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二章 就赖上你了!
当次日一大清早启程的时候,汪孚林这边仍然是邵芳主仆三人严防死守地看着他。←UU小说,www.uu234.com而另一边的人,却被吕光午留下了叶家三个家丁,让他们将黑店里头抓到的这四个人交由宣城县衙,顺带给自己两个伴当带信,告诉他们自己去了丹阳邵家。虽说不知道那位之前对于提囚一事阳奉阴违的宣城县令这次什么态度,但吕光午非常清楚,如果某县令再继续冥顽不灵,那么叶钧耀这新任徽宁道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回肯定就要借题发作了!
无论闵福王六一,还是那两个镖局的镖师,都对前一天晚上被黑店掌柜伙计给药倒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是吕光午正好衔尾赶到,如果没有救兵呢?据当时也在门板之外听到声音的小北说,那些黑心黑肺的家伙曾经准备把他们卖给长江上的走私黑船去当浆手,他们对此的那股后怕就别提了。尤其是闵福和王六一自忖在军中厮混了那么多岁月,这次却阴沟里翻船,更是差点没气得对那几个黑店打手重开杀戒。
但终究众人还是兵分两路重新出发。这一次,也许是吕光午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也许是邵芳知道玩小花样没有什么意思。接下来的一程路上,恰是顺风顺水。至于汪孚林,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某些缘故,此次竟是过南京而不入,没有让他领略这年头北京之外第二繁华的城市南京究竟是何等光景。而因为错过了南京,众人最终住宿的地方,是越过应天府地界。进入镇江府地界的一座小镇。名曰高资镇。
作为丹阳地头蛇。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高资镇巡检司,邵芳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下来。然而,他或许一声令下就能通过巡检召集此地弓兵,把缠在身后这波人给打发掉,可别说吕光午曾经能怒击胡宗宪招募的精锐僧兵五百,就说由此带来的后果,也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因此,面对那些有的笑着打招呼。有的殷勤巴结的熟人,他只是微微颔首作为回答,却一点都没有出声要人帮忙的意思。
等到寻了一家投宿过好几回的老牌客栈,他才刚刚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却不防吕光午直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对面的位子上:“既然已经到了镇江,邵大侠再扣着人也没什么意思了。人是不是可以先还给我?”
尽管吕光午话说得异常客气,但这样一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这张桌子上,阿旺忍不住偷偷握紧了随身佩刀,紧挨汪孚林坐的阿才表现就更紧张了。他一只手死死扣住汪孚林肩膀。甚至盘算着是不是要干脆箍住人的脖子,免得吕光午暴起出手把人给抢回去。而邵芳在足足沉默了好一阵子后。终于笑了起来:“既然回了镇江,人还给你就是!阿才!”
对于主人的这个吩咐,阿才只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要知道,汪孚林坏了他们多少事,又让他们一度狼狈到了什么地步?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违逆过邵芳,此时此刻纵使有再多的不情愿,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却冲着汪孚林狠狠瞪了一眼,这才起身坐到了阿旺身侧。如果不是要看着汪孚林,他哪里愿意和这个卑鄙狡猾奸诈的小子坐在一处?
汪孚林没好气地揉了揉刚刚被抓疼的肩膀,却看着吕光午说道:“多谢吕叔叔。”
他特意加重了吕叔叔这三个字的口气,吕光午听在耳中,只以为汪孚林是要掩盖与他师兄弟的关系,掩盖与何心隐的关系,却没想到汪孚林这吕叔叔三个字,更多的是说给小北听的。果然,在他们隔壁的那一桌,背对他的小北原本就竖起了耳朵,此时此刻不禁扑哧一笑,那明艳的笑容看得严妈妈忍不住呆了一呆。可须臾,汪孚林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们主仆二人呆若木鸡。
“只不过,来都来了,就此折返不免可惜,不知道邵大侠欢不欢迎我们去丹阳邵氏做客?”
什么呀,这个大笨蛋,哪有明明可以脱困还硬要送上门去人家老巢的!
小北正要转过头来插嘴,却被严妈妈一把按住了,紧跟着,她就听到了吕光午开口说道:“孚林此意,也是我想说的。来都来了,过其门而不入岂不可惜?邵大侠可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要好好款待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邵芳顿时为之气结。他现在好心要放人了,这一大一小竟然偏偏还赖上自己了?他当下**地说道:“丹阳邵氏素来好客,二位若愿意来,我又怎会不欢迎?”我家中几处产业虽不说养着门客三千,可也有庄丁上百,江湖豪雄几十人,你吕光午有本事一个人把他们全都挑了,那我就束手认栽!
“那就这么说定了!”
汪孚林当然不会继续用言语刺激邵芳,站起身笑嘻嘻拱了拱手,又看向一旁正好凑了一桌的闵福等人,颔首致意表示感谢,随即施施然过去坐在了小北那一桌,毫不客气地让伙计又送了一套碗筷,随即提起酒壶就给自己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时候,吕光午也跟了过来,见小北又狐疑又惊怒地看着他俩,他就笑道:“一会回房再细说吧,现在好好给孚林压惊!”
小北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只见汪孚林突然解下佩剑递了过来,却还笑着向她眨了眨眼睛:“完璧归赵!”
她顿时把脸一沉,直接推了回去:“是谁给你的,你要还回头还给她去!”
汪孚林知道小北说的是苏夫人,见她分明还在生闷气,他只好耸了耸肩重新把佩剑扣了回去。接下来看了一眼桌上这些菜肴,他又叫来伙计,仔细问了问还有什么拿手的,须臾又添了四盘子菜,又给那边闵福等人也一样添了四盘,却对小北嬉皮笑脸地说:“出来得急,好像就让人收拾了几套衣服,行李包袱中一文钱都没有,只能先白吃你的了,回头再还你。就这几个菜怎么都不够吃,吕叔叔又是练武的,胃口大!”
“你自己想吃还赖吕叔叔?”小北之前满腔担心,现在全都化成了抓狂,“怪不得人家要放了你,带着你这个大吃货,人家都快给你吃穷了!”
这时候,一直悄悄留心的阿旺终于算是服气了。敢情汪孚林一路只要遇到真正进店打尖的时候,全都不会放过,定然大吃特吃,那不是故意撩拨他们的,而是……这小子真的就是个好吃大胃之人!他一面想一面去看邻桌,见汪孚林丝毫不反驳同伴的揶揄,却是笑吟吟地吃了个不亦乐乎,而被人硬生生套了个胃口大名声的吕光午也不以为忤,他忍不住心中迷茫了起来。
这害苦了他们的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但阿旺摸不着头脑,邵芳也同样觉得自己一次次修正对汪孚林的评价,却一次次发现这些评价都不够准确。他可没有汪孚林那样的好心情好胃口,随便对付着吃了点东西,就因为四面八方常有认出自己的人上来搭讪,而不耐烦地回了房间。等到阿旺和阿才慌忙跟上,汪孚林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你是不是想问,我和吕叔叔敢情疯了,非要送去人家的老巢?”不等小北搭腔,汪孚林就自顾自地说,“原因很简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说之前几次都赢了,这次因为吕叔叔襄助,也是有惊无险,但每次都被动应战,我实在觉得很没劲。你不想给你爹报个仇吗?这是最好的机会。”
“机会你个大头鬼!”小北忍不住损了一句,可看到吕光午正笑吟吟坐在对面,她想起自己在吕光午面前承认了和汪孚林的关系,忍不住又有些脸红,当下气哼哼地说,“你就不想想这次身不由己被人带出来,你家爹娘还有你家里父母妹妹,还有金宝和秋枫多挂念你,他们都要去参加道试了!”
“我当然知道。”汪孚林叹了口气,但还是没有改变主意。高拱下台他记不得是年中还是年尾的事了,邵芳自然还有一阵子好蹦跶。他不想被动等着人家再出招算计自己,还不如自己直接送上门去看邵芳如何应对!
见说服不了汪孚林,小北只好看向了吕光午。毕竟,刚刚汪孚林向邵芳提议的时候,吕光午却也是支持的。
在她那分明带着求解释的目光下,吕光午笑着说道:“我和孚林想得倒不一样,我此行重在遍访天下豪杰,丹阳邵大侠之前没去见,现在送上门来了,当然要领教领教。不过,我是觉得他可惜了。朝中浑水深不可测,就连我长兄一度官居尚书,也不能说游刃有余,更何况是他一个山野闲人?我只希望能点醒他,到时候游荡天下遍会英雄,岂不比浸淫在诡谲阴谋之中好得多?”
汪孚林这才知道吕光午还打着当头棒喝浪子回头的主意,只觉得太过理想化。想想邵芳前后坑进去那么多人,其中还包括汉口镇械斗的那些人命,再加上没事去掺和朝廷政争,他丝毫不觉得这家伙有什么无辜,可吕光午有这意思,他劝解也没用,索性听之任之。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邻座有人开口说道:“首揆高阁老引荐了高尚书入阁,这下子内阁又是三人了!”(未完待续。。)
第四一三章 丹阳豪族
上下五千年那么悠久的历史,对于隆庆万历之交的这段时期,汪孚林能记住的,也就是高拱、张居正、张四维这些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再有就是这两年来,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也好,叶钧耀和李师爷也好,再有就是柯先生方先生,他才算多了解了不少如今烜赫一时的人物。↑UU小说,www.uu234.com可是,偶尔听到的这一嘴高尚书,他着实不知道那是何方神圣。他本能地去看了一眼出身新昌豪族的吕光午,结果这位吕公子给他的回答却很令人失望。
“别看我,我这些日子访查的是江湖豪强,和士林官宦之家都来往得少。更何况,我既然没有功名仕宦之心,从前那是货真价实地闲居家中,朝中那些大佬我哪记得那么多?”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想想这还真是符合吕光午的性子。可这时候,他就只听到小北插嘴说道:“可能是之前因病告老的礼部尚书高仪。他现在大概要六十出头了,想当初他在礼部尚书任上,家里失火却没钱修房子,后来又病了,只能黯然告老回乡。除了他,好像除了高阁老之外,这些年就没什么姓高的尚书了。”
如果眼下换成叶明月在这里,汪孚林会觉得这样的回答合理极了,可眼下做出解说的却是小北,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大为不可思议,竟是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也变成活字典了?”
“什么活字典,不许笑我!”
小北鼓起双颊瞪了汪孚林一眼,却压根没有回答这问题。之前叶明月只听到张泰徵的名字。就知道那是张四维的儿子。听到蔡应阳。便知道那是高拱的心腹,甚至被汪孚林打趣为活字典,她心里就暗自记下了,少不得去偷偷温习了苏夫人的那几本小抄。虽说时间有限,她也就是记住这十年来朝中那些三品以上的大佬,而且是囫囵吞枣记下的,可终究是一大飞跃。此时此刻,见汪孚林一面吃一面狐疑地偷瞟自己。她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
总算能有一样东西让你吃点惊了!
回到了镇江府,邵芳心头大定,虽说此刻已经回房,却特意叫了伙计进来,询问近来从本地到各地发生的那些大事,因此,内阁添人这个消息他也同样知道了。对于高仪此人,他还不如小北从苏夫人那本小抄上知道得多,可他却更明白一点。既然是高拱举荐的人,那么高仪必定为高拱相知相得。所以才会援引入朝,用来制衡张居正。相比之前李春芳殷士儋在内阁的时候和高拱不睦。如今高拱可以说是占优势最大!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对于这些天连连吃瘪的阿旺和阿才来说,他们也能品味出这是个好消息,等把那滔滔不绝的伙计送走之后,立刻就凑趣地恭贺了起来。邵芳强忍心头喜意,等到吩咐了连日来神经绷紧的他们回去好好休息,他自己也终于松乏地躺倒在床上,想想连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那股喜悦方才渐渐淡了。
他为了低调一些,助高拱复相之后,就没有呆在京城,可是,那些当初替高拱奔走于权阉贵幸之门时留下的渠道却还在,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让他没办法过安安稳稳的富家翁日子。既然帮了高拱那样绝大的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怎么能让高拱跌下来?只没想到之前那样隐秘的小动作,竟然会被汪孚林这样一个区区少年郎洞悉识破,就连报复也一再受挫,以至于只能如此狼狈地带了这几个尾巴回丹阳!
而且雷稽古连海捕文书都已经发了,以这个雷瘟神的性子,可会暗中向高拱告状?高拱之前从未想着过河拆桥,会否因为他近来连番昏招而壮士断腕?
喜意变成了忧心,这一夜,虽说不用时刻担心有人来劫走汪孚林,但邵芳竟是比之前几夜睡得更差,几乎一宿都没有合眼。大清早起来之后,他赫然是两眼深深凹陷,眼下一片青黑,看得阿旺和阿才面面相觑。
而与此相反的是,汪孚林却一夜无梦,睡得甭提多香甜了。他精神奕奕起了个大早,差点被同样早起的吕光午硬拖着较量剑术,大费唇舌才以如今是在外头客栈,不想暴露自己最后一点根底而推脱了过去。此时此刻,前头店堂中,同样又点了一桌粥菜点心的他正吃得不亦乐乎,见邵芳憔悴地带了两个家仆出现,他顿时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
这是听到什么坏消息了?
可邵芳既然没打算说,与其不熟的他也没有刨根问底。接下来上路前往丹阳时,他对曾经来过此地的吕光午问东问西,一副游山玩水的做派。就连之前一路担惊受怕的两个镖师两个老卒,如今眼看就要深入敌人老巢,却也被他这轻松的情绪感染得松弛了下来。以至于小北忍不住对吕光午暗自抱怨汪孚林太没有紧张感,却逗得吕光午哈哈大笑。
“大敌当前面不改色,这是成大事者必须具备的素质,你未来夫婿年纪轻轻就有此胆色,你应该高兴才是。”
“吕叔叔你别给他脸上贴金,你知道他之前对我说什么?有天下勇士吕公子在,天下哪里都可去得,这种好机会错过一次就没第二次。他哪里是有胆色,是赖上吕叔叔你了!”
“哦,他既然这么推崇我,我岂不是要拿出十分本事来?”吕光午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大声了。他见小北一面气结,一面却拿眼睛去看汪孚林,分明患得患失的小儿女情态,他不禁想起了当初那坐在胡宗宪膝头的小女孩,便笑吟吟地说道,“光明正大做客去,当然不用太紧张,你见过做客去却如临大敌的人吗?邵家就算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敢扣着你我和孚林!”
小北也就是因为汪孚林执意要去丹阳邵家,心中总有些纠结,有个人可以对着发发牢骚,她自然觉得痛快多了。幸好邵芳一行人总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她不用担心女扮男装却为人识破,一路上和汪孚林小打小闹不断,等到了丹阳,已经是四月初的事情了。
就在这进城的路上,众人就只见几个腰中扎着红布条的报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乱哄哄地好一阵道喜,却原来是那家儿子中了秀才。汪孚林被这一幕出动心思,算算时间,金宝和秋枫的道试应该已经结束,更不要说回宁波参加县试府试的叶小胖了。
要说去年他好歹还赶上了县试最后一场,府试也同样全程陪护,可如今这最最关键的道试却不在场,心里到底有些歉意。因此,他更希望的是消息能够及时传回去,让歙县那边都能知道吕光午赶到,自己定会安然无恙,也好让两个小家伙别分心。可再想想哪怕今科受挫,三年后再考,秋枫也不过十六,金宝也不过十三,完全等得起。而人生历程中这样一次受挫,说不定对他们来说不是灾难,而是难得的财富,他就渐渐丢掉了患得患失的心思。
丹阳邵家发达至今不过两代,却挣下了偌大的家业,城内有一座两路四进的大宅,城外有好几处别庄。哪怕不论和高拱的关联,丹阳县衙的三班六房,也有不少人和邵氏暗通款曲,等闲只要邵芳一张条子,很多事情甚至不要通过县令就能顺顺当当办下来。至于去年新上任的丹阳周县令,更是一上任就亲自备帖到邵家拜访,这更让邵家在丹阳烜赫一时。
若非邵芳元配高龄生子不幸过世后,邵芳却始终没有续娶,又不好美色,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有意联姻,又或者送美人拉关系。
因此,邵芳入城的时候就第一时间被人认了出来,须臾之间,他回来的消息就散布了开来。等他在家门口下马的时候,早已有人闻讯赶了过来,门前行礼的行礼,说事的说事,好不殷勤热络。隔着十余步远的地方,小北见此情景,不由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这一幕和你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倒有点像,那时候也是一张张帖子雪片似的送了过来,全都把你当成财神爷供着。”
“财神爷总比灾星好吧?”汪孚林耸了耸肩,随即自嘲道,“邵芳如果知道我走哪哪出事,恐怕当初吕叔叔出面要人,他就是花点代价送佛送到西,也不会带我回家来。”
“哦,这话怎么说?”吕光午却对汪孚林这话有点兴趣,等小北立刻策马凑了过来,把汪孚林那“丰功伟绩”全都给抖露得一干二净,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听过不少逸闻趣事,可此时此刻仍是捧腹大笑。
他这一笑,顿时引来了邵家大门口众多人为之侧目。因为他们和邵芳一行人隔开颇远,没人觉得他们是跟邵芳一路来的,少不得有人狐假虎威喝了一声放肆。可话音刚落,便只听邵芳吩咐道:“阿旺,你去里头吩咐一声,收拾一个院子出来安置客人。”
说到这里,他又拨马转头迎向汪孚林一行:“寒舍简陋,不足以迎贵客。吕公子,汪小官人,还有这位公子,请吧!”
小北一路上与汪孚林和吕光午同桌,这一幕早已落在了邵芳眼中。只因她年少,言行举止又和寻常少年无异,声音又故意粗哑一些,再加上吕光午也刻意让她和邵芳保持距离,因此邵芳听到那口口声声的吕叔叔,只以为那是吕光午带在身边历练的子侄,却正好和汪孚林熟识。因此,面对这样的邀请,汪孚林便顺势笑道:“邵大侠客气了,这位小弟姓竹,是吕公子的侄儿,与我乃是莫逆之交,今次就要一块叨扰了。”(未完待续。。)
第四一四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听说是邵芳亲自带回来的客人,刚刚还出声呵斥的人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至于其他人则是有的端详客人,有的上前搭讪想要探听来历,就在邵芳前脚刚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就听到身后那些闲人当中,有人开口嚷嚷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那个中年人原来是新昌吕公子,我之前在常州府见过!”
“新昌吕公子?是当年徐文长徐先生给他写过好多诗的那位?”
“没错,就是当年胡部堂称赞过天下勇士的那个吕公子!”
“这下可真是不得了,丹阳邵大侠对新昌吕公子,就不知道倘若交手,究竟谁输谁赢……唔!”
最后一个评头论足的人却猛地自己捂上了嘴,直到发现邵芳头也不回带着客人进了门,须臾就看不见了,外间其他人方才兴奋地议论纷纷了起来。于是,这个新鲜出炉的消息须臾便传遍了各处,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希望这两位在东南名声绝大的人能够打上一场。只不过,更多的人只是单纯地八卦猜测而已,毕竟,邵芳和吕光午的身份摆在那,纵使有所交手,又岂是寻常人能够有幸观看的?
倒是小北因为听见众人议论,等到进了客院安顿之后,她就饶有兴致地悄悄向吕光午问道:“吕叔叔,您要是真和邵芳比武,谁会赢?”
“你这丫头!”吕光午不禁好笑,“你觉得谁会赢?”
“当然是吕叔叔。”小北想都不想就答了一句,眉飞色舞地说道。“那时候就能名正言顺替我爹出口恶气!”
“我看你是希望我替孚林出一出被人挟持的恶气吧?”吕光午不禁莞尔。见汪孚林丝毫没有被打趣的自觉。在屋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而小北则是被自己噎得哑然,他不禁更觉得有趣,却是看着汪孚林说,“孚林你呢,你想不想我和邵芳打一场?”
“那也要人家乐意才成啊,吕叔叔你又不是来踢馆的!”汪孚林顺口蹦出了一个新鲜名词。随即用手敲了敲一个落地大花瓶,答非所问地说,“话说这院子看陈设布置,一直应该都是邵家安排给客人的住所。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屋子里不会设下铜管地听,我们这些对话全都会被人听到吧?”
“什么?”
小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立时如临大敌地到各处敲敲看看。而吕光午看到汪孚林抛出这么一个问题,就好整以暇地自己过来坐下了,他哪里不知道汪孚林这是在逗人玩,一时不禁悠然叹道:“胡公当初并非完人。打仗固然杀伐果断,但借着抗倭之便。没少在地方士绅那里搜刮军费,其中大半都送到了京城孝敬严家父子,自己也留了一小半。可他为人毫不陈腐,豁达明快,如果生前见你,一定会觉得大合脾胃!”
“只可惜到底缘悭一面。”毕竟小时候见过那次是不作数的。
汪孚林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见小北还在那四处查看,他就低声说,“刚刚吕叔叔问的那个比武结果,我和小北一样,当然赌你赢。原因很简单,吕叔叔一心钻研文武,心无旁骛,去年从新昌出来之后,访求能人异士的时候,应该也没少和人动过手。而邵芳的功利心思太重,武艺上头应该放松了太多,否则也不会吕叔叔你一在那家黑店露面,他那两个伴当恨不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生怕你挟之前以一对四大获全胜之威抢人。”
好话人人爱听,尤其是后生晚辈的恭维,吕光午自然也不例外,一时咧开了嘴。眼见小北全部检查了一遍之后,暴跳如雷地过来找汪孚林算账,他少不得从中说合,继而就站起身道:“身在邵家做客,当然不能就呆在这客院里。出去逛逛如何?邵家不能随便走动,如果邵芳不见人,我们就去丹阳城走走!”
“好!”小北二话不说立刻答应,随即示威似的看着汪孚林说,“正好找个僻静地方,让吕叔叔指点一下某人的武艺!”
汪孚林哪会畏惧这样小小的揶揄,当即似笑非笑地说:“我一个人让吕叔叔指点,似乎有些太勉强了,干脆再加一个你,这才公平。”
“哼,就知道无赖!”
尽管邵芳并没有在客院设什么铜管地听这类东西,毕竟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变成天大的丑闻,但他当然不会忘了吩咐人密切监视客院的一切动静。所以,当得知吕光午带着汪孚林和小北出来,听说他暂时没法会客,就先出门去丹阳城里逛了,邵芳抱着年方三岁的幼子邵仪在膝头,忍不住眉头大皱。等回过神来,他方才向面前侍立的婢女馥云问道:“我走之后,姑爷可来过?”
“姑爷来过不下十次。”馥云连忙恭敬地答道,“每次来时,他都会问老爷何时回来,还会陪少爷玩一会儿。若非老爷吩咐,他还打算带少爷去武进住一阵子。”
邵芳见独子咿咿呀呀抓他的头发叫爹爹,忍不住捏了捏那粉嫩的脸颊,却无心听他那不太完整的语句,而是又问道:“姑爷可有说过,今年科考是否准备好了?他年纪不小了,若是科考跻身二等,就能去考明年乡试。到时候,我让人在京师打听一下谁是主考,投其所好,他考中举人的希望很大。”
馥云乃是邵氏家生婢女,邵仪落地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正是她和乳母一同把孩子带大。邵芳因为担心孩子一直跟着乳母,回头会被媪妇所制,断奶之后便遣出了乳母,只让家生子的馥云带孩子。此刻,她听到邵芳这露骨的说法,她只觉得那是岳父关心佳婿,习以为常。
可想想沈应奎几次来时流露出的那些迹象,她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说道:“老爷。不是我多嘴。姑爷似乎不太想去参加科考。还说什么当年考中秀才便是祖上积德……我遵照老爷的吩咐,把搜罗的那些时文集子送给他,姑爷翻了翻就很不感兴趣地丢在一边。”
尽管早知道女婿就是这性子,甚至东南不少家境殷实的读书人都是如此,考了个秀才之后,自知难以在千军万马中突围中举,于是一面享受着秀才免赋役的特权,一面优游度日。可邵芳毕竟对沈应奎寄予厚望,此时此刻不禁有些愠怒。他正要发火,却不想幼子邵仪突然将肉嘟嘟的小手按在了他的嘴上,嚷嚷着叫道:“爹爹不生气,姐夫是好人!”
乍然听到小家伙这话,邵芳之前这一路上郁积的恼火和恨意全都化昨了乌有。他四十出头方才得子,自然比寻常男子要珍爱子嗣,此刻信手把儿子交给了馥云抱着,他就开口说道:“下次你教大郎一些话,让他去对姑爷说。说不定他听到小舅子如此期望。会回心转意。”
否则他后继无人,十年二十年之后儿子需要扶持的时候。还能靠谁?
馥云连忙一口答应了下来。见邵芳再无其他话要吩咐,她就抱着孩子告退了出去。然而,邵仪显然很不情愿就这么走,胡乱招摇着手大声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尽管邵芳看重儿子,却更明白自己没有一味温情的本钱,因此狠心冲着馥云努了努嘴,等到她满脸不忍地把哇哇大哭的邵仪抱走,他方才揉了揉眉心,又叫了管家进来。能够一进家门先顾着儿子,已经是他这个当爹的最大限度地放纵自己了。果然,管家进门行过礼后,便压低了声音说了京城里前前后后来的几拨人,最后说道:“湖广雷侍御告了老爷一状,高阁老那边命人送了口信,让老爷只安安心心就是,不用胡乱担忧。”
听到胡乱担忧四个字,邵芳登时差点没气得拍案而起。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失态,而是仔细问了问前来捎信的人总共几个,什么装束,可有名姓,等这些问完,他压着满肚子火气,又问了其他几拨信使的来由,得知其中便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的干儿子,说是下江南公干途中掉了盘缠来打秋风的,他忍不住又气得骂了一声娘。
也难怪,孟冲虽说得隆庆皇帝宠爱,可归根结底当初只不过是尚膳监太监,高拱因为瞧不起内书堂出身的提督东厂兼御马监太监冯保,又忌惮其与张居正交好,生怕其成为司礼监掌印,这才把孟冲推荐了出去。别人不知道,他是很早就和孟冲打过交道的,粗鄙不文,狠毒贪婪,这种人能斗得过冯保吗?”
暗自窝火的同时,邵芳便咬牙切齿地问道,“送了他多少?”
“那位小公公拿的是孟公公的腰牌。”管家特意多解说了一句,生怕邵芳认为有人招摇撞骗,继而才苦笑道,“他开口就要一千两,还是我以老爷不在为由,总算是用八百两打发了。”
钱花出去多少邵芳完全无所谓,可一想到高拱认为自己是胡乱担忧,而孟冲的干儿子却又如此贪财,这一对外相内相的组合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忧虑。然而,湖广和徽州那边相继出了纰漏,吕光午和汪孚林更是全都到了丹阳,他暂时什么都不想做了,当下摆了摆手让管家退下。直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方才按着胸口长长吐出了一口郁气。
也许是之前太顺风顺水了,以至于从去年底到今年流年不利,连连遇阻?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愿意轻易放弃。他之前想把汪孚林带到丹阳,也没想着伤其性命,现如今虽有吕光午跟着,他却也还远未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立刻扬声叫道:“来人,去把阿旺和阿才叫来!”
先让他们死死盯着汪孚林那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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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五章 丹阳机霸
自从去年第一次离开徽州去了杭州之后,汪孚林的足迹也算是从东南到中南,走遍了不少府县,但非常诡异的是每到一地必出事,而且全都少不了要和地方官打交道。↑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现如今这一趟平生最身不由己地到了丹阳之后,他和小北跟着吕光午一出邵家,他就第一时间挑明,自己别的要求都没有,唯一的要求就是,绕开丹阳县衙,其他的地方哪都能去,尽可随意!
他实在不想这次已经倒霉透顶的旅程中再和官府有什么牵扯!
同样很讨厌官府那通繁文缛节的吕光午却觉得这提议很对脾胃,一口答应不说,还竟然找了家成衣店,让汪孚林和小北换了一身衣裳。这衣服都是货真价实的粗布所制,别说汪孚林当初最窘迫的时候,家里至少还是小地主,欠债全都被父亲汪道蕴瞒得严严实实,细布那是最起码的,外出的行头都是绢袍,这粗布短衫还是第一次穿;就连小北上次穿粗布衣衫的经历,也还要回溯到六七年前跟着乳娘辗转东南。所以两人都是要多不习惯有多不习惯。
“接下来要带你们去的地方,一身丝葛太扎眼。”
与其说是不习惯衣料的粗糙质地,还不如说是汪孚林洁癖发作,有点吃不准那成衣店中的衣服到底有没有浆洗干净,有没有带着什么病菌。可吕光午以身作则换了一身灰不溜秋的打扮,小北都不说什么,他哪里好挑三拣四。然而。吕光午却仿佛和那成衣店的掌柜熟识。三人换下的行头以及马匹竟由他直接交给人家保管了。紧跟着,三人摇身一变,就仿佛是父亲带着两个儿子的一家三口,穿过丹阳最富庶的街区,来到了一片房屋低矮的区域。
当穿过一条腌臜狭窄的小巷之后,出现在汪孚林面前的,恰是一条长街。一踏入这里,没有任何市井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不绝于耳的刺耳噪音。吕光午一马当先往前走,不明所以的汪孚林和小北交换了一个眼色,连忙紧随其后,须臾,汪孚林就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从街头到街尾,有的是独门独户的小院,有的是直接临街的房子,全都是或大或小的机坊,而那刺耳的声音则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织机一起摇动的时候,汇聚起来的噪音。汪孚林曾经亲眼看到过杭州那些机坊是如何招工。机工又是如何应聘,并不奇怪这里没有前来应征招工的人。想来那种人才市场似的地方应该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可让他不明白的是,吕光午带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正当他们走完了这条长街的一大半时,却听到附近一座小院里好一阵喧哗,不多时,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就被人架了出来、
“都病成这样子你还敢来上工?你想把病气过给我这里几十个机工不成?滚,从今以后我这用不着你了!”
“东家,东家!求求你留下我,我这病不会过人的,没过几天就好了……”
尽管那满脸潮红的男子苦苦哀求,可是,他被丢下之后,东主和两个帮手扭头就走,那座小院的门无情合拢,再也没有开启一条缝。见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继而手足并用勉强爬起身,朝汪孚林等人这边投来一瞥之后,就因为他们那寒酸的衣着而失望地转过头,脚步蹒跚地低头离去。直到这时候,小北方才回过神,她只觉得整个心都抽紧了,忍不住死死拽住汪孚林的袖子,咬紧了嘴唇问道:“真的不去帮一把吗?”
“镇江府的机坊相比苏杭和松江,算是很少的了。”吕光午没有去追上前头的那个中年男子接济一二,而是对汪孚林和小北说,“苏州的大机主家,有织机上千,每天生产的棉布和白绢,就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从前是男耕地,女纺纱织布,可现在东南人多地少,因为男机工体力好,在机坊上工的不比女机工少。今天大概是来得不巧,机霸不在,否则这家机坊的东家不会如此蛮横。”
吕光午见汪孚林和小北全都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就若无其事地笑道:“丹阳城内我去年来过一次,彼时邵芳应该还在湖广没回来。我就在这条街上目睹过一个机霸当街和一群机主雇来的青皮打斗。他是手底下聚拢了一大批机工的人,颇有膂力。为此我一时技痒,和他交手过一次,要论纯粹的力气,他还胜我一筹,不过输在技巧太差。那一架倒是打得酣畅淋漓,事后我和他大醉一场不辞而别,却不知道他还记得我否。”
此话一出,别说小北已经哑口无言,就连汪孚林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是好。曾经打倭寇解围桐乡的新昌吕公子竟然因为技痒,跑到这里和机霸打架?上次打过就算了,怎么这次看吕光午那架势还想找人再打一场?现在可不是当初邵芳不在丹阳那时候了,要是被邵芳知道新昌吕公子如此做派,会不会觉得这是以大欺小暂且不论,人家不会故意传出去,趁机贬低吕光午的名声吧?
汪孚林正觉得今天真的再次刷新了对吕光午的印象,却突然发现前头那个踉跄走路的机工因为恍恍惚惚,直接撞上了一行六七个人中为首一个铁塔似的巨汉身上。然而,那机工却不像他预想中那样遭到一阵劈头盖脸的谩骂,反而犹如遇到救星似的,一把抱住对方痛哭流涕,不多时就被人搀扶了起来,一群人七嘴八舌问了一阵子,就只听一阵呼喝,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往这边冲了过来。
当这些人到了跟前时,汪孚林还正在打量这些人时,就只听陡然一声喝。
“是你!”
“是我。”
这没头没脑的简短对答,因为之前有过吕光午的解释说明,所以汪孚林和小北全都醒悟到。来者应该就是之前和吕光午交过手的那个机霸。果然。对方在听到那一声是我之后。竟是陡然前冲,二话不说聚力一拳便打向了吕光午的胸口。却只见吕光午不闪不避,直接笑眯眯地把右肩向后一拉,随即肩头又是直接向前一顶,迎上了那挟着巨力冲向自己的拳头。便只听砰地一声,那巨汉一下子退出去两步,而吕光午则是肩膀晃了晃略退半步,胜负不言而喻。
“他娘的又输了。肩膀都有这么大劲,你这什么怪力!”那巨汉嘴里嘶了一声,使劲抖着右手,没好气地说,“一回来就跑这种地方,也不怕辱没了你的身份!我先办正事,回头再来和你练过!”
撂下这话后,那巨汉立刻看向了一旁那座小院,却也没有招呼身后众人,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竟是猛的一拳冲着那两扇大门砸去。看到这简单粗暴的一幕。汪孚林忍不住目瞪口呆,紧跟着就是一阵牙疼。拿拳头去砸这种坚实的大门,就算不是鸡蛋碰石头,难道不疼吗?不过好像吕光午当初在客栈中也那么干过,他还记得次日一大清早出去时看到遍地的门板残渣,很有一种自己认识个怪物的感觉。
果然,接下来的情景重现了当初吕光午破门而入客栈的一幕。那巨汉就仿佛拳头似铁,完全没有痛觉似的,一拳接一拳猛砸在那大门上,也不知道几十拳过后,大门已经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咯咯声,这个毫无疲倦的巨汉突然退后数步,紧跟着又疾冲向前,竟是暴起一脚猛地踹上了门。随着再一声砰然巨响,他就只见那两扇门一下子往后倒伏了下去,一团灰尘亦是往四周围爆开。而随着这巨大的动静,起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的里头终于有人嚷嚷了一声。
“牛四爷,这是邵家的产业,你真有胆子和邵家作对?”
“邵家怎样?邵家也要讲道理!老陈那么好的手艺,给你们邵家的机坊做了十几年的机工,这一病就赶他出来,讲不讲道理!以后他就算乐意,我也不会让他给你们邵家干活!现在,给我拿十两汤药银子来!”
里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气急败坏:“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你给不给?不给我可就自己进来取了!”
“好,好,算你狠!来人,去拿十两银子给他!”
眼见得那被人称作牛四爷的巨汉砸门之后根本就没进去,就凭借这实际行动的威势,让人狼狈不堪地拿了十两银子出来息事宁人,汪孚林不禁啧啧称奇。可等到看见这位牛四爷掂量着手上那锭银子,回转来直接塞在了起头那中年汉子的手里,他更是对人刮目相看。就连小北也忍不住惊叹道:“原来他真的是给人出头打抱不平!”
“牛四这个机霸,平时确实专为机工打抱不平,惩治那些过分贪婪压榨机工的机主,又或者是给人追讨欠薪,替死伤者追索抚恤,替病人讨要汤药费,逢年过节替他们索要给家中老人子女的压岁钱,甚至帮那些无业的机工另谋生路……所以机霸这两个字,那是机坊东家给他起的诨号,下头的机工全都尊称一声牛四爷,他也当得起。”
吕光午说到这里,见汪孚林流露出了一丝异色,他还以为汪孚林是奇怪此人靠什么生活,就笑着解释道:“有这么个人出面,机工自然都会出钱供养。只要求他庇护认他这个头,每个人不过缴纳一个月工钱的百分之一,但聚少成多,几百个机工全都如此,自然就够其生活了。他在三班六房颇吃得开,而且做事有分寸,手下还有一批有力气的机工,纵使机主想要雇外来的机工,他也会拼死帮人抗拒,所以威望很高。”
此时此刻,汪孚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大明版工会吗?就这巨汉一个人,就做到了人家一整个组织才能做到的事?人才啊!
果然,尽管那捧着十两银子的中年人喜极而泣,想要掏钱谢人,牛四这巨汉却一口拒绝,甚至还吩咐其他人送其回去。等到目送其他人离去,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他才双手叉腰来到了吕光午面前,声若洪钟地说:“好了,正事做完,这下可以好好说话了。吕公子,你这次又来丹阳什么事,是不是手痒了想找我牛四打架?”(未完待续。。)
第四一六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牛四嘴里和吕光午说话,眼睛却往他身侧两个少年身上瞟,见他们无不一脸惊讶看着自己,他忍不住踱了过来,陡然笑眯眯出手往其中一人肩膀上拍去。虽说他刻意收手没用大力,可在他看来,吕光午名声在外,却又文武双全,上次交手的结果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人说,他怎么都不可能打得过,给这两个后辈一点点小小教训,也算是能找回面子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掌拍下去竟是完全扑了空!
那小少年滑溜得犹如泥鳅一般,一晃就溜出去老远!
他正觉得有些没面子,瞪向了另外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少年,却见这个却憨憨地朝自己一笑,随即左手解下了腰间佩剑,有些无辜地说:“牛四爷,竹小弟轻身功夫一流,至于我只会一两招杀人的剑法,不敢请您赐教。”
嘴里说这话的时候,汪孚林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敢情当初吕光午与这牛四来往的时候,并不曾隐姓埋名,而是直接挑明了身份来历?
刚刚小北那敏捷的身手已经让牛四吃了一惊,现如今汪孚林一脸老实地说出这番话,他就更加不会怀疑了。他虽说并不觉得汪孚林的剑术能够高明到什么程度,可有吕光午这样的人教导,说不定怎么妖孽呢?不说别的,他只要被划上一道口子,那就够丢脸了。于是,他不得不悻悻收手,随即抱手看着吕光午,等着人家给自己一个答案。
“这次我带着两个晚辈来丹阳。是到丹阳邵家做客。”见牛四那张脸登时变得有些难看。吕光午就似笑非笑地说。“只不过是不请自来,硬赖上邵家的恶客。这不,才刚落脚住进去,也没主人招待,我就带着他们出来逛了。”
“原来如此。”
牛四这才转怒为喜,笑呵呵地说:“我就说,丹阳邵大侠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只顾着自己挣家业。成天想着巴结权贵,交往官府。哪像吕公子这般肯和我这样的人往来,认我这样的朋友!没关系,邵家不招待你,我招待,走,我带你去咱们丹阳最好的馆子!”
说话间,小北已经回到了汪孚林身边,听到丹阳最好吃的馆子这几个字,她第一时间去看汪孚林。却不防汪孚林也正好看着自己。四目对视,她就只见汪孚林低声说道:“你别用这样看大吃货的眼神看我行不行?我这人嘴很挑的!”
小北顿时恍然大悟。却破天荒没有讥笑他,心中其实也有些担心。这好吃的自然很重要,可若是那等太过腌臜的小馆子,她也确实望而生畏。好在两人说话声音很低,牛四又硬是拉了吕光午在前,两人吊在后头长吁短叹,全都对那牛四口中所谓丹阳最好的馆子不抱太大希望。
毕竟,只看牛四身上的打扮,他们就能看得出来,这位机霸强势归强势,其实并不富裕。
可是,当他们跟着牛四穿小街,走暗巷,最终来到了地头时,全都吃了一惊!因为那座酒楼坐落在一条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挂着黑底金字的丹阳阁招牌,上下高三层,富丽堂皇,进进出出全都是遍身绫罗绸缎的人,牛四口中丹阳最好的馆子看样子竟是所言不虚!眼见牛四径直往大门口走去,汪孚林还来不及说什么,却没想到吕光午已经闪身上前伸手把人拦住了。
“牛四,上次那般喝酒吃肉的地方不是很好,何必到这种地方来?”
“吕公子,你瞧得起我,一到丹阳就到老地方找我牛四,我这地主之谊总得尽吧?我可不是那小气的邵芳!”牛四二话不说扳下了吕光午的手,继而大步走到丹阳阁前。门前迎客的几个伙计见他这行头,全都呆了一呆,一个年轻气盛的便立刻上前阻拦道:“喂,我们这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后头追来的两个伙计一个架住胳膊,一个捂着嘴,而最后赶上前来的一个年长伙计却点头哈腰道:“牛四爷少见,今天是带客人来?楼上请!”
“好吧好吧,既然你非要如此大手大脚穷大方,那我带着两个晚辈也不客气了!”
吕光午见牛四笑嘻嘻地侧身在前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只好摇摇头跟在了后头。至于落后他们几步的汪孚林和小北,在经过几个伙计身侧的时候,就只见起头那个拦人的伙计被人放开了,紧跟着就遭到了一顿教训。
“擦亮招子,别只凭衣冠认人。那牛四是什么人?振臂一呼,丹阳城里几百上千的机工全都听他的,就连那些一等一的豪富人家都得给他几分面子,三班六房也有不少差爷佩服他的义气,你还敢挑他这一身行头?他要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尽可穿得起,可这位讲义气,手头只要有两个钱就接济底下人去了,这才能有这么大名声。能让他请客往这领的客人,谁知道什么来头?”
汪孚林听着身后这样的解说,这才对小北笑道:“看来这位牛四爷还真是面子不小,这才叫真正的侠义之风。”
小北却突然扭头往后望去,见街角那边一个人正鬼鬼祟祟瞧这边,发现他的目光后立刻缩回了脑袋,她就沉下脸道:“有人跟踪!”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汪孚林随眼一瞥,便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道:“随他去,别管他们,且大吃一顿再说!”
正如同迎客的伙计说牛四面子大,上了丹阳阁,汪孚林就发现,这位机霸巨汉果然是面子很不小,因为众人竟是被带到了最高的三楼,直接开了一个临街的包厢雅座。而牛四犹如富家阔少一般,大手一挥就叫拣拿手的上。
就在这时候,汪孚林却抢过了话头:“牛四爷,我和竹小弟都是第一次跟着吕叔叔到丹阳来。正想吃点丹阳特色。不如就让我们两个晚辈点菜吧?”
牛四才一愣神。却不想汪孚林已经笑呵呵地叫了那伙计过来,娴熟地问起了各色菜肴。等到汪孚林听完之后,一口气开始点单,面上满不在乎状的他却竖起耳朵听菜名,发现都是些名字好听却价钱颇贱的东西,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免不了有些尴尬。
这时候,还是对面的吕光午笑道:“孚林向来是个吃货。一路上大鱼大肉吃多了,差点没把邵芳给吃穷,现如今难得想要换点清淡口味,你就随他去。”
汪孚林虽说拉上小北,但小北只不过看着那大吃货点菜而已,此刻听到吕光午揶揄汪孚林,她忍不住扑哧一笑,那两朵小酒窝倏然绽放,吕光午习以为常倒也罢了,牛四却忍不住在心中嘟囔一声男生女相。等到菜肴上齐。他见果然琳琅满目一桌子,颇为丰盛。作为自己请客却也还体面,好面子的他顿时完全满意了,接下来自是殷勤劝酒布菜,说到兴起时,他那大嗓门顿时又显露了出来。
“我这人脾气大拳脚粗,想当初哪怕一身大力气,可家里半分地都没有,也没人敢请我当长工,我就只好到这丹阳城里来找活干。学过几天机工,织布的本事倒没学会,还弄坏了人家的织机,要不是因缘巧合出手给几个机工打抱不平,说不定还不知道眼下在哪当打手。那些感激我的固然叫我一声牛四爷,可那些真正有钱的却大多都恨得我要死,平时哪会搭理我,就比如那个赫赫有名的邵大侠。也只有吕公子,和我打过一次不说,这次还又来找我!”
说到这里,他满斟了一杯平举双手道:“我先干为敬!”
见牛四一饮而尽,吕光午欣然跟着满饮。至于汪孚林和小北当然不会勉强自己,象征性地呷一口就糊弄过去了。饭桌上,汪孚林更多的是当听众,只在那听着牛四借着醉意说这些年怎么过的,末了却突然直接提起酒壶咕嘟咕嘟灌了一气酒。
“只不过,我已经四十二岁了,若日后这一身膂力不如从前,只怕那点威名也就再不管用了。就算现在这样,也不知道多少人把我当眼中钉肉中刺。”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砸了一下桌子,最后露出了几分颓然:“听说苏州杭州,像我这样的人很多,甚至还有一家家打行,丹阳却一直都没有。为什么没有?是我用拳头把那些好逸恶劳的家伙砸得去做工种地,以后我要是不成了,只怕这些家伙就再不能禁绝……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些家伙其实和我差不多,我也不算自食其力,我凭什么教训人?可我总不能看到他们骑在机工头上作威作福!要是我不收那些机工的钱,我的腰杆就能更硬了。”
“只可惜我不是邵芳那样的有钱人,总得先过下去。旁人要给我说媳妇,我也一直推,只在楼子里有个老相好!”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话真是不假。汪孚林忍不住瞥了一眼吕光午,见其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却没有说话,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之后,也就顺势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有一种隐隐的暗示,他顿时心中一动。然而,这种酒楼其实就等同于大庭广众之下,他丝毫没有在这说正事的打算,当下对吕光午微微颔首之后,就继续闷头吃菜。等到这一顿饭风卷残云似的扫完,吕光午一把架起已经烂醉的牛四,小北则是直接跳了起来,主动结了账,却不过半两银子。
然而,一行人才刚出丹阳阁大门,就被早已等候在此的一个锦衣男子拦了下来。来者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道:“闻听新昌吕公子驾临丹阳,今夜练湖花魁大会,敬请吕公子务必赏脸。”说完这话,他立刻奉上了请柬,却是直接往瞠目结舌的小北手上一塞,随即又依样画葫芦拿出了另一份。
“这是给牛四爷的,还请牛四爷一并出席。”
而这一份请柬,当然不会送给烂醉如泥的牛四,也同样直接塞到了汪孚林手中。等做完这些,那锦衣男子转身就跑,一溜烟就没影了,只留下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傻呆呆地看着这粗布短衫的一行人。就这些家伙,也有资格去练湖花魁大会?(未完待续。。)
第四一七章 唯恐天下不乱
花魁大会?这种耳熟能详的桥段终于出现在面前了!
汪孚林此时此刻那简直叫又好气又好笑。⊙UU小说,www.uu234.com要说他对风月场合并没有什么期待,而且他和这种地方似乎犯冲。想当初占据了杭州城风月生意第一把交易的陈老爷,曾经在西湖上的浮香坊上摆了一回鸿门宴,然后还授意了一个头牌色诱,他到最后干脆扑通一声跳下水,这才总算得以脱困,还亏得小北早早联络了北新关的朱擢和税关太监张宁调船接应,否则大冷天的非得冻出病不可!
“汪孚林!”
听到一旁这一声低喝,汪孚林这才意识到这会儿吕光午正轻轻松松架着犹如铁塔一般的牛四走在前面,而他则是和小北落在后面。见小北正脸色不善地瞪着自己,他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浮香坊上的那个柳如钰?”
只要是女人,对于那种青楼楚馆绝对不会有任何好印象,至于那头牌花魁之类送给青楼女子的头衔就更是深恶痛绝了。所以,对于汪孚林接到关于花魁大会的帖子之后,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小北本来很是恼火。可一喝之后,他却突然提到柳如钰,她顿时想起了汪孚林那时候的纵身一跳,一时间,脸上那愠怒就变成了宜嗔宜喜。
毕竟,当初软玉温香投怀送抱,他都能狠得下心让那个柳如钰遭那么大罪,现在这种艳俗女人选什么花魁,他理应这么不会没见识才对!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汪孚林继续说道:“对了。这所谓的花魁大会到时候会不会先是比拼才艺。让那些候选的姑娘们对诗比琴。唱歌跳舞,场外则是豪客为了要捧的姑娘一掷千金,又或者生意场上的对手也移师到这边来一决胜负?如果是,这种大戏比真正唱戏还要过瘾,没想到在这小小的丹阳竟能看到。”
小北顿时笑开了:“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花魁大会我从前在宁波和在京师都偷偷去看过,哪有你说的这样一波三折,哪次都是还没选就都内定好了!”
汪孚林差点忘了小北从前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而是可以随处乱窜自保能力又很充分的丫头。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是不是颠倒了,我一个大男人都没见识过,你个小丫头竟然已经去过不止一次了?
听到这话,前头的吕光午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随即头也不回地说:“小北说得没错,这些花魁大会,大多数是富商和本地有名的读书人合在一块办的,选出花魁之后,多数就脱籍去当良家妾了,如此两方都可以自抬一下身家。但孚林说得也没错。有时候花魁大会也会杀出来黑马,这种时候。大多是因为有人和主办方有仇,特意落面子,那就要看谁手段硬,财力大,这才能掰赢腕子。只不过这丹阳的花魁大会具体如何,我倒是不熟悉怎个情形。”
汪孚林权当这是科普,姑且顺耳听了。果然,接下来吕光午丝毫没有名士英雄的架子,闲适自如地说了几个自己经历过的花魁大会中那些奇闻异事。包括被选中的花魁当场从良,对象不是什么年轻有为的举子,也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富商,而是七老八十的官员,无他,那官员致仕前官居一品,名满天下,自然能力压群雄,然后一枝梨树压海棠。而从良的例子有好有坏,不可尽数。可吕光午的其中一句话,却引起了汪孚林的注意。
“不过你可别觉得小小一个丹阳,花魁大会没什么了不起。丹阳距离扬州不到百里,历来扬州瘦马之中,也有不少就是丹阳这边调教出来再送到扬州的。”吕光午说到这里,却又意味深长地说,“而且,你们不觉得这花魁大会来得着实太巧?早不开晚不开,我们刚到丹阳第一天,这就要选花魁了。”
嗯,确实是巧得就和天上掉馅饼砸头概率差不多……
汪孚林点头表示赞同,小北却立刻皱眉问道:“既然知道有问题,干嘛还要去?”
“若不是为了解决问题,我和吕叔叔又干嘛到丹阳来?”汪孚林嘴角一挑,笑嘻嘻地说道,“你就放心好了,有什么万一,我只说家中早已定下悍妻……”
“呸!”哪怕知道汪孚林就是这没个正形的样子,小北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你要是有那贼心,别怪我当场就让你好看!”
汪孚林毫不意外小北这强硬态度,耸了耸肩之后,压根没放在心上。回去的路上,众人少不得先回成衣店,换回了本来的行头。可汪孚林本以为吕光午知道牛四的住所,接下来会带着他们把牛四往那儿送,谁知道兜兜转转一大圈子,竟是回到了邵府门前!
对于他们三个人出去四个人回来这种奇怪状况,从邵府门房再到仆役,竟然没有一个露出半点异色,也不知道是早就得了知会,还是主人严令所致。而当汪孚林对两个镖师以及闵福和王六一两个老卒说起要去观瞻一下花魁大会,这四个人却全都异常感兴趣,二话不说都希望同去。
不但如此,就连解酒之后的牛四苏醒过来,从吕光午那一听到自己也得了这样一张请柬,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真的?今年花魁大会之前说是就这一阵子,没想到竟然是今天,这么巧!从前也就是底下人认同我是一号人物,这样富贵人家扎堆的场合,根本不会有人想起我,这次还是沾了吕兄的福。”
见正好进屋子的汪孚林看到自己这般表情,显然有些好奇,牛四在踌躇片刻之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其实,我之前说的那老相好,便是浮翠园的红倌人乔翠翠。她和我好了三年,从未要过我额外一针一线,上次她暗中告诉我,说是攒够了私房,想自赎自身跟我,过普通妇人的日子,可我这身无余财的样子,哪敢拖累她?那次之后,我都已经一个月没去见她了,想想她今年二十二岁,虽说年纪有些大了,但说不定也会去参加花魁大会。”
说到这里,牛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惭色,随即低声说道:“今晚若是她能得花魁,嫁个好人家,我也能安心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了一声冷哼。摔帘子进来的却是小北,她有些愠怒地瞪这牛四,气咻咻地说道:“你以为她嫁个富贵人家就能安心,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伺候那种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又或者是嫁给富家子弟做妾,然后还要战战兢兢侍奉主母,家里一个个下人私底下会怎么看她,她那种日子能过得舒心吗?她若不喜欢你,怎会说什么自赎自身都要跟你?你要觉得你会拖累她,以后她会后悔,那就先把话说清楚,一个月不见面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担待两个字不是那样的!”
“我……”尽管那是吕光午的晚辈,可这会儿牛四被说得半晌做声不得,顿时长叹一声把头埋在双掌之间。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竹小弟话说得有点重,但牛四爷你之前那做法确实不对。要我说,今晚你想办法见上那位乔姑娘一面,大家把话说清楚。如果她真的还是肯放下一切跟你,你又何必因为担心未来,就狠心割舍旧情?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嘛。”汪孚林说到这里,却又笑吟吟地帮腔道,“要你们真的两情相悦,到时候我一定说动吕叔叔,再加上我和竹小弟,咱们说什么也帮你一块把人抢回来!”
见小北和汪孚林一搭一档,竟是把自己直接给套了进去,吕光午却不以为忤。
想起今天他们也不过和牛四初识,这样出主意与其说是唯恐天下不乱,还不如说,他们没有一般官宦子弟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凉薄,不曾瞧不起牛四这等出身贫苦经历坎坷,至今还在靠一身膂力谋生的浑人,而是拿人当朋友一般打趣,他不由得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最初对汪孚林和小北,不过是因为故人之后,师长子侄的那点香火照拂情分,现如今却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赞赏。
“你们……”牛四看看面前这两个小少年,再看看吕光午,见赫赫有名的新昌吕公子也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他忍不住心中一阵剧烈翻腾,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狠似的捏紧拳头一敲膝盖,“好,我今晚设法再见她一次,如果她愿意,我就娶她为妻!”
下午牛四从邵家机坊中硬是要了十两银子汤药费这种事,机坊没有通报,可跟着汪孚林一行人整整一下午的阿旺和阿才却禀报了上来,邵芳猜不出吕光午接触牛四究竟是什么心思,于是他和丹阳城内几个头面人物商量了一下,得知花魁大会的一切准备就绪,干脆就以吕光午的到来为由,说动他们放在了今天,就连牛四那张帖子也是他授意让人给的。他对于这种风月之事从前一点兴趣都没有,今晚却准备破天荒去凑个热闹。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兴冲冲闯了进来。
“岳父,我都听说了,新昌吕公子竟然在邵家做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真是太运气了!上次还没来得及讨教吕公子谈及的寸劲……”
见沈应奎这个女婿竟然也是开口闭口吕公子,邵芳顿时大为不快,好半晌才淡淡说道:“你要见吕公子,晚上随我去练湖花魁大会就是!”(未完待续。。)
第四一八章 别人选美我自醉
练湖地处丹阳城西郊,乃是隆庆丹阳县志上罗列的丹阳八景之一,虽不及太湖西湖这般赫赫有名,但在镇江府也算是一大游览胜地。相传李白随永王南行的时候,就曾经在丹阳逗留许久,一度流连练湖,留下了颇多诗篇。
此番花魁大会放在夜晚举行,傍晚时分汪孚林一行人出城到了练湖边时,原本此时应是暮色苍茫,湖边却已经张灯结彩,湖光水色被染成了一片红红绿绿,几条画舫正大放光明,上头影影绰绰可见众多身影,却也不知道是否今夜竞选花魁的那些女子。
而牛四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行头。尽管时间紧急,但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其身量尺寸之后,众人分头紧急跑了一趟丹阳城内好几处成衣店,总算是找到了一整套符合这位巨汉气质的衣服。此时此刻,他一身笔挺的黑色绸衫,腰间银带玉扣,脚蹬牛皮靴,一头原本乱糟糟的头发经过了精心梳理,戴上了英雄巾,往那一站便是一股雄壮剽悍的气息迎面而来,就连他自己照镜子时都有些认不出自个。
也正因为如此,牛四对吕光午和汪孚林小北那是千恩万谢。可等到了地头下马时,他面对那陡然之间聚焦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觉得不习惯到了极点。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你从前怎么说话,现在还怎么说话,只管随性就好,不用拘泥!须知牛四爷本色就是豪爽仗义。你那位乔姑娘喜欢你。大约也是因为这豪爽仗义。千万不要学酸书生似的扭扭捏捏!”
见牛四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随即就被吕光午拽到前头去了,这时候,小北才似笑非笑地说:“酸书生还叫人家不要学酸书生?你忘了你在徽州被人揪着几首诗大做文章了?”
“不是会做诗的就是酸书生,你敢在这儿大吼一声,说李白是酸书生?”汪孚林看到此刻人头攒动,两边众多酒肆酒旗招展的模样,他打量了一下小北那一身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行头。突然笑吟吟地挤了挤眼睛,“今晚参加完这劳什子花魁大会,估计是回不了城,有没有兴趣和我趁夜喝个一醉方休?”
小北一下子警惕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只不过上次看你在屋顶上喝得不怎么痛快而已。”见小丫头刷的一下脸红了,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说,“李白有诗云,兰陵美酒郁金香,到了后来这个名头一直有人争,金华府的人说那是说他们那的金华美酒,可丹阳这边的人却说那是指他们这儿的丹阳酒。不管怎么说。丹阳酒可比歙县那边的酒有名多了,反正有吕叔叔看着。你就算喝醉了打醉拳也不怕没人制,更何况有我舍命陪君子?”
“哼,你以为我酒量很差吗?”小北一想到吕光午,顿时胆气大壮,“你有本事就等着,看我今晚灌不死你!”
正如汪孚林预想到的那样,尽管吕光午并非本地人,但只冲新昌吕公子那天下勇士的名声,便得到了非常不错的前排席次,甚至吕光午捎带了牛四以及他和小北,别人也就顶多窃窃私语一阵子,却没有人过来争位子。他们算是来得较晚了,此刻有座位的席次已经坐了**成的人,而邻座却一直还空着。而直到花魁大会已经大戏开场,在汪孚林看来环肥燕瘦可脂粉却没多大差别的几位姑娘先后登场之后,这最后一席的宾客方才姗姗来迟。
那正是邵芳和沈应奎翁婿!
听到邵芳介绍人的时候,他看到这位年约二十五六,虎背熊腰,身量只比牛四矮上一丁点的邵家女婿行礼拜见,随即一个劲缠着吕光午,看那样子恨不得直接挤到他们这一席,又瞧见邵芳那阴沉得能够滴水的表情,他忍不住觉得很有趣。更让他发笑的是,沈应奎竟然转瞬之间就对牛四大感兴趣,在别人对着那直接搭在湖面上的高台上那些美人发花痴的时候,两人三言两语说完,竟然一边喝酒,一边兴致勃勃掰起了腕子。
没错,在这种书生卖弄风雅,俗人假装风雅的场合,这两位竟然犹如市井粗汉那样在掰腕子,等到沈应奎又是两碗酒灌下肚之后,甚至又邀请吕光午划拳,幸好吕光午没醉,把人给拉住了!
别说汪孚林,就连小北瞅着邵芳那脸色要多不好有多不好的样子,也忍不住想笑。只不过,汪孚林之前特意提过这丹阳酒怎么怎么好,她很快就忘了邵芳,忍不住自己轻饮慢酌了几杯,就只觉得在这酒在凉风之中入口温热微甜,舒爽宜人,不知不觉就又伸手去拿酒壶,可下一刻就觉得手被人按住了。
瞧见是汪孚林,小北顿时皱眉道:“干嘛?我才喝了两杯,哪里那么快醉?”
汪孚林见小北的脸颊上已经浮现出两朵浅浅的红云,当下放开手笑了笑,随即指了指高台上说:“一会再喝,你看,重头戏来了。”
小北早已过了那种当年初听花魁大会,兴致勃勃想去一探究竟的年纪,此刻听汪孚林如此说,她才把目光投向了台上,就只见一位清丽可人的女子正在清唱,却是一首练湖曲。
“丹阳使者坐白日,小吏开瓮宫酒香。倚阑半醉风吹醒,万顷湖光落天影。”
简简单单四句诗,那唱歌的女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从最初的低沉轻缓到渐渐高亢明亮,仿佛划破深沉的夜色,竟如同裂帛之音。小北初时还有些惊讶,到最后就有些受不了那清厉之声,忍不住去捂耳朵,可双耳却瞬间就被人捂住了。见是汪孚林,双颊微微发烫的她干脆顺着酒意靠在他胸口,等到四周掌声喝彩不断,他松开手的时候。她就愤愤抱怨道:“要炫技也没有这样的。这不是让人耳朵受罪吗?”
“你不知道么?这就是有名的练湖魔音。”汪孚林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见小北恍然大悟,用力一拳擂了过来,他赶紧笑着用手挡住,随即低声提醒道,“喂,大庭广众之下别这么放肆,有人在看你呢!”
小北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见不少人果然不住往他们这一席偷瞥。有的是被吕光午和牛四沈应奎吸引了目光,有的则是用某种暧昧的眼神打量他和汪孚林。这下子,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男子打扮,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
都是他害的!
邵芳的视线却被吕光午和沈应奎牛四三个大块头给遮挡得严严实实。须知新昌吕氏尽管赫赫有名,可吕光洵都已经是致仕的人了,哪里比得上汪道昆正当起复的上升期?因此,对于扶不上墙完全不记得自己吩咐的女婿沈应奎,他是又气又恨,眼见台上又换了个艳若桃李的女子。他便招手叫来一个侍者,低声嘱咐了几句。等把人打发走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道:“应奎!”
沈应奎直到邵芳连叫三声之后,这才回魂。意识到自己撇下岳父跑到这里闹了这么久,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后就告罪一声回自己的座次坐了。下一刻,他就只听邵芳低声问道:“那一席总共四人,除了吕公子和那个牛四,我让你注意其余两个少年,你全都当耳边风了?”
“这个……”沈应奎本来只盯着一个吕光午,看到牛四的身材装扮之后才来了劲,尤其是掰腕子输了第一场,他就更加好奇了,哪还顾得上别人?他有些讪讪地说道,“岳父还请见谅,我这人看到志趣相投之人就……”
“太湖巨盗格老大于徽州被人格杀,那两个半大少年之中的一个,便是杀人之人。”见沈应奎瞳孔猛地一收缩,立刻就往那边看去,竟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邵芳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而且,那是湖广巡抚汪道昆的侄儿。”
沈应奎对汪孚林的出身半点不感兴趣,只端详着人的身板,暗中思量他究竟是怎么杀人的。可就在这时候,只听高台上曲乐陡然之间告一段落,继而就是一个清亮的声音:“浮翠园乔姑娘,携亲手酿制之百花酒请各位贵宾赏鉴。乔姑娘的祖上曾经开有酒坊,一手酿酒技艺更是丹阳一绝。”
眼见得牛四倏然抬头,汪孚林也立刻往高台上望去,就只见随之上台的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如果说之前那些妖娆是娉娉婷婷,艳光摄人,那么此刻这乔翠翠孤零零一出场,就犹如一杆碧竹,自有一种冷清情调。她手捧一个酒瓮,声音冷淡地说道:“这是去年妾身亲手酿下的百花酒,如今拿出来,不求今日花魁,只为求知己畅怀一醉。”
她那目光不经意地在台下众席上一扫,等看见装束一新的牛四时,忍不住愣了一愣,虽立刻平复下来看向别处,但汪孚林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可下一刻,她却只听得台下有人陡然高喝了一声:“听说乔姑娘今次花魁大会之后,就要自赎自身,可是真的?”
乔翠翠眼神一闪,淡然答道:“妾身确实已经与浮翠园说定,明日自赎从良。”
“那岂不是说,若要今后能享乔姑娘的酿酒绝艺,便只能期望你今夜点上花魁,这才能有幸抱得美人归?”
此话一出,尽管乔翠翠默然不语,但下头登时有一阵小小的骚动。牛四这个当事人固然大为震惊,汪孚林小北和吕光午也一样不明所以。可当他们去看邵芳时,这位丹阳邵大侠竟也脸露疑惑,显然往年不来这种场合,沈应奎更是只知道摇头,还是另一边邻座一个年轻人轻咳一声开口答疑解惑。
“丹阳练湖花魁大会素来有规矩,若选为花魁,当夜给花魁送金花最多者便可抱得美人归。毕竟,一朵金花百两银子,总不能让豪客败兴而归。”
听到这里,牛四脸色稍稍一松。刚刚固然被沈应奎缠得狠,可也听到四面贵宾送金花的声音,大多一两朵,阔气的也就是十朵封顶。果然,那年轻人又展开扇子,神情轻松地说:“只不过,乔翠翠这样过气的美人,理应不会有人这么无聊,非要断她自己从良的路才是。”
汪孚林却不这么看。如若乔翠翠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的,场下谁这么闲非得揭破她的打算?果然,话音刚落,下头某个方向就传来了一个大喇喇的声音。
“金花十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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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九章 仇人摆阔,翁婿掏钱
金花十朵,纹银千两!
这个价码一喊出来,顿时引来了好一阵哗然。UU小说,www.uu234.com要知道,如今这花魁大会才到中局,压轴的那几个头牌全都尚未出场,乔翠翠这么一个已经过气又要自赎自身的女人,谁有工夫为了她较劲?一时间,无数目光投向了那个出价的方向,有认识那大手笔富商的人便少不得交头接耳了起来。
“是富贵布庄的刘员外!他家的织机数量,也算是咱们丹阳城头一份,怪不得能这样一掷千金!”
牛四听到乔翠翠当场再次说出了自赎从良的话,之前被汪孚林和小北连挤兑带撺掇之后而生出的那决意,已经变成了决心。因此,这会儿杀出来的拦路虎对于一贯刚强的他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他忍不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可是,这还仿佛只是个开始。
“二十朵金花!”
又是两千银子!
下头看台上诸多席次的宾客简直有些纳闷了,那乔翠翠不过气质清冷,姿色不错,可远远达不到上佳,再者也不知道有过多少入幕之宾的恩客,哪里比得上压轴那几位从小用扬州瘦马的标准培养起来的清倌人?值得这样你一千,我两千的砸银子?只有敏锐的几个人发现,先后大手笔送出金花的两位,全都是丹阳城中拥有最多织机的机坊东家,若是再加上一个邵芳,这就齐全了。
邵芳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原本只打算在最后那些清倌人争胜的环节,让人挑了汪孚林做诗——却不是为了让其丢丑。而是为了给其扬名——这种风月场合的名声乃是一些江南名士最爱。可他却很清楚。高拱和张居正全都最讨厌少年书生这种浮艳奢靡的风气。可眼下他安排的戏码还远未到时候,却有人一个劲招惹吕光午带挈来的牛四,这是为什么?他之前离开丹阳城时,到底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他干脆离座而起,悄然去找知道内情的人询问。
“金花五朵!”
“金花三朵!”
尽管再也没有之前那样的大手笔,但三五朵这样的金花络绎不绝地送出,大多数宾客直叫看不懂。此时此刻。牛四一只手紧紧抓着台面,脸上已经露出了深深的挣扎之色。自从分辨出不少起哄送金花的人,他已经渐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想来是他和乔翠翠之间的事被人知道了,乔翠翠想要赎身跟他的事也被人知道了,那些往日对他忌惮却又没办法的人,便打算从另一方面下手!而他纵使在机工中有再高威信,再大名声,在这花魁大会上却一文不值!
别说十朵二十朵金花,就是一朵他也出不起,谁让他身无余财。从来就是个穷光蛋!
就在这时候,那喧嚣纷杂的声音。却被一个不太高的声音完全打断,原来是一直默然伫立在高台中央的乔翠翠开了口。
“我一介浮萍一般的女子,现如今却收到金花近六十朵,放在往年,便是花魁也不过如此,本应该说一句多谢各位抬爱,可在我业已打算自赎从良之际,突然得到这般垂青,还请恕我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来。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告诉诸位,我倾心爱慕的那个男人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各位若想要用我这蒲柳之人要挟于他,却不过痴人说梦!我虽身不由己,但却有一件事是能自主的,那便是生死!”
话音刚落,便只见乔翠翠伸手一抹头顶,却只见满头青丝倏然垂落,可更加吸引人们目光的,却是她直指喉咙的那枚金簪。一时间,惊呼之声此起彼伏。可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境地之下,便只见一直清清冷冷殊无笑意的她哂然一笑,声音竟是依旧淡漠得很。
“想来这练湖一年一度的花魁大会盛事,若因为我这一死而名传千古,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此时此刻,下头那已经不是骚动,而是骚乱了。自古以来身在青楼的女子自然不全是心甘情愿,可身在那污浊之地久了,又能够来参加这种花魁大会,哪还会有什么三贞九烈的想头,所以这竟是破天荒第一次!一时间,有人在台下大声阻拦,也有人试图叫人上去制止,更有人对那些送了金花却惹出大麻烦的富商破口大骂。毕竟,东南哪个府县的花魁大会不是欢欢喜喜收场,哪有这样的?传出去整个丹阳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眼看乔翠翠压根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嚷嚷声,竟是就这么毅然决然地举着金簪往喉咙口刺去,前排众人就只见一个身影突然立起,旋即就是一个凌厉的破空声,就只见叮的一声,乔翠翠手中的金簪竟是一下子脱手,紧跟着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五十朵金花!”微微一顿之后,开口的人又继续说道,“对了,这五十朵金花记在牛四爷名下。”
金簪脱手的乔翠翠眼见一旁已经有几个身材健硕的妈妈抢上高台来,显然是想防止自己再有轻生之念,自己来不及去捡拾掉落的金簪了,不禁心头绝望。可是,当她听到下头有人喊出五十朵金花,竟又声明是代牛四出价,她登时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往刚刚发现他的地方望去,却只见牛四正圆瞪眼睛看着自己,而在他身旁,一个青衫中年人随手把一颗东西往嘴里一扔,冲着她笑着点了点头。而另外两个少年则是正和赶过去的侍者说着什么。
果然,这五十朵金花引来的反响远比之前更大。这是在丹阳,又不是在扬州又或者苏杭松江!汪孚林所在的这一席是邵芳亲自安排的,请帖也是他让人送出去的,故而人人都少不得去找寻邵芳的踪迹。奈何邵芳这会儿正好不在席位上,沈应奎这个大多数都认得的邵家女婿二话不说就替人担了下来。
“刚刚一颗蚕豆救下乔姑娘的是新昌吕公子,替牛四爷出金花的,是湖广巡抚汪部院的侄儿汪公子!若是金花还不够,牛四爷,我大概还能拼凑拼凑,赞助你二十朵!”
沈应奎说得轻巧,正匆匆回来的邵芳听见,却不禁气了个半死。而小北一面大为赞赏汪孚林的仗义相助,一面却又忍不住拽着袖子把人拉了过来,有些肉痛地耳语道:“喂,你出来的时候可一文钱都没带,我也没带多少钱,大概顶多一千多银票,这可是五千两!”
“没关系。我知道你没钱,吕叔叔估摸也没带这么多钱。”汪孚林看见邵芳已经气冲冲回来了,便耸了耸肩轻声嘟囔道,“反正我们今晚到这里,应该是邵芳安排的,拿不出钱找那位邵大侠就行了。你没见刚刚这位沈姑爷就差没有亲自捋袖子帮忙了?所以说真是翁婿性子大相径庭啊!”
吕光午这一段日子重出江湖,在不少地方都留下了新昌吕公子的传说,再加上从前那名声,刚刚那颗准头实在太可怕的蚕豆,台下鼓噪的人顷刻之间安静了。至于帮牛四出金花钱的汪孚林,引来的关注度也同样不少。别说出手五千两的豪阔大方,就说那巡抚侄儿的名头,对很多本地财主富商来说,就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这边汪孚林和小北才刚说完悄悄话,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这一堵塞,邵芳登时被人挤在了半路上动弹不得。
至于乔翠翠如何下的场,大多数人已经顾不上了。
于是,这一晚的花魁大会,恰是虎头豹身蛇尾。几家青楼倾力推出的那些清倌人,不过得到四五十朵金花,竟被一个早就过了气的乔翠翠给抛在了身后。当汪孚林看见身材发福的这一届花魁大会主办人用极其别扭的声调宣布了最终结果时,被人缠了好一阵子这会终于脱身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次花魁大会,花魁乃是浮翠园乔翠翠,至于金花竞逐最大的豪客,正是大名鼎鼎的牛四爷!”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夹杂的是无数郁闷的唏嘘声。只有牛四到现在还觉得整个人如在梦中。他好容易回过神,嗫嚅着正要对汪孚林说那五千两银子的事,却不防被汪孚林在背后推了一把:“银子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去把你的美娇娘给带下来。”
直接把牛四给推了上去之后,汪孚林方才对一旁眉开眼笑仿佛自己抱得美人归的沈应奎说道:“沈公子,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刚刚说还能凑二十朵金花,能不能借我两千两银子?说实话,我这次来丹阳实在太突然,是你岳父硬是请我来的,身上没带这么多银票,接下来我还得找吕公子和竹小弟一块凑一凑。”
沈应奎为人豪爽,别看汪孚林是他今天才认识的,可人家口口声声称呼吕光午为吕叔叔,又是岳父邵芳亲口说那是汪道昆的侄儿,再说今日义举正对了他脾胃,他哪有半点犹疑?他想都不想就欣然点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幸好我常来常往丹阳,在这边一家金银铺存了两千银子,一会就带你去取出来。”
说完这话,沈应奎不等汪孚林开口向吕光午借钱,直接看着邵芳道:“岳父,既然汪贤弟是您请来的客人,如今钱不凑手,不如您帮一把吧?今夜的花魁大会传扬出去却也是一桩佳话,到时候也有您一桩功德。”
邵芳简直快气疯了,偏偏脸上还不能流露出来,甚至在汪孚林的注视下,他还只能非常生硬地点了点头。
功德个屁!你知不知道这小子是我仇人,仇人!我今晚的谋划全都落空不说,而且仇人摆阔我们翁婿掏钱,简直是傻透了!
都是那群该死的机坊主人,没事一掷千金和一个机霸置什么气,钱太多压手是不是!(未完待续。。)
第四二零章 招揽和收徒
尽管花魁大会已经结束,但半夜三更城门关闭,纵使再有财势,要轻易进城却是难能,而且大多数人也不愿意尝试坐吊篮的经历。再说,练湖已经不是第一次举办这种活动了,那些停在湖上的画舫,原本就是为了那些豪客过夜而准备的。尤其是那些尚未开苞,今夜花魁大会风头又被抢了的的清倌人,自有鸨母安排早有心意的豪客上自家画舫,给她们的梳拢换个好价钱。
至于浮翠园包下的那座画舫,今晚则是被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给雀占鸠巢了。尽管最初对乔翠翠的偏激举动气得要死,可眼见峰回路转,最后还换来了一段佳话,上上下下恨不得把乔翠翠给供起来。所以,对于把画舫腾出来的要求,鸨母立刻照办,还拉着乔翠翠掉了几滴眼泪依依不舍,一副慈母的派头。直到无关人等全都下船,汪孚林才笑着拍了拍手:“这样吧,岸边人多嘴杂,咱们把船开远些说话!”
汪孚林请了今晚在后头吃了好些瓜果点心,看了连台好戏的两个镖师和闵福王六一帮忙划船,见牛四带着乔翠翠上了前来就要行礼,他赶紧闪身躲开,笑吟吟地说:“不关我的事,出手救人的是吕叔叔,我也就是慷他人之慨,那五十朵金花的钱全都是空口说白话向邵大侠和沈公子借的!”
“是啊是啊,吕叔叔功劳最大,你就是锦上添花。没看邵芳气得脸都青了,沈公子竟然还木头人似的,你这好人做得还真轻松。”小北在旁边插嘴道。脸上却是眉开眼笑。“不过牛四爷眼光真好。乔姑娘今晚那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牛四是个浑人,此刻只会嘿嘿直笑,可乔翠翠端详着小北的五官轮廓,又听她那说话的口气,便已经隐约明白了过来。因见小北和汪孚林一样都称呼吕光午为吕叔叔,她也不揭破,坚持下拜行过礼后,这才开口说道:“话说得铿锵有力又有什么用。我不过一介弱女子,即便真的一死,不过是被那些文人墨客写成乱七八糟的诗文,得一个名声罢了。那时候我只是因为心底憋了一口气,不想连累了四爷。”
“翠翠!”
见牛四似乎打算说什么,乔翠翠却直接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旋即又看着吕光午说道:“吕公子救我性命,汪公子助我和四爷成就良缘,我和四爷都是没有父母亲人的人,那些三媒六礼有没有更不在乎。只请二位今日能够做个见证。”
事到如今,谁都不会问。这所谓的做个见证是什么见证。吕光午虽觉得太过仓促,可看到牛四喜形于色连连点头,他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当下爽快答应了。至于汪孚林,他就更加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接下来,拜天地、合卺等成亲礼数一一行过,甚至连下头划桨的四个人,汪孚林都轮番拉上来当了宾客贺喜。当一应程序结束,汪孚林准备把画舫二楼让给牛四和乔翠翠时,这对刚刚成婚的夫妻却都摇了摇头。
“我们又不是那些成婚之前未曾见过彼此的夫妻,哪里就这么猴急?这画舫中自有厨房,我如今既已嫁为牛家妇,诸位便犹如夫君的尊长一般,我也该洗手作羹汤敬献诸位。想来你们也有话要说,我这就先下去准备了。”
见乔翠翠屈膝颔首,竟直接下了楼,小北见牛四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杵在这也没什么用,竟是蹭蹭蹭也跟着追下了楼。这时候,汪孚林才开口叫了一声牛四爷,却被牛四立刻就给打断了:“汪公子,之前我是不知道你的家世,你现在还叫我牛四爷,那不是寒碜我吗?和吕公子一样叫我牛四就行了”
“也好,那我就占你个便宜,直接叫你老牛得了。”汪孚林知道若是叫一声叔,年纪够了的牛四绝不会应,干脆就想了个折衷的办法,可如此一来,他忍不住想到了大力牛魔王——在他看来,这个绰号真的很称牛四。
“你有什么打算?恕我直言,这次花魁大会你看到了,你从前没有软肋,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再加上又有那么一批相信你的机工兄弟,别人也没办法,可你一旦有家室,就总会有人动歪脑筋。”
“我也知道。”牛四脑袋顿时垂了下去,“今天的闹剧都是因我而起,却险些害得她丢了性命,都是我没用……”
“老牛,这些话就不要说了,你既然知道苏州杭州的打行,那知不知道,如今杭州的打行,如今有新的业务,那就是镖局。”
“镖局?”牛四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想了好一阵子,这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吕光午眼见得汪孚林开始对牛四耐心解说杭州城镖局的由来,他知道接下来不用自己多事,当下悄然背手出了舱室。
入夜的练湖上,阵阵凉风吹来,带来了几分湿寒之意,虽说对他没什么影响,可却仿佛有点波及到了他的心境。自从接到何心隐的传书,他带着两个伴当踏出新昌,开始游走于天下,便发现身怀武艺却生活困窘的人比比皆是,这其中甚至有很多抗倭老兵!
曾经被朝廷视若东南柱石的胡宗宪尚且会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那些老兵?倭乱平息之后,戚继光得到重用去了蓟镇,俞大猷也调去平海贼,打广西黄朝猛韦银豹等,可那些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军队,却有很多都被解散了,昔日的有功老卒解甲归田,有多少人晚年困苦?说什么解甲的兵马为乱乡里,这能够完全怪主将,又或者那些几无技能的兵卒?没看见朝廷又是怎么安置他们的!
吕光午越想越是愤懑,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栏杆上。幸亏及时收手,这一下没砸出什么损失来。可心底的失望却终究还在。
忠臣良将以及有功之民不得善终。某些只知道党同伐异的人却占据高位。难不成这天下一代一代就永远都是走循环往复的路?
当他再次回过神去看舱房中的时候,却看到汪孚林正伸手扶牛四,可牛四硬是往地上跪,那样子分明是扶不住了,他心中一动,突然张口说道:“牛四,你不要为难孚林了,他能够有你这个帮手。在东南也顺当了不少。你上次不是问我,单纯的膂力和会用劲究竟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牛四登时把眼睛瞪得滚圆。他却仍是挣脱汪孚林,跪下磕了个头,起身之后方才说道:“这一是谢汪公子你慷慨解囊成全了我和翠翠,二是谢你给我和很多人指了一条康庄大道,三是谢你让我终于有机会拜沈公子为师!”
见牛四说完这话大步出去,直接在吕光午面前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了下来,汪孚林虽说有些不明白吕光午缘何非得要正这师徒名分,可他当然不会多嘴。站了片刻就悄悄往楼下去了。本以为小北这时候一定和乔翠翠一块泡在厨房中,他却没想到小丫头正坐在底舱。手中还拿着一个酒壶,脸上红扑扑的。
“哪来的酒?怎么又喝上了?”
小北听到声音,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便咯吱咯吱笑了起来:“是乔姐姐找出来给我的,她亲手酿的极品百花酒,比我们之前喝的强多了,牛四爷真是好福气!再说我在厨房也是给她添乱,就被她塞了这么个酒壶赶出来啦。”
说这话的时候,小北还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随即把酒壶递给了汪孚林,眼睛亮晶晶的:“你尝尝看,甜而不腻,比金华酒更好!”
眼见得人竟是起身跌跌撞撞冲到厨房去拿杯子,汪孚林不禁异常无奈,有些后悔之前不应该没事逗她玩。等到小北拿了两个小巧的瓷杯回来,他接了在手,却抢过酒壶不让她倒,死活哄了她靠着栏杆的座位上坐下,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逗她说话。等她渐渐迷迷糊糊眯起了眼睛,再也记不得要喝酒的事了,他才松了一口大气,随手脱了外头大衣裳给她严严实实盖好了。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瞧见乔翠翠用托盘装着几盘菜肴从厨房出来。
“就醉了?虽说百花酒后劲大,可竹姑娘的酒量还真是不怎么样。”见小北的身上盖着汪孚林的外套,乔翠翠又笑问道,“不知汪公子和竹姑娘是……”
“她是我未婚妻。”汪孚林对这个一度以死明志的姑娘颇为赞赏,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和邵芳有些恩怨,之前一度被他用来挟持脱身,是她去求了吕叔叔出面来追,这才算是让我得以脱身。”
乔翠翠之前已经听说了汪孚林那颇为不错的身世,得知小北竟是他的未婚妻,她吃惊得差点没端稳托盘。好一会儿,她才轻吁了一口气道:“我这样一个沦落人,她竟然丝毫不嫌弃,我还以为她只是吕公子的远房族亲。都说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没想到还有竹姑娘这样的奇女子。”
“她呀,确实够奇了。”汪孚林笑了笑,随即再不提小北的事,言简意赅地自己招揽牛四,将来会在丹阳设立镖局,以及吕光午收徒的事情说了,见乔翠翠目露异彩,旋即盈盈下拜,他立刻虚扶道,“乔姑娘不必客气,相逢即是有缘。楼上吕公子应该正在教授老牛,你不如再等会儿上去。”
“好。”乔翠翠二话不说点了点头,随即把托盘以及上头的那几道点心和汤羹搁在了小北身侧,这才笑道,“我到厨房再去做些,这些汪公子你请慢用。”
汪孚林目送人离开,这才紧挨着小北坐下,毫不客气地随手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等到吃完又喝了一碗雪菜肉丝蛋皮羹,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把旁边小丫头睡觉不老实伸手给弄落下的外衣重新盖好。
“成天就知道叫我吃货,什么时候你也能做点好东西满足我这吃货的胃,我就要念阿弥陀佛了!”(未完待续。。)
第四二一章 婿不类翁
什么样的岳父,什么样的女婿。●⌒UU小说,www.uu234.com
尽管邵芳对女婿沈应奎的其他方面不太满意,但能读书是秀才,又有一身不凡的膂力和身手,最关键的是不喜沾花惹草,就连丹阳练湖这花魁大会,竟也是第一次参加,因此,他固然会挑剔沈应奎不求上进,太不会用心计,可在其他地方,却一直觉得自己这女婿是最出色的。此时此刻,他包下了练湖边上一座稍微有些偏僻的小酒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把沈应奎给训诫了一番。
女婿如半子,邵芳平日对沈应奎又素来极其照应,因此沈应奎自是赔笑低头听训。邵芳也当然不会提起自己连番算计汪孚林却遭受重挫,能够平安脱离徽州,那还是靠着挟持汪孚林这种狼狈经历,只能竭力把汪孚林刻画成阴险狡诈卑鄙的典型。可是,他看着沈应奎那嘴上答应,脸上却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就知道对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也难怪,沈应奎自从上次见过吕光午之后,就将其奉为师长一般,汪孚林又在外头口口声声把吕光午叫做吕叔叔,沈应奎怎会相信他这一面之词?
“唉,江湖诡诈,但朝中风云突变就更加诡诈,你如此一条肚肠通到底,让我今后怎么放心得下?”
沈应奎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天生不喜欢和人斗心眼,再说不是还有岳父您吗?”
如果没有我时又怎么办?邵芳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却知道说再多也是白搭。尽管如今朝中高拱情势占优,但他总觉得心里不怎么安稳。然而高拱都有那样的口信捎来。他不能再轻易跑到京师去抛头露面。写信更是不可能,也只能把隐忧也好,不安也好,全都深深地压在了心底。不论怎么说,高拱也是熬过了嘉靖年间那段最艰难日子,又先后把李春芳殷士儋排挤出内阁的强人,更得天子信赖,只要步调稳健。张居正纵是再有设计又奈他何?
一夜花魁大会结束,邵芳带着沈应奎前脚刚回到邵家,后脚吕光午和汪孚林小北也带着随从一块回来了。昨夜严妈妈没有跟着,而是留守在邵家,一见小北脸上还带着宿醉的困意,赶紧硬是把人推回了房中补眠,少不得又客客气气提醒了汪孚林几句。汪孚林心里大叫冤枉,可还不得不乖乖答应着下次一定看好小北。
然而,对于他来说,如今最为要紧的还是接下来的打算。徽州府衙那边。就算知府姚辉祖再强势,背后更有张居正。不可能无限期地扣着一个堂堂捕盗同知,他必须从邵芳这里讨个交待才行!
当然,直接找邵芳是下下策。于是,同样一夜没怎么睡觉的汪孚林先回房蒙头大睡了一上午,等快中午了起床之后,便找人打听了一下邵芳的女婿沈应奎在哪。得知此人上午兴致勃勃找吕光午练了一个多时辰,并未离开邵家,而邵芳却正好不在家,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助我也,立刻直接找了过去。
一进院子,他就看到精赤上身的沈应奎正提着一桶井水从头往下浇了下去。尽管如今是四月天了,可井水冰凉刺骨,那身上顿时蒸腾出几分热气。
“沈兄果然好体魄!”
“咦?”沈应奎转过身来见是汪孚林,连忙丢下手中木桶,就这么迎了上前,“汪贤弟找我?”
“沈兄还是换了衣裳再来说话吧。”汪孚林见沈应奎如此不拘小节,顿时笑吟吟地说,“真是羡慕你这好身体,不像我前次大冷天里在西湖里喝了几口凉水,就被人逼着喝姜汤在床上捂了两天。”
“哈哈,倒是我疏忽忘了!”虽说沈应奎有些好奇汪孚林大冷天竟然会去下西湖,可眼下自己这样光着身子却是不恭敬,他立刻告罪一声回了房去。
他这一走,汪孚林环视这座院子,就只见和他们住的客院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别,院子里不见有下人,显得寂静而空旷。不一会儿,身着儒衫装束一新的沈应奎就大步出来,刚刚还用井水冲过的头发上,此时此刻也戴上了如意巾。可其他书生穿上身显得文绉绉的行头,沈应奎硬是穿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武来。汪孚林端详着人不觉莞尔,随即就说道:“昨日相借沈兄两千银子,今日来见,本是为了商讨这还钱的问题。”
“这急什么!”沈应奎半点不在意地摇头说道,“你若是不凑手,以后再还就行了!”
这人真豪爽!
如果是邵芳,坑了也就坑了,可坑沈应奎的话,汪孚林就觉得过分了。他想了想,当下笑道:“那这样,听说丹阳全鱼宴是有名的,一块去品尝如何?”
沈应奎这才露出了喜色,二话不说点点头道:“也好,不过我也算是丹阳半个地主,我做东,汪贤弟你可别和我客气!对了,吕公子那……”
不等沈应奎说要相邀吕光午,汪孚林就立刻轻咳一声道:“其实吕叔叔昨晚刚收了牛四爷为徒,在画舫教了他整整一晚,一宿未眠,这时候肯定正在房中休息,回头再邀他就是。”
沈应奎这才刚知道吕光午竟然在丹阳收徒,一时间啧啧称羡,仿佛很遗憾为何不是自己这么好运。一直到了丹阳城中一座以江鲜出名的酒楼,他还在那纠结,直到汪孚林一口答应回头帮忙说和,他才没了懊恼之色。
这全鱼宴自然不止是十道八道江鱼这么简单,却是看人头给分量,正好能让人吃得畅快,却又不至于过饱。从红烧鮰鱼、刀鱼面再到秧草鳜鱼、糟熘鱼片……七八道菜吃得唇齿留香,汪孚林顿时有些遗憾这次被邵芳挟持上路,来不及带上辣椒,否则还能来一道香辣鱼块过过嘴瘾。
两人一来一去。很快就混熟了。沈应奎自然而然就问起汪孚林刚刚说的下西湖。当听说陈老爷设下鸿门宴,又让名妓色诱,汪孚林竟然扑通一声跳下水,然后栽赃了那个柳如钰推他下水,他差点为之喷饭,却是拍着桌子说:“好,汪贤弟你真对我脾胃!我对青楼女子其实不能说瞧不起,如昨晚乔姑娘那样的。那真的叫人竖大拇指,可有些矫揉造作的实在让人生厌,你说的这种一面苦苦哀求一面还下手暗算的,有那下场真是活该!”
汪孚林说这件事,也是为了进一步试探一下沈应奎的为人,这时候终于差不多放心了。因此,他当即笑着说道:“沈兄这作风果然英杰,和令岳父大不相同……啊,看我说的什么话,这道河豚做得真是鲜美。我从前生怕有毒,从不敢吃……”
尽管汪孚林突然岔开话题。沈应奎还是听清楚了那前半截,倏然面色一沉。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筷子,声音冷冽地问道:“汪公子你把话说清楚,我家岳父乃是赫赫有名的丹阳大侠,怎是我能比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就这么一瞬间,汪贤弟就变成了汪公子,汪孚林不禁暗叹,但同样确定,邵芳没有对女婿提及此事。他同样放下筷子,淡淡地说道:“沈兄既然逼问,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你知道我此次为令岳父请到丹阳做客,究竟是为什么?”
不等沈应奎追问,他就继续说道:“邵大侠虽是人称丹阳大侠,但只因为一点恩怨,竟是煽动群盗齐聚徽州,而后在歙县令叶县尊有意放出一名盗匪追查此事的时候,又煽动新任徽州府捕盗同知因此兴师问罪,事情败露,他当初在湖广的案底被曝光,就挟持了我,这才得以平安脱身。”
尽管汪孚林言辞简略,可该说的还是都说清楚了,沈应奎不禁又惊又怒,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如果不是吕叔叔出手相救,只怕我这时候还不得自由。要说整件事的起因,在于当初的湖广汉口镇。”
有道是疏不间亲,可汪孚林知道邵芳那下场,此刻干脆决定先把沈应奎点醒再说。接下来,他说得很详尽,甚至连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绘制影子图形,如今邵芳在湖广乃至于徽州全都遭到了通缉一事也如实告知,至于王二狗的化名,他就暂且隐下了,以免沈应奎受的刺激太大。临到末了,他方才说道:“原本邵大侠到了高资镇,已经打算放了我,但我来都来了,便索性和吕叔叔一块到了丹阳。毕竟,徽州这桩案子,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收尾!”
此时此刻,沈应奎听着大侠那两个字,不禁觉得异常刺耳,更让他心里如同针刺的是,听汪孚林的口气,吕光午很清楚邵芳的那些举动,可之前他请求指点的时候,吕光午一点口风都不露,竟然对他还一如往常!早知道如此,他就回常州去了,哪里还会留在丹阳如此丢人现眼!
岳父怎么能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应奎脸胀得通红,汪孚林顺势说道:“既然对沈兄说了这些,我希望你劝告一下邵大侠。既不是官府中人,何必管朝堂倾轧?”
劝告?须知昨夜他还在对自己说,要多用用心计……沈应奎一言不发径直起身,等走到包厢门口时,他才转过身来深深长揖,随即有些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汪贤弟,我先代岳父给你赔个礼。”
见沈应奎消失在门外,汪孚林虽说觉得如此必定有伤那对翁婿的关系,却也不觉得后悔。
尽管理论上的株连很少会牵涉到出嫁女以及女婿,可邵芳牵扯到朝局太深了,天知道以后怎样?沈应奎这样一个昂藏汉子,要因为邵芳倒霉那就可惜了!而且无论如何,这一席话总能够倒逼一下邵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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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二章 我不想再看见你!
昨夜的花魁大会并未照着预想进行,又或者说,从那些机坊的东家竟然开始为了一个乔翠翠大动干戈,由此惹出了吕光午出手,汪孚林竞价之后,一切就完全偏离了轨道,因此,邵芳一大早回来之后,便顾不上连夜困顿,又去见了那些和花魁大会相关的人士。毕竟,吕光午和牛四的帖子是他出面弄来的,席位也是他安排的,他还得对人解释缘何藏着掖着汪孚林的真实身份,反正善后事宜很不少。
尽管他因为助高拱复相而黑白两道通吃,但大喇喇坐在家中凡事差人去做,则很容易造成别人不快,所以他宁可亲自出面。
然而,当邵芳疲惫地回到家中时,面对的却是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什么?汪孚林竟然邀了姑爷,两人一同出门去了?”邵芳见管家讷讷点头,他不由得怒喝道,“你这是什么脑子,他要见姑爷就让他轻易见到了?”
管家被邵芳骂得耷拉了脑袋,心里却暗自埋怨,腿长在沈姑爷身上,他又能怎样?汪孚林是家里的客人,要见姑爷难道还能拦着不让?
见人不说话,邵芳顿时也没了训斥的兴致,干脆撂下人径直回房。然而,一想到汪孚林单独和沈应奎在一起,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少不得又叫了今日跟随出门的阿旺和阿才过来,吩咐他们两人出去找人。等人一走,他便颓然坐下,揉着眉心烦恼不已。
第一次和汪孚林交手。他是无心对有心。因此计谋败露大败亏输;第二次他是隐身幕后煽动群盗。结果竟然被那小子和叶钧耀联手将人一网打尽;第三次他依托于高敏正,可最后竟然还是输了!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败北他心中约莫有数,可中间那次汪孚林是如何在那样危险的境地下扭转乾坤的,他至今不得而知。
“沈郎啊沈郎,你明明是一条筋的性子,为什么就不知道离那小子远一些?”
邵芳长叹一口气,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因为连日奔波。心事又重,他竟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朦胧之中,他竟是梦到了高拱在自己面前意气风发地说着如何反贪腐,如何革除无能的官吏,如何控制宫中那些内宦权力过大,如何改革不符合如今情况的法规政令……可就在他沉浸在高拱的绝大魄力中时,面前的人却陡然之间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他就只见一把长剑从高拱后背刺入,透胸而出,那剑尖上糊满了鲜血。
可即便在这种时候,极其诡异的是。高拱竟然依旧在笑容满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元辅……元翁……高阁老!”
连续变换了三个称呼,邵芳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家书房,面前也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擦了擦额头,却发现手上油腻腻的全都是汗。
“竟然是噩梦……我多少年没做过噩梦了?”
邵芳正喃喃自语,冷不防书房大门猛地被人一把推开,紧跟着大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派人出去找的女婿沈应奎!见其是一个人回来,显然阿才和阿旺并没有找到人,他不禁沉下脸问道:“我都和你说过了,与人交往要谨慎些,你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和汪孚林一块出去了?”
沈应奎没有答话,而是盯着邵芳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直截了当地问道:“岳父这次是带着汪孚林从歙县回丹阳的?”
此话一出,邵芳那张脸登时僵住了。他双手紧紧按在桌子上,一字一句地问道:“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全都说了,从汉阳府汉口镇,一直到徽州府歙县。”沈应奎一面说,一面死死盯着邵芳的眼睛。他和邵芳是多年翁婿,此刻一见其平静的表情,寒光毕露的眼神,他就知道接下来恐怕不必求证了。他垂下眼睑,沉默良久,这才深深一揖道,“岳父大人,我一直很敬重你,尤其感激你对我的栽培和关切。然则,人生在世不止是功名二字,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恕我无法苟同岳父的做法。晴娘身体弱,孩子也尚小,我先回常州了!”
尽管沈应奎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恭敬敬,可邵芳却从里头听出了深深的不祥意味。眼见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他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站住!难道就因为外人之词,你便要与我割袍断义不成?”
“晴娘乃岳父骨血,我也是岳父的女婿,割袍断义四个字自是不敢。”沈应奎仍旧没有回头,而是侧身又微微弯了弯腰,低声说道,“我只希望日后能告诉阿仪,他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而不是浸淫于诡谲阴谋之辈。岳父,您收手吧,朝中谁当权,又与我等何干?”
见沈应奎就这样毅然决然地离去,邵芳忍不住一屁股跌坐了下来,脸上又是懊恼,又是痛恨。最终,他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五个字:“汪孚林,你好!”
汪孚林是跟着沈应奎前后脚回来的。他之前就和这位邵家女婿一块出的门,别的一个人都没带,他知道沈应奎一回来必定会去找邵芳,到时候他还在外头游荡,这纯粹是给暴怒的邵芳当靶子。所以,回到客院之后,听说小北已经起来了,他立刻拖上人直接来到了吕光午房里,心里打的只有一个主意。
如果邵芳真的不管不顾杀过来,好歹还有新昌吕公子罩着他不是?
小北却不知道汪孚林的念头,听严妈妈说他中午和沈应奎一块出去吃全鱼宴了,竟然丢下她和吕光午,少不得就恼火地说道:“大吃货,你去吃好东西不带我也就算了,竟然连吕叔叔都不叫上一声。太不讲义气了。也不想想当初谁救的你!”
吕光午哪会在意这个。见汪孚林一个劲打哈哈回避话题,他不禁有些奇怪。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大喝:“汪孚林,你给我出来!”
“是邵芳!”
小北听出这声音中满是怒气,立刻疑惑地去看汪孚林。果然,就只见他挠了挠头,显然承认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她当即恍然大悟,指着汪孚林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怪不得你一回来就拖着我见吕叔叔。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敢情是你闯祸了,要找吕叔叔替你兜底!”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的邵芳冷冷说道:“你不出来是不是?那我就进来了!”
小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汪孚林一步跃了过来,一把拉住她就闪到了吕光午身后。面对这一幕,小北自然瞠目结舌。哭笑不得的吕光午看到邵芳气冲冲进了屋子,哪怕不明所以,却只能挡在前头:“邵大侠找孚林有事?”
“汪孚林,你到底想干什么?”邵芳此刻眼里根本就没有吕光午以及其他人。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只死死盯着汪孚林,“你竟敢在沈应奎面前出言离间我们翁婿二人。你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样?”
这下子,吕光午登时一愣,小北则大吃一惊。她对沈应奎的印象也很不错,此刻登时有些不太赞同,可看到汪孚林那招牌的笑脸,她不由得心中一动,福至心灵地脱口而出道:“难不成你把之前被挟持的事情告诉沈公子了?”
“敢做就敢当,邵大侠你说是不是?”见邵芳一脸仿佛要把自己吞下去的样子,汪孚林却没事人似的继续说道,“我看得出你们翁婿感情很不错,而沈公子更是个重情义,有担待的男子汉大丈夫,听说还是府学生,怎么也是前途无量。可光是我知道邵大侠你干的伤阴鹜的事就不止一桩,你就不怕牵连到他?说实话,我和沈公子很投缘,所以才对他说了真情,原本打算让他劝一劝你。”
“住口,你这是巧言令色!”邵芳愤怒地瞪着汪孚林,恨不得把这狡诈的小子给打死算数!他使劲压抑着怒气,厉声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你挟持了我平安回了丹阳,可就没想过徽州府和歙县都需要结案?无论真凶还是假凶,给我两个有名声的巨盗,就说是他们挑唆群盗入徽州,把案子给结了。然后,邵大侠你这些日子最好不要离开丹阳。”
汪孚林一点都不指望在眼下高拱还在位的时候,能把邵芳定罪,因此退而求其次。不等邵芳说出休想之类的话来,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邵大侠,你要知道,此事原则上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已经把你的海捕文书撒遍整个湖广了,如果徽州府接下来把海捕文书也撒满整个南直隶,就算那不是你的本名,你觉得镇江府乃至于丹阳县就一个聪明人都没有?而且你应该知道,这些看的都是谁的面子!”
“你……”
想到高拱之前因为湖广的事就派人来警告过,想到孟冲的干儿子还特地跑自己这里打秋风,再想到沈应奎竟是拂袖而去,邵芳哪怕再不想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接受情势比人强的事实。这会儿他大为后悔之前竟然没有在高资镇就和汪孚林谈妥条件,而是把人引到了丹阳来。倘若不是如此,沈应奎怎会知道这些,翁婿又怎会因此生隙?
因此,他几乎想都不想地说道:“人我会立刻给你,我今年之内也不会离开丹阳!只有一条,得了人之后你给我立刻离开丹阳,我不想再看见你!”
“成交。”汪孚林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见邵芳扭头就走,他这才拉着小北从吕光午背后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道,“狐假虎威的感觉真不错!”
“不错你个头,知不知道太冒险了,要是邵芳真被惹毛了想杀人灭口怎么办?”小北心里很明白汪孚林之所以想快刀斩乱麻,那也是为了叶钧耀的政绩,嘴上却打趣道,“这一路到现在都靠吕叔叔虎威,亏你好意思说狐假虎威!”
“小北说的是,我也平生第一次见孚林这么狡猾的小狐狸。”吕光午却是半点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不过,这虎威我借得甘心情愿,亏你还知道让沈应奎去劝邵芳。可惜,他太固执了,不知道擅泳者必溺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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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三章 汪扒皮
既然邵芳觉得汪孚林留在丹阳城内绝对是个祸害,那么,他的行动自然是非同一般地迅疾。△↗頂UU小说,www.uu234.com吕光午的两个伴当赶到会合之后没几天,他就已经动用全部力量,把汪孚林要的巨盗给安排妥当了。之前徽州那档子事,东南一带颇负盛名的盗匪一下子倒下去两大帮子,还折进去不少独行大盗,但盗匪终究很不少,要抓两个没什么牵扯的独行大盗,对于黑白两道通吃的邵芳来说,这还是很简单的。
然而,当他再次很不情愿地押人来见汪孚林,希望他带上人赶紧滚蛋的时候,却没想到汪孚林请吕光午帮忙验明了这两个家伙的来历,随即竟是提了一个让他险些再次暴跳如雷的条件。
“邵大侠,这人既然抓到了,就劳烦你派几个稳妥人,押解到徽州歙县衙门吧。”汪孚林才不管邵芳是如何暴怒的表情,笑吟吟地说,“我还欠沈公子两千银子,烦请到歙县义店账面上找叶青龙支取,你当初既然也挟持过他,应该不会弄错才是。至于欠邵大侠你那三千两,还请见谅,我家底有限,才刚还了当初欠伯父南明先生的八千两银子,又翻修了家里的老宅,现如今钱很不凑手,只能回头分批还你。”
自己派人押解自己的替身去徽州,然后还得到那讨回女婿的欠账,而自己的那笔欠账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拿回来……这汪孚林简直是汪扒皮啊!
邵芳都快气疯了,憋了老半天终于还是憋不住:“那你呢?”
“鉴于上次被邵大侠挟持的经历,我打算跟吕公子游历几天。顺便讨教一下武艺。”
就连小北也觉得。倘若自己是邵芳。面对汪孚林这可恶的口气,也非得气成内伤不可。果然,她躲在吕光午身后都能感觉到邵芳那勃发的怒气。
“好,好!算我邵芳认栽,只希望你真能练成个绝世高手,否则你今后小心点!”
汪孚林才不在乎邵芳撂下的狠话。他这两年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徽州,压根没有费心也从不打算去搅和到朝中那趟浑水中。既然如此,隆庆皇帝肯定还会纵欲而死。张居正和冯保勾结,再加上有后宫以及太子的支持,要赢过高拱是妥妥的。邵芳也就这点日子能得意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他不在乎,小北在乎。一帮人紧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邵家,离开丹阳的时候,小北就忍不住把汪孚林拉到一边提醒道:“你这人到一个地方折腾到一个地方,这次虽说没惹出大麻烦来,可却把邵芳给得罪到死了!虽说这家伙连着算计了爹两次,是很可恶。可背后既然是那个高拱,你暂且收敛一点不行吗?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日后高拱下台,爹升官之后,再好好整治他!”
汪孚林不由得笑了。他看了一眼距离不远的严妈妈,因笑道:“你说得很对,但我要的只是邵芳这半年到一年之内安分一点,不要再把手伸到徽州去,伸到我和你爹头上来,这就够了。至于得罪死了他,我不怕,如果怕,我干嘛还去撩拨沈公子和邵芳一刀两断?放心,你什么时候看我打过无把握的仗?”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小北低声嘟囔了一句,皱了皱鼻子说道,“有时候你还不是就知道冒险?北新关暴乱,你说进去就进去,西湖浮香坊上说跳水就跳水,汉口镇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踩进两个商帮械斗的事情。对了,还有个姓邵的,想当初你在徽州和壮班赵五爷对付那个邵员外也是,连张牌票都没有,你就敢杀到人家家里去抓现行,被人团团围住不说,还差点折进去一个叶青龙!”
汪孚林听小北竟然开始翻自己的黑历史,登时满头大汗,只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巴。可严妈妈在这里,他只好打躬作揖地说:“行行好吧,小姑奶奶,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这总行了吧?我之前和吕叔叔说好了去一趟扬州,你就和严妈妈带上他们四个回歙县,这样路上也就安全了……”
“谁说我这就回歙县?”小北没好气地打断了汪孚林的话,随即扬起头道,“我出来的时候,爹娘就都让我看好了你,千万别让你一个人乱折腾。既然镇江府过了江就是扬州,我当然跟你一块去,省得你又找借口不赶紧回去。别忘了年底有科考,柯先生之前对我念叨一百遍了!”
这简直是随身携带管家婆啊……不对,比管家婆更狠!
汪孚林顿时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可等到小北得意一笑,跑过去和严妈妈一块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却只听严妈妈竟然对小北的话表示了实质性支持。
“淮扬那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和风月之地,你这女扮男装在丹阳还不容易露出破绽,在扬州就难说了,回头过江之后,我给你重新装扮一下。”
既是事情办完,一行人当然说走就走,当他们离开邵家的时候,邵芳简直有一种送瘟神的庆幸。
吕光午又带着汪孚林和小北特意绕到了牛四的住处,道别的同时,又在那些恰好在场的机工面前,说出了自己和牛四的师徒名分,一时引得这些人欢声雷动,自觉有了靠山。至于汪孚林则是暂且隐下镖局的事情不提,毕竟,在丹阳邵芳的地盘开镖局,总得等到日月换新天的时候再说。至于牛四和乔翠翠的安全,他倒暂时不担心。这两位在花魁大会次日,又摆酒请了诸多机工并衙门三班六房,此刻又死活要送行,却被吕光午制止了。
“孚林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三五个月,还会再来丹阳。至于我,将来自有再回此地之日,你也可以到新昌去找我。好了。就此别过吧!”
汪孚林不过抚慰了牛四几句。小北则是对乔翠翠叽叽咕咕说了不少。等到道别之后离城,一行人便走陆路赶在傍晚前到了镇江府,宿了一夜后便过江前往扬州。本来这一程也可以走运河水路,但从丹阳到扬州不过百来里路,两天功夫就到,有从前晕船的小北在,汪孚林压根不提水路这一茬。当次日傍晚,众人终于进入扬州城时。小北忍不住东张西望,最后惊叹道:“这就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我还是第一次来。只可惜现在四月了,不知道风景如何!”
前世今生,汪孚林也一样是头一回来扬州,所以他对这个地处东南,富庶程度不下于苏杭松江,甚至犹有过之的大府,也是颇为好奇。不过他总算知道自己此来扬州虽不是意想中的行程,可早已在去年就已经和汪道昆提过,因此很快就回过了神。
“扬州城我还是第一次来。两眼一抹黑,投宿旅舍客栈的话。还是听吕叔叔的吧。”
离开丹阳,汪孚林却还是一口一个吕叔叔,师兄二字犹如忘记似的不提,可吕光午看他和小北相处,却已经很明白这称呼到底什么意思。此刻,他微微一笑就开口问道:“扬州城内也一样有新安会馆,你确定不去那边?要论屋舍条件,那里比城中最好的客栈都要胜过一筹。”
“要钱吗?”
汪孚林一本正经问出的这三个字,差点让小北没笑岔过气,而吕光午也被逗乐了:“当然要钱!扬州又不是京师和南京,有赶考的举子和士子,这是专门用来接待那些在扬州没有宅院的徽商。知道这些都是大财主,里头从家具陈设全都考究了再考究,若不收钱,哪里可能在扬州城最中心的地段维持下来?”
汪孚林耸了耸肩:“哦,我就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现在是穷光蛋一个,还欠着邵家一屁股债,哪里住得起新安会馆,还是住客栈吧!”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种粗俗却贴切的比方,听得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想乐。虽说汪小财神的名声更多的是恭维,和淮扬这些盐商大户比起来什么都不是,可汪孚林戏称自己穷,这实在怎么听怎么滑稽。闵福和王六一两个老卒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官人要是穷光蛋,我们这些特意把银子从放钱取息的地方拿出来,然后放到义店拿红利跟着发财的人算什么?”
“就是,就连戚百户也说,要不是为了稳妥,他一定有多少钱都投在你那儿。”
汪孚林不禁汗颜,可幸亏戚良还有点风险意识,否则要是让他拿着戚继光的私房钱去利滚利,那压力非得压死人不可!
等到跟着吕光午前往他去过的一家客栈路上,小北策马和汪孚林并排,这才低声嘟囔道:“怪不得之前邵芳差点被你气死,你这个汪扒皮!”
咱好男不和女斗!
汪孚林纯当没听见,心里却在计划着回头怎么去拜访一下程乃轩他爹程老爷。毕竟,他这次出来是被挟持的,叶钧耀和苏夫人也不会未卜先知到他能轻易脱身前去扬州,所以当然不会让小北给他捎带上汪道昆的名帖,以及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名帖。所以,两眼一抹黑的他只认识一个程老爷,就得希望这位给他背书一下了,否则在扬州籍籍无名的他一定寸步难行。
“到了!”
听到这一声,汪孚林连忙抬头,就只见面前那座客栈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门前迎客的伙计殷勤而不夸张,热络却又自然,几句带着淮扬腔调的问候上来,自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等到了一整个赁下的小院,看到屋子里那一样样简单却又实用的家具,汪孚林立刻觉得满意极了,打算接下来就去享受一下后世扬州城赫赫有名自己却从来没体验过的水包皮。
找来伙计一问,对方立刻把汪孚林当成了了解行情的熟客,立刻笑道:“小官人这就问对人了,咱们扬州城别的不说,这浴室在东南却是头一份。听说城里最奢华的新安会馆当初落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里头开辟了一大块地方当浴池。瘦西湖那边的富商建了温泉庄子,汤池更多。至于城内最有名的浴室,要数开明桥的小蓬莱,太平桥的白玉池,徐凝门的陶堂,广储门的白沙泉,北河下的清缨泉,东关的广陵涛。”
“至于距离最近的,那就是太平桥的白玉池了。宵禁之后回来也不打紧,他们那边自有伙计会提灯笼送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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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四章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求月票)
人家小伙计滔滔不绝推荐了这么多有名的浴室池子,汪孚林当然不吝打赏了十来个钱,然后便传话下去,问众人有谁想去的。UU小说,www.uu234.com之前丹阳邵家虽说设备齐全应有尽有,但毕竟那种在对头屋檐底下过日子的感觉很不好受,再加上两日风尘仆仆,谁不乐意去好好享受一下?而吕光午从前来过扬州,就在客栈附近的白玉池当然去过,在他一番形容之下,顿时人人想去。
于是,吃过简单的晚饭过后,可怜女扮男装的叶二小姐,就不得不和严妈妈留下来看房子了。
此时此刻,泡在木桶中的小北忿忿不平地用澡豆搓身,嘴里却嘟囔道:“为什么就没有女人专用的浴室?我也想泡温泉!”
“你要泡温泉,等以后嫁了汪小官人,让他在扬州找个温泉泉眼建庄子就行了。”严妈妈却没有说什么与规矩礼法不合的话,而是轻飘飘砸了一句话过去,果然,小北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她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那怎么行,他千辛万苦才赚了几个钱,还债,建房子全都给败干净了,这次到丹阳还砸下去五千银子,要不是邵芳的帐给他赖了,这笔亏空回去非得让人念死不可!有钱可不是用来败的,要拥在刀刃上!”
见小北说得振振有词,完全忘了不能跟去的懊恼,严妈妈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示意小北躺在浴桶边缘那特设的靠背上,把装了热水的铜盆放在架子上挪到其身后,将那满头秀发散开。就这么泡在温热的水中。而后将早就准备好的鸡蛋清抹在头发上。又用梳子一遍遍梳理。如此重复几遍,又先后换了几盆水,她才抹上了花露,再用宽大的软巾严严实实包好。眼见小北在回过头来,一如既往娇声说严妈妈最好了,她忍不住在那额头上点了点。
“老爷和夫人虽说都不愿意拘着你,可二小姐也不能凡事都任由自己的性子。也就是汪小官人,否则除了老爷夫人大小姐。谁会这么纵着你?”
“谁说他纵着我?他这人最可恶了,没事就寻我开心!”
小北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从小被父亲胡宗宪宠着,而后在外头漂泊了不到一年就到了叶家,性子被苏夫人和叶明月给纵得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乖张任性,确实没有什么人能够接受。等到她**地从浴桶中出来,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她却没让严妈妈替自己弄干湿发,而是推着她的肩膀催促道:“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妈妈你也乏了,先去洗个澡吧。我帮你换水。”
严妈妈知道小北什么脾气,也没拒绝她,两人先把浴桶中的水给一盆一盆倒出去大半,而后竟是轻轻松松把这硕大的东西挪了出去洗刷干净,却又换了水来给严妈妈沐浴。等到她们主仆总算全都收拾干净了,在那用干爽的软巾一面擦头发一面等人,却迟迟不见汪孚林一行人回来。到最后,小北都忍不住想要出去找人问时辰,脸上眼神中满是焦急。
“这都快半夜了,严妈妈你不是说,这扬州城里的浴池到子时就关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放宽心,别说有吕公子和他两个伴当,就是汪小官人身边那两个镖师,两个老卒,除非真是遇到了大队人马,再说就是单身一人,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吃亏?”
小北被严妈妈说得哑然,但随即就嘟囔道:“他也有吃亏的时候啊!那次在山里要不是我背他下来,天知道他一瘸一拐要走到什么时候!”
严妈妈却没有听说过这一段,此刻心里虽说好奇,可也知道一旦追问,小北肯定会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只当成没听见,任由小丫头自己在那咕哝。果然,她就只听其在那咬牙切齿地碎念汪孚林的黑历史,但其中的关切溢于言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就只听砰地一声,扭头一看,却只见小北一巴掌拍在床板上,整个人已经站了起来。
“那家伙自己都说自己是灾星,肯定又惹麻烦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好好,总不能披着头发过去,先把头发梳好再说!”
等到小北让严妈妈帮忙重新绑了头发,又拿了件披风打开门出去,走了两步尚未到院门,她就只听到外间一阵喧闹声,其中分明有汪孚林和吕光午的声音。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扭头就一溜烟往自己的屋子跑去。
结果,才刚踏入院门的汪孚林一眼就看到那个疾步回房的背影,不但如此,两扇大门还砰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他只觉得满头雾水,一边暗自嘀咕,一边径直走上前去敲门,可叩开门之后,应门的严妈妈却将手指放在嘴唇上,随即悄悄闪出了门来。反手掩上了门,她这才笑着说道:“看着这都已经过午夜了,你们还不回来,她还以为你又犯了灾星名号,所以刚刚差点跑出去找你。”
汪孚林正要回答,可看到门上恰是映着一个清清楚楚的影子,显然有人在偷听。他不觉莞尔,当即轻咳一声说道:“东坡居士是居士本来无垢,可我们却是风尘仆仆满身难受,当然多泡了一会儿,又让人擦背松骨修脚,自然而然就耽误了不少。结果洗到最后肚子又饿了,少不得又去吃了夜宵。毕竟,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他这话还没说完,严妈妈身后的两扇门虽说还是紧闭,可里头却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人家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你就想着吃,大吃货!”
汪孚林一回头,见其他人早已自觉自愿地回房了,他只能冲着严妈妈耸了耸肩,随即把手里的捧盒递了过去。严妈妈心领神会,接了东西进房关门之后,见小北已经趴在床上生闷气,她也不去劝,而是把捧盒放在桌子上,随即揭开了盖子。刹那之间,香气立刻四溢开来,以至于小北一个鱼跃从床上跳起来,一看到那捧盒就瞪大了眼睛,脸上一下子就露出了欢喜之色。
“算他有良心!”
“应该就是附近买来的,还烫着,难为汪小官人费心!”
“吃货当然最会买东西。”小北连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拎起一个烧麦往嘴里一塞,随即立时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甚至来不及吞咽就对严妈妈叫道,“这烧麦好特别,严妈妈,你快尝尝看!”
淮扬点心本就是一绝,之前从运河北上去京城时不曾上岸,因此严妈妈也自然是第一次品尝淮扬名点。一尝那烧麦,她就发现一个捧盒中每色点心一模一样都是两个,足有八种,显然连她也一块算进去了。哪怕她早就知道汪孚林缜密,可到这份上却还是忍不住暗自称赞。等到两人风卷残云般把这些全都下了肚,她就只见小北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说道:“他还真会吃好吃的,不过肯定是吕叔叔带路,否则第一次来扬州,他怎么摸得到地方?”
同样回房的汪孚林不用想象也知道小北这会儿会是怎样一个表情,事实上,他也没想到这夜禁时分,吕光午推荐的那家点心铺子还会如此生意兴隆,其中的食客大多数都是泡完白玉池那最后一汤,然后跑去吃夜宵的。所幸回来不远,否则就算打包这么几样,凉透了也就没法吃了。此时此刻,他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却没有去想明天应该如何如何,一合眼几乎就睡着了。
这一觉他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方才自然醒,什么鸡叫声,什么打更声,什么钟鼓声,他一样都没听见,睁开眼睛就看到太阳光已经从窗纸中肆无忌惮地照进了屋子。揉了揉眼睛的他却还是懒得就这么起来,而是在床上赖了许久,这才磨磨蹭蹭爬起来穿戴。等他拉开门伸着懒腰跨出门槛的时候,就只见四面屋子一片静悄悄的,以至于他不觉生出了几分疑惑。
不至于吧?难道今天还是自己最早起?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对面屋子里有人打着呵欠出了门,脸上仍带着几分迷糊,不是小北是谁?四目对视,她竟是好像愣了好半晌才认出是他似的,随即又仰头看了看天色,问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现在什么时辰?”
“我怎么知道!”汪孚林没好气地答了一句,随即问道,“严妈妈呢?”
“不在屋子里。”小北这才意识到这院子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顿时眉头大皱,连忙跑去敲吕光午的房门,好一会儿就皱眉转过身来,“吕叔叔也不在。”
汪孚林想了想,也去其余几间房问了问,结果全都是悄无声息。显然,一觉睡到这会儿的,也就是他和小北而已。他倒无所谓,小北却觉得大为不好意思。等打开院门出去,找了伙计来一问,两人方才得知,吕光午一大早就带着伴当出去了,其余人也各出各的门,最最重要的是,现如今已经将近午时,说他们是懒觉睡到日高起丝毫不过分。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准备早饭午饭一块解决,然后再找人的时候,严妈妈却正好从外头回来。她仿若没事人似的过来打了招呼,随即才开口说道:“听说十日后徽帮、晋帮、江右三帮人将会商如何买余盐,今年的淮盐盐引,宫里孟公公滕公公一下子要了很多,正额盐恐怕不够下头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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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五章 好兄弟一辈子
松明山汪氏中最出名的那七兄弟,最初都是乡间田舍汉。UU小说,www.uu234.com这其中,汪道昆的祖父在婚后遭到岳家西溪南吴家嘲笑之后,开始带着兄弟奋起拼搏,到淮扬贩盐,从最初的小盐商到最后一方大贾。但对于汪孚林来说,这实在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情了。留在松明山的汪氏族人,不是务农,就是读书,所以他对于汪家在淮盐究竟什么状况,那还是从汪道昆那儿先听了个大概,在许老太爷那了解了一些,再接着汪良彬对他唠唠叨叨灌输了一堆。
可这都是些纸面上的东西,真正要转化成实际上的认识,却还有待时日。总不成指望他只听人说说,就能对如今的淮盐格局了若指掌吧?
所以,得知严妈妈是特意出去打探消息,就连吕光午和其他人也是如此,自己睡了个大懒觉的他不禁大为不好意思。说实在的,他这趟扬州只是想着顺道,并没有一定打算非得办成事情不可。对于松明山汪氏的认同感他有一点儿,那还是因为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帮过他不少,可对于身处扬州的那些从未见过的族人,他就压根谈不上半点好感了。说是盐业乃祖产,红利银子老爹都填进去了,当初还被人坑了七千两,他就算帮忙还账,心底现在还耿耿于怀。
哪怕他深知银庄和票号乃是未来的趋势,可并不代表他就愿意做个出主意的人,然后单纯把控制权往别人手里送!
等除却吕光午主仆三人之外的其他人全都回来,早饭午饭一块解决的汪孚林少不得谢了又谢。严妈妈和众人不但打听到了一些盐业圈子里的最新消息,还有程老爷在扬州的住处。虽说此刻已经是下午。去拜客有些不太礼貌。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人不在也能留张帖子。于是,嘱咐严妈妈和小北随便去哪里逛,他就带着闵福王六一以及两个镖师出了门。到了地头,早起已经来过一趟的闵福便指着那富丽堂皇的门头说:“看,那就是程府。”
汪孚林已经有些发呆了。歙县城中的黄家坞程家已经算是规模不小的豪宅了,可还颇有那种地道徽式建筑低调奢华的风韵,可眼下这宅子……怎么看怎么僭越!就算程老爷是举人,可石狮子好像还不配用吧?门楼、匾额、立柱好像也有点违规吧?再有就是那四个身穿整齐衣裳。威风凛凛的陌生门房,腆胸凸肚的气派怎么这么像官家人呢?只在门前,他就只觉得一股浓浓的土豪气息从内到外散发了出来,和从前几次相见程老爷的感觉非常不搭。
“确定这是程老爷在扬州的住处?黄家坞那位程老爷?”
“程老爷那么大的名人,我们在徽州又常见程公子,怎会弄错。”
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汪孚林不知不觉已经脑洞大开,设想程老爷在徽州低调,在这扬州高调,说不定一掷千金金屋藏娇。私生子女也有一打那么多。否则他完全想不出,程老爷缘何要这么大排场。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行头。虽说很担心门房狗眼看人低,可来都来了,总不成被吓跑,他只能带人上前去。眼见几个门房用审视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他就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禀帖,心中再一次感慨没带上汪道昆和许老太爷那两份无往不利的名帖。
那样掏出来就能让人改容相待的好东西,真是用惯了就不想丢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门里就突然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声音:“汪小官人!”
咦?莫非程老爷身边还有徽州带来的熟人?
汪孚林举目望去,见那兴冲冲奔出来的,赫然是自己当初目睹了程乃轩挨的那一顿竹笋烧肉之后,代表程老爷给自己送来秋枫和连翘的程琥,他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等到人赶到面前行礼,他就赶紧虚扶道:“我还想着怎么进门,没想到这么巧遇到熟人,真是好运气。”
“汪小官人确实是好运气,其实今天少爷刚到扬州。少爷因为小官人的事,正在和老爷软磨硬泡呢,知道你来了肯定甭提多高兴。哎呀,看小的这记性,别在门外说话,小的带小官人进去见老爷和少爷!”
程乃轩竟然也已经到扬州了?
尽管去年底从湖广回到徽州的时候,曾经和程乃轩说好,两人过年之后一块到扬州来,可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此次他来得实在叫做身不由己,所以汪孚林此刻自然非常意外。至于他身后那四个人,之前找到程府时就已经被那富贵豪奢气息给震得吃惊不小,眼下见程琥毕恭毕敬得把汪孚林和他们一块请了进去,他们不由得彼此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反倒是门前四个门房张头探脑地审视他们的背影,最终窃窃私语了起来。
既然进了门,门房那边会有怎样的议论,汪孚林自然无心理会。一路往里走,他就发现沿途所见屋宇全都是极尽华丽,来来往往纵使仆役也是身着绫罗绸缎,倒是训练有素,看到程琥带着他这一行人进去,人人都侧身让到路边行礼不迭。一路上大约足足过了七八道门,最终进了一处院子,汪孚林便只见堂屋门边上侍立着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却不是程乃轩身边最得用的书童墨香?
两边一打照面,墨香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正要张口叫人,可看到汪孚林立刻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一下子醒悟到程老爷那严苛的规矩,赶紧闭上了嘴,随即一溜烟冲了上来,小声问道:“汪小官人你不是被邵芳挟持了吗?”
叶大炮没这么大嘴巴吧?汪孚林瞅了一眼程琥,这位赶紧低声解释道:“汪小官人有所不知,少爷说。他听说你被叶县尊突然派出去公干。心中不信。连着三天跑到县衙求见,这才终于问出了准信,吓得魂都没了。想着邵芳肯定要回丹阳老巢,而老爷就在杭州,他回去之后就对老太太和太太说要来扬州看老爷,软磨硬泡说服了二位,带了墨香出来,还是小的瞧着不对偷偷追上。这才知道他是打听到小官人的真实下落,打算事有不谐请老爷出面救人。”
墨香也连忙帮腔道:“我们已经听说叶县尊派了人跟上去保护,还说是请动了那位新昌吕公子,可少爷就是不放心,死活追了来,还差点先去了丹阳。”
这个程乃轩……说实在的还真是很靠得住,嗯,好兄弟一辈子!
汪孚林心中唏嘘不已,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缓步来到书房门口。这时候。就只听里头程乃轩陡然提高了声音。
“爹,双木不但是我朋友。也是我兄弟!不说别的,倘若不是他,之前逃婚也好悔婚也罢,您就没那儿媳妇了!你要不肯帮忙,我出钱雇上十个八个高手,我就不信那丹阳邵家是龙潭虎穴!”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没等程老爷怒吼教子,他就在外头用力咳嗽了一声,这才提高嗓门说道:“程老爷,晚生汪孚林求见。”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屋子里惊呼一声,紧跟着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旋即门帘就被人一把拎了起来。探出头来的程乃轩用犹如看鬼一样的目光瞪着他看了老半天,随即还揉了揉眼睛,再次瞪大眼睛细看。到最后,他不得不没好气地说道:“别看了,如假包换,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汪孚林?”
程乃轩这才眉开眼笑,赶紧一把将汪孚林拽了进来,口中还少不得埋怨道:“来了还躲在外头看我热闹,什么晚生,双木你真是越来越贼了!”
汪孚林进门之后,笑着向程老爷见了礼,没等人发问,他就把自己到大门口投帖却正好见到程琥的事说了,紧跟着就痛痛快快把邵芳劫持自己离开徽州,然后吕光午等人怎么追上来,最后怎么在高资镇协调放人,他却和吕光午去了丹阳……
他这一系列前因后果一说完,程老爷那脸色已经变得极其精彩。汪孚林能够从邵芳手里挣脱出来,哪怕有吕光午的威慑力,这就已经很不易了,可汪孚林这贼大胆的小子,竟然还让邵芳的女婿沈应奎和岳父生隙,忿然回了常州去!
他之前不同意程乃轩这乱七八糟的主意,是因为在东南时日已久的他深知邵芳的影响力,所以打算请几个有名头的盐商作为中人,结果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敲打儿子,汪孚林就回来了!此时此刻,他平复了一下这起伏不定的心情,便点点头说:“平安回来就好。幸亏你聪明,又到了扬州来,否则乃轩这小子只怕什么过头的事都做得出来!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妨在扬州好好住一阵子,赏玩赏玩这淮扬风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汪孚林爽快地应承了下来,随即好奇地问道,“我今天到程府来,却发现和黄家坞程家截然不同,不知道程老爷……”
他实在是有些好奇,更重要的是想借此了解一下扬州的风气,所以方才问了出来。可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程老爷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比你爹还要痴长几岁,你便称我一声程伯父,不用这么见外。至于这座宅子,是我去年用一万引余盐买下来的。我在扬州不过暂住,根子还在徽州,也懒得去大动干戈改动,原本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倒是这座房子太大,累得我不得不多添置了很多人手。”
程老爷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万引余盐只是微不足道一丁点,可如果以一引盐两百斤计算,一万引就是两百万斤,按照到了汉口就能卖三十钱甚至更高计算,到时候就至少能卖六万两银子!可问题是还有盐的成本进价,而且这座宅子看上去似乎还不止六万两!
而这时候,程乃轩方才插嘴道:“双木,别说你吓一跳,我一来找到这里也吓了一跳,心想爹什么时候这么招摇了!我也就是刚刚才知道,爹这次被选为咱们徽帮的盐?祭酒,所以这宅子也是门面!扬州盐商无不豪奢,出入坐轿,姬妾成群,相形之下,爹倒好,整座宅子空着一大半,常被人说古板不知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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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六章 盐商那点猫腻
程乃轩嘴里说自己的老爹古板,可看他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就知道,显然还受了母亲之命来查岗,发现老爹在这儿住着大宅子其实却起居简朴,他那高兴轻松就别提了。UU小说,www.uu234.com这一层简单的情绪,汪孚林能看得出来,程老爷久经沧海,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冷哼一声,却是又拿出了一贯训子的架势。
“凡事轻狂,什么时候能学学人家孚林的稳重?刚刚你在这儿对我咆哮,我还没罚你,给我去书房抄一遍论语!”
程乃轩直接瞪大了眼睛,抄论语?从前不都是抄家规吗!家规总共就千许字,论语总共可有一万多字,这得写到几时啊!他哭丧着脸给汪孚林打眼色,希望这个损友能拉上自己一把。总算他这求救的眼神没乱丢,果然就只见汪孚林行礼长揖道:“程伯父爱子教子,论理我不该多说,但程兄受责也是因我而起,要是程伯父执意要罚,恐怕我只能帮他担下一半了。”
这还差不多,没白费我紧赶慢赶到扬州来想帮你!
程老爷见程乃轩喜形于色,汪孚林长揖不起,他只好没好气地瞪了程乃轩一眼:“去书房给我诵读一遍论语,如果少念一句,回头就给我抄一遍!不许讨价还价,快去!”
尽管读一遍书必定口干舌燥,可总比抄一遍要强多了。所以,哪怕离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显然不情愿,程乃轩还是拖拖拉拉地走了。等到他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了汪孚林和自己。程老爷这才坐下。又抬手示意汪孚林也坐。这才直截了当地问道:“贤侄在丹阳脱困之后,不回徽州,却直接来了扬州,是不是另外还有什么事?”
“程伯父目光如炬,其实,去年我从汉口镇回到徽州之后,就有前来扬州的打算,那时候还和程兄说好要同行。谁知道此次阴差阳错到了丹阳,想想顺路,就干脆过江到了扬州。”汪孚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程老爷接受了这样一种说法,他才继续说道,“要说来意,其实是之前伯父南明先生对我说,汪家在扬州经营盐业多年,如今却每况愈下,所以嘱托我来看看。”
汪孚林之前在许老太爷的面前就没有透露票号之事。只是咨询了盐业相关的情况,此刻在程老爷面前当然也不会贸贸然露出口风。可是。他很清楚,凭借如今汪道昆重新起复后就立刻平步青云的态势,程老爷十有**会不吝指点。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等来的却是程老爷的另一番话。
“令伯父南明先生,应该不会在湖广呆太久了。”见汪孚林面露错愕,程老爷就字斟句酌地说,“据说朝廷打算启用深通军务之人入值兵部,南明先生当年曾经担任过福建巡抚,和倭寇相持多年,屡立战功,而且对边务也有很多见地,内阁张阁老已经向首揆高阁老推荐了多次,想要以其为少司马。”
兵部尚书的别称是大司马,而兵部侍郎的别称则是少司马。如果这样一个讯息是真的,那对于汪道昆来说,无疑迈出了相当重要的一步!毕竟,大明朝的巡抚林林总总加在一块,有一二十位,可所有侍郎加在一起却不过十二人,其中还包括工部这样的冷门,刑部这样的繁杂地方,礼部这样历来属于翰林过渡的清贵职司,剩下的才是吏、兵、户三部真正实权性的衙门。
但汪孚林的惊喜只不过片刻。这时候入朝那兴许是立刻靠上张居正的好机会,可问题在于张居正的风光只不过十年,而且就算是队友,张居正也是意见相左就拿下,毫不留情,还不如在外任当巡抚来得逍遥。可他知道就算自己对汪道昆晓以利害,那也是根本没用,更何况朝廷调你去哪就去哪,怎容得下你讨价还价?所以,他只是对这样一个消息表示了惊叹,谨慎地没有表示任何其他意见。
程老爷不过是拿这话试探一下,见汪孚林如此滑头,他不禁想起当初这小子打功名保卫战以及粮长之役那会儿。知道那和自家傻儿子不是一个段数上的,他也就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斟酌了一下说法。
“这次三大商帮的所有盐商,要商议正额盐引以及余盐的份额问题,你听说了吧?”
“是,今早刚刚听说。据我所知,所谓的余盐,其实就是灶户生产出来按照份额上交朝廷之外剩下的盐,除却往往会高价卖给私盐贩子,但在正额盐引常常无法兑现的时候,也有商人拿着盐引去灶户那儿收购这些余盐,然后到盐运司缴纳税钱,然后将其当成正额盐运出去发卖,是这样没错吧?”
“你了解得很仔细,但这是弘治以前的旧制。那时候,因为拿着盐引却支不到盐,只能一天天守支,动不动就十几年,所以盐商宁可多支出点钱,也想到早点把盐弄到手,然后运到湖广等盐价高的地方去卖,那时候还得偷偷摸摸的,但现在不同,淮扬盐商一直在想办法从每引两百斤,增加到每引四百斤,可朝廷不肯松口,最后退而求其次,每引正额盐两百斤之外,还可以另外捎带余盐一百斤,也就是一引其实成了一引半,只要到盐运司多交税就行了。”
程老爷见汪孚林显然才知道这点猫腻,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南明先生终究不是商人,汪道旻想来也不会告诉他,所以这种事他当然不知道。去年,我带头,七八个新安盐商打通两淮盐运使司的关节,总共从灶户那儿买下了二十万引余盐。而晋商因为落后一步,在灶户那儿根本就收不到余盐,眼看只能每引两百斤,我们却能一引三百斤,他们亏大了,就用这座宅子从我那分润了一万引去。”
二十万引余盐。总共两千万斤。到手就可能有一百万两的利润。虽说去年一大帮子徽商倒腾余盐,很可能让各地盐价下跌,但毕竟正额盐还有利润,这已经很惊人了。当然,还有更大数量也许高达上亿斤的余盐,被灶户卖给了比盐商出价更高的私盐贩子,可私盐贩子纵使也能武装押运,可毕竟很难越过重重难关运往湖广等盐价高的地方。只能在附近变卖,故而真正得大利的自然是盐商。
怪不得程老爷会被公推为新安盐商的盐?祭酒!
“但去年汪道旻不曾参与此事,所以他去年只得正额盐引,余盐一粒都没收着。”
尽管汪孚林自从知道当初因为看不惯老爹的性子,坑了其一把的人中,有汪道旻的份,对这位族叔半点好感也欠奉,可听到程老爷这么说,他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牙酸。想来吃了大亏的汪道旻应该不止是牙酸牙疼,而是肉疼到极点了!毕竟。如今纳粮开中名存实亡,都是直接到盐运司交银子换盐引。相比那大宗花费,余盐所需要花费的税钱反而是九牛一毛。如何从出价更高的私盐贩子手里把盐源抢过来,如何说动灶户卖盐,然后赚取暴利才是真的。
汪孚林当即问道:“所以汪道旻应该很痛恨程伯父?”
叫自己程伯父,却对真正的族叔直呼其名,这样鲜明的表态无疑足够了。程老爷不禁笑了起来,语气却异常轻蔑:“所以,这次关于余盐的谈判,是他东奔西走去联络了晋商和江右商帮,想要对我施压。说是谈判不出一个结果之前,谁也不许收购两淮盐运司所属的灶户余盐。他以为拉上别人就可以压过我?却不想想他在徽商中间的名声已经烂大街了!”
“原来如此。”汪孚林咂吧了一下嘴,随即虚心求教道,“许老太爷如今已经回了斗山街许家养老,如今许大老爷执掌许家的盐业生意,不知现下如何?”
“许大虽说是墨守成规之人,不及他父亲远矣,却知道凡事与别人共进退。”程老爷的评价依旧很犀利,但终究还是比较正面的。他从汪孚林这些问题之中,已经明白其想知道什么,干脆又直白地说,“西溪南吴氏自从南明先生的外公回乡养老病故之后,也已经不如从前。虽不像汪道旻这样不智,但凡事优柔寡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揽总管事的吴天明在新安盐商中排不进前五,瘦马倒是养了十个八个,家底雄厚而已。”
如果说汪道旻是刚愎自用误事,那么西溪南吴氏就是好色误事?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汪孚林心里已经有了些不成熟的想法,但不论如何,这种家事都是不能拿出来和程老爷这位盐业翘楚商量的。于是,他很恭敬地谢过指点,接下来就借口要找程乃轩去道谢,告退离开。他前脚刚走,程老爷就一合手上的折扇道:“你这热闹看得如何?”
从程老爷身后那玉石大屏风后出来的,不是别人,竟是早起出门汪孚林还没来得及碰上的吕光午,两人竟然早就相识!却只见这位新昌吕公子在汪孚林刚刚坐的地方欣然落座,随即就笑道:“令郎和孚林两人真是交情不错,不过孚林这小滑头说是来扬州逛逛,顺便帮令郎拜访一下你,我还以为是真的,原来他竟然还身负重任,汪南明就不怕这担子压死了他?”
“谁让汪南明的儿子现如今还不到十岁?”程老爷耸了耸肩,脸色复又凝重,“朝中首辅次辅显然已经面和心不合,孚林却还敢对邵芳如此强硬,莫非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汪南明自己都吃不准的事,又怎会对侄儿说什么?”吕光午想到汪孚林之前一掷千金为牛四,可接下来一面还沈应奎的欠账,一面又赖邵芳的帐,他顿时笑了起来,“哪怕高拱在位,邵芳如此肆无忌惮,也是肇祸之源,也许这小子纯粹直觉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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