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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四八章 趟平官商两条道

    那天叶县尊家的小小庆功宴上,汪孚林关于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的构想,并没有立刻传扬出去。可是,在他和程乃轩立刻开始大批雇人整修西园和绿野园,同时汪孚林亲自到绩溪县补交了胡家之前拖欠的夏税秋粮之后,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之事立刻和王汝正灰溜溜离开徽州这个人人喜闻乐见的消息一起,犹如旋风一般在徽州一府六县之中席卷开来。

    胡宗宪的忌日正祭完结之后,王汝正登门发难,而后战场转移到歙县预备仓,接下来又在义店门口展开一场唇枪舌战,最终王汝正败走这一连串戏码,简直让人应接不暇。可在听说朝廷发还胡家房产之后,还有不少人认为,胡松奇说不定会对之前出卖的这两处胡宗宪昔年旧居有什么想法,到时候原本做好事的义店很可能会反而惹了一身骚。可汪孚林不是把两处园林当私宅,而是公益化用来纪念胡宗宪,立刻把可能跳出来的胡松奇置之于极其尴尬的境地。

    不但如此,汪孚林亲自去绩溪县衙补交那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夏税秋粮时,还特意把消息宣扬开来,有意激得百姓去县衙求公道——毕竟,胡家固然没交那八百多亩地的夏税秋粮,这笔钱却被飞派到了其他人身上——据说,绩溪县衙一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蜂拥而至堵门,绩溪县令舒邦儒据说都快崩溃了。这还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王汝正背后撺掇的人就是他,否则,这位和治下子民作对。和上司同僚作对的绩溪县令就别想再干这个父母官了。

    可如今新聘的师爷程文烈跑得无影无踪。舒邦儒又不可能张扬此事。这就得自己亲自上阵对付这些百姓。前两任县令死死捂住的袒护胡家这一层盖子被掀开,涉及到绩溪县衙的不少胥吏和差役,若是舒邦儒魄力足够强,当然可以用和当初叶大炮差不多的办法,把这些人给撸掉换成自己的心腹。但问题在于,叶大炮至少还能争取到均平派的站队,户房老手刘会的投诚,可谁都知道绩溪县令舒邦儒是被段府尊厌恶的人。谁还会投靠他,又哪来的心腹?

    “一县之主有多不好当,尤其接下来还会面临秋粮征收难题,那位舒县尊恐怕立刻就能深深体会到了。”

    这是汪孚林大摇大摆从绩溪交了钱回来,对程乃轩说出的话。而何心隐说话算话,又拉了沈明臣茅坤跑了一趟龙川村胡家老宅,本待反悔的胡松奇最终不得不偃旗息鼓,接受了西园和绿野园就算发还,也不再属于自己的现实。他也没办法不接受,家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最要命的是他现在名声跌到了谷底。哪里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跳出来争?甚至于依稀相识的小北,他都已经没心情去追究了,只希望朝廷对胡宗宪的平反能够快一点。

    最好能让他享受到恩荫又或者世袭!

    这是胡松奇的想法,汪孚林半点也不关心。此时此刻,他正带着许老太爷推荐给他的,号称最擅长修缮园林房屋的一位工匠,在西园之中一路走一路商量如何修旧如旧。工匠名叫吴三奇,三奇是后来人家给他加上的绰号——所谓三奇,一是记性奇,十年前修的园子还能对每一处格局清清楚楚如数家珍;二是手艺奇,尤其是设计和石匠手艺,他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至于第三,则是脾气奇,不管是什么缙绅乡宦,看不顺眼的活计绝对不接。

    因为他手下一批工匠是整个徽州城最好的,工钱也公道,不少人家都对他客气,那些被回绝的固然没面子,也只能另找别人。

    至于汪孚林的这笔生意,吴三奇不但问也不问怎么修就一口答应,而且还回绝了其他人家。用他的话来说,就算当年胡部堂兴许有点贪赃之类的罪过,可功大于过,怎也不至于那般下场。现在这西园雅舍要修好以供别人来参观凭吊怀念,这样的活计他就是不收钱也接。而且,他自豪地表示,当初从许家等几家出资人手中,接下每年暗中修缮西园和绿野园这两趟活的,那就是他。

    “修旧如旧,尽量恢复当初西园和绿野园原貌……小官人,现在我是真信,你不是为自个,而是为了胡公,为了咱们徽州人,这才吃下这两处园子!”吴三奇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一棵参天大树,这才转身笑道,“这两处园子是不止一千五百两银子,但当初都是小修小补,荒废了这么多年要修到能住人,至少还得几千上万的银子投入进去。”

    “我也知道,我眼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我的意思是,分片修复,分片开放。”汪孚林直言不讳道出了自己的经济状况,紧跟着又说道,“而且,劳烦吴师傅先给我整修出两个能住人的院子,胡公当初的幕宾沈先生等人想要重回故地住几日。”

    吴三奇对此自然满口答应。等到汪孚林一走,他站在这寒冬之下空空荡荡的西园之中,突然捋起袖管,举起坚实的胳膊用力挥了挥。

    胡部堂,且看我让你昔日住所重放光芒!

    汪孚林确实还有不少事情要忙,答应粮商们的收粮要作数。想当初他卖到杭州的那一批一万石粮食,价格高到斗米一百二十钱,按照银兑钱的通常比例,而不是收赋税时的比率,卖价高达一石米一两五钱以上!而现在,据说那边的米价已经回落到斗米八十钱,跌去了三分之一。

    尽管现在他给那些粮商的收粮价格,算是拿自己的利润去贴补别人,收的价格比市面上如今乡民们出售的价格要高许多,但在他看来,这不止是千金买马骨,进一步收拢粮商对米业工会的凝聚力。而且秋粮征收在即,届时大批粮食上市。到时候收粮之后。那些休宁粮商也一致通过。将由他作为代表统一对外运作。尽管徽州并不是粮食产区,也不是主要的粮食消费区,但作为一个整体对外议价,汪孚林自然相当注重这个话语权。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持今年收粮的价格,不至于谷贱伤农。

    “好不容易赚了将近七八千两银子,这一倒出去就是三千!”程乃轩现如今化身为守财奴第二,进账的时候兴高采烈。可一听到竟然要从口袋里掏钱出去,他便立刻愁眉苦脸。虽说米券又发行了两期,如今账面上根本不缺钱,但看到汪孚林的花钱如流水,他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钱攒多了埋在地底下,那又不能像种树一样又变出钱来,只有花出去,才会钱生钱,利生利。”汪孚林没好气地讽刺了这家伙一句,随即笑嘻嘻地说。“放心,不会少了你到时候去迎娶许家大小姐的聘礼。”

    说到自己的未婚妻。程乃轩就哑口无言了。要知道,他上次去许村岳家拜会的时候,未来岳母对他的岁考一等表示祝贺,但未来大舅哥却对他的吊榜尾冷嘲热讽,显然是对他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折腾很不满。人家是举人,他却只是秀才,因此只能忍气吞声。可不论是谁,对于他和汪小秀才相交莫逆这一点,全都评价甚高,现如今他也算是歙县乃至于徽州的年轻商业俊杰之一,而且还是年纪第二小的那个。

    “今年的秋粮,那位汪老太爷真的不会再出幺蛾子了?”

    “这次胡部堂的忌日,你看他都只是派了个孙子中规中矩行礼,没有跳出来蹦跶。而且,王汝正的狼狈,舒邦儒的窘境,再加上之前岁考那番闹腾,这些教训他要是再不记得,这么大年纪也就白活了。这次秋粮咱们求稳,这是段府尊叶县尊乃至于大多数人都希望看到的,谁破坏谁就是公敌。”

    在这次从休宁粮商手中收了六七千石粮食,得知王汝正已经主动求去,免得被革职的尴尬,汪孚林这次就心安理得将粮食存进了歙县的预备仓中,随即把接下来的收粮事宜丢给了叶青龙,以及主动送上门来的那个家里开客栈的小伙计于文,自己则是心安理得地搬进了已经收拾出两个院落的西园。沈明臣和茅坤都是有家室有学生有自己生活圈子的人,故而年关将近,他们虽说重回昔日旧地,最终却只住了不到十天就告辞离开。

    不消说,汪孚林给他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哪怕并不知道此次操办胡宗宪忌日的真正的推动者之一就是这个小秀才,现有的这些也足够他们惊奇并津津乐道了。尽管他们并非在朝之人,但交游满天下却不是虚言,因此,名义上和他们同时离开,随即却悄然潜回西园的何心隐竟是开了个玩笑。

    “日后把你的名声推到江南乃至于福建湖广的人,就得靠他们两个。”

    嘴里开着玩笑,何心隐却下手稳准狠地直接在汪孚林大腿上敲了一记,面上的笑意无影无踪:“要想日后不被人下黑手,眼下就得吃点苦。要知道,再有钱有势,请上百八十个护卫也是犯忌讳的,就算一路官当到阁老也是一样。所以,我平生最佩服的便是阳明公,论学术虽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也已经震古烁今,而若论武艺,拉弓射箭击剑无所不能,更曾经平朱宸濠之乱,当真是吾辈楷模!”

    汪孚林早就从戚良这位骑术老师身上体会到了简单粗暴,如今再体验一次,又听到何心隐直接把王守仁拿出来打比方,他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天下多少年才出了一个阳明先生?学术武功全都震古烁今他是做不到了,只要能趟平官商两条路,他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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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九章 园中话往昔(求月票)

    尽管西园前头还在整修,但这年头可没有冲击钻之类大噪音的东西,再加上园子里珍贵花卉已然枯萎死去,可丝毫不影响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形成参天之势,于是,中央那一片大花园成了天然的屏障,后院三个收拾出来的小跨院只要把门一关,恰是清清静静的小天地。

    为此,汪孚林把两个妹妹汪二娘和汪小妹接了过来,同来的还有连翘和阿衡两个丫头。方先生和柯先生带着三个学生叶小胖和金宝秋枫到这里来上课。最让叶县尊郁闷的是,苏夫人竟然也带着叶明月和小北到这里来小住,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县衙知县官廨。

    于是,见汪孚林跟着何心隐学武,叶小胖瞧着心痒痒,干脆拉着金宝和秋枫一块来凑热闹,就连程乃轩在火速交卸了城里那些事务后,也到这里死皮赖脸地要学学。这下子,平日四处讲学众多,真正弟子却很少的何心隐眼看自己周围多了这么些年岁最大也不超过十六的学生们,着实百感交集。有时候,柯先生和方先生还会过来探讨探讨学术问题,以至于性情不定,很少在一个地方久留的他,竟也有一种不想走的感觉。

    按照苏夫人的本意,应当是先去看看小北当初长大的绿野园,可城外的西园无疑更适合躲避那些年关将近的应酬,以及各种各样的猜疑视线,所以她才先到这里来暂住一阵子。虽说家具都是早几天请手艺不错的匠人现做,然后刷上清漆,并不贵重。但简简单单的陈设。静谧的氛围。哪怕冬日里处处萧瑟,住在城外更是寒冷,可一大帮子人每天光是热热闹闹吃饭,便比在官廨的气氛更轻松愉快,她也渐渐爱上了这里。

    这天下午,何心隐再次被柯先生和方先生拿学术问题给缠住了,汪孚林终于抽空子偷溜了出来。虽说花园还没整修好,为了防范别人乱闯。那道门上着重重的铜挂锁,而且不是之前他遇上的被人劈过一刀的西贝货,而是沉甸甸直接灌了铜汁封死的。可是,这哪里能难倒已经练了都快一个月的他,瞅着那不高的围墙,他一个助跑之后踩着围墙上的花窗,三两下就这么直接翻上了墙头,可下一刻,正打算跨过另一条腿从另一边下地的他就愣住了。

    这种时候,花园里竟然有人!如果是小北那个最擅长爬墙的丫头。却也好说,问题在于。她旁边那个听到动静愕然回头的赫然是叶明月!

    爬墙被人抓了个现行,汪孚林唯有苦笑,他干咳一声扶着墙头跳落在地,拍拍双手,也没理会衣袍上的脏污,径直走上前去:“两位怎有如此雅兴?”

    叶明月当然知道汪孚林问的不止是雅兴,而是手段,当即大大方方地说:“那边角落里,小北里外藏了两架梯子,上上下下小心些就能过来。”

    汪孚林顿时哑口无言。平日里看着叶明月冰雪聪明,言行举止固然有促狭之处,可总归很有千金闺秀的样子,可她竟然也会翻墙!尽管是爬梯子,但那也是翻墙!

    看到汪孚林那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的样子,小北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警告道:“你可别对娘多嘴,还有小弟,否则回头一个个都爬墙,那时候就乱套了。要不是花园那一边,吴师傅他们临时砌了一堵墙把前后隔开,还特意在墙头埋了些碎铁钉破瓦片之类的,歹人要爬过来就得扎得满手鲜血,我也不敢放梯子,而且我都是拿柴草堆先遮掩好的,否则万一放了人进来怎么办?”

    汪孚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东张张西望望,见四周围一片萧瑟景象,比上次他来时还要显得不如——当然,这也有冬日肃杀的缘故——反正,他是想不通除了打算上这没人地方单独练练,免得被何心隐毒舌讽刺的自己,两个女孩子为什么到这里来。反正大家彼此都已经极其熟稔了,他少不得就直截了当问出了口。

    “这儿可没什么好看的,你们特意翻墙过来干嘛?”

    “小北说,这中央那个草亭,想当初徐文长徐先生曾经在这里草拟过送给世庙(嘉靖)的奏疏。而且,徐先生还给胡部堂代写过青词,而胡部堂又是给严嵩代写的。”叶明月饶有兴致地看着草亭,随即又扫了一眼那些长势良好的树木说,“小北来过这里很多次,每一棵树都有她的记忆,既然她是我的妹妹,好容易到西园住一次,我当然要听听她那些故事。你既然来了,要不要一起听?”

    汪孚林见叶明月趁小北不注意,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立刻隐约明白了过来。也许,叶明月是借着少人会来的这里,借着听那些小北孩童时的故事,引诱她说出心里憋了很久的那段往事,那段从天堂跌到地狱的往事。有些事藏一辈子,反而会成为难以排解的痛苦,说出来也好。尽管他曾经说过,让小北不必马上就说,可以等到想说的时候再说,可这时候也忍不住附和道:“这事我撞上也是我有缘,当然,要是不拿我当自己人,我回避也没关系。”

    “你爱听就留下好了!”

    小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想到自己背着他从西干山下来回城的时候,还问过他是否恨自己的爹,如今自己的事情也不再是只有苏夫人知道的秘密,她便索性径直往草亭走去。当汪孚林最后一个来到此间时,却发现四处靠椅上只有浅浅的灰尘,显然小北和叶明月最近常来这里闲坐,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今天他只是个陪客,所以一声不吭地坐下之后,就等着下文。

    “我有记忆的时候,就不记得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自从认了叶钧耀和苏夫人为爹娘。小北便改称胡宗宪和生母为父亲母亲。以示分别。此时此刻。不但汪孚林是第一次听她提到母亲,就连叶明月也同样是第一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全都没做声,凝神静气地继续听着小北往下说。

    “母亲和娘是表姊妹,可和娘的能干爽利大方不一样,乳娘说,母亲是个很娇弱的人。当初父亲一次大捷之后带着兵马凯旋回城,她的车正好在半道上。看到那飒爽英姿,便为之倾心。那时候母亲家里的亲长羡慕胡家权势,一发现母亲有这样的苗头,便百般诱导蛊惑,最终让母亲说出愿意委身于爹,不在乎名分。父亲本来就是风流的人,当然不会拒绝,便挑了个好日子把他纳了过门。娘和母亲本是很好的姊妹,对此异常反对,可也终究没办法。”

    对于这些更久远的事。小北只是从乳娘那边道听途说,因此并没有什么喜恶偏向。只说得平平淡淡,但渐渐就代入了几分感情:“父亲那时候已故元配章夫人留下了两个儿子,继室王夫人生了我三哥,父亲身边虽还有其他婢妾,可都比不上母亲得他喜爱,等我出生后,就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哪怕母亲很早就一场大病去世了,父亲也一直都对我很好,有时候见人时就抱我在膝头,直到我五岁时他被罢官回了徽州。”

    “嫡母王夫人虽说对我不冷也不热,但她是个很公允的人,我那个比我大四岁,还没出嫁的姐姐话不多,却对我很好,见面的时候,总是会温柔腼腆地笑笑,送我一些小东西,至于哥哥们都大了,平时见得不多,所以反而比嫡母姐姐和我更加疏远。除了父亲,我最亲近的是乳娘,她出身军户,跟着父兄学过武艺,父兄死在辽东后辗转来到中原投亲不成,还死了孩子,正好娘给我挑乳母,便选了她。因为我从小好动,她就教了我很多,父亲看到也不反对,甚至还在我爬树时让人在下头张开被子准备接着。他常常开玩笑说,我这么爱动,也许胡家也会生一个木兰,他日后拜托戚大帅替我找个师父好了。”

    不知不觉,小北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看着那经过打捞疏浚,既没有残荷,也不见落叶的池水,低声说道:“锦衣卫抓了父亲,王汝正又亲自抄家的时候,乳娘拼命哄我,我只以为是父亲和从前一样去京师了。直到何东序第二次派人围住家里抓人,乳娘方才觉得大事不好,二话不说带了我和她翻墙跑了出去。直到一路辗转到了东南,我们才知道,何东序那狗贼竟是衔恨父亲当初对他不恭敬,于是把胡家家眷,包括嫡母和姐姐全都抓了下狱。而在何东序抓人的时候,爹其实还没死。”

    “乳娘本来还带着我到处求援,希望有人为父亲说一句话,等得知父亲自尽死在天牢中,方才真正吓住了,慌忙带着我躲藏了起来。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二哥扶了灵柩回来,却丢在半路上,三哥不知道人去了何处奔走,最后,是当时提学南直隶的耿大宗师把灵柩从宁国府送到了绩溪寺庙中停灵,是从狱中被放出来的嫡母和姐姐主持安葬了父亲,所以民间才会有疑冢的传说。

    至于我,早早就被人报了暴病而亡,而嫡母和姐姐,在父亲后头没两年便先后去世。有人说是她们被下狱时如何如何,有人说是人言可畏,可我知道,她们并不是那样的性子,不过是我那两个哥哥没担待,不知道又或者根本不想保护好她们,只想着她们一死,就能堵住人的嘴,甚至让父亲的死更惨烈一些,让胡家更委屈一些!她们都是很坚强的人,否则早就追随父亲一起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

    汪孚林几乎下意识地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就看见叶明月紧紧抱住了小北的肩头,把她揽进自己怀中。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苏夫人为什么会非要把小北认为叶家女,因为小北现在的那两个哥哥实在是没担待的混蛋!(未完待续。。)

第二五零章 说说唱唱,一剑封喉

    倾诉完这些心底话,又大哭了一场,小北的眼睛虽说微微有些红肿,但气色却显得不错。UU小说,www.uu234.com毕竟,多年憋闷在心里的那些话,如今全都对人吐露了出来,在苏夫人之外,又有了别人分担自己的秘密,她只觉得心情好转了许多。说完这些,她把脑袋搁在叶明月肩头,轻轻哼着儿时乳娘常唱的民谣。哼了一会儿,她突然扭头看向汪孚林。

    “对了,除了那个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之前唱的那些曲调奇奇怪怪的歌还有没有?还有当初你对姐姐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上次我到松明山的时候还去问过,你们村根本就没有叫小芳的。”

    汪孚林简直无语了。那一次他真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是汪小妹告诉他自己一路唱了回来。可是,为了这一句歌词就跑到村里去打听,这小丫头怎么那么有空?而更让他没想到的还在后面,叶明月也轻咳一声,狡黠地笑道:“那首歌的词我还写给娘看过。”

    不是吧?汪孚林一想到苏夫人饶有兴致地看过那极其通俗的歌词,他登时只觉得头皮发麻。现如今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唱过那首歌的后半截,那和这年头含蓄文风截然不同的爱了又爱,这种露骨词要是真的被这两位给记了下来,又告诉了苏夫人,那简直是……这年头的人怎么可能接受?他很不确定地扫了一眼这两位姑娘家,最终叹了一口气。

    “你们饶了我吧。”汪孚林无奈举手投降,随即双手合十说。“甭管是真告诉还是假告诉。以后千万别什么事都告诉夫人。我扛不住。”

    “答应你可以,再来首歌。”小北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叶明月斜睨了自己一眼,竟也附和地点点头,她顿时眉开眼笑。

    “我又不是卖唱的!”汪孚林嘴里坚决反对,心里却想着花园没人,随便唱点什么发泄一下心情倒无所谓,他不知道这岁月已久的栏杆是否结实。而是往一旁的立柱上靠了靠,“礼尚往来,你们两个都听过好几回了,要听的话,是不是也得来点拿手的,作为交换?我公道得很,未必要西厢记的那些曲子,小北你把刚刚那首民谣唱全也行。至于明月小姐也是一样,随便拿点什么交换。”

    “男子汉大丈夫,小气!”小北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可话音刚落,她就听到汪孚林随口哼了起来。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汪孚林前世里从来就不是爱上卡拉ok的人,会唱的歌只有曾经传遍大街南北,唱得人耳朵根子都起老茧的那几首。而这首曾经的中华民谣,此时轻哼出来,他只觉得回到了那高楼遍地,四处人山人海,喧嚣繁杂,大家却都在唱寂寞人生岁月苍茫的年代。尽管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越来越少想到自己曾经置身于的那个灯红酒绿世界了,甚至连梦中都很少再会有从前那些记忆,但那毕竟是他的另外一段人生。

    他前世今生,周遭都有很多亲朋好友,说不上寂寞,尤其是今生今世结识了很多有趣的人,除了妹妹之外,竟然还多了个儿子,更不要说叶县尊这样的好上司,可有些事有些话,注定了一辈子都不能对人吐露。

    “风雪连天万户侯,莲花宝座伸出兰花手。妙语解开心中事,几家拜我几家愁。”

    像模像样念了这首中华民谣的最后四句之后,汪孚林方才收起了那一闪即逝的思绪,笑眯眯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我先唱了,你们就不能回报一下?”

    被汪孚林这么一说,小北也不再讨价还价,随口就把起头轻声哼唱的那首民谣唱出了声,却是一首小令:“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和假?眼见得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静鹅飞罢。”

    叶明月顿时笑了:“这首小令是朝天子的词牌?似乎这首是正德年间就开始流行的,虽说这些年太监早就不如当初了,可听着还是怨气天大。”

    小北从前就唱过这首给叶明月听过,此刻便撺掇道:“姐姐,轮到你了,我都没听过你唱歌呢?”

    叶明月见汪孚林也不再歪歪斜斜的,而是坐直了身子,仿佛一下子聚精会神了起来,她也没什么扭捏,仔细想了想词,便轻声唱道:“我恋青春,青春不恋我。我怕苍髯,苍髯没处躲。富贵待如何?风流犹自可。有酒当喝,逢花插一朵。有曲当歌,知音合一夥。家私虽然不甚多,权且糊涂过。平安路上行,稳便场中坐,再不惹名缰和利锁。”

    汪孚林着实觉得纳闷极了。小北唱的是乳母教的词,骂太监,这很正常,那位乳娘既然是军户出身家中遭难,当然对那些耀武扬威的家伙没好感。可叶明月这首显然是倦怠仕途的官员直抒胸臆的散曲,又是哪听来的?

    “是叶家上一辈一位被革职的伯父,每次醉后必唱,在叶家儿孙辈中很有名,谁都会唱两句。”叶明月说着便捋起耳畔乱发,笑了笑说,“娘对我们说,词又不是我家那位伯父做的,借别人的词,唱自己的悲,本来就显得很滑稽。更何况,他的罢官只是因为自己不称职,和这词又不甚合拍,每次唱的时候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知道别人都在暗中笑话他。这次爹出来做官,娘就是拿那位伯父敲打爹的,千万别学那位只会嘴上发牢骚。”

    汪孚林顿时大汗,心里对这会儿被独自留在县衙的叶县尊表示深刻同情。

    说了唱了,三人全都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等到从花园中再翻墙回去。既然有梯子。汪孚林当然不会继续逞能。少不得太太平平两边梯子上下。而小北则是等他和叶明月过去,两边梯子重新藏好之后,这才利落地三两下一跃而过。

    和汪孚林起头过来时相比,小北身上衣衫只少许沾染了一丁点泥灰,落地的时候也是脚步轻盈。用她的话来说,想当初父亲胡宗宪放纵之下,她早就习惯了不好好走路,没事就翻墙玩。而所谓的缩骨术。也是乳娘教她的,因为据说很伤筋骨,苏夫人严禁她使用,可她又想不出其他偷听叶钧耀见人说话的好办法,到歙县那最初一阵子,常常如此,现在已经很少用了。

    当三人各回各处时,何心隐那边柯先生和方先生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叶小胖和金宝秋枫被两位先生撂下,正在高高兴兴地悠闲自修;程公子被城里来信心急火燎地请了走;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苏夫人那儿,学些记账看账。以及听写江南风情琐事。因此,三个人去了何处。又是怎么消磨的这大半个时辰,仿佛谁也没有察觉,谁也没多问一句,又或者是知道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成不知道。

    而练剑比汪孚林最初以为得要苦,但同时却也要容易。用何心隐的话来说,你首先是秀才,然后才是剑手,要的便是人家轻视你手无缚鸡之力,而你要在人家猝不及防之下表现出最大的杀伤力,而不是考虑持久战。再说,真的落在大军包围之中,就算有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领,也是一个死。故而何心隐传授的剑招,汪孚林只觉得全都是一等一的阴险狡诈,和堂堂正正四个字连边都挨不上。

    这天,当何心隐又用木剑来了一招极其阴毒的斜刺,直接让汪孚林用身体体验了一下什么叫做不按常理出牌之后,他便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反手收起木剑,淡淡地说道:“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

    汪孚林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他这个小身板本来不算很好,可之前在松明山呆的那一阵子,游泳起码的练了一阵子,渐渐有些结实了起来,住在这里的一个多月又天天从基础的体力训练,到剑术训练,再到骑马在西园周围跑上一圈,体质又比之前有所好转,如今已经不太畏寒了。所以,此时此刻因为练剑热得穿了单衣的他抬头看了一下阴沉沉的天,脑袋里头却没有太多的念头。

    “临近年关下雪,如果是瑞雪兆丰年,叶县尊日后在歙县便能够说一不二。如果是雪灾,从前他就算做了再多也白搭。有时候,一次天灾就能毁掉一个官员的前程。”何心隐吐出一口白气,随即背对着他开口说道,“现在,我教给你最后一手。”

    汪孚林正觉得何心隐这理论犀利而又让人悲观,可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木剑就这么顶在了自己的咽喉。为之大骇的他还以为何心隐背后长了眼睛,可对方徐徐转过身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一招,是我历经几十年的游历天下,最后才做到的。这靠的不仅是耳朵,是眼睛,还有计算和诱导,所以不是心思细腻敏锐的人,算不到这么精确,我也顶多十次之中做到四五次,但如果别人无防备,十次里头少说也能做到九次。出剑的角度,力道,还有手法,你可以轻易学会,但时机的把握,你就要自己练了。”

    大略对汪孚林解释了其中要诀之后,何心隐便说道:“好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一,你的所有剑术课就算上到这里为止。明日我就启程回去。”

    见何心隐头也不回进屋,汪孚林长舒一口气,也没问对方为什么不等过年才走。何心隐这个人,我行我素,他是甭想看透了。他当初为什么没向戚良讨教武艺?就是因为他知道没经历战阵,学不来那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招式,也没有那股杀气,所以,何心隐传授的更速成,也更适合他这个秀才,他已经所得颇丰,剩下的就是好好精进而已。

    过完年,就是秋粮冲刺了。在今年歙县秋粮推行各里收各里的新政,而且他通过义店把那些休宁粮商暂时摆平,竦川汪氏也为之名声大跌之后,他倒要看看谁还会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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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一章 欢天喜地过大年(求月票)

    何心隐在阴沉的天上飘下了雪花后说的那番话,前半截终于应验了。

    瑞雪兆丰年。

    这并不是一场纷纷扬扬耗日持久,最终酿成灾祸的大雪。这场雪只在屋顶上和田间地头都积了薄薄的一层,满足了人们对过年要下雪的需求,但却完全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除了一些屋顶实在是太破旧的贫民,深深体会到了雪化成水后漏水的无奈,其余的就无伤大雅了。而汪孚林在西园窝了一个多月,在这大雪天后复出第一件事就是到包括斗山街许家在内的各家化缘,然后自己再拿出了一笔钱,合在一块,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支起了棚子舍饺子。

    之所以是饺子,而不是粥,他是从饺子的来源生出的灵感。相传饺子便是汉末张仲景在面皮里头加入羊肉胡椒以及种种祛寒药材,做成娇耳施舍给人,防治冻疮,但日后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人人爱吃的食物。北方人每逢过年就一定会包饺子,南方则未必如此,尤其是寻常贫民,想要在过年的时候吃一顿羊肉饺子,那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所以,哪怕舍饺子不过每人两个,仍然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甚至其中还有不少家境尚可却贪小便宜的。

    然而,从第一天开始,领了羊肉饺子兴高采烈当场开吃的人们便发现,这真的是当年张仲景用来祛寒的娇耳,绝不是他们平时吃的饺子!

    因为太辣了,别说吃完两个,吃了半个就开始额头冒汗。吃了两个之后那简直是浑身出汗!

    于是。最初只不过是贫民以及那些贪便宜的人来排队领两个饺子吃。可一传十十传百,有人说那饺子里加了人参,有人说饺子里加了鹿茸,也有人神秘兮兮地说饺子里加了促进人体某些功能的xx鞭……一时间,那饺子摊前排队的长龙何止陡增一倍!哪怕汪孚林亲自站出来辟谣,亲口告诉众人,羊肉馅的饺子当中除却花椒以及几味祛寒的中药材之外,还加了一样驱寒祛湿的辣椒。并没有以讹传讹的某些东西,仍然不能避免有人特意跑来尝鲜。

    毕竟,后世的徽州虽说比不得四川湖南湖北,可也挺能吃辣的,就如同花椒在本地米行以及不少山货铺子中都能找到一样,人们在这大冷天里对辣椒的好奇心,自然也处于顶点。因此,当汪孚林无奈宣布,羊肉饺子来不及供应,如若要尝鲜一下辣椒滋味的。可以选择一下同样免费的羊肉汤,排队的人流方才总算分流了一些。那些个临时被汪孚林从松明山村雇来做事,累得满头大汗的村民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连做善事都能做出轰动来,不愧是汪小官人!

    因为这几个月一桩事接着一桩事,而且还参加了一次岁考,哪怕程乃轩还记得汪孚林亲自下厨做的菜,也说过要开一家菜馆的话,可分身乏术,哪里忙得过来?所以,一听说汪孚林这次舍饺子竟然演变成舍羊肉汤,而且把辣椒给加大了宣传,他登时吓了一跳,得知汪孚林已经回了县后街汪家,他就直接一溜烟跑了过来,一打头就直截了当问道:“喂,你这样大手大脚的白送给人家尝鲜,那一篓辣椒怎么经得起你这样败,不怕吃光了没地存货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不是松明山那边汪七哥已经种出来了,你以为我会这样随便乱送人东西吃?”汪孚林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就说道,“过年没事多上家里来,刘家嫂子现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会做不少好菜吃。既然知道怎么种,辣椒源源不断能供应上,为了让大家熟悉,送几天吃的算什么?这和之前小胡桃买就送一个样……只可惜,这次的辣椒不是那种野山椒,否则野山椒炒牛肉丝……”

    见汪孚林说着便悠然神往的样子,程乃轩差点没流出口水来,最后只能忿忿不平地打断道:“喂,你别勾我的馋虫。问题是你勾起大家吃辣的兴头,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我给你算算,现在林木轩要人,义店要人,西园雅舍和绿野书园虽说还在整修,不是马上就要人,可将来缺口可很大。你这折腾出人家的好奇心来,如果要开酒楼饭馆,哪里去找人手?我家里可没这一行的人才。”

    “不是什么事都要自己亲自上,可以合作嘛。”汪孚林笑眯眯地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程大公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忘了,状元楼那位东家洪仁武?他之前给咱们歙县名流大会腾地方,只收了我们多少钱?这次投桃报李,找他来挑一担子,咱们拿点钱入股他的状元楼,让他推出全新菜式,这不是很好?他那里的厨子在整个徽州都是有名的。不说别的,臭鳜鱼就是状元楼的最有名,如果再加一把辣椒……”

    “别说了!”

    程乃轩当机立断,决不能再听汪孚林说下去,二话不说转身就出了屋子,临走时撂下了唯一的一句话:“我去找洪仁武!”

    于是,紧赶着在腊月二十八之前,程乃轩程大公子谈下了他和汪孚林在这一年的最后一笔业务。作价两千银子入股状元楼,外加新鲜辣椒无限量供应,吃下了状元楼四成股份。之所以是四成不是二一添作五,倒不是洪仁武不舍得自己的家业,而是汪程二人都觉得不能太过分。当这一桩生意就在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公布的时候,汪孚林的财神名声第一次盖过了灾星。

    虽说黄家坞程家也好,叶县尊也好,甚至连斗山街许老太爷方老夫人,都邀请他去共度除夕,但想想自家人口也不少,这大过节的,汪孚林甚至没有呆在汪道贯借给他的县后街这座五脏俱全的两进半小宅院中,而是选择早一天,腊月二十九就回了松明山。当然,他也少不得邀约了柯先生方先生,但柯先生和方先生过年了还不消停,被新安理学这一代几位领军人物找去激辩,何心隐则是已经走了,他也就乐得自己过。

    至于戚良和戚家军的那些老卒,则因为不少都把家眷接了过来,这么一大帮子人都在汪孚林借给他们的宽敞老宅中自得其乐。

    尽管汪孚林近来不太回来,可早先捎信说要回乡过年,佃仆们不说,村里的乡亲们也都送来了各种过节食物,从各种各样的糕团,到腊制年货,再到新鲜菜蔬,到后来汪七不得不代表主人,出去告知众人家里一两个月都吃不掉,众人方才偃旗息鼓。等到汪孚林等人回来,看到的就是院子里堆得犹如小山似的年物。前两次回来小住的时候也是这样,可如今大过年的,众人心里自然格外暖烘烘的。汪孚林搓了搓路上骑马而有些冻着的手,笑着说了一句。

    “幸好咱们从城里也带了不少东西来,否则怎么还乡亲们的这份人情?”

    家里还是老房子,尚未来得及翻修,住着甚至比之前在城里更为逼仄。吃饭的人,也比不上往日在城里时的热闹和人多,可就连汪孚林,也觉得松明山方才是根。这一点,在他跟着汪氏族人在祠堂祭祖的时候,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大年三十的寒风之中,松明山汪氏祠堂大开,族长汪道涵带头,族人抬着各种各样的贡品进去,磕头行礼拜祭祖先,然后各自散去吃团圆饭,各家归各家,要等到初一早上,方才是正式走亲戚的时候。

    这一顿没有父母的年夜饭,汪孚林吃得半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绝不是他不孝顺,实在是没见过,连培养感情的机会都还没有,这乍一出现他还不知道怎样面对那二老……虽说那两位都还没到四十,压根不老。汪七嫂用尽浑身解数做了满桌子的菜,既满足了无辣不欢的汪孚林,又照顾到了其他众人的口味,就连金宝,汪孚林也给了一小杯酒,秋枫也喝了个小醉。至于汪孚林自己,自酿的米酒下去一大壶后,他更是敲着饭碗来了一首《恭喜恭喜》。

    一夜守岁,爆竹阵阵,汪无竞甚至还代表汪道昆出来放了一趟烟花,当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朵朵绽放开来,吃完年夜饭出来观赏的小孩子们忘情欢呼,而丰乐河对面的西溪南村也是同样在空旷的田地上放了烟花。两地隔河相望,恰是一个人人欢笑的不夜天。

    这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在松明山村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渐近,这才稍稍告一段落,但有条件的大多在准备进城观灯。为了上元灯节,上任正好快一年的叶钧耀亲自访遍各处富户,为了放灯的事情化缘,府城县城赫然全都是张灯结彩,规模比往年更盛大,而下乡舒舒服服过了个大年的汪孚林,则是少不得带着全家人杀回城里,一来元宵节期间是难得不宵禁的,他得负责带着家里一堆小孩子好好逛逛,二来……城里那么多家人他还没拜过年呢。

    于是,等到隆庆五年的这一个新年过完,歇够了也闲够了的汪孚林终于又被拎到了叶钧耀面前。

    尽管隔了个腊月以及过年,但今年的秋粮折银,各里已经收到了八成。放在往年,这自然已经算不错的成就,但毕竟今年夏税是收齐的,叶钧耀当然希望自己上任第一年交出一张优秀的赋税答卷。现如今,秋粮的最后期限在即,他当然得打出最重要的一张牌。

    把汪孚林放出去!(未完待续。。)

第二五二章 抓住了你的小辫子

    同样是过年刚完,竦川汪家老宅却早已没了任何节日的气氛,甚至就在之前过年期间,这里也是一片冷冷清清的气象。UU小说,www.uu234.com汪尚宁出身贫寒,父祖两代人全都没有出仕,自己和弟弟们跟着改嫁的母亲,一度跟着继父姓程,到后来参加科举才改回原姓。虽说他不忘养恩,为继父也求得了官职诰封,可总的来说,竦川汪氏从根底来说,远远比不上松明山汪氏。

    原因很简单,汪道昆的祖父当年便是白手起家的盐业大豪,到汪道昆已经是第三代了,家境豪富,官场商场全都能够趟得平。所以,从之前汪尚宁借着五县乡宦,通过程文烈在背后算计汪道昆的事情被传出来之后,竦川汪氏就已经觉察到了沉重的压力。

    而此次汪尚宣在岁考上捅了这么个大窟窿,甚至还壮士断腕牺牲了嫡亲的长孙汪幼旻,非但没有挽回家中名誉,反而就连竦川村中也有不少人背地里抱怨他阴险毒辣。侄孙被革了功名,又重伤不起,汪尚宁心灰意冷之下把人带回了老宅,请大夫诊治照料,甚至连胡宗宪那场轰动了整个徽州城的忌日活动,竦川汪氏也只有不太重要的几个人露头,他根本就没出来,因为一大把年纪的他非常清楚,自己无法面对那些轻蔑鄙视的目光。

    这天一大早,依旧一如既往准点起床的他洗漱过后,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一个仆妇就匆匆进来,惊喜地说道:“老太爷。四少爷能下地了!”

    汪幼旻虽说是汪尚宣的长孙。可汪尚宁膝下还有三个比他更年长的孙子。所以当初名字里方才有个幼字,还是汪尚宁亲自为其起的。此时此刻,听到这个侄孙竟然能够下地走路,不用下半辈子在床上下不了地,汪尚宁顿时长长出了一口气:“让他好好养着,不用过来见我。身体好了,什么都会有,身体糟蹋了。再大的心气也什么都干不了。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不要去想。”

    话虽这么说,可汪尚宁自己却知道,功名不是其他东西,革去了就不能再考,汪幼旻的官路仕途,可以算是完全断绝了。如果不是汪尚宣胡乱折腾,就算岁考出岔子,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可他那个自作聪明的三弟却偏偏闹出了更大的风波。以至于竦川汪氏眼下名声臭了大街,不少族人和同姓在背后都觉得是他的错。想到这里。咬牙切齿的汪尚宁竟是把最没有烟火气的太极拳都打出了火气来,最后回房时,坐下来之后亦是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扶手上。

    “老太爷,三老太爷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因为之前的事情,汪尚宣过年的时候都只是露面了一次就匆匆而走,生怕自讨没趣,招人埋怨,此时此刻却因为所谓的什么要紧事又冲了过来,汪尚宁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对门外吩咐道:“先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如果只是鸡毛蒜皮,就不用找我了!”

    他这话里无疑带出了深深的真火,门外那个书童不禁吓了一跳。等到把话捎出去,不多时汪尚宣的话传进来,他不得不又折返书房门前,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太爷,是因为今年歙县秋粮的事情,三老太爷说……”

    他还没来得及字斟句酌把话说清楚,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声怒喝:“不用说了,让他进来!”

    汪尚宁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火气。之前吃了那么多亏,现如今元气大伤,当缩头乌龟还来不及,这时候还要强出头,那岂不是送上脖子给人家去砍?叶钧耀已经不是上任之初那个一没权威,二没手段的菜鸟县尊了,而他这个离朝多年的乡宦,声望也跌到了谷底,还拿什么和人斗?还有什么资格与人斗?

    因此,汪尚宣一进来,他就劈头盖脸地训道:“秋粮的事情你还有胆子去管?不管你是自己有心,还是有人撺掇,全都给我消停一些。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竦川汪氏也要名声!”

    汪尚宣被骂得满脸通红,然而,他在长兄面前一贯抬不起头,到现在汪幼旻还躺在这里养伤,由不得他不忍气吞声。更何况,乍然得到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紧迫,因此,他不得不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情,陪着小心地说道:“大哥,我哪有这气性再去掺和秋粮那档子事。可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这次是人家欺上头来了!也不知道是县衙户房那个黑心黑肺的人,硬是从咱们竦川汪氏的账上查出几笔亏欠来,虽说就几百两银子,可实在是欺人太甚!”

    汪尚宁登时瞳孔猛地一缩。官宦人家免赋税的官场潜规则,这是由来已久的,所以,就连罢官后已经死在天牢中的胡宗宪,其家族都有继任县令在赋税上给予优免保护,如果不是被王汝正硬生生揭破,也不至于闹得胡家非要卖园子来填补。至于他,他被罢官是真的,可进士出身还在,哪怕年纪大了,运气好还能再出仕,既然如此,歙县户房怎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查他汪家的帐?

    可他才刚刚霍然站起身,随即突然想起什么,锐利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汪尚宣身上:“除了本家的赋役优免,你没有动过其他的手脚?”

    见汪尚宣面色有些不太自然,汪尚宁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别忘了幼旻已经被革了生员的功名,严格说来,你家里可少了两丁两石的赋役优免。而且你不过是个监生,要是你真的又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别怪我到时候也学你壮士断腕!”

    一大把年纪却被长兄这样狗血淋头地训斥,汪尚宣虽说面子上很挂不下来,可眼下不但要赔钱,还可能要搭上最后一点在人前的脸面,他哪里还顾得上在长兄面前的这点自尊心。他近乎哀求地说:“大哥,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哪有那么大的胆量,而且我若是要收别人的钱,区区几百两又算得了什么,这分明是别人有意折辱咱们竦川汪氏。若是我就这样认了,日后焉知人家不会蹬鼻子上脸一个劲地作践咱们?大哥!”

    见汪尚宣说着说着,竟是不要脸面地直接往地上跪去,汪尚宁顿时整张脸都青了。都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竟然还来这么一招一哭二闹,他怎会有这样一个弟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冷淡地问道:“你想要我怎样?”

    汪尚宣见总算是有了回应,心情顿时为之一松:“户房司吏刘会是叶县尊心腹,听说之前和族里那些老人和亲戚闹翻了。而且他现如今还不到二十就坐上了这个位子,下头也不知道多少人不服气他。只要大哥一句话,刘家族人一定会很乐意把这么个叛逆的小子革除出宗,到了那时候,他这个户房司吏还能做得下去?如此一来,户房司吏的位子就腾了出来,到时候只要……”

    还不等汪尚宣把心里早就算计好的如意算盘给倒出来,书房外头又传来了敲门声,声音相当急促。汪尚宁立刻吩咐汪尚宣闭嘴,扬声问道:“何事?”

    “老太爷,外头有人求见!”

    汪尚宣顿时火冒三丈,可就在这时候,通报的书童又说出了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是松明山汪小官人!”

    书房里一下子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松明山汪氏人口众多,但在外如此称呼而绝对不会被人误解的,却只有一个,那便是现如今名声在徽州府如日中天的汪孚林!一想到这么一个过了年才刚刚十五的少年给竦川汪氏造成的巨大损害,汪尚宣面色铁青,汪尚宁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兄弟俩对视一眼,最终,汪尚宁用尽量平和的口气吩咐道:“去请大老爷见他。”

    然而,门口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书童却结结巴巴地说:“老太爷,可汪小官人……汪小官人求见的是您和三老太爷。”

    如果求见的单单是自己也就算了,可竟然还有本来住在徽州府城的汪尚宣,汪尚宁哪里不知道,汪尚宣的行踪只怕完全在人家掌握之中。他沉吟片刻,最终离开书桌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见那书童脸上写满了迷惑和畏惧,他就头也不回地说:“走吧,去会会那位松明山汪小官人。”

    汪尚宣虽说同样对汪孚林的突然来临大为意外,但心底深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他还没能对刘会出手呢,汪孚林就主动找上门来,这是想要干什么?一路上,他尽力提醒自己这是在竦川汪家,不是在松明山,也不是在县城,汪孚林纵使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可是,等踏进见客的大厅,看到那个笑吟吟起身相迎的俊俏小秀才,他却仍然忍不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就是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郎,害得他走到外头都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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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三章 竦川汪氏带个头吧!

    汪孚林只是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便给了两个可以当自己祖父的老人沉重的压力。◎UU小说,www.uu234.com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妖孽只是在于十几岁的外壳,三十岁的内心。哪怕有句话叫做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少年的成长性在于未来,没人会觉得这么点年纪的少年会有多大的才干。所以,汪尚宁的目光最初被汪道昆牢牢牵制住,让他能够有打人一个猝不及防的好机会。而之后吃了那么一个大亏后,汪尚宁到底老奸巨猾,暂时偃旗息鼓了,打算积蓄实力来日再战,可汪尚宣却还傻傻地打那种歪主意,结果把汪家全都给带到了沟里。

    所以,不是他强大,是敌人太轻敌。

    但事到如今,至少这徽州境内,不会再有人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了。正因为如此,即便对于已经跌到了谷底的竦川汪氏,他这次也是做足了功课和准备。此时此刻,他用无可挑剔的礼节见过这两位无论年纪还是资历上的前辈之后,这才重新落座。他没理会汪尚宣锐利得仿佛想在自己身上戳两个洞的目光,心平气和地对汪尚宁说道:“今日学生突然求见,也自知冒昧。无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不得不来。”

    这样的废话不得不说,汪尚宁也不得不听。他用眼神制止了打算贸然发问的汪尚宣,沉声问道:“汪小官人是受叶县尊所托来的?”

    “不,汪老太爷弄错了。”汪孚林摇了摇头,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学生是受段府尊所托来的。”

    歙县令叶钧耀。徽州知府段朝宗。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级!尽管知府这种地方官看似上升通道狭窄,再往上要么没实权,要么进京去朝中给人打下手,但只要在任一天,那便是真正的灭门令尹,想当初胡宗宪家眷的下场便是最明显的。所以,不但汪尚宁,就连起头心中满满当当全都是愠怒和恼火的汪尚宣。也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

    汪孚林很满意这样一个狐假虎威的效果。他自己也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说道:“之前绩溪龙川胡家拖欠积年赋税一千五百两的事情,是我在胡松奇求上门之后,拿出银子为他了断的。尽管徽宁池太道王观察已经去职,但这件事还是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南京已经知道了。海抚院对于飞派民田赋税的事一向深恶痛绝,行文彻查,而且明折拜发,请求在整个南直隶彻查,杜绝今后官宦以及有功名的人欲求不满。肆无忌惮转嫁赋役于民家。”

    此话一出,汪尚宁和汪尚宣便齐齐为之遽然色变。一直都有消息说海瑞这个应天巡抚要当不下去了。当不下去了,甚至有传言说海瑞自己也心灰意冷,不若刚上任时那样铁腕,可现在一听说海瑞来这么一招,这无疑是一闷棍扫向了众多南直隶的官宦缙绅!尤其是汪尚宣,他此时此刻连还算镇定的面色都维持不住了,还竭力用强硬的语气反问道:“这些和竦川汪氏有什么关系?”

    “海抚院的威信摆在那儿,南直隶各府都需要有个交待,不是一句本县没有这等人就可以糊弄过去。绩溪那边,胡松奇胡二老爷本可以凑个数,但他毕竟是已经补缴齐全了,可段府尊得到人报说,之前竦川汪氏三老太爷,曾经收人一千二百亩民田,然后在粮长上门催科的时候,将这些赋役全都摊派到了民家。当然,这又和当初胡二老爷有些差别,因为民家也没交,银子就这么积欠了下来,至今已经有七年了,歙县的赋役账本上,就多了这么个大窟窿。”

    汪孚林这番话中,前半截的意思无疑是说,整个徽州府总得有人作为靶子去给海瑞海笔架出气,而本来最好的出气筒胡松奇已经补齐了这一笔,最多让海瑞骂两声。因为后半截的意思赫然是,竦川汪氏曾经在歙县的赋役账册上亏空了重重一笔,偏偏捅出这窟窿的竟然是汪尚宣!

    汪尚宁的脸这会儿比汪尚宣还黑。当着汪孚林的面,他不好侧头去看汪尚宣,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出仕之后,家中固然买了一部分土地,但更多的是他在南京官任上于南京置办的几间铺子。毕竟,徽州的田地出产太低,保值升值空间不大,这年头就连一等一的徽商都很少在家乡买个千儿八百的地,更何况手头算不上太富余的竦川汪氏?反正家里绝对没有一千两百亩地这么多,汪尚宣竟敢背着他做这种不要脸的破事!

    看着这老兄弟两人的脸色,汪孚林就能猜测到,汪尚宣这档子事,汪尚宁恐怕不知道,但恐怕还不得不维护。可是,他根本不给对方巧言令色的空间,直接欠了欠身说:“历来县令上任,清理积欠虽说一直在日程表上,但那是前任前前任甚至几个十几个前任捅出来的窟窿,所以也不会下死力去填补。如果不是海抚院行文,段府尊日理万机,当然没工夫理会这些,叶县尊也同样不会在秋粮征收在即的情况下,分心清理积欠,所以,二位老太爷还请体谅。”

    汪孚林这话说得婉转,可中心意思就只有一个——如果不是海瑞那名头摆在那,府县都不会非得追着不放。但事到如今,竦川汪氏如果不给个交待,那就别怪他们直接把这件事捅到南直隶那位赫赫有名的海瑞海笔架面前去!

    自从胡松奇坦白舒邦儒用这一招威胁他,汪孚林就忍不住想学一学。这是**裸的威胁,但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阳关路还是独木桥,请君二选一!

    汪尚宣一张脸已经涨红成了紫色,可偏偏这时候,他只听身旁的长兄开口说道:“汪小官人,村外有一处梅林开得正好,可否和我前往一观?”

    在面临这种艰难抉择的时刻,汪尚宁还有精神去看梅花,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便是对方想要私下谈谈。对此,汪孚林当然没意见。当他想也不想开口答应之后,汪尚宁又开口吩咐道:“三弟,幼旻刚刚能够下地行走,你这个当祖父的也该去看看他了。虎毒不食子,你一大把年纪了,别让人笑话你这个祖父连长孙都弃之不顾!”

    撂下这话,汪尚宁便用力一推扶手站起身来,随即虚手请道:“汪小官人,咱们走吧。”

    直到汪孚林冲自己含笑点头,跟在汪尚宁身后出了厅堂,又过了足足好一会儿,汪尚宣才清醒过来,待想要追上去,却又没那胆量。此时此刻,他原本对胡家出岔子时的那点幸灾乐祸,全都变成了深恶痛绝。到底是谁那么缺德,把胡家的事情捅给了王汝正,以至于惹出了海瑞这个肆无忌惮的家伙?对了,肯定是绩溪县令舒邦儒,除了一县之主,谁还会有这么明确的数据!

    尽管知道汪尚宁是随便找借口,可是,当看到那棵光秃秃的梅树,汪孚林还是忍不住扫了这位汪老太爷一眼,见其若无其事,他不得不感慨人在官场就是脸皮厚。这会儿他是骑马过来的,汪尚宁是包裹成粽子似的坐着滑竿过来的,随从远远散开,就他们两人面对面。

    既然没有外人,汪尚宁就很爽快地开口说道:“直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汪尚宁爽气,汪孚林也不拐弯抹角:“很简单,竦川汪氏带个头,把今年该交的秋粮给交了,一千二百亩地的这笔秋粮,劳烦三老太爷掏腰包,顺便协助一下本里里长催科。至于之前的,段府尊也好,叶县尊也好,全都可以暂时不追究。”

    只是暂时不追究,而不是永远不追究!汪尚宁不禁再次深深看了汪孚林一眼。追积欠对于一个县令来说,如果能办到,当然也是不小的政绩,考评是会加分的,可却无疑是在前头那些县令的脸上打了重重一巴掌,日后万一做了同僚或上司下属,那就有得好磨了。相形之下,人家要的只是竦川汪氏眼下的顺服。他不知道这是叶钧耀的主意,还是汪孚林的建议,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汪孚林并不心急,既然把主动权捏在手上,他不怕汪尚宁来什么鱼死网破的招数——他又没打算一网打尽不是?正当他死死盯着这一棵一朵梅花也没有的梅树,努力地数着那些结疤和树洞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汪尚宁的答复。

    “这一千二百亩地的秋粮,我会即刻派人前去完纳。”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汪孚林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得体,而不是得意。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这棵老梅,认认真真地说:“多谢今日老太爷带我来此赏梅。花开得很好,很不错。我想三老太爷大概不太会想再看到我,我这就回去向段府尊复命了。容我告辞。”

    他抱拳行礼,随即便大步往外走去,等到和今天跟自己来这里的一个随从会合,一出竦川,他就开始策马疾驰了起来。虽说迎面吹来的风一阵冷似一阵,但他的心情却颇为亢奋。不管汪尚宁是嘴上答应,暗地里还准备抗争,又或者就打算认了,甚至是还打其他的主意,后续预案都已经做得相当充分。这一次的秋粮征收收尾工作,应该不会像上一次那般闹出重重事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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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四章 大家一起去杭州

    随着竦川汪氏在汪孚林的告诫,又或者说威胁下,如数缴纳了今年的秋粮,众多常常拖到最后,把自家应交的粮食拖没了的歙县大户,也不得不审时度势,最终完纳了全部,又或者至少大部分的秋粮。这在往年是几乎不可能的,可汪尚宁汪老太爷的气焰都给打压下去了,刚刚复出的松明山汪道昆家中,亦是该免的免了,该交的一文不少,叶钧耀这个歙县令现如今名声如日中天,人家又是第一年上任,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谁也不好太过分。

    至于寻常百姓,则是因为今年各家粮商收购秋粮时,并没有像之前夏税那样拼命压价,给出的价钱颇为公道,而今年是个丰收年,结余下来的钱还能给家里添两样东西,自然也就对赋税没有那样大的抗拒了。里长们各得好处,粮长们各得贴补,到最后歙县又是抢在其余五县之前第一个交出了秋粮十足十的答卷,叶钧耀在段朝宗面前顿时倍有面子。

    而各里收各里,里长征收,全里帮贴的新政,段朝宗甚至动心考虑要不要趁着任期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赶紧推行下去,如此也能作为自己在徽州的政绩。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来一手,只是将这样的制度原原本本写成了奏疏先行递送南京。

    而汪孚林并没有闲着,就算现在他背靠预备仓,又通过程家的网络,严密监视徽宁池太道新任观察以及南京方面的动静,不用愁收来的粮食放在预备仓里又被人挑刺,可总不能放任粮食就这样堆积储存——即便这些粮食眼下看着吃不完。可却不够接下来徽州百姓在没有收成的四五个月中消耗。到时候甚至需要外买粮食来补充供给。就犹如富庶的苏州松江杭州如今是整个东南最缺粮的地方一样——可光是就这样囤粮,无疑是极其没有效率的行为。

    所以,成立还不到半年的米业行会近来一直在不停地碰头,开会,汇总各方面收集到的消息,集思广益进行分析,研究,就连最初曾经在歙县公堂上吃了个哑巴亏。按理最痛恨汪孚林的休宁吴氏米行东家吴兴才,叶青龙的前东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五个手指头捏成拳的效率确实不错。尽管大家还是免不了勾心斗角,但总体都是为了谋利益。

    比如汪孚林那种根据徽州人口,计算需要留存多少粮食,卖出多少粮食,杭州苏州的粮食消耗以及补给情况,他就觉得很有用。更何况,再也不用等待那些行商过来收粮食。而是可以自己组织船只送到杭州府甚至更远的苏州府去变卖,这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谁让他们没有搞定沿途关卡的能耐?

    可今天。汪孚林抛出的,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提案。

    “在渔梁镇造米业行会的总仓?”

    听到这话,粮商们面面相觑,最终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方便的一个办法。从前是因为倭寇肆虐,所以官府的粮仓,私人的粮仓,全都恨不得放在最坚实的府城之内,可自从隆庆开海之后,倭寇再不见踪影,渔梁镇虽说没有围墙,可镇上百商云集颇为繁华,在那儿建造水路总仓,也就显得极其合适了。可一想到万一有盗贼,众人仍是有些疑虑。可就在这时候,汪孚林说出了一句让他们哑口无言的话来。

    “若是诸位觉得不安全,我有一个建议,要知道,从前戚家军的戚百户和众多老卒,如今可是还定居在城里。”

    居然忘了这个!

    吴兴才率先叫了一声好,紧跟着便想到,在座这么多人里,谁和那帮昔日煞神最有交情?汪孚林。谁能指使得动那帮老卒?同样还是汪孚林。答应这个提议,无疑意味着他们需要进一步绑在汪孚林这条船上。可看看其他人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就把小小的嘀咕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既然大家都同意,总仓就动工吧。大家立约,各出本钱,在这座总仓之中各占股本。同时,各位应该已经听说过了。因为听说杭州米荒,从南直隶其他各地到湖广运去那边的米堆积如山,杭州粮价比之前又跌了四成。不少粮商焦头烂额,却又不得不咬着牙硬挺,希望能卖个好点儿的价钱,所以我的建议是,这时候我们一面建总仓,一面组织人去杭州买米。”

    就算杭州那边价格现在落到了最低点,可总比之前他们从百姓手中用银子收购秋粮的价格还高点儿,而且他们正发愁仓库里头粮食堆积如山,竟然还要去杭州买米?

    一个个粮商全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等到汪孚林细细说明缘由,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只要派人去收,然后装上一两船运回徽州就行了,发愁卖不掉的粮商因为水路便利,定然会自己运来徽州卖。再看到我们在渔梁镇修总仓,闻讯而来的就自然更多,到时候价格就可以进一步压低。我们虽说发愁粮食卖不掉,可也并不愁资金,低价囤一批,渔梁镇那边造的总仓也就不至于空着。一两个月之内,苏杭粮价没起色,徽州本地照样能够消化。苏杭粮价有起色,我们就再运过去出卖,等粮价下落再买回来补充本地即可。”

    彼此计议停当之后,当汪孚林说,自己打算亲自去杭州一趟,一帮粮商们顿时来了兴致,一个个毛遂自荐,就差没打起来。最终,吴兴才和胖粮商脱颖而出。就连叶青龙也有些兴致,可被汪孚林一压,他只得怏怏作罢,却用嫉妒的眼神扫了一眼旁边那个之前汪孚林推荐来的小伙计于文。

    这小子真是好运气,竟然能跟着汪孚林出去见识见识,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徽州呢!

    功名保住,廪生的名额保住。夏税秋粮的目标平安达成。对胡宗宪的祭祀据说从徽州传到了东南各地。士庶呼声颇为不小,而叶钧耀这个知县已经当得有声有色,下头三班六房虽不能说如臂使指,可也已经俯首帖耳,所以,汪孚林静极思动,自然也打算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当然,他很清楚一个区区小秀才出了徽州。那些虚名和光环就会全部褪去,就算汪道昆的招牌也不会那么好使,毕竟人家是郧阳巡抚,不是浙江又或者应天巡抚。

    所以他不打算走很远,去一趟距离徽州水路最快四天,最慢也只要七八天的杭州,而且只是和粮商们打交道,这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既然要走,汪孚林首先当然是叮嘱家里两个妹妹以及金宝秋枫。尽管汪二娘和汪小妹心痒痒的很想跟去,但汪孚林承诺这次先去打个前站。下次一定带上她们,两个小丫头也只能翘着嘴巴答应了。至于金宝和秋枫。他们其他意见倒没有,可秋枫却小声说了一句话:“可县试就没多少日子了。”

    汪孚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家里这两个小的今年还等着参加县试府试两级童子试!算算时间,县试是肯定赶不上了,但府试却应该没问题,他只能尴尬地咳嗽一声,笑着说道:“区区县试,你们两个前有李师爷,后有方先生和柯先生教导的亲传弟子绝对没问题。你们可得好好考,府试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到时候要是真的考过成了童生,我给你们摆酒三天好好庆祝庆祝!”

    摆酒……还是三天!这么张扬?

    就连金宝也为之目瞪口呆。可是,汪孚林一如既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眼神中满是笑意,他最终没有说话,心底却发了狠,决定不管如何,这次童子试都一定要全力以赴。就连秋枫也一个劲表决心,看得汪二娘和汪小妹偷笑不已。

    而长姊汪元莞对汪孚林的这趟出远门却大为不放心。不论别人怎么啧啧称赞汪孚林,可在她眼里,小弟就是小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便要独自去杭州这么远,她哪里能当成等闲?汪孚林登门告知的这一天,她便死活把人拉到了斗山街许家大宅,只求许老太爷借两个稳妥可靠的人给自己的弟弟。对于长姊的细致小心,汪孚林着实拒绝不得。因此,最后离开许家时,他不得不接受汪元莞要借俩,许老太爷直接给四个,方老夫人又添了两个这种无奈的状况。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程乃轩很想同去,可他要是走了,徽州这边从义店到林木轩再到状元楼,连个坐镇的人都没有,再加上家里祖母和母亲一压,他只好无奈留下,却死活通过谢管事给汪孚林又塞了两个人。而汪孚林去和戚良打了个招呼,顺便请求在渔梁镇总仓造好之后,接手安保工作,待遇从优。如果不高兴一直在渔梁镇窝着,还可以帮忙训练十几二十个人,戚良不但一口答应,听得汪孚林要去杭州,他到后头一招呼,又给汪孚林添了两人。

    这一圈转下来,汪孚林发现自己的随员队伍竟是越来越庞大,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头疼。而当最终造访知县官廨,他对叶大炮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出趟门之后,却没想到叶钧耀脸上压根就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眉开眼笑了起来。

    “你要去杭州?这可真是太好了!”

    汪孚林有些懵,难不成叶钧耀本来也打算派人去杭州办事,于是他这一趟顺路就给撞上了?

    可叶大炮说出来的下一番话,让他整个人都有些呆滞:“我把小北的事情写信通知了家里,家母大吃一惊,嘱咐夫人带小北回去,回程的时候,再顺便把我那个才几个月的小儿子带过来。家母说,孩子跟着父母不容易长歪,她都这么说,夫人当然求之不得。杭州到宁波水路也就是一两天,你把她们带到杭州,自然有人来接应她们。对了,明月也会一块去,有什么事可以给夫人和小北帮个手。”

    怎么自己这次去杭州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第四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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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五章 防火防盗防亲戚

    一大清早,渔梁镇码头就喧闹了起来。这里是徽商出徽州的水路要道,甚至比陆路还要繁忙。船只最多的时候,赫然是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所以,码头上商人比比皆是,前来送行的家眷也很不少。而更多的则是帮忙运送行李,卸货装货的那些苦力。这些人常年混迹于此,因为揽活的需要,往往分成了好几帮子人,眼睛最是毒辣,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人能给最丰厚的工钱。

    此时此刻,当有人看到又是车马又是行李又是随从的一行人出现在码头上,光是外头看得到的就有二十余人,少不得围拢了上去揽活。尤其当注意到这行人的方向赫然是码头上那条最大的两层画舫,毛遂自荐的苦力就更多了。要知道,相比运河水路,这条经由严州府通往杭州的水路要更深更宽,所以也能开更大的船。可大多数时候,除却最有钱的豪商们,大多数徽商都是坐那些低矮的单篷船,如此路费就能节省很多。

    等到一行车马在那条两层画舫前停下,渐次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其中甚至有戴着帷帽的女眷,苦力们方才被人挡住了,因为后头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一个中年胖子盛气凌人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吵什么吵,只要十个人,力气大,少说话,多干活。就是你们这头前十个,其余的都散了散了!”

    说话的正是胖粮商张兴哲。他快刀斩乱麻挑了十个人,却也不嫌自己身宽体胖,气喘吁吁在船下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监督一群苦力往上头运送行礼。和上头的吴兴才一人分管一摊子。直到确定所有行李都送上去了,他才如释重负,掏出帕子擦了擦这大冷天都忙出汗来的额头。就在这时候,旁边递来了一个竹筒,他愕然侧头一看,见是汪孚林,那嘴角立时流露出了殷勤的笑容。

    “怎敢劳烦小官人?”

    “你们把本该我忙活的事给抢了,我怎么能不慰劳慰劳你们?”想到吴兴才和张兴哲知道苏夫人母女三人要同行的消息时那惊喜。眼下又如此殷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休宁县令的家眷,而不是歙县令的家眷,汪孚林不禁会心一笑,“这是我让人到那边客栈买来的,喝了润润嗓子,然后上船。”

    汪孚林已经让这次跟着自己去杭州的毛遂自荐小伙计于文去结算了苦力们的工钱,自己则到小酒馆中看了看有什么适合路上带的吃食,结果发现远比不上刘洪氏以及知县官廨那位张婶准备的熟菜,也就只捎带了些热饮。毕竟。上了船后可以烧水,眼下却没有热的可以喝。张兴哲连声道谢。确实觉得嗓子干得冒烟,等喝了两口发现是甜汤,嗜好甜食的他顿时更高兴了,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干净净,这下子之前消耗的仿佛都补了回来。

    两人是最后上船的。因为渔梁镇人流混杂,汪孚林没有让家里人来送,当然叶小胖也就被丢在了家里——对于母亲和姐姐们丢下自己回乡,叶小胖是很有怨念的,奈何他这次被叶钧耀用了点小伎俩,会一同参加县试,当然不计入名次——所以,一想到之前叶小胖那幽怨的眼神,汪孚林就忍不住想笑。此时此刻上了船之后,看着船家开船,他又到各处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异常状况,好一会儿方才来到了二层。

    吴兴才张兴哲和于文以及其他男人都住在一楼,而二楼隔断成三间舱房,苏夫人和两个仆妇一间,叶明月和小北带着两个丫头一间,至于他自己,因为汪二娘和汪小妹死活让阿衡跟着,他也只好勉强接受有个安静老实,伺候自己穿衣端茶递水的跟屁虫。不过以房间面积来说,他住得最宽敞。

    顺着走廊走去,见看到于文快步迎上前来,其中一间舱房门口侍立着两个仆妇,他便直接走上前去。

    “小官人,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在里面。”

    汪孚林点点头后,却还是敲了敲门通报方才入内。这种天气尚未开春,屋子还烧着炭火,却是通过烟管将浊气排往外面,这也是这条画舫被人称之为徽州最好客船之一的缘由。如果单单是他,去一趟杭州当然不会这么招摇,但叶钧耀这个县令要送家眷回乡,又是最敬重的夫人,最疼爱的女儿们,哪会让人受委屈,也就租了这条画舫。此时此刻,他从阴湿的室外进入暖意盎然的舱房,发现苏夫人坐在正中,而小北正背对自己趴在窗口,身边则是叶明月。

    “小北晕船。”苏夫人直截了当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见小丫头立刻脸色苍白地转过头来,似乎还想逞强反驳自己,她便嗔怪地说道,“我说错了?想当初从北京到杭州那一路上,走的是运河,你都还晕船,就更不用说眼下这一程水路了。我都说了,老夫人固然好意,可不怀好意的人多,我带着明月回去一趟就行了,你非要跟。”

    汪孚林见小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按着胸口又趴在窗口不能动弹,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只看这小丫头上马爬墙样样都行,飞刀还能抓兔子,他简直无法想象她竟然会晕船!他再次对苏夫人的做派表示钦佩。毕竟,这年头权威至高无上的婆婆召唤,她却依旧准备只带着叶明月回去,不怕遭到责难的这份自信实在是无以伦比。看着可怜的小北,他想了想,最终开口说道:“这样吧,我让船家去做点酸辣汤来,也许能够稍稍缓解一下晕船。”

    “真的有用?”只不过这一小会功夫,再次转过头来的小北看上去狼狈非常,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整个人难受极了。见汪孚林伸出三根手指头打了个手势,继而就向苏夫人施礼,就这么出去了,她这才有气无力地靠在叶明月臂弯里,“我哪会想到这么严重,才开船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还不是因为你一上船之后,整个人就绷得紧紧的。太紧张也会晕船的,”叶明月把小北拖到那张软榻上,硬是让人躺下,这才笑道,“汪小官人最会吃,他既然说那酸辣汤有用,肯定就有用。”

    如果汪孚林知道,叶明月竟然对自己如此寄予厚望,他一定会为之汗颜。到了一楼那个小小的厨房,他才想起来,自己带的是辣椒,不是胡椒!辣椒倒没有那么挑气候挑环境,胡椒却不一样,一直都被当做是贵重的香料,绝不是四处都有的。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他少不得指使厨娘炮制了一份用辣椒代替胡椒的酸辣汤,鸡蛋倒是带着的,可豆腐丝就有点难为人了,他也只能让厨娘随便凑合一下。

    当这样一份热气腾腾的汤品送到二楼时,小北几乎是当成灵丹妙药似的捧在手里,也不嫌烫,用汤勺大口大口送了下肚。她之前吃过汪孚林亲手下厨的菜,也曾经好奇心浓重地去尝过过年前舍的辣椒羊肉饺子以及鲜辣羊肉汤,故而对此刻这酸辣的滋味倒是很能够习惯。一大碗喝下去,她只觉得胸口的烦闷减轻了很多,而原本难以抑制的呕吐冲动,似乎也不那么严重了,一时间又惊又喜。

    “真的管用!”

    这下子,就连叶明月也瞠目结舌了。可看到汪孚林那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她就醒悟了过来。小北自从知道要坐船,昨晚上就没睡好,刚刚上船之后更是紧张成什么似的,显然这晕船一半都是紧张出来的,如今这一碗汤与其说是灵丹妙药,还不如说一大半也都是心理作用。想到这里,她便冲汪孚林使了个眼色:“除了酸辣汤,还有什么治晕船的?”

    闻弦歌知雅意,汪孚林当即煞有介事地说:“当然还有不少,比如说,嚼点姜,喝点醋,含两颗酸梅。总而言之,能爬墙能骑马能射飞刀的叶家二小姐,怎么可能晕船呢?”

    苏夫人顿时被汪孚林这口气给逗乐了,见小北立刻直起腰来,满脸不服气,而汪孚林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就这么扬长而去了,她这才笑道:“听到没有?姜也好,醋也好,酸梅也好,都不用上厨房,全都是现成准备好的。既然你硬是要跟去宁波,那就别想着小小的晕船,回去之后只怕事情多得能累死你。”

    一墙之隔就是苏夫人等人的房间,原本这样的安排,谁都没意见,汪孚林也不想委屈自己下去和别人挤,可当他此刻置身其间,方才发现这木板做的隔断根本就隔不了声音。比如他刚刚进屋,还没和阿衡说两句话,就听到了苏夫人打趣小北的声音,紧跟着,小北和叶明月打闹玩笑,嘻嘻哈哈的笑声,苏夫人解说叶家那些麻烦亲戚的声音……他一丝不漏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他不得不考虑,是否到下头舱房吴兴才又或者别人那去消磨一下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了苏夫人的声音。

    “回头在杭州遇到来接我们的人时,记住,要说老爷在歙县举步维艰,处处被大户钳制,千万不要宣扬他的任何政绩,明白没有?”

    “娘,你是不是怕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听说爹在歙县春风得意,跑来打秋风?”这是小北的声音。

    “单纯打秋风也不会来歙县,就怕他们打别的鬼主意。总之,不怕尖刻,就怕软。你们应付不来的就推给我!”苏夫人稍稍一顿,继而郑重其事地说道,“再有就是,少提汪孚林,免得有人惦记!”

    听到这里,汪孚林不禁心中异常纳罕。叶家那些亲戚得是什么德行,才能让厉害的苏夫人这样三令五申严防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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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六章 夜游遇到找茬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尽管前世里汪孚林也曾经到过杭州,可这一次坐着画舫,经由新安江、桐江、富春江、钱塘江这七百五十里水道抵达杭州,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他这是第一次离开徽州,但叶钧耀便是宁波府人,此外还有方先生、柯先生、何心隐这样常年游历在外者,所以他听他们说过,南京、苏州、杭州,这东南三大城市的真正人口不但丝毫不逊于京城,甚至犹有过之。如杭州,便号称城墙内外聚居的人口上百万,一个月要消耗三十万石粮食。

    这也是为什么杭州一旦本地歉收,米价就会骤然腾贵,而外间蜂拥而来的客米太多,米价又会骤降的原因。

    而后世从杭州到宁波,如果坐客轮走水路,大多不走内河,而是从钱塘江入杭州湾,由海路抵达镇海,也就是如今的定海停泊。但现在当然不会这么走,哪怕开海,海路的危险性比内河大多了,更何况,这里还有一条比京杭大运河更加古老的运河,西兴运河。据说这条运河在春秋晚期就已经有了,越国将其称为山阴古河道。乃是当时不可或缺的水路要道之一。历经千百年来不停地疏浚,整治,隋炀帝时又将其与京杭大运河沟通,到了如今就更加重要。

    至于钱塘江水路和运河,也是联通的,但码头却各有不同。如今的杭州一共有十座城门,五水门。五旱门。坐船可以直达城内。而汪孚林一行人是从钱塘江水路过来的。就能够坐船直接从涌金门水门入城,然后通过城中水路抵达想要去的地方,再下船换车马。这些都是谢管事告诉汪孚林的,腿脚不便的他虽没来,却根据汪孚林告知的客栈,早早通知了程家留驻杭州的人定了房间。

    涌金门内各种小码头众多,其中除去最大的一个供下客的码头,还有不少大旅舍大客栈都修建有小码头供客船停靠。而不少商铺也同样如此,卸货装货全都是靠水路。由于众人要住的客栈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气靠近水门有码头的,船家一进涌金门就熟门熟路顺着水道而行,一路奇怪八绕穿过两岸屋舍,最终停在了一家客栈后门。在这里,程家来接的赵管事和一个随从已经等候多时了。然而,信上说过会在此等的叶家人却不见踪迹。

    从赵管事口中得知,客栈并没有什么叶家人,更不要说提前定下房间,汪孚林顿时眉头大皱。按照他的意思。既然水路这么方便,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也不用在杭州停留。等那些不牢靠的叶家人来接,还不如干脆从那条通往宁波的古运河直接上路了,顶多他再拨几个人随从。然而,苏夫人却摇了摇头。

    “叶家人说了要来接,让他们扑空,回去之后又不知道要啰嗦什么。这样吧,我们就在这里住两三天,人再不来,我们启程也不迟。”

    饱受晕船之苦的小北当然希望赶紧找个地方住下喘口气,至于叶明月,杭州城她儿时来过,现在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倒也希望这两日出门走走。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家客栈清静雅致,赵管事原本只订了一个小跨院,如今人多自然住不下,得知紧邻还有一个小跨院空着,众人方才舒了一口气。既有两个院子,一面住叶家这些人,一面住汪孚林这边的人,恰是刚刚好。自己安顿好,汪孚林便让于文去问吴兴才和张兴哲是否愿意出门逛逛,得知这两位全都只觉得下了船身体还在摇晃,实在没力气,他也就不再勉强。他本想只带于文一个的,可刚一出屋,他就发现身后紧紧跟了一个人,竟是阿衡。

    汪孚林早就习惯了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的阿衡,此刻见她一声不吭跟了上来,他就吩咐道:“我要去市镇上转一圈,你坐船也累了,留下吧。”

    阿衡犹豫片刻,这才用很小的声音说:“听说杭州乱得很,小官人记得多带点人。”

    对于这么一个要求,汪孚林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等到走出客栈之后,除了引路的赵管事主仆二人,他便不得不面对身后已经多出了总计超过十个人的现实。其中有许家的,程家的,戚家军的……唯独一个于文算是他自己招揽的。这么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去,引人瞩目的属性太强了,他不得不好说歹说,最终只带着两个武力值够强的老卒随行,其他人全都被他强硬地要求留下休整。

    按照汪孚林的意思,自然是城内先转一圈,但赵管事早就从谢管事捎信得知汪孚林此行的目的,少不得解释道:“城里虽有市集,寿安市的夜市也很有名,但要说米市,却无过于北面武林门外的湖州市。从武林门到北新关,民间称之为湖墅,也叫湖州市,绵延十余里。因为就在运河边上,又是游西湖回来的必经之地,晚上没有宵禁,那热闹是别处没有的,所以到杭州来的人,无不会到这里一游。而那些粮船,也无不齐聚于那边。”

    说到最后,他便笑道:“东门菜,西门鱼,南门柴,北门米。杭州城四面都是市镇,格局是从宋时就渐渐定下来的。”

    既然赵管事这个杭州城混迹多年的老江湖都这么说,汪孚林自然从善如流。而如果要想领略北关夜市,晚上恐怕是回不来了,他少不得又差人回去打了个招呼。果然,众人骑马刚出武林门,就只见屋舍街巷鳞次栉比,各种叫卖声沸反盈天。紧跟着,汪孚林便深刻体会到了,这座大明朝至少可排进前三的东南名城,究竟热闹繁华到了什么样子。哪怕城外,一路塞车塞人那是家常便饭。至于妇人抛头露面的,也丝毫不鲜见。看到男人亦是不闪不避。

    而最让人感觉亲切的是。四周围常常传来熟悉的歙县口音。当然,徽州其余五县的口音也很多,他勉强也就能分清绩溪和婺源的。

    赵管事一面走,一面又一指两面众多铺子,笑着说道:“小官人可看到了这些铺子?别看是在城外,这一个铺子的价钱值得上城里两三个铺子。而且越是往北新关,铺子越贵,因为地处运河边上。不少铺子不是以年计价,而是以月,偶尔也会以日。比方说,这次粮价暴跌,粮船云集于此的又太多,于是杭州府县下令,粮船不得在此停泊超过五日,这下子,粮商只能折腾把粮食运到岸上来,租几天十几天铺子。用来售卖米粮,看看能否等到粮价上涨。”

    说到这里。他就又补充了一句:“也有人运到松江苏州去卖,可这段日子实在是粮商太多,松江苏州粮价全都一块暴跌了。”

    “原来如此。”

    就和京城在长年累月的人口涌入之后,在南门外形成了繁华的前门商圈,一路行来,汪孚林便发现,杭州的北关商圈毫不逊色,这里米粮、丝绢、首饰、各种南北货色应有尽有,书画、瓷器、笔墨、书籍……这些风雅产业也丝毫不缺。爱好美食的可以找到各种菜系一饱口舌之欲,爱好美酒的也能尝到各地佳酿。此时此刻正值黄昏,哪怕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去西湖游玩的客人要比夏秋少很多,可三五结伴回来此地,顺便享受夜生活的也比比皆是。

    当汪孚林逛了许久,夜色降临的时候,他就听到左手边一家酒楼中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其中恰是吴侬软语手拨琵琶轻吟浅唱。

    “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今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英豪。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听这弹词唱得雅致,同样家里经营客栈,同时也附带做饭食生意的于文顿时羡慕十分:“词写得好,唱得也好。”

    汪孚林顿时笑了,如果叶青龙在这里,一定会没好气地抱怨,唱得都是什么玩意,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前后两个小伙计的性格截然不同,相同的就是都爱表现,于是他也不强求,赵管事又笑而不语,他索性就这么信步走进了这家酒楼。迎上前来的伙计见汪孚林二话不说就要上二楼,知道是有钱的,顿时满脸堆笑在前引路,可走在前头的他才刚刚踏上二楼的地板,就只听咣当一声,定睛一看,却是有人摔了杯子。

    “唱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什么年头的词了,哪个穷酸写的,快换,唱个欢快的!”

    汪孚林这时候也上了楼,见拍桌子的是条大汉,四周围还有几桌客人全都侧目以视,却没有人出头,他见那摔破的杯子只是在这大汉桌旁,那歌女还好端端的,只是噤若寒蝉,他也懒得出头管闲事,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和于文两个老卒以及赵管事主仆俩都坐了下来,就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中连点了七八道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有,外加两道时蔬一道汤。毕竟,天天在船上吃,那厨娘的手艺就算还凑合,带的盒子熟菜也不少,可他还是嘴里寡淡无味。

    等那小伙计一溜烟下去传菜了,汪孚林听到四周没动静,不禁讶异地扫过去一眼,可这一眼过去,却发现人人都在看着自己,他顿时更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因为之前独霸一张桌子的那条大汉,竟是把于文给拎到了一边,直接硬挤到了他这一桌上!

    “小兄弟哪来的?”大汉的口气很随便,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很随便,“碰上就是缘分,能不能加双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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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七章 打行的把头(求月票)

    对于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汪孚林少不得多瞅了人两眼。一身半新不旧的短衫,下头一双黑布鞋,前半截鞋面赫然洗得发白,光着头没戴帽子,脸上依稀有些晒斑,一双蒲扇似的大手上,还有清晰可见的老茧,综合这些来看,此人至少绝非养尊处优呆在家里不出门的人。而最重要的是,这大汉看人的眼神很专注,丝毫不畏惧与人直视。想到同桌还有戚良挑出来的两个老卒,号称战场上一等一的好手,他也就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兄台要是不吝自报家门的话,那倒没问题。否则,我只能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同桌。”

    汪孚林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了这么一句,那大汉顿时愣了一愣。紧跟着,他的目光略过了小不点似的于文,在两个坐如钟的老卒身上一扫,这才傲然说道:“我便是昔日在杭州城下打过倭寇的钟南风!”

    对于这样一个回答,汪孚林看着这位结实的肌肉,壮健的体格,再一扫楼上其他客人的言行举止,又见那歌女抱着琵琶坐在那儿不敢动,他就知道恐怕这钟南风说的话,至少有大半是真的,可也显然没有全都说实话。

    此时此刻,下头伙计已经托着条盘上来了,他对钟南风蹭到这桌熟视无睹,径直把两盘凉菜放在汪孚林面前,把酒壶酒盏安放好,继而点头哈腰地退下,离去时方才迅速朝钟南风投去一瞥。看到这一幕,汪孚林便笑眯眯地拿起了酒壶。却是先给两个老卒斟满。

    两个老卒霍正和杨韬到徽州生活这大半年。充分享受了生活。再加上汪孚林逢年过节必有馈赠,对他们又客气有礼,所以这次听戚良的吩咐跟出来,他们都没有半点不情愿。这会儿见汪孚林又这般客气,亲自给他们斟酒,其中年纪大的霍正赶紧伸手拦道:“小官人,这怎么使得!”

    “这位钟兄只不过是打过倭寇,就能够如此昂首挺胸引以为傲。霍叔杨叔两位可是货真价实杀过倭寇的英雄,我亲自斟酒有什么使不得?”

    眼见得伙计上菜之后,汪孚林撇下自己,竟是去照顾那两个随从,钟南风原本相当愤怒,可听到汪孚林说出这么一番话,他顿时目瞪口呆。不但是他,二楼其他各桌的客人听到这里,顿时齐刷刷把目光往这边投注了过来。想当初杭州城都曾经被倭寇围过,雷峰塔甚至还一度遭到了焚烧。打过倭寇在这年头就已经足够当成资本夸耀了,更何况是杀过?

    只呆滞了片刻。钟南风就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冷笑连连:“杀过倭寇?笑话,纵使是天下官军,大多都是看到倭寇就跑了,还有人敢自夸杀过倭寇?”

    “杀倭寇很了不起么?”老卒之中年长的霍正终于品出了苗头,不慌不忙站起身道,“我们戚家军的人,哪个手上没沾过倭寇的血?”

    在东南沿海,戚家军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杭州城里还保留着这样一支。原本架子很大的钟南风顿时眼睛瞪得老大,最初还想质疑,可等到另一个老卒也随之起身,虽说两人无一例外身材矮短,可逼视自己的那种气势,却让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他仗着打过倭寇的名头在湖州市横行不是一两天了,但因他当年确实在杭州城门紧闭,倭寇在城外肆虐的时候,挺身而出,最终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而打出了名头,各家商户无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知道故技重施在外乡人这里骗吃骗喝,顺便打算以一手蛮力讹几个钱花花的时候,竟然会撞上戚家军的人!

    钟南风蠕动嘴唇,正试图重振旗鼓,却没想到一把用布包着的东西直接被霍正给丢在了桌子上:“如若不信,那便拔出这把戚氏军刀看看!”

    听了这句话,纵使四周围那些原本也带着几分怀疑的客人,顿时全都围拢了过来。骑虎难下的钟南风干脆把心一横,三两下解开了包着刀的布,等看到刀鞘上依稀有劈刺的磨损,而且看形制,确实和曾经有幸看到过一回的戚氏军刀一模一样,他心里便打起了鼓。可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要是真的怂了,日后在这市镇上难免脸面全无,他索性一咬牙,直接拔刀出鞘。

    就只见那一泓悉心保养的明亮刀锋骤然显现,随即清清楚楚地反射出他那张有些挂不住的脸!而更让他汗毛根都立起来的是,两个老卒一人赤手空拳,另一人却握住了另一把用布条包好的长条形物事,显然那人也带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戚氏军刀!

    看到人愣了神,汪孚林这才冷不丁伸出手去,轻轻巧巧从钟南风手中抢过刀,直接回刀归鞘,包上布之后双手递还霍正,继而扬声吩咐道:“伙计,添双碗筷。”

    从客人到伙计,眼见刚刚这一幕,全都认为钟南风接下来必定会遭到一番冷嘲热讽,然后狼狈离开,谁也没想到汪孚林竟然来这么一句。楼梯口的伙计愣神了好一会儿,这才赶紧依言去取了碗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就垂手退到一边。

    这时候,汪孚林便开口说道:“杀过倭寇是英雄,但打过倭寇,这位钟兄也确实有资格自傲。毕竟,那时候整个东南,有时候数千官军看到几十倭寇尚且望风而逃,有胆子抗争的男子汉大丈夫却少之又少。既然有缘,还请坐下同饮一杯。”

    钟南风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是,见霍正和另一个老卒已经坐下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下了。待到酒菜上齐,见汪孚林仿佛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似的,当他是新朋友似的斟酒劝酒,又将那几盘价值不菲的菜推到他面前。他那糟糕的心情方才总算回复了几分。可是。他活了几十年。骗子见过不计其数,单凭人家的气势以及随身佩刀,他仍是不肯轻信那是戚家军老卒,吃着吃着,少不得又探问了起来。

    霍正虽是义乌农民出身,但跟着戚继光多年,后来又调到亲兵,即便不能称见识广博。可经历既然丰富,谈吐之间对戚家军种种如数家珍。而另一个老卒杨韬显然没他那么擅长言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喝酒吃菜。当钟南风终于按捺不住,直接探问两人缘何跟从汪孚林时,霍正顿时眉头倒竖:“我等因为伤病,如今已经不在军中,跟随何人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何干?小官人礼贤下士,故而对你客气有加,你倒打蛇随棍上贴上来了。莫非找打?”

    另一个老卒知道霍正脾气,赶紧上来阻拦道:“老霍。小官人都请了人坐下,你多什么嘴?再说,他好歹是打过倭寇的……”

    “哼,要说杀倭寇,谁能比得上我义乌人?”霍正终究还是被人摁得坐了下来,却是对汪孚林说道,“小官人性子太好了,和戚老大一个样,他也是,之前从蓟门出发之后,一路上就是叫我们忍忍忍,都忍出鸟来了!”

    钟南风没想到霍正竟然险些翻脸,嘴里又冒出个戚老大来,顿时神色更讪讪然。他再也坐不下去了,干咳一声后憋出了两句道谢的话,随即就赶紧离座而起溜之大吉。他这一走,刚刚一直气氛诡异的二楼方才一下子喧哗了起来。就连起头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管事,这会儿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小官人你竟然带来了戚家军的人,这钟南风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戚大帅和戚家军颇有几分敬畏。”

    汪孚林正是觉得钟南风这个人有些古怪,所以才揭破了霍正两人的身份,打压了这家伙的气焰之后,却又好酒好菜招待着。此刻,他还没开口发问,之前被钟南风拎到一边,又不敢挤到汪孚林身边同座,只能干脆在后头看着的于文却忍不住了。

    “这家伙什么人啊,蛮横成这个样子?”

    此时此刻,都不用赵管事回答,自有好事的客人凑了过来,主动解释道:“各位客人大多都不是本地人吧?打行听说过吗?这钟南风就是湖墅方圆十几里中,一家打行的把头,下头少说也有几十号人,一声令下说打就打,这湖墅方圆二十余里,人口少说也有几十万,而各家打行的人谁都没数过,兴许千儿八百,兴许两三千,少说一二十家,反正若是得罪了他们,别说生意做不成,回头说不定还会被暴打一顿!”

    打行这种行径,汪孚林越听越觉得耳熟,这不就和老上海那帮流氓拉帮结派没什么两样?而且打行这两个字也形象得很,这不就是以打架为行业?

    而一个客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却是把杭州城北湖墅这一带的打行势力情况给介绍了一下,当听说至少有十几股像样的势力时,汪孚林终于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当然不会去问为什么官府不管这种愚蠢问题。这年头的官府是欺软怕硬的典型,从他在徽州的经历就知道了。

    果然,等他这顿饭吃完,出了这家酒楼,继续在这灯火通明的不夜天中继续逛夜市的时候,赵管事也在旁边低声说起了打行中人的难缠和可怕,尤其还强调了当年苏州一桩旧案。

    “十几年前,应天巡抚翁大立翁部院到苏州查办打行,四处抓人,结果那些家伙先是趁着翁部院出行,埋伏了人突然冲出去,抽了他老大一个耳刮子。见人不肯罢休,又纠集数百人,先是攻打大牢,把囚犯都放了出来,继而裹挟他们去攻都察院,翁部院要不是跑得快,险些就连命都没了。事后这些人还去打知府衙门,要不是王府尊镇定,说不定整个东南就会乱成一团。最终一帮人逃进了太湖,虽说惊动世庙爷爷行文剿灭,可事情最终闹得天大。”(未完待续。。)

第二五八章 街头大混战

    堂堂巡抚竟然被一帮打行中人逼得如此狼狈,汪孚林再一次对大明朝的市井流氓有了深刻的认识。⊙頂UU小说,www.uu234.com幸好他今天只是适可而止,没有硬压地头蛇钟南风,只是敲打了这家伙一下,否则一会儿兴许就得面对几十号打手。而霍正和另一个老卒杨韬全都是金华府义乌农民出身,城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距离他们很遥远,跟着戚继光更是有严厉的军法管着,此时此刻听到这些,同样只觉得匪夷所思。

    因此,在赵管事的再三请求下,众人没有继续在附近停留,而是往北新关的方向继续前行。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如果是在徽州城里,不但正在夜禁,还会有民壮巡行,犯夜的人十有**会去坐班房。可此时此刻,这附近却是川流不息,人声鼎沸,让汪孚林几有重回现代夜市的感觉。而随着北新关渐近,他就发现大晚上店铺大开卖粮食的很多,可相比其余各处的热闹,这边却是门可罗雀,根本无人问津。他想了想便跳下马,只带着于文上前。

    一家店铺前头摆着的都是碾好的白米,后头店里头还能看到几大袋敞开,同样是白米。汪孚林伸手拈了一把米看成色,随即信口问道:“这米怎么卖?”

    大概是看到难得有客人登门,原本在这夜里枯守店面的罗康猛地惊醒过来,见是一个少年公子带着一个小厮,他却又有些失望。哪家城里的粮商会派这样年纪小的人来谈生意?而且看着像是读书人,说不定只是消遣自己。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下巴。无精打采地说:“碾好的白米五十五钱一斗。”

    “若是买一石呢?”

    一石就是百余斤。三口之家够吃将近两个月了。听到这样的问话。罗康有些狐疑地扫了汪孚林一眼,却还是开口答道:“若是买一石,便宜些,五百钱。”

    这个价格简直低到惊人,汪孚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之前那一批粮食运到杭州的时候,价格可是在一石米一两五钱银子,就算铜钱兑银子的比率一直在上下浮动。也至少相差三倍。于是,他摩挲着没胡子的下巴,就这么沉吟了起来。见他如此光景,罗康懒得再敷衍,又坐了回去打算再打个盹。可就在这时候,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喧哗。

    “就是这边,就是这家店!”

    无论是正在思量的汪孚林,还是正打算打个盹的罗康,又或者是于文,没下马的霍正杨韬。赵管事还有那随从,全都朝声音来处看去。见是几十个人气势汹汹。或抄着棍棒,或提着朴刀,直奔不远处一家店去了。顷刻之间,路上那些行人慌忙四散,就连霍正杨韬等,也被赵管事催着牵马躲避。就只见这几十个人直接把那家店给围了,为首的几个人冲进去便是一通乱砸,里头又是哀嚎又是求饶,可乒乒乓乓的声音愣是没停止过。

    汪孚林看到之前敷衍自己的罗康面色铁青,牙齿直打颤,便低声问道:“敢问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讹诈!” 罗康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终于缓过神来,“这次这么多粮商运米过来卖,没想到杭州米价却跌到谷底,眼看就要蚀了老本,不得已我们才租下这些店面,希望至少能零散卖掉些粮食,可没想到这些天杀的打行隔三差五来勒索讹诈一回。要是不给,就是这么一大帮人跑来大闹一次。人家说你卖的米里头掺沙子,你就是告官也没人理。”

    之前只是见了钟南风一个,赵管事虽然加以解说,但汪孚林到底没什么实感,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又看到有人被从店里拖出来拳打脚踢,他方才生出了深深的心悸。眼见得那些或拿棒子,或背米的打手七手八脚从店里搬出来不少米粮,肩扛手提之后,就这么一哄而散,他对于这看似富庶繁华的杭州城,顿时生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可冷不丁的,那罗康又冒出来一句话。

    “杭州城外湖墅这边总还算是好的,不至于闹出人命来,要是在苏州,这种家伙自己闹出人命不算,还会请讼棍赖到别人头上……”

    汪孚林想到赵管事说的那场苏州大案,心中信了八分。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一声响厉的呼哨,不多时又是一阵大呼小叫。诧异的他再次转头望去,却发现这一次是刚刚打砸之后洗劫了那家店的打手们,被另外一群人给逼了回来。尽管两边人数相当,可先来的人有抢到的东西负重拖累,而后来的人却个个轻装,气势正盛。正当两边对峙的时候,他猛然听到了一个叫嚷声。

    “钟南风,这是我们的地头,你敢越界?”

    “你们的地头?啊呸!”汪孚林之前才刚刚会过的钟南风,此时此刻又神气活现地出现了,只是他换了一身短打,裤腰上别着一把朴刀,头上白巾包头,收拾得利落。他一手叉腰,凶巴巴地喝道,“这湖墅从来就没听说过真正划分地盘,谁的胳膊粗,谁的刀棒狠,那就是地盘!你们刚刚打砸抢的,是老子钟南风放风声出去要保的店,可你们非得犯了,就别想囫囵出去!弟兄们,抄家伙,上!”

    刚刚才经历过一番打砸的店门口,此时此刻又是一番群殴景象,汪孚林只觉得目不暇接,看都看不过来。而赵管事已经有些腿肚子打哆嗦了,一把拽住汪孚林的袖子便低声说道:“小官人,要是那两帮人打到兴起,可不管什么路人又或者无辜,全都会被牵连进去。更何况咱们刚刚才和那个钟南风有些瓜葛,被他看到就更麻烦了,赶紧走吧!”

    他这么说,他身边那个随从则是嘀咕道:“早知道出来的时候,就该把人全都带上!”

    汪孚林却只是稍稍生出这个念头,就立刻压了下去。别说他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吃后悔药,就算真的把人都带出来又怎么样?那是程家和许家的家丁,别看精壮,真的要对上这些一天到晚打架斗殴滋事的家伙,那只有败北一个结果,说不得还得拖后腿。倒是他自己出来时没挂把佩剑,实在有些托大了。不过,这会儿走却还来得及,他也就听了赵管事的建议,打算悄然远离这混战的双方。可就在这时候,之前一直不冷不热的那罗康突然开了口。

    “几位客人,这帮家伙一打起来就没个完,提刀去追无关人等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要是不嫌弃,不如在小店这躲一躲?马匹也可以先牵进来,咱们一块下了门板,他们总不至于没事打破门进来!”

    那罗康也是想到汪孚林等人一走,自己孤零零守着店,兴许那些打到兴头的家伙会顺手牵羊,到时候自己就遭了池鱼之殃。此时此刻,见汪孚林犹豫片刻就点了头,他慌忙移开东西放了人进来,见足有四匹马,六个人,其中四个人帮他一块下门板,动作飞快,显然也是开铺子这一行的,他就更松了一口气。直到须臾全都封得严严实实,他顿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满脸堆笑地上去谢了一声,却不想汪孚林正在看那些粮袋里的粮食。

    这一次,他就不像刚刚那样怠慢了,上前殷勤地问道:“小官人是真心想要?倘若如此,我倒是可以便宜些儿卖。”

    “你这一共有多少粮食?”

    罗康对汪孚林的这个问题有些纳闷,但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他直接伸出了一个巴掌苦笑说道:“一千石。我特意在那边砻坊碾好了米用船送过来,这已经快十天了。”

    “如果我全都要,你愿意出多少。”

    如果不是汪孚林说这话时,神情里头没有一丝一毫戏谑,罗康简直要认为这少年郎是在寻开心。他扫了一眼挤在自家店里的其他几人,见之前那个管家模样的人丝毫没有开口打岔,他便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小官人家里是做粮食买卖的?”

    “这是题外话,你只要明说,一千石米愿意用多少价钱卖给我。”

    尽管还是不能确定汪孚林的话是真是假,但罗康还是决定姑且相信一下。他仔细想了想,最终直截了当地说:“一口价,一千石就是四百五十两。这已经是亏本价了,若非这边生意不好做,还有打行这些人作祟,我就是死撑也要撑到回头杭州粮价上涨的时候。唉,东南这几个府每年上交这么多财赋,可到头来却米价大起大落,归根结底,都是人太多了,否则,也不会有打行这样的闲汉到处惹事!”

    对于后半截的感慨,汪孚林听在耳中,却知道这不是眼下自己能管的,只能选择性放在一边。而对于一千石谷子四百五十两银子的价钱,他觉得很公道,当即点点头说:“那就成交,赵管事,此事你出面办一下,这一千石米尽快装船运回去。”

    罗康也只是纯粹死马当活马医,报个价试试,可没曾想汪孚林竟然就这么直截了当答应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个不过十五六的小少年,竟是鬼使神差地说道:“小官人真的要买?这可不是一笔小买卖……”

    这时候,赵管事顿时笑了:“小官人说话素来算话,更何况你这价钱确实也公道,你不用担心反悔。你天亮后把粮食全都盘点一下,我立刻就叫人来交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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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九章 雷厉风行的官府?

    原本以为只是个好奇问米价的读书公子,可转瞬间人家却一口气把自己远道运来的粮食全都吃下了,罗康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外间那打打杀杀的场面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些家伙赶紧打完,然后自己好去码头那边存粮的堆栈清点粮食,赶紧出手,也好付清楚这铺子的租金,以及租用那堆栈的费用。于是,接下来汪孚林去门板那边透过缝隙看外间的热闹去了,他却把赵管事拉到了一边。

    “这可是四五百两银子,小官人就真的不用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赵管事哪里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疑虑,就连他自己,若没有程老爷吩咐,甚至还根据谢管事的吩咐,和谢管事挑的那几个过来卖米的人一块合作了一把,在杭州米价最高的时候做了一批上万石的大生意,他也不会相信徽州那边的传闻。只不过,他可不想多嘴,只是笑了笑说:“你无需担心,生意上的事,小官人说一是一,没人掣肘。你只要动作快些,我这是运回徽州去的。”

    徽州?

    罗康是做老了南北粮食买卖的人,当然知道要收粮食,湖广最适宜,因为那边农田多,其他产业少,农民一年到头就是靠粮食来换钱,而在南边,粮食最容易卖出高价的地方,主要是苏州、杭州、松江、常州,这些土地最富饶的地方,如今稻田面积却大量减少,更多的是种植棉田、桑田,靠丝织棉纺度日。人口众多。所以粮食消费巨大。相形之下。徽州确实也是需要输入粮食的大府,如今又眼看快到春耕,缺粮也是有可能的。

    他这一想,便把对汪孚林身份的追究给暂时丢到了九霄云外。而汪孚林则是继续八卦地扒着门缝,观看外头那场全武行。这种械斗他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现如今距离这么近看现场直播,就只见场面火爆,鲜血飞溅。那个白巾包头的钟南风赫然勇不可当,一把朴刀无往不利。一旁的霍正和杨韬都是真正经历过战阵的,少不得在旁边解说。

    “看着吓人,但因为下手都是劈砍为主,伤筋动骨自然难免,但一般出不了人命。”

    于文已经给完全吓呆了,听到霍正这样的解说,他侧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官府就没人管?”

    这时候,只顾着高兴的罗康已经回过神来,却是哂然冷笑道:“官府?官府也治不了这些家伙。苏松常再加上杭州。没有地的农人太多了,看看如今杭州内外有多少人?人一多。找生计自然就难,能够有点手艺养活自己的也就算了,可更多的人根本就找不到活干,而看到市镇上这般富庶光景,谁不眼热?一来二去,这么一帮有力气的家伙自然就拉帮结派,我们这样的行商则是软柿子,少不得要被人拿捏。至于那些巨商大贾,官面兜得转,下头也笼络了一批这样的人,这些打行也不敢轻易招惹。”

    汪孚林发现外头钟南风带领的人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却还很有风度地就此罢手,任由对手把伤员一个个全都带走,继而在大街上哄笑喧闹,庆祝胜利,他顿时满脑门子黑线,只觉得自己看到了明朝版黑帮大乱斗,可罗康的解释,却让他须臾就明白了此事的根由。

    一句话,其实就是农村人口过剩涌入城市,然后就业难惹的祸!没想到现如今这隆庆年间,就已经出现这种后世都觉得困扰的难题了。

    群架打出了结果,大街上也收拾了一个干净,但只限于伤者,那些泼洒在地上的血迹,以及衣衫上被劈砍又或者撕扯下来的布条,当然不会有人这么有空去特意清理。而作为胜者的钟南风在肆意庆祝过自己的胜利之后,便扯开嗓门叫道:“从今往后,这条街归我钟南风话事。就和这家对我那小兄弟有一饭之恩的店一样,我的要求很简单,让他们吃饱,我就保着你们平安,其余的不多拿你们一针一线!”

    汪孚林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暗想这钟南风还真是一个让人难以预料的家伙。只不过,他当然不会打算在这个时候出去和人套交情,接下来一直等到这帮打行的家伙散去,他方才让人协助罗康放下门板。此时此刻,外头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放眼看去,拆门板打算重新做生意的铺子很不少,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习以为常,而不多时,本来空空荡荡的路上,又有了行人和车马,仿佛丝毫不在意地践踏在还没有干透的那些血迹上。

    谈成一笔小生意的汪孚林接下来没有再逛的兴致,老马识途的赵管事少不得前头带路,把众人引到了一处歇家。虽然同是旅舍,但这里还兼做牙行掮客的生意,若不是赵管事人面精熟,汪孚林一踏入其中就险些被兜揽生意的伙计给团团围住。这一夜,吃了夜宵又洗漱过后,尽管四周围自始至终就没断过喧哗,但一路辛劳再加上这一晚上所见所闻,他还是一沾枕头就睡。

    只是迷迷糊糊之间,他却只觉得脑海中有个什么念头,但此刻实在太累,却也来不及细想了。

    另一边,晚饭时有眼不识泰山吃了瘪的钟南风,此时此刻带着手下一群弟兄们,兴高采烈回到了靠近北新关运河边上的一处旧宅子之后,却是大呼小叫,好不快活。从武林门到北新关这一整个区域,方圆二十余里的湖州市范围之内,有字号的打行少说也有十几家,他们虽说并不是人最多的,却绝对是最团结的,也是名声相当响亮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钟南风当年曾经打过倭寇,人都是从城外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所以,打跑了另一拨人,给之前损失惨重的那家店讨回了被抢走的东西。而后又撂下占地盘的狠话。赶明儿蹭吃的商铺又能多上十几二十间。每一个人都沉浸在高兴和喜悦之中。他们大多是在乡间没了土地耕种,而在城里也找不到活干的人,有人也曾经在码头上给人当过苦力,打过零工,但因为整个杭州的人口太多,码头上的活大家抢着干,打零工又是有一顿没一顿太难维持,这才入了打行。跟着钟南风这位把头混饭吃。

    至少在这一行,他们能够吃饱肚子,不至于饿死!

    “钟头,您就是厉害,厉老大平时那么狠的人,在您手底下却还是落荒而逃!”

    “就是,这湖州市这么多打行,可再要找第二个当初还敢拿刀打倭寇的,却是绝对找不出来了!”

    “干脆咱们一鼓作气,把这湖州市统统吃下来。以后就再也不愁吃不愁穿,大家还都能找到一个好媳妇!”

    这最后一句天真的话。当然出自一个年方十八的毛头小子之口。其他人顿时哄笑了起来,却谁都没有往心里去。别看钟南风和不少打行的老大都有点交情,但除却厉老大这种不得人心的,真要是自家有那样的扩张野心,那肯定会被其他各家联合起来打压下去。然而,纵使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的人,心里却也都知道,这般混日子还行,可要说正儿八经找个媳妇,却是要看运气。那可不是湖州市倚门卖笑的粉头,正经人家谁敢跟他们这种人?

    钟南风自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却不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胡说八道,而是因为晚上那场经历。他提起酒罐,痛喝了一气掺了无数水的劣酒,心里却在猜测着那个有戚家军老卒保护的年轻公子是什么身份。可想想人家只不过是出来逛的,和自己又没什么交集,最后还大大方方请自己吃了顿好的,他也就渐渐抛开了这桩不太痛快的回忆。然而,就当他灌了个半醉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紧跟着,一个在门外放风的少年就冲了进来。

    “钟头,不好了!”

    下意识地一把抄起搁在条凳旁边的朴刀,钟南风霍然起身,恼火地问道:“怎么,是有人找上门来?”

    “是官军,钟头,是官军把咱们这儿围住了!”那少年凄惶的声音里头,竟是带出了几分哭腔!

    刹那间,四周围原本还义愤填膺的人们全都一下子给吓住了。他们号称不怕官也不怕管,但那只是嘴上说说,真的被官军堵门,这种压迫感毕竟还是有的。钟南风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随即厉声喝道:“凉水!”

    等到有手脚麻利的人捧着一瓢凉水过来,钟南风也顾不得入夜时分天气寒冷,直接用手舀水往脸上一泼,顿时脑袋清醒了很多。

    “来了多少人?领头的说什么?只是单单围住这里?”

    那半大少年毕竟太小,结结巴巴好一阵子,却只说清楚外头的人全都举着火炬,钟南风听着不耐烦,干脆就**地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弟兄们,一块出去看看。记住,听我的号令行事!”

    当钟南风带人出了堂屋,外头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一大群官军一拥而入。为首的上下打量了这帮穷汉一眼,当下便用极其不耐烦的口气说道:“本司锦衣卫杭州分司百户骆邴原,税关张公公那儿闹了窃贼,本司不得不严查北新关附近闲杂人等。你们领头的是谁?站出来!”

    面对这等居高临下的口气,钟南风冷着脸往前跨出去一步,还不等他回答什么,那个说话的骆百户竟是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地让人上来,一左一右紧紧挟持住了他。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怒火,大声问道:“凭什么抓我?”

    “凭什么抓你?”骆邴原冷笑一声,阴着脸说道,“不止是你,这湖州市好些打行的把头,全都要回去问话。老实一些,回头自然会放了你们,否则有的是你们的苦头吃,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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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零章 越闹越大了

    汪孚林这一觉难得地一直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熟悉了一下地方,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在之前住了好几天的船上舱房,而是在旅舍的客房。至于外间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也懒得理会,遮着额头清醒了一下,继而缓缓坐起身。

    这是在北新关附近,客栈的房间向来紧张,所以昨晚大家都是两人一间,他是和于文住的一间,小伙计打的地铺,可这会儿他往地铺上一看,早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显然人早起来了。他哪里不知道是自己睡得太死,没听见动静,当下趿拉了鞋子下地穿衣。

    等到打开房门,他便发现天光大亮,这院子里已经一片热闹,旅舍的小伙计正犹如蝴蝶穿花一般在各间屋子里穿梭,却不是送饭菜也不是送东西,而是在告知各种东西的市价和买卖行情,至于那些看上去就是远道而来的行商们,则是三三两两和别人套近乎,拉关系,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房门口的他。唯有那旅舍的小伙计眼尖,从一间客房中出来时瞥见了他,赶紧一溜烟上了前。

    “这位小官人,之前您那位同来的赵管事捎话说,他已经结了账,这会儿去码头上去清点东西装船了,您一会儿若是回城不方便,他会派个人过来当向导。另外三位随从早起出门打探消息,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汪孚林点点头,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什么时辰了?”

    那旅舍的小伙计昨晚上见人的时候,就认为汪孚林是那种出来历练的读书郎君,这会儿就满脸堆笑地说:“已经快午时了。”

    这年头干活的人往往在卯时之前就起床。就连县衙都是卯时升堂。所以汪孚林在家里也没法养成赖床的习惯。因为金宝秋枫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好,全都是准时起床的人。发现自己今天竟然睡到日上三竿,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又打了个呵欠,随即懒洋洋地吩咐道:“那正好,早饭午饭一块吃吧。不拘什么,一块给我送点来填肚子。”

    睡到午时这种事,对于住在这种兼具牙行功能的歇家客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所以,这会儿听到动静往汪孚林这边投来的打量目光相当不少。见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行商们方才不再关注,自顾自继续说起了事情。而那伙计却知情识趣,须臾就用托盘送来了饮食。自然,这时分就不会送什么清粥小菜外加糕饼点心了,恰是正儿八经的午饭,两菜一汤一碗米饭,谈不上丰盛,却是热气腾腾。

    昨晚上因为吃过夜宵。此时此刻汪孚林倒也不算很饿,再加上此间厨子的手艺实在比较普通。远远比不上昨天赵管事带他下的那家馆子,所以虽说没有蹭吃蹭喝的人,他也只是随随便便对付着汤泡饭,两个菜却没怎么动过。正吃了一半,于文和霍正杨韬全都回来了。他笑着招呼了三人坐下,本还打算叫人再添几个菜加三双碗筷,却不想三人全都摇头说在外头吃过东西了。

    “我一觉睡过了头,没想到醒来你们就一个都不在。什么大事要一大早就出去打探消息?赵管事说要叫个向导来带路,人来了没有?”

    “小官人一大早睡得香甜,我们走的时候也就没敢打搅。您这起来的时候也刚刚好,正好午时,可以两顿饭一块吃。赵管事派来的向导也正好刚到。” 霍正嘴里开着玩笑,却在跟着汪孚林进屋之后落在最后,关上房门,隔绝了那些可能偷窥的视线。

    “小官人,都是一大早听到有人在外头大呼小叫,小的方才和霍爷杨爷一块出去,分头打探动静。”先开口解释的却是于文,见汪孚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就整理了一下头绪,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咱们住店之后,北新关上出了点事,税关的太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因此也不知道怎的调动了锦衣卫杭州分司的人,把湖墅一带那些打行全都扫了一遍。这其中昨天晚上咱们见过的两拨打行中人,那个钟南风还有另一拨人当中领头的厉老大都被抓了。”

    北新关乃是设置在杭州这一京杭大运河终点的钞关,抽税的额度原本并不高,要按照规矩来说,北新关是归南京户部分司主事管,但自从朝廷有了外派太监这种制度,北新关也就同样无法避免地多了个太上皇。听到昨晚上才风光无限的钟南风竟然也被抓了,汪孚林只觉得自己刚到杭州还不到一整天,风云突变城头变幻大王旗,实在令人目不暇接。虽说这事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可他还是决定先回城。

    “这样吧,先回城,和夫人以及两位小姐会合后再说。”

    既然是初来乍到杭州,一切小心为上!

    当汪孚林急急忙忙赶回城的时候,城外那些群龙无首的打行,此时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片骚乱。相熟的势力彼此交换意见,也有人想趁机取原来的把头而代之,但更多的则是不用人挑唆就陷入了深深的愤怒之中。一大早就有人到北新关去打听情况,得知那位税关太监张公公根本就没有放人的意思,锦衣卫则是把人押过去送给张公公就离开了,官府什么风声都没有,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打行内部炸了锅。

    尤其是钟南风这一拨人,素来都是唯把头马首是瞻的,心里郁积的愤怒更是达到了顶点。四下一串联之后,得知被抓的把头不止自家一个,便有人提议到税关去闹事,这顿时引来了众多的赞同声。于是,几十个人化整为零再次去联络各处,到了午后时分,一大股白巾包头的短打汉子,便把整个北新关堵了个水泄不通。

    昨日将近傍晚时分出城,却直到今天午后将近申时方才回来,汪孚林的这一趟湖墅之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耽搁时间有些久了。回到城中那座比湖墅地区任何一家歇家都要更大更齐备的旅舍,汪孚林少不得先去和苏夫人告罪一声,这才得知一大早恢复精神的小北已经和叶明月在一群随从的扈从下,出去在城里游玩了一大圈,就在他前头刚回来。因为本该来接人的叶家人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姐妹俩甚至商量着明日和苏夫人一块去游西湖。

    要是从前,杭州在汪孚林心目中那就是典型的风景胜地,富庶繁华,正适合四处游玩,可昨晚上见证了那么一场当街斗殴,又听粮商罗康说道了一番东南乱象,大清早的又听说堂堂税关太监都丢了东西,为此大动干戈清理街面,他本着小心为上的宗旨,把这些事全都对母女三人挑明了。

    “没想到杭州也是越来越乱了。”苏夫人皱了皱眉,最终开口说道,“既然税关太监丢失东西的事还没个结果,西湖我们就先不要去了,在城里四处走走不要紧,不要再到北关去,免得多事。”

    “我从前来的时候,杭州城外还一片萧条,没想到倭寇一消失,现在就这么热闹了。”小北有些遗憾,可汪孚林刚刚说那个钟南风打过倭寇,她不禁嘀咕道,“那个号称打过倭寇的家伙到底是真是假?他既然手下有那么多人,税关太监丢东西抓了他,是不是连他手下一块抓了?这些人向来团结,不会一怒之下拧成一团,然后去大闹北新关吧?”

    叶明月见小北竟是浮想联翩,顿时莞尔,当即详细问了汪孚林昨夜那一番斗殴经过,听着听着,她就若有所思地对苏夫人说:“娘,正德年间那些太监横行天下,气焰嚣张,可嘉靖以来,因为管得严,太监多半会收敛,这次突然大动干戈,万一下头一个忍不住,小北说的这种情况就很难说了。要不,我们不要等人来接了,明日就启程,杭州到宁波这一程水路,最慢两三天也该到了。”

    汪孚林也希望苏夫人母女三人尽快上路,见苏夫人微微沉吟,最后终于点了点头,他顿时舒了一口大气,赶紧出去吩咐人联络客船。这一番忙碌之下,傍晚很快就到了,见赵管事还没回来,他不禁隐隐有些担忧,可想到那毕竟是老江湖,又有程家的名头罩着,粮商和飞贼怎么都不至于扯上关系,也就姑且先放宽心。可众人分别在房里用晚饭,他被苏夫人叫了过去同桌,一顿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完,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连忙上前去开门,却见是赵管事一脸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外,一身衣裳竟是处处尘土,就好似在泥里头打过滚似的。

    “小官人,出事了!少说也有三五百白巾包头的打行中人围了北新关,要求放人。那时候我正好在码头上和那个罗康一块装船,险些遭了池鱼之殃!”赵管事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脑门,心有余悸地说道,“税关上虽说出动了驻守的兵马,可三两下就被打得满头包,紧跟着听说牢房里头被抓的那些人不知道怎的,竟然挟持了那个抓人的张公公!这会儿,北新关已经换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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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一章 夤夜请君进府衙

    汪孚林只觉得目瞪口呆。可看看赵管事狼狈的样子,他就知道人家绝对不会和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自己应该着重关注的另一个重点。

    “那一千石粮食呢?”

    “那位罗掌柜没我走得快,而且这会儿码头一片混乱,如果真的哄抢起来,恐怕连人带船都保不住。但那边停泊的各色船只很多,与其抢粮船,抢那些绢帛之类的反而更容易,所以只要他聪明一些,应该能躲过这一劫。”赵管事说到这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银票,“好在银票是我贴身保管的,四百五十两不差分毫,先还给小官人。”

    汪孚林没有接银票,而是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赵管事,钱你先收着,这笔生意只不过就差最后一个钱货两讫而已,我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你在杭州城人面熟,麻烦你先去打听打听,此事官面上打算怎么应付。另外,水路是否会受到影响,尤其是往宁波的船是否还能开。”

    赵管事听到汪孚林竟然还打算继续生意,顿时吃了一惊,等听到后半截,他才醒悟过来,答应一声就立刻去了。别说此刻城门刚刚关闭,按理到了宵禁世界,可往日杭州城入夜之后的宵禁也没那么严格,寿安市便是自夕达旦彻夜不眠,就说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官府以及那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就全都不可能睡得好觉!要知道,杭州可是东南大郡。容不得出半点闪失!

    关上门回到饭桌上。汪孚林见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全都看着自己。他知道刚刚那番对话瞒不了别人,不由得苦笑道:“真的被某人乌鸦嘴说中了。”

    小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当即看着苏夫人和叶明月说:“娘,姐姐,这事情官府能压下去吗?”

    “恐怕要看这位杭州知府的手腕如何。当年的抗倭大军打散了编在各地卫所,战斗力应该不缺,可调兵就意味事情要闹大。而且逼急了那些打行的家伙直接把税关太监一杀,事情更要捅了天。所以,现在府衙那边肯定正在进退两难,也许实在被逼急了,直接往下头钱塘县一推,倒霉的就是钱塘县令了。”

    尽管汪孚林已经从徽州府县相争那些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中,知道这年头的官府远没有那么强大的控制力,可是,听到小北用这样认真的口气问如此问题,而叶明月也给了极其正经也相当谨慎的回答。连苏夫人也面色凝重,他不禁再一次认识到。这年头的官府简直就和纸老虎差不多。于是,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继而开口问道:“杭州乃是浙江首府,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再加上巡抚、巡按,一大堆官员全都在此,此事他们不会出面?”

    “孚林,你要知道,越是大事,地位高的就会越缩在后面。更何况,倒霉的是太监,又不是文官,激不起同仇敌忾之心,官府中人更多的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又有谁是真心想到去解决这件事?而且,打行如果像你所说那样,曾经在苏州逼得巡抚翁大立都那样狼狈,谁又会引火烧身?”

    按照苏夫人的说法,从三司到巡抚巡按,一帮子大小官员多半都会作壁上观?

    汪孚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再一次深深觉得,如今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已经烂到了一定程度。于是,草草吃完这顿已经变得没什么滋味的饭,他就起身告退。可他前脚刚出屋子,后脚就有人追了出来。

    “汪孚林!”

    转身见是小北,他便奇怪地问道:“夫人还有事嘱咐我?”

    “娘和姐姐倒是没什么事,但我有事。”小北盯着汪孚林的眼睛,突然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别忘了,你上次拉上赵五爷跑去邵家折腾的那回,闹到最后出了什么岔子。要是你打算在这事情里头插一脚,叫上我一声。你跟着何先生才学了一个月,可我跟着乳娘从小练武,总比你这个半吊子强多了!”

    这丫头怎么就认为他是那种乱管闲事的人呢?

    汪孚林赶紧咳嗽了一声:“你想多了,我就一个小秀才,怎么会没事给自己惹麻烦?好好回去陪着你娘和姐姐休息,别的事不用管。天塌了有高个子的人顶着,和我们这些矮个子没关系。”

    这可不是歙县,他只是个外人,实在不行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没必要给自己惹一身麻烦。毕竟,他初来乍到杭州城,睁眼瞎似的不认识两个人,为了显摆而随便替人乱出头,那绝对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然而,汪孚林这次决定当缩头乌龟不找事,事情却主动找了上门。夜里,他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急促敲门,还不等他爬起来,硬是在他这屋子里打地铺上夜的阿衡就已经一骨碌爬起身来,快步奔到门边。

    “谁?”

    “小官人,是我,有急事!”

    听到是赵管事的声音,阿衡方才赶紧开门,见果然是这位勤勤恳恳的管事,她忍不住小声抱怨道:“都这么晚了,您老有什么事明天一早说不行吗?”

    “否则怎么叫急事!”

    赵管事无奈地苦笑一声,却是径直进了屋子。见床上汪孚林已经坐起身来,他就歉然说道:“小官人,听说北新关劫持那位张公公的人,为首的就是钟南风,昨晚上钟南风曾经在客栈和咱们一行人偶遇,而后灰溜溜败走的事情,被人给捅到了杭州府衙。府衙那边正一团乱,认识我这张脸的人太多,凃府尊一查之后就落在了我身上。我本来在连夜四处打探消息,凃府尊就让人把我拎了过去,得知小官人是南明先生的侄儿,便立时让我领了人来宣见小官人。”

    听到这里,汪孚林已经无话可说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架势,怎么就和叶大炮当初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可叶大炮当初好歹只是个菜鸟县尊,可既然能当到杭州知府的,怎么也不应该在事情急切的当口,指望他这个外人吧?要说起来,顷刻之间就找到他身上,这效率倒是蛮高的。可问题就在于,有这样的办事效率,干点什么事情不好?

    和当初叶县尊半夜三更请人一样,这一次杭州府衙那边派来的,竟然也有一乘两人抬小轿。然而,汪孚林自从学会骑马,对于坐轿子那便是敬谢不敏,因此干脆吩咐人从马厩中牵出了马。尽管是半夜三更,但霍正和杨韬也被赵管事给惊醒了,得知府衙那位凃府尊要召见的人,也包括他们,两人哪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们只是卒,不是官,这会儿汪孚林都拒绝不得,他们也只能跟着同去。至于奔波了半夜的赵管事,也不得不辛苦地再走一趟。

    这半夜三更的骑马走在路上,汪孚林本以为和歙县一样,哪怕前头有人提着灯笼,也只能照见一二十步,更远的地方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然而,一路走去,尽管不是每家店都正在营业,可门前的灯笼却都亮着,犹如路灯一般。引路的几个随从带着众人又只挑大路,不穿小巷,到处都是这样的天然路灯照明。足足走了约摸两刻钟,一行人这才来到了一座和徽州府衙仿佛的杭州府衙前。

    此时此刻,早有人在门口候着,见了众人下马,那人的目光便直接落在了汪孚林身上,快步上前打了个招呼后,便提了灯笼在前头领路。尽管是大晚上,可府衙各处竟然能都亮着灯,估摸是和北新关那边刚发生的事情有些关系。而只看带路人行走的方向,曾经多次进出过徽州府衙的汪孚林便辨识出,这应当是往后头官廨。果然,带路人直接把他引进了知府官廨,而后在一处屋子前停了下来。

    “汪小官人,二位军爷,府尊就在里头。”

    离开蓟门已经有大半年了,如今再听到军爷这个称呼,霍正和杨韬全都觉得有些别扭。而汪孚林听到自己这个称呼,心中不由得思量赵管事究竟把自己的事情对人捅出去多少。尽管三人各有各的思量,但这会儿已经到了门口,再不情愿也得进去。

    才一进门,汪孚林就发现,屋子里的灯台镶在墙壁上,正好照亮了进门的他们,而那位凃府尊坐在书桌后头,从他们的方向根本看不见其五官,表情就更不用说了。这种小伎俩并不让人意外,可是,当他和霍正杨韬二人行礼之后,这位杭州知府的态度,就着实让他意外了一把。

    “你既然是汪南明的侄儿,又是秀才,就应该在家里好好筹谋举业,出来胡混什么,还和钟南风那种胆大包天的狗贼扯上了关系?亏得南明还特意为你从戚大帅那里要来了两个护卫,你这不是给他找事吗,你以为他这个刚上任的郧阳巡抚当得很惬意?现如今纸里包不住火,回头浙江巡抚邬部院赶回来,三司再追问下来,你让本府怎么往上报?”

    这劈头盖脸一通训下来,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敢情他是自作多情了,人家不是找他来扛包袱的,而是似乎和汪道昆交情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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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章 烂透的官场

    您老有些地方真的弄错了……

    汪孚林心里想归这么想,可发现这位凃府尊又开始义正词严数落自己,语气够严肃,其中那种恨铁不成钢以及关切的意思却非常明显,于是,意识到人家好歹年纪大辈分高,他也就干脆装得乖巧一点,任凭对方喷唾沫星子,自己魂游天外,思量北新关那场风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对面痛心疾首的训斥终于告一段落,他用眼角余光斜睨了同样纠结的霍正和杨韬一眼,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凃府尊好意训诫,学生拜领了。只不过,霍叔和杨叔并不是伯父从戚大帅那儿要来又或者借来的。他们因为多年战阵,遍体鳞伤,故而承蒙戚大帅体恤,退出军中,跟了他们的头儿戚百户到徽州老家定居。这次因为学生到杭州来收粮,又顺路护送歙县叶县尊家眷前往宁波府,担心路上会有闪失,这才请了他们一块随行。”

    凃渊顿时愣了一愣,但表情仍有些不悦。看到这光景,汪孚林便继续说道:“昨天晚上夜游湖墅,学生是和那个钟南风打过照面,可只是因为此人蹭吃蹭喝,霍叔和杨叔便敲打了他一下,学生想着出门在外,少和人起争执为妙,故而过后还请他同桌吃了一顿饭,后来才知道他是什么打行的把头,又闹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情。不瞒凃府尊说,学生本来已经买了一千石粮食预备运回徽州,哪曾想因为这些打行闹事的缘故,如今那条粮船也尚在码头。吉凶未卜。”

    见汪孚林年纪小。此刻话说得又诚恳又委屈。凃渊顿时意识到,自己只问了赵管事几句便气急败坏命其大晚上把人带来,归根结底,是因为从昨晚到今天这档子事实在是太让人火大了,于是根本没有问清楚!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又向霍正杨韬追问了两句,见他们说的和汪孚林别无二致,他知道自己心急了些。可身为一府之主,再加上长辈的威严,他当然不可能承认错误。

    “我和南明是科场同年,痴长他几岁,你既是他侄儿,我论理也应该照拂于你。我还是那句话,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不该沾染商事。南明老是说农商并重,他这是歪理邪说,农者国之本。商事怎能相提并论?”

    汪孚林才不会和人争执什么农商谁重要的问题,对方又和自己不熟。尤其在人家气头上争辩这些细枝末节。此时此刻,他用特别诚恳的表情表示谨受教,果然,凃渊的态度就和缓多了。接下来,这位凃府尊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下北新关那边的事情一定会尽快处置好,紧跟着就要打发他回去。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就有人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府尊,林方伯来了,已经到了外头!”

    汪孚林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所谓的方伯指的是布政使,这位林方伯肯定是布政司也不知道是左还是右的布政使林大人,而这时候他出去,必定会迎面撞上对方。说时迟那时快,他瞅见这书房里和叶大炮书房一样有屏风,立刻闪了进去。霍正和杨韬这两个老卒也全都是机警人,立刻跟着往屏风后一闪。面对这一主二从的敏捷迅速,凃渊本人却呆了一呆,可还来不及喝止,小厮口中的林方伯已经进了门,他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若让人家知道,他夤夜召见汪孚林,未必是好事,既然是汪道昆的侄儿,他怎么也得照拂照拂!

    “方伯。”

    来人正是浙江布政司左布政使林绍宗。他没有理会凃渊请自己上座的暗示,站在那里直截了当地说:“北新关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凃渊顿时想起,自己召见汪孚林,除了训斥,也是想从其口中了解一下那个钟南风的情况,可刚刚一训人竟然忘记了。而他这一犹豫,林绍宗顿时脸色更阴沉了:“想当初苏州打行闹出来的那件事,翁大立险些连命都没了,没想到这种事竟然发生在杭州!一个阉人的性命不值什么,但若是闹得上达天听,别说你的前程,浙江上上下下要多少人遭殃!我给你三天,三天若是不能把人平安弄出来,把首恶等人全数拿下,邬部院回来之后,你自己知道结果。”

    说完这话,林绍宗竟是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凃渊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见林绍宗快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地说道:“方伯既然设下了三日限期,我也无话可说,可别以为我凃渊便是软柿子!税关那个张太监初来乍到没多久,他凭什么指使得动锦衣卫杭州分司的骆邴原?还不是有人趁着邬部院和巡按御史巡盐御史全都不在杭州,于是想要给这阉人一点厉害看看,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得捅破了天,就打算把善后之事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倒是真便宜。”

    林绍宗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听到身后这声音,他险些给绊了一下,可他终究只是冷哼了一声,就这么径直出门而去,一步都没有停。

    直到这位来得突然去得同样突然的布政使完全不见踪影,凃渊方才颓然一叹,继而往屏风那边没好气地喝道:“都出来吧!”

    汪孚林躲进去的时候,怎都没想到会旁观一场高层的言语交锋,闪出来的时候,他那表情自然显得颇为微妙。至于霍正和杨韬,跟在戚继光身边那么多年,更高层人士某些时候的嘴脸他们都见识过,此时此刻当然表情淡定。

    不就是文官和阉党那点事吗?想当初严嵩党政,文官内部那帮子人想方设法与其对掐的时候,那才叫阴招不断,眼下这点算什么?

    “听到了?我这个知府兴许只剩下三天了。”凃渊讥刺地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浙江巡抚今年才由郭部院换成了邬部院。前后两位都是颇为勤政爱民之人。上任之后便各地巡视。先皇和当今皇上对阉党素来管得还算紧,北新关前些年派下来的太监都还老实,可这个张公公一上来就查了帐,断了南京户部分司的常例,也就是北新关上每年都会照例分润给布、按、都三司以及各级衙门的公费开销,然后全都装进了自己腰包,这下子当然被人恨之入骨。”

    汪孚林这下子算是终于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说,锦衣卫只怕也对那位张公公很不以为然。抓了打行的那些把头,也不过是为了激化矛盾?”

    “十有**。打行一闹事,如果能像当初驱赶翁大立出苏州一样,把这个张太监赶出北新关,而后再迅速把这场乱子平定下去,回头往上头一报,一贯对太监没好脸的高胡子一定会怒发冲冠,请了圣命把人办了,至不济也会拎回京去。可谁能想到那帮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是干脆占了北新关,劫了那个张太监。这下子。那些煽风点火的家伙傻了眼,便只有让我这个知府顶缸!我倒可以推到下头钱塘县令头上。可他一任期满眼看就可以调职,何苦糟践人?”

    “敢问凃府尊到任杭州府多久了?”

    凃渊也实在是气糊涂了,甚至没想到汪孚林根本就不是合适的诉苦对象,刚刚一口气犹如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本府去年上任。”

    话一出口,他才猛地抬头,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可还不等他想到应该怎么把话题给拉回来,就只见汪孚林对自己拱了拱手。

    “府尊不委过于人,又痛恨他人狼狈为奸,这一片公心实在是让人感佩。”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凃渊皱了皱眉,继而把心一横,迸出了最后一个主意。

    他亲自出面去和那些乱民谈判!古往今来,多少名臣也都是这么做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到了那时候,别说闹事的打行全都别想好过,就连那帮子坏心眼的家伙,也全都等着丢官去职,他豁出去了!

    汪孚林还没想好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就只见凃渊额头青筋毕露,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刚刚冲进来一次的那个小厮,此刻竟是又再次不管不顾闯了进来:“府尊,宪府大人来了!”

    这一次,汪孚林顿时有些卡壳。这年头的官员别称实在是太多,这小厮就不能好好的报一个官名吗?无奈之下,他仍然打算故技重施往屏风后躲,然而所谓的宪府大人却比先头那位布政使动作快,他还没来得及闪,来人就已经跨进了门。此人年约五十许,瘦长脸,高个子,此刻一张脸绷得犹如别人欠他五百贯似的。而让汪孚林更加始料不及的是,对方的目光竟是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凃渊和汪道昆同年,相比汪道昆同样外放义乌县令,却因为抗倭一路官运亨通,早在四十出头就已经官居福建巡抚,而后罢免赋闲了四年,复出就又是巡抚,他却是仕途磕磕绊绊,年近五旬依旧还是知府,归根结底,他在骨子里就有一种不适合官场的刚硬,不若商家出身的汪道昆处事手段圆滑。此时此刻,他见浙江按察使谢鹏举频频目视汪孚林,顿时直接上前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宪府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谢鹏举见凃渊竟是直接把汪孚林给挡在了身后,顿时皱了皱眉,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北新关之事,耸人听闻,据称挟持税关太监的,就是那个一直以打过倭寇自居的市井恶霸钟南风。你既然已经夤夜召见了人,想来也该知道,此时此刻若要平息乱事,就得有人挺身而出去见那些乱民。汪南明之侄既然此前与人打过交道,他出面再加上有戚家军老卒随行,应该有七成希望压服这些乌合之众。”

    汪孚林登时大怒。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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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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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