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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好一顿竹笋烤肉

    直到午后在外头用过饭,汪孚林才和金宝回了马家客栈。刚到门口,他就只见一个人影突然扑了过来。

    “汪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

    自打汪孚林无可奈何继续住在马家客栈,他就知道,只凭掌柜前次通风报信的迅捷无伦,那位程公子定然还会过来找自己这个贤弟。昨天一下午一晚上竟然都没动静,他心里还有些纳罕,如今墨香以这种方式出现,而且满头大汗,眼睛又是红红的,他反而觉得正常。可是,没等他开口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墨香就死活求他赶紧去黄家坞程家,想到自己还欠程乃轩一个大人情,他不得不留下金宝在客栈,自己跟着墨香去了程家。

    程家大宅是黄家坞这附近规模最大的院落,从远处看去,那白墙黛瓦便极其醒目,没有任何斑驳陈旧的痕迹。到了门上,守门的门房一听墨香说,来的是传说中的汪小相公,两个人四只眼睛登时全都聚焦在了汪孚林身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那好奇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几个洞出来。放行的同时,那个年长的门房还不忘满脸堆笑地提醒了一句。

    “汪小相公千万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否则少爷这回苦头就要吃大了!”

    敢情这墨香捎话竟是真的!可为什么我一个外人,竟然能够在程老爷面前说上话?我连程公子干什么挨打都不知道!

    汪孚林只觉满头雾水,可这会儿不是盘根究底的时候,再加上墨香心急如焚走得飞快,他也只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快步追了上去。程家大院层层叠叠,院子套院子,直到跨入最里头一进的天井时,他才听到一阵依稀耳熟的呜咽声。

    他定睛一看,就只见天井中央一张春凳上,程乃轩正趴在上头,一旁一个家丁模样的中年人正举着一支细细的竹杖,一下一下抽打着程公子的尊臀。看那手势,听那风声,对比昨天自己观摩过那一场杀威棒,显然是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每一下竹杖落下,伴随着程大公子颤抖的身躯,那呜咽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地传来。

    “少爷,我把汪公子请来了!”

    听到墨香这声音,又隐约觉察到有人疾步冲了过来跪在自己身边,程乃轩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这才露出他嘴里勒着的那根檀木棍。显然,就是这样的东西防止了他的惨叫。感觉到身后行家法的那个家丁住了手,他赶紧用期冀的目光往墨香身后看去,见汪孚林果然来了,他登时如释重负,随即脑袋一歪,竟是就这么昏厥了过去。

    墨香登时吓得浑身冰冷,当即连声哭喊了起来。面对这一幕,那奉老爷之命无奈执行家法的家丁手足无措,提着竹杖呆站在那儿,心里实在纠结极了。

    刚刚老爷在场监刑了一会儿就进屋去了,他赶紧放轻了力道,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否则真按照老爷吩咐的笞责四十下,少爷只怕十几天都别想下地!

    汪孚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中间堂屋前头那斑竹帘一动,紧跟着就出来一个中年人。只见此人阔眉大眼,威严天生,就连之前明伦堂上他见过的督学御史,人人都得称一声大宗师的谢廷杰,竟还不如眼前此人那沉下脸时给人的压力。这中年人先是冲着哭喊的墨香扫了一眼,见墨香犹如被人捏住喉咙似的,立刻不敢再哼一声,他就打量着汪孚林,面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可是汪小相公?”

    人家对自己客气,汪孚林自然投桃报李,躬身行礼:“学生正是汪孚林,见过程老爷。”

    汪孚林从墨香的反应,猜测这便是程家之主。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猜错。

    “犬子轻浮顽劣,险些害了汪小相公名声受损,我若不是昨日才刚刚从外头回来,得知事情晚了,早就打得他下不了地!”程老爷斜睨了那边呆若木鸡的家丁一眼,冷冷说道,“谁让你停手的,四十下打完了?我虽说在屋子里,但听风声也就是二十五六下,若再敢糊弄,你自己去领家法!”

    那家丁暗自叫苦,可小主人还昏在那,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汪孚林。这一次,还不等汪孚林寻思是否要求个情,程老爷便越发冷峻地说道:“这逆子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时装可怜,要是真昏了就拿井水泼醒,然后继续打完!”

    这一次,程乃轩终于不敢再装昏了,他赶紧睁开了眼睛,一把抠出嘴里咬着的那根檀木棍,带着哭腔叫道:“爹,我知错了,我不该去找那牙婆给双木送人……”

    “你到现在还敢避重就轻!”

    程老爷这次终于勃然色变,他也不管汪孚林还站在一旁,就这么气冲冲走下来,一巴掌将那家丁打了个趔趄,继而夺下他手中的竹杖。用凶光四射的眼神把那家丁给吓得赶紧垂手退出了天井,他方才拿起竹杖冲着程乃轩屁股上就是狠狠两下。

    这回家法就显然就比先头狠多了,程乃轩立刻发出了两声凄惨的哀嚎。程老爷狠狠敲了儿子这两下,便恶狠狠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让墨香和你一块演戏,在外头四处放风声表示自己喜好男色,不就是想激你那未来老丈人退婚吗?”

    这一次,程公子的哀嚎戛然而止。甚至在程老爷仍旧气怒未消地又是两下敲下来,他也仿佛震惊得呆住了,没发出半点声息。

    “你让那牙婆给汪小相公送人,又嘱托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信上大约也不会留下什么好词,不都是为了告诉外人你就是个好男风之辈?逆子,我的脸全都给你丢尽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自作聪明,还连累别人,我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此时此刻,眼见得竹杖如雨落,程大公子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鬼哭狼嚎一片,原本还对其有些同情的汪孚林立刻为之气结。他简直想举双手表示,程老爷你打得好,这样的逆子应该狠狠打!

    想当初那送上门来的秋枫,那个牙婆说话皮里阳秋,还有那封内容暧昧的信,差点就没把他给吓死!搞了半天程大公子竟然是为了退婚在演戏!

    刚刚家丁最初几下是真打,后来就变成了假打,程乃轩还没吃太大苦头,现如今老爹亲自行家法,程公子就倒大霉了。在一面哀嚎一面苦苦求饶无果之后,他下意识地高声叫道:“贤弟救我!”

    汪孚林心里恼火归恼火,可想想自己并没有因为程乃轩先前送人之举吃什么亏,顶多是被吓得不轻,反而事后他请松伯散布他买侄为奴的消息,转移民众对几桩罪名轻重的注意力时,把程公子一块给捎带了进去,这才促成了这家伙此次挨打。而程乃轩还帮他从班房捞出了金宝,在明伦堂上给他助言鼓噪,怎么也算两两扯平了。

    眼见这家伙脸上肌肉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从前那浊世佳公子的潇洒俊俏,后裳上殷殷血迹渗漏出来,看上去比昨天挨了一顿杀威棒的生员伤得更重,他最终上前拦了一下程老爷。

    “程老爷,程兄也只是一时糊涂,还请暂息雷霆之怒,饶了他这一回。”

    虽说汪孚林阻拦,程老爷还是怒气冲冲又打了两下,这才丢下了竹杖,却是转身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痛心疾首地说道:“汪贤侄,若是这逆子能够有你一半的宅心仁厚,怜老惜贫,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我愧对祖宗啊!”

    眼见程老爷掩面而走进了正屋,对比他刚刚出现时威风凛凛的样子,汪孚林看到墨香慌忙给春凳上的程乃轩擦汗,想起这么大的事,先受罚的是少爷而不是书童,他倒是对这位程老爷又生出了几许敬意。

    这年头先责亲子,而不是迁怒仆隶的明白人实在是太少了!但和这样的明白人打交道却要仔细,不是好糊弄的!

    程乃轩今天前后两顿打,加在一起怕不得挨了将近五十下,却是前所未有的教训。他趴在春凳上看着汪孚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却是虚弱地苦笑道:“家父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也无可辩解。总而言之,双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大人有大量,宽宥我一回。你当初对墨香是赞不绝口,可只是赞他能读书认字,想着有个人陪读,我想咱们相交一场,没什么别的好送你,就送你一个书童,信上戏耍了两句。想不到转托的那牙婆竟也会错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提这些。”汪孚林牙痒痒的,暗想就这家伙,这顿打活该!

    “不过,我求了我族兄程奎出面去查那些造谣污蔑你的人,回头你可以去找他……”

    见程乃轩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分明是疼得厉害,汪孚林只觉得心头仅有那点恼怒也无影无踪。

    “这些事日后再说。你好好养伤,前事一笔勾销。”

    程乃轩如释重负,但这会儿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勉强道谢一声,又说下次赔情,随即由墨香出去叫了家丁,将趴着不能动的他直接用春凳抬出了天井。看着这一幕,汪孚林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墨香陪程乃轩来见自己时,提过家中还有老祖母和母亲,可刚刚人挨了这么一顿暴打,那两位却没过来求情,他对程老爷在这家里说一不二的地位更有了充分认识。可转瞬之间,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处境。

    程老爷进屋了,程公子也跑了,自己竟是被晾在了这里!

    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不得不来到堂屋门前,轻咳一声道:“程老爷既然家中有事,学生就告辞了。”

    话音刚落,门帘便再次打起,现身的程老爷有些歉意地挤出一个笑容,这才开口说道:“今天让贤侄看笑话了,本想留你用饭,还是下一次诚心再请吧。我此前一直在扬州,对于你这次功名风波还不太了然,只约摸听到一点风声。这次你这场风波不仅关乎你,也不仅关乎叶县尊,而是旁人别有所图,据说事关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总之,你小心就是。”

    离开程家大宅,汪孚林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的收获——看了一场竹笋烤肉,听了程老爷父子一番衷肠,最后了解到几分黑幕——足可见今天这趟程家跑得不冤,超额完成了自己出来打探消息的目的。

    可问题是,他一个小小秀才,收税这种事和他有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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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程老爷的赠一陪一

    汪孚林还是低估了这年头的伪造公章公文罪。他回到客栈之后,傍晚时分,去歙县县衙看热闹的松伯也回来了。松伯说起结果,他很是吃了一惊。

    尽管一部大明律在历朝历代的法律基础上进一步细化,再加上太祖朱元璋的《大诰》、《教民榜文》以及各种皇帝以诰敕形式发布的成文律例,可各州县的主司大多数都是从小苦读四书五经,做八股文章,金榜题名之后则吟诗作赋,诗词答和,教化子民,能够有闲心去钻研这些法律文本的人,十个人里头都未必有一个。于是到了判案的时候,约摸就是判个差不离,根据客观恶性和主观程度判案,人治更大于法治。很多时候,甚至操之于刑房书吏之手。

    按照大明律,但凡伪造衙门印信的,全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斩!不过印信也是要分等级的,第一等是各级衙门四四方方的正印,因平日用的是朱红印泥,统称朱红大印。第二等是巡抚、提学、兵备、水利等关防,长方形,或银或铜,因用紫红色水盖印,又被人称作紫花大印。若是伪造这两种印信,当然死路一条。然而,那刻在一块豆腐干上的假印并不是歙县正印,而是县衙户房的印章,重要性都远远不如前者,量刑自然就要降数等。

    所以,最后汪秋的罪名只是集中在殴打苛虐亲弟,伪造文书印章,两罪合一,再通过大诰减等,也不知道是否那位叶县尊火气旺盛,竟直接判了杖一百徒三年,噼噼啪啪打了一顿狠的!

    至于如快班帮役刘三、典吏万有方,因为隶属于歙县衙门,叶钧耀有心当堂审决,可后来却暂时没决断,人都先行下监了。原因很简单,户房司吏刘会一口咬定不知情,其他六房胥吏则分为好几派,据说案子没审完,歙县县衙之中就闹开了。

    要知道,整个县衙也就如同小朝廷,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等同于朝廷六部,承发房也就是个小内阁。朝廷是吏部最贵,而县衙六房却是以户房和刑房最吃香。以歙县衙门为例,一个萝卜一个坑,老的经制吏腾出位子时,往往要从新人那里索要顶首银。这其中,户房司吏是标价最高的,整整六百两,大多数时候甚至有市无价。毕竟,要不是老得做不动,哪个司吏愿意放下那肥厚的油水?

    听了这些热闹,想到程老爷提过的夏税之事,汪孚林觉得拿出来问松伯不太合适,干脆便打探了一下程家底细。果然,常常进出城里的松伯对程家很熟悉,当即笑道:“这黄家坞的程老爷是歙县人,出身贫寒,当年进学没多久就中了举,可再跟着屡次会试不第,后来就索性补了个教谕,当了一任之后,他觉得太憋屈,便去扬州淮安行盐,十多年积攒下来几十万家私,却不忘本,一直安家在县城而不是府城。听说,他给家里长子说的是官宦之家的长女……”

    正在喝茶的汪孚林顿时出了神。照这么说,程老爷那简直是牛人中的牛人,家境贫寒却还考中了举人,会试几次没考上进士就跑去行商,行商之后还攒下了几十万家业,给儿子程大公子程乃轩攀上了官宦人家结亲,结果程乃轩还不乐意,为此不惜自污好男色!

    难不成程乃轩打听到未婚妻是个河东狮吼的悍妇,于是出这种损招?

    想归这么想,别人的事却也轮不到他多操心。因为去看了这一场热闹,眼下天色已晚,松伯打算明日回西溪南村,他便好好招待了这位长者一顿,又留人在自己赁下的这马家客栈小院住了。

    次日一大清早,除了松伯,三个乡亲也放不下家里前来道别,他就拿出之前买的几样礼物重谢,又送了他们离开,嘱托捎个信给家里的两个妹妹,告知自己近况,松伯自是满口答应。而四个轿夫却说主人有命,得送了小官人回去才能交差,汪孚林乐得留下四个帮手,当下听之任之。

    如今业已咸鱼翻身,县太爷那里又雷厉风行发落了汪秋等人,汪孚林自然希望赶紧回家去躲清闲,可目前大宗师还没走,各种信息不对等,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盘桓在马家客栈。下午,他闲来无事,却也懒得出门,干脆拿着本论语给金宝开讲。最初还是按照脑子里那些记忆,可不知不觉就引申得无边无际,到最后听到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的时候,他方才一下子惊醒。这是在外头不是在家里,被人扣一个离经叛道的罪名就糟糕了!

    “谁?”

    “小人来给汪小相公报喜!大宗师行文徽州府为你正名,赞你仁孝双全,日后若再有谣言,当严厉彻查。”

    尽管前日明伦堂中那一场大戏结束之后,汪孚林成功地翻盘买侄为奴一事,引来程乃轩号召生员声援,又把歙县县令叶钧耀给惊动了出来,一举把其他两条没干货的罪名给带了过去,顺利洗清了名誉,可这终究还没有在官府正经过了明路。此时此刻,他为之大喜,而金宝动作比他更快,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拉开房门,却只见外头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看那穿戴打扮,仿佛是大户人家的仆人。

    果然,来人一见金宝,便立刻打了个躬,唤了一声宝哥儿,等看到汪孚林亲自出来,他方才跪下磕了个头,起身之后就满脸堆笑地说:“小人是黄家坞程家的程琥,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意来给小相公报喜!有大宗师亲自认定,前日那一幕又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再无人敢拿小相公的功名说事。”

    “请替我多多拜谢程老爷,有劳关切。”

    那程琥立刻满口答应,接着又赔笑说道:“老爷还让小人带话,大宗师明日要启程回南京了,府学和县学很多相公们一早会去县城新安门送行,还请小相公不要忘了,这也是交好同窗的机会。”

    汪孚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还幸灾乐祸于程乃轩挨打,可他不认识歙县其他生员,现如今那个唯一认识的家伙只能在床上趴着养伤,送行时少不得要多动很多脑筋。而且,他还想回乡去躲懒呢,却忘记了他好歹是生员,按照规矩是要在学宫明伦堂读书的!虽然也可以逃课,但你总不能天天逃吧?

    这就是想方设法保住功名的后遗症了!

    汪孚林正打算开口再谢一声,就只见程琥突然拍了拍手,紧跟着,原本低头站在院子里,各自提着包袱的一对少男少女便小步上前来,旋即跪下磕头行礼。等两人抬起头来,他一下子认出,左边那个少年赫然是自己曾经见过的。

    就算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那是程乃轩命牙婆送到自己家来的那个秋枫,怎么又送来了!

    至于旁边那个约摸十二三的少女他倒不认得,模样还算周正,身量却还未长开,显得有些纤弱。

    “小相公,这秋枫当初由那个牙婆带回县城后,就被连人带契书一起送到了程家大院,少爷留他在前院洒扫。老爷回来后亲自查问过他,其实他身家清白,又识几个字,卖身契也重新去验看过了,并没有任何造假,只因生得清秀,那牙婆对少爷有所误解,这才胡说八道,回来又因不忿,对同行传过对小相公不利的话,老爷已发话,不许她在徽州一府六县立足。看这秋枫还算本分,老爷的意思是,送了给小相公当书童。”

    说到这里,程琥偷觑了一眼汪孚林的脸色,见其没有立刻拒绝,他心中稍松,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少女:“至于这丫头名唤连翘,是老爷当初在淮安买的,在徽州府无亲无故,做事手脚勤勉,性子又温顺,更不用担心其交接外人,老爷听说小相公家里没有使女,就送她服侍小相公和二位小娘子。这都是老爷替少爷赔礼的一片心意,还请小相公千万收下。”

    见人家说完就递上来两张卖身契,汪孚林这一次却着实没法拒绝。程老爷的赔礼和上次程乃轩的赔礼意义不同,更何况长幼尊卑有别,这次他要是再推回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可是,他多么希望送来的是两个丫头,而不是赠一陪一,一个丫头再搭上这么个曾经让自己纠结万分的秋枫!

    “好吧。请回复程老爷,等明日送了大宗师,我便亲自登门致谢!”

    说完这话,汪孚林接过卖身契,随眼一看发现和当初一样,又是卖养男养女的契书,便授意金宝赏了这程琥一钱银子。等这位完成任务的程家下人喜气洋洋地告退离去,他打量着这两个归入自己名下的奴仆,想了一想先开口道:“你们两个既然跟了我,今后就称呼小官人,免得和金宝混淆。”

    一个金宝叫爹就已经够了,他可不想自己还长着一张嫩脸,可却被一个个人围着叫爹,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已经一大把年纪,儿孙满堂的错觉!

    等到两人答应,他便又对金宝说:“金宝,秋枫今后就拨给你当书童。”

    “啊?”金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讷讷地说道,“爹,我自己什么事都会做,不用人伺候。”

    “长者赐,你敢辞?”汪孚林一瞪眼,摆出了当爹的派头,“你是我儿子,日后要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的,读书都来不及,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做杂事?”

    汪孚林一瞪眼,不由分说地把小家伙给堵了回去,却没注意到秋枫在一刹那的错愕之后,轻轻咬住了嘴唇。安排了秋枫,他就看着连翘说:“连翘,等回了松明山,你去伺候我那两个妹妹,这几天就先做些茶水笔墨之类的杂事。”

    “是,小官人。”连翘连忙再次磕头答应。等窥见汪孚林和金宝回屋,她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见秋枫仍然在地上呆呆没起,她便出声提醒道,“喂,小官人和宝哥儿已经进屋去了!”

    秋枫见连翘撂下这话就急忙进屋去了,他有些滞涩地爬起身,想起自己上次被送去松明山汪家时,汪孚林死活都不肯要自己,为此回来那一路上,那牙婆对自己又打又骂,虽说程公子最终把自己留在了程家大院,可他却连最低等的小厮也不如。如今自己兜了一圈又被送给了汪孚林,而那时候同样只是一个僮仆的金宝,却是在前时得到了大宗师首肯,从区区一介僮仆一步登天,成了秀才相公的真正养子!

    同样是人,他也好学上进,也会读书写字,为什么他便只能这样卑贱地被人买卖,送来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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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高端大气的书童

    程老爷送人赔礼这一片好意,汪孚林固然领情,但更感谢对方的却是告知自己大宗师要启程回南京。否则,谢廷杰为他洗刷冤屈,人家走时他却大喇喇地不去送行,这才叫辛苦积攒的好名声全都毁了。就算他不想继续出风头,但对大宗师应有的尊敬还是要给足,人至少得到场刷个存在感。

    于是,他立刻让金宝叫了马家客栈的掌柜过来,好好打探了一下歙县生员之中都有那些杰出人物。

    这马家客栈毗邻歙县学宫,掌柜知道程公子和汪孚林交好,如今又见程老爷也分明很看重这位刚刚打赢功名官司的小秀才,自然殷勤巴结,细细历数了十数个风云人物,其中有老有少,在他口若悬河的介绍下,那些有名的人物汪孚林一个个都记在了心里。

    可紧跟而来的问题又来了,掌柜本事就算再大,也不可能百多名生员全都知道个齐全,而那些应该记得的同年进学之生员,汪孚林除却程乃轩之外一个都认不得,这怎么办?他甚至不得不严肃考虑一件事,那就是难不成借着探伤为名去见程乃轩,然后借一下墨香应急?

    可程老爷固然一口咬定程乃轩的性取向没有问题,只是在演戏胡闹,但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不得不持一定的保留态度,尤其是对墨香态度要谨慎,别到头来又惹一身骚。思来想去,他纠结得眉头都快打结了,却突然发觉有人走近了自己。抬头一看是秋枫,他登时有些不自在。

    “小官人。”秋枫觑着金宝正好出去方才上前,见汪孚林没说话,他便鼓足勇气道,“小官人明日去给大宗师送行,可能带上小人?”

    想想父亲辛苦操劳却连亲生孩子都养不活,更不要提让自己正经入学,长兄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跟人学做生意,长姐嫁给农人,他最后一次见的时候都认不出那苍老憔悴的人来,即便汪孚林依旧不置可否,秋枫还是竭力用最恭顺的态度自荐道:“小人曾经在歙县学宫里头打过三年杂,偷听紫阳书院里头的大儒,以及明伦堂里的学官讲课,颇识几个字,绝不会给小官人丢脸。”

    程琥替程老爷送人时只说这秋枫认识几个字,眼下听到这个,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金宝是在松明山私塾偷听两年,这才会背四书,会写字,这会儿又冒出个更高端大气的书童,借着在歙县学宫打杂,明目张胆在紫阳书院和明伦堂偷听,这样的人一个接一个都给他碰上了,他这是什么运气?

    只不过,金宝当初讳莫如深,秋枫却毛遂自荐,这主观能动性有明显差别,两人的性格也自然南辕北辙。

    这些细枝末节汪孚林本懒得理会,可是,看到秋枫那小心翼翼中带着渴盼的眼神,他想起自己迫在眉睫的麻烦,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学宫打杂这么久,认得里头多少生员?”

    秋枫发觉主人的口气终于有所松动,连忙答道:“百多个生员,只要常来学宫的,小人都能认得!”

    那就够了!

    汪孚林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点点头道:“那好,明天你就跟着吧!”

    尽管只是这短短一句话,秋枫却高兴得无可不可。他不敢在汪孚林面前露出太浓重的喜色,赶紧磕头谢过,等到告退出了堂屋时,他方才捏紧拳头放在胸前,正要轻轻呢喃自语什么,却不防面前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秋枫,你怎么在堂屋门口发呆?”

    “宝哥儿。”秋枫这才警醒过来,连忙弯下了腰道,“刚刚小官人吩咐我明日跟随出门,我想想该预备些什么。”

    “哦,那你去吧。”金宝不以为意,当下打起门帘进门去了。

    金宝这一进去,秋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前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了父子俩交谈的声音,依稀是汪孚林吩咐金宝明日留下,他一时更加欣喜了起来。他不过是时运不济,没有金宝一步登天的机缘,但他比那傻乎乎的小家伙更肯用心,他一定能凭自己的力量打拼出一个将来!

    他不会一辈子吃苦受穷,屈居人下!

    次日一早,恰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汪孚林一大早就起了床,换上了秀才的标准行头,青色圆领襕衫,皁绦软巾垂带,揽镜自照,动动嘴角挑挑眉毛,他对镜子里那张十四岁的脸还是很不习惯,但这种事没法去纠结。等到收拾停当的秋枫进屋来,他打量了一下其头戴小帽,身穿褐色贴里的穿戴,情知这一身行头也是程老爷准备的,没让他多操半点心。他微微颔首收回了目光,却对金宝吩咐道:“你留在客栈也别耽误功夫,练好的字回来给我看。”

    “是,爹出门也小心些。”金宝一面说,一面本能地蹲下身去整理汪孚林那襕衫的下摆,直到被提溜了起来,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习惯了。”

    “你呀!”汪孚林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这才站起身,笑眯眯地说道,“好好看家,回来爹给你买好吃的!”

    “爹,不用了!我这几天都不知道吃多少零嘴了!”

    金宝有些哭笑不得地抗议了一声,随即一直把汪孚林送到了客栈外。秋枫跟上前头的汪孚林时,却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发觉金宝站在那儿并未进门,脸上表情分明满是关切,秋枫不禁暗自感慨。

    尽管他只跟了汪孚林一天,但平心而论,这个主人也确实待人不错。而若是不看年纪,汪孚林这个父亲也当得很不差。对比之下,自家宗族里的长辈大多自私自利,别提帮衬亲戚,不趁机坑你一把就已经很不错了,也难怪扎根歙县百多年来,就从没出过像样的人才,只能祖祖辈辈在地里刨食!

    从县后横街到新安门,路途并不远,往北绕过朱家坞,汪家坞,再折向西北,通过接官亭,也就是歙县县城北门新安门了,安步当车也就是走路两刻钟时间。正因为如此,汪孚林才婉拒了坐滑竿,一路走走逛逛过来。此刻时辰还早,却已经颇有二三十个人聚集在这里,一见他来,几十道目光刷的聚焦过来,要不是汪孚林骨子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秀才,这会儿肯定打退堂鼓了。

    来的路上汪孚林便对秋枫说过,自己从前闭门苦读,不太记人,更不了解这些生员履历,让其但凡见着认得出的人就提醒一声。此时此刻,见头前有四五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迎了上来,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秋枫的低声传话。

    “小官人,最左边那个容长脸的是朱朝聘,字芝山,本来是山东人,寄籍歙县,如今在紫阳书院就读,今年十八。最右边那个是程奎,十六岁上得的案首,如今十七。中间两个姓吴,一个是西溪南人,一个是南溪南人,虽说同姓不同宗,但交情很好,又都是十六岁,对外常常以兄弟相称。”

    仿佛生怕汪孚林不明白,秋枫更压低了声音说:“年纪超过二十五岁却还没考上举人的,常被人笑作老生员。虽则歙县学宫还有比他们更年轻的秀才,但科考名次都在他们后头,他们都是一等前几名,今年秋闱都要下场。”

    汪孚林当然能够理解这话的意义。那就是说,这几个都是通过科考,拿到了秋闱去考举人的资格,而且把握很大。而且,程奎是程乃轩特意提过的。于是,他也少不得主动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最先说话的是朱朝聘。相比南直隶,山东的科举要容易一些,他却为了求学跑到紫阳书院来,自信非常。此时此刻,他仿佛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北方人的豪爽来:“前几日明伦堂上,汪贤弟侃侃而谈的风采,实在让人折服!之前大家被流言所惑,除了小程没人敢为你说话,说来我们心底有愧!”

    “和你同年进学的几个人还说,你性子孤僻不太理人,只和我那族弟交好,可之前看你陈情时的慷慨激昂,传言大谬!还是相交太少,我们险些铸成大错啊!”程奎则笑着打趣了一句。

    吴家兄弟只笑着打了个招呼,不像另两人一般自来熟。

    这时候,汪孚林便拱手说道:“见过朱兄,程兄,二位吴兄。说来说去,此事只怪我这人从前不太通人情世故,实务经济,又哪里能怨别人?这次我历经大变,痛定思痛,这才决定好好改变一下自己。”

    如此就算他言行举止都和从前不同,也就有足够的借口了!

    他知道理由很牵强,好在人家和自己都不熟,连家里姐妹三个都没看出破绽,他现在已经不那么担心了。果然,对于他这样的回答,对面这四个生员当中的佼佼者并没有表示任何怀疑,而吴家兄弟之中年长的那个却很好奇地往汪孚林身后的秋枫瞅了瞅,发现其年纪不对,这才收回了目光。

    “汪贤弟,令郎金宝呢?”

    见秋枫竟然领受到了注目礼的待遇,汪孚林不禁庆幸今天没带金宝出来,否则万一遭到别有用心的考问,反而不利于那小家伙。于是,他只轻描淡写地说道:“金宝还留在客栈里练字。”

    “果然是爱子莫若父。”

    “汪贤弟年纪虽比我们小,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一点,真比我们强多了。”

    “令郎好福气啊,有这么一个为他着想的慈父。”

    这四位歙县秀才之中的佼佼者中,没有一个认出秋枫便是在学宫呆过两年的杂役,反而打趣起了汪孚林,就连起初不擅长自来熟的吴家兄弟亦是如此。

    就在这时候,却有更多秀才围拢过来,汪孚林吓了一跳,暗想这么多人秋枫根本提醒不过来,却不料这些秀才之中的一人出声大喊道:“芝山,书霖,刚听到有从新安门出来的乡民说,府学中其他五县生员联袂去学宫相送大宗师,请其从府城小北门镇安门离城!”

    汪孚林正意外,耳畔便传来了程奎恼火的声音:“明明是他们派人来,和我们约好在县城新安门送大宗师,如今却闹这种名堂,分明居心叵测。欺我歙县学子太甚!这时候我们这会儿折回县城怕来不及了,干脆去府城小北门等他们!”

    看到县学生员群情激愤,鼓噪阵阵,汪孚林想想这事蹊跷,突然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正好站在程奎身边的他连忙低声提醒道:“程兄还请暂且息怒,我多句嘴,这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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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出岔子的尿遁

    这会儿喧哗不断,汪孚林那声音又不大,只有程奎、朱朝聘和吴家兄弟就在他身边,因此听到了。四个人的恼怒程度也绝不相同,朱朝聘是寄籍,对于这附郭首县和其他五县的纷争,他无法理所当然地融入进去,此刻反而对这样的尔虞我诈有些不以为然。而程奎和吴家兄弟就不一样了。即便程姓和吴姓都是徽州大姓,新安望族,并不止在歙县安家乐业,在其他各县也都有很多支,可各支的主流还是认小宗,各管各,以自己这一支的利益为重。

    所以,程奎立刻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可接下来的问题就来了,无论派人回城打探真假,还是派人去府城小北门一探究竟,等传回消息时黄花菜都凉了。要是分成两批人,总有一头会落空。他一时恨得牙痒痒的,要不是顾忌风度仪表,几乎就要破口大骂。这时候,还是汪孚林低声嘟囔了一句。

    “大不了我们就做回傻等的呆子呗?”

    程奎倏然侧头,见吴家兄弟无不在片刻犹豫之后,向他点了点头,他便高举右手,竭尽全力请躁动的生员安静下来,随即掷地有声地说:“既然别人和我们约定在这里送大宗师,那我们不如就等在这里。若是到时候大宗师真的被他们哄了从府城小北门走,那毁约的是他们,不是我们!传扬开去,我们重约,他们毁约,到时候看谁没法做人!”

    程奎虽年轻,却是这次歙县生员科考第一等第一名,被人认为定然能够一举考中举人,故而他振臂一呼,即便还有不少生员担心不能去送大宗师,到时候会让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总算是逐渐平息了下来。

    而汪孚林见其如此有威信,心下自也稍安,忍不住开始恶意地揣测,若督学御史谢廷杰真的被人哄走,放了这么上百号生员鸽子,到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反正他如今既然保住了秀才功名就心满意足,才懒得去白首穷经继续征战科场。有事儿子服其劳,指望他下场,还不如指望金宝去斩将夺旗来得实在!不过他须臾就不敢幸灾乐祸了,要知道,若真的谢廷杰不来,判断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又建议傻等的他,回头说不定会被迁怒。

    真是两难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头渐渐升高,就连程奎也有些不安了起来,和吴家兄弟不停地交头接耳,更不要说别的生员。而朱朝聘见汪孚林带着书童站在稍远之处好整以暇地东张西望,倒是佩服其定力。就当这种不安又有转化为嘈杂之势的时候,有人突然嚷嚷了一声。

    “看,是大宗师出城来了!跟着的是府学里那些五县生员!”

    果然有阴谋!

    程奎气得脸都青了,左右吴家兄弟也全都骂了一声卑鄙。至于剩下的歙县生员们,有的心有余悸,有的骂骂咧咧,可眼看大宗师就要过来了,他们只能按捺下某些冲动。而汪孚林则是顺手整理了一下着装,挪动脚步混在人群末尾。

    生员们大多带着书童或随从,此时这些仆隶们都群集在另外一处等候主人,只有秋枫紧随在汪孚林身后。发现前头被其他生员堵得严严实实,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官人为何不和程公子吴公子他们一起?”

    “你都说了他们今年要下秋闱考举人,乃是歙县生员之中的翘楚,我这个道试吊榜尾,还没经历过一次科考的,凭什么去和他们并列?”汪孚林头也不回,独自在末尾闲庭信步,“等别人把该说的话说完,我再上去拜谢一下大宗师的正名之恩,这样才有分寸。”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会儿歙县和其他五县生员甫一相见,说不定就会冷嘲热讽齐飞,他何必站在前头拉仇恨?

    秋枫却很不理解汪孚林的懒散。作为一个秀才,科考且不必说,就是往日文会诗社,谁不是力争上游?眼下这种给大宗师送行的当口,如若能够出采,转眼间就能名扬徽州府,届时富商大贾也好,官宦显贵也好,全都会延请为座上嘉宾!

    正如汪孚林预料到的那样,这一场给大宗师的送行,确实已经演变成了明争暗斗。向谢廷杰行礼之后,程奎就蜻蜓点水地戳了一下刚刚的调虎离山之计,旋即就遭到了婺源生员程文烈的反驳。

    就只见这两位同为程氏的年轻士子唇枪舌剑,参与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还是朱朝聘看不过去,岔开话题送了一首送别诗,其他人方才醒悟到大宗师当面,连忙把早早预备好的各种吹捧诗词一股脑儿都捧了出来,顺便抬高自己,贬低别人。

    然而,谢廷杰为官十几载,今次不得不回徽州处理这桩棘手的功名纷争,再加上之前和叶钧耀那场徽州府衙之行,他从知府段朝宗的暗示中,已经明白了某些缘由。可笑的是叶钧耀因为初上任,根本不明白这次差点引火烧身的主因是什么,只知道在知府面前吵嚷着主持公道,结果可想而知。不过他也因此躲过了一场最大的麻烦,这也多亏南直隶有三个巡按御史,他只管学政,否则这次根本脱身不得。

    此时此刻,这些阿谀奉承纵使再悦耳,他仍然有些走神。随眼左右一扫,他发现那个年方十四便已升格当爹的小秀才并不在跟前,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汪孚林何在?”

    呆在后头,前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诗词一句句传来,汪孚林听在耳中,发现一首接一首,没个完,又想到今日来了整整一百多人,也不知道多少人要上去献词,他登时大为不耐烦。他随口对秋枫说:“看到了吧?这会儿若是上前,少不得也要像别人那样,拿出这么一首精心炮制的送别诗来,以送别为由,赞颂大宗师的文治教化之功。既然有的是人争先恐后,我就不上去献丑了。”

    “小官人这话不对。”秋枫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好好劝一劝主人。他见其他人蜂拥在前,没人注意他们主仆,便大胆说道,“纵使李杜活在如今这世道,要想出头,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权贵,更何况小官人已经得了功名,自然不能放过每一个机会!前头那些诗词里头,也许大多数确实是烂俗之作,但这会儿讲的是应景,大宗师想来更在意的也是一片心意,而非诗词好坏。”

    “哦,你倒是比金宝有见识,不愧是在学宫里头呆过的!”汪孚林饶有兴致地回头打量了秋枫几眼,继而便打了个呵欠说,“李杜固然名垂青史,但说到底,在仕途上也是不出头的悲情人物。现如今士林之中不少人都高喊复古,什么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可实际上,他们也只是借着这样的口号打出自己的旗号。有道是,李杜诗篇万人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说是要学李杜,其实都在想着各领风骚哪!”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一阵内急,发觉前头不少士人还在那献词,他就随口说道:“我去出恭,你在这儿看着一点,有事替我回个话先遮掩遮掩。”

    汪孚林这一走,却没注意到秋枫呆站在那儿,整个人赫然木木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是何等气魄,何等激昂!亏他还想提醒汪孚林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哪怕诗词做得不好也可以往前多挤挤!这样的诗句,有几个人做得出来?

    汪孚林这一走才没多大功夫,刚刚挤在前头的人突然散开了一条路,秋枫就只见一身青色圆领襕衫的程奎带着一个中年随从过来,四下一扫就匆匆来到了自己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道:“汪贤弟呢?大宗师宣他上前!”

    秋枫没想到早不来晚不来,汪孚林一走,宣召的人就来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低声说道:“小官人出恭去了。”

    程奎登时给气乐了。这时候旁人一个个都挤在前面,恨不能多出风头,汪孚林一个人落在最后也就罢了,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尿遁溜了!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而同来的中年随从是谢廷杰的身边亲信,扫了秋枫一眼便开口说道:“那就劳小哥随我去禀报大宗师。”

    想到金宝也正是因为在大宗师面前有所表现,这才得以一步登天,秋枫只觉得又兴奋又惶恐,跟着二人来到了大宗师面前时,他甚至觉得双腿都有些打颤了。跪下磕头后,他正思量自己该怎么回话,谁料谢廷杰却只是随口问道:“汪孚林今天来此,没带上汪金宝么?”

    又是金宝!

    秋枫暗自咬紧了嘴唇,但想到程奎等人听过汪孚林的解释,他便只能如实说道:“小官人吩咐宝哥儿留在客栈临帖。”

    “不错,他年纪轻轻,却知道即便是良才美质,也不能揠苗助长。”谢廷杰见四周围泾渭分明的歙县和五县学子表情各异,想起刚刚那些送别诗,他就随口打趣道,“汪孚林可是躲在后头想他的好诗?”

    此话一出,来自婺源的府学生员程文烈便嘲笑道:“不是想不出来,就借尿遁了吧!”

    尽管大宗师当面,可但凡过了秀才这道坎,科考不至于落在最末等,只要别犯事闹出丑闻,生员们也不用太担心大宗师行使革功名的大杀器。所以,这会儿来的府学五县生员之中,附和程文烈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把汪孚林那寒碜的道试吊榜尾成绩拿来冷嘲热讽。程奎和吴家兄弟虽说气愤,却也恼火汪孚林关键时刻掉链子,只能虎着脸不说话。

    就在这时候,跪在地上的秋枫却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突然抬起头道:“我家小官人刚刚说,古来先贤的送别诗寓情于景,今人却往往东施效颦,所以他不想上前献丑。他还顺口吟诗一首,道是:李杜诗篇万人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句一出,一片寂静,再无半点杂声。纵使有人觉得这诗做得狂傲,可要指摘,却找不出与之匹敌的好词。

    而督学御史谢廷杰在伫立片刻之后,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本宪启程回南京之日,能够得此佳句,此行不虚。传令下去,立刻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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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羡慕嫉妒恨

    说是出恭,实则汪孚林放完负担之后,对那生员扎堆的场面着实有些不耐烦,再加上算算还有好些人没做诗露脸,于是他故意耽搁一小会方才返回。然而,等到一回去,让他傻眼的是,一大堆秀才固然还没散去,但提学大宗师谢廷杰那马车以及随从等人竟然已经不见了!

    这是什么情况?

    汪孚林一想到自己恐怕错过了给谢廷杰送行的关键事件,少不得立刻深刻反省。他很清楚,自己还是没有摆正心态。没有深刻认识到这是在尊卑有序的大明朝,不是在后头那个虽有隐形阶层,但不用讲究那么多礼节的时代。可走在人群中,他就注意到不对了,四周围无论是歙县生员,还是徽州府其他五县的生员,看向他的目光中,并没有幸灾乐祸和嘲讽讥笑,反而流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不至于吧,他不过就是借着尿遁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今天和程奎等四人混得最熟,很快就找到了这四位,却看见秋枫正站在他们身边,脸上表情比刚刚那些生员更微妙。面对这一幕,他也索性豁出去了,大步上前对程奎拱了拱手道:“程兄,大宗师这是已经走了?”

    汪孚林本打算用这话起个头,可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四个人八道目光全都盯着自己,那犀利的程度和此前玩笑打趣时截然不同。

    看到他这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年纪最大的朱朝聘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道:“看来汪贤弟真是出恭去了,不是有心如此。”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程奎仿佛想通了,当下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这些送别诗都是为了应景所做,大宗师听得心无所感,这也很自然。故而贤弟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一出,自然诗惊全场,大宗师长笑三声,立刻启程回南京去了。”

    秋枫见汪孚林倏然侧头看着自己,那脸上表情赫然比之前那些生员们还要惊愕,他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适才小官人离开,正好程相公和大宗师身边近仆过来,说是大宗师宣召小官人,小人便只得随之上前见大宗师禀告。听到其他五县生员把话说得很难听,小人一个忍不住,就把小官人做的诗在大宗师面前背诵了出来。”

    对于这样的巧合,汪孚林不禁轻轻拍了拍额头。他只记得如今这个年代,仿佛是后七子活跃的时代,还有什么新安诗派,公安三袁,清朝亦有几个出名的诗人,至于他们都做过什么诗则记得有些混淆。要知道,他又不是文科生,唐宋名人记得多,这明清名人中,他真正背得出的名句,能和作者年份对上号的还真不多,这次简直是连老天爷也在帮他的忙啊!否则光是今天捅出错过大宗师这娄子,他都不知道回头如何去见好心提醒自己的程老爷!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两句一出,真是绝大的杀器!

    然而,当看见吴家兄弟跃跃欲试,更远处不少人一脸羡慕嫉妒恨,仿佛有上来比一场的架势,一想到日后也许会有无数的文会诗社邀请纷至沓来,他又忍不住头疼。

    朱朝聘见汪孚林脸色变幻不定,便笑道:“其实是大宗师一开口便问起令郎金宝,得知他在家练字,还夸了你两句。”

    原来金宝已经在谢廷杰面前挂上号了!

    汪孚林这时却比自己随口吟出了个大杀器更高兴,随即笑眯眯地说:“哈,敢情大家看我目光不对,都是因为这四句诗,原来如此。啊呀,我还忘了今天要带金宝去回拜我家姐夫,时候不早了,既然大宗师已走,我就告辞了。秋枫,咱们走!”

    秋枫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不留下和这些生员多多交流,放任这样一首绝妙好诗的余波就此浪费,可是,当汪孚林朝自己丢来一个严厉的眼神时,他到底不敢违逆主人,只能低声答应跟了上去。

    程奎和朱朝聘本想挽留,可看到汪孚林说走就走,一点都没有士林往来的客套,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而吴家兄弟俩则是窃窃私语了起来。

    “那汪金宝还真是好福气,投胎没投好,撞上个狠毒兄长,却白捡了一个好爹!”

    “竟然放下此刻在人前扬眉吐气的机会,汪贤弟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程奎冷不丁听到了吴家兄弟的闲聊,立刻醒悟了过来,发现程文烈等府学中出自其他五县的生员们竟须臾都散了,他明白这些人大概是生怕往县城走遭人嘲讽,立刻更恼怒了起来。他前时说要查清造谣者,可这说来容易做来难,只查到府学便是源头之一,还是程乃轩比他动作快。如今新仇旧恨一起上来,他哪里忍得住?

    眼看歙县生员还留下了大半,他立刻大声招呼了剩下那一二十人聚拢过来,继而大声说道:“今天的情况大家也看见了,他们竟然耍诈,若不是汪孚林机警,我们险些就上了恶当!从年初开始,他们就频频对我们歙县生员使绊子,今天也是如此,看到事情不妙,他们就出言挤兑,对汪孚林冷嘲热讽,被那首诗一打击,竟然就跑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对,险些害我们上了大当,不能放过他们!”

    程奎想到程乃轩告诉他的那个杀手锏,当即便将其丢了出来:“而且,之前叶县尊也说过,汪孚林这事是有人故意污蔑抹黑咱们歙县士林。我查出府学之中有两个生员便是传谣最起劲的人之一,如果真是这些家伙捣鬼,那便是存心抹黑我歙县士林!”

    这话一出,剩下这些歙县生员立刻真的炸了。

    “干脆我们就到徽州府学去,把这首诗抄个几十份贴在那,反正连大宗师都赞口不绝!”

    “要是他们不认错,就让他们把汪孚林这首诗抄下来吃进肚子里去,让他们日后闭上臭嘴!”

    汪孚林哪里想得到,尽管大宗师谢廷杰走了,他也带着秋枫闪人了,大多数人也散去了,但这首诗的余波还没结,某些古道热肠,拿着他做由头打算大闹一场的歙县生员们,竟是浩浩荡荡往西面走,也不从县城里绕路,直接西行从府城大北门奔徽州府学去了!

    此时此刻,他和秋枫已经进了县城新安门,走了一箭之地,见四周无人,他便回过头说道:“今天你心怀义愤,替我出头,效果算是不错。不过下次碰到这种事,不要自作主张。”

    这次是运气好,要是他那会儿随口感慨的是秋枫没听过的唐诗宋诗,背诵出来卖弄的时候被人揪出来,那就弄巧成拙了。

    秋枫本以为自己今天在人前替主人扬名,至不济都会收获一番赞赏,却没想到得到的除了少许肯定,竟是告诫,登时又惊讶,又委屈。而接下来回马家客栈的路上,汪孚林再也没说什么,仿佛只当后头的他不存在似的,而这样的忽略简直比轻视更让他难过。

    等到了他们赁下那个小院的堂屋门口,汪孚林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既是爱读书,回头我送你几本,你自己先去休息吧。”

    眼见得人就这么消失在门内,秋枫就呆呆站在那儿。想到今天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甚至还能够见到提学大宗师,可到头来却没有换回任何肯定,唯一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的一件事,汪孚林也仿佛并不算太高兴,他只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难道他真是多此一举?

    隐隐约约的,他又听到房间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却是汪孚林在询问金宝今日练字的进展,继而又夸奖了两句,恰是细声慢气,和风细雨,让他无比羡慕。可是,正当他要转身离开时,冷不丁却听到里头传来了让他极其不可思议的对话。

    屋子里,汪孚林站在金宝身边,笑着说道:“我念四句诗给你听,如果会写就写下来。”

    金宝虽说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摊开一张小笺纸,提笔蘸墨,等着父亲的吩咐。

    “李杜诗篇万人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汪孚林一面念,一面看着金宝仔仔细细逐字写,眼见最终一个字都没错,他便拿起这张纸来,轻轻吹了吹,随即笑眯眯地说道:“不错,大有长进。”

    金宝却有些不好意思:“爹教了我这么久,要是我还不会写,那就是朽木不可雕了。不过,这诗真好,有一种……唔,继往开来的豪气!”

    “不错,现在连成语都顺口就来了!”汪孚林看着努力装小大人的金宝,顿时笑了起来,随即提醒道,“记住,把这张纸收好了,日后有大用。”

    站在门外,秋枫的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收好这张纸,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汪孚林今天原本就没有当场承认,此刻让金宝抄下这首诗,如此回头就可以将其说成是金宝所作?凭什么?就凭金宝当年受过兄长的虐待,又偷听过学里讲课,能够读书写字?就凭金宝也属于汪氏宗族,于是就能理所当然地成为秀才相公的儿子?就凭是儿子,就能把父亲做的诗据为己有?而他却因为自作主张,反而要遭到责备和冷落?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如同毒蛇一般噬咬着自己的心,失魂落魄到连什么时候离开的堂屋门口都不知道。

    而屋子里,金宝有些不太明白地看着书案上这张薄薄的小笺纸,最后决定还是问个清楚:“爹,这首诗是谁做的?”

    见汪孚林的脸上流露出有几分微妙的表情,金宝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登时喜上眉梢:“难道是爹做的?”

    “嚷嚷什么,低调懂不懂?”汪孚林没好气地呵斥了激动兴奋的金宝,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听别人说,大宗师对对你很关切,他才刚上任,如果他顺顺当当再当上两三年的提学,你来日道试可就有福了。就算他贵人多忘事,你到时候设法送个帖子去,附上你现在抄下的这首诗,再加上日后你练字有成再写一遍的这首诗,只说是请教大宗师书法,兴许就能够让大宗师想起咱们父子来。这样你去考秀才,说不定就容易多了。”

    金宝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爹,两三年就去考秀才,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你爹我不是十四岁就考了个秀才回来!两三年之后,你也十一二了,凭你这过目能诵的资质,足够了!”汪孚林腹诽了一句,哪怕你爹我是吊榜尾,这才开口说道:“你收拾一下,我们尽快回去。”

    金宝只能不去纠结这应考的问题,却很纳闷现在就要回去:“爹,之前那人不是说,让咱们等一等。再说,爹不用留下在歙县学宫读书吗?”

    “大宗师都走了,还等什么?”一想到那个游野泳的闲人神神叨叨,汪孚林只觉得一肚子气,“明日我去县衙投帖求见叶县令,没事我就赶紧走人!至于读书,回头我就说伤势未愈,先去学宫请一年半载的假!对了,我之前找借口说带你去姐夫家回拜,这就走吧,省得回头被人挑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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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行情看涨的汪小官人

    和徽州府城其他的街坊不一样,中午时分的斗山街并没有太多的行人。这里临街两面都是一座座深宅大院,马头墙彼此摩肩接踵,黑白相间分外雅致,都是在外经商有成的徽商建造的宅邸,庭院深深。规模最大的宅子,从最外头大门到最里头一重院落常常还要另坐滑竿。所谓商人之后不能参加科举的不成文陋规,在这年头早已经成为了过去式,不少人家都是以商养文,以文入仕,以仕拓商,所谓先贾后儒,便是如此了。

    许家大宅正在斗山街深处,嫡支几代盐商,积攒下了颇为丰厚的家业,二三十年间出了两个举人,五六个秀才,从商贾之家渐渐演变成了乡宦士绅。因族人众多,原本宽敞的大院早已经住不下了。而斗山街地方有限,除却嫡支之外,旁支若是发达了,往往会在府城其他地方置办屋宅,至于在此继续依附嫡支住着过日子的旁支族人,大多家境寻常,靠着常常到本家堂屋走动,维系血缘关系。

    汪元莞本来也不过是这些许家旁支女眷中的一个。公公在外行商,丈夫应试多年还是个童生,小弟虽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却又遭受了那样一场风波,她跟着婆婆去本家堂屋见那些长辈平辈时,也不知道遭过多少冷嘲热讽。可这会儿,那些瞥向她的目光固然还是有轻视和不屑,却也多了很多好奇的眼神。

    “臻大嫂子,你的娘家弟弟真收了那个八岁的族侄当儿子?那天我和明月姐姐说起的时候,她还特意追问起此事。”

    问这话的是和汪元莞平辈的许家九小姐许薇,人有几分娇憨,颇得祖母方氏喜爱。她这一起头,其他人登时也七嘴八舌问了起来,汪元莞之前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连自家婆婆也曾经不轻不重敲打过两句,如今终于得以翻盘,她却强自压下讥嘲某些人的念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当初打听到的明伦堂一幕绘声绘色讲给众人听。

    汪元莞刚刚说完,便有人看不惯她的得意,冷不丁插嘴道:“十四岁的爹,八岁的儿子,这日后哪家闺秀若是嫁了给他,一过门就有个便宜儿子,那时候就有的是热闹了!”

    “这话我也对我那弟弟说过。”汪元莞轻描淡写地说,“他虽小小年纪,却豁达得很,说世上总有眼光足够好的姑娘。”

    见四周围有不少人不以为然,她便笑了笑说:“再说,是养子,又不是嗣子。金宝跟了我弟弟不到两个月,但凡看过的书都过目能诵,一手字也已经从最初的狗爬练到颇像样子,甚至连大宗师都极为赞赏他的资质。我弟弟还开玩笑说,他等着金宝科场有成,好给自己养老。”

    想到那汪孚林才不过十四岁就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屋子里老老少少顿时都乐了。连主位上的老太太方氏素来严峻的人,也一时笑得险些翻了手中的茶盏。如此一来,刚刚那点挑剔的气氛全都无影无踪。

    方氏又笑道:“有道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能做到前者的还容易些,能够做到后者的却百中无一,难得他小小年纪却又缜密仔细,让族中恶侄不能得逞,又庇护了良才美质,怪不得就连大宗师也称赞一声好。日后有机会,臻儿媳妇你带他来家里坐坐。”

    如今许氏一族辈分最高,出身岩镇方家的方氏都开了口,别人自然无话可说。汪元莞的婆婆柯氏只觉心中无比高兴,第一次觉得长媳家里除了人丁单薄,嫁妆也不太丰厚,其他的缺点真谈不上,毕竟,这家里有几个新媳妇能够一进门就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孝敬公婆,善待小叔小姑?盘桓了好一阵子,她打算带着汪元莞告辞的时候,就只见门帘一动,却是跟自己的一个老媪张头探脑。知道这举动很没规矩,她顿时有些没面子。

    “鬼鬼祟祟干什么,进来说话!”

    “是小的莽撞。”那老媪硬着头皮进屋,万福行过礼后,便满脸堆笑道,“是大奶奶娘家来人,小的就来看看可有空儿。”

    汪元莞只以为是汪孚林,登时喜出望外:“是小弟来了?”

    屋子里登时有人打趣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可那老媪闻言赶紧摇头:“不是汪小官人,来的是松明山南明先生的胞弟,大奶奶的本家族叔汪二老爷。”

    要说徽州府每三年都能出好几个进士,可如今朝堂险恶,真正能够做到高官的十中无一,而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即便如今赋闲,可罢官前就已经当到巡抚,这些年与王世贞二人并称,名满天下,在这妇孺也读书的徽州府中,能够与其并称的文坛名士找不出第二个。于是,屋子里的人看向汪元莞的目光登时全都变了。哪怕是刚刚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人,这会儿也流露出了几分惊诧和羡慕。

    而汪元莞自己则是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父亲多年行商未归的其中缘由,她这个家中长女隐约觉察到了一星半点,除却除夕祭祖这样的大日子,自家和族里最显赫的几家亲戚几乎断了往来。就算她出嫁时,那边也只是命人送了礼,并没有过来吃酒。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那家长辈竟会来见她这晚辈!

    “快去,别让你那叔父久等!”

    这次就连方氏也连声催促,等到汪元莞匆匆告罪一声,和婆婆柯氏匆匆离去,屋子里方才发出了一阵惊叹。也不知道是谁人低声嘟囔道:“本来是一桩险些要革功名的官司,没想到竟然坏事变好事,一下子抖起来了!”

    方氏没说话,却露出了疲态,许薇最会察言观色,连忙端茶递水问祖母是否累了,旁人见状赶紧告退。等到闲杂人等都没了,方氏便使了个眼色,许薇的母亲,她的长媳程氏立刻起身到屋子外头,吩咐人去汪元莞家中打探打探。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就有了消息。

    “老太太。来的确实是汪家二老爷,一块见了四太太和臻大奶奶,送了四色礼物,他只留了一刻钟,可屋子里却笑成一团。据说是臻大奶奶的弟弟在去给大宗师送行的时候,闹了个笑话。”

    方氏登时惊咦了一声:“前几天才刚让大宗师赞不绝口,今天怎么又闹了笑话,而且臻儿媳妇这个当长姐的竟然还笑得出来?”

    “是笑话,却也是佳话。听说是今天那汪小相公和其他人一块去给大宗师送行,不耐烦生员们围着大宗师左一首诗右一首诗,就借机尿遁了!谁知道正好在这时候大宗师宣召他,他不在,他身边一个书童自然得上去禀告,这时有个婺源生员挤兑了两句,那书童心里不忿,就吟了他主人的一首诗。这下可好,大宗师赞不绝口,大笑三声立刻启程,汪小相公回来时,大宗师连个人影都没了!”

    来回话的张二嫂说得绘声绘色,又诵了那首诗,屋子里的几个女眷虽不在场,可听着全都觉得栩栩如生,一时许薇竟是扑哧笑了一声,随即才眨巴着眼睛浮想联翩。而方氏不禁莞尔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果然好气势,臻儿媳妇这个弟弟还真是不寻常!好了,你下去领赏吧!”

    张二嫂喜上眉梢,谢过之后正要退下,外间却又传来一个声音:“老太太,那位汪小相公带着金宝来见臻大奶奶,人已经进家门了,刚好和汪家二老爷前后脚错过!”

    如果只是一个十四岁的秀才,方氏顶多是问问罢了。可是,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却把一场对自己极其不利的功名官司给翻了过来,今天送行的时候又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她实在是很感兴趣。尽管她论辈分长了对方两辈,论年纪可以当对方的祖母,此刻还是饶有兴致地说道:“这样吧,准备滑竿,我过去凑个热闹,也见识一下这位汪小相公!”

    众人没想到方氏竟然会这样兴致勃勃,本劝她不如请人过来说话,方氏却只摇头道:“臻儿媳妇今天都来过了,为着我们的好奇心又请她再来,这就不是当亲戚,而是当下人了。横竖我一把年纪,就实话对人说我是好奇,想来她弟弟既爱幼,总应该有几分尊老,不会见外才是。”

    家里老太太这么说了,其他人连忙奔前走后去张罗,许薇则是帮忙给原本一身家常打扮的祖母换衣服,一边动手一边好奇地说道:“祖母,这个汪孚林从前不说是书呆子吗?现在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了?”

    “自己年方十四就收了个八岁的养子;给大宗师送行,却不耐烦地溜去出恭,这还不呆?”方氏说着连自己都笑了,却是若有所思地说,“倒是真性情。”

    如果知道这次功名风波的背后,关系到夏税风波,这真性情的汪孚林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然而,外头好容易才收拾停当,滑竿也已经抬到了堂屋门口,紧跟着却又送来了一个消息。这下子,刚刚忙完的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歙县叶县尊派人找到了咱们这来,把汪小相公请去县衙了!”

第二十二章 躺着也中枪

    自打上次在歙县学宫明伦堂中,瞻仰了一番知县大人的风采之后,汪孚林还没有机会再见叶钧耀这位歙县之主。

    据他这些天来打探得知,这位新任知县是三甲同进士,按理榜下即用,但他想等个好缺,所以候选一年多,最后还是因为歙县令房寰丁忧出缺,他这才捞到歙县这徽州首县的县令,一路紧赶慢赶,竟然赶上了主持二月底的县试。至于其他政绩,才上任四个多月的叶县尊自然谈不上,初上任只顾得上全力和士林缙绅之间搞好关系,否则上一次也不会打着那样的名义请了大宗师同去徽州府衙。

    可要说其他的,汪孚林就着实两眼一抹黑了。程老爷毕竟是初识,程乃轩又挨了一顿痛打在养伤,他不可能一有什么不了解就跑去人那里探问。而其他的人如客栈掌柜,如在歙县县学打杂过三年的秋枫,全都层次太低,就如同此时此刻的他自己一样,没有太多资源去接触高层。而且这次召见来得突然,他根本摸不清是什么目的。

    正因为如此,他请长姐派人把金宝送回去,自己则匆匆跟着来传话的一个亲随前往县衙。一路穿过甬道,绕过各式建筑,来到后头三堂的时候,汪孚林尽力表现得小心翼翼一些,以便符合自己眼下的身份。

    他在明伦堂上大发神威,那是为了自卫反击,眼下在一县之主面前慷慨激昂,那就是喧宾夺主了。起初几句没营养的寒暄对话之后,叶钧耀便深深叹息道:“想当初流言刚起的时候,本县就觉得不对,可待想要追查的时候,这风波竟是直接席卷到本县自己身上来了。所以为了避嫌,本县只能静观其变。”

    “学生此次能够逃脱一劫,都是大宗师明察秋毫,老父母神目如电。”汪孚林不管是不是肉麻,直接高帽子送上一顶再说。

    “那是你自己仁孝双全。”叶钧耀毕竟也是新进士,对于这样的吹捧,他的脸皮还没修炼出足够的厚度。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这才试探道,“昨日本县应段府尊之命,为大宗师设过送行宴,今天你和其他生员去给大宗师送行,大宗师可有说什么?”

    这一个问题原本平平常常,但汪孚林顿时纠结了。难道他能说,因为自己出恭尿遁,以至于秋枫去卖弄了一首诗,而自己本人根本就没和谢廷杰说上话,就和这位回返南京的大宗师错过了?于是,他不得不在心底快速思量该怎么回答,就在他打算避重就轻应付过去的时候,叶钧耀突然瞥见外头有人影闪动,立刻皱眉喝道:“谁在外头?”

    “回禀堂尊,是小人。”

    随着这声音,一个身穿吏衫的中年人进了三堂。他先是瞥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深深躬下身说:“堂尊,刚刚从徽州府衙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咱们县不少生员跑到徽州府学那去闹事了!”

    此话一出,叶钧耀险些没跳起来。总算他还记得在属吏面前得不动声色,因此故作威严地挑了挑眉道:“怎么回事?”

    汪孚林也同样莫名惊诧。今天程奎那些人险些被人骗去府城小北门,闹出一场和大宗师送行失之交臂的笑话,故而心中恼火要去争执讨个公道,这事情可以理解,可竟然不是在城门口直接发作,而是要跑去徽州府学发难么?他正庆幸自己找了个借口跑得飞快,却冷不丁发现那中年属吏竟是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一瞬间,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这种破事还能扯上我?

    果然,那中年属吏瞟了他几眼后,便谦卑地弯下腰道:“堂尊,这事情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似乎是府学里头五县生员挤兑了汪小官人,学宫里头的生员们心中不忿,就跑去为汪小官人讨公道了!”

    看到叶钧耀那震惊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自己身上,汪孚林登时心中暗自叫苦。这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啊!你们闹事就去闹事,非得扯上我这个早就遁了的人做什么?

    叶钧耀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继而一弹袍角站起身,随即吩咐道:“备轿,去府城!”

    等那中年属吏连声答应之后退了出去,他便看着汪孚林说道:“你也一起,顺便给本县好好解释解释,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徽州一府六县,徽州府学的生员都来自六县县学。每年的科考,各县县学除了遴选出一二等去考举人外,也会遴选出二十五人为府学附生,年岁久的方才补入廪生和增广生。从前这都是按照名次定,可因为最初府学之中一半人都来自歙县,其他五县不服力争,就变成了按照各县派名额,歙县五人,其他五县各四人。

    如此一届一届循环往复,府学中歙县生员的数量就稀释到了相当少的地步,这么一点人根本连水花都响不起来,顶尖歙县生员也就不乐意呆在府学。

    而且,府学县学这种官方学校如今早已式微,都是些不上不下的生员们在里头点卯熬资格,等成了廪生可以得一份廪米,又或者得到岁贡推举入国子监的资格。真要说学问,还得去书院。而在这一条上,徽州府学又同样输给了歙县县学。歙县学宫射圃之中早年就重建了紫阳书院,定期延请大儒来讲学,而徽州府学却只有那训导和教授几个学问平平的学官,久而久之,府学里头的歙县生员都约定俗成一般,一面在府学点卯,一面在紫阳书院读书。

    这下子,府学便成了除却歙县之外,其他五县生员的天地。

    当然,徽州府并不止一家紫阳书院,还有的是更多其他书院。这些书院中,有的不限出身,有的只面对生员。

    比如设在歙县学宫射圃之中的紫阳书院,乃是理学中心;设在黟县城南儒学原址上的碧阳书院,也带着完全官方的特质;这两家只面对有功名的秀才以及有潜质的童生。而又比如婺源县中云乡的福山书院,因为曾经有湛若水讲过课,俨然心学一系的大本营之一;祁门县城东眉山的东山书院,半官半民,亦常常延请名师,颇有名气;黟县集成书院,带着黄氏一族的族学性质……这些就是有教无类。再加上社学私塾族学,整个徽州府读书风气几和江南平齐。

    确切的说,优秀的五县生员根本不屑于在府学混日子,只不过拿着个府学名头,人却到徽州府这些大书院,甚至江南那些有名的书院去苦读上进了。只有大书院进不去,小书院不屑读的那些五县生员,才会在府学熬资格。等着岁贡、拔贡、恩贡这样的机遇,能够不用出钱就混个监生的名头。

    在府学里混了多年日子的程文烈等人从歙县县城新安门送走谢廷杰后,没有再往县城中绕路,而是西行从府城大北门返回,一个个都虎着脸很不自在。他们本来是想让那汪孚林出个丑,让大宗师知道他除了慧眼识英才收了个好儿子,其余的一无是处,谁知道汪孚林身边那书童竟是抛出了那么一首诗!

    连大宗师都赞不绝口!

    “那汪孚林不过是道试最后一名,年纪又小,钻研经史文章都已经很勉强了,还能有诗才?”

    “若是真有那样的真才实学,早就应该夺下案首了!”

    “肯定是请人代笔!”

    “都是因为那汪孚林,我们好些人的送别诗都没来得及送给大宗师!”

    此时此刻,回程的徽州府学其他五县生员足有五六十人,大多数人脸上都阴霾密布,大为不忿。要说附郭首县歙县以及徽州府其他五县原本有什么样的纷争,最初也说不上,但徽州乃是山区,六县口音不大相同,常常这地儿听不懂那地儿的方言,再加上贫富不均,歙县方圆百余里,而最小的绩溪方圆不过二十余里,彼此之间也就谈不上一条心。而如今上升到这样对峙的局面,说到底,只有为首的程文烈等寥寥数人知道,都是夏税的风波。

    此时此刻,程文烈便开口建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合计合计,一定要出了这口气!”

    此话一出,众人自然纷纷响应。找了一处安静的小酒馆,坐下之后,几杯酒下肚,渐渐就有人怨气更大了,骂骂咧咧都是抱怨,至于本来那所谓合计商量的初衷,反而被酒虫给冲淡了。等到这一伙醉意微醺的生员们复又回到了府学门前时,登时被那八字墙上贴满的墨迹淋漓字纸给惊呆了。这还不算,就只见那黑压压几十个歙县生员正堵在门口,气势极其嚣张。

    面对这一幕,程文烈只觉一股火气直冲脑际,冲上去就怒喝道:“竟敢围堵府学,谁给的你们熊心豹子胆!”

    程奎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也毫不理会两人是同姓,往上推祖宗几十代,说不定还是同根同源。作为领袖,他对程文烈的唾沫星子乱飞应对更加强硬。

    “谁给的我们胆子?就许你们阴谋诡计,又是调虎离山,又是造谣污蔑,就不许我们来讨个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汪孚林那流言是怎么来的!”

    此时此刻,被程奎这一骂,程文烈登时气得脸都青了,心头却大为不安。

    这层窗户纸怎会被捅破了?

    “胡言乱语,你这是污蔑!”

    “污蔑?今天你们耍诈,想要我们误了去送大宗师,这事我是没证据,但是……吴大江,叶挺,你们两个有胆子就给我出来,对着这府学里头孔圣人,明明白白地给句话,之前府城里头那些汪孚林的流言传这么厉害,甚至语涉县尊,难道没有你们俩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第二十三章 光杆县令和义气秀才

    尽管从松明山到县城这几十里山路上,汪孚林坐过滑竿,但第一次坐进四人抬的大轿,他却没感到新奇,只觉得压力山大。

    这乘四人抬的轿子是特制的,颇为宽敞,平日只县太爷一人坐。按理县令没资格用四人抬,可如今世风奢靡,八人抬没人敢随便用,四人抬的轿子只要有钱,两京之外谁都能坐。这样的轿子,把座位挪动一下就可以改成两人对坐,但很少有人有这样和县太爷同轿的机会。可这会儿,承受着一县之主那审视的目光,汪孚林实在是无奈极了,很希望外头那四个轿夫能够因为力竭而停下,让他能够出去透口气。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被晃悠悠带着上路,他都快吐了,更何况还要面对一个满心怨念的县太爷!奈何他这个十四岁的小秀才有多重,至少对外头四个轿夫来说,增加的负担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所以别说放下轿子,外头就连一声抱怨都没有。

    叶钧耀终于轻轻用手敲了敲扶手,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刚刚听了解释,对汪孚林今天去给大宗师送行,结果却发生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着实又好气又好笑,可仔细想一想,谢廷杰来得不情愿,走得却倒心情畅快,而且自己身上的污名总算是洗干净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还不错的结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天去徽州府衙见知府段朝宗陈情,请求严查有人借汪孚林之事故意给自己泼脏水一事,暂时没个下文。

    于是,他便板着脸故作威严地告诫道:“下次不可如此孟浪!”

    “是,学生谨记老父母教诲!”

    叶钧耀对汪孚林的态度还算满意,可一想到这会儿徽州府学不知道闹成了什么光景,他不禁又有些头痛。要是只到那首诗压住徽州府学那些五县生员的气焰为止,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为什么那些本县生员就这么不识大体呢?没看到人家汪孚林作为真正的受害者,都已经不吵不闹了,他们还去闹什么!万一这么一件事闹大了,知府切责下来,他这个县令不是要承担管束生员不力的责任?

    “堂尊,到徽州府学了!”

    徽州府学位于府城东北角,寻常百姓称呼的时候,往往会和歙县县学一样,尊称其为学宫。这里的规模比歙县县学更大一倍,历史也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尽管一度毁于宋时方腊起义的战火,但很快就得到了重建。

    只不过,今天汪孚林没有机会和上次明伦堂受审那样,进去瞻仰一番这座徽州府第一官学的风采,因为他一下轿子就发现,在不远处府学那恢弘壮丽的牌坊之下,两拨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仿佛随时随地就能真打起来!

    算算自己和县令叶钧耀得到消息赶过来这些时间,再推算一下大宗师离开的时辰,他不禁得出了一个令人咂舌的结论。

    如果程奎等人真的是谢廷杰一走就跑这里来大闹了,那么至少也得是一个半时辰之前的事了!

    至于四周,既有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不少身穿官方制服的三班衙役,可谁也没费心上前去劝解。这毕竟是读书人的纠纷,谁敢胡乱插手?

    汪孚林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一行人的位置,发现轿子停在较外围的地方,旁边就是一堵墙,人家的目光都被那边两帮人给吸引住了,少有人注意到这边。他突然心中一动,回头瞧了一眼,正好看见叶钧耀下轿的时候动作太急,连乌纱帽都险些给蹭了下来,他少不得眼疾手快地搀扶了这位父母官一把。

    然而,叶钧耀显然顾不上这些,站稳之后正要上前去主持调解,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

    “老父母。”见叶钧耀显然不理解自己为何阻拦,汪孚林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解释道,“这是六县生员之间的事情,眼下还没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老父母一旦现身,回头说不定会有人扣上一顶指使本县生员在府学闹事的帽子。还请老父母先等一等,学生愿意为您分忧。”

    汪孚林当然不是凭空如此阴谋论,之前那中年属吏禀报消息的时候,态度实在是太可疑了,绝不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所以,哪怕他很恼火躺着也中枪的窘境,却不能不考虑另一件事——眼前这位知县大人也算是在县试点了他一个不错的名次,能帮就帮一把,说不定还能攒点人情日后用。

    “唔……”叶钧耀身为新任县令,能言善辩固然不假,但在有些事情上他是真的不熟悉,此刻听到汪孚林主动请缨,又点明利害,他悚然而惊的同时,当即连连点头道,“也好,你先过去,如若能够解决此次纷争,本县一定会记得你的义气和功劳!”

    尽管叶钧耀情急之下,连义气两个字都说出来了,又只有空口说白话的许诺,但汪孚林还是感激涕零状地谢了一声,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今天这样的事情固然是突发事件,可也未必非得要叶钧耀这个堂堂歙县父母官出马,县学教谕,县衙的县丞又或者主簿,谁都可以出马,而叶钧耀竟然是一个人过来的,就连个师爷又或者属吏都不曾跟着!

    这个县令不会是光杆司令吧?

    暗中吐槽归吐槽,轻重缓急他还得分清楚。汪孚林对忧心忡忡的叶钧耀微微一点头,随即就大步走上前去。随着走近那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他便发现要从这样的围堵中找到进去的路简直难如登天,而四周围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更前头两拨生员彼此指责的争吵声,全都一个劲往他耳朵里灌。在这种前路难走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汪孚林在此!”

    这区区五个字登时让四周围呈现出片刻的寂静。哪怕是汪孚林当初通过道试,光荣地成为一名秀才时,他的大名也远不像现在这样人尽皆知。可眼下,人群中那突然让开的道路,那一道道打量审视的目光,无不昭显着他在府城民众之中的知名度。

    不过,当初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得到的就不是现在的美名,而是恶名。

    在这样的集体注目礼中迈开大步向前,汪孚林终于来到了府学牌楼底下那对峙的两拨人面前。

    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歙县这边领头的程奎是意外惊喜,而五县那边领头的程文烈则是恼羞成怒。甚至不等汪孚林开口,后者便大声说道:“汪孚林,别以为你一首诗让大宗师赞赏了两句,就能得意忘形!”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才看到了两边雪白的粉墙上那一张张墨迹淋漓的字纸。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想到了后世某些业主维权的情景,忍不住有些恍惚。但这样的分神只是片刻,因为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声讨书,而是……

    “这是贤弟那四句诗!我们对他们撂下了明白话,要么交出那些散播流言中伤你的害群之马,要么就把这些字纸统统吃进肚子里去!”

    汪孚林虽说在叶钧耀这个歙县令面前把事揽上了身,可平心而论,他只觉得程奎等人跑这闹事,只不过是拿他做个由头,实则是出一腔怨气,所以隐隐还有些埋怨这些歙县生员多事。可没想到,今天这场纷争,他这个不在场的还真的是主角!即便之前他身处风口浪尖的时候,基本上只是孤身奋战,可有人现在为自己讨公道,他仍然觉得心中生出几分暖意。

    哪怕来的只是歙县百余生员当中的一小部分,但已经很足够了!

    所以,他没有理会恼羞成怒的程文烈,而是只看着程奎问道:“书霖兄怎会知道,当初府学之中有人散布流言中伤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程奎轻蔑地扫了一眼对面人多势众的府学五县生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程家要打听的事情,有什么打听不到的?吴大江,第一个指斥汪孚林作弊的是你吧?在酒肆之中借醉大放厥词,又让小厮到外头去传谣,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有叶挺,你买通了不少棍徒在市井之中散布流言,说是汪孚林忤逆大不孝,你要不要我把这几个棍徒捆了送到徽州府衙去?”

    说到怒时,程奎更是怒指众人道:“不但如此,今天大宗师起行,你们竟连这上头都要玩心眼,险些将我们调离县城新安门,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再一次的点名,又点出己方有人证,府学五县生员当中顿时起了阵阵骚动。谁也不知道自己人当中还有人被抓到了这样的痛脚,一时有人愤怒,有人恼火,有人羞愧,心中有鬼想打退堂鼓的人就更多了。尽管程文烈声嘶力竭地想要挽回这人心涣散的局面,甚至示意吴大江和叶挺为自己辩解,可那两位分外勉强的说辞和刚刚程奎的犀利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程兄,你和各位前辈的一片公心,实在是令我感佩,但这里毕竟是一府学宫重地,光是口舌之争,来日反而要被人污蔑我们气量狭窄!”

    汪孚林终于开口打破了这混乱的局面,他说完就走上前去,从那粉墙上将一张张字纸仔仔细细揭了下来,尽量保持完整。等到那片白墙勉强回复了起头的整洁,他方才回到了那些满脸惊讶的歙县生员面前。

    “诸位前辈饱读诗书,精通制艺,经史皆通,今日我只不过侥幸得了大宗师夸奖。以这样侥幸之作在府学门前夸示,岂不是弱了我县生员的脸面?要炫耀,等今年秋闱之后,再夸示科场佳绩,岂不是更大快人心?”

    ps:五一期间要完结《盛唐风月》,明后两天只能单更,五月三号起恢复正常,请大家谅解,谢谢!

第二十四章 赢得友谊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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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歙县生员中,被程奎硬拉来府学讨公道的,一多半都是和他相交甚笃,同时又名气颇大的,每一个人今年都即将下场参加乡试。所以,汪孚林的这番劝解,着实是搔到了他们的痒处。哪怕有人起头见大宗师只赞汪孚林那首诗,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这会儿也为之神采飞扬。

    这倒是,诗词确实是小道,科场才是大道。与其在这徽州府学和这帮家伙斗一个鱼死网破,还不如今科秋闱掰一掰腕子,看看到底哪家强!

    看到汪孚林说完这话后,又突然将刚刚仔仔细细揭下来的这些字纸突然一把把全部扯碎,扔向了空中,程奎终于心悦诚服地开口说道:“好!汪贤弟既然如此虚怀若谷,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着就冲脸色铁青的程文烈冷笑一声,重若千钧地说道,“程文烈,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现在就告诉你,今天的事,凭你去何处申诉!有那上蹿下跳求爷爷告奶奶的本事,就去秋闱里头博一个举人功名回来!哦,我倒是忘了,你在府学呆了十年,一次都没在科考中进过二等,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够资格去考举人!至于吴大江,叶挺,你们洗干净脖子等着!各位仁兄贤弟,我们走!”

    程奎这居高临下的口吻实在是太气人了,可眼下面对四周围那些围观百姓和衙役,被挤兑的府学五县生员却没人说得出半个字反驳。他们固然是脱离了民,进入了士这个阶层,但大多数人都是到此为止了,否则也不会在府学熬资格混日子,早就和五县秀才之中的那些佼佼者一样,到各大书院去了。和对面这些人相比,他们之中够格参加今科秋闱的固然不少,可希望却都相对渺茫。

    程文烈气得只能咬牙切齿地骂道:“程奎,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今科秋闱要是落空,到时候我看你如何立足!”

    看到这一幕,汪孚林终于松了一口大气。既然程奎已经指名道姓揪出了这两个人,他这会儿高风亮节一下,可并不代表就真的不追究了,须知同样被害得很惨的歙县令叶钧耀在场听到了,难道会善罢甘休不成?而且,经过这大义凛然的一番话,他虽然还没在县学读一天书,可却总算是混入组织了!

    他正出神时,就被哈哈大笑根本不屑回答的程奎一把拉了,而其他歙县生员也上前簇拥起了他,一行人如同胜利者一般成群结队地往回走。

    看到这一幕,叶钧耀长舒一口气。他当即弯腰坐回了轿子中,轻轻一蹬脚说道:“起轿,回县衙!”

    万幸今天他正好叫了汪孚林到面前问话,一场可能闹得天大地大的风波,竟是就这样轻轻巧巧平息了。而且,如果因为汪孚林那激将法,能够让本县在今年乡试的时候多出几个举人,那就更妙了!那不但要算成他的政绩,还能进一步拉近和士绅的关系!至于那两个造谣生事的府学生员,他回过头来有的是收拾他们的机会!

    “那时县试的时候我怎么没注意,这汪孚林年方十四却机智百出?唔,回头倒可以再见见他!”

    在回县城这一路上,汪孚林只字不提自己是和歙县令叶钧耀一块来的,笑吟吟地赞叹程奎那群嘲挑衅的豪气。而他刚刚恰到好处地长了自己这些人威风,这番解围也让不少原本骑虎难下的歙县生员大为高兴,于是走了一路攀谈了一路,等到回了歙县学宫的时候,众人已经混熟了。

    如果说此前汪孚林在明伦堂上,当着督学御史谢廷杰的面洗刷了污名,生员们只是接受了这样一个同窗;如果说,今日新安门为谢廷杰送行,汪孚林那样一首无意之作,则是让他成了有才可交之人;那么刚刚在府学门前,他则是用放弃为自己讨公道,反而夸示歙县秋闱成绩这种方式,真正赢得了认同。

    别看这样的认同,须知歙县生员百多人,真正顶尖有望科场登顶的,不过也就是一小撮而已。即便今日没在场的那些,听到今日之事,也很有可能会把汪孚林视为可交的朋友。从这一点来说,哪怕他今后不去科举,也能初步赢得了一部分未来歙县籍官员的友谊!

    成功避免了一场纠纷的汪孚林打起精神和众人道别分手后,一回到马家客栈就瘫了。今天早上来回了一趟新安门送谢廷杰,回客栈就马不停蹄带着金宝去姐夫家回拜,刚吃了几口午饭就蒙歙县令叶钧耀紧急召唤,紧赶慢赶从府城回到县衙,再然后又火烧火燎和叶钧耀同坐一顶轿子从县城赶去了府城的徽州府学,而后再回来……可怜他腰腿都快断了,这会儿仰面往床上一躺,连小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更不要说有余力去吃东西了。

    “爹,洗个澡松乏一下吧,我叫掌柜去烧水?”

    汪孚林知道说话的是金宝,却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不多时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他依稀感到似乎有人扒了他的衣裳,随即被浸入到了温度适宜的热水中,还有谁在胸前背后搓洗。可这会儿他根本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竟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微微睁开眼睛时,就发现床头趴着一个人。他有些诧异地伸手推了推,见那小脑袋抬起来,借着床头灯台微光看清了人,他登时皱了皱眉。

    “金宝?”

    金宝使劲揉了揉眼睛,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整个人还有些昏沉:“爹,是天亮了?”

    “什么天亮,外头黑着呢!”

    刚说出这话,汪孚林就只听得自己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大叫了一声,白天那些记忆终于回到了脑海。见金宝轻轻哦了一声,紧跟着脑袋一耷拉,直接就这么撞在了床板上,偏偏还无知无觉,直接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甚至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也不再去弄醒人了。轻手轻脚下床趿拉上了鞋子之后,他随手从衣架子上拿了一件外袍,盖在了金宝的身上,随即一手掌灯,打算出门去厨房要点吃的。

    可随着灯台的高度变化,本来一片昏暗的屋子里终于亮堂了一些。看到临窗的方桌上摆着几个带盖子的高脚碟子,他上前去一一揭开盖子一瞧,就只见是几色点心,尽管算不上精致,可对这会儿饥肠辘辘的他来说,总比这半夜三更找人去厨房现做吃的靠谱。就在他窸窸窣窣吃东西的时候,只听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吓了一跳的他手一抖,险些噎着。

    进门的连翘同样没想到这半夜三更站在窗口吃东西的人竟然是汪孚林,手中提着灯的她瞠目结舌,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小官人。”

    吓死我了!

    汪孚林按着胸口痛苦地把那半块糕给咽下去,总算顺过气来。而连翘亦是反应过来,慌忙上前赔罪道:“我只是在外看到堂屋灯光移动,又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可有什么要的东西,没想到是小官人醒了。小官人可要热茶,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算了,黑灯瞎火这么一折腾,别人还要不要睡觉?”汪孚林几块点心下肚,那种前胸贴后背的感觉没了,也就随便摆了摆手道,“你也去睡吧。”

    正当连翘万福之后要退下,汪孚林突然发现自己身上赫然换了一套干净的中衣中裤,连忙开口问道:“之前谁替我沐浴换的衣服?”

    连翘连忙转过身来解释道:“本来应该是我服侍,秋枫也抢着要帮忙,但最后宝哥儿请了轿夫康大叔帮忙把小官人放到浴桶里,其他的都是他亲自动的手,累的满头大汗。宝哥儿忙完了之后,只是略擦洗了一番后,就一直在床边守着小官人。”

    知道又是金宝亲力亲为,汪孚林登时无奈得很,他冲着连翘微微颔首,等到她出门之后,他就过去下了门闩。等回到床前,看到八岁的金宝睡得正熟,他这会儿还有些腰酸背痛,实在没力气挪动这小子,索性将其就拾掇到这张床上去,又盖上了被子,自己则是到东边靠墙处金宝的那张床上躺了。

    合眼的时候,他还在心里不无感慨地想道,日后哪怕有了亲生儿子,说不定也是熊孩子,未必比得上如今这便宜儿子!

    接下来这一觉,汪孚林一直睡到天亮。起床之后看到金宝睡得正香,他也就没去惊动,自己穿戴了之后走出堂屋。和前几天的阳光明媚不同,他一打开门,就发现天空阴沉沉的正下着雨,空气却颇为清新。他在檐下伸展手脚稍稍活动了片刻,就看到耳房里有人出来,却是秋枫。

    尽管昨日下午晚上并没有忙活,但秋枫此刻眼下青黑,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甚至足足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汪孚林站在檐下。他连忙上前垂手行礼,却讷讷难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汪孚林也没话想要问他,只一点头就继续做着自己那不成套的健身操。就在这时候,堂屋里突然传来了乒呤乓啷的声音,汪孚林一愣之下,立刻二话不说转身进屋。

    “一大清早的,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爹,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你还问我?你好好的床不睡,非要守在我这里,我又搬不动你这么沉的家伙,当然只能把你弄上这张床,到你那张床上凑合了一晚!”

    “我只是担心……”

    “我又不是病了伤了,昨天实在是累得够呛而已,瞎操心!”

    听到里头这些对话,秋枫深深吸了一口气,默然转身退下。可还没等他躲回耳房里去,就只见连翘兴冲冲地从外头进来,满脸的喜气洋洋。她甚至没顾得上和秋枫打招呼,快步走到堂屋门前就扬声说道:“小官人,叶县尊派人送了帖子来,说后日端午,请您到新安江畔一观龙舟竞渡。”

    屋子里的汪孚林对于叶钧耀的邀约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在听到端午节三个字时,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自己从松明山出来已经整整五天了。

    那就等到端午节赛龙舟的时候,直接向县太爷告个假,他可不想去县学混日子。须知松明山村中,两个妹妹不知道等得多心急!(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第二十五章 小秀才和菜鸟县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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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州习俗,每年端午,新安江畔都会举办龙舟竞渡,六县男儿在宽阔平静的水面上赛一场龙舟,也算是一年一度的保留节目了。不但如此,府城和县城里常常还会举办一场旱龙舟,这却是抬着龙舟满城巡游,类似于狂欢的另一场节目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样一场赛龙舟的主办方本应是徽州府衙,但既然府城和县城紧挨着,徽州知府段朝宗素来低调,自从上任以来,每年都往往在最初露个面就回去了,真正承办此事的也就变成了歙县。

    而在龙舟竞渡的端午活动中,获得歙县县衙下帖邀请的,往往都是徽州府城歙县县城的缙绅名士,富商大贾。这样的盛会,当然也少不了秀才举人们露个脸,做上几首端午龙舟诗,为这样的佳节平添几分气氛,但除非顶尖名士,否则也只能挤在下头和寻常百姓一同观看而已。

    所以,汪孚林带了金宝和秋枫出现时,立刻引来了不少人为之侧目。至于当事者本人,却在见到程奎等几个熟悉的歙县生员之后,坚决表示连日辛苦,文思枯竭,今天绝不做诗,纯粹看热闹。程奎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得到的却只是摇头拒绝,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也就不去逼他了。只不过,歙县生员对此嘻嘻哈哈一阵子也就算了,府学那边应邀的几个生员却不满地往汪孚林这边瞪去,奈何人家却只拿后脑勺对着他们,他们只能自顾自地生闷气。

    从前在村里过端午节时,金宝也曾经在做事的间隙,偷偷跑去看过松明山村和西溪南村在丰乐河上赛龙舟,这样的热闹场面他已经觉得很厉害了。现如今耳听一声锣响,眼见新安江面上十几条龙舟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在水面上,每一条龙舟上的桨手全都一色穿戴,随着那震天鼓响奋力往前,他不禁极其兴奋,两只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紧盯着那时时刻刻的胜负,只觉得这情景实在是振奋人心。

    而秋枫虽不是第一次看赛龙舟,但站在位置最好最高的贵宾席上,也同样是第一次。哪怕距离那些徽州巨室的位子还有些偏远,但他还是难抑心头那兴奋。隐约听到那边厢几个秀才正在做端午龙舟诗,他想起之前汪孚林那一句各领风骚数百年,忍不住又朝那边望去。

    奈何汪孚林压根没有那雅兴,正在四处闲逛。他上辈子看多了各式各样的热闹,此时看到这样的龙舟竞渡,对他来说只不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新鲜。所以,他不想出风头,也不想再碰到麻烦。在饶有兴致观赏了一会儿之后,他冷不丁瞧见维持秩序的三班衙役中,还有自己照面过一次的那位壮班班头赵五爷,便出声打了个招呼。

    他连日来名声大噪,赵五爷当然不会怠慢,立刻笑着迎上前,叫了一声汪小相公。

    “我还是第一次到新安江畔看龙舟竞渡。这连年赛龙舟,不知胜负如何?”问归这么问,汪孚林最想知道的是,事后决出胜负之后,败者会不会闹事!

    汪孚林绝不认为自己这是多心。他从前也没招谁惹谁,却被人传谣险些坑惨了,现如今矛头隐隐指向了府学之中除却歙县以外的五县生员,他嘴上说大度不追究,可心里却早已恨得牙痒痒的。他还无法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代入歙县人这样一个阵营中去,但程奎等人自然而然把他视作为自己人,这已经很明显了。他就不明白,都是徽州所属的六县,难道这年头的地域仇恨就这么大,至于么?

    赵五爷当然不知道汪孚林的用意,当即笑着解释道:“赛龙舟嘛,输赢当然说不好。咱们歙县这边,出资造的龙舟固然是最好的,可桨手却要看发挥了,前头这十年,也就赢过三回。每年挂个二十两花红,只是个彩头,这样明刀明枪决出来的胜负,不服气的明年再来,仅此而已。”

    那就好!

    汪孚林知道自己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他只想回头抽空对歙县令叶钧耀请个假回松明山,因此分外希望少点麻烦。于是,放下一桩心事的他就随口又问了这些年龙舟竞渡的盛况,得知今年是规模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如歙县便出场了三条龙舟,每条二十人计算,整整六十号人。这放在后世根本不值一提,但眼下却得算盛况空前,他忍不住咂舌道:“这么大规模,这得要多少钱!”

    赵五爷干笑道:“端午节这样大的节日,这么大的场面,哪次不是用钱堆出来的?”

    他却还藏着一句话没说,哪次不都是去各处大户请捐?到头来不但不会亏,还能略盈余一点,这些剩下的银子,自然是底下大家分了。

    赵五爷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很快满脸堆笑地问道:“汪小相公,听说前两天你曾经和堂尊同乘一轿,前去徽州府学?”

    县衙人多嘴杂,再说那些轿夫随从之类的人全都别指望能够保密,汪孚林知道终究会泄露出去。因此,他就光棍地认了下来:“不错,是有此事。”

    赵五爷却眼睛一亮,又探问道:“眼看夏税五月半就要开始起征了,堂尊是否有对汪小相公提过,今年这夏税怎么征?”

    咦?

    想到程老爷曾经提醒过,当初那场功名风波的根子并不在于自己这个小秀才,而是和夏税有关,汪孚林登时警醒了起来。他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诧异地挑了挑眉道:“这赋税乃是国家大事,叶县尊怎会对我这区区生员提及?”

    赵五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赔笑道:“也是,是我看着日期渐近,一时失言了。小相公继续看赛龙舟吧,我还要在四周维持,先失陪了。”

    等到赵五爷一走,汪孚林心中一合计,见叶钧耀那边正好是个空儿,他便吩咐秋枫在这看着兴致勃勃目不转睛的金宝,自己往那边走去。此刻龙舟赛程已经过半,那些头面人物却没几个真的把心思放在江面的龙舟上,各自三五成群谈天说地,只余下叶县尊本人在主位上,竟有些孤零零的。

    面对这一幕,汪孚林只觉得这位歙县令真有光杆司令的迹象。见其微微发呆,他有意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叶钧耀立刻惊醒,侧头看来,他便恭恭敬敬上前长揖行礼,称呼了一声老父母。叶钧耀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竟是和蔼可亲地笑道:“原来是孚林。今日这赛龙舟的激昂场面,你觉得如何?”

    按理哪怕汪孚林只是自己歙县下辖的一个秀才,直呼其名也不太尊重,但叶钧耀听说这少年连个表字都还没起,自己年岁又大其一倍不止,也就索性用省姓呼名这种态度,来表达自己对其的看重和亲切。汪孚林自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少不得大赞了一番今日的盛大场面。他本想顺势提出请假回乡的事,可话到嘴边,他想起赵五爷的话,突然试探性地问出了和刚刚类似的问题。

    “老父母,今日这龙舟竞渡场面浩大,振奋人心,花费也应该不菲吧?”

    叶钧耀愣了一愣,随即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此事是户房经办的,本县倒没问过具体花销。”

    汪孚林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有关县衙户房,他可是记得很清楚,户房司吏刘会和钱科典吏万有方这两个经制吏,可还都陷在之前那桩尚未审结的案子里呢!隐隐觉得不那么对劲的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之前那桩案子记得涉及了户房司吏和钱科典吏,如今户房已经有人署理了?”

    “不过是下头依次递补,本县没多大理会。”

    从堂堂县太爷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汪孚林再也淡定不能了。身为初来乍到的一县之主,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抓权,而抓权的首要之务就是人事,可听叶钧耀这么说,难不成这位县太爷从来都没管过六房人事?而且在之前出现了这样的大好环境和形势之下,竟然还是没伸手,这是什么逻辑?

    这位叶县尊似乎不太熟悉业务,可上次语言艺术听着很是登峰造极……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陪着又闲谈了几句,他就装作好奇地问道:“对了,之前徽州府学门前那场闹事,学生一直有一句话憋在心里,今天斗胆一问。老父母那时候缘何不先差遣县衙属官属吏出面,又或者请师爷代为调解?”

    叶钧耀顿时脸上有些下不来了。可是,面前的汪孚林不过十四岁,稚嫩的脸庞,好奇的眼神,不像那些老油条一般让人一看就厌恶,问得又诚恳,他想想之前那场府学风波,正是这个小秀才一手解决的,他打探下来知府段朝宗那儿对这件事也没有什么不满,此刻就稍稍含糊语句答了。

    “本县只是心忧士林和教化,这才决定亲自出面,否则,换成县丞主簿也好,六房胥吏也好,名不正则言不顺。”用这样一个理由遮掩了自己的窘境,叶钧耀觉得差不多还算得体,这才故作镇定地说道,“至于师爷,本县之前受任为歙县令的时候,只用了区区二十日就从京城走陆路赶到了歙县,哪里有那样的闲工夫?古来先贤上任大多孤身,连个家眷随从都没有,本县身为天子门生,又岂会落于人后?”

    汪孚林只知道从前的汪孚林是个书呆子,这会儿面对一个更大的书呆子,偏生这书呆子还得意洋洋自以为是,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好!

    他只能镇定心神,顺口吹捧了知县相公的古来先贤之风,随即就立刻提出了县学告假之事。他给自己找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前时从县城回去时被恶棍轿夫所伤,未曾痊愈,打算回乡休养,等养好身体之后再来县学听讲。

    叶县尊虽说看似菜鸟,可他也不好随便指手画脚,与其现在急不可耐乱逞能,还不如来日真出问题时再说。而且,他是真放心不下家中二妹。

    果然,叶钧耀关切地询问了几句之后,一口就答应了。等其行礼退下之后,这位歙县令方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因为汪孚林的话,他第一次暗自猜测起了今天这一场龙舟竞渡的花费,但仍然没太往心里去。

    歙县乃是徽州首县,听说徽商豪富,几十万两还只能算是中等身家,县衙的开销哪里用愁?(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第二十六章 家和万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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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东西,明天回家!”

    从新安江畔龙舟竞渡的现场,回到马家客栈之后汪孚林,对金宝简简单单吩咐了这八个字。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通知轿夫和秋枫连翘做好准备,同时找来掌柜结账。为此,他又紧赶着让人去府城的姐姐姐夫,以及隔壁黄家坞的程家道别,送去自己即将回乡的消息。

    等去送信的人回来,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双双对他不能多留表示遗憾,程老爷还特别附带送了一份丰厚的程仪。而长姐汪元莞的反应就强烈多了,竟是派了一个家里的仆妇过来,嗔怪他为何说走就走,舅舅吴天保正好就要到城里来了,舅甥俩眼看便要错过。对此,汪孚林只能用归心似箭这个借口,满口承诺下次进城一定先来探望姐姐,好容易把人给搪塞走了。

    他确实有些想念平静的松明山,还有泼辣的二娘,贪吃的小妹,若不是走夜路太不安全,他都想连夜赶回去。可既然已经从歙县令叶钧耀,还有壮班班头赵五爷那儿品出某种苗头似乎有点不对,他又希望自己那几句提醒有点作用。

    不过,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只能把话说到那程度,否则过犹不及,引起反感,之前府学事件中那一丁点人情就算白搭了。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踏上了回乡的旅程。这一次,他根本没和金宝提一句,早早去让掌柜去另租了一具滑竿,却没有雇轿夫,只是让掌柜雇了个可靠的挑夫,把他之前在城里买的东西都带回去,又因为路上没法轮换了,厚厚赏了南明先生家中派来的四个轿夫,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人人乐意出力。

    于是,这会儿看到落在自己面前那具滑竿,金宝登时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反对,便被汪孚林直接按到了那靠椅上。

    “来的时候你就把脚磨破了,回程就少逞能!难不成你想让我背个苛虐养子的罪名?”

    金宝知道后半句是开玩笑,但还是心中感动,赶紧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这才小声说道:“爹,我没那么娇气的。”

    “好了,少说废话,就这样了。”

    至于连翘和秋枫,早一天晚上汪孚林就问过他们是否走得了三十里山路,如若不能,便暂时留在府城长姐那儿。连翘出自农家,从小不但做家务,还要下农田,只因家贫才被父母卖了,却是自然一双天足,只说自己从小能吃苦,走路无碍。

    她一个丫鬟都说能走,秋枫自然也说能走,可到了上路,眼见汪孚林给金宝预备了滑竿,听到又说了那样的话,他不禁想起自己上次跟着牙婆从城里到松明山来回一趟,也是走路,因赶得急,整整六十里山路走得双脚满是血泡,那种滋味他至今都还记得。

    刚出城时,他还跟得上几个健步如飞的轿夫,可走了约摸六七里路,随着太阳渐渐出来,晒得人头眼昏花,后背冒汗,他就只觉得双腿犹如绑上了重物,渐渐有些吃力了。好在这时候路边有供行人休憩的亭子,以及可供汲水解渴的深井,汪孚林示意先休息片刻,他这才得以喘了一口气。正使劲拿袖子擦汗时,他只觉面前多了一样东西,抬头就只见是金宝递了一个桃过来。

    “爹刚看到路上进城卖桃的农人,就买了一筐,连翘才刚用井水洗过。”金宝解释了一句,见秋枫有些迟疑地接过,又谢了一声,他笑着点了点头,等回头看到连翘已经分给了轿夫们和挑夫每人一个,他就没再过去,发现汪孚林正站在山道一边,看着一棵结满了他不认得果实的树微微发呆,他连忙快步走前。

    “爹不吃桃吗?”

    “你先吃,我还不渴。”汪孚林笑了笑,这才看着行人,若有所思地说道,“回头看看能不能买一匹马来,学一学骑术,否则每次进城都要想办法雇滑竿,太折腾人了。”

    金宝没想到汪孚林竟在想这个,却不太懂这些,也不好贸贸然接口。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桃子,感觉那甘甜的汁水一下子满溢整个口腔,稚嫩的脸上顿时露出了高兴的笑容,不知不觉一个桃子下肚,捧着桃核的他竟是情不自禁地发起了呆。

    上一次吃桃是在什么时候?似乎是在一株野桃树上摘了个青桃子,吃进去满口又涩又苦……

    汪孚林嘴里说待会儿吃桃,目光依旧落在那棵树上。思来想去,他最终让轿夫找了竹竿过去,敲下了几个丁点大的果实,随便找了块帕子包好放在身边。

    “歇够了吧?赶紧去洗手,该走了!”

    直到耳畔有人叫了一声,金宝的思绪才被打断,慌忙丢下桃核,急急忙忙去洗手。接下来的路上,他和之前汪孚林一样,恍惚间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又一觉,待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只见面前已经是熟悉的松明山,分明是已经回来了。

    都说近乡情怯,更何况他离开的时候是被兄长卖了给人当奴仆,如今回来的时候却是天壤之别,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乡亲。

    回来这一路,汪孚林考虑到轿夫不能轮换,放慢了行程,因此这会儿已经将近午时,地里还有农人在劳作。他们这一行人一入村,就已经有眼尖的看到了,不多时就有一二十村民围拢了过来。汪孚林主动下了滑竿,上前一一打招呼,尤其当看到内中有当初陪自己进城的那几个乡亲时,更是谢了又谢。

    他这些天在城里的那些事情,早有进城的人回来添油加醋地宣讲过,故而四周看热闹的人无不又好奇,又羡慕。看他这样客气,感慨的人更不在少数。

    从前汪孚林学业虽说还算出色,又早早考中了秀才,可不太理人,哪像这一次一般又是神奇翻盘,又是大出风头,回来时却还如此平易近人?

    而那些知道汪秋和金宝之间兄弟恩怨的,则更是看着金宝唏嘘不已。摆脱了那样一个没人性的哥哥,如今又有了个好爹,这孩子真是苦尽甘来了,而汪秋家媳妇得知消息后便抱了儿子回娘家,这还真是报应不同!当然也少不得有人眼红,对金宝旁敲侧击地探问,奈何小家伙低着头不太说话,一问三不知,却让别有用心的人无可奈何。

    “哥,哥!”

    听到这声音,汪孚林抬头看去,就只见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朝这边飞奔而来。见她们提着裙子丝毫不顾仪态,他连忙排开人群迎了上去,却不想小妹竟是在最后十几步来了个大冲刺,一下子超过汪二娘,扑进了他的怀里。这时候都是本村民众,没有外人,他便顺势抱起小丫头打了个圈放下,随即打量着那红扑扑的兴奋笑脸,笑吟吟地问道:“在家里这几天,没和你二姐淘气吧?”

    “哥太小看我了,我可不像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能帮二姐很多忙呢!”小妹人小鬼大,仰着头扎把眼睛道,“哥不会是空手从城里回来的吧?”

    “急不死你!”汪孚林指了指后头的滑竿说,“东西都在上头,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任凭你自己去挑!”

    “哥,我就知道你现在最好了!”

    小妹兴奋地欢呼一声,须臾就钻进人群去检视战利品了。这时候,汪孚林方才看到了汪二娘。只见她明明眼神里全都是激动和兴奋,却硬露出了一副恼怒的样子,瞪着他说:“既然早就把事情都解决了,哥早就该回来了!知道我和小妹等你等得多心急吗?你再没消息,我都想去城里找你了!”

    “对对,是我不好。”汪孚林双手按着二娘的肩膀,笑着说道,“你还怨我回来得晚,大姐昨天听说我要走,还怪我走得太早,和舅舅正好错过。所以说,凡事不能两全。这些天在城里,我挑了两匹好花色的绢,回头给你和小妹裁衣裳。”

    “就知道乱花钱!”

    汪二娘皱了皱鼻子,嘴上虽这么说,但喜悦却满溢在了脸上。看到四周围的乡亲还未散去,她便大大方方地上去团团打招呼,什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叫得四周围全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声,等到小妹跑过来,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挑夫那儿都有些什么东西,她在心里快速一合计,立刻便开口说道:“哥哥不在这些天,多亏大伙照应我和小妹。哥这次从城里带回来不少东西,我回头清理出来之后再和哥去各家送礼,也算是感谢大家这些天的帮忙。”

    见汪二娘一番话说得四周眉开眼笑,汪孚林不禁叹为观止。只不过,等到人群散去,他还是少不得提醒道:“我可没买足够分送几十家人的东西!”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再说,正好咱们家三户佃仆里头,最老实本分的那家刚来过,送了好几只肥鸡大鸭子,新鲜瓜果,还有十几条鲜鱼,一并给人送一些呗!”汪二娘一扬眉,随即便掰着手指头算计道,“再说,哪有几十户,真帮过咱们的,顶多也就十几户人。再说,哥你从城里平安回来,名声大噪,在咱们松明山村行情看涨,人家难道会让咱们都满手而去,空手而归?”

    “好啊,我家二妹妹真会算账!”汪孚林顿时笑开了,可紧跟着就看到汪二娘的眼光看向了一个方向,他往那边看去,发现赫然是金宝,顿时暗叫糟糕。毕竟,汪二娘可不像长姐汪元莞,又是顶级的泼辣凶悍属性,他不得不轻轻咳嗽了一声,“金宝的事情,等回家之后我给你解释……”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汪二娘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就走到了金宝面前,从头至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当听到金宝结结巴巴叫了一声二姑之后,她就眉头一挑道:“你叫什么,我没听清!”

    金宝鼓足勇气,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二姑,可紧跟着旁边就又凑过来一个脑袋:“那我呢?”

    汪孚林没想到就连小妹都去凑热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连忙快步上去。可这时候,金宝一声小姑已经叫出了口。就只见小妹脸上一下子绽开了欣喜的笑容,欢呼雀跃不止:“太好了,以后我不是家里最小的啦!”

    说完这话,她一合双手,喜笑颜开地说:“金宝,以后听小姑的话,小姑就给你吃糖葫芦!”

    就连原本死沉着一张脸的汪二娘,也一下子被小妹这童言无忌给逗得扑哧一笑。直到这时候,提着一颗心的汪孚林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家和万事兴,只要能在外头那两位他还没照过面的爹娘回来之前,把家里安顿好,将来见面那一关总能过得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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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鬼才要当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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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小妹兴高采烈地摘掉了汪家最小的帽子,汪孚林一路上又犹如讲故事一般,将府城县城中发生的那些事情娓娓道来,汪二娘终于忘记了心里那几分不痛快,时而惊叹,时而紧张,时而气愤,时而欢呼,彻头彻尾一副她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样子。尤其是等回了家,一家人围桌而坐吃饭的时候,听到汪孚林提到自己那会儿要和程乃轩割袍断义,却被程乃轩和为官众误以为高风亮节的时候,她差点没笑岔了气,小半碗饭全都扣到了一旁汪小妹的裙子上。

    “二姐!”汪小妹却还听不太懂这些复杂的东西,这会儿顿时气鼓鼓的,“你赔我裙子!”

    “好了好了,送给你和你二姐那两匹颜色新的丝绢,尽你先挑,赶明儿就裁一条新的马面裙!”

    汪孚林立刻当了和事老,帮忙小妹收拾干净后,他见汪二娘也赶紧收拾了地上饭粒,又埋怨他偏在吃饭的时候讲笑话,他却不管不顾,一本正经地又说起了程乃轩挨打的事。果然,汪二娘又笑开了,整个人都因笑容而显得鲜活亮丽了起来,反应过来后又是脸一红,凶巴巴地叫道:“哥,你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汪孚林笑着在她眉心按了按,这才提醒道,“小小年纪,别时不时就这么凶,还皱眉头,小心变老!以后家里人口多,你哥又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都得靠你这个精明的妹妹操持,你也得常常多笑笑才是,反正日后能干活的人多了!”

    自从兄长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而后开始恢复,汪二娘就只觉得往日那个生人勿近的书呆子哥哥渐渐变了,变得开朗和煦,可亲可敬。此时此刻,她破天荒没有发火把人凶回去,双颊微微有些红,嘴上却犹自**地说道:“哥你说得轻巧,是吃饭的人多了才对!爹娘都在外头,我管着家里开销,现在家里已经没剩多少钱了,只等上半年的租子,否则咱们就都去喝西北风啦!”

    金宝自打回来还没怎么和汪二娘好好说上话,此刻听到她抱怨开销,他正想开口揽活,却只见汪孚林犹如心有灵犀一般朝他瞪来一眼,顿时老老实实不敢多事,心里却寻思着自己能够从别的地方帮什么忙。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解开了身边一个小包袱,把一锭雪花大银放在了饭桌上。

    汪二娘也不过嘴上说说,压根没指望哥哥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桌子上这银子,竟没顾得上这会儿饭还没吃完,伸手过去抓起来一掂量,又一看底部,当即瞪着兄长道:“哥,你这打哪来的?竟然是都转运盐使司铸造的官银,怕不有十两重!”

    “这是程乃轩的父亲,程老爷送的程仪,你收好。”汪孚林解释了一句之后,见汪二娘歪头沉吟了起来,他冷不丁又是一指头按在了她的眉心,“好了,别想这么多,我知道人情债难还,日后一定会设法还,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管着家里开支帐,至于从哪里弄钱,那是你哥我的事!”

    汪二娘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官银。尽管汪孚林把那位程公子形容得犹如丑角似的,可只看程老爷的大手笔,只看他能拿出官铸银两,程家豪富身家便可想而知,而这样的善意,全都是冲着哥哥的面子。于是,她没有再多说话,只拿出手帕将这一锭银子仔仔细细包好放入怀中,等拿起碗又拨拉了两口饭,她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你这次进城的时候那么急,我只来得及给了你一把散碎银子,大约二三两,你住了这么多天客栈,这次又捎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钱哪来的?”

    “从小到大,压岁钱的银锞子也收了不少,足足一二十两,我之前就料到有这事,全都剪碎备在那里,不就有钱了?”

    汪二娘登时愣住了。她小的时候,家里比现在更殷实,和那几家最富裕的族亲都有往来,每逢过年,长辈们常常会打赏那些铸造精致的银锞子,什么纹样都有,几年也攒下来好些,可后来父亲突然常年在外行商,母亲守着家里少有和那几家走动,这样的待遇也就没了,就连过年时舅舅给的压岁钱,也就是新铸造的几十文新钱而已。那些锞子她一直都珍藏着,闲来无事常会数数,记得哥哥暗地里也是,没想到哥哥这一次竟是动用了!

    “哥……”

    见一贯泼辣凶悍的汪二娘竟是眼睛微红,汪孚林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情绪。毕竟,他没有从前那段家境转变时刻的经历,对于那些他认为是私房钱的银锞子,当然也没有太多的珍视。他想了想,没有开口安慰妹妹,也没有递什么帕子,而是岔开话题道:“大家赶紧吃,吃完了整理一下东西,否则明天怎么送礼?”

    这一夜,一家人折腾到很晚,才把一份份的礼物分好。至于这次跟着回家的秋枫和连翘,空屋子虽有,但还没收拾出来,也就只能让连翘暂时跟着汪二娘和汪小妹一间屋,秋枫和汪孚林金宝一间屋。这一夜,有人睡得安稳,有人辗转难眠,次日早起收拾了之后,众人立刻开始了一家家送礼。

    汪孚林记着之前南明先生送那四个轿夫的人情,亲自带着金宝去了松明山下那一座座豪宅之中最雅致的一座,目的自然是道谢兼送礼。

    他刚递上帖子,门房却先端详了他一眼就笑道:“那几天得知小相公成功翻转了局面,维护了名声,老爷高兴得不得了,还夸汪氏一族后继有人。不过今天小相公来得不巧,我家老爷前几日就应邀和两位叔老爷,还有丰干社的几位相公去了河对岸西溪南村吴氏果园会文,不在家中。要不,小相公留下东西和帖子,赶明儿老爷回来,小人送个信给您?”

    汪孚林知道这应该不是搪塞,而是这一趟真不巧。他也没什么气馁,留下拜帖和礼物就告了辞。接下来,他又带着金宝去了一趟族长汪道涵家。

    这一回,汪道涵对两人的态度便亲切和煦多了。不论是看在汪孚林凭借一己之力,成功翻转了对己不利的功名风波,还是在大宗师面前诗文出彩的份上,他都得对族中这位后起之秀客气一些,所以收礼之后,他的回礼却贵重好几倍,竟是赠了汪孚林一方歙砚,一锭徽墨,又激励他好好上进求取功名,甚至还鼓励金宝好好读书,孝顺长辈,说了好一番场面话,他才送了客。

    接下来其他各处送礼就容易多了,汪孚林带着金宝和两个妹妹,送出去的是糕团点心,以及从江南特产的各色花布,别人回赠的则是自家收获的各式粮米菜蔬,甚至还有直接送几块腌肉,一小篓鸡蛋,就这么当成回礼的。总而言之,汪家现如今收到的回礼足够吃半个月都有余。

    从明里花团锦簇,背地里明枪暗箭的县城回到了这一片宁静的松明山,汪孚林只觉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松快了不少。他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每日晨练,整村散步刷人缘,读书写字教金宝的日子。而且,现在不用像从前那样担心功名随时随地会丢了,又把汪秋那个滚刀肉丢去了服刑,他这日子甭提多逍遥了。他还认真考虑过是否要把金宝送去社学正经念书,可一想到这种大锅饭的进度,却又寻思着是不是托那位未曾谋面的南明先生找个靠谱的西席先生。

    问题是那边会文成了长住,人至今都没回来!

    而随着天气日渐炎热,想起当初那游野泳的闲人,他甚至打算了一番,要不要日后每天早起去练一会游泳!当然,得带上个会水性的救生员才行。身体是本钱,他现如今得先保证自己活得长久,才能承担别的责任!

    回乡数日,西溪南村那位松伯又过来松明山时,提及城中叶县尊一顿乱棒,杖责了被程奎捆了送去县衙的造谣棍徒,两个府学生员吴大江和叶挺虽不归他管,但已经奏请督学御史谢廷杰,把人从府学革退为青衣。虽说只是拎出来两个倒霉鬼,但汪孚林也还能表示满意。

    反正叶县尊之前也差点因此倒霉,理应会揪住这点线索继续深入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如今汪孚林最关心的,还是自家经济账,接下来一连数日,他险些磨破了嘴皮子,好容易说服了汪二娘把账本给自己看。这一日午后,他正在清理那些简易账本,突然只听外间大门被人擂得震天响。心头疑惑的他抬起头来,就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只一会儿,那声音就变成了吵嚷。分辨出其中有汪二娘那大嗓门,他再也不迟疑,当即起身出门。走过二门来到前院时,他就只见汪二娘正对一个中年男子怒目以视。

    “千秋里这么多大户,凭什么要派我家的粮长?我哥可是秀才,家里能免赋役的!吴里长,你今天要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可别怪我宣扬出去,我家中父母不在,你便欺负我们这一家幼小!鬼才要当粮长!”

    那中年男子正是千秋里今年轮充里长的吴里长。他被汪二娘说得脸都青了,看到汪孚林从二门出来,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撇下汪二娘上前说道:“小官人,这可真不关我的事,我虽是这千秋里的里长,但佥派粮长这种事,哪里是我能够说得上话的,我也恨不得永远别轮到我去充当里长,可这不是十年一轮,逃不过去吗?此事是县衙那边定的,我也就是传个话,谁能知道,那边竟然会佥派令尊为粮长?”

    见汪孚林只不说话,他便苦着脸说道:“我听说这事之后,也曾经诧异地问过生员免赋役的事,可立刻就被那户房的赵司吏喷了满脸。他给我找出了当初的旧例,又说正统元年英庙爷爷就下了旨意的,免的是杂泛差役,里甲正役不免!

    赵司吏口口声声说,这粮长就是里甲正役,别说不是派的小官人你本人,就说令尊正当年富力强,家里有百多亩田,每年田粮十石不止,这已经够格重新定等为上户了,中下户都得轮充帮贴粮长,更何况上户,管领一区粮长是应该的。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从县城过来给你送信!”

    “太欺负人了!”汪二娘气冲冲地跑了回来,正要再骂,却被汪孚林一手拦住。

    “吴里长是吧?”汪孚林见面前这中年男子慌忙连连点头,他便淡淡地说道,“既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说清楚的话,那就到我书房来说。金宝,你先带吴里长进书房。”

    等到跟着出来看动静的金宝赶紧过来,把吴里长给带去了里头的书房,汪孚林方才对着紧咬嘴唇的汪二娘说道:“事到临头,光是跳脚没用。你别着急,凡事有我!”

    眼看哥哥像往常对待小妹和金宝似的,竟是伸出手在自己头上揉了揉,随即头也不回地去书房了,汪二娘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一下子蹲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隐约听到耳畔小妹焦急地叫着自己,她却在抹了两把眼泪后,仍然难以抑制眼睛和鼻子的酸涩。

    哥回乡才过了不到十天轻省日子,老天爷凭什么总欺负自己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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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坑爹的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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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还记得,上次汪秋就曾经拿佥派粮长的事情,来和自己软磨硬泡,不但觊觎自家的田产,还花言巧语骗自己将免一丁杂役的特权给他。只不过,在提学谢廷杰的面前,他把倒打一耙的汪秋直接给揣进了监房,如今人都挨过板子去服刑了,他差不多把粮长这档子事给忘在脑后了。如今再次被人旧事重提,他和汪二娘的骤然大怒不同,他更想弄清楚其中这些深层次的名堂。

    而吴里长显然也想把自己撇干净,问一答十,恨不得把所有关节都对汪孚林解释清楚。从他口中,汪孚林终于明白了为何粮长两个字会被人畏如蛇蝎。

    因为朱元璋当年定的制度实在是太坑爹了!

    所谓粮长,是专门收解一整个粮区之内夏税秋粮的人,但却只是民,不是官也不是吏。想当年粮长专挑真正的富裕殷实大户,一旦当上,那就和铁帽子似的,世袭罔替,除非一家绝户,再无男丁,否则永远不能摘掉这件差事。如果光是征收赋税也就算了,问题就在于还要负责大老远地送去京城入库,路上从雇船又或者雇车雇人,一应开销全都自己包干,这些开销有时候比真正缴纳入库的赋税高出几倍都不止。

    贴钱还是小事,万一因为天气原因等不可抗力延期没送到,又或者是少了丢了,那对不住了,脑袋就得借给朝廷用来杀鸡儆猴了!

    当然,在建国之初,粮长一职总算还有些好处,那就是有和朱元璋直接对话的机会,有些粮长甚至因为得到天子赏识,扶摇直上,一举当到高官。与此相比,充军甚至杀头的风险虽然不小,但在乡间说一不二,有时候可以中饱私囊,在父母官面前又有一定的政治特权,也算是机遇和风险并存的勾当。

    可是随着精力旺盛的朱元璋一命呜呼,接下来的天子一个比一个懒散,粮长辛苦依旧,却再也见不到天子,政治上的特权就渐渐越来越少。而迁都之后情况更糟,送粮食已经不再局限于从前的南京,北上京城还要算好漕河封冻的时间,入库时又会遭到从胥吏到内官一层一层严酷的盘剥,于是富家大户再也不愿意充当吃力不讨好的粮长,纷纷借着优免两个字逃脱。

    尤其在徽州这种农商倒置的地方,近年来,盐商越来越不愿意在本地购置土地,家产再多,也都宁可在外地买田建宅,以至于世袭粮长制度成了一纸空文,每县原本固定的一个个粮区也渐渐解体,大粮长几乎全都撂挑子了。于是从正德之后,官府就不管粮区了,一区十一里,干脆每里都让里长挑出富裕的十家人,十年一轮,负责收税,同时摊派两个人帮贴,然后于一区之中佥派大户负责解送入库。

    所谓的帮贴,就是不幸被选中的人只管凑份子出钱,贴补大粮长的开销,可以不用出力负责解运。即便如此,摊上粮长帮贴的,仍需要典当房屋土地,甚至卖儿鬻女倾家荡产。

    可这次户房新司吏赵思成刚上任就耍了新花招,又开始重新选派大粮长。汪家这次被派的,就是歙县总共十五粮区之中的第五区粮长,比每个里的帮贴小粮长更惨,贴钱还在其次,那是要奔前走后收解钱粮,还得负责千里迢迢去解送入库的!这些年徽州府也好,歙县也好,拖欠的各种赋税钱粮很不少,而粮长因此被逼无奈死了逃了的不在少数。

    仿佛是察觉到汪孚林那张脸着实有些难看,吴里长把粮长之役的弊端都老老实实说了,也就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当然,粮长之役也不是有弊无利。往年也常常有粮长借机把称银子的小戥换成大戥,说是要交一两银子,实则多收个六七分,**分甚至一钱的也有。而各区粮长要运粮去南京,还能从下头的各户人家征派贴役和空役钱,这也能落一大笔进腰包。只不过,除非真的能够有本事压服乡里,不怕被人告发,大多数粮长总还有些分寸。”

    敢情唯一的利益就是兴许可以昧良心装腰包;可弊处却是从充军到掉脑袋,整整一大堆!

    汪孚林恼火归恼火,可瞧着可怜巴巴的吴里长,他并没有冲着对方发火,而是客客气气地问道:“那我请问吴里长,我爹如今行商在外,却被佥派为粮长,若只是按照规矩,应该怎么做?”

    “这个嘛……”

    吴里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粮长是户役,户主不在,其他丁男就得顶替,没有也得赶紧想办法。而且期限很紧,五月末起征,八月就要完税,若是一拖延,回头恐怕受累的就是令尊了,小官人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听说叶县尊召见过小官人?如若这样,小官人赶紧去一趟县城求见,把粮长推脱出去,也是一桩办法。毕竟,这么多年,让生员家中至亲出任粮长的,真是稀罕事。”

    很好,果然是故意的!看来上次他只把一个汪秋给乱拳打倒,又放过了那可能造谣生事的生员,于是给人一种错觉,认为他还是软弱可欺!

    “那你告诉我,我还有多少天时间?”

    “六月初一定要开始收夏税了,在此之前,十五区大粮长都要去县衙谒见县尊,顶多半个月。”

    汪孚林看着满脸诚恳的吴里长,已经不想再和这个同样是小人物的家伙纠缠了。至于对方之前所提的去见叶钧耀的建议,他也不置可否,直接吩咐送客。等到金宝把人领了出去,他站起身打量着这四面都是书的书房,突然一时兴起。

    他随手拿起一卷纸将其摊开在书桌上,提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就在这一方长卷上挥洒了起来。

    汪二娘推门一进书屋,就看到了兄长正站在书桌前写什么,她登时有些急了。吴里长出门的时候,躲躲闪闪根本不敢再和她说话,金宝那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而那个对自己承诺一定会有办法的兄长,却在这种时候书生之气发作,还有工夫写什么字!

    她气冲冲地冲了过去,正要埋怨发火,可目光却一下子瞥见了那纸上已经写好的十几个大字,不知不觉就念出了声。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见汪孚林信手收笔,抱腕而立,汪二娘有些震惊地抬起头看看兄长,随即又低头瞧瞧那墨迹淋漓的字,好一会儿才眼睛一亮。

    “哥,你有办法了?”

    “也许。”汪孚林耸了耸肩,没把话说死,见汪二娘简直快要跳脚了,他才笑了笑说,“你哥是属海绵的,就是没办法,挤一挤就有了!”

    见汪孚林竟是撂下这话就径直往外走去,随即隐约听到他对金宝嘱咐了两句,等汪二娘惊醒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却发现这父子俩已然出门了。问小妹人去哪了,得到的却只是摇头,她登时为之气结。兄长如今性子是比从前好了,可也比从前贼了,凡事神神秘秘,老是不肯说明白话!

    当再次来到南明先生家中那座私家园林大门口时,汪孚林望着内中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前在松明山时,他生怕在村民面前露出破绽,故而一直没有大力打听本族最出名的这位名士、可上次到了歙县,他明明有很多机会的,缘何却从来没有想到假扮外乡人,去茶馆酒肆好好打听?如此一来,就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到底叫什么名字,甚至连人家该是族伯还是族叔都不知道。

    “说到底,我就是没那个心!”

    汪孚林自嘲地嘟囔了一声,因为声音太小,就连身边的金宝也没听见。他到门上一问,得知南明先生竟然还盘桓在西溪南村的吴氏果园,一直没有归来,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近日就要去一趟城里,既是一再和南明先生缘悭一面,可否容我留一张字条?”

    那门房正要答话,里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字条就不用了,有什么话你直接说,我给你捎带口信过去。”

    随着这声音,汪孚林就只见一个年轻人不慌不忙地从里头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后,笑吟吟地一点头道:“说吧,什么事?”

    这家伙简直神出鬼没!

    认出来者是游野泳的闲人,汪孚林倒并不意外,当下斟酌该如何开口。而他身边的金宝在行过礼后,则是有意无意拿眼睛去瞥那门房。果然,下一刻,就只听门房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二老爷。”

    这一声二老爷,金宝登时恍然大悟。而汪孚林则在吃惊的同时,有些发窘。之前不认人这个最要命的破绽,有金宝和秋枫帮忙弥补,总算是遮掩过去了,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下可好,和这一位面对面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他愣是直到眼下才知道应该敬称对方一声叔父!

    那竟然是长辈!长辈!都怪他到现在为止,还不是太习惯自己才十四岁这个事实!

    见汪孚林脸色不自在,汪二老爷便主动说道:“你又不走亲访友,认不得我也很正常。我正要去西溪南村,来,咱们边走边说,你要给大哥捎什么话?”

    汪孚林见对方主动递台阶,他也就索性脸皮厚一记,赔笑叫了一声叔父,这才跟上了汪二老爷前行的步子。斟酌了一下语句,他把今天吴里长过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当他说到是派粮长,他身边这位年轻的叔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眉头一挑道:“什么时候派粮长这种事竟然会落到咱们松明山这种没有上户的地方了?看来,这些家伙是教训没吃够,胆子越来越大了!你是想让大哥出面,把这件事挡回去?”

    我倒是想,可这种人情似乎不那么好欠……况且还不知道那个户房新任赵司吏到底打什么主意!

    汪孚林心中这么想,嘴里却大义凛然地说:“若什么事都要惊动南明先生,我这晚辈也太厚颜了。只是我被人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算计,实在不胜其烦,就算没办法一劳永逸,我也得让人知道我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见人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他便拱了拱手道,“能否请叔父替我向南明先生问一声,如若回头我一不留神把事情闹大了,是不是能够兜得住?”

    “呃……哈哈哈哈!”汪二老爷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才眼神炯炯地说,“大哥虽说赋闲,可松明山汪氏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之前那次要不是你放狂言,我也不会请大哥先看你出招,没想到你竟然来劲了。好,你有本事就尽情放手去做,我们给你托底!”

    见汪孚林眼神一亮,继而喜形于色行礼道谢,汪二老爷便伸手将人搀扶了起来,又不要钱似的送上了一大堆勉励,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对金宝说,回头给他引介一个好先生。等到目送父子俩告辞离去,他方才轻轻啧了一声。

    “大哥组了丰干社,上头不少人都说他是起复无望,这才苦中作乐,将来就只能当个太平乡宦!可就算是乡宦,区区小人也想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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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准备二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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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汪孚林带着金宝从外头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只见前院的小凳子上,汪小妹正双手托着脑袋坐在那里,对于他们进来没有丝毫理会。汪孚林用眼神支使金宝去关门,随即便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逗她:“小馋猫,新衣裳也穿上了,好东西也吃了,怎么这呆呆的样子?”

    “谁是小馋猫!”汪小妹顿时气鼓鼓地瞪了兄长一眼,这才闷闷地问道,“哥是不是又要走了?”

    “咦?”汪孚林登时一愣,继而若有所思地问道,“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我看到二姐在亲自给你收拾东西,连翘要帮忙她也不肯让,秋枫还被她骂了一顿,就上去问了一句,结果我也挨训了。”汪小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好一会儿才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说,“哥,真的不能带我和二姐一块去吗?之前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天天都很想你,晚上有时候我还能听到二姐整夜整夜在翻身,早上起来眼睛都是红红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顿时心中一滞。虽说不过短短两个多月,他在努力适应生活的同时,也一直尽力想对两个妹妹好一些,但他终究没有想得那样细腻周到,没有注意到父母已经在外,自己这个兄长也离开时,两个年纪尚小的妹妹留在家里,那会是怎样的牵挂和寂寞。他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秀才,对于田地管理和操持家务一窍不通,而这些担子大多都是汪二娘一肩挑了,就连知道喂鸡,知道摘菜的汪小妹也比自己强。

    他下意识地伸手把汪小妹揽进怀中,随即轻声说道:“以后有机会,哥一定带你和你二姐进城去,想逛几天就逛几天,但这次不行。哥要去解决一直在背后捣鬼的坏蛋,这样日后才不会有人老是算计我们,哥也就不会撇下你们俩在家里了。”

    听着听着,汪小妹顿时哇地一声哭了。而在她的身后,闻声从里头出来的汪二娘站在二门口,眼圈也同样是红红的。可她没办法像年纪还小的小妹那样随随便便就撒娇,只能使劲眯了眯眼睛抑制掉泪的冲动,最后干脆扭过头去不看这一幕。直到身后突然有人揽住自己的肩膀,她浑身一颤慌忙回头,这才看到是汪孚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

    “别听小妹瞎说,我就是清理一下东西,省得到时候哥你又落下什么!”汪二娘赶紧扭过身子去,不想给汪孚林看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的样子,还使劲吸着鼻子,不让自己发出抽噎的声音。可是,当汪孚林转到了她跟前之后,她这样徒劳的努力最终还是落空了。

    “我这次一走,家里又全都要靠你了。刚刚我去了一趟南明先生家里,虽没见着人,但巧遇了二老爷。有他答应帮忙,我这趟进城不会有多大问题。”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答应托底,说成了直接答应帮忙,果然立刻让汪二娘的脸上绽放出了惊喜。

    “真的?是二老爷?太好了,二老爷为人狂放好客,交游广阔,如果是他答应,也和南明先生没什么两样!”

    敢情那家伙还真有狂放之名!

    汪孚林轻咳了一声,当下又故意自卖自夸了一下之前在县城结下的人脉,好容易才把一大一小两个妹妹给完全安抚好了。等回到书房,他就叫来金宝径直问道:“金宝,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位汪二老爷直接站在我面前,我也没认出他来。从前我一味书呆读死书,人情世故半点没放在心上,他们一家子你知道多少,都说给我听,省得下一次再出丑。”

    金宝本就对此前没认出汪二老爷心中愧疚,听汪孚林如此一说,他立刻原原本本地把自己记得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然而,他从小被兄长苛待,哪里会知道这种只能远望的尊长叫什么名字?只听塾师提过,南明先生字伯玉,排行居长,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汪二老爷仲淹亦是从小就有文名,隆庆元年中举,接下来却春闱失利,还没定下明年是否赴京应考。两人还有一个从弟仲嘉,亦是早早进学,颇有文采,举业却不顺,如今还是个秀才。

    而汪孚林的曾祖父,和南明先生的祖父是兄弟,故而到汪孚林这一辈,正正好好是五服内的同宗。

    听到这里,汪孚林不得不打定主意,此次进城一定要端正态度打探清楚,省得来日又如呆头鹅似的。而最重要的是,夏税两个字究竟掩藏了什么玄机?

    这次不比上次,他可以乱拳打死老师傅。人家来了一招胜负手,他得细致小心一点!而且也不能全信那个游野泳的家伙,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打点行装的同时,汪孚林也在决定该带谁。他的本意是留下连翘,至于秋枫和金宝谁走谁留,他则着实纠结了。平日里不太主动的金宝,等他问过南明先生一家的事后就就主动请缨软磨硬泡,死活表示一定要跟着去。哪怕汪孚林摆出父亲架子,让他留在家里好好读书写字,别浪费大把时间在路上,也被他振振有词的孝道给堵了回去。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点了头。可等到晚饭之后,秋枫却又找来了书房。

    “小官人这次去县城解决粮长一事,还请千万带上小人。就算宝哥儿也随行,他如今总不好再做那些杂事,小官人身上总得有个人伺候起居。”

    其实是他不甘心留在家里受冷眼!虽然山路奔波辛苦,可跟着进城,也许还能有让人重视自己的机会!

    那就都带上吧!

    汪孚林索性就这么定了,当天傍晚就去张罗雇滑竿,可这事情还只刚刚透出个风去,南明先生那边就已经派人登了门,道是将那四个他已经相处得很熟的轿夫,并两具滑竿一并借给他。面对别人这一番好意,汪孚林自然不会推辞,反正他连托底的事都已经拜托出去了,又何必在乎现在这点小人情?

    而且,请汪二老爷托底的另外一个目的,便是让他再一次确定,自己连番倒霉的背后,就是这帮子大佬在打架!

    被人当枪使的感觉再不好,也总比毫无价值被踹开来得强!更何况,以他的直觉来看,汪二老爷那兄弟俩,人品至少还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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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投石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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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十来日,再次踏足府城,汪孚林没有了上次来时的局促。因为长姐汪元莞之前嘱咐过,他一进城,就先让金宝带着秋枫先去县城里的马家客栈安置,自己则和两个轿夫去了斗山街中附属于许家大院的一座小宅前投帖。

    因为他这一趟实在来得突然,汪元莞唬了一跳,慌忙请示了婆婆就让人将其请了进来。姐弟俩一照面,她便急急忙忙问道:“怎么突然又进城了?是爹娘捎了信回来说什么要紧事,还是二娘小妹出了什么状况?”

    “大姐,爹娘虽没捎信回来,但肯定好好的,二娘和小妹也都好得很。”汪孚林看着汪元莞那心急火燎的样子,有些迟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先来和长姐打这个招呼,但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这次我进城,是因为千秋里的吴里长跑来知会我,说是县衙佥派了爹当粮长。”

    “什么?”汪元莞登时柳眉倒竖,脸都气白了。可她终究是嫁了人的,不像汪二娘一般爆炭似的直接发作,忍了又忍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欺人太甚!”

    “爹既然不在,我当然就不得不进城来,和户房那位新任赵司吏打个交道了。”汪孚林说到这里,反而安慰汪元莞道,“大姐不用担心,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就不用管了。”

    “小弟!”汪元莞登时急了,“我虽嫁了人,可爹的事情总不能不管。你姐夫哪怕还没进学,可我常常跟着婆婆去求见本家老太太……”

    “大姐,我来的时候去过南明先生家,虽没见到南明先生,但二老爷已经答应过不会袖手旁观。总而言之,这件事你先听我的,不要劳烦姐夫和其他人。”汪孚林不得不又拿出了和对付汪二娘相同的一招,见汪元莞果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他少不得又添油加醋,终于让长姐放心下来、

    “怪不得上次二老爷进城之后特意来看我,还带了礼物。论理他是长辈,原本我去拜见他。”汪元莞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对汪孚林说道,“小弟,爹这些年一直在外,你从前又一味只顾着读书,家里都是娘和两个妹妹操持。你如今既然有了主见,我终于可以安心了!有什么事千万捎个信,别逞能。”

    “知道知道。”

    连声应承了长姐,汪孚林盘桓了片刻,得知姐夫许臻出门会友,他又去拜见了汪元莞的婆婆柯氏,这才告辞离开。这次他来访客,两个轿夫就等在门口,此刻他出来上了滑竿,预备离开斗山街时,正好有一行人簇拥着两乘轿子迎面而来。

    虽说街道宽敞,但那一行人之中两乘四人抬大轿,跟的人又是前呼后拥,他便下来吩咐两个轿夫让了让。谁知即将错身而过时,头前那乘轿子却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且停一停。”

    只是一个并不大的声音,正在行进的一行人立刻停了下来。汪孚林就只见前头那四人大轿的窗帘被人打起,隐约可见里头坐着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出门在外礼多人不怪,便拱手行礼称呼了一声老夫人。

    横竖这年头不像大明建国之初,服饰称呼无不森严,现如今是只要有钱,老爷夫人随便叫,遍地金的衣裳连奴仆都随便穿,早已混淆了品级贵贱。

    而听了他这一声称呼,大轿里的老妇便笑着问道:“敢问可是汪小相公?”

    汪孚林没进过几次府城,走在这斗山街上竟然被陌生人认出自己,他登时心里犯起了嘀咕,嘴上却客客气气地问道:“正是学生,未知老夫人是……”

    “老身是这斗山街许家的,平日也常见你长姐,此前听说你的事情后,一直颇有些好奇,谁知却缘悭一面,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够偶遇。”

    轿子中的老妇正是许家老太太方氏,她说到这里稍稍停顿,继而笑道:“今日本想请你家中小坐,可看你一身风尘仆仆,想是进城未久。不知是否已经定下了寓所?来日老身好让人投帖。”

    “原来是许家老夫人。”知道这就是姐姐所说的许家本家老太太,汪孚林当下又行了个礼,这才笑道,“多谢老夫人关切,我此次还是住在县后横街的马家客栈,老夫人若有召唤,来日只管让人捎口信就行了,至于投帖两个字,岂不是折煞了晚辈?”

    “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老妇颔首之后,放下了窗帘,一行人复又起行。

    而后面那乘四人小轿经过汪孚林身前的时候,他只看到窗帘亦是微微一动,仿佛有人透过缝隙悄悄打量自己,他突然有意捉弄,回了个大大的笑容。见那窗帘立刻闭合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里头人是否看见了,但里头隐约传来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显然不是一人在内。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等人过去便对轿夫打了个招呼,坐上滑竿和那一行人相反的方向离开,心里却寻思了起来。

    他却不是琢磨许家的态度。许家如今对他这般客气,兴许有长姐会做人的缘故,可归根结底还是他洗清了名声,又在歙县士林中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问题在于,歙县衙门户房那新任赵司吏,凭什么就敢佥派他那不在家里的父亲为粮长?

    在府城一家糕饼铺子盘桓了一会儿,又从东边的德胜门和外门进了歙县县城,汪孚林却没有先去马家客栈和金宝秋枫会合,而是从县前街来到了县衙,投帖求见歙县令叶钧耀,打算借此投石问路。

    反正在别人看来他也就十四岁,固然之前得了点名声,冒失冲动才是天性,那么受了委屈找知县老爷叫撞天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门子看了他的帖子后,就客客气气地双手奉还道:“原来是汪小相公,您来得实在是不巧了,堂尊午后就去了徽州府衙,直到现在也还没回来。若是您实在是急,小的帮您先递进去,兴许堂尊回头看见之后,就会召见。”

    话虽说得恭敬有礼,那中年门子眼神却有些飘忽。汪孚林知道这是索要门包,却假装不知。直到身边一个轿夫上来低声提醒了一句,他才犹犹豫豫从钱袋子里摸出十几文钱来。见此情景,那门子顿时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接了,瞄了一眼后随手揣在怀里,拿着帖子点了点头。

    “汪小相公放心,小的一定送进去。”

    等汪孚林上了滑竿远去,那中年门子方才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冷着脸讥嘲道:“考了个秀才就以为了不得了?十几文钱就打发我,以为我是叫花子!什么玩意,靠你这点子出息,老子就喝西北风去了!”

    他刚刚将那名帖扔在地上,县衙里头正好出来一个中年人,正是壮班班头赵五爷。赵五爷一见门子这举动,就知道又是哪家投帖时不塞足门包,当即似笑非笑地问道:“老徐,刚刚来的是谁?”

    门子老徐闻声回头,见出来的是这位,刚刚还一脸阴沉的他赶紧打叠了全副笑脸。门子是重役,三班衙役也是重役,但工钱却不同。门子一年统共工钱就二两银子,远少于三班衙役,但门包却油水多。可赵五爷这等不但在编制内,而且还是头头的角色,他就不敢得罪了。既然人家已经看到了这一幕,他立刻添油加醋说了汪孚林的小气,却没想到赵五爷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上前去把名帖捡了起来,他登时有些面子下不来。

    赵五爷随手翻开名帖,见上头果然署名是学生汪孚林百拜,中间还夹着一张纸片,他拿起来一看,顿时笑了。见老徐脸色晦暗地站在那里,他随手合上了这名帖,却将那纸片先递了过去:“自己看看,你险些随手丢了半两银子。”

    “咦?”老徐闻言一愣,待接过来一看,见是府城最有名那家糕饼铺子今年新推出来的饼券,他登时面色尴尬,眼见赵五爷笑着又递回了名帖,他赶紧收了,嘴里却嘟囔道,“真是秀才相公,哪那么多名堂?这东西哪有银钱实惠!”

    赵五爷心里同样是这么想的——到底是秀才相公,送个门包还扭扭捏捏,险些就浪费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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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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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