之前何心隐身边那个见过的侍童。

    “小官人请进来,我家先生在写字。”

    外头寒风呼啸,而这屋子里,厚厚的门帘挡住了风,虽说火盆早已熄灭,却比室外要温暖得多。汪孚林见那侍童脚步轻,声音低,也就跟着入乡随俗,以免吵到了人。然而,当他进入内室,这才发现所谓的写字,和他预想当中的完全不同——而且和从前大街上看到,拿着足足拖把大小毛笔,蘸水在地上练功写字那种老爷爷也截然不同——因为何心隐握着一支极其粗大的笔,面前无纸,却只是凌空书写。

    他此时凝神静气地看去,可眼睛都快瞪得算了,却只能看到眼花缭乱的轨迹,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相信就是换个对各种字体有十万分了解的人来,也未必瞧得出这位老先生究竟写的是什么!

    好在何心隐这鬼画符似的表演,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仿佛酣畅淋漓地写完了自己要写的东西,随手将一支笔就这么扔给了那侍童,随即将外袍一脱信手一扔,这才看着汪孚林说:“心中不痛快,却又无人可诉,甚至连找个僻静的地方吼一阵子都不行,便只能借助笔走虚空,直抒胸臆,把这些心中憋着不吐不快的话直接写下来丢出去,身上的包袱就空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就算别人再说我离经叛道,有些话我也不敢向外说。”

    “如果哪一天,读书人不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加上罪名;如果哪一天,人人都能当街宣扬自己的观点,聚拢志同道合者;如果哪一天,天底下再也没有离经叛道四个字……那么,圣贤之世方才算是来了!”

    这位老先生简直是……错生了时代!可他得说,就算换成自己来的那个时代,真正的言论自由也是不存在的。否则,你跑美国自由女神像下宣传某种论调试试看?

    想归这么想,但对于何心隐这样发泄心头情绪的方法,汪孚林倒是觉得很不错。蘸水写在地上,虽说干了之后会没有痕迹,但至少有会被人看见的风险。即便是再好的朋友,甚至亲若父母,夫妻,子女,有些话也不能说,有些雷区也不能碰。就如同驴耳朵的国王和理发师那故事一样,有些事情无论是说还是写,风险都实在是太大了。但是,笔走虚空显然是没有任何风险的,特别是再加点自创的草书,足以让谁都看不懂!

    “何先生这法子实在是不错,但你说的圣贤之世,恕我直言,别说三五十年,就是五百年一千年,恐怕也未必会到来。”

    何心隐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却没有反对汪孚林这种极其悲观的认识。他揉了揉手腕,就这样回到位子上坐了下来,却又伸手示意汪孚林也坐。

    “我很多年没来过徽州了,虽然一直都知道这里人杰地灵,三岁能文,六岁能诗全都不稀奇,但像你这样读书尚可,在其他地方却表现出众的,还是第一个。坊间无论说你汪灾星也好,说你汪财神也罢,不论如何,相比一抓一大把的才子来说,这就太稀奇了。我听说,你之前进学后回乡途中两个恶棍轿夫给打伤,险些丢了性命?”

    何老先生你实在是太不厚道了,揭人不用揭短!

    汪孚林顿时大为尴尬,他又不能说,那个被打伤的家伙已经魂飞魄散,眼下这小身板里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而这时候,何心隐又开了口。

    “我之前问过你,是否想跟我学技击。但现在我是郑重其事地要求你,跟我至少学一个月技击之术。你应该已经深刻体会过了,嘴上纵使千万兵,但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甚至不要一把解腕尖刀,人家只要三拳两脚,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这个天下看似太平,但有的是招摇撞骗之徒,有的是心怀歹念之辈,你有功名,就可以佩剑,而这佩剑如果不只是装饰,而有实质性的震慑,那么,别人就会对你恭敬很多。这是我多年体会到的一个道理。以理服人,有时候不如以力服人!”

    这简直和儒家的教条截然相反,可汪孚林却体会出何心隐说这话时,那种深深的沉痛——他一下子明白了何心隐此言由来,就比如说当年东南抗倭,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有什么用?如果不能拿出足够的实力,一切都是虚的!于是,之前那些见鬼的担心忧虑,一下子全都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何先生如此厚爱,我怎敢不领情?只是我这年纪再学剑术之类的,会不会太晚了?”

    汪孚林不过随口一问,让他没想到的是,何心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是迸出了一声嗤笑。

    “要练成个战场上斩将夺旗的大将,那也许很困难,但要让三五条大汉不能近身,却是易如反掌!只要你肯学,我在徽州呆到过完年再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何心隐微微一顿,这才开门见山地说道,“你那绿野书园也好,西园雅舍也好,以及你的米业行会,具体如何运营操作,日后写了详情一一告诉我。至于胡松奇那边,你尽管放心,我会解决掉后顾之忧,让他不能横插一杠子坏事。”

    听到是这么一个条件,汪孚林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他先想了一想,这才开口说道:“何先生既然有此心,我怎敢不行方便?但我有个小小的请求。练水之畔的西园就要整修了,初步打算是先整修出两三个院子,能不能请何先生邀请沈先生茅先生一起,先去住一住,提一提各种意见?我届时也会以主持整修为由,搬过去同住。”

    胡宗宪的昔年幕僚重回西园,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宣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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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