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夏税的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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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孚林知道自己这拐弯抹角的兴许会白折腾浪费钱,甚至可能根本见不到叶县尊,但不论人家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门包的奥妙,都会觉得他是一个运气好,有点小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很不着调的小秀才,这样的印象经人之口传到那位户房新任赵司吏耳中,就会形成一种固化思维。在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情况下,这种轻视是很有利的。
不过此时此刻他已经暂时将这个抛在了脑后。他到了马家客栈,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金宝和秋枫,还有满脸堆笑的掌柜,竟是还多了一对完全意料之外的主仆。
那一回那顿竹笋烤肉可是很不轻啊,程大公子那尊臀上的伤竟是已经养好了?
只不过,当看到程乃轩一瘸一拐迎上来时,他立刻知道这家伙是强撑的。无论之前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但这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有一丝小小的感动,连忙快步上前,眼睛却看向了一旁那掌柜:“看来我下次真是要换地方住了,我还没到,通风报信的人就把程兄你招来了!”
“上次你走的时候我下不了地,这次正好爹不在家,我怎么也得来给双木你接风洗尘吧?”嘴里这么说,可似乎是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口,程大公子的脸上肌肉又纠结在了一起。见汪孚林的脸上赫然又好气又好笑,他便不自然地说道,“都是上次爹下手太狠,还让你看了笑话。”
“伤没好就别出来,还有你,墨香,就不知道拦着一点,不怕回头程老爷也给你一顿家法?”
墨香从前和汪孚林见过几次,可总觉得这位从前和少爷每每名次紧挨着的小秀才越来越不一样了。此刻眼睛一瞪的感觉,更是让他想起了程老爷。于是,他赶紧上去搀扶了自家少爷一把,有些无奈地低声解释道:“我哪拦得住少爷。他也不知道打哪听说了点什么,硬是要亲自来。”
“不是打哪听说,是从我爹那偷听到的。”程乃轩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满脸认真地说,“到房里说话吧。”
小半个时辰后,当汪孚林把程乃轩送走之后,心里已经把这家伙定位为很靠得住的损友——不是论语上那打成有害类别的损友,而是那种搞怪胡闹,关键时刻却很靠得住的损友。若不是这一位亲自跑来通风报信,恐怕他要打探明白那所谓夏税两个字的意义,还得费一番大工夫!
原来,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数额,从洪武十四年制定之后,几乎一成不变地沿用到现在,号称祖制。徽州六县夏税征的都是麦,这其中,唯有歙县在麦子之外,还多出了八千余匹丝绢,三百余斤茶。茶也就算了,虽说祁门的茶叶比歙县有名,好歹数量有限,可这数千匹丝绢却非同小可,而且如今并非征收实物,不知打何时开始,一直都通过折银来征收,每年要交六千余两银子。
但要知道,据说即便是浙江这样的大省,一整个省的丝绢夏税加起来,都还不如歙县单独一个县高!据说,当年这笔丝绢税为什么征收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说法,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所以,年初就有新安卫人帅嘉谟陈情徽州府,认为这沿袭了百多年的丝绢夏税不合理,要求将这笔庞大赋税均摊到徽州六县。虽则那时候因为各县主司丁忧的丁忧,上京朝请的上京朝请,事情就算含含糊糊过去了,可歙县这边一直不服,五县那边生怕这边再有人闹将起来,两边就这么僵持上了。
毕竟,一年六千余两,这么多年下来至少就是几十万两!
至于这件事和汪孚林有什么关系,程乃轩没有能够从程老爷那里偷听到,也许是因为根本就只是遭了池鱼之殃,也许是别人故意疯狂打击报复,也许只是单纯的五县和歙县意气之争……但隐隐约约的,汪孚林觉得程老爷那样的精明人,不至于被程乃轩偷听成功,仿佛更像是其通过程乃轩告诉自己的。
虽说这个猫腻非同小可,但眼下他必须得先解决粮长这个**烦!出于对程老爷这精明人的认识,粮长的事他还是瞒了有点太热心的程乃轩。毕竟,程大公子一看就是个冲动的,他可不想这家伙坏事,他对借程家的势也有顾虑。
入夜时分,汪孚林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一阵喧哗。此刻已经是夜禁时分,这样的大呼小叫相当反常,他不禁坐了起来。可拉开帐子一看,就只见已经惊醒的金宝正蹑手蹑脚往门边上走去,隔着门缝往外张望,那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好笑。汪孚林正要出声唤他,突然只见金宝一个利落地转身,随即就这么趿拉着鞋子朝他这边跑来。
“爹,有人进咱们这院子了。打扮看上去和学宫里上次见到的差役差不多,会不会出事了?”
这时候,收拾了一张竹榻也睡在这屋子里的秋枫亦是侧耳倾听,脸上颇有些紧张。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
“汪小官人?”
汪孚林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金宝,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放轻松一点,随即有意等别人又叫了几声,他方才打了个呵欠,用懒洋洋的口气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却一下子压低了:“小官人,是县衙来人,叶县尊有要事请您过去。”
不对啊,即便他的投帖成功送到了,歙县令叶钧耀也不至于大晚上的就心急火燎要见他,他又没在帖子上写明什么事!
“请他们等一等,我这就出来。”即便心中狐疑,汪孚林还是立刻下床穿戴,金宝也忙着在旁边帮忙。等到装束停当他要出去时,却不想金宝仍是紧紧抓了他的后襟。他回头看了一眼分明满心担忧的小家伙,就轻声说道,“安心等着。万一等天亮之后如果我还没回来,就去程家投帖找程公子,让他带着你去县衙打探打探。记住,一定要等到天亮申时之后,千万别沉不住气。”
“好,我记住了!”金宝拼命点了点头,又轻声说道,“爹小心些!”
马家客栈距离县衙并不远,但外头还是准备了一乘两人抬的青布小轿。看到竟还有轿子来接,提着灯笼满脸堆笑送出来的掌柜,这会儿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满脸不可思议。
接下来这一路上,只有汪孚林一个人坐在轿子里,四周围除却脚步声再无杂声,那种颠簸摇晃的感觉反而更强,他索性打起窗帘,让自己能够透口气。虽然四周围黑漆漆的,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建筑的轮廓,但汪孚林之前把整座歙县县城都给摸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两人抬的小轿是顺着横街上了县后街,最终在依稀应是县衙后门口停了下来。这里早有人等候,接了他下轿后,就在前头径直引路。
在这样的黑夜里,跟着一个只打了一盏灯笼的人到处七拐八绕,以至于汪孚林甚至生出了一种夜闯白虎堂的感觉。
好在事实总不会每每和最糟糕的揣测相同。当他进入一间书斋后,就只见偌大的房间里靠墙设着高高的书架,一身家常衣裳的叶县尊正在书桌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看到他进来,这位歙县令立刻吩咐引路的那人退出去,等到房门被带上了,他立刻看向了今夜被自己请来的人。
“汪孚林,你之前怎能未卜先知,料到县衙的开销账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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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谁忽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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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叶县尊你实在太后知后觉!
听明白是这么一件事,汪孚林心情一松,故作诧异地反问道:“老父母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那一日端午节看到那么大的排场,怕不得要花费好几百两银子,所以才随口问一句。”
“随口问?哈,没想到倒是给你随口问对了,这次端午节龙舟竞渡的种种开销,便用了整整五百两!”
“要不是本县今天突然一时兴起,召来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要账册看,还竟然不知道!赵思成口口声声说,户房账面上已经没钱了,非但没钱,还倒欠外间各种花费!说是之前大宗师盘桓歙县那几天,用去各项花销三百两,前时巡视学校主持道试那些天,徽州府又摊派到我歙县头上开销五百两,本县这样那样的花费若干,总而言之一句话,堂堂徽州府附郭首县,竟然没钱!”
说到这里,叶钧耀的声音已经几乎是咆哮:“不但没钱,用他的话说,本县上任的时候,账目是平的,有本县盖印为证。可光是今年初本县上任后到现在各种花费,账面亏空已然竟有五千,如果本县不能在征收夏税的时候多摊派公费五千两,就不足以填补亏空。如今从他以下,不但六房以及其他各处的胥吏,还有三班衙役,上上下下都在自己贴钱,都快前胸贴后背了,恳请本县做主!这要是随随便便就多摊派公费,本县就算现在平了账面,可日后呢?”
眼看叶钧耀一时愤怒,竟是狠狠把手中一本薄薄册子砸在了书桌上,汪孚林默默地在心底里腹诽了一句——您老好容易等到一个缺,就没个亲朋好友提醒一声,当县令应该要具备什么样的常识,招揽怎样的人才班底么?上任盘账的时候又该怎么干?
可这时候,他就不像上次在徽州府学时那样,主动把事情揽上身了。他只能假装完全震惊而愤怒的模样,恼火地应了一句:“竟有此事,太可恶了!”
嘴里附和,汪孚林心里却在想着,如何把自己的事和现在这件事有机结合,突然心中一动。
“没错,就是太可恶了!”
叶钧耀又骂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疲惫的同时,心情却因为对汪孚林这一通倾泻,稍稍冷静了下来。毕竟对面只是个稚嫩的小秀才,又和自己在县试中有点师生之情,之前又有点香火情分,他说话不用那样端着。
尽管他只是三甲进士,但对于自己的评价一直很高,总以为自己走马上任之后,一定能够治理好一县子民,可现实是他上任几个月来,还在政务摸索期,结果先是一场功名风波把他打得头昏眼花,而后又是这当头一棒。他甚至想到,要是这些胥吏差役大闹起来,说是他任上才有这亏空,他又该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一时起意召了户房司吏过来,而后气急败坏之下,就因为大宗师之前主持道试期间,由歙县负担的那笔开销,跑去徽州府衙扯皮了,结果非但没见到知府段朝宗,还被舒推官给挤兑了一通,所以,上床就寝前,心中烦乱的他随手一翻桌子上的投帖,一看到汪孚林那份就立刻回忆起了当初这小秀才的提醒。
这时候,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用试探的口气问道:“孚林,你觉得本县是否可以找个能手,将账目做平?”
听到叶县尊居然如此天真,汪孚林顿时哭笑不得。他做出仔细替这位县太爷考虑的模样,眉头紧皱了好一阵子,实则刚刚早就想好了。
“老父母,恕学生说句不恭敬的话,既然对方敢要挟,背后说不定有人,如果轻举妄动,说不定反而被他们带到沟里去了。更何况,这年头精通书算的人,不是掌柜就是胥吏,难保风声不外露。”
叶钧耀顿时急了:“那本县岂不是只能被小人算计?五千两摊派公费,万一激起歙县各区各里反弹,那可如何是好?”
“其实,学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外人不能用,那户房其他人呢?”汪孚林说到这里,见叶钧耀登时眉头一挑,显然有所领悟,他便接下去缓缓说道,“老父母之前审案的时候,学生虽然没有去旁听,但也知道,典吏万有方为了多得心红银,私刻户房印章,在别人的文书上盖假印,罪证确凿。而那帮役刘三又和汪秋沆瀣一气,盗用典吏万有方的假印,出具假契书,诬告我买侄为奴。这两个人罪有应得,轻饶有违法度。但那个户房司吏刘会……”
“对啊,刘会倒是查无实据,所以本县才让他取保!”叶钧耀忍不住一拍大腿,喜形于色,“而且,万有方和刘三都还押在大牢,但刘会坚决否认侄儿的事情和自己有关,所以本县也只能准了他回家待审。”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着汪孚林,声音一下子低缓了下来,“不过,我身为一县之主,之前又答应了大宗师,若召见这样的待罪之人……”
见汪孚林一脸不太理解地看着自己,叶钧耀想起这小秀才不过十四岁,他就干咳一声道:“本县不好亲自去见这样的待罪之人,又恐身边人不能说清楚利害,孚林可愿意代劳?”
“这等重任,学生恐怕……”
不等汪孚林把话说完,叶钧耀便站起身来走到汪孚林面前,如同长辈一般按着他的肩膀,状似带着无穷期许:“你若是能够为本县料理了此事,来年你那儿子金宝参加县试的时候,本县保准给他一个第一!”
汪孚林本来就是以退为进之计,没想到叶钧耀竟然丢出这么一个诱饵,他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而叶钧耀仿佛还以为他不相信,继续循循善诱道:“孚林莫非以为我在空口说白话?如金宝那般资质,又能好学上进,两年时间尽可习得八股精髓,这是大宗师亲口说的!你放手去做,本县给你托底!”
你不给我扯后腿就不错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是继续为难:“既然老父母信得过,学生便勉力去试一试!不过,学生不瞒老父母说,这次学生特意进城投帖,是为了家父竟然被派了粮长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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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纸老虎发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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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这下子换成叶钧耀又惊又怒了,他正想拍胸脯说本县立刻召来那些该死的胥吏解决这个问题,可紧跟着就想起自己亦是被区区胥吏逼到了绝路上。于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只要本县过了这一难关,必定把这件事给你解决了!”
汪孚林本就打算一定要把叶钧耀拉上岸,这非但是一个错过了就再没有下一次的人情,而且他现在面对的问题正好也是赵思成造成的,正好同仇敌忾。否则这位县令要淹死了,他就只能去想方设法激起歙县生员公愤,可问题这会儿是人家应试秋闱的当口,闹事等同于毁人前程,毁人前程等同于要人性命,那一招是万万不能用的。所以,他当即假作感激涕零地起身长揖称谢不止,随即又不忘多嘴了一声。
“只不过,学生进城毕竟是因为粮长之役进城来的,还请老父母给学生几分脸面,至少对那赵思成发顿火。”
“此事简单,我先痛骂此人给你出气!”这事情叶钧耀当然满口答应。别说能给汪孚林一个脸面,他自己也恨不得借机宣泄心头怒火,把那赵思成痛骂一顿,正好也替自己出一顿恶气?
自己说的一条一条全都答应了,汪孚林知道如今叶钧耀病急乱投医,对自己确实有些真心依赖。于是,他也不忘提醒最重要的一点:“不过,学生今日投帖并未写明缘由,老父母却连夜召见学生,在外人看来恐怕不正常。万一让那奸吏察觉到老父母通过学生另打主意,恐怕会另做手脚。”
“这个……”叶钧耀这才醒悟到自己是给气疯了,今晚这事情做得有些不隐秘。思来想去,他就喜笑颜开道,“有了!就说本县因大宗师力荐,怜惜你父子,打算异日破格推荐你们父子俩同在紫阳书院精研举业!”
见汪孚林满脸错愕,他越发觉得自己聪明,当即喜笑颜开地说道:“父子同学,绝对是佳话!”
好吧,指望这位县太爷也就只有这样的借口了!你不担心揠苗助长,我还担心呢!
“老父母固然美意,可紫阳书院那可是在学宫里,带着几分官学性质,据说收童生,可也得考试,金宝若是现在进去,就太勉强了。至于学生,如今倒是更愁身体吃不消。”汪孚林点穿自己本要回乡休养,却被佥派粮长这件事给炸了回来,见叶钧耀有些尴尬,他便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老父母这美意这当成借口最好不过,我便对外说谢绝了就是了。至于今后,请老父母挑选一个妥当人居中联络,毕竟学生不能一直往县衙跑。”
一个多时辰后,当一乘两人抬的青布小轿再次停在马家客栈的门口时,一直没敢合眼的掌柜立刻迎了出来。目送人又抬着那轿子远去,他笑容可掬地给汪孚林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讨好地说道:“小相公大晚上的来回奔波,要不要用点夜宵?小人这就吩咐人去做。”
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压根不存在的饱嗝,状若无心地说:“不忙,在叶县尊那儿已经用过了。唉,我真是没想到,叶县尊连夜召见,乃是为了金宝。因大宗师力荐,叶县尊怜惜金宝资质,有意推荐他入学紫阳书院旁听,我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金宝和秋枫此刻也都闻讯出来,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金宝先是有些小小的遗憾,随即就把这点小想头丢到九霄云外了,忙上前说道:“幸好爹拒绝了,我基础没打好,入学了也未必能听懂。”
“说得好,日后考了秀才进去读书,那才是扬眉吐气,否则一个县尊特推生的名头,你可会被人笑话!”汪孚林见金宝并无一丝一毫的怨色,心情顿时好得很,拉起小家伙便往前回房道,“要不是我如今没精力进紫阳书院,又怕你被人欺负,我说不定就顺口答应下来了。金宝,别忘了二老爷答应过给你请名师的,机会将来有的是!”
嘴上这么说,汪孚林却是故意透给掌柜伙计那些人听的。可竖起耳朵听最仔细,心里想法最多的,却是跟在他们父子身后的秋枫。
紫阳书院,那可是位于歙县学宫之中,不但够官方,而且是歙县第一书院!
一大清早,歙县衙门的早堂便准时开始了。不但县丞、主簿这样的僚佐官,典史这样的首领官,六房胥吏以及其他各处书办等吏员,就连各乡里长,按照规矩都要起早在两边廊下伺候。早些年粮长亦是和里长同列早堂等候召唤,但现如今徽州府大粮长几乎没了,小粮长多如牛毛,这规矩也就渐渐名存实亡。即便如此,这排衙的规模仍然威风凛凛,是叶钧耀自从上任以来唯一觉得享受的时刻。
所以,哪怕天天早起卯时升堂有些折磨人,他仍然雷打不动从不管刮风下雨,竟是给自己刷出了一个从不误早堂的成就。当然,午堂晚堂他就没这么认真了。他只不过逞了威风,下头属官属吏都知道堂尊新来,不熟悉政务,恭敬归恭敬,可背地里没几个人将他这个两榜进士放在眼里,早堂的时候也不过随便拿点公务糊弄请示一番而已。
可往日如此,今天早堂升堂之后,先是属官作揖,属吏叩头,这还没叫起呢,猛然就只听砰地一声,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不少人早起正迷迷糊糊的,吃这一吓险些没直接趴在地上,好半晌才发现是堂尊拍了惊堂木。
有品级的属官还好些,那些胥吏们便进退两难了。从前磕个头也就起来了,现如今堂尊显然大发雷霆,起身不太恭敬,可要依旧这么跪着,天知道得跪到什么时候?就在这时候,上头堂尊又是砰地一声,竟一不做二不休,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这震耳欲聋的声音算是把所有半梦半醒的人给惊醒了,方县丞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一揖问道:“堂尊可是有何训示?”
“训示?本县当然有训示!”叶钧耀昨天本就窝着一肚子气,现在能够假公济私大发雷霆,心里也觉得畅快。他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户房司吏赵思成,本县问你,什么时候歙县要从有功名的生员家里佥派粮长了?朝廷体恤士林,历来优免抚慰有加,这才能够教化百姓,安抚四境,可你呢,刚上任竟然就派了今年新进学生员的粮长,你是想激起歙县乃至于徽州士林的公愤吗?”
歙县乃是徽州府首县,经制吏比其他各县都多。而六房之中,最要紧的就是户房和刑房,经制吏各三人,别的房头却不过两人。
赵思成年近四旬,从最开始连个编制都没有的白吏,一步一步苦熬资格,成了户房粮科的典吏,可这最后一步却是一直跨不出去,这次好不容易觑着司吏刘会和钱科典吏万有方那点纷争,他一举上位,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也听说了昨晚上叶钧耀夤夜召见汪孚林的事,正想打探究竟为了什么事,谁想今天早上就被县太爷单独拎出来一顿痛斥。心中羞恼的他本打算为自己辩解一番,谁知道叶钧耀根本没给他还嘴的机会。
“本县为官,尔等为吏,就应该谨守上下之分,勤勉做事。而士农工商,泾渭分明……”
叶县尊竟是开始长篇大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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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龙蛇各有道
叶钧耀终究是书生,那些脏话只会在肚子里想想,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他却也觉得丢脸,于是干脆张嘴就是一大堆大道理。他别的本事寻常,可要说训示的本事,初来乍到下头官吏就全都领教过一遍,那绝对是一种无比痛苦的经历。此时此刻,方县丞和其他两个属官眼看一群属吏跪在下头被训得灰头土脸,跪得东倒西歪,不禁有些幸灾乐祸。至于始作俑者赵思成,自己恼火不说,别人更是暗中埋怨。
好容易等到叶钧耀滔滔不绝说完,他们一个个挪动着发酸的膝盖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呈报了一下零星几件公务,上头这位知县相公随随便便点了点头,竟是不消一会儿就退堂走人了。他这一走,大堂里登时吵翻了天,七嘴八舌全都是小吏的声音。方县丞刘主簿不是徽州府本地人,深知这些歙县地头蛇不好惹,罗典史也是去年从外头调来,就任不久就被架空了的,生怕惹火烧身,几个人干脆全都闪人了。
“老赵,你下次惹事也好歹通个气,让哥几个陪跪这么久!”
“那个汪小秀才什么时候招你惹你了?”
“别到头惹来歙县那堆秀才像上次去堵府学似的,把咱们县衙大门给堵了,那时候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赵思成见七嘴八舌损自己的都是些往日和他不对付的,便皮笑肉不笑糊弄了过去。
等到他回了户房,几个素来和他走得近的全都跟进了屋子。见这些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便哂然一笑道:“慌什么!堂尊也就是嘴上发火,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可有让我蠲了汪家的粮长之役?没有吧!这就对了,堂尊也就是借机发一顿火,让人知道他是一县之主,可要说他还能做什么,那就甭想了!”
“只要这次摊派公费的事情成了,他就算有把柄捏在了咱们手中,那边交待的事情也就办成了。哪怕东窗事发,也是他县令担待。咱们有什么好怕的?歙县都已经单独承担这六千多两丝绢夏税上百年了,那些想要翻过来的人不过是做梦。再说就算成功,摊到每个人头上,那才少交多少税,咱们有什么好亏心的?做成这件事咱们可以调去徽州府衙,到时候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其他人纷纷眼睛大亮,显然,去府衙当吏员,却比在这县衙当吏员更风光,油水也更丰厚。可还是有人犹犹豫豫地问道:“可让堂尊不得不答应摊派公费的事情也就算了,司吏为什么非得揪着那汪小秀才不放?”
“他算个屁!”今天跪着挨了一顿臭骂,赵思成登时恨得牙痒痒的,吐出一句脏话后方才低声说道,“以为抱紧堂尊的大腿,告上一刁状,就能够把这件事扳过来?呸,堂尊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他本来就只是个小人物,可谁让他之前蹦跶得太欢快了,所以人家看他不顺眼?更何况,人家觉得他背后那位,就是年初指使那个帅嘉谟重提夏税丝绢一事的主谋,不教训小的,怎么打出老的?那边说,京里高首揆对汪家那老的很不待见,他这辈子赋闲定了!”
“可万一真的激起士林……”
“歙县这些生员不日就要赶赴南京去参加乡试了,家家户户看得正紧,这时候若那小秀才去烦人,门上也得把他打走!就算是程奎几个,也没那工夫为他主持公道!”
见其他人还有些犹豫,赵思成又加重了语气:“你们少杞人忧天了!别说堂尊今天也就是为了他空口说句白话,就是真的为他开脱,我也自有说法。休宁、婺源、绩溪、黟县、祁门,这徽州府其他五县都曾经有过生员之家担当粮长的前例。而且,段府尊那儿对堂尊本就颇有微词,再出岔子他这县令之位难保!更何况,堂尊现如今正焦头烂额那五千两摊派公费的事呢,顾不上汪孚林!”
赵思成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平息了众人心中的顾虑。见人人点头如啄米,他这才笑吟吟地说道:“那个刘会我可就没工夫看顾他了,你们知道怎么做?”
听到这话,众人当然心领神会。刚补上没多久的粮科典吏立刻狗腿地说:“司吏放心,那刘会从前仗着能写会算,巴结了前任房县尊,这才能够捞到了司吏的位子,这一回一定给他点教训!我已经和皂班那些白役打好了招呼,这会儿估计人已经过去了!”
昨晚被叶钧耀这样一搅扰,汪孚林就索性没有早起,补觉之后睡到快午时,他留下秋枫在客栈守着,自己带着金宝出了门。目的很简单,按照叶钧耀给的地址,他和金宝去找前任户房司吏刘会的家。
对于这么一个只听过没见过的人物,他从前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没想到这家伙下台之后,新任司吏赵思成竟然给堂堂歙县令引来了一个**烦,他也只能走这一趟。当然,如果此人因为侄儿刘三卷进那桩深不见底的案子,由此受了牵连后就恨他入骨,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可不会饮鸩止渴,只为解决今日危机,就给自己日后找麻烦。
按照明初的制度,从知县以下,所有官吏不允许住在衙门之外,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歙县衙门并不像府衙那样宽敞,吏舍并未完全纳入县衙的范围。为了进出衙门方便,县衙属吏的吏舍大多在县前街和县后街、横街一带,可刘会家却是个例外。
此人家住县城和府城之间的德胜门外新安驿。当初歙县和徽州府还是府县同城的时候,这里曾是进出府城的要津,即便如今也依旧热热闹闹,铺肆林立。所以,汪孚林脱去了秀才的招牌襕衫,和金宝都是一身布衣打扮,穿过小巷坐在刘家对面那家米粉摊上,看上去就和寻常邻家少年似的毫不起眼。
为了不引人注意,汪孚林还特意嘱咐金宝,把那声招牌的爹给收起来。
那米粉摊乃是一个长相寻常,三十出头的妇人操持,只见她时而麻利地收拾碗筷,摆正桌凳,收钱结账,时而烫粉开汤放佐料,手脚极快,生意也红火。不消一会儿,汪孚林和金宝面前就一人摆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凉拌粉,炒制的酱料一拌,上头撒了青翠的葱花,汪孚林更是按照自己的口味点了几滴花椒油,加了姜汁,三两口下肚只觉得鲜香麻辣,唯一遗憾的就是少了点大红的辣椒。就在他一气下肚小半碗之后,突然只觉得旁边有人碰了碰自己。
“爹……你看那边!”
金宝情急之下差点露出破绽,好在收得快,汪孚林也就只瞪了他一眼。他抬头望去,就只见刘家门口多了几个皂隶打扮的汉子,头前第一个人一脚踹开了院门,继而就扬声叫道:“刘司吏,别躲了!堂尊还没审结你这案子,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到时候若来个充军,弟妹不得哭死?”
“是男人的,就别当缩头乌龟!”
汪孚林听到这乱哄哄的笑骂声,情知是有人落井下石,登时聚精会神看了过去。
而这时候,米粉摊上的妇人亦变了脸色。知道这些家伙回头若是没收获,那就必然会来找她的麻烦,她把钱箱里头的铜钱一把全都抓了放在怀里,竟是连这摊子都顾不上,就悄悄溜了。倒是几个在这里吃东西的食客胆子大些,但也无不闭紧嘴不敢吭声。
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影抄着条凳冲出了刘家院门,看年纪还不到二十,却是怒容满面地回骂道:“什么充军,谁说老子有罪,老子是瞎了眼,这才被刘三那个小王八蛋给害了!老子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可你们真要把老子惹急了,杀人放火老子都能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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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你甘心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年轻人长相清秀,看上去文绉绉,但说出话来却尽是痞气,竟是把那十几个找麻烦的皂隶给镇住了。
可为首的人也仅仅是最初稍稍愣神了片刻,随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看来刘司吏到现在还以为是从前哪!杀人放火?单凭你这句话,就足够进班房的!来啊,让咱们的刘司吏明白明白,这歙县城里拳头最大的地方是哪!”
只见刘会操着条凳左支右挡,可他虽有一把力气,却哪里比得上这帮素来以卖力气过活的白役,不多时就被人抢去了条凳,打翻在地。混战之中,他也不知道遭了多少拳打脚踢,最后被人拖起来的时候,整张脸已经肿胀青紫,根本就不成样子了。
那为首的家伙这才拍拍手上前,捏着他的下颌,一字一句地说道:“怎样,真进了班房,那可就真的是死生都由不得你了!六房里头那些和你交好的人也只能保你一时,这可是大宗师雷霆大怒要堂尊查的案子,他们已经帮你拖了半个月,你要是不识相,赵司吏回头就可以撺掇了堂尊明日继续审,到那时候你可别哭天抢地!”
鼻青脸肿的刘会死死瞪着面前这些虎狼之辈,一颗心已经沉到了无底深渊。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放了我家相公,钱我都给你们!”
随着这声音,一个青帕包头的少妇跌跌撞撞出现在众人跟前,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手中用帕子捂着什么东西。见这情景,立刻有个白役冲上前去,一把抢过她手中那包东西,随即便又惊又喜地嚷嚷了一声:“头儿,是银子!”
有了银子,十几个白役顿时再也顾不上刘会,随手将其往地上一扔,立刻上去分起了银子。为首的中年人拿了一块最大的揣在怀里,这才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那浑身发抖的少妇。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远处似乎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嚷嚷了一声:“赵五爷,这边,我看到这边有人打架!”
一听到赵五爷这三个字,一群皂隶登时起了骚动,为首那人也不纠缠了,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其他人勾了勾手:“得了,今天看在弟妹的份上,再给咱们的刘司吏宽限三日。三日之后,要是不拿出五百两银子来,你就等着充军辽东吧,走!”
一帮人离去的时候,还有人意犹未尽,冲着米粉摊的几张凳子泄愤似的踹了几脚。眼见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都走了,汪孚林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激荡翻滚的心情渐渐平息了下来。这时候,他才看向了自己赫然紧紧扣着桌腿的那只手。刚刚只差一丁点,他就打算站出来打抱不平了。幸好刚刚还有一丁点冷静,让金宝悄悄绕路出去虚张声势,总算是把人给唬走了!
这时候,米粉摊上的食客却反而不多留了,眼见操持的妇人还没回来,几个人趁此白吃一碗米粉溜之大吉。汪孚林也懒得追究这些吃白食的家伙,就从钱袋里数出十几文钱放在了桌子上,用一块抹布盖了,随即往刘家院子门前走去。
就只见刚刚狠狠挨了一顿臭揍的刘会正瘫在地上没法动弹,他那年纪轻轻的妻子虽说使足了力气,却依旧没法把人拖起来,一时跪坐在地,茫然无措。
“这位嫂子,要不要我搭把手?”
自从丈夫从户房司吏的位子上一下子重重跌下来,刘洪氏第一次知道这世道究竟如何险恶。十几天来,到家里讹诈恐吓的人一拨接一拨。想闭门落锁,对方会砸门翻墙;想投亲靠友,又没人敢接纳如今待罪的丈夫;就连丈夫在县衙之中稍有交情的小吏,最初帮衬了一番之后,渐渐也都躲得没了踪影。一来二去,又经历了今天这一幕,她眼看就快要绝望了。此时此刻,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眼看面前是一个小少年,她的眼睛一下子被泪水完全糊住了。
“好,好!谢谢小官人,谢谢小官人!”
汪孚林事先嘱咐金宝吓走人之后,就在四周围悄悄望风,此时他便上前架起刘会一边胳膊放在自己肩头,随即其妻一道,一步一步将其往里头挪。至于那已经被人踹开,合上也没作用的院门,谁也没顾得上。
一进屋子,他便发现四面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唯有靠墙的一张螺钿床显示出了这家人当初的殷实。尽管从院门到这里仅仅十几步路,但刘会个子高,又完全没法走路,刘洪氏力气小,这么一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他身上,因此,把人放在螺钿大床上时,他已经出了通身大汗。眼见得刘洪氏慌忙去打水来给丈夫擦洗那些外伤,他便开口说道:“要请个大夫吗?”
“不用了,那些混蛋平时专管行刑,下手最知道分寸。他们还想从我身上榨出油水来,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刘会终于艰难地说出了几句话,可妻子那蘸水的软巾触碰到了脸颊上的一道口子时,他仍然嘶地惨哼一声,随即便咬紧牙关再不说话。等到那些厮打之间沾到脸上的尘泥好容易都给弄干净了,他方才自嘲地说道:“我六岁读书,家里穷,没精力去学那些四书五经,就干脆多学了些算数,十五岁就千方百计去县衙里头当了个书办,不到二十就成了整个徽州府最年轻的司吏掌案,可没想到这次会跌得这么惨!”
“相公,别说了……总会有办法的,之前吏房钱司吏不是说了,会帮你在县尊面前说话的!”
“这些皂班白役折腾我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几曾见到他露过面?呸,那个老东西,他之前不过是怕我有起复的机会,可如今叶县尊压根就不在乎谁经管户房,他还会管我的死活?”刘会说到这里,便突然挣扎着坐起身,用力一捶床板道,“都怪我一时心软,听那刘三叫了几声叔父,就给他在快班里头谋了个缺,没想到他竟然心那么大,想去算计夺那万有方的典吏,又伙同汪秋谋算那个汪孚林家中田产,结果到头来连我一起坑了进去!”
刘洪氏心如刀绞,赶紧一把抱住了气怒攻心的丈夫。老半晌,她方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陌生的好心人在,连忙放平了刘会,又擦了擦眼泪道:“相公,刚刚多亏了这位好心人帮忙……”
“我刘会如今自诩为强龙,如今不过是一条虫罢了,没想到还有好心人帮我。”刘会抬头看了看汪孚林,见不过是个比自己还小四五岁的少年,他便苦笑道了谢,随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刻看向妻子说,“刚刚听到外头有人叫嚷赵五爷来了,你快去看看,如果真是,兴许还能求他搭把手……”
“赵五爷没来,只不过是我看到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施暴,就让随行的一个孩子跑远了些,扯开喉咙嚷嚷一声而已,好在顺利把人惊走了。”
刘洪氏正要起身出门,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她登时愣住了。不但是她,床上躺着的刘会也不禁再次艰难地支起身体,看向了刚刚那个他只以为是年少气盛的滥好人少年。只见对方身量不高,虽只一身布衣,却仍旧难掩俊秀文雅的气质,他不禁心中惊疑了起来。
“敢问小官人是……”
“你是没见过我,我也是第一次见你。”
汪孚林前天才惊闻自家从来没见过的那位老爹被派了粮长,昨夜又被叶钧耀给倒了一通苦水,别看他对姐姐妹妹拍胸脯,对知县相公两肋插刀,其实他自己心里哪有那么大底气,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盘算而已。他之前甚至忘了问刘会这位前任户房司吏的年纪,只想当然地当成个老油子,结果见到的却是个年轻气盛的家伙,那原本的那些循序渐进的打算就用不上了。
趁着刚刚刘会自怨自艾,刘洪氏悲悲切切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考虑再三,这会儿决定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就如同我听说过你一样,你也应该听说过我。”他微微一顿,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汪孚林!
刘会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刘洪氏更是在极度的惊愕之后,突然尖叫出声:“就是你害得我家相公!”
“住口!”汪孚林知道女人发疯最容易坏事,不等她有进一步语言动作就厉喝了一声,继而劈头盖脸地说道,“我害了他什么?我在明伦堂上不过实话实说,何曾指斥过你家相公半句?是他自己的侄儿和汪秋勾结,伪造卖身契,其他图谋又被叶县尊给审问了出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刘洪氏一介妇道人家,被汪孚林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而床上的刘会也渐渐平复了急怒的心情,半眯着眼睛问道:“对,是我瞎眼认错了人,把个好高骛远的堂侄当亲戚,这才引火烧身,怪不得别人!可既然你我没有关系,那你这个秀才相公到我家来干什么?总不能专程来看我的笑话?”
“据我所知,汪秋和刘三勾结,罪证确凿;万有方私刻印章,同样罪证确凿。只有你虽丢了司吏之位,取保待审,其实却压根没查到任何罪证,对不对?”
刘会惨然一笑:“没错,可这世上不是没罪证就能脱罪的。就比如你汪小相公,当初要不是在买侄为奴这一条罪名上一举翻盘,前头不孝和作弊两条哪怕查无实证,你的功名就算能保住,这一辈子也别想再去参加乡试了!不像你现在,非但扬眉吐气,而且还名声大噪!”
“那你就甘心这么一辈子不能翻身?”
刘会一下子咆哮了起来:“当然不甘心!可刚刚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墙倒众人推,我又能怎么办!”
“那你想不想如同我当初那样,洗脱污名,扬眉吐气?”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刘会一下子僵坐在了那儿,如果不是脸上全是淤青,看不清楚表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是如何失态的样子。尽管他在衙门里厮混了很多年,情知这会儿应该先试探对方究竟是个什么心意和打算,可也不知道是刚刚汪孚林的单刀直入打动了他,又或者是潦倒落魄的生活刺激了他,他竟是本能地迸出了一个字。
“想!”
做梦都想!
下一刻,他就只见汪孚林笑着对自己伸出了手。他有些不明所以,直到那只手在自己的手上轻轻一握,他才一下子惊醒过来,耳朵里却传来了一句话。
“那么,你就相信我!”
第三十六章 蝶恋花和乌龙师爷
毗邻新安驿的小巷中,一身布衣的金宝正躲在墙角张头探脑,警惕地注视着过往路人。然而,在外人看来,他不过一个**岁的孩子,一会儿窜到这边,一会儿窜到那边,也许是在与其他小孩子捉迷藏,因此没有什么人太在意他的存在。而他一面尽忠职守,一面在分心想刚刚目睹的那一幕。他听松伯说过,那个户房前任司吏刘会也在之前受审的人中,和汪孚林被陷害的案子有关,可如今汪孚林特地来见的却是这么一个人,他实在不明白。
已经不知道守了多久的他忍不住摇了摇脑袋,低声说道:“不明白就不明白,相信爹总没错。”
“说得好。”
骤然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金宝吓得浑身一激灵。等意识到这个声音无比熟悉,人已经站在他身边了。往四周围瞥了一眼,发现这会儿正好没什么其他人,他就小声禀报道:“爹,我在这里守着的这些时间,往这边巷子进来的是总共二十五个人,三拨是结伴的,其他都是单人;出去的是十一个人,两拨结伴的,其他都是单人。至于四周围除了做小生意的,并不见什么人一直呆着没挪窝,应该没人在监视这里。”
汪孚林刚刚仓促之下,只嘱咐了金宝望风的时候要注意些什么,没想到小家伙竟然死记硬背全都做到了。他笑着点头夸道:“很好,回头奖你一本书!”
对于金宝来说,书比糖果蜜饯这种奖励要诱人得多,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夸奖,他一张脸立刻绽放了欣喜的笑容。等到汪孚林招呼他往后头大街上绕,他一句也不多问就跟了走。走在路上,汪孚林又随手买了一包南瓜子塞在他手里,那种打发小孩子的感觉让他既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欢喜雀跃。
就在父子两人一前一后仿若闲逛的时候,后头却渐渐有呼喝开路的声音。汪孚林靠边回头一看,却只见是一行人簇拥着一乘两人抬的青绸轿子过来了。
看那方向仿佛是往县衙后知县官廨去的,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动,暗想之前也忘了问别人,叶县尊是否带了家眷上任。当那轿子经过身边的时候,他赫然发现有一只纤纤素手拨开窗帘,露出的脸正好和他对了一眼。他本来还饶有兴致地期待千金闺秀露娇颜,谁知道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登时吃惊地连退两步。等到正好侧头一看,他发现刚刚看到的那面孔和身边卖面具的摊子上一张鬼面具一模一样时,轿子已经抬过去了。
而除了他之外,其他路人也有陡然发出惊咦的,显然是被那张面具给吓得不轻。而这时候,轿子那窗帘方才倏然落下,里头传来了银铃一般的轻笑声,随即就昙花一现听不见了。
汪孚林有感于那轿中人的捉弄人,突然只见一只蝴蝶竟是追着那轿子飞舞,不知不觉吟了一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一旁的金宝眼睛一亮,连忙问道:“爹又做了新诗?”
吃这一句一问,汪孚林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连忙站住郑重警告道:“你可千万别学秋枫,下次我吟诗不许随便往外头传。比如这一首,那是宋时苏学士的《蝶恋花》,张冠李戴的话,我和你都得被人笑死!”
看来回头一定得找上一堆唐诗宋词给家里这两个小的补课,否则日后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教训完金宝,见其有些尴尬地点头答应,汪孚林见一旁这摊子上还有好些各式各样的面具摆着,突然饶有兴致地拿下其中一张:“刚刚那张鬼面具似乎是大鬼,这张小鬼倒是挺合适……金宝,过来,这个给你!”
那轿子的窗帘须臾又撩开了少许,依旧是一个女子戴着那张鬼面具。她往后方汪孚林这边连看了好几眼,恰好看见了汪孚林取下一张小鬼面具,套在金宝脸上的情景。见他脸上洋溢着犹如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她看了好一会儿,窗帘方才再度放下,这张一路引来好一番哗然的鬼面具,便就此消失无踪。
当汪孚林带着头戴小鬼面具的金宝从后门进了马家客栈时,迎上来的秋枫唬了一跳,怎么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汪孚林竟是随手也丢给了他一张,继而就笑呵呵地往自己脸上套了一张,却是老虎面具。这时候,金宝总算瞅着机会,一把将脸上那让自己尴尬不已的东西取下来,随即就看到汪孚林那样子,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正当汪孚林催促秋枫也戴上瞧瞧的时候,他陡然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咳嗽。
循声望去,他就只见堂屋门口赫然站着一个四十出头,山羊脸,吊眉毛的中年人。他有些纳闷,赶紧取下了面具,看了秋枫一眼,后者捧着和金宝一模一样的一张小鬼面具正发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连忙低声提醒道:“小官人,刚刚小人忘了提醒,冯师爷来了好一会儿。”
冯师爷?哪来的?上次端午节他问叶钧耀时,这位知县相公可还慷慨激昂地说,孤身上任乃是古来先贤之风,昨晚上又那么心急火燎地召见自己,也没见有别人在旁边谋划出主意,什么时候就多出来个师爷?
想归这么想,汪孚林还是上前几步,客客气气拱了拱手道:“不知冯师爷驾到,刚刚失礼了。未知有何见教?”
冯师爷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起头听叶县尊说你身体不适,回乡休养,如今既是又进了城,缘何不到学宫报请?”
咦?一个师爷问自己这个生员为何不去县学上课,这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不是已经对叶钧耀诉了苦,眼下这冯师爷怎不知道?
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晕了。幸好他素来见机很快,既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便索性客客气气实话实说:“有劳冯师爷亲自过问。其实,学生身体尚未痊愈,此番进城,是为了家父被佥派粮长之事。家父行商在外多年,很少回来,如今学生进学成了生员,家父却无端被佥派粮长之役,学生不得不走这一趟。”
冯师爷那张山羊脸登时怒容满面:“什么时候歙县竟然沦落到要派生员家的粮长了,简直荒谬!这等事你就应该第一时间到学宫禀报,自己在外乱撞有什么用?我这就去县衙拜见叶县尊,若有结果再使人告知于你!你身为生员,需得时时刻刻记牢以学业为重!”
直到这冯师爷自说自话扬长而去,汪孚林还是没反应过来。没来由吃一顿教训倒无所谓,这番话里告诫的成分不少,但也带着好意。可一个师爷不是应该辅佐县令吗,怎么口口声声全都揪着县学的事情?于是,他又看向秋枫,带着疑惑问道:“你确认这位是冯师爷?”
秋枫见汪孚林满脸不信的样子,他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道:“不会有错的!小的从前在歙县学宫,几乎天天都能见冯师爷。”
这就更不对了,师爷怎么会呆在学宫里?汪孚林已经糊涂得无以复加,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确认道:“你的意思是说,冯师爷天天呆在学宫?”
“冯师爷是歙县县学教谕,自然是天天在学宫。”
听到这个回答,汪孚林简直瞠目结舌,差点没咬到舌头。冯师爷是专管生员的教谕?这到底什么乌龙?
等到仔仔细细盘问了秋枫,汪孚林这才明白,乌龙的是自己,不是别人。这年头还不比后世,师爷并不仅仅是对幕宾的俗称。县学里头的教谕训导可以被人称为师爷。知县知府特聘的那些教导子弟的门馆先生也就是西席,也可以被人称为师爷。至于那些正宗的绍兴师爷,虽说蔚为成风,可也还不至于一定不可或缺,一县反而未必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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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好为人师的李师爷
尴尬归尴尬,但这位冯教谕……不,冯师爷表现出来的刚正态度,还是让汪孚林有几分感慨。但他心里知道,这位特意跑到县衙去帮自己据理力争,结果恐怕不容乐观。因为那位倒霉的叶县尊自己也被胥吏拿捏得结结实实,否则就不止答应在今天早堂上骂人一顿,而是直接免人之职,把这件事办结了。
“此也师爷,彼也师爷,师爷何其多也!”
嘴里念叨着这话,汪孚林便径直进了堂屋,随之突然想起冯师爷刚刚那样儿,仿佛是等了自己好一阵子,不论怎么说,作为一县教谕,这态度有些太主动积极了。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把自己叫去歙县学宫吗?如此一推敲,冯师爷的刚正就有些打折扣了。
如果没有前时那风波连场,只怕他一个道试挂榜尾的区区小秀才,怎么也不至于让人如此关切!所以说,名声这东西还是很要紧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汪孚林便开始推敲起了今日和刘会的那番会面。正想得入了神,他就只觉得身后有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背,扭头一看却发现是小心翼翼的金宝。面对他的目光,金宝便小声说道:“爹,外头又来人了,是县衙李师爷。”
又是一个师爷!
这次,汪孚林学乖了。他定了定神,仔细地问道:“哪来的李师爷?”
“是县衙叶县尊身边的李师爷,我特意跑去问过掌柜,掌柜说他是前几日刚刚聘来教授叶公子的门馆先生。秋枫生怕爹在屋子里有事,不方便人进来,请他暂且在外头雅座奉茶,爹要去见他么?”
“见,当然见!”知道这次才是正主,汪孚林不禁从心里舒了一口气。幸好他刚刚没在冯师爷面前说漏嘴,否则把此师爷当成彼师爷,那就麻烦大了!
这年头大多数客栈都是前店后院,和现代酒店一面做住客生意,一面做外客生意一个道理,马家客栈自然也不例外。金宝提到的雅座,位于前头大堂旁边单独辟出来的小隔间,尽管也不隔音,也不隐蔽,但金宝和秋枫双双往门外犹如警卫似的一站,汪孚林进去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安心。
而这种安心,仅仅维持到他见着里头这位李师爷为止。
之前那位冯师爷虽说已被证实是汪孚林自己的误解,但从长相来看,至少还是符合一个饱经沧桑,颇有阅历的师爷特征。而眼下这位身姿笔挺,容貌俊朗,眼神黑亮,乍从卖相来看,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可问题在于……乍一眼看上去,年纪比他顶多大几岁的光景,绝对不到二十!
想到之前同样让他吃惊非小的前户房司吏刘会,再看看眼下这位李师爷,汪孚林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该嘀咕叶县尊的大胆用人不走寻常路。好在金宝打探下来的情况是,对方是教书的门馆先生,也就是西席,而不是他理解上的那种师爷。
心里腹诽,汪孚林表面上还是对这位李师爷客气而恭敬。而对方显然也不是那些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老油子,还礼之后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信手递了过来:“汪小相公,今日我来是奉东翁之命给你送信,顺便也捎两句话。东翁说,你的事情他会想办法,但听说令郎也随之进城来了,若是成日东奔西走,恐怕会耽误学业。如今东翁长公子业已读过四书,正在跟着我习春秋,所以东翁的意思是,想请令郎每日一同修习。”
汪孚林双手一捏信封,就知道里头顶多一张信笺,这一分神,李师爷那前半截话他就没怎么注意听,等听到后半截,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抬头看着这位捎口信的李师爷,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薄薄一张小笺纸上,只写着寥寥几行字,意思直截了当。
那位叶县尊表示,身边虽有几个仆人,但跟到县衙这么久,说不定会和胥吏勾结,而本地收的就更不可靠,因此不敢赋予完全的信任。所以,建议他让金宝每日前去县衙后廨,以和其长子一同读书的名义,负责传递两边的消息,如此外人只会认为叶县尊纯粹一片惜才之心。
至于对李师爷这么个人则是重点指出,才学卓著,堪为人师!
汪孚林盯着这薄薄的信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默不做声地将信笺重新折好放进信封里,这才开门见山地向李师爷问道:“恕我直言,我之前听说,叶县尊上任以来并没有聘师爷,不知道李师爷是如何入幕的?”
“当然是毛遂自荐。”年近弱冠的李师爷从容自若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鄙人宁国府人,十四而案首,十五而乡试亚元,可十六却会试不第。因家里人聒噪要我娶妻成家,我却立誓举业不成何以家为,于是决定找个别人搅扰不到的地方清净读书。听说歙县叶县尊求贤若渴,我就登门自荐,教授其长公子。不想长公子年方十二才刚读了四书,资质庸碌,我实在不耐烦,本打算辞馆,没想到东翁竟然要请令郎陪读,我一时好奇,索性亲自来了!”
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算起来李师爷今年应该才十八,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是举人!是已经可以谋一个训导教谕这样的学官,甚至到偏远小县当个县令都没问题的举人!所谓亚元,并不是一个名次,而是解元之后从第二名到第十名,都统称为亚元,也就是一省前十,在这年头绝对不可小觑。
更难得的是,人家很重视金宝!
汪孚林对李师爷的成就很是佩服,可对那句举业不成何以家为却不以为然。别看举人考上了,可当年祝枝山那样的才子,从举人考进士也铩羽一次又一次,这要是李师爷万一也这么倒霉,他家里人岂不是要急死?只不过,有这样一心一意投身科举的人愿意给金宝讲春秋,他却觉得非常幸运,当下毫不犹豫,立刻把金宝从外头叫了进来,把事情直截了当挑明了。
金宝刚刚在外头隐约听到几句,但一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眼下再次听到,他的眼睛渐渐亮得和太阳似的,看向那位李师爷的眼神中满是敬仰。而后者矜持地一点头,随即就说道:“虽说提学大宗师已经考问过你,但耳闻不如见面,我得再考一考!”
坐在一边的汪孚林听到这两人一问一答,须臾就是二三十条经义,对照自己那些零碎的记忆,他不禁叹息了一声。老天爷要是能够给他多保存点记忆,他也不至于那么惨!
足足考问了一刻钟之后,李师爷方才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笑着一拱手道:“令郎虽年方八岁,所学却远胜叶公子,我很满意。明日一早就让他来吧,我必将倾囊相授,告辞!”
第三十八章 联络员金宝的第一天
眼见李师爷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去,汪孚林不禁暗叹这实在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见金宝还沉浸在某种不可置信的情绪中,他站起身到小家伙跟前,往其脑袋上轻轻一拍,这才笑眯眯地说:“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回去准备准备!”
带着金宝从雅座出来,汪孚林发觉秋枫站在门前呆呆不动,犹如木头人似的,他便唤了一声。等到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慌忙去找掌柜结账,他便招呼金宝先回了堂屋,将叶钧耀的另一重用意对金宝嘱咐了一遍。
末了,他轻声说道:“记住,你只要把叶县尊的话一字不漏都记住,把我的话也一字不漏传达过去,其他的都不用管,明白吗?”
“爹,你放心。”金宝捏着小拳头挥了挥,脸上表情就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战场似的,“我绝对不会泄露给别人半个字!”
“很好,今后你就是爹和叶县尊之间的联络员!”
汪孚林玩性大发,直接送了金宝一个名头,见其满脸茫然,他也不解释,笑着说道:“其他时候你只管好好跟着李师爷读书,至于叶公子嘛,他脾气好你就和他好好相处,脾气不好你就装哑巴当他是木头,要是他敢欺负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不准藏着掖着,明白吗?”
“明白,爹!”
汪孚林突然有这么一种微妙的错觉。眼下怎么好像是上级给下级布置任务呢?所幸就在这时候,秋枫在外叫了一声小官人,他便把人召了进来。得知李师爷刚刚点了客栈中最贵的茶,一壶茶喝掉五十文,他差点呛着了,只能在肚子里暗自哀嚎了一声——这书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要知道,他这三个人再加四个轿夫在这住一晚上,也就是一钱半银子。如今不比洪武初年,随着外头大量银子涌入,现在是铜贵银贱,一两银子差不多相当于八百文,也就是一百二十文的样子,可现在人家一壶茶就是五十文!
汪小官人压根没想到,他当初给县衙门子送礼,同样是差点飞了半两银子。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样的花钱如流水,也是为将来打基础。好在金宝接下来是免费蹭读书,回头总会把这点本钱翻倍赚回来!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对秋枫说道:“金宝去跟着李师爷读书,以后秋枫你就暂且跟着我。”
这原本是秋枫此次想方设法跟进城来的最大目的,可此时此刻,他慌忙答应的同时,心里却没有太多的高兴,眼角余光更是忍不住朝金宝瞥去。
次日一大清早,金宝就装束整齐出了门。尽管从马家客栈到县衙后头官廨,步行也就是一小会儿,但汪孚林还是请了两个轿夫用滑竿送一程。
一个家仆早早都在知县官廨后门口等候,见金宝下了滑竿,他立刻就知道这便是那位从奴仆一跃而成为秀才相公养子的好运小郎君了,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宝哥。金宝事先听了汪孚林嘱咐,知道这是要打赏的,虽说有些不舍得,还是抓了几个铜钱给了。
等到随其入官廨,一路顺着甬路东拐西绕,最终到了一处亮堂的屋宅前,他就只听到里头传来了有气无力的读书声。进门之后,他昨日才刚见过的李师爷正端坐主位,手不释卷目不转睛。而一旁一张小桌子上,一个大约比汪孚林小两岁的小胖子正苦恼万分地读着书,见他进门立刻看了过来,可下一刻就只听得砰地一声,再一看是李师爷一戒尺拍在桌子上,小胖子登时一缩脑袋,不敢再分心了。
金宝连忙收回视线,上前恭恭敬敬拜见过李师爷,对方却连寒暄都没有,立刻将他提溜在身边,拿着一本春秋就讲了起来,语速又急又快。这要是换成别的孩子,铁定叫苦不迭,可金宝却是偷听成习惯,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倾听,唯恐漏了一个字。
一旁那小胖子频频拿眼睛偷瞥过来,见李师爷也好,金宝也好,一个讲一个听,谁都没顾得上自己,他的念书声渐渐就轻了,最后甚至悄悄放下了书,蹑手蹑脚往外走。然而,当他终于成功逃出书房,按着胸口正得意的时候,耳畔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这是往哪去?”
小胖子这才发现眼前出现的赫然是一个自己根本没料到的人,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叫出了一声爹,继而就在那怒火四射的眼神下,耷拉脑袋跪了下来。
叶钧耀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此刻他心里有事,懒得理会这个惫懒儿子。推门进书房,看到李师爷正滔滔不绝给金宝讲春秋,他本待稍等片刻,可听着听着发现怎么都没个完,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可就是这一声咳嗽,引来的却是李师爷愤怒的目光,金宝幽怨的眼神。
一时间,他竟感觉自己成了那个搅局的人,不知不觉地往后退出了书房。等到了门口,他猛地醒悟到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登时又好气又好笑,不禁把满腔恼火全都发泄到了儿子身上。
“来人,把这个孽障给我拖下去,行家法重打二十!”
小胖子立刻傻眼了,眼见跟着父亲过来的一个家仆磨磨蹭蹭上来抓自己,他突然敏捷地爬起身,一溜烟就往外跑去,口中还大声嚷嚷道:“姐姐救我!”
叶钧耀险些给气了个倒仰,上前就狠狠踹了那家仆一脚:“还愣着干什么,把人给我追回来,今天要是打不成他,本老爷就打你!”
李师爷好容易遇到一个良才美质可以跟得上自己讲学的进度,经过外头这一闹,心情顿时很不好。可是,他到底还知道自己是毛遂自荐的门馆先生,不是傲公卿的名士,故而叶钧耀进来赔笑说有话要吩咐金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很认可的第二个学生被东主给带走了。人一走,他捏着一旁那把戒尺,面色不善地龇了龇牙,暗想回头一定要好好给那第一个学生一个教训。
养儿不教父之过,既然叶县尊上次举双手赞成他狠狠打了小胖子的手心,回头他加罚双倍!
而金宝跟在叶钧耀身后出了书房,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别看他在汪孚林面前拍了胸脯,真正面对一县之主,紧张那是肯定的。这一走神之下,当叶钧耀停下脚步时,一个没留神的他险些直接撞到了其后背上。
若不是自从真正和汪孚林有了父子名分之后,他被狠狠灌输了一通不许随便下跪的大道理,这会儿都有些站不住了。
叶钧耀却根本没有在意金宝的失态。瞅着这儿处于空旷地带,四周围藏不住人,有人偷听也没那么好耳力,他就低声问道:“你爹可让你带了话来?”
金宝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集中精神,随即小声答道:“爹昨天去见了前户房司吏刘会,他被人欺负得很惨,所以在爹游说之后,他答应为县尊悄悄收集从前的账目。爹还从他口中套出了话,说是其实前任房县尊离任的时候,账面亏空就有四千多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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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叶县尊骂娘
“混账……混账王八蛋!”
一直自诩为文雅之士的叶钧耀终于忍不住了,竟是破口大骂。然而,就在他这话音刚落之际,突然有人扬声说道:“爹,幸好弟弟不敢来见你,否则要让他听到爹竟然口出粗鄙之语,回头有样学样怎么办?”
金宝也被叶钧耀这突然蹦出来的七个字给震得不轻,第一次觉得知县老爷原来也不是这么高高在上。此刻听到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他明明知道来的是女眷,不该随便回头,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就只见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年纪和汪二娘差不多的年轻少女,她身量颀长,牙白纱衫,大红石榴裙,乌鸦黑似的秀发上,只利落地用竹簪挽了一个鬏儿。虽则她面容秀美,可这样通身不见金玉的打扮,却使整个人更显英气,而不是妩媚。
他不敢多瞧,赶紧低下了头,隐约只见一双朴素的绣鞋稳稳当当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仅仅两三步远。
“这里没你的事!还有,今天就算你再说情,我也绝不会饶了那竟敢逃课的小子!”
“我又不是求爹饶了他。只是爹既然请了李师爷,就应该照之前约定好的,弟弟只要是上课犯错,就交给李师爷管教,不要动不动就家法,李师爷那把戒尺又不是吃素的!”仿佛是发现叶钧耀哑口无言,那少女便笑了一声,随即说道,“爹不说话我就当您应了,这就把弟弟送回去给李师爷管教……对了,这便是那位连日来在府城县城都大名鼎鼎的良才美质么?”
金宝没想到话题竟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顿时更加局促,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比自己高许多的县尊千金竟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起身说道:“有他这样好学上进的孩子和弟弟一块读书,兴许真的能够带挈弟弟多多用心。你是叫金宝对吧?”
“是,见过小姐。”
金宝连忙退后两步,几乎长揖到地,紧跟着,他就觉得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顺便还把什么东西硬塞到了手里。
“爹平时为人最不仔细,肯定没预备见面礼,我就代他给你了……回头告诉你爹,不少人都期待他继续大发神威!”
低头一看手中是一对红线结绳扎好的银锞子,约摸有一二两,金宝大吃一惊,抬头想要拒绝的时候,却发现那少女已经笑着转身去了。他不敢去追,不得不用求助的目光去看叶钧耀,却没想到这位县尊正无奈地揉着眉心。
“既然是见面礼,你就收下。”叶钧耀好半晌才注意到金宝的纠结,赶紧干咳一声,故作威严地吩咐道,“接着你刚刚说的,继续。”
刚刚说到哪了?
被这一打岔,金宝不得不绞尽脑汁回忆刚刚的情景,好一会才接上话茬道:“因为县尊之前刚上任时,和房县尊盘账的时候急匆匆的,刘会和那时候还是典吏的万有方,还有赵思成一起,按照前任房县尊的支使,把这一笔亏空给隐瞒了过去。”
见叶钧耀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他赶紧低下头,原原本本根据汪孚林的叙述继续说道:“但是,刘会说,如端午节赛龙舟这样的盛事,向来都是从城中收到请柬的缙绅富商那里派捐,大家都会慷慨解囊,这些派捐汇总起来,别说开销足够,还会有很多盈余,所以此次多了五百两开销绝不可能。”
这一次,叶钧耀再也忍不住了,一张口又是连串脏话。他是宁波府人,这时说话语速又快,金宝根本听不懂,只听到不断出现某种骂娘的字眼。于是,金宝脑海中那高高在上的县尊形象完全轰然崩塌。他终于意识到,知县老爷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气了会跳脚,没什么可怕的。
李师爷来当门馆先生,主要是为了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书,所以,他原本给小胖子每天只上半日课,下午和晚上就自己温书和磨练制艺。可是,因为上午小胖子逃课之后被姐姐送回来,他拿着戒尺在其左手上狠狠敲了十下戒尺以示惩戒,而金宝又被叶钧耀拉着说了许久的话,他竟是破天荒下午又加了一个时辰的课。等到自己这辈子收下的第二个学生告辞的时候,他还送了一卷自己当初秀才应试时的制艺全集给金宝,让小家伙受宠若惊谢了又谢。
虽说这第一天上课实在是有些说不出的刺激,但金宝回到客栈的时候,却也知道主次,先把要带的话给说了出来。
“爹,叶县尊说,既然爹一出马就问出了这么多旧事,那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他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如何。只要事成,他重处赵思成,就连佥派粮长一事,也一定会当成这家伙的罪名!”
金宝有板有眼地复述,甚至连叶钧耀那气急败坏的口气一并模仿得惟妙惟肖,汪孚林不禁笑了。他今天当然没闲着,去见了一趟程乃轩,找这位程大公子借了两个人跑腿。为了让外人看到自己这个呆头鹅无头苍蝇四处乱撞的样子,他故意让这两个人四处走门路,跑了好些府城县城的大户人家,实则全都是在门房打听主人将来几天何时在家。自己则再次去看了一次长姐。至于暗地里,他则让秋枫去见了一趟刘会,却只带去了两个消息。
第一,金宝从即日起,入县衙和叶公子一同从学于门馆先生李师爷。第二,明日会请叶县尊审理案子,请他把被人欺压的事照实说,一旦脱身出城,则走新安门。
汪孚林相信,刘会既然当年不过弱冠便为户房司吏,得到前任县令房寰器重,应该会很明白这代表什么。
此时此刻,得到了叶钧耀授权,他心中稍稍一松,当即饶有兴致地打探起金宝今日第一天上课的经过。于是,他得知了叶公子是个小胖子,而且显然很讨厌读书,趁着李师爷给金宝讲课期间偷偷溜走,结果挨了一顿戒尺;得知了叶知县在明白实情后大为失态,破口大骂,其中还有娘希匹这样的违禁词;得知了李师爷为人一丝不苟,却很赏识金宝……可是,当金宝从怀里掏出了一对绑着漂亮红绒绳结子的银锞子,说是叶小姐的见面礼时,他不禁有些惊愕。
金宝抬头看了看正摸着下巴思量的汪孚林,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爹,叶小姐还让我捎话给你,说是不少人都期待你大发神威。”
见鬼,这话什么意思?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他隐隐觉得,昨日在县后街上偶遇的那一乘青绸小轿,那个头戴鬼面具打起窗帘,把自己和路上行人都吓了一跳的女子,兴许便是知县千金。可就算如此,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地方随眼一瞥,人家就能记住金宝?而且,如果那位叶小姐知道父亲的难题,寄希望于自己帮忙解决,那还说得过去,可什么叫做不少人都期待他大发神威?这不科学!
既然想不通,汪孚林也不想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身上费太多脑筋。反正那叶小姐就是上司的女儿,仅此而已。他低头瞅了一眼手上那一对小银锞子,笑着塞回给了金宝:“既然是给你的见面礼,你就好好收着!”
“可是……”金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低声说道,“爹,之前小姑曾经悄悄对我说过,得知爹之前进城保功名那一次,把从小珍藏的那些银锞子都剪碎了以备需用,二姑背地里哭过一场,觉得都是她不会当家。现在咱们又住客栈,我去县衙读书又常常要打赏人,开销也很大,我留着钱也没用,爹就拿了去一起开销吧。”
“傻小子!”汪孚林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好一会儿才笑骂道,“不过再怎么说,还不用你来操心怎么省钱,怎么当家!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你们这些小孩子不要成天就想着勤俭节省!”
见金宝这才讷讷把银锞子收了,他便低声吩咐道:“明日你早点去县衙,给叶县尊带句话……”
低声嘱咐了几句之后,他就又继续说道:“然后再麻烦叶县尊找个妥当人家,借辆车给我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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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快刀斩向狗腿子
歙县县衙的早堂一贯枯燥无味,除却两日前叶县尊陡然大发雷霆,狠狠批了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一顿,其他时候也就是行礼、磕头、奏事、退堂,仅此而已。放告日虽然常常会收上一些状纸,可最终当堂受理的终究是少数,很多人生怕衙门里头的吏役吃了被告吃原告,拿着状纸跑衙门打官司,也就当成是个吓唬人的手段而已。
可这一天大清早的早堂,一贯风雨无阻,从不耽误早堂的叶县尊竟是破天荒迟到了!无论是方县丞这些属官,还是其他六房以及各处的小吏,等候在大堂上的时候全都在窃窃私语。有人议论那位年纪轻轻就已经考中举人的李师爷,有人嘲讽资质低劣人却吃得滚圆滚圆的叶小胖,有人说道常常坐轿子出门的叶小姐……总而言之,往日威严肃穆的大堂上八卦与谣言齐飞,甚至还有人商讨起县尊上任不带妻妾带儿女的问题,直到一声高喝响起。
“县尊升堂了!”
随着这声音,死板一张脸的叶县尊从后头入堂,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等到官吏一层层又是行礼又是磕头,最终一一起身回归原位之后,他不轻不重一拍惊堂木,沉声说道:“此前户房司吏刘会,典吏万有方及帮役刘三等人,内外勾结私刻印章,伪造文书一案,拖得太久了。本县心意已决,今日审结,呈报徽州府衙!来人,立刻往各处提领人犯,不得有误!”
叶钧耀上任以来,嘴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做事却拖拖拉拉没多少效率,众人无不知道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这样雷厉风行的一天!可惊疑归惊疑,历经这么多天,赵思成这个户房新任司吏已经把位子给坐稳了,六房已经再次达成了妥协和平衡,因此吏役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打算在这种时刻去捋县尊的虎须,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万有方和刘三全都押在大牢,而刘会却还取保在外,快班快手正役许杰便被胡捕头点了将,去新安驿附近的刘家拿人。遥想上次他和马能刘三一块去松明山提汪孚林,转眼间不过半个多月,汪孚林平安无事,刘三却把自己算计进了大牢,还牵累了自己的叔父刘会,他就觉得世事沧桑,唏嘘不已。于是,领了县尊牌票的他并没有带太多人,只带着马能这个老伙计,再加上四个自己信得过的白役匆匆赶到了刘家。
即便他隐隐听说过刘会落难之后被人讹诈勒索,此刻看到其鼻青脸肿的模样,也不禁有些意外。不论怎么说,眼前这年轻后生可曾经是县衙六房之中的狠角色,五年之中一举拿下一房之主的位子,不想现如今竟落魄到如此地步!可同情这种情绪,他一贯能够隐藏得很好,更何况今天就是尘埃落定的时候,因此他抖了锁链把人一锁之后,阻止了四个白役的进一步搜刮,只接了刘洪氏含泪送上的一包钱。
临走时,他低声对刘会说道:“今天事出突然,大家都没得到风声,一切就得看堂尊的决断了。”
刘会脸上淤青处处,听到这话时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前日汪孚林才亲自见过他,昨日又让小厮捎话说,其养子金宝进了县衙和叶公子一同从学于李师爷,并暗示今天一大早县尊会提审,能够把他弄出城,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正按照汪孚林对他的承诺在缓步推进。
至少,他之前一直希望这桩案子拖得越晚越好,否则极可能在落井下石中被判充军,如今却竟是有些期待了!
在大牢关押了半个多月,昔日户房鼎鼎有名的胖典吏万有方,如今却是憔悴消瘦,整个人怕不掉了有十斤肉。说话口气比叔父还大的帮役刘三,眼下彻底犹如蔫了菜的西瓜。然而,当刘会被带上大堂的时候,那头面上处处青紫的样子方才是真正的凄惨,就连蹲大牢期间恨透了刘家叔侄的万有方,也先为之一愣,随即才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
至于赵思成则是在看到刘会的一刹那,方才想起自己曾经吩咐人去榨干这家伙,此人这一身伤恐怕就是这么来的。虽说他很是笃定,以叶钧耀和汪孚林那还算密切的关系,作为堂尊的叶钧耀不能把粮长之事摆平,必定会在其他地方为其出气,刘会绝不会有好下场,可也不希望节外生枝,当下不动声色往吏房钱司吏身后闪了闪。可钱司吏却仿佛对他这动作很反感似的,没好气地往旁边斜退一步,又把他整个人给让了出来,随即又低声出言讥讽。
“怎么,敢做还不敢当么?”
赵思成心中大恨,本想反唇相讥两句,可不想上头叶钧耀陡然一拍惊堂木道:“刘会,本县记得你并未押在狱中,缘何浑身是伤?”
跪在地上的刘会惨然一笑,眼睛往四周围那些自己往日最熟悉的同僚看了一眼,见赵思成绷着一张脸,他冷冷一笑,继而就磕了个头说:“回禀县尊,小的自从被县衙革退,取保回家待审之后,就一直有皂班帮闲白役到小的家中讹诈,让小的拿钱出来,否则便请县尊早审,断小的一个充军辽东!”
刘会竟敢把这种事揭出来!这家伙难不成准备鱼死网破不成!
赵思成又惊又怒,怎都没想到刘会竟敢如此。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叶钧耀听闻之后,竟是再次狠狠一拍惊堂木,怒声喝道:“岂有此理!不论你有罪与否,自有本县公断,岂可容旁人私刑威胁?你给本县明说是谁,本县当堂公断,立时开革,这歙县衙门之中,岂能留这样的落井下石,卑鄙无耻之徒!”
刘会不过是拼着这一连三日之中窥得的一线希望,于是按照汪孚林的话奋起一搏,谁知道堂尊竟是撂下了这样的话,一时惊喜交加。他砰砰砰用力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带着悲音说道:“是皂班白役周甲、秦武、韩十五……”
当初挨打的时候,刘会满心怨毒,暗自一一记下了名字,此刻一口气说出了十几个人,连一丝一毫的滞涩都没有。而堂上其余官吏无不沉默,有的是因为吃惊,有的是隐隐察觉到什么,也有的是横竖两边不搭只看热闹,还有的人则是幸灾乐祸。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想站出来指责刘会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可谁都没有高高在上的叶县尊动作快。
“来人,传本县之命,将这些人各杖二十,全数开革出去,永不许进县衙!”
“堂尊,这总得对质,又或者有个证据吧?”
“是啊,万一下头鼓噪起来……”
在终于反应过来的人纷纷开口质疑之后,连日以来心情郁结又恼又恨的叶钧耀砰的一声又是一记惊堂木。这是今天他升堂之后的第三下了,横竖拍的不是自己的手,不但不痛,还有一种说一不二的痛快。
“又不是经制正役,不过是投充皂班的帮闲罢了,革了就革了,杖二十已经是便宜了他们!如此害群之马留在衙门,日后尔等若是一旦出了岔子被革退,难不成也想挨拳脚遭讹诈?”
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叶钧耀就厉声喝道:“还不快去传命?”
有资格参加早堂的三班衙役全都是经制正役,不论是经过核准增加的帮役和副役,还是那些数目庞大的白役帮手,自然是没资格出现在这里。所以,当传令人下去之后不多久,大堂之外立刻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可是,叶钧耀却显示出了惊人的强硬,立刻吩咐皂隶打完之后,将这些讨饶的家伙轰出去,同时在全城放出告示名单,写明这些被革除出去的人。用他的话来说,如此便可让百姓见识到他肃风气的决心。
“若真的当庭对质查证,也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按照殴伤律,这些狗东西可就没那么便宜了!本县这叫做快刀斩乱麻!”
既然汪孚林说那些白役是赵思成的爪牙,他奈何不了赵思成,砍断其一些手脚也算解气!他本来还打算再好好审一审,可汪孚林说得对,这样就会耽误时间,相反把人革除之后放出风声,那些往日受这些白役侵害的百姓定会拍手称快,这样他不但少了麻烦,还能提高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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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灯下黑
接下来发生的事正应了叶钧耀的话,这位堂尊切切实实快刀斩乱麻了一回。
大半个时辰的审理之后,典吏万有方和帮役刘三伪造印章和文书罪证确凿,念在两人一个伪造的并非公文,一个一口咬定是汪秋撺掇,罪行酌量减轻,当场杖责八十,一顿竹笋烤肉打得哭喊连天。至于刘会,则是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当堂开释,至于丢了的司吏之位就算作是惩戒。等到这案子审完,叶钧耀一退堂,刘会见趴在门板上不能动弹的万有方和刘三在内的众人都盯着自己,各种各样的眼神都有,他突然哈哈大笑。
“逃过这一劫,这歙县我是不想再呆了,打算出去闯荡闯荡。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各位要是谁想如同周甲那帮家伙一样下场,不妨就继续来取我这条贱命!”
见他就这样转身扬长而去,堂上一堆官吏差役看着他那背影,全都生出了一种此人不好惹的感觉。而赵思成虽说把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不要因小失大,为了那些无所谓的白役,惹毛这么个如今没了官司作束缚的人。
于是,他只能暗自在心里诅咒了一声:“你就上外头闯荡吧,迟早死在外头回不来!”
而刘会嘴上说得豪气冲天,出县衙的时候,他却特意请了壮班几个平日还有点香火的民壮护送了自己回去,一到家就立刻收拾东西,带了刘洪氏离家,赶在所有人都还反应不及之前出了新安门。夫妻二人沿着官道没走多远,就有一辆车追了上来,车帘一打,露出了汪孚林那张笑吟吟的脸。
“恭喜刘兄过了第一关。”
刘会冲着惊愕的妻子使了个眼色,随即心悦诚服地说道:“汪小相公果是诚信人,让我得脱自由身。安顿好贱内,我就跟你回城!只是,赵思成等人必定会防我去而复返,小相公可有成算么?”
“你放心,我早就想到了一个谁都找不着你的地方!”
趴在床上休养了小半个月,哪里都不能去,成天还得小心翼翼躲着父亲,以免其再发火,程大公子简直快憋疯了。因此,程老爷一去休宁访友就是几天,他终于松了一口大气。自从汪孚林突然又进了城,还亲自来借了两个家丁,他总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傍晚家丁一回来他就叫到面前盘问。可两人只是被汪孚林差遣到各家大户那儿探问主人何时在家,何时方便拜访这样千篇一律的事,他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干脆便令墨香到前院家丁处悬赏问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这一问,仅仅过了一天,前头很快汇总了各条消息。尤其是叶县尊大前天早堂大骂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指斥其佥派生员之家粮长的事,更是让做事混不吝,脑袋却很好的程乃轩分析出了其中端倪。奈何晚上被祖母和母亲严令不许再随便出门,次日一大清早,他就直接带着墨香跑到了马家客栈,正好看见汪孚林送了金宝上滑竿的情景。
虽说不知道金宝这是上哪去,可程乃轩还是耐着性子等人远去了,这才现身上前,一开口便是一句埋怨:“双木,你可真不够朋友!”
昨天叶钧耀给汪孚林借的车,乃是县城某大户人家的马车,所以汪孚林载了刘会回城,在城门口随手交了一点税钱后,根本就没人盘查。这会儿他正打算去找刘会合计接下来的事,此刻闻声回头一看,见程乃轩走路还有些不太自然,脸上却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愠怒,他便笑问道:“程兄何出此言?”
“你家里既是遭遇佥派粮长这样的麻烦,怎不对我说?”
这家伙还真是古道热肠啊!
不论程乃轩在其他方面如何,可讲义气这一条却无可否认。面对这家伙执拗的目光,汪孚林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十天之内,此事我有不小的把握能解决好。程兄你伤势未愈,眼下还是好好养伤,回头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找你帮忙。”
真正原因是,程老爷此人目光长远,又是老江湖,不能随便糊弄,他目前的资源勉强够用,程家的势还是不要随便乱借的好!
“你这家伙,从前我怎么就没发现你尽会逞能?”程乃轩仿佛不认识似的瞪着汪孚林,可见对方完全没松口的意思,他只得气馁地说道,“得,我拗不过你!那好,有什么不用我出面的忙,你总可以开口吧?”
程乃轩这么说,汪孚林想起今天见了刘会之后,本想约见的人,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好,程兄可能安排我一见赵五爷?”
“赵五?这家伙是壮班的班头,为人很讲义气,帮过我几次忙,我也给他解决过麻烦。你要见他还不容易,我立刻打发人去给他送个信,时间地点你来定!”
“那就拜托程兄了!对了,这次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多嘴,书霖兄他们正忙着应考秋闱,别让他们分心!”
自从在人前塑造了一个不通人情世故,急躁冒失的小秀才形象,汪孚林每日出门都有暗中留意,很欣慰地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意他这个小角色。即便有之前他大获成功的明伦堂翻盘以及大宗师送行赋诗事件,大多数人也瞧不出什么。果然,有点小才却年少无知,这是最好的保护伞。
所以,他昨日带着刘会潜回城中,就本着灯下黑的原理,将其安置在了一个赵思成之辈根本想不到的地方——歙县学宫!
县衙那些吏役无孔不入,唯有这属于读书人的圣地,他们没法轻易进来。所以,早晨托付了程乃轩去联络赵五爷,交待了时间地点,汪孚林便来到了歙县学宫。
他和程奎等歙县那些最出色的生员交好,引介一个远亲来此做杂役这种简单的事,下头人当然不会不给面子,刘会那张脸原本就被打得看不出原形,再化妆一下弄了个满脸疮斑,自然是闲人勿近,根本没人搭理。这会儿汪孚林先去见了他一面,向刘会仔仔细细打听了一番赵思成,以及县衙账册的事。
继而他就去教谕所拜谢冯师爷,哪怕之前找叶县尊说情不成,冯师爷的人情他还是得谢,也能遮掩一下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这次见面,冯师爷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义正词严,只是避重就轻问了汪孚林的学业,显然,之前县衙之行没能达成最初的目的。汪孚林原就料到如此,对冯师爷的态度依旧一如起初恭敬有加,反倒让这位县学教谕不好意思了起来,渐渐就不再像起初那样端着架子。
于是,攀谈之间,汪孚林就了解到,原来学官也和地方官一样,并不能在本地就职,但只要不是本县本府,其他则无碍。冯师爷出自文苑英华的苏州,乃是举人出身,至于为何不继续考进士,而是屈身为教谕,汪孚林除非脑袋秀逗了,才会没心没肺地去提这种伤心事。
也正因为如此,他深深体会到,同样是举人,年纪却还不及冯师爷二分之一的李师爷,为何人人看好是潜力股。也怪不得叶钧耀能够放心把儿子交给其管教,哪怕手心打肿了也毫不心疼。
第四十二章 都是浮夸惹的祸
等这一趟完事,身着襕衫的汪孚林大摇大摆从学宫前头大门出来,随即信步走入了学宫前那一片高高的牌坊林中。
因为历代以来名人辈出,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之中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石质牌坊。府城名人牌坊最多——比如说大总督坊,指的是当年总督浙直的胡宗宪,哪怕胡宗宪当初自杀在狱中时早已被免职,这座牌坊依旧矗立至今。比如说双凤坊,指的是当年的侍郎杨宁和监察御史杨宜,一门双凤,光宗耀祖。比如说少宗伯坊,指的是成化年间当到礼部侍郎的祁门人康永韶,即便这一位后来站错队被贬,牌坊却和胡宗宪一样巍然矗立在府城之中。
总而言之,除非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这牌坊一旦竖起来,就绝不会被轻易推倒。
然而,歙县学宫前头那一座座牌坊,意义却和京城的进士题名碑意义差不多。这里清一色全都是进士坊,但却并非每科一座,而是近年来那些每科本县金榜题名者多至四人以上的,方才会在这学宫前竖起牌坊,供后人瞻仰。因为歙县人才济济,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五六人甚至七人共享一个牌坊的情形。这里出没的全都是童生,这会儿就有十数个有志于科场的童生在这些牌坊的海洋中徜徉,个个满脸向往。
而汪孚林站在丁未进士坊下,就不像别人那样神圣感十足了。这次他进城之后,利用闲晃来分散别人注意力的这几天,走访茶馆酒肆,弥补了之前最大的疏失,终于弄清楚了南明先生何许人也。
那位他应该称呼一声伯父的长辈,便是丁未科进士五杰之一汪道昆,赫赫有名的万历首辅张居正的同年,当然,如今隆庆皇帝还没死,万历这个年号就更不用说了。而这座进士坊上还有另一个名人,便是如今正在广西打仗,拿着叛乱壮民人头赚战功,深得首辅高拱信赖的殷正茂!
根据他打探到的信息,汪道昆进士及第后官任义乌县令,一直活跃在抗倭第一线,又在福建抗倭有功,从福建按察副使一路升迁,最终接替谭纶,官居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兼巡抚福建。其人和戚继光相交很不错,在胡宗宪下狱身死之后也曾经赋诗悼念,人品颇受人敬重。而且,汪道昆与王世贞并称,虽四十出头便已经执文坛牛耳。至于赋闲回家的缘由,则是被人弹劾纵容麾下骄兵悍将不法以及贪污种种,可在坊间大多数人却对此嗤之以鼻。
事到如今,知道南明先生是这么个大人物,汪孚林要是再推断不出来某些事情之间隐隐的关联,那就白活一世了。显然,打算给歙县摘掉那一笔庞大丝绢夏税负担的那帮子人中间,十之**就有汪道昆一个;至于希望维持原样,不要把这笔负担转嫁给其他五县的,则是另外一拨对立势力。在这一县对五县的对峙中,他这个小秀才很无辜地被人坑了。
“早知如此,我找汪二托底,算不算是与虎谋皮?”
汪孚林小声嘟囔了一句,见那些来此瞻仰的童生往这来,一身秀才襕衫的他知道这装束惹眼,便闪在了一边,等一面走一面高谈阔论的这些童生过去之后才又现身。眼看时辰将近,他不禁微微有些急躁。虽说赵五爷此人是否襄助,并非不可或缺,可重要的是他需要赵五爷证实自己的猜测。终于,他看到了远处一个人匆匆而来。只见来者硬是把壮实的身材全都塞进了一件直裰里,可却没穿出书生的文雅,而是硬生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不协调。
一打照面,他便笑着打趣道:“赵五爷为何要这身打扮?”
赵五爷也很不习惯如此穿戴。然而,得知汪孚林相约自己在丁未科进士坊下相见,他知道这儿童生出没最多,闲杂人等不敢窥伺,可自己要是壮班班头打扮过来,甭提多惹眼了,于是就弄了这么一身。此时此刻,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多事之秋,谨慎为妙。汪小官人找我,可是为了粮长的事?”
见赵五爷眼神闪烁,汪孚林知道这种身在官府的人消息灵通,当即哂然一笑道:“当然不是。”
大前天叶钧耀大骂赵思成,继而县学教谕冯师爷又为此特意去了县衙一趟,这两件事赵五爷都听说过。县令和教谕都没能扭转的事,赵思成背后又有人,他当然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班头对此无能为力。可既然程公子牵线,他也不得不来一趟,心想汪孚林有心求这个求那个,还不如请托汪道昆这位长辈出面。可是,汪孚林这四字回答,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我记得,上次端午节那天,赵五爷曾经对我问过夏税的事。我从前不明白,但回了一趟松明山,现在已经有些领悟。敢问赵五爷对歙县夏税丝绢一事有什么想法?”
汪孚林这么突然一问。赵五爷登时震惊了。他死死盯着这位小秀才好一会儿,这才苦笑道:“想来是南明先生对小官人提起过了。没错,我虽说不过是区区差役,可自从知晓歙县父老每年都独自承担这六千多两丝绢夏税,心里就一直不平。年初此事看似暂时搁置,但咱们歙县和五县算是对上了。帅嘉谟就藏在我壮班分管的那几间班房里头。因为他年初陈情不成之后,一度提过要不远数千里进京讼冤,结果差点遭人暗算。”
对于夏税丝绢,汪孚林不了解更深层次的内情,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不懂装懂:“县衙之中除了你,其他人对此态度如何?”
赵五爷原本对汪孚林只存三分善意,七分提防,可把丝绢这两个字给说破了,他那紧绷的脸立刻舒缓了下来:“咱们歙人当然是都希望变革所谓的祖制,把歙县独自负担的丝绢夏税均平到徽州一府六县,所以大多数人都和我一个态度。可也有人不愿意多事。原来的户房司吏刘会是赞成六县均平这笔丝绢夏税的,可户房这次一折腾,赵思成顺势表示还是安分守己,遵从祖制的好。”
说到这里,赵五爷猛地想到,户房大换血的根源便是汪孚林,他登时就此打住。而这时候,汪孚林又追问道:“叶县尊呢?”
“堂尊……”赵五爷哪里知道汪孚林和叶钧耀那档子关联,只犹豫片刻就干笑道,“堂尊刚上任的时候曾经当众训示,又好几次都表态说,要为歙县百姓谋福减负,大家都认为他要接过这桩房县尊没完成的事,可几个月来事情太多,堂尊暂时没再提起,但想来堂尊一定会站在我歙县百姓这一边!”
在赵五爷看来,做成这件事,那日后铁定是要进名宦祠的,他就不信叶钧耀会一直拖着!
事到如今,汪孚林已经猜到了事情缘由,简直哭笑不得。他还算得上是受牵累,可据他对叶钧耀的了解,这位县尊恐怕是完全坏在那张太会说道的嘴上!敢情是他上任之初大放豪言壮语,被人当真了,这才想方设法要拿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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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必须站队选阵营
金宝虽说年纪小,居中传递消息却不含糊,条理清楚,主次分明。叶钧耀用了两天这个联络员,对自己灵机一动想出了如此好计,他简直得意极了。
所以,今天金宝向他禀报,说是汪孚林已经将刘会安置在了歙县学宫,将会设法在衙门的吏役中间展开分化拉拢行动,尽快把账面亏空之事解决,他想到这两日民间大赞他这个县令雷厉风行,革除了一批危害乡里的白役,心里一高兴,就让金宝回去时带信给汪孚林,事成之后,他将会说动冯师爷,明年给汪孚林留一个增广生的名额。
之所以不是今年,因为汪孚林今年才刚进学,资历太浅,增广生虽说不是廪生,可毕竟算是候补,如果运气好廪生出缺,也就能够递补上去领到廪米。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金宝午后回去,而傍晚时分,汪孚林竟突然投帖请见!
他还以为自己的美意再次被人拒绝,脸上就有些下不来,一见人就不悦地问道:“怎么,孚林莫非是看不上小小的增广生?”
什么增广生?
汪孚林只觉莫名其妙。他今天见了赵五爷之后,就打着领童生参观一下歙县学宫的名义,让赵五爷这个冒牌童生跟着自己混了进去见刘会。赵五爷和刘会一见,他才知道两人是真正的老乡,同是祖籍歙县岩镇人,这下老乡见老乡,可不是相对唏嘘?只不过,赵五爷不像刘会那样熟知户房根底,汪孚林当然不会把叶县尊的窘境随随便便说出来,而是以帮助刘会翻盘为由,请赵五爷协助。而从那一番探讨之中,刘会吐露出了一条值得深思的线索。
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和徽州府衙几个掌案往来频繁,曾经有往府衙那边谋职发展的迹象。
于是,他为此立刻匆匆赶回县衙,怎么如今就扯到增广生了?既然不明白,他便索性明说道:“老父母是不是让金宝带了什么话?学生才刚从歙县学宫回来,还没见过金宝。”
叶钧耀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他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和颜悦色地问道:“哦,那是本县误会了。是什么事情如此要紧,等不到明日金宝传话?”
当然要紧,因为这关系到小小一个户房司吏怎敢拿捏你这个县令的问题!
汪孚林换了个正襟危坐的姿态,认认真真地问道:“敢问县尊对于歙县夏税丝绢一事,有什么看法?”
这是照搬他之前问赵五爷的问题,而和赵五爷一愣之下吐露真言相比,叶钧耀的表情显得有些疑惑。
“夏税秋粮乃是国之正赋,本县上任未久,当然一切遵照祖制而行。”
这要是别人,兴许就会据此认为,知县相公这显然是祖制派,不愿意打破从前的旧规,可汪孚林深知这位县尊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肯定根本就没有弄清楚什么状况。于是,他将程乃轩以及赵五爷处先后得到的夏税丝绢一事汇总了一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这位一县之主,着重点出了这是徽州府五县和歙县之间,关于歙县独立负担还是六县均平负担这笔庞大丝绢夏税的纷争。
就只见叶钧耀的脸上先是一片茫然,继而是震惊、愤怒、失望、无奈,最终蜕变成了深深的苦恼。
“这么说来,是本县刚上任时那番话,让人觉得本县是打算把执行了上百年的夏税祖制翻过来?”叶钧耀看了一眼满脸无辜的汪孚林,竟是又有一种骂娘的冲动。然而,汪孚林毕竟不是金宝,他不得不在其面前勉强克制一点,但已经抓狂了,“就为了这个,他们就不惜弄出来这左一桩右一桩的勾当,意图挟制本县,不再旧事重提?该死的混账王八蛋,根本就没把本县放在眼里!”
见汪孚林不说话,叶钧耀突然砰地一声拍在扶手上,恼火地叫道:“不就每年六千多两吗?徽商家财动辄几十万上百万,怎为了这点钱还要如此闹腾!”
汪孚林这下子终于不能装沉默了。叶钧耀的出身他也打听到了,这位出身宁波府颇有家资的大地主之家,从小是家中努力供养他一个读书,二十出头中了举人后就跑去赫赫有名的白鹿洞书院进修,以现在金榜题名官居一县之主的结果来说,经史八股肯定不错,可经济实务只怕就一窍不通了。
这笔庞大的丝绢夏税,是要按照粮区派发到每一户每一个人头上的。每年六千多两,十年二十年是多少?五十年又是多少?
“县尊,徽商有钱是不假,但徽州一府六县行商者固然众多,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富甲天下。至于为何出外行商,都是被逼的,因为徽州府多山,地少人多,这才有很多不能靠土地养活的人出外行商。我虽年少,却也从村人那里听说过几句民谣,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丢。’县尊看到的是那些经商有成的徽商,但还有更多小商人抛下娇妻幼子,一辈子在外奔波,最终埋骨他乡,留下的甚至只有一屁股债务。”
原本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想方设法打动叶钧耀,可话出口之后,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家里翘首期盼的二娘小妹,想到行商多年未归的那位父亲,想到因为丈夫的病抛下她们匆匆赶往汉口的那位母亲,不知不觉认真了起来。于是,他便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说。
“从前,那些徽州府的大商人豪富之后,还常常会返乡办学买地,行善乡里,但这些年来,往两淮江浙买地安居的越来越多,光是扬州一府,就有众多徽商迁居,这些人在原籍徽州府反而没有什么田地,纵使豪富,在原籍交纳的赋税却很少。所以,县尊之前说的,学生不敢苟同,徽商虽富,但歙县很穷,徽州一府六县都很穷,据说光是历年积欠赋税,就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叶钧耀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反驳自己,原本大为不悦,可听着听着,他就渐渐有些动容了。高谈阔论的叶县尊毕竟还不是个老官油子,而且汪孚林把一富一贫这种事实已经剖析得很清楚了,他只能在尴尬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有些心虚地岔开了话题。
“这些本县都知道了,可现在明白根子也没用,重要的在于解决问题。夏税一开征,丝绢、小麦、茶叶这些正项不说,从各种岁办的物料,岁贡的贡品,两广打仗要征派的军费,到衙门的公费开支,全都要放在夏税里头一体征派下去!这时候讨论什么歙县独派丝绢夏税,还是六县均平负担,已经来不及了。”
“学生说的这些,就是和解决问题有关。学生斗胆请问县尊,衙门六房、承发房以及其他各处的胥吏,还有三班衙役,县尊能够真正信赖的是谁?”
汪孚林此话一出,就看到对面这位县令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叶钧耀之前根本就没怎么把那些胥吏看在眼里,又怎会信赖这些人?否则,上次端午节赛龙舟那会儿,叶钧耀不会表示对户房人事更迭不感兴趣;之前骤然得悉亏空,不会直接把他这个小秀才半夜宣召了过去询问,最后对他试探性提出的启用刘会这一建议立刻点头;更不会在联络员的问题上,也煞费苦心地选择了金宝!
“县尊孤身上任,如今才会有奸吏意图辖制,而县尊身为一县之主,总不能屈尊降贵去夺这些胥吏的权,当然得找一些信得过的人。毕竟,县尊能够保证心存不良的就只有一个户房司吏赵思成?如若一个赵思成之外,还有别人怎么办?如刘会、赵五这些,纵使现在一时为县尊所用,可难办的是长久。说句不好听的,县尊是要离任的,而他们这吏役是要长长久久当下去的。可如果是用一桩利益,在任期之内把他们都聚拢在身边听用呢?”
听到这里,叶钧耀要是还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那就真是猪脑子了。汪孚林分明是告诉他,可以打着均平丝绢夏税这么一块牌子,把一部分有心改革这件事的胥吏也好,差役也好,全都聚拢在身边,形成一个圈子,于是就不用再发愁大权旁落,被人辖制这种事了!然而,这种道理,汪孚林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怎会想得到,难道是……一瞬间,他意识到汪孚林背后那位坐镇松明山的人物,脸色顿时微妙了起来。
不愧是曾经提督军务巡抚福建的大人物啊,挖了好大一个坑给他跳!
“此事……兹事体大,本县还得斟酌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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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演技派
走出叶钧耀书房的时候,汪孚林反省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态度,发现有些太过义正词严,这样的晓以大义不符合自己的年纪,而且,给某县尊的压力似乎也稍大了些。可想想横竖背后还有个大人物撑着,他也就懒得去后悔了。
本来这一笔数额庞大的丝绢夏税是单单歙县负担,还是六县一同负担,他不了解其中那些追根溯源起来恐怕很复杂的关联,也没想胡乱插手,反正凭自己的家境,大不了分摊到自家头上多缴纳一二两银子的税钱,不是出不起。可一次又一次被对立派算计了再算计,他别无选择,只能站在自己如今所属的歙县这一边,站在宗族这一边,顺便把叶钧耀给使劲拉过来,然后在衙门吏役之中也分化出一个阵营。
事情成不成,他且不管,他至少得用这个名目,把敌我分清楚!
当他心事重重,顺着县衙这青石甬路往外走时,猛然只听得一个突兀的声音:“汪小相公又来见叶县尊了。”
汪孚林闻声望去,见是一个身穿青色吏衫的中年人,他依稀记得上次见过这家伙一面,正是那次歙县生员去府学闹事的时候,前来报信的人!尽管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此人名姓,但他还是本能地生出了一个感觉。
这应该便是赵思成,派了他家粮长的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
来者笑眯眯地走上前,拱了拱手说道:“汪小相公,这粮长上任是有期限的,如果逾时不来,就算堂尊现在不说什么,等到最终截止将近,该收的钱粮收不上来,那时候可是有律法在,三日一追,五日一比,板子越打越重,到时候就什么体面都没了!就是县尊,也越不过这祖制!”
“你别高兴得太早,迟早你会有报应的!”
看到汪孚林勃然色变,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赵思成登时笑得更得意了。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秀才,到这份上还想着报应!
眼看这家伙扬长而去,汪孚林脸上怒容不减,加快脚步出了县衙,直到出了门方才常常吐出一口气。
最近里外两张脸,他都快锤炼成真正的演技派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说动叶钧耀,汪孚林接下来也不用金宝出马了,又是一连两天投帖登门骚扰,摆事实讲道理,最后祭出了位列名宦祠这样一个大杀器,终于让有志于在仕途上走得更远的叶大县尊艰难做出了选择。事实上叶钧耀和汪孚林一样倒霉,上任之初那番慷慨激昂的讲话,以及后来每每挂在嘴边的谋福减负四个字,全都在他身上打满了均平派的烙印,在祖制派那批人看来已经站队了,否则也不会算计上这位县尊。
所以,出了知县官廨书房的汪孚林长舒一口气。他自己已经倒霉地被殃及池鱼了,如今亲手把一个地位更高的人拉下水,心情总算轻松了点。
虽说他起初完全想明白其中关节后,有些不大高兴,可现如今身为根正苗红的歙县人,站在自家父老乡亲那一边谋求减税那是必须的,再加上他已经被程奎等歙县生员,赵五爷这样的铁杆均平派视作为自己人,那还有什么好埋怨的?胳膊肘只能往里拐,必须往里拐!
他连续到这里死缠烂打三天,第一天从正门出去碰到赵思成,第二天第三天,他却没兴趣每次都得在那些吏役面前扮一个无知小秀才,干脆走了知县官廨后门。昨天还有个人带路,但今天却连带路的人都没了,显然叶县尊在做出选择后也有点心理障碍,没顾得上这茬。好在他不是路盲,走了三遍哪能不记住。这会儿,他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思量,回头对赵五爷和刘会二人分享这个好消息,同时根据计划,快速解决掉账面亏空以及粮长这两个**烦。
“汪小相公。”
听到迎面突如其来的这个声音,正心不在焉想事情的汪孚林立刻抬起了头。却只见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俏丽少女,丫鬟打扮,眉清目秀,屈膝行礼之后便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家小姐差小婢问汪小相公一声,一连三日造访我家老爷,眼下是否已经大功告成了?”
“咦?”汪孚林听到小姐两个字,猛然想起金宝曾经提过的那位叶小姐,还有那句奇怪的期待,他立刻犹如提高了警惕,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道,“我来求见县尊,乃是为了我家的私事,叶小姐这话我不太明白。”
“小婢只是个传话的。”那丫鬟抿嘴一笑,又继续说道,“小姐说,老爷是想做名宦,可八股文章做得好,不代表治理一县的本事强,还请汪小相公拉了老爷下水之后,千万多多襄助,不要坑了他。否则……”
这否则两个字故意拖了个长音,再加上其他这若有所指的话,汪孚林登时只觉得后背汗毛根都竖了起来。
没道理啊,叶钧耀那完完全全就是个书呆子菜鸟县令,怎么女儿反倒比父亲还精明?
“否则小姐在府城手帕交遍地,别怪她在段府尊家的夫人和二位小姐面前说几句话。”丫鬟笑得连眉毛都是弯弯的,随即又补充道,“小姐还说,如果汪小相公答应,那么府衙那边的动静她可以帮忙打探一二,有道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还请汪小相公斟酌。”
这还真是威逼利诱,连引经据典都来了!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一本正经地说:“那还请姑娘回复叶小姐,我虽说年少浅薄,但至少做事很有底线,叶县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只会帮助叶县尊赢得广大歙县父老乡亲的尊敬爱戴,绝对不会坑了他。至于打探消息之类的事,还请叶小姐小心为妙,最好不要再做。否则,万一段府尊是那种很忌讳妇人干政的人,到时候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那就弄巧成拙了。”
那丫鬟没想到竟会得到汪孚林这样一个回答,登时目瞪口呆。眼见得他笑眯眯拱了拱手还礼,就这么潇潇洒洒离去,她不禁一跺脚,慌忙去找自家小姐禀报。可是,当她一五一十原话复述了一遍之后,就只见自家小姐竟没有意料之内的嗔怒,反而若有所思笑了出来。
“机关算尽,反误卿卿……他这么说,我总算不用担心爹了。”
“小姐,可他后半截话说得那么气人……”
“他也没说错,段府尊还真的就是忌讳妇人干政的古板性子,他家里夫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个公子更是一个比一个道学,除了三节两寿,别人都去,我不好不去,否则,你看我去府城的时候,看到府衙就绕道走!本来就只是想诈一诈他,看他打什么鬼主意,没想到还被人识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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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赠君徽州府志
叶小姐轻轻皱了皱鼻子,又歪着头想了一想,最后指使丫鬟道:“派两个妥当人,把我之前得的那套《徽州府志》送去给汪小相公。对了,不要说是我送的,就说是爹送的。”
当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歙县学宫,再次把赵五爷悄悄带了进去见了刘会,转达了这一层意思之后,他又和他们就接下来如何行事商量了好一番,方才回了马家客栈。可他前脚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上一口水,后脚秋枫便在外头敲门道;“小官人,叶县尊让人送书来了。”
送书?什么书?走的时候没听那位县尊提起啊!
汪孚林满头雾水,等两个家丁各自双手抱着一摞书进了院子,看样子还不是一本两本,而至少是一二十本,他便更加吃惊了。然而,从这些人口中,他只知道书是叶县尊吩咐送的,其他的嘱托一个字没有,甚至也没捎带什么手书字条解释一下。这会儿金宝也还没从县衙李师爷那儿下课回来,他也只能留下书,打赏了这两个家丁之后,就招呼了秋枫一起把书搬进了堂屋。解开外头包着的那一层油纸,他就看到了封面上的书名。
《徽州府志》。
秋枫这几天虽说也被汪孚林支使跑了几处地方,但无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根本没办法从这些琐碎的行动中明白主人的真正用意,唯独只知道县尊对自家主人颇为看顾,只要投帖就会接见。此刻,他忍不住问道:“小官人,县尊送这《徽州府志》来是什么意思?”
汪孚林正在一本一本地清点,发现整整二十二卷,而且恰是嘉靖四十五年编纂的,距离如今只过去了四年,他仔细思量了一阵,心里便有了计较,此刻不禁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不是县尊送的。”
“不是县尊?难道还会有人敢冒充县尊给小官人送书?”
“有人送书是好事,管他是谁送的,我正好想看!”汪孚林把这些书按照分卷一一摞好,随即就拍了拍手说,“你若喜欢也尽管看。”
见汪孚林说着便径直往外走去,秋枫瞅了一眼这两大摞书,有些不以为然。又不是下科场时派得上用场的经史子集,也不是名人文集,有什么好看的?
虽说近日东奔西走,对徽州府和歙县那些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多了不少了解,但这一套《徽州府志》对汪孚林来说,仍然是雪中送炭。也正因为这个,他当即唤来掌柜,拜托其找个伙计去书坊问一声可有歙县志出售。不多时,那跑去买书的伙计就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小官人,书坊主人说,徽州府志倒是有好几个版本,但歙县志本朝没编过,前朝似乎也没有。”
从古至今这么多年,居然歙县人都从来没编过歙县志?
汪孚林顿时无语了,随即明白别人单单送那一套《徽州府志》是有理由的。于是,他赏了那伙计十文钱,就把人打发了出去。等到金宝从县衙回来,他问过之后得知其今天压根没见过叶钧耀,更不要提送那套书的事,他心里就更加如同明镜似的。
不消说,送书的人一定是那位叶小姐!他只不过是透过丫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醒了一句,那一位知县千金倒好,转手就送了他这样一套书!
上司很不省心,可上司的女儿倒冰雪聪明,这难道叫做歹竹出好笋?咳,不能对叶县尊太苛刻,不是胆小怕事,也不是老官油子,这已经很难得了!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对金宝问道:“金宝,这几天你去李师爷那听讲,可还见过叶小姐?”
金宝老老实实地说:“叶小姐来过,但顶多就是在门外对叶公子说两句话,再也没露过面。”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汪孚林不算意外,但心中对这位上司的女儿稍稍添了几分纯粹的好奇。只不过,他眼下需要理会的事情太多,这事儿也只不过犹如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小石头,涟漪散尽就无痕无踪了。下午他没再出门,囫囵吞枣似的翻了几卷徽州府志,而另一边金宝在完成李师爷布置的功课,就连秋枫也在那看上次汪孚林送的一本论语集注,堂屋里恰是一片静悄悄。
而这样的静寂,最终被一个突然大力推开门的声音打破。
“双木!”
汪孚林吓了一跳,等看清是舅舅吴天保,他登时吃了一惊,连忙丢下手头的书,迎了上前:“舅舅,您怎么来了?难道二娘和小妹……”
“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想瞒人?上次大宗师提人也是,等我知道都已经很晚了,到了府城又和你错过,你就不知道给我早送个信!”吴天保一如既往声若洪钟,见汪孚林有些不好意思,他便叹了口气说,“只不过,我也不是单单为你进城,我这次也接了粮长。你不知道么?后日就是粮长谒县尊的日子。”
又是粮长!
汪孚林原本还以为舅舅是因为自己倒的霉,仔仔细细一问,他才知道,他母系吴家从前世代承袭了一个粮区的大粮长。而这些大明开国之初的乡间大族,如今要么彻底败落,根本负担不了粮长的开销;要么飞黄腾达,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如同吴家这样不上不下的到底是少数。
所以,一区大粮长佥派到自己头上,吴天保实在是躲不开,又或者厚脸皮推给别人。毕竟,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前,他这个世袭粮长是当定了。等汪二娘终于忍不住送信告诉他,他才得知姐夫也摊上了这一重役,外甥为此已经到城里活动了,吃了一惊的他自然慌忙往城里赶。
此时此刻,他见汪孚林久久无语,便双手按着他的肩头说:“双木,别担心,你家又不是世袭的一区大粮长,单单论田亩,也无论如何不至于非得要你爹顶,你又是秀才,大不了豁出去闹开来,县尊总应该会为你做主的。舅舅这边你不用管,岩镇素来还算富庶,被点了粮长帮贴的两家都已经在凑银子,我那家里也还有些家底,还没到卖房子买地的地步,咬紧牙关忍一忍,这一年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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