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七章 当了一回穷亲戚
昨天晚上一群人去白玉池泡澡,就留着自己和严妈妈在客栈,现如今又是人人都出去,却丢下自己主仆二人,小北别提多憋闷了。UU小说,www.uu234.com此时此刻,哪怕这四月里的扬州风光正好,她仍旧非常没兴头,哪怕路边不少淮扬馆子里香气四溢,她也压根没有半点食欲,竟是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泄愤。严妈妈看出了她那点憋屈情绪,最后便叹了一口气。
“松明山汪氏在南明先生祖父那一辈,因为跟着做生意兴旺发达,人丁就繁盛了起来,总共分了七房。如今住在松明山的,其实就是汪小官人,以及南明先生和仲淹仲嘉先生这两房,其余五房人都已经搬到了扬州,以盐业为生。
原本是合股在一起做生意的,奈何南明先生的祖父去世,他父亲隐退,他们兄弟几个全都科举有成,自然不可能去做生意,于是大权就落到了汪道旻手中,他独揽大权,其余四家要争却又不齐心,久而久之,汪氏在两淮盐业就大不如前了。”
这是严妈妈在徽州时就从苏夫人那儿听说的,今天早起出去打探到的,却是另外一桩:“我之前说的十日后会商正额盐引和余盐之事,就是汪道旻出面去接洽的晋商以及江右商帮,但凡徽人,说起他就轻蔑不屑,毕竟,没本事自己执牛耳就去勾结外人,这名声极其不好听。”
尽管严妈妈仿佛只是在平铺直叙,可小北听在耳中。当然不会单纯这么想。她高兴地揽住了严妈妈的胳膊,正想一如既往撒个娇,却被人轻轻一下拍在头上:“大街上小心点。别忘了你现在是男子!”
小北赶紧老实了。她倒并不是想和汪孚林别苗头,只不过扬州虽好,就这么和严妈妈晃悠却实在是没啥意思,再加上天生闲不住,故而很希望悄悄弄点收获吓某人一跳。她再细细一问,得知严妈妈早起效率奇高,把汪家那四房的住所和家庭情况都摸了一遍。她就更高兴了。
“那我们先去汪道旻那儿探一探?”
对于严妈妈这个提议,小北却摇了摇头:“汪道旻既然是掌舵的,汪孚林肯定会先去他那儿。再说这个人既然刚愎自用,我眼下是什么名头,怎么够得着他?妈妈,汪家那其他四房现在的当家人又或者家里人。都是些什么性子?”
多年繁衍。迁居扬州的汪氏五房早已经各自形成了大家族,人丁比松明山那两房更加兴旺。毕竟,汪道昆的祖父汪玄仪这一支,下头一辈只有汪良彬还在世,再下一辈则是汪道昆和汪道贯兄弟,以及汪道会这个堂兄弟。此外汪玄仪三弟这一支就更单薄了,如果不是汪孚林收了金宝为养子,那就只有汪道蕴和汪孚林父子二人。
至于金宝以及他那狼心狗肺的兄长。如果真正按照血缘算起来,实质上却是汪道旻的从孙。只因当初祖上就是庶系,丢在松明山务农,久而久之就根本不来往了。
这些杂七杂八盘根错节的关系,别说汪孚林从前不在乎,压根不了解,他到现在也没完全弄清楚,只约摸了解了一下几家人里头当家的,仅此而已。毕竟,他这两年就没怎么闲着的时候,一闲下来就会被拎去备战科场,哪有那工夫。而且这回他来扬州完全是因为顺道,打算过来看看能否解决了汪道昆的交待,可既然正好恰逢其会,程老爷又给他提供了不少宝贵的消息,他便打算试试看。
这五房族人早已貌合神离,离间甚至都不用,但他眼下的工作重心在于能否把人拉过来。
所以,他压根没费神去找汪道旻,在他看来,这家伙已经被程老爷为首的徽商唾弃到死了,不值得在这个注定要败亡的家伙身上费脑筋。而在剩下的四房人中,他划拉了一下,根据汪良彬的讲述,从中扒拉出了一个人选。
汪道缦,当初创业的汪家七兄弟中最年少的那位幺叔一脉,如今年方二十,父亲早年过世,读书磕磕绊绊考中了个秀才,而后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继续科举,而是打算在家族生意中掺一脚。然而,尽管和汪道旻同辈,可年纪却只有对方一小半的汪道缦却压根没能在盐业中插上手,之前执事的一年中还犯了好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虽没像汪孚林的老爹汪道蕴那样倒霉赔出去大笔银子,可不善经营的评价却疯传了出去,据说在岳家也抬不起头来。
此时此刻,站在这家门前,汪孚林对比之前程老爷家那富丽堂皇的光景,不得不感慨汪氏不如前真是不假。这座徽式住宅前头门罩上的石雕已经残破了,不但如此,原本应该对比鲜明的黑瓦白墙,黑瓦有很多补过的痕迹,白墙仿佛也有几年不曾粉刷,看上去显得有些落魄。门前并没有专职的门房,只有个小童坐在那儿逗着一只瘸腿小狗,此情此景仿佛不像是扬州,而像是在徽州乡间。
汪孚林嘱咐其他人在附近找个馆子闲坐,自己肃了肃衣冠上前求见,只说自己是松明山汪氏族人,到此拜见族叔。他平时衣着就向来以舒适为主,并不奢华,门前那童子打量了他一眼便心领神会,拔腿进去通报了之后,等到出来就小声提醒道:“老爷在书房见你,不过你最好少停留点时间,否则太太知道了一定会过来,到时候可没什么好听的话。”
一听这话,汪孚林就知道人家是把自己当成了打秋风的。他也不解释,笑着谢过之后就随那童子入内。果然,和这座宅子外头给人的印象一样,里头也是显得有些陈旧斑驳了,书房门帘是半旧不新的斑竹帘,里头除了主位之外,只有一张椅子,上头搭着布面已经洗得发白的椅袱。作为晚辈,哪怕年纪就相差几岁,他还是少不得行礼称了一声叔父,却发现汪道缦形容消瘦,整个人也没有太大精神。
汪道缦并没有问汪孚林出自松明山汪氏哪一房哪一支,对于汪孚林杜撰的名字汪双木也没有太大反应,寒暄过后,他就细致地问了族中除夕祭祖,春耕秋收等等乡土风情,到最后才苦笑道:“祖上迁居扬州时间长了,我还真想举家搬回去,乡里乡亲也好有个照应。”
“谁不知道扬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乡间也不知道多少乡亲羡慕叔父定居扬州。”汪孚林瞧见门帘那边影影绰绰仿佛有身影晃动,故意用打秋风的亲戚那种招牌的口气说话。这下子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声冷笑。
“就是如此,乡野村夫无不羡慕扬州富贵,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觉得,山野乡居比这扬州富贵窝来得好!”
随着这话,就只见一个身穿石榴红裙的少妇进了屋子。只见她头上金簪珠钗,耳上垂着明珰,脖子上还挂着个珠玉辉耀的项圈,看上去珠光宝气,仿佛是哪家阔太太。她盛气凌人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随即就冲着汪道缦撇了撇嘴。
“有功夫成天接待这些松明山的亲戚,还不如去你四哥那儿说说软话,重新接纳了你进去掌管生意。否则读书不成,经商又不成,这一家吃喝用度怎么办?你哪来的余钱接济这个,周全那个,你忘了今年年关你四哥那儿才送来多少红利银子?四百两,打点了各处年礼后,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尖酸刻薄的话一出,汪道缦脸上一暗,肩膀却剧烈抖动,显然气得非同小可。然而,那少妇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又剜了汪孚林一眼扭头就走。摔下那斑竹帘的时候,她还不忘冷笑道:“如果你不去求四哥,那就去给我爹帮把手也行,爹那儿正好还有家绸缎铺子的掌柜刚辞了去。”
等人一走,汪孚林就只见汪道缦无力地瘫坐在那儿,许久才强笑道:“她就是这脾气,让贤侄见笑了。”
汪孚林从前见过的那些妇人,大多数都是丈夫的贤内助,这样不依不饶的却还是第一次见。他沉默片刻就问道:“听说叔父膝下并无子女?”
这个问题顿时又触到了汪道缦的心头痛楚。尽管知道不该在族亲晚辈面前流露出这些,可刚刚妻子出口伤人,实在是让他失望透顶,竟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她嫌弃我一无所成,说是生了子女也受苦,因此始终不肯……若再这样下去,便照她的意思,和离吧!”
汪孚林记得这年头连寡妇再醮都要被人指指戳戳,没想到这少妇竟然会因嫌弃丈夫而生出这种意思来。虽说劝和不劝离,可他可没兴致管人家的家事,当下起身到了门边上,见这会儿再没有什么人偷听,他知道那少妇已经看扁了自己,不愿意费那精神,当下微微一笑,又回转到了书桌边上。
“叔父,侄儿刚刚忘了自报家门。双木乃是侄儿乳名,在下松明山汪孚林,家父讳道蕴。”
汪道蕴的儿子?那个被人坑骗赔了无数进去,还是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帮忙填补了亏空,于是灰溜溜回了松明山的汪道蕴的儿子?
汪道缦大为讶异地看着汪孚林,陡然之间想到上次汪道贯会试经过扬州时,提到的徽州旧事。如果他记得没错,汪道蕴那是个比他还要迂腐的书生,可却有一个让汪道昆汪道贯兄弟都赞口不绝,在徽州大名鼎鼎的儿子,就是眼前这个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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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八章 戏没演好就拆台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最早的那批油菜花开了,黄澄澄的一片,田间地头全都是,好看极了。”
“过了正月,斗山街许家在水西十寺出钱大办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法事,说是斗山街许老太爷请祖宗们保佑小一辈……”
“斗山街,斗山街还是老样子,每次上上下下要爬老长一段山路,所以轿夫最可怜了。”
此时此刻,正对扬州北城门天宁门的天宁寺禅房中,一位富态慈祥的老妇正拉着小北坐在罗汉床上,听她讲述着徽州那些事。带着几分熟悉的乡音,丝毫没有见外人羞涩的语气,再加上小北不时还会用手比划着形容,她一次次被逗得开怀大笑。到最后,她忍不住长叹一声道:“老了,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回去看看了,所以一听到那乡音就忍不住冒昧叫住了你。不过若非如此,我也难以听到这些平常事。”
“老太太您这话说得,汪家在扬州也是很有名望的名门,那些徽商来来去去,不也常常会登门造访陪您说话,要听什么消息没有。我就是啰啰嗦嗦说些乡间野韵,趣闻轶事而已。”
“可我不想听那些客套话,也就只想听听你说的这些。再说,汪家合在一起,那确实在扬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能说两句话,可眼下……”
说到这里,老妇一下子就打住了话头。她是松明山汪氏六房的谢老安人,膝下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嫁得不错,两个儿子却都庸庸碌碌,所以她对几个孙子都异常严格,以至于就连孙女也不太敢和她说闲话。今日在天宁寺竟然能够偶遇到小北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同乡少女,她自然觉得异常惊喜。此时此刻,她略过刚刚那话题,却是用提醒的语气说道:“不过竹姑娘你却也太胆大,只带着一个妈妈雇了一乘小轿就到天宁寺来,也不怕危险!”
我怕什么危险。要真遇到登徒子,严妈妈绑上一只手都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都不用我动手!
小北心里这么想,可对于谢老安人的好意提点,她还是赶紧道谢:“我只想着天宁寺正对着天宁门,又不像其他寺院那样在城郊,应该不妨事。”
“就算在城里,也要小心为上。须知扬州城虽说富庶,城中闲人多。就算大家子弟,早年也有看护不严被人拐走的……”
谢老安人又对小北敲了一会木鱼,见其终于露出了乖乖听话的表情,她方才满意地停住了话头,却又执意要送小北回去,让她把雇来的轿夫打发走。理由很简单,哪怕是正经车马行的轿夫,有时候还是会做出与歹徒勾结的事情来。可小北一想到自己今天是在严妈妈的带领下找了个地方换装。一会儿还得把女装脱掉男装换上身,哪里敢领受这样的好意。到最后她磨不过这位太强势的老安人,仔细考虑过后,只能吐露出有限度的事实。
“什么,你是跟新昌吕公子一块到扬州的?而且还为了路上方便女扮男装,现如今住在客栈里?”谢老安人一下子嗓门提高了一整个八度,却是又惊又怒。“那怎么行,男女有别,纵使吕公子乃是磊落英雄,可到底是外男,你爹娘怎么能放心?不行。干脆这样,我家里空屋子多,你就住到我那儿去!”
一旁的仆妇丫头已经被谢老安人那不由分说的语气给说得呆住了。老太太就是对自家孙儿孙女也都是严格管教,怎就突然对今天一个偶然遇上的姑娘这么尽心?就连设计了这一场偶遇的小北自己,也觉得好像一切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她不得不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严妈妈。
“老太太,其实小姐之所以到扬州来,有些缘故,所以老爷和夫人嘱咐我跟着。”严妈妈微微屈膝,却没有接下来详细解说,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往桌子上一揿,瞬息之间,那正好呈现出一个鲜明的指印。这下子,不但谢老安人露出了异色,就连其他仆妇丫头也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好俊的功夫!
小北没想到严妈妈用这样的办法,连忙讨好地笑道:“严妈妈可厉害了,所以我才不怕什么危险。再说,吕叔叔和我爹娘相识多年,我怎会信不过他?”
谢老安人想想自己这邀请也确实有些唐突,可小北婉拒住到自己家里去,也让她反而认为这偶尔结识的家乡少女并非贪图汪家的名声又或者家财。更何况,以新昌吕氏那样非但不逊色反而更胜过松明山汪氏的门庭给小北背书,她哪里还会有半分怀疑?只不过,她还是坚持让小北坐自己的车送人回去。等离开天宁寺进扬州城的一路上,她听小北说着松明山那些乡里乡亲之间的事,包括哪幢房子在哪都清清楚楚,她心里已经是十万分确信。
若非小北去过甚至呆过一段日子,又怎会如此了若指掌?只可惜,记忆之中那些老宅还在,然而人事早已不同,很多她还记得的故人已经不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传来了仆人禀报已经到了的声音。谢老安人打起车帘一看,见那座客栈瞧着并不奢华,但一旁却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再细细一看,她就笑着说道:“也难怪是新昌吕公子投宿的地方,既不像扬州新安会馆那样一味招摇,也不像那些没底蕴的新店一样,只知道用门脸来招揽客人,这才是真正宾至如归的地方。竹姑娘,今日相识也是有缘,回头不妨来我家里坐坐。”
因为谢老安人的坚持,刚刚小北就是在马车上由严妈妈伺候换上的男装,重新梳的男子发髻。就因为这个,谢老安人甚至连跟车的从人都只留了最靠得住的几个。此刻见小北连连点头道谢,又弯腰从车门下车,她伸出头去正要再嘱咐几句,却发现刚下车的小丫头正扭头看向对面的方向。她随之望了过去,就只见迎面过来了一行骑马的人,其中大多数她完全不认识。可头前那个正在和为首的少年说话的年轻人,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登时禁不住错愕。
“九郎?”
“六伯母?”
谢老安人固然吃惊,汪道缦同样好不到哪去。而最最意外的要数汪孚林,他盯着小北看了片刻,突然拍马上前板着脸问道:“不是让你自己在扬州城里城外逛逛的吗?你之前还说想要去瘦西湖的。这是又去哪了?怎么让人家老太太送了你回来,不是又迷糊到迷路了吧?”
送自己回来的谢老安人竟然和汪孚林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是亲戚,而且汪孚林不由分说就突然上前质问这么一大堆,小北就是脑子再不好使,也意识到这迎头撞上如果不能解释清楚,绝对会出大问题。电光火石之间,她就立刻气呼呼地说道:“你还敢说?吕叔叔一大早出去,你也带着人出去,就我和严……严叔叔两个能到哪去逛。扬州城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我从天宁门一出去就看到天宁寺了,就到天宁寺里转了一圈,结果正好遇到这位好心的老太太!”
谢老安人活了这么大岁数,只看汪孚林和小北虽说大眼瞪小眼,可显然却熟稔非常的说话口气,隐隐约约就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不过,两人这一斗嘴,她也就猜到了小北缘何会只带着严妈妈跑到天宁寺去。当下也就顺势下了马车,对汪孚林微微颔首道:“是我难得遇到老乡。攀谈之后一见如故,再加上不放心,就护送了她们主仆回来,却没想到正好遇到这位公子带九郎到了这里。”
正好?汪孚林一看小北那眼神就知道去他的正好,这妮子绝对是摸准了去天宁寺能碰到这位老太太,结果戏演过头连女扮男装的事都瞒不过去。还被人这样送了回来!可是,不论怎么说,小丫头费尽苦心凑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他要是轻轻放过,也就不是汪孚林了。
此时。汪道缦也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向谢老安人问好,这才对谢老安人说道:“六伯母,你应该听说过,这就是松明山蕴五哥的儿子孚林。”
“孚林?汪孚林?”饶是谢老安人在外人面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得目露异彩,“你就是道蕴的那个儿子?”
他名气在徽州是不小,可要说驰名扬州好像还不至于吧?
汪孚林挺有自知之明的,毕竟扬州虽是徽商云集之地,消息传得快,可在这些见惯大风浪的徽商眼中,自己也就算是小打小闹的小秀才而已。所以,之前汪道缦在他表明身份后立刻流露出了非同一般的重视,甚至愿意跟他到客栈来详谈,而此刻谢老安人也是一副仿佛听他名字听到耳朵起老茧的架势,他就觉得这有点不大对头了。
“仲淹去年从京师南归,路过扬州的时候曾经逗留了小十天,对你赞不绝口。伯玉此前来信时,提到你亦是称许不已,老婆子闻名多时了。”说到这里,谢老安人便当机立断地说道,“这样吧,既然有缘相遇,便到你下处说话,我也很好奇你和竹公子究竟什么关系。”
尽管谢老安人刻意强调了公子二字,但汪孚林知道有些事肯定是瞒不住了,因此,虚手相请的同时,他少不得朝小北投去了一瞥。
这下可真算是“惊喜”,很多计划都要提前了!
眼见得汪孚林请了谢老安人和汪道缦进去,小北才有些不安地拉着严妈妈低声问道:“我不会戏没演好还拆台了吧?”
“虽说意外,但看汪小官人的样子,应该应付裕如。”严妈妈也没想到这么巧,此刻不禁笑着打趣道,“你应该庆幸,之前没去找这位汪六爷,否则你和小官人在那边汪家门口碰上那才叫大眼瞪小眼。这次的结果不坏,不过看样子,下次你送惊喜之前,最好给他个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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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九章 统一战线结成
作为没出五服的亲戚,谢老安人和汪道缦平日来往也并不算多,远远不像汪氏族人在松明山那样合族共居一村,到哪家都是抬腿就到。两人的上次见面,甚至还要追溯到去年赴京会试落榜的汪道贯回程途中来到扬州,四处走亲访友,那次五房族人历年少有地聚在一起,闹腾了好些日子。所以,今天竟然正好在客栈门前重逢,两人全都有些唏嘘。当然,对于他们来说,更加在意的是汪孚林此次到扬州来的目的。
只不过,等到进了屋子之后,谢老安人一开口问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孚林,那位竹姑娘看来和你相当熟识,她这姓氏却又不像是松明山的,这是怎么回事?”
汪孚林早就料到,小北既然把这位老太太给招惹回来,又和他以及汪道缦迎面撞上,人家不问那才是咄咄怪事。于是,他扯动嘴角笑了笑说:“她是我未婚妻,只不过才刚过了婚书,尚未来得及下定。”
此话一出,别说谢老安人给吓着了,就连汪道缦也错愕难当。他们就只听汪孚林轻描淡写地说道:“她是叶县尊的次女,哦,叶县尊现在已经是徽宁道了,称一声叶观察也不为过。这次我来扬州,其实并不是专程,之前歙县那边出了点小事故,丹阳邵大侠提溜我去了一趟丹阳,叶县尊和夫人不放心,派了人跟随护送,小北又带着严妈妈亲自去请了新昌吕公子出面,这才把我给平安弄了出来。既然只是一江之隔,我就顺带想到扬州来看看。”
短短一番话中,蕴含了太多的信息,谢老安人和汪道缦不禁面面相觑。哪怕谢老安人觉得小北此举未免太过大胆,可人家父母都不说什么。她一个外人又怎好多嘴?再说,此中曲折汪孚林显然不想说,涉及到的又是那个能量很大的丹阳邵大侠,她纵使有千般疑问,最后还是决定压在心底。
“因为是临时出来,叔父南明先生的名帖我没带。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名帖也一样落在了家里,所以之前到九叔府上,门前童子既然把我当成了打秋风的,我也只好将错就错,还请九叔见谅。”
汪道缦情知汪孚林这话不尽不实,可自己已经家境落魄,而听之前汪道贯的口气,汪孚林却在摊上了那样一个不靠谱的老爹之后,却硬生生扭转了家业倾颓之势。如今恰是红红火火,即将迎娶的更是官宦千金,他还能说什么?之前他之所以在见了汪孚林之后,就跟着回来,就是因为汪孚林对他暗示,汪道昆对于松明山汪氏在扬州盐业的经营方针上颇有微词,现如今汪孚林能摊开说明某些事,这已经很开诚布公了。
而汪孚林又对谢老安人拱手道:“本来我也打算近日去拜访六老太太。没想到却被小北误打误撞把您给带回来了,却也是意外之喜。其实。今天我去拜访九叔之前,早上先去了一趟程府。我和黄家坞程公子是好友,承蒙程伯父抬爱,也得助益不小,这次本来是登门去拜望,却没想到程公子因为我的事情也赶到了扬州向程伯父求助。竟然很巧地遇上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午后去拜访的九叔,算算时辰来不及,就打算明天再去见六老太太。”
尽管汪道贯也曾经替汪孚林宣传过,说他很得斗山街许家老太太的喜欢。又和黄家坞程公子交好,但口说无凭,如今汪孚林亲口说程老爷亲自接见,程府留饭,这意义就大不相同了。毕竟,如今的程老爷乃是徽州盐商们公推的盐?祭酒,威望极高,等闲又哪里是人人见得着的?
谢老安人沉吟片刻,最终开口问道:“程老爷可有提及四老爷?”
所谓的四老爷,便是汪道旻,谢老安人称呼汪道缦九郎,却叫汪道旻四老爷,亲疏立判。而谢老安人提到的这个问题,汪道缦一样很想知道。在他们那四道炯炯目光下,就只见汪孚林笑着一摊手。
“去年二十万引余盐那么大的事,今年又是余盐谈判那么大的事,程伯父能不说吗?”
见汪道缦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而谢老安人则是轻蔑冷笑,汪孚林就站起了身来。
“之前我爹赔了七千两的时候,松明山汪氏在扬州盐业的经营上,都是轮流执事,有事大家共商,可听说现在全都是四老爷一人独掌,每年分红的时候说多少就是多少,旁人谁也不能置喙。我爹那时候因为亏空太大,自愿放弃这份红利,所以这其实不关我的事,可长此以往,本是七房的生意,只怕就要变成一家的了,而且现如今说到扬州的徽州盐商,必称程许,接下来不外乎鲍黄,再然后是西溪南吴氏,至于松明山汪氏,已经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
这已经是非常鲜明的态度了。尽管谢老安人和汪道缦全都是长辈,可谢老安人的儿子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盐业也同样插不进手去,孙子们如今有两个童生,但都还没过最要紧的道试这一关;至于汪道缦读书不成,在家族盐业中又被人排挤,已经被妻子挤兑到了那样的地步。无论松明山汪氏在淮扬盐业的经营上发生怎样的改变,对于他们来说,横竖是不会更加糟糕。
所以,汪道缦当即首先开口承诺道:“这样下去,祖宗家业就要都给败光了,我自是希望能有所变革。”
“正是如此。”谢老安人虽是女子,关键时刻却也有魄力,“更何况,身为新安人,竟然在余盐的事情上和其他商帮站在一块,若再让汪道旻为所欲为,松明山汪氏迟早要成了别人的笑柄!二房三房那边,我亲自去说,如此也不虞走漏了风声,但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把汪道旻拉下马之后,就让九郎跟着程老爷好生学一学。如今扬州这五房子弟中,说实话,真正有些经商天赋的,也就是他了!”
谢老安人突然提条件,汪孚林最初还以为是为她自己的儿孙争取好处,可听到最后。他看到汪道缦一下子眼睛微红,分明极其感动,不禁暗叹这位老太太实在是看人既准,又很有自知之明。他想也不想地点点头道:“此事我一定亲自和程伯父去说,程伯父为人最爱提携后进,一定会答应的。”
原本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压得快垮了,却陡然之间遇到这样的转折,汪道缦只觉得喉头哽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下意识地离座而起,径直上前对谢老安人磕了个头。待要说什么感谢的话时,他就被谢老安人搀扶了起来。
“不用谢我,你若是能扶得起来,汪家在扬州又能再兴盛几十年,若是不能,只能再选别人,我想,你要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汪孚林闻言佩服得很。当即点头道:“六老太太说得对,九叔也不必谢这个谢那个。先不说八字还没一撇,一切都还要你先立得起来。不过,之前我在你家中听婶子说的那些话,倒是想到一件事。就算除却四房之外大家都合在一块,四老爷那边多年经营,若要转移财产以及相应文书。恐怕会让人措不及防。所以,九叔若是可以,还请忍辱负重,暂时到四老爷那儿去说几句软话,讨点事情做做。关键时刻。就要靠你出面去稳住某些掌柜伙计了。”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以汪道缦的性子,哪怕是假装低头,那也是莫大的考验。然而,汪道缦在犹豫挣扎了片刻之后,最后还是重重点头道:“好,我会尽力试一试的。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谈什么今后?”
“这才对。”谢老安人不禁笑了,却又瞥了汪孚林一眼,“那此事若成,孚林你打算留在扬州?”
“那怎么可能,我对盐业经营一窍不通,就不献丑了。办完此事我也该回徽州了,倒是我涎着脸求恳一件事,当初我爹放了大话在先,如今这些年的红利我自然没脸要,可五年十年之后,想来我已经成婚生子,到时候开销大,还请九叔不要忘了我那一份。”
汪孚林明确表示不会插手盐业经营,却又预先要求将来恢复给三房汪道蕴的红利,这样的条件合情合理,谢老安人和汪道缦自然全无异议。等到众人接下来又商议了一下具体的计划和细节,等到他们出门时,天色已经黑了。而谢老安人没有看到小北,心中虽说有些遗憾,但这会儿最关键的是如何联络剩下两房,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做好万全准备。
幸好汪孚林并没有打算趁着会商余盐之事就立刻把汪道旻拉下马,否则行事过于仓促,必定会露出破绽。
再说,看小北和汪孚林熟识的样子,想来成亲之后也当会美满才是。
亲自送走了两拨人,汪孚林长舒一口气。打听到吕光午还没回来,他就直截了当去敲了小北的门。见开门的严妈妈朝里间做了个手势,他跨过门槛进去之后,就用力咳嗽了一声。果然,下一刻,里头就传来了恼火的声音:“妈妈,你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怎么,敢做还不敢当?”汪孚林故意拖长了声音,等到那气冲冲的小丫头出现在面前他,他才笑眯眯地说道,“我来感激一下今天的大功臣,顺便请她晚上出去品尝淮扬名点,既然某人不乐意,那就算了!”
小北不意想听到大功臣三个字,后头的邀约都给忽略了,一下子又惊又喜:“你谈成了?”
“那是,也不看看我可是走到哪,风波就惹到哪的灾星煞神。”汪孚林耸了耸肩,随即方才提醒道,“今天是亏你反应快,否则戏就唱过头唱砸了。下次你要帮忙,给我先吱一声。”
“吱……”小北做了个鬼脸,见汪孚林一脸的错愕,她方才笑道,“出门去等着,我换一身衣服就来!今晚非得倒空你的荷包不可!”
“等着就等着。”汪孚林转身出门,到了门口方才闲闲地说,“只不过我的荷包本来就是空的,我现在可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让你去,其实是捎带一只移动荷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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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零章 弟妹你好
移动荷包……
直到已经坐在那家大晚上却依旧生意兴隆的茶社中,面前琳琅满目一屉一屉全都是各色各样的点心,小北还是有些气鼓鼓的。UU小说,www.uu234.com可是,当汪孚林将一个小笼屉推到自己面前,笑着哄她如何吃法才不会烫着,又是殷勤地一个个介绍那些点心都是些什么特色,她总算渐渐平复了心情,安慰自己说汪孚林就是这么个德行,就喜欢没事逗人玩,不理他就行了。
于是,她索性一面小口吹气,一面滋溜滋溜地吸着灌汤包,紧跟着又是那肉馅特别鲜美的烧麦,千层糕……须臾就吃了七八样。尽管其中几种那天汪孚林也曾经打包回来,但和现场吃的感觉到底不同,以至于她不知不觉地感到,和个吃货在一起,至少口福上那是绝对有保障的,只要肠胃能够受得了。她正吃得心满意足,却不料想不一会儿,桌子上又摆了好几道菜,有荤有素,看那样子别说他们俩,就算再加上两个人也绝对吃不完。
毕竟,严妈妈单独一桌正坐在楼下。
“喂,点这么多干嘛,你不嫌太浪费了?”
“反正你出钱。”汪孚林见小北歪着头打量自己,这会儿却没发怒,他暗自嘀咕小丫头也变聪明了,就笑着说道,“因为一会儿还有人来。”
还有人?谁?
小北正疑惑,汪孚林已经主动解释道:“是个心急火燎不解风情,也不知道打扰二人世界多可恶的家伙!”
话音刚落,就只听砰地一声。雅座包厢的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了。紧跟着出现的就是一个满脸气呼呼的家伙:“双木。我为了你的事差点和我爹大吵一架,可你倒好,一来就和我爹谈得不亦乐乎,却不管我死活,可怜我那一遍论语差点读得口干舌燥,人都快趴下了,你却独自在这快活!咦,这不是……”
程乃轩这时候才认出女扮男装的小北。愣了好一会儿,他赶紧上前一把将汪孚林从座位上拖了起来,把人拉到一边后低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把叶县尊的女儿给拐带出来了?叶县尊可是已经成了叶观察,你就不怕回去之后他找你算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既然你知道那时候我是被邵芳给挟持走的,哪有时间拐带人家叶二小姐?”汪孚林见程乃轩顿时哑口无言,他便没好气地说,“至于小北,没有叶县尊和夫人的允准。自然不会跟了来,苏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严妈妈。这会儿人还在楼下呢。倒是你,鼻子实在是太灵了吧,我们躲在这吃东西你都能找来,就不知道打扰人家二人世界是要招天谴的?”
“呸呸,你个不要脸的!”程乃轩听到最后,登时连鼻子都气歪了,“有胆子你这话在人家姑娘面前说?”
“不好意思,我刚刚才对她说过一遍。”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话,随即又补充道,“另外,看在咱们是好兄弟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叶二小姐和我过了婚书,虽说还没下定,可已经算是我的未婚妻了。”
小北看到进来的是程乃轩,熟悉这家伙的她倒是并没有太多羞涩,反而在听到程乃轩把汪孚林拉到一边去嘀嘀咕咕好一阵提醒之后,她觉得这家伙比汪孚林好多了。可听着听着她就无语了,到最后汪孚林对程乃轩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她再想阻止却已经完全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程乃轩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她,最后迸出了两个让她措手不及的字。
“弟妹!”程乃轩满脸堆笑地上前长揖道,“我是孚林的好朋友兼好兄长,我家那口子你也是很熟的,以后叫她嫂子就行了!”
糟糕,忘了当初她和许薇一搭一档,差点还拆散了程公子的大好姻缘!
小北这才想到汪孚林当初还对程乃轩挑明了这一茬,对方非常宽容大度地既往不咎,因此她赶紧站起来回礼,想了想就选了个不会错的称呼:“程大哥。”
程乃轩笑得差点没合不拢嘴,用力拉过汪孚林道:“听到没有,还是弟妹比你够意思,你这家伙就从来没这么尊敬过年长的前辈!”
“得,前辈你坐,我就猜到你会来,特意给你点了狮子头,先吃吧你。”汪孚林不由分说把程乃轩按着坐下,把一盅狮子头推到他面前,这才对小北说道,“对他不用太客气,否则这家伙得了便宜就卖乖。再说,今天这顿是你这个弟妹请的,就更不用看他脸色了。”
“喂喂,有你这么非议自己兄弟的吗?”
程乃轩确实饿了,因此汪孚林送了狮子头到面前,他就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这会儿满嘴塞着肉馅却又听到这么几句话,顿时立刻抗议了起来。随着他的加入,雅座包厢之中一时声音不断,一顿饭愣生生吃得**迭起。除了插科打诨,程大公子还带来了另外的讯息,自然,那是替他爹捎话。
之所以他能够知道汪孚林和小北在这里饱口福,不消说,也是程老爷身为徽州人却也是扬州地头蛇的缘故,否则就算程乃轩知道汪孚林是吃货,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判断得那么准,有那么多的人手替他打听。
“说正事,我爹让我给你带话,那个汪道旻狗急跳墙勾结其他商帮的人,你若真能整合松明山汪氏,把这个害群之马剔除出去,他投桃报李,必定会提携汪氏一把。但是,西溪南吴氏毕竟也曾经是两淮盐业翘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去年我爹主导的大肆收购余盐之事,他因为优柔寡断,最终痛失其利,今年也许会被汪道旻拉过去。你不妨见一面。虽说你娘是岩镇南山下这一支,不是西溪南吴氏,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
说到这里。连程乃轩自己都觉得老爹就凭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实在是太会差遣人了。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当下咳嗽了一声遮掩尴尬:“双木,我老爹的话你听听就好,能做就做,不能做的你就不用理他。他从来就是这样强人所难,对我这样,连对你都这样!”
这时候,反而小北低声嘟哝道:“我爹还不是一样。什么难事都找某人?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爱之深,责之切。”
程乃轩耳朵很尖,小北这话他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眉头一挑的同时,他忍不住觉得大有道理。程老爷之前在徽州的时候,他和汪孚林同科进学成为秀才,可汪孚林刚刚打赢功名保卫战后,他这老爹立刻对其刮目相看,对他却是一顿好打。倘若不是老爹常年在淮扬,而不是在徽州。说不定汪孚林就是程家女婿了……
咳咳,忘了自己是程家最小的。上头的姐姐都嫁人了……
汪孚林当然还记得歙县学宫出身西溪南吴氏和南溪南吴氏的那一对吴家秀才,当然如今秀才已经变成了举人,而他还在吴家果园里打过人,又带着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去其中逛过院子,所以与松明山只隔着一条丰乐河的西溪南村,他其实也算是因缘不浅。再说,他才不相信若他没来杭州,程老爷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到底,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有人也许会说,在正盐之外还要额外追求余盐的利润,盐商们贪得无厌,可商人逐利本就是天性,更何况官府根本就好不到哪去。只不过立国之初商人人微言轻,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守支几十年付出重大却还支取不到盐,如今却能够凭借财力资本影响到国家决策。可从根本上来说,这种影响力却依旧是随着家族以及商帮实力而定,浅薄如无根浮萍,所以被强势贪婪的君王权贵杀鸡取卵也在所难免。
“程兄回去告诉你爹,西溪南吴氏那边,我会想想办法。”
汪孚林压根没说自己在汪家六房和七房的身上打开了突破口,想来程老爷既然告诉了自己,又让程乃轩来找自己不提汪氏替吴氏,十有**已经都知道了。他说完这话,突然又转头看小北。
刚刚一口气吃了很多的小丫头正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等发现他看过来时,这才不自然地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发呆吗?”
“我只是想说,这回你就老老实实和严妈妈去游你的瘦西湖,如果喜欢,去找谢老安人同去也不要紧,但千万别再给我悄悄去安排什么。西溪南吴氏那位吴天明就是果园主人,程老爷可以评价他优柔寡断好色无度,但在能力上总有独到之处。再说汪家六房七房汪道旻不放在眼里,我接触过他们的事未必会被其注意,可吴天明那边却容易打草惊蛇。”
“哦……”小北无精打采地拖了个长音,却觉得有些老大没意思,不曾想汪孚林接下来又添了一句。
“要当贤内助,你以后日子还长着,不急在一时。”
程乃轩的新婚妻子当初腼腆羞涩到都不敢和他正面相亲的地步,就是婚后,他也习惯了妻子动不动就红脸,到现在夫妻之间还停留在他只能私下开开玩笑。所以,眼见汪孚林竟然说话如此露骨,他忍不住眼睛瞪得老大,满以为接下来会看到武力值非常不错的小北上演一场追杀未婚夫的一幕。
可让他羡慕嫉妒恨的是,小北竟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冷哼道:“才不上你的当!我正好乐得闲着,你去忙你的,我明天早上请吕叔叔带我去游瘦西湖!”
嘴上这么说,小北心里却暗自嗔骂——要不是碍于程乃轩在这,她要给他留点面子,否则看她怎么对付这个信口开河的可恶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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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一章 领袖群雄的战斗力
自从在边镇纳粮开中,变成了在产盐地直接纳银换盐引,曾经因为地理优势在两淮红极一时的川陕商帮顿时分崩离析。UU小说,www.uu234.com川商改而专门从事井盐,而陕商则是退出了扬州,而与此相反的是,徽商在诸多盐商之中的地位直线上涨,尽管晋商财大气粗,江右商帮也颇有能者,可依旧不能抑制徽商渐渐在盐业上领袖群雄。
新安盐商前有汪玄仪,后有程老爷,汪玄仪早年不过田舍汉,程老爷却曾经考中举人,这出身迥异却殊途同归的两位杰出人物,也不知道把多少晋商和江右商帮中的同样出色之人给盖了下去,所以,汪玄仪的孙汪道旻如今却反过来和如今徽商的盐?祭酒程老爷作对,晋商和江右商帮自然乐见其成,甚至鼎力支持。
转眼就到了十天后的会商之日,至于地点,却不是设在别处,正是扬州城中赫赫有名的新安会馆。尽管时间定在巳时,但从辰时过后,就不断有一辆辆马车行来,把新安会馆门前那一条原本挺宽阔的长街给堵得严严实实。拉车的马匹全都是来自北地的优良品种,车夫也好,跟车的健仆也罢,无不都是优中选优,为的就是在别人面前不丢脸面。
下车之后的商人们有的和熟悉的人打招呼,有的自顾自入内,但大多数人都会向新安会馆中迎候的仆人问一件事——那就是程老爷的行踪。当听说程老爷一大早就来了,却并没有和其他徽商同来,而是带着自己的两个子侄,晋商和江右商帮的人暗自长舒一口气,徽商们则是连忙前去拜访。
程老爷对于徽商自是一概来者不拒,可对于他们的抱怨也好。建议也好,提醒也好,则一概不置可否,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在扬州经营盐业多年,威望又高,手段又厉害。这样从容自若的表情一摆出去,自然让去年跟着他大赚一笔,今天又来得早的新安小盐商们兴高采烈,直到汪道旻带着七八个人抵达。
这新来的七八个人面目陌生,可是,当汪道旻仿佛毫不在意地吐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之后,顿时引来了一片哗然。原来,这些本都是淮北盐商!
须知两淮行盐,淮南八单。淮北四单,所谓的单也就是每年正额盐引在官府掣验时的计算单位。而所谓的掣验,指的是盐商在相应的盐场买盐之后,一定要运到淮安和扬州,先在巡检司开单列明先后顺序,然后送巡盐御史批答,总共十二张单子。在最终掣验数量之前,这些盐一律要放在固定的堆栈。所以。淮北淮南的盐商一般南北为界,井水不犯河水。可这次几个淮北的盐商竟然到了淮南来,要说没企图,谁敢信?
汪道旻神采飞扬,面对各种疑问甚至质问,他便毫不讳言地说:“淮北淮南向来各自为政,但既然是同属一位巡盐御史。合则力强,今天大家在新安会馆会商大计,这几位特意从淮安赶了过来,正是大家消除隔阂的好机会。想来各位都知道,自从湖广的蘅州、永州改行海北盐。江西赣州、南安、吉安改行广东盐,咱们引以为豪的淮盐在各地的份额一直都在被蚕食挤占,当此之际,与其内斗,还不如一致对外!”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正好跟着父亲从休息的屋子出来的程乃轩满脸没好气,见程老爷不做声,他忍不住又低声问道,“爹,这家伙吃里扒外,引来晋商和江右商帮还不够,又把那些淮安盐商给招来,你怎么就不拆穿他的嘴脸?”
程老爷斜睨了独子一眼,见程乃轩立刻不做声了,他便淡淡地说道:“淮安那些盐商还不是和扬州这些人一样,同样是晋商、江右以及咱们新安平分秋色。就算听了汪道旻的挑唆跳出来的那些晋商和江右商人心里不痛快,但何尝没有打着靠这些淮北盐商冲锋陷阵和我打擂台的打算?你应该学学孚林,他不动声色办成了好大的事情不说,还打听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看到汪孚林站在程老爷的右侧,这会儿正笑眯眯对自己眨眼睛,程乃轩不禁恨得牙痒痒的。这家伙话只对老爹说,对他却讳莫如深,简直太吊人胃口了!不但如此,老爹还假借程家子弟的身份帮汪孚林混了进来,对人那简直如同春风拂面一样和煦,对他这个儿子却横挑鼻子竖挑眼。
老天爷真不公平,当初木头似的古板家伙一开窍,竟然变得这么贼!
汪道旻借着今天方才拿出来的杀手锏,一下子吸引了众多目光。因此,即便他早就发现程老爷带着两个子侄出现,却故意当成没看见,直到人已经快到面前了,他方才仿佛刚发现似的,笑着迎上前去。
“程兄,不介意我带几个不速之客前来吧?今日盛会,若是能让淮北淮南合二为一,却也不失为美谈。”
程老爷见四周喧闹声须臾停息,无论那些晋商还是江右商人,又或者是自己这一边的大部分徽商,人人都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想来我等虽为商人,可这最简单的道理还是应该懂的。”
这年头的盐商大多重视子女教育,因为并非原籍扬州,让子弟寄籍扬州科举只有少数人能够办成,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把嫡亲子侄送回原籍应考,所以盐商队伍本身便是一个受教育程度很高的团体。故而程老爷引用的这两句话,几乎没人会听不懂其中深意。这下子,本想借此来个下马威的汪道旻登时面色一沉。
“要知道,两淮盐业分成淮南淮北,这本来就不是各商帮所定,而是朝廷所定,汪兄把淮北的各位引到这里,又说想要将两淮盐业连成一片,未知巡盐御史那边可点了头?若是没有,私下串联。有害盐业,这种大帽子扣下来,恐怕我们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罪不起。各位觉得呢?”
程老爷不过三言两语,连消带打,把汪道旻寄予厚望的这些淮北盐商立刻就划归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一时间。场中气氛登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持。几个淮北盐商情知不妙,正想试图打破僵局,却没想到汪道旻突然开口问道:“程兄这是觉得我今天好心没好报,带人反而带错了?这倒是好生霸道,我等虽也有子侄,可谁都没带来,你却带着两个程家子侄,这莫非便是盐?祭酒的特权?”
尽管这话问得刁钻刻薄,可汪孚林站在程老爷身侧。却发现这位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当然能理解程老爷这会儿的淡定,别的问题不能取胜,就抓住这种小辫子穷追猛打,汪道旻的段数实在是太低了,也难怪松明山汪氏近年来在两淮盐业的份额每况愈下!
汪孚林倒是有心反击一下,可现在他算是程老爷的随员,用不着展示自己的战斗力。更不能打草惊蛇,所以。他就犹如通常那些跟在长辈身后的晚辈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实少年的样子。而他这样一副神态落在了程乃轩眼里,程大公子甭提多鄙薄了。
也就是这些不认识人的家伙才会上当,否则汪孚林要是火力全开,他老爹都不用上了!
然而。接下来程老爷的应对却不像刚刚那么犀利,而是哂然一笑道:“今日虽是会商大计,可谁都没有说只能一人前来,不能有子侄随侍。汪兄若是不满,大可派人回去把你儿子接来。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大家谁也不会有意见的。”
这一番话说出来,哪有什么一言九鼎的盐?祭酒气势,活脱脱一个爱子的父亲形象,一时间四周围顿时传来了善意的笑声,而汪道旻虽气了个半死,可却知道自己若真的按照程老爷的话,去把家里的长子次子接来,那就绝对要上当了。憋着心头一口气的他只能冷冷扫了程老爷一眼,冷哼一声便和自己带来的七八个淮北盐商入了会场。
尽管人是带进去了,但在场的其他商人此刻无不心里有数,别的不说,有程老爷刚刚那番话垫底,至少这七八个淮北商人绝对不可能发挥出什么作用。
一时间,进场的进场,留下和程老爷说话的说话,当最终到了巳时,得了邀约的人全都来齐之后,程老爷便授意关上了新安会馆的大门,以防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搅局。而跟随程老爷前往作为会场,据称可以容纳一百人的议事厅时,程乃轩忍不住问道:“爹,这新安会馆造得这么俗气,听说里头的房间更是陈设奢华,收费昂贵,甚至还住过巡盐御史,而这次会商也定在这里,莫非此间主人和汪道旻他们有什么勾结?”
这话刚说完,程乃轩就看到汪孚林斜眼看他。而汪孚林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新安会馆就是你爹的房子,其他几位和他交好的盐商出钱出力请人布置采买,归根结底,这股份里头,你爹占了百分之六十的大头。”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程乃轩顿时郁闷得无以复加,这到底你是我爹的儿子,还是我是我爹的儿子!
“当初我来扬州的时候,新昌吕公子曾经特意提过这里,还问我要不要住进去,我怎么会不去打听一下?和扬州的程府一样,这里也是别人当做代价抵给你爹的产业,你要觉得俗,自己花钱改装就行了。”
见程乃轩又被汪孚林说得哑口无言,程老爷不禁微微一笑,随即说道:“孚林,一会在里头见机行事,为免汪道旻提早察觉,我便如乃轩一般称你双木,想来你的名声在徽商之中纵使不小,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乳名。”
汪孚林当即点点头:“行,我就听程伯父的。预祝我们此次旗开得胜。”
“那就好好唱一唱大戏吧!”
程乃轩这就更郁闷了,他们俩唱戏,他算是干嘛的?满脸纠结跟着进去的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笑眯眯地对自己说道:“今天你爹才是主角,咱们就是帮忙搭台子唱戏的。要想当主角,先当跑龙套,努力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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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二章 交椅之争,以退为进
徽州乃是朱子故乡,尽管如今理学在新安六县也早已不是唯一的主旋律了,可并不妨碍几个从程老爷手中接下改造活计的徽州盐商在折腾这座新安会馆的时候,在其他的地方一个劲地奢华铺张,以吸引那些有钱的徽商,甚至其他地域的商人下榻此地,可在装饰议事厅的时候,却一切都往庄重大气的方向走。∈♀UU小说,www.uu234.com
以至于汪孚林和程乃轩跟着程老爷踏入此间的时候,甚至觉得里外根本就是两个地方!
而汪孚林最在意的是,这大厅中的格局怎么就这么聚义厅呢?左右两侧分成三列,总共是六列三十六张椅子,一溜都是酸枝木,现在左边坐的是徽商,右边是晋商和江右商人,至于汪道旻以及他带来的淮北商人,这时候却满脸的恼火,因为他们全都尚未有位子。
作为所有盐商当中最后一个进大厅的,程老爷不等汪道蕴开口说话,他便干咳一声道:“汪兄的位子,我原本在左面咱们徽商当中,以及右面两大商帮之中,全都给你预先留了出来,可你事先不曾说过会带着淮北的诸位过来,所以新安会馆未免有些措手不及。我说句实诚话,当初装修改造这座会馆的时候,里头的陈设全都是鲍黄两位仁兄淘澄的,紫檀交椅一色订做了三十六把,想着平时够用,贵客临门也绝对绰绰有余,可今日人一多,未免就匀不过来了。”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汪兄和诸位不介意,我这就让人立刻送八张花梨木的椅子来。”
此话一出,满堂登时都是嗡嗡嗡的议论声。花梨木的家具放在寻常百姓家算是顶尖了,可实际上却明显要次紫檀交椅不止一等。也就是说,程老爷是借此给了汪道旻三种选择。
要么就归于徽商中;要么就和那些晋商江右商人一块;要么就和这些淮北商人一起自成一派。尽管第三种看似能够组成颇为可观的势力。但代价就是汪道旻之前勾搭的两大商帮全都会与之决裂,而淮北商人是否愿意奉其为首,却还尚未可知!
直到这时候,程乃轩方才明白,老爹不是只会在自己面前板脸训斥,在外人面前竟也是如此精明厉害的一个人!如果说从前他对于读书就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眼下就更加对老爹心生向往了。
读书有什么好的,如叶钧耀这样有汪孚林帮忙,自身也颇有能力和骨气的官员,还不是动辄遭倾覆之危?
汪道旻没想到自认为有绝对震慑力的好棋,程老爷竟然翻手为云覆手雨,转眼间就让他陷入了两难。他拉来的淮北盐商大多是野心勃勃,打算在淮南这些产量丰沛的盐场插一脚,通过拿到这边的盐引,然后在这边支盐。这样就可以通过收购余盐这样一个借口,通过官府掣验,把早就通过私盐贩子囤积在手的私盐变成官盐,从而牟取暴利。自从偶尔打听到这条路子之后,他便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机会,今天又怎么能轻易抛弃盟友?
“既然没有紫檀椅子,那就去搬八张花梨木就是!诸位从淮安过来,我汪道旻略尽地主之谊。便与各位同坐,也好为各位答疑解惑今日之事。”
听到汪道旻的回答。程老爷丝毫没有意外,当即一摆手让人去安排,紧跟着,他方才带着汪孚林和程乃轩徐徐走向了主位。然而,说是主位,这里却没有位子。而是只有一个站位。这是当初发现议事厅犹如水浒中的聚义厅排位之后,程老爷提出的改变方式。排位座次结合年龄以及姓氏笔画为序,至于被公推为盐?祭酒的,则立于主位与其他盐商一同议事,如此上位者不能妄自尊大。其他人也不会觉得受人压制。
汪道旻自从程老爷得到这么多拥戴后就很少来新安会馆,晋商和江右商人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今见程老爷真的大大方方就这样站在主位上,他们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然而,等到程老爷掷地有声地提出今年的余盐买入方案的时候,下头却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程老爷竟然表示,入秋之前,不准备买入余盐!
“这是为什么!”汪道旻已经霍然站起身来,“莫非程兄去年自己赚得盆满钵满,今年就要阻碍大家发财?”
“当然不,无论是晋商的诸位,还是江右商帮的诸位,又或者是淮安来的各位,若要收余盐,尽可随意。我可以在这当众撂一句明话,从即日起,我一粒余盐都不要。至于新安的诸位,如果愿意信我,那便请留下来听我一言。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吧?”
尽管程老爷这地位若是出尔反尔,显然不但折损招牌,还会从此被人瞧不起,可汪道旻却还是不依不饶,当即沉着脸道:“口说无凭,程兄可敢立字为证?”
这下子,徽帮盐商们全都回过神来,慌忙力劝程老爷,可程老爷却淡淡地说道:“双木,乃轩,你们去取纸笔来!”
众人眼见程老爷今天带上的两个少年赶紧去张罗了文房四宝来,程老爷当堂一蹴而就字据,甚至晋商和江右商人们也觑着空子上来讨要,最终乱哄哄的一帮外人须臾散去,终于有心急的徽商忍不住叫道:“程兄,你这又是何苦,难不成我们徽商窝里斗,还要成全外人?”
“你们可知道,汪道旻去年吃了大亏,今年卯足了劲早就开始接触下头的灶户,而且还提高了价格。这些家伙明里今日来会商,实则近日已经几乎收尽了富安、安丰、梁垛、东台、何垛、草堰、角斜栟茶、丰利、石港、金沙、余西、吕四这淮南淮北产量最高的十二个上场余盐。所以,他们已经做到了让你们措不及防。”
见下头一个个盐商全都惊疑不定,甚至有人还破口大骂了起来,程老爷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是,有时候抢得先机未必是好事,落在后头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瞒各位。从去岁我收了那二十万引余盐之后,就曾经放眼于那些中下场,今年累计收到的余盐,已经并不小于去年的数目,悉数运于邵伯镇。而余盐若是收入太多,对市场会造成怎样的冲击。大家应该心里有数。各位既然公推我为盐?祭酒,就请相信我这一次,我可以当堂立下字据,如若有变,这些余盐还如同去年那般分配。”
如果没有程老爷挑明晋商、江右商帮,包括来自淮北,籍贯则是天南地北都有的那些盐商已经收尽了十二个上场余盐,徽商们也许还会反对一下,更何况程老爷表示自己手里也有所囤货。眼下众人议论纷纷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听程老爷的。毕竟,去年他们跟着程老爷,那一票赚得盆满钵满,这也是他们的信任之源。
等到众人纷纷答应了退去,刚刚人满为患的大堂须臾之中变得空空荡荡,程乃轩忍不住问道:“爹,你和双木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这还叫唱大戏?根本就是戏还没开锣就完了好不好!”
“今天是前戏。”汪孚林见程乃轩满脸的错愕。他不禁无可奈何地说,“别看我。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程伯父另有打算的。话说今天对付汪四老爷那一招,实在是高明得很,程伯父又让我学了一招。”
“首鼠两端的人弱点自然大。”程老爷微微笑了笑,随即便说道,“如果没有贤侄和吕公子打探到的这些消息,我也未必下得了决心。人心贪得无厌。去年二十万引余盐,今年便想要四十万五十万甚至更多,我本来就打算稍加抑制,却没想到竟然会……不过,毕竟有可能是一场弥天大祸。我等也应该想想办法。”
“只怕官府报喜不报忧,未雨绸缪的事,少人肯做。更何况,只是迹象,上游官府都不声张,下游官府又怎肯担责?不如让人放出一点风声,看看官府是否有人重视。”
“也好,就这样办。”
程乃轩见汪孚林和自己老爹一搭一档打哑谜,心痒痒的,却又知道单纯发问肯定没人告诉自己,只能低头绞尽脑汁地分析着他们的话。突然,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道:“你们说上游,莫非是长江……”
汪孚林知道程乃轩好歹也是自己打理生意做出点成绩的人,此刻终于想到了点子上,他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是长江,是有行商说近日黄河流域暴雨不断,水位一直都居高不下,以至于运河最近水位也一直很高,可能会酿成巨灾。扬州位于运河边上,而运河淮扬段引的却主要是黄淮河水,一旦黄淮泛滥,运河就会淤塞不通,之前就是因为淮盐拥塞南行,这才会让海北盐侵夺了淮盐的市场,而最关键的是,程伯父打探得知,那些商人早早买下余盐不说,而且其中一大部分已经运送到了运河钞关东边的堆栈。此地距离运河,可以说不过咫尺之遥。”
程乃轩瞠目结舌,第一反应却是想骂脏话。且不说一旦黄淮倒灌运河会造成南北交通何等窘境,盐和粮食全都别想运送,就说运河边上的堆栈那就全都完了!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最终说道:“这风声还是早点造起来的好,否则大灾之下,不但盐商损失,百姓更会受灾巨大。”
“问题就在于这是否会酿成水灾,而灾祸的程度又有多大。”程老爷对儿子能够想到寻常百姓很是欣慰,却也不忘提醒道,“你要知道,官府从来都是喜祥瑞恨灾祸,最讨厌危言耸听之人。”
“我试一试吧。”虽说之前是汪孚林表示要谨慎行事,此时却还是他接下了话茬,“我设法见见扬州庞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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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三章 昭雪
“听说了吗,黄河上游说是一直在下雨,水位居高不下。UU小说,www.uu234.com”
“不会又要决溢吧?要知道,高邮和宝应两地,运河水位一直都比城内地势高,要有什么万一……”
“黄河两三年就决口一次,可运河却不是年年都会涨水满溢,今年没那么倒霉吧?”
“可听说官府那边都相当重视,庞府尊已经通知了高邮宝应多加防范,城内也在预备沙袋等等,甚至派了专人不断打听上游水情。”
不数日,街头巷尾全都在议论黄河水情,仿佛不说道两句就显得没见识。汪道旻自然也听说了,但他却还打听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那就是程老爷身边的一个子侄拿着帖子去见了扬州知府庞府尊,紧跟着就有这样的消息传扬出来,因此他认定了是程老爷借官府的势力装腔作势。现如今,把盐都堆在钞关东面堆栈的他正忙着疏通巡盐御史那边的路子,争取尽早拿到官府掣验的文书,把这些余盐过了明路。
“不用理会那些传言,黄河决溢大多都是在河南山东,在南直隶的次数少得多,用不着杯弓蛇影!只要这次能够打人一个猝不及防,我看日后还有多少人会去捧程某人的臭脚!”
得知汪道旻纹丝不动,其他盐商也多半不以为然,程老爷也不在意。他把程乃轩打发了去把囤积在邵伯镇的盐转运到仪真,又不惜人力物力将这些东西转运到了距离仪真不远,但地势更高的大铜山。因为尚未出扬州府,尽管这批盐尚未掣验,可有程老爷的面子,他又言说这是因为避可能会有的水灾,沿途巡检司自然不会留难。
而此时正值秋收开镰之前。在汪孚林的建议下,扬州庞知府更是令人访查下面稻田成熟情况,打算视局势提早开镰。小北被汪孚林严令不许生事,一赌气,又架不住谢老安人相邀,索性就住到了她家去。据说她和谢老安人常常同进同出。仿若祖孙,旁人只知道那是谢老安人的远房外甥孙女。
至于吕光午,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成天在扬州城内外结交各种三教九流,虽贩夫走卒,但凡能有一技之长的,他全都会不吝请教,只却很少亮出自己名头。至于对程老爷和汪孚林他们忙活的事,他自从最初打探到黄河水讯之后。就很少再过问了。
转眼便到了六月初,汪孚林和程乃轩正被程老爷差遣得团团转,他们又迎来了一位从徽州过来的客人,却是柯先生。他带来了好些消息,其中,叶小胖在鄞县县试,宁波府试中全都名列前茅,顺利拿到了童生资格。而秋枫也顺利考取了秀才。但发挥得不是很理想,名次比较靠后。换言之就是近乎吊榜尾。
然而,金宝却落榜了。
“虽说大家都想瞒着你的事,但金宝和秋枫那两个小家伙何等精明,你又是那天晚上在他们面前紧急被叫出去的,一直都没回来,之后叶家二小姐也跟着失踪了。他们死缠烂打反反复复地问,就知道你被邵芳给挟持了走,一时间都是心急如焚。秋枫年纪大些,还沉稳一点,金宝却因为忧思过重。大病一场,道试的时候无精打采,幸好谢大宗师从叶县尊那得知实情,没有怪他,反而更送了他几本自己的读书札记。”
汪孚林登时心中一沉。他当然知道自己突然离开几个月,两个小家伙一定会牵肠挂肚,可没想到却影响这么大。他很想随口打趣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横竖金宝也还小,等我回去之后,再好好宽慰他就是。”
“他倒很想得通,反而还是听说了你从丹阳脱身的消息之后,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直说十岁就算能中秀才,那也太勉强,还不如再等三年。这次他带病入道试考场,已经有经验了,那时候他一定养精蓄锐,考一个好成绩回来!”
“这小家伙,真是有志气!”
汪孚林顿时如释重负。如今的他已经不需要金宝来刷名声保功名了,但他完全不打算让金宝认祖归宗回到原来那一支去,因为金宝那个生母虽说已经回归松明山村,但他却根本就不信任那个妇人。而有名师教导,秋枫这样的寒门子为伴,即便下一任提学不再可能是谢廷杰,金宝也把握很大。
“只不过你和程乃轩倒好,真是哥俩好兄弟,一个个全都借着事情跑了出来,然后乐不思蜀,难道忘了年末会有科考?举业本来就是最耗费心神的事,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反平日惫懒的态度,义正词严教训人的自然是柯先生。他一把拎住要溜号的程乃轩,沉声说道,“就算你们每日白天有事要做,晚上回来就给我好好读书!”
严师驾到,再加上程老爷表示鼎力支持,程乃轩的抗议立刻被无情镇压,而汪孚林也不得不答应好好复习那些制艺。只不过,柯先生亲自过来,当然不止是为了督促他们好好读书准备应付乡试之前的资格试,也就是科考,还带来了另外一个非常重大的消息。
和柯先生同来的,却还有另外一拨人。一行总共四人直接造访了谢老安人家,见到了小北。当看到这一行人的时候,小北登时吃了一惊,跳将起来三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为首人的手,满脸紧张地问道:“姐,怎么是你来了?”
“谁让某个惫懒的丫头一走就是两个月,除了偶尔捎个信回来,就一副在外头乐不思蜀的样子?”叶明月见小北满脸心虚,忍不住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娘让我带话,养了这么久的女儿还没成别人家的,就已经这样离家不归了,以后怎么办?”
“姐!”
见小北一下子变了脸色,叶明月不禁扑哧一笑,一下子伸手把小北搂在怀中,继而轻声说道:“好在这次是有惊无险。邵芳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你又求得新昌吕公子出面,可以后呢?娘让我问你,他不论在朝为官,还是在野经商,又或者当个寻常的富家小地主。可却偏偏是走到哪都会惹是生非的性子,都可能会有飞来横祸,你真的做好心理准备了?”
小北万万没料想叶明月现身之后先是打趣了一番,而后却代苏夫人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可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尽管汪孚林老喜欢捉弄她,撩拨得她炸毛方才罢休,她也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在心里痛骂这个可恶的家伙,可真正当有什么事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嗯。”尽管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字。但小北却重重点了点头,可紧跟着却赶紧补充道,“只不过他也不是一味惹是生非的人,是有些麻烦特别容易找上他而已!”
“还没嫁过去就替他说话了。”叶明月又好气又好笑,可看看小北那微微泛红,却一点都没有羞涩眼神的样子,想起这丫头小时候曾经那浑身是刺的样子,她忍不住轻声叹道。“娘说得没错,你真的长大了。我这次过来。其实是因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小北见叶明月一反刚刚的玩笑打趣,而是满脸的郑重,心里顿时有些发毛,满脸不安地问道:“姐,是什么事?”
“朝中兵科右给事中刘伯爕上书禀奏,言说你父亲胡公和当年的三边总督曾铣境遇相似。都有不世之功,最终却落得个不应该的凄惨下场。”
见小北登时紧张得连呼吸都快摒止了,叶明月就握着她那突然已经变得非常冰凉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位刘给事中说,曾铣尚且能够赠兵部尚书。谥号襄愍,归葬江都,更何况是你父亲?朝中虽说一时为之哗然,很多人翻了胡公依附权势,靡费军饷,杀戮过惨的旧账,可朝中首揆高阁老大力支持,张阁老和另一位高阁老也都点了头,最终皇上下诏给胡公翻了案,将其旧职总督浙直军务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悉数恢复不说,还赐祭两坛。”
顷刻之间,小北已是泪如泉涌。她一下子抱紧了叶明月的脖子,泣不成声地说:“真的有这一天,姐,真的有这一天!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看不到翻案的那一天,没想到这么快!早知道熬过那几年就行了,他当初为什么就要在狱中自尽,为什么……”
叶明月知道小北只是因为这个巨大的消息瞬间冲击过来,因此暂时情绪失控,于是只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说什么安抚的话。直到哭声渐停,小北松开手后站直身体,使劲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她才又轻声说道:“娘说,如果你当初没有正式进了叶家门,恢复身份,那就是胡公嫡亲女儿……”
“父亲得了追赠,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真要有好处,那也是落在我二哥三哥他们头上,我又凭什么去送上门给他们摆布?”小北眉头一挑,随即吸了吸鼻子说,“父亲已经过世了,天下还有谁比爹娘和姐姐对我更好?什么尚书千金之类的都是虚名而已。刚刚我说的都是气话,我也知道,如果父亲还在,说不定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什么平反昭雪都不会有。人死如灯灭,等到他死了好些年,做好人的人才能博个大义凛然的名声……”
“小北!”叶明月听着前头的话倒还觉得欣慰,可听到最后不禁色变,“说话要小心!”
“我知道不该偏激的,可就是忍不住,我顶多也就会在你和汪孚林面前说说而已。”小北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不论首辅高阁老是因为当年和徐阶的仇也好,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也好,终究是因为那个刘给事中上书,高阁老点的头,这才能有父亲的平反昭雪,我会记在心里的。”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了严妈妈的声音:“大小姐,二小姐,汪小官人来了,刚去拜见了谢老安人。”
听到这话,叶明月顿时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他也应该从柯先生那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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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四章 不客气的岳父母
叶明月之前是代表母亲先见的谢老安人,然后再来见的小北。±UU小说,www.uu234.com尽管谢老安人不太明白,分明有男丁的叶家缘何是让长小姐过来,可叶明月行事落落大方,言行举止让人没有半点挑剔的地方,却又和小北的活泼敢言截然不同,她顿时对素未谋面的苏夫人产生了好奇。思来想去,问明叶家姊妹俩打算等汪孚林此间事了回徽州时同路回去,她也生出了回乡祭扫省亲的打算。
毕竟,松明山那座老宅交由老仆看管,她只在十五年前回去过一次,如今既然生出了回乡之念,也该回去看看了!
所以,叶明月前脚刚到,汪孚林便前来拜访,谢老安人不禁有些迷惑,等汪孚林相见之后,笑着挑明了来意,她这才恍然大悟。
“这次是叶县尊礼聘的门馆先生柯先生护送了大小姐过来,是因为叶县尊忧心我出门在外耽误学业,毕竟,就连程老爷家的公子也是和我一样,一度受教于先生门下。至于大小姐,此来扬州一是为了接妹妹,二来也是为了探亲。我也是刚知道,原来夫人的远房堂姐是两淮盐运使顾大人的夫人,她们姊妹团聚之后,怕是要去拜见长辈,留住一阵子。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此事和老安人商量,顺便和她们姊妹商量一下日程。”
谢老安人原本还有些担心汪孚林的到来会让汪道旻看出什么端倪,压根没料到小北的姨母居然便是两淮盐运使夫人!想到之前小丫头一直没提过这一茬,她顿时有些不悦,脸上虽没带出来,心下却是叹了一口气。还以为那丫头真是言语无忌,却原来还是把她当成了外人!
这时候,汪孚林却干咳了一声道:“不瞒老安人说。其实这一门亲戚有点远,再加上小北的那位姨母常年随丈夫在任上,小北只不过儿时见过,所以不太清楚,她到扬州之后一直也没去拜见,也正是因为压根不知道。夫人在歙县得到了我们送回去的信。听说我们到了扬州,这才想到了那一层亲戚,故而就让大小姐过来,领了小北前去拜见,顺便在那里暂住一段日子。”
否则他能说什么,小北原本不是叶家女儿,故而没法把亲戚都记全?
这么一说,谢老安人登时打消了刚刚那一丁点不快,连忙开口说道:“既然不是那么近的亲戚。何必去麻烦人?大小姐也留在我这里住岂不是正好?”
汪孚林很庆幸谢老安人相当容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解释,于是他一口答应帮忙劝说,最后方才得到谢老安人的允准,被带着登堂入室去见人。等到了见着眼睛红肿得如同桃子似的小北,以及一旁紧挨着着她的叶明月,他就开口说道:“柯先生都告诉我了,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而且相比曾铣当初斩首示众。几十年蒙冤,胡公勉强还算是幸运了。逝者已矣。你就别伤心了。”
叶明月也跟着帮腔道:“你说的是。小北刚刚还说,本来因为邵芳的缘故,她对首揆高阁老也连带着没好感,这次却要记他的情。”
“高新郑确实是靠着邵芳之力,行贿权贵大珰,方才得以复相。而且入阁之后行事多刚愎,对政敌也心狠手辣,但有魄力,能反贪腐,革弊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且他并没有留着邵芳这种人在身边奔走,足可见心志不凡。”
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心里却在想,只可惜这位首辅的政治生命,已经完全是倒计时了。见小北接过碧竹递来的冷毛巾,敷在红肿的眼睛上,他就岔开话题说道:“话说回来,你们真的要搬到运司街的盐运司后衙去?”
小北这会儿已经不像刚开始听到消息那样又高兴又伤心了,更何况汪孚林急急忙忙赶过来,这样的态度让她有一种被人重视的欣悦。她丢下毛巾给碧竹,这才看着叶明月说:“姐,你刚刚说的那位姨母我都没怎么见过,要不,我们一块去拜见一下,可回头你还是和我住在这儿吧?谢老安人可好了。”
“娘说的话,你现在也不听?”叶明月在小北鼻子上刮了一下,这才对汪孚林说,“是娘听说你到了扬州,想起松明山汪氏也在扬州经营盐业,正好顾家姨父调任盐运使不久,这才特意嘱咐我带小北去见人。娘对我们那位姨母颇为推崇,小北的身世固然没有轻易说出去,却对人家提过那是一位蒙冤的朝廷官员之后,所以姨母她应该很好相处。再说,都到了扬州不住在亲戚家,反而在未婚夫的同族亲戚家里住,你让姨母到时候怎么想?”
小北只不过是被从前叶家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搅得实在有些不想应付,听到是苏夫人的意思,而且人家还是盐运使的夫人,她就没有再坚持,更何况那句未婚夫的同族亲戚让她颇有些尴尬。于是,她只能低声嘟哝道:“想当初我们在杭州的时候也结识了两浙盐运使史大人的两位千金,史家两姊妹温柔可亲,都是好人,不知道姨母那儿的亲戚如何?”
“你们什么时候去,我送你们?”
见汪孚林这么说,叶明月不禁莞尔:“知道你忙,现如今还多了个耳提面命的柯先生,好好去忙你的吧!”
“对对,你自己去忙你的,别忘了正事,还有读书!”小北也赶紧附和了一句,眼睛却四处乱瞟。上次汪孚林对谢老安人直说自己是未婚妻,她就已经够狼狈了,这次要再对娘的本家亲戚信口开河,那可就大大糟糕了,毕竟姐姐也在,回去就会告诉爹娘!
汪孚林此来是因为胡宗宪得到了平反昭雪的事,不太放心小北的反应,再加上既然叶明月到了,他总不能连面也不露,此刻姊妹俩既然都赶人,他也就不再坚持。他又仔细问了问叶县尊近况。
得知新任县令在叶明月出发前已经到任,而徽宁道按察分司的衙门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在此之前,叶钧耀先到了府城那边去上任,因为家眷的院子还没修好,叶家人就和他的父母商量了下,除了叶钧耀之外,其他人暂时搬到了他那小宅院住。他顿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就不知道是叶大炮的主意,还是苏夫人的主意,这还真是一对不客气的岳父岳母啊!不过话说回来,叶明月和小北去见那位盐运使夫人,当然不止是为了认亲戚,也是为了帮他,从这点来说,还真是另一种不客气。
叶明月虽不像小北这样一路上女扮男装,可此来扬州并不打算过分抛头露面。连程老爷处也只是让汪孚林转致问候,并没有亲自前去。她和小北最后还是去辞了谢老安人,把话说了清清楚楚,然后双双去拜访了两淮盐运使司的盐运使夫人苏氏。小北早就得了叶明月嘱咐,只字不提那些盐商们的勾心斗角,只说是苏夫人听说苏氏随着丈夫到扬州上任,想着两地相距不远,而正值新昌吕公子路过歙县。就托付他带她们到扬州来见姨母。
两个娘家外甥女过来,苏氏意外的同时。也有些高兴。苏夫人早年写信告诉她说,小北是一位蒙冤友人之后,最初寄养在家中,如今孩子大了要出嫁了,为了名分,故而认在叶钧耀名下。所以她对姊妹俩竟是别无二致,一定要两人从客栈搬到自己这里来,甚至还立刻打发人去搬行李。叶明月费尽口舌把人劝住,说是自己随行的家人自会去取,总算没暴露小北在谢老安人那儿住了许久的内情。
苏氏今年四十出头。比苏夫人大八岁,膝下却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不但如此,她的长子和次子都已经成婚,两个儿媳妇都是进门没多久就喜结珠胎,又给她添了两个孙子。所以,见叶明月温雅,小北俏丽,又是脾气颇相合的堂妹的女儿,她留下人之后,竟是亲自张罗了屋子不说,还絮絮叨叨地请她们在扬州多住一阵子,甚至颇为热忱地打算给她们引介几位扬州官员的千金。
面对这样过分热情的亲戚,小北如释重负,拉着苏氏笑吟吟地说起当初叶明月在徽州参加衣香社的事。苏氏本担心小北幼逢大变,性子不免谨小慎微沉默寡言,可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容易亲近人,自然而然便更生怜意,当即点点头说道:“扬州这些闺秀千金也一样都爱结社自娱,只可惜我家里就是没有女儿,两个儿媳妇虽说年纪都还小,却都是为人母的人了,虽说这些未嫁闺秀相邀过几次,可毕竟说不到一块去。你们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领你们过去。”
明代的盐运司大不如宋朝盐运司的地位,甚至被人视之为浊流,按照官场升迁的定律,各地盐运使都是从知府任上升迁来的,而任满之后,则多半会升为布政司参政,也就是级别较高的分守道,能够入朝为官的凤毛麟角,但两淮盐运司毕竟地位不同。
天下五大盐运司,淮盐是送往边地最多的,甘肃、延绥、宁夏、宣府、大同、辽东、固原、山西神池诸堡全都靠的淮盐,而每年送进太仓的银子中,五大盐运司总共九十多万两,两淮占了六十万两!故而五个盐运使的缺额,两淮是头等美缺,两浙则次之,苏氏方才有这样的底气。
小北却赶紧摇头道:“我们又不会在扬州留很久,姨母不用费心了,我和姐姐没事陪你说说话就好。再说了,还有嫂子和外甥呢!”
“之前在歙县,那也是因为娘不在,爹初到任两眼一抹黑,我们姊妹闲来无事,也帮着给爹打探一下消息,并不是就喜欢扎堆凑热闹,姨母就听小北的,不用费心了。”说到这里,叶明月便状若无心地问道,“对了,我在路上听说外间都说近来黄河上流多雨水,运河水位高,扬州这边甚至要提早开镰?”
“正是。”苏氏点了点头,随即有些担心地说,“老爷为了这事去过知府衙门好几次,不怕别的,就怕像从前那样,运河遭遇水患,淮盐淤塞不通。而且,按照老爷的意思,尽快把钞关东边的那些盐给放行,然后随那些盐商往哪里运去卖,可巡盐御史那边却不好说话,还是一板一眼地在开单掣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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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五章 夏末的第一缕寒意
盐运使是浊流,巡盐御史却是清流,哪怕官品相差悬殊,但盐运使隐隐还要受到巡盐御史节制。故而苏氏说到巡盐御史的时候,口气中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几分不快,显然平日丈夫也没少抱怨。对于她流露出的这一丁点态度,叶明月和小北全都察觉到了,但初次相见,她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然而,就在这时候,苏氏冷不丁问了一句。
“对了,你们俩的年纪也都不小了,可曾定亲了?”
这话长辈直接问原本不免唐突,可苏氏知道堂妹苏夫人为人最是阔朗,今天见其两个女儿也是谈笑自如,故而想到自己的幼子,少不得便问了一句。此话一出,她就看到小北面上一僵,而叶明月却大大方方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心里自有主张,我们怎好多问?”
叶明月轻轻巧巧一句话,竟是把这个问题给含糊搪塞了过去。见苏氏有些怅然,小北顿时心虚地打哈哈道:“姨母,娘在家里常常提到你,说您福气好,三位哥哥读书好,人又孝顺,如今您又当了祖母,姨父官运亨通,可以说最是顺遂不过了。”
这纯粹没话找话说,苏氏却最高兴人家夸丈夫儿子,自是喜笑颜开。三人说笑了一会儿,苏氏的两个儿媳便领着各自的儿子过来了。第一次见辈分比自己矮一辈的晚辈,又发现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尚在襁褓,小北稀罕得不得了,若非叶明月早就打点好了见面礼,她一时冲动差点要去摘项圈了。而她这个动作也引来了苏氏的注意,见姊妹俩脖子上全都是一个黄澄澄的金项圈。只镶嵌的宝石颜色不同,她不禁暗自佩服苏夫人。
能把自己的女儿教养好就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是把别人的女儿抚养得如此好性子?而且就连用的首饰也一模一样,着实舍得。
苏氏的长媳二十岁,次媳十七岁,在婆婆面前毕恭毕敬。直到苏氏一再吩咐,她们方才显得亲近一些。得知叶明月和小北的父亲中进士至今不过四年,可一任县令还没当满便连升三级为徽宁道,她们嘴上恭维,心里也着实咂舌。待见姊妹俩言谈并不拘束,和自己的婆婆也一点都不像多年没见一般,妯娌俩总算渐渐放开了。看见叶明月和小北笑吟吟逗着孩子,叶明月还提到有一个还不到三岁的一母同胞小弟弟,她们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色。
看来苏家人的御夫之术真是传统。苏夫人三十出头还能生下一个幼子!就如同她们的婆婆苏氏也牢牢拴着丈夫,对她们这两个儿媳虽不能说完全当女儿一般看待,可也从来没有塞人之类添堵的事,她们还曾经隐约听说过,婆婆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对于两个突如其来寄住在家里的客人,在最初的试探接触不习惯之后。她们都很快就接受了。
原因很简单,叶明月和小北随身带足了家人。送她们和孩子的见面礼也贵重,又只说住十天半个月就回,打赏下人从不吝啬,对三个表兄也是头天见面后就尽量避开,谁会怠慢这种知情识趣又大方的客人?
于是,叶明月和小北便安安心心住在了盐运司后衙。至于出门往汪孚林那儿通风报信的,自然就是严妈妈。尽管身为盐运使的顾廷贞总共没见过姊妹俩几回,但通过走夫人路线,她们打探到的消息却很不少,又通过严妈妈顺顺当当递了出去。这下子。汪孚林等同于在堂堂盐运使身边安了两个高精度眼线,程老爷这边他再配合一撺掇,一操作,钞关东面堆栈中徽商们的那些正额盐,终于在盐运使顾廷贞的竭力主张下,从巡盐御史那里得到了放行许可。
汪孚林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得了叶家姊妹的帮忙,所以少不得托严妈妈捎带点东西过去。当然传字条就算了,反正他脸皮厚,要说什么直接捎口信就完了。他知道小北不爱红妆爱武装,按照自己对某些武侠小说的记忆,找能工巧匠定制了点柳叶小飞刀,梅花针,飞镖飞梭……反正林林总总装了一匣子。至于叶明月,他就更加省事了,反正当初最早被人嘲笑吃货就是因她而起,他索性就让严妈妈送过去一个能做宁波菜和徽菜的厨子,省得她们不习惯口味。
尽管徽商们正在等着程老爷对汪道旻以及那些商人们采取应对措施,但程府却是外紧内松,程老爷甚至还有工夫拿着当年举人的架势,来指点汪孚林和程乃轩的制艺。汪孚林对此很欢迎,毕竟柯先生平日不拘一格,可负责应试教育的时候比高考老师还要凶残,各种题海战术用得得心应手。
要说八股文,并不像后世某些人驳斥得那样一文不值,要知道他当年上学时那些议论文记叙文乃至于给材料作文,还不是另类八股,只不过结构没有要求那么严谨而已。后世的高考作文尚且都有佳作,更何况如今这文道至上的年代?明朝开国这一百多年来八股高手辈出,历经发展形成的八股文确实令人叹为观止。程老爷当初能中举人,也算是此中高手,和柯先生一搭档,这师资力量顿时平添五成战力。
当然,真正的儿子总是被他训得狗血淋头,汪孚林则是每每受赞扬。
当这天傍晚程老爷又是故技重施时,程乃轩终于再也受不了了,梗着脖子顶道:“爹你太偏心了,柯先生也说我和双木的水平不相上下,我的文章哪有你说的这么糟糕!”
汪孚林见程老爷立刻一瞪眼睛,他成天被程老爷当成鞭策程乃轩的标杆,实在有些无奈,这时候便干咳道:“程兄,你还没明白程伯父的心思?不夸你是怕你飘飘然,所以他越是满意你的成绩,越是要把你批驳得无所是处,天底下当爹的大多都这样。你和程伯父继续,我先出去透口气。”
见汪孚林溜得飞快,程乃轩登时向父亲看去,见其脸上果然掠过一丝不自然,他一下子就信了。可积威之下,他哪敢调侃父亲,只能在那嘀咕道:“可成天只训斥却没夸奖,就不怕我给压垮吗?双木他爹就不是这样的,我看他对双木是说一句都怕重了,每次都是和颜悦色的。”
正走到门口掩上门的汪孚林听到这话,差点没呛出来。真当他爹汪道蕴不想摆父亲威风?那是根本就摆不起来!老爹当年那些不靠谱惹出了多少事端,而他则是无可奈何擦屁股解决了多少麻烦,所以老爹才会在他面前抬不起头,又被吴氏给压住没法出邪火,只能对他客客气气好不好!
就在这时候,汪孚林听到前头一阵喧哗,登时有些奇怪。他连忙叫了墨香出去打听,不消一会儿,墨香就一溜烟跑了回来,却是脸色煞白。
“汪小官人,外头说是皇上……说是皇上龙驭上宾了!”
皇帝驾崩?真的驾崩了?等等,按照历史,隆庆皇帝该不该是年中这时候驾崩的?
汪孚林却只是稍稍有些惊讶,想的却不是这消息的真假又或者震撼力,而是历史对不对。可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史学家,想了片刻就放弃了。而在他发呆的这当口,墨香已经不管不顾冲进了屋子,显然是为了把这个大消息告诉程家父子。不消一会儿,程老爷就脸色铁青地从屋子里出来,后头还跟着同样大为震惊的程乃轩。
尽管从表面来看,天子是谁,对于他们这些并不在官场中的人影响非常有限,可有些问题不得不往深处思量。
比如说,隆庆皇帝即位至今,这才是第六个年头,而且年纪也算不得很大,据说太子也还小,怎会就驾崩了?会不会是宫中又或者京城有什么事变?大明开国至今,已经有过两次少君登基,第一次是英宗,结果有土木堡之变;第二次是武宗,结果先有刘瑾,后有江彬等人借豹房危害一时……现如今太子也不过八岁,不说别的,若是重蹈覆辙,这天下岂不是又要乱了?
“遇到这样的噩耗,只怕官府忙着国丧还来不及,其他的应该再也顾不上了。”程老爷第一时间清醒过来,随即苦笑道,“幸好田间地头已经提早开镰了,否则万一被什么见鬼的御史弹劾国丧期间割稻有失敬意,府衙断然不敢坚持。”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程老爷竟然会提到这一茬。后世丧礼也有各种各样的禁忌,可比起这年头那就真是简略太多了,尤其是国丧。他心有戚戚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在心里默默地想,高拱是不是正自以为是托孤重臣,于是打算大刀阔斧干一场,借由大权在手的威势把冯保给赶走?而邵芳是不是也正进入死期倒计时了?说实在的,高拱距离他实在太遥远,而且胡宗宪能够平反昭雪终究有其支持之力,邵芳之前又只是自作主张,他没有理由迁怒于那位首辅。
当然,他也没能力做什么,他不过是惠州歙县松明山的一个小秀才,不是救世主。现在他救不了高拱,以后他应该也救不了张居正……那么将来,他能否挽救得了萨尔浒大败?是否能够停止满清入关的铁蹄?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能够感觉到,在如今这夏末之际,已然有了一丝微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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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六章 罢相的余波
天子驾崩的消息由各路信使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送到各地,沿途知会官府,所以扬州官民得知此事的时候,距离隆庆皇帝驾崩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天。UU小说,www.uu234.com
从国初开始,天子大丧都是有定制的,再者不少官员六年前就曾经历过嘉靖皇帝的大丧,所以也算有经验,可问题就在于这猝不及防四个字。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府衙摆香案,从主司到属官齐齐换上乌纱帽黑角带,四拜听了天子丧告之后,上上下下就张罗着换孝服,以及哭灵事宜。
至于民间,则不至于要换麻布丧服这么麻烦了,只不过穿三天白衣而已。三日之后,嫁娶饮酒全都没有限制,这是太祖洪武皇帝留下的旧制,这么多年来全都是如此实施,常常被臣民称之为仁政,但头三天却还是需要克制一下的。哪怕寻常平民之家不至于有人时时刻刻窥伺动静,可大多数人都不会因为一时嘴馋而在这三天中犯禁,程府亦然。
由于和官府的特殊关系,程府的消息也远比普通人灵通。什么高拱、张居正和高仪三位阁老受命为顾命大臣,什么张居正和司礼监太监曹宪往天寿山勘察陵寝,什么大赦天下,蠲免除金花银外的夏税秋粮……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消息之中,汪孚林最留意的是皇后陈氏以及皇贵妃李氏虽未正式尊封太后,但李氏的称呼在新君祭祀天地太庙临朝之后,已经改成了圣母皇后。而高拱则是迫不及待地推出了五条要加紧实施的新政,措辞竟是异常强硬。
尽管距离京城数千里之外的扬州,感受不到那种皇位更迭的汹涌暗流,但汪孚林从这些消息当中,还是嗅出了几分紧张。然而。三日丧服过后,官场民间虽不能说一片欢腾,扬州城内却已经恢复了往日人声鼎沸,商旅云集的富庶和繁华。各种花街柳巷照样人来人往,酒肆饭庄觥筹交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皇帝换个人当而已,反正都是朱家嫡亲父子,和寻常人关系不大。至于对于少君的担忧,也不过少数官员和有识之士暗地里议论两句。
被这国丧一搅和,几乎没人在乎之前传闻中的黄河水患了。而巡盐御史那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事,掣验官盐的工作再次被拖延了下来。这一天,亲自去了几个盐场的汪道旻匆匆赶回了扬州。利用程老爷的承诺,他此行又敲定买下了两百万斤余盐,送了其中第一批五十万斤回到扬州。眼看这些盐船被人从船上卸下存入了堆栈,他立刻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巡盐御史衙门。
正打算请人进去通报的时候,却不防里头程老爷带着那个叫双木的少年出来,两边一打照面,他顿时冷笑了一声。
“程兄倒是稳坐钓鱼台啊,你就不怕今年收不到余盐,你这个盐?祭酒丢了人望?”
“多谢汪兄操心了。”程老爷面色丝毫不变,淡淡地说道。“国丧期间,也正好歇一歇。银钱虽好,可也是赚不完的。”
汪道旻险些被程老爷这话给噎得背过气去,正要反唇相讥,却不防一骑快马风驰电掣一般行来,在衙门前头堪堪停下,紧跟着一个人急匆匆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一个踉跄险些倒地,继而就不管不顾快步冲进了衙门。见此情景,紧跟着程老爷的汪孚林忍不住回头望去,就只见此人径直冲往巡盐御史理事的大堂,不过数息功夫。里头就传来了一声惊呼,继而就是碰翻了什么东西的声音,然后是重重的拍案声。
“怎么可能!”
汪道旻眼神一动,程老爷已经对门前张头探脑的门房说道:“汪老爷来拜访侍御大人,还请替他通报一下。”
这话明里是说给汪道旻通报,实际上却不外乎是撺掇人借机去看看怎么回事,那门房自然心领神会,答应一声就一溜烟跑了进去。汪道旻见程老爷竟然利用自己这一来去打探消息,顿时有些恼火,可他也同样好奇到底又有什么新消息,当下也翘首往里头张望。这一来一去,却是足足有一盏茶功夫,先头那门房这才走了回来,和去时那兴冲冲的脚步相比,这时候他却走得很慢,显然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话。
此时此刻,耐不住性子的汪道旻已经快步迎上前去,低声问道:“侍御大人怎么说?”
“京城出大事了。”那门房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又往四周围张望了一下,这才压低了嗓音说,“首揆高阁老被罢相了,而且勒令即日回原籍,不许在京城停留!”
不论汪道旻也好,程老爷也好,面对这个比隆庆皇帝驾崩更突然的消息,他们全都呆若木鸡。高拱自从复相入阁以来,那可谓是所向披靡,李春芳、殷士儋、赵贞吉一个个全都被他赶出了朝廷,而如徐阶这样的前任首辅也遭到了凌厉报复,隆庆皇帝对其信赖备至,以至于人在朝中说一不二,之前还是顾命大臣之首,怎么说罢相就罢相了?小皇帝才那么点年纪,两宫又是女流,怎会突然下这样的决心?
可震惊归震惊,对于盐商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意更加重要。汪道旻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开口说道:“朝中大事,却与我等商人无关,你既然通报了进去,我这就去见侍御大人。”
然而,汪道旻这一步才刚刚迈出去,那门房就将他死死拦住了。不等他发火,门房便客客气气地说道:“侍御大人说了,今天不见客。”
一下子碰了这么个钉子,汪道旻那憋屈就甭提了。看到那门房回了原位,他看到程老爷哂然一笑就施施然走了,后头那小少年则是对他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他登时更加火大,忍不住拔腿就追了上去。
“难不成又是你捣鬼?”
这一次,程老爷没接话茬,汪孚林却笑了笑说:“汪老爷也是常来常往巡盐御史衙门的人了,怎么就忘了一件事?据说里头那位侍御大人。是先头首辅高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等程老爷和汪孚林上了马车离去,汪道旻方才忍不住使劲拍了一下额头——他刚刚还说什么朝中大事和商人无关,这下立刻就有关系了!那位两淮巡盐御史没了朝中的大靠山,主要的精力绝对都会花费在如何保住官职以及前程上,哪里还有工夫周顾其他?偏偏他为了抢在程老爷之前把余盐都收购上来,压根没时间到这里来打通关节。这下子要耽误的时间就多了!
最要命的是,此次余盐一多,回头盐价应声下跌,哪怕程老爷手头的盐不如他多,说不定反而还能赚一票,这时候时间就是金钱,他一定得见人一面!
而同车回去的程老爷和汪孚林,在最初的一程路上各想各的心事,到最后。还是程老爷先开口问道:“孚林,高阁老此次被罢黜,继任首辅的,应该就是和南明先生同科的张阁老了。先前南明先生就有回朝任少司马的传闻,此次恐怕会铁板钉钉。如若到时候南明先生同意你一块跟去京城,还请你带上乃轩同行。他性子冲动浮躁,在那种大环境里沉淀一下压一压,对他日后有利。至于一应开销。自有我程家担当。”
程老爷您想得真够远的!
说实话,汪孚林真不太想去京城。那个漩涡连高拱这样的权相都能吞进去,更何况他这么个小秀才?没见就连叶大炮,他也处心积虑地替人谋求了一个徽宁道的差事,以防这位准岳父在京师一头撞进什么是非圈子?可是,张居正当权,如今汪道昆与其似乎正处在蜜月期。高升是十有**的,而松明山汪氏现如今就只靠汪道昆一个人在前头顶着,要有点什么闪失,还真是后继无人。
“如果伯父他日真有此意,我当然不会忘记程兄的。”汪孚林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程老爷,但他还是补充道,“至于开销,程老爷供给程兄虽是天经地义,可程兄只怕不会接受,我就更加不好意思了。虽说京城大居不易,可我们到时候也就是要个立锥之地,若是真的过不下去,再来求助程老爷不迟。”
程老爷只是想磨砺锻炼一下儿子,汪孚林这么说,他当然不会反对。突然,他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连忙拉开窗帘,却发现是之前那个急匆匆冲进巡盐御史衙门的信使,瞧此人行进的方向,显然还要往其他地方送信。这时候,他不禁眉头紧皱思量了起来。
而汪孚林也发现了这一幕,同样少不得斟酌。高拱罢相确实是大消息,可这又不是天子大丧这样需要用六百里加急紧急通告天下臣民的军国大事,这信使是哪里来的?是高拱派私人通知亲信党羽,还是两淮巡盐御史在京城留有打探消息的心腹,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由?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运司街上的两淮盐运司。只不过,和那位出仕至今也就五年的巡盐御史相比,顾廷贞却是从县令、户部主事、员外郎、郎中,然后再外放知府,升盐运使,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的,历经整整十三年,和高拱这样的当朝首辅几乎谈不上什么关系,所以纯粹只是感到震惊。可是,当那信使又说了另外一番话之后,他不由得变了颜色。
“顾大人多年勤勤恳恳,之前高阁老在位的时候曾经有意提拔,连引荐的奏疏都写好了,就是还未来得及送上去。如今高阁老自身难保,还请顾大人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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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七章 添堵添乱
饶是苏氏绝非喜欢在人后说谁不是的性子,这天晚上伺候大醉的丈夫上床躺下之后,她实在忍不住心头怒火,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叶明月和小北的居处。⊥UU小说,www.uu234.com见她们俩起身相迎,一旁的高几上赫然摆着一卷书,她搀扶起要行礼的两人,好奇地上前拿过一看,却发现是一卷扬州府志,登时啧啧称奇。然而,她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探究两人闲暇之余有什么喜好,而是为了一泄心头郁闷。
有些话她不好对儿子说,更不能对媳妇说,反倒是叶明月和小北虽是客人,连日相处中她找到了从前堂妹苏夫人的影子,不觉吐出了那股怨愤。
“老爷做官向来都是谨小慎微,不攀附上峰,不阿谀权贵,从前和高阁老半点瓜葛都没有,可高阁老无巧不巧写了一封奏疏举荐老爷,还没来得及上奏就罢相了,现如今还派人来让老爷小心,这简直太坑人了!”
白天高拱罢相的消息须臾之间传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叶明月和小北又怎会不知道?尤其是小北,一方面因为邵芳的缘故而有些讨厌借人上位的高拱,另一方面又因为父亲得以平反昭雪官复原职,而对高拱颇有些感激。可这心情还没完全调整过来,高拱就已经被罢相了,她着实觉得朝廷实在是个太危险的地方,幸好如今叶钧耀升任徽宁道,而不是回朝任官。
此时此刻,听到苏氏说顾廷贞竟是无端被牵连了进去,姊妹俩全都吃了一惊。细细一追问,叶明月立刻问道:“姨母,真是高阁老派人来知会姨父的?”
“怎么不是?这是来人明白告诉老爷的,老爷晚上回来就借酒消愁。要不是醉了之后吐真言,我还问不出来!难怪之前常有人说高阁老霸道,这真的是太霸道了,早些日子老爷被那个巡盐御史压制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他出来帮老爷,现在却突然传出这消息。老爷若真是被坑了,还没处找理去!”
小北见叶明月顿时陷入了沉思,她忍不住低声嘟囔道:“信使只不过自称是高家的而已。高阁老都是被勒令即日离京的人,自顾尚且不暇,就算要送信出来,顶多来得及给从前重用过的心腹,他举荐姨父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时候拿出来说不是恩惠,而是得罪人。他就那么傻?”
声音虽轻,可苏氏就在旁边,当然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心里一跳。事情来得突然,丈夫一下子被气得狠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七窍生烟?可细细一想,还真的是这个道理,若是高拱还在位。事情又成了,拿着此事来说。老爷不说感恩戴德,心里总会记着这份人情,如今根本就没成,只不过是写了一份奏疏,当成没这回事隐藏下来不好吗,干嘛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拿来说?难不成还指望老爷因此惦记这情分。为其说话?可有这个心没这个力量没这个胆!
叶明月却斜睨了小北一眼,笑着对苏氏说:“姨母,小北虽说只是随便猜猜,可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姨父从前和高阁老又没什么往来。这时候与其心绪不宁,还不如该做什么做什么,安之若素。横竖就像姨母说的,若真的有什么事,那位巡盐御史方才是高阁老从前的亲信,他顶在前面,姨父怎么都要靠后站。只要公务上别人挑不出差错,就算一时打压,以后也总有机会的。”
苏氏听到姊妹俩一搭一档这一番言语,心头满腔郁气顿时散去了一大半。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因笑道:“被你们这两朵解语花一说,我这心中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也罢,这时候想多了也白搭,还不如顺其自然。”
姨甥三人说了一会儿话,苏氏便告辞离去。而这时候,叶明月也没兴致再和小北一块研究扬州府志了。她盯着小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认认真真地问道:“刚刚你说高拱的那些话,全都是自己想的?”
“谁被突如其来罢相之后还这么蠢,派了信使一路招摇过市给人送信?”小北挑了挑眉,脸色随即晦暗了下来,“想当初严嵩罢相,就没给父亲带过什么信,可那个严世藩却偏偏死不要脸一个劲纠缠父亲。父亲因为当年给严家送过很多礼,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严世藩要挟手中存着和他来往的信,不得已只能维持往来。要不是后来被抄检出来,父亲也不会死在牢里!高拱肯定知道当年的事,又怎会这么干,再说姑父又和他不熟,根本就没关系!”
原来是想起了当年胡宗宪的事,并不是汪孚林提醒了她……这丫头终于不再只是跳脱冲动的性子了。
叶明月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握了握那双微微有些凉意的手,轻声说道:“别想了,我们早点睡吧。”
“姐,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觉得这话对吗?”见叶明月脸色猛地一僵,小北连忙摇头道,“我知道不该问,姐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我这就去睡了!”
见小北大声叫了门外丫头打水进来,三下五除二泡了脚换了衣裳,就上床往里躺了下去,叶明月只觉一颗心跳得飞快。她很清楚小北的这层心思是从何而来,也知道她经历大变之后,如今是叶家女不是胡家女,不像那些祖上蒙冤的子孙要靠朝廷昭雪来重新进入官场,因此自然会感激君恩,感激仗义执言的朝臣,小北心中更感激的,是叶家,是吕光午这样庇护过她的人,是何心隐等追随过胡宗宪的幕僚,是汪孚林这样为祭祀奔走过的人。
相形之下,一念之间就可令忠臣良将沦落尘埃,又可让他们死后得以恢复一世英名的君恩皇权,只怕不会让小北生出任何感激之心。
说到底,她们自幼受苏夫人教养,读过儒家经义,可耳濡目染的却不是朱子理学那一套,而是未经删改的孔孟原本。她至今还记得。读到“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时候,有多么的惊骇;听到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何等振聋发聩;至于孟子说的。“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了。怪不得国初朱元璋会一度愤而贬低孟子的地位,这样的思想哪位帝王能受得了?
直到她躺上床,方才听到耳边传来了小北讷讷说话的声音:“姐,我不会在别人面前那样说的……”
“嗯,一定要记得分寸。”叶明月给她把袷纱被拉上来一点,这才轻声说道,“别多想。睡吧。”
先是隆庆皇帝驾崩,而后没过几天,首辅高拱竟然就被罢相了,接连这些消息自然让扬州官场震动不小。毕竟,皇帝死了,幼主即位,本应该对天下官员没多大影响,大家照常当官就行了。可高拱一倒,也就意味着当初其倚为臂助的那些亲信很有可能遭到清洗。可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当然,需要发愁的多半是正印官,那些属官自可置身事外幸灾乐祸看热闹。而老天爷也仿佛在这时候给人添堵,连日阴雨不断,哪怕打伞都抵不过疾风骤雨。
清晨的大雨滂沱之中,几辆马车停在了城府门口。尽管最初程老爷信誓旦旦地说不会让他们吃亏。而且连日以来事变频频,但对于盐商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赚钱更加重要的了。程府大厅之中,几个和程老爷素来交好的盐商你一句我一句追问程老爷如何分配余盐,看得程乃轩直皱眉头。可这种场合他插不上话。少不得用胳膊肘撞了撞汪孚林,示意他上去帮老爹两句,得到的却是汪孚林的轻轻摇头。
“各位应该都知道,两淮巡盐御史乃是从前高阁老的心腹,骤逢巨变,他虽说勉强还在理事,可开单掣验的效率如何,你们也有目共睹。而且,如今连日阴雨,我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将原本存储在邵伯镇上的余盐全都转运了大铜山……”
仿佛是呼应程老爷的这句话,就只见屋子外头猛地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就是轰然一个炸雷,一个一把年纪的盐商竟是下意识地抱头蹲在地上。等到程老爷将他扶起来,他才满脸不自然地打了个哈哈说:“也是,这好像是老天爷也知道先帝刚去世不久似的,一下雨就没个完……”
几乎是同一时间,外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随着程老爷喝了一声进来,却是浑身湿透的程琥进了屋子。他顾不上和其他人见礼,气急败坏地说道:“归德府和徐州那边连续下了暴雨,据说黄河水一夜涨了一丈,如今已经倒灌入了运河,高邮宝应那边运河水已经满溢入城,紧急派人到扬州府禀报,如今北面运河钞关正在紧急填沙袋拦水,但看样子淮扬州城也未必能幸免。”
真的发大水了?
屋子里的盐商不禁面面相觑,紧跟着便有人惊呼一声道:“老天爷,钞关那儿的堆栈里头可全都是盐!”
此话一出,其他人一下子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如果存着其他的货物,只要屋子结实不被冲垮,浸水的货物也许会损失惨重,可好歹还能剩点下来,可如果换成盐……在水里一泡,连个屁都剩不下来!尽管这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有好些天,时大时小,水患的传言也一直都有,问题是他们都认为这是程老爷的策略,谁知道竟然会是真的!
“黄河水患两三年就是一次,倒灌运河也不是第一次,有备无患,我之前转移堆栈内存货的时候,就曾经知会过各位,想来各位应该都未雨绸缪了才是。”
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都是一片庆幸的声音。一个中年盐商便幸灾乐祸地叫道:“咱们信不过谁还能信不过程兄?当然早早就挪出来了。我听说汪道旻陆陆续续又运了不少盐回来放在堆栈里等着掣验,还有很多在路上,这次发大水,他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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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八章 逼宫
黄淮水倒灌入了运河,运河满溢,扬州城中瞬息之间便涨水两尺,据说水位还在升高!
自从北平升格为北京,而后又成了京城,大明朝这百多年来一直都在对运河进行各种疏通和改造,即便其中很多主持疏浚以及另开河道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能臣,但人定胜天放在这种年代完完全全是笑话。UU小说,www.uu234.com由于淮扬段运河的水大多靠的是黄淮水系作为补充,只要黄淮泛滥,必定就会殃及到运河。所以三年一小患十年一大患,区别只在于遭殃的是什么地方而已。
然而,淮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遭遇大水患,故而此前关于上游连遭暴雨的传闻虽多,大多数人却抱着侥幸。
汪道旻也同样如此,因为消息是程老爷传出来的,他更加深信不疑这只是对方的策略。所以,当家人报说运河满溢,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谬。然而,等站在屋檐底下看到慌乱的家人正在紧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拦水,他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思维几乎为之停顿。
扬州城可不比其他地方,一条运河穿城而过,一旦运河满溢,城中自然会水漫金山。虽说嘉靖三十五年的时候,因为旧城太小不够住,盐商们纷纷捐资,再加上官府出了一部分钱,又加筑了一座新城,大多数盐商都搬进了其中,和徽州的府县双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为了运河水利的方便,新城一样是让运河穿城而过,所以一旦运河满溢,新城老城自然一块倒霉。而与此相伴的,还有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钞关东面堆栈中,自己积存正在等待官府掣验的那些盐货!
不顾家人仆役的拦阻。汪道旻立刻发疯似的出了门,匆匆赶往天宁门预备出城。一路上,马车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行进,越走越慢,即便车夫频频劝告,可他哪里肯听。直到远远看到平日那座人来人往的城门时。他却只见这里已经有很多兵卒看守,一个个硕大的沙袋正堆起了一条很高的围墙,还有人在高声叫嚷着什么。
“高邮宝应那边据说已经水深三尺了!”
“谁让府尊传命他们却不听,咱们这边还已经有所预备,就这样还是来不及。城外情形如何?”
“靠近运河的地方都被淹了,村镇那边只怕一时半会没法计数。”
在这些声音中,得知马车无法前行,汪道旻慌忙下了马车高仪脚低一脚快步赶上前去。还不等他开口,有人看到失魂落魄站在雨中的他。立刻没好气地迎上前来:“府尊有令,城门已经关闭了,没有手令不得进出!而且城外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城外积水少说也有四尺,你出城也没法走,除非你能划船!”
汪道旻顾不上那倾盆大雨打得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急切地说道:“军爷,我有急事要出城去钞关……”
“钞关?”那披着油衣戴着斗笠的军官打量了一下湿成落汤鸡的汪道旻。须臾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似笑非笑地说。“钞关上下的官吏全都紧急疏散进了城,你这时候跑过去能找到谁?哦,我知道,你是为了钞关东边堆栈里的那些货吧?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那边就在运河边上。也是一开始就被淹的地方。这要是别的货还好说,如果是盐……呵呵。”
尽管最后只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可汪道旻又不是傻瓜,怎会听不出来其中的讥刺?他只觉得身子猛地一摇晃,随即一下子瘫坐在地。虽说后头车上赶上来两个仆人慌忙将他从积水中搀扶了起来,但他仍是沾了一身泥水。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弄上马车,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而被这一场大雨以及这个坏消息兜头一浇,他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家里妻妾儿女顿时乱了方寸,甚至有那些知道不妙的仆役悄悄跑路。
好在汪道旻毕竟才刚四十,平时身体底子勉强还算不错,两三天昏昏沉沉的高热过后,他终于勉强恢复了神志。然而,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他便是叫来了管家,一字一句地问道:“钞关堆栈那边如何?”
尽管知道主人这会儿才刚刚清醒过来,听不得坏消息,可是,在汪道旻那凌厉的目光注视下,管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低声说道:“雨势是今天才稍稍小一点的,扬州城中大部分都泡在水里,各处城门大多数时候都是关闭不开,那边的消息不多。听说……”
“听说什么?快说,卖什么关子!”
“听说那边堆栈里存的粮食全都泡在了水里。而且,说是这次黄淮泛滥,运河满溢,整个淮扬一带淹没良田道路无数,几大盐场那边也损失惨重。”
粮食都泡在水里,更何况是盐?而且盐场那边都被水淹了,也就意味着灶户的余盐也全都受到了波及,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完了,全完了!
汪道旻只觉得两眼一黑,幸好旁边一个侍妾眼疾手快,将包裹着冰块的软巾敷在他额头上,他才没有再次昏厥过去。他支撑着坐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要说话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本就心头火大的他顿时沙哑着嗓音呵斥道:“我还没死,吵什么!”
门外须臾安静了片刻,但很快就有人进了屋子,却是汪道旻的两个儿子。平日里他们为了谁能继承父亲的地位明争暗斗,但眼下一个一脸惶急,一个满心怨愤。这会儿长子便抢先叫道:“爹,不是我和弟弟不知轻重搅扰你休息,实在是他们太过分了!你这儿正病倒在床,那边其他几个房头就齐聚在一起来逼宫了!还说……”
次子也赶紧接上话茬道:“还说这次水患的事情很早就有预警,大家都忙着把囤积的盐转移地方,只有爹一个劲往堆栈中放,还不知道早点找巡盐御史掣验通关,这简直是利令智昏!他们竟然叫嚣说,要重新推举一人来经管盐业,这次的亏空理应我们四房单独承担!”
如果说刚刚苏醒之后得到的消息就已经很坏了,此时此刻汪道旻就根本是差点背过气去。往日他独断专行的时候,其他几房哪里有人敢置喙自己的提议,可现如今逮着这样一个机会,竟是一大群人合在一起俶尔发难,简直是欺人太甚!
“人呢?人都在哪里?扶我起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哪来的底气!”
见父亲如此决意,兄弟俩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往日他们对其他几房嗤之以鼻,可家里如今遭遇巨变,那边又是各房当家人联袂而来,他们根本就扛不住。只不过,见汪道旻颤颤巍巍的样子,他们又有些不放心,最后还是长子想到了办法,立刻高声吩咐道:“快来人,抬肩舆过来,再去多准备几件油衣……就算有游廊,风雨这么大,总还会飘进来,万一冻着了爹怎么办……”
汪道旻此时此刻却已经无心去理会长子这小小的殷勤了。当他被人挪到肩舆上,一路来到大厅,就只见那边已经坐了五个人,其中四人都是在扬州汪氏四房的当家人,谢老安人一个女流显得分外扎眼,而另外一个少年他虽只见过两次,可那记忆却分外刻骨铭心,因为那分明是程老爷的子侄,叫什么双木的!一时间,新仇旧恨全都涌上心头,以至于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厉声喝道:“我汪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程家人插手?”
知道汪道旻这是说的自己,汪孚林便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道:“好教四老爷得知,晚辈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家父讳道蕴,此次正好来扬州,来不及向四老爷问安,一直拖到今天才登门拜访,实在是怠慢了。”
这个程老爷身边如同跟班似的子侄竟然是汪孚林?是汪道蕴的儿子?这怎么可能!
汪道旻一下子回过神来,品味出了其中那股阴谋的味道。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地指着面前那个比自己幼子还要小的少年,可却哆哆嗦嗦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还是一旁的汪道旻长子反应得快,一把搀扶了父亲的同时,又色厉内荏地喝道:“既然是汪家人,你还敢吃里扒外,帮着程家人算计本宗长辈?就不怕宗法族法吗!”
“哦,原来这时候,四房倒是记得宗法和族法了。”汪孚林嗤笑一声,却又弹了弹衣角,仪态自如地坐了下来,“想当初看着我爹老实好欺负,就在收盐的时候给他设了一个圈套,然后让他亏空了大笔银子,甚至逼得他不得不自己承诺放弃红利,还欠下大笔债务,那时候怎么没人说族法宗法?”
“这松明山汪氏的盐业生意本来就不是一家的,而是七房合股,各占一份,可这些年来,四老爷一个人死死攥住大权,别家不是沦为只能拿着一年奇千八百两红利的看客,就是被你当成掌柜伙计那样的使唤,哪里还有半点同宗同族的情谊,那时候怎么没人说宗法族法?”
“想当初曾伯祖父守义公在世的时候,他被公推为两淮盐?祭酒,不止是徽商服膺,而且其他各籍的商人全都服膺,松明山汪氏隐隐为两淮盐业翘楚,可现在呢?徽商中谁不知道,吃里扒外这四个字,四老爷你想否认也洗不干净,亏你儿子倒是好意思说宗法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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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九章 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汪孚林打嘴仗的辉煌战绩,在徽州一府六县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在这扬州,哪怕汪道贯曾经帮他免费做了一次广告,可毕竟他老爹汪道蕴那性格摆在那里,所以很多人都是将信将疑。+UU小说,www.uu234.com虽说谢老安人和汪道缦与他打过一次交道,有所见识和了解,可今天真的见他火力全开,他们还是有一种叹为观止的感觉。至于被他们说动的另外两房当家,那就是惊叹之余大感解气了。
汪道旻被讥嘲得两眼发黑,再见长子哑口无言,次子干脆就躲在人后不做声了,他简直想要破口大骂这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可现如今敌人都逼到家门口了,他就算再气也不能表现出窝里斗的架势,因此只能咬紧牙关当成没听见汪孚林的话。
既然撕破脸,汪道旻说话也立刻肆无忌惮了起来。他冷笑着往居中主位上一坐,轻蔑不屑地说道:“好,好,各位既然全都来了,口口声声都是我的错,想要逼我下台,可刚刚汪孚林也说了,松明山汪氏这生意总共是七房合股,你们五家想要为所欲为,那也是休想!长房的昆大哥不点头,你们想要仗着人多势众成事,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伯父南明先生自然是同意的。”汪孚林不等汪道旻继续贬损其他人,他便似笑非笑地插嘴道,“好教四老爷得知,自从南明先生前年抚治郧阳开始,他就把在外代表松明山汪氏的权责交托给了我,这点事情。我还是可以代他做主的。”
“狂妄。口说无凭!”
面对汪道旻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目光。汪孚林却从从容容地说:“四老爷回头若是不满,自然可以找伯父和两位叔父对质,但现如今,你可以问问各房当家长辈,是否相信我可以代表伯父南明先生。”
谢老安人自然不想今天好端端的逼宫节外生枝,当下毫不迟疑地说:“上次仲淹来扬州时,便曾经说南明对孚林这个侄儿很是看重,出仕在外期间。一直都是让其打理松明山汪氏的外务,今天他代表南明自是不错。”
“我也相信。”汪道缦当即附和道,“谁不知道孚林是松明山汪氏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子弟?”
有两人打头,剩下两位当家自也点头表示认可。这时候,不等汪道旻继续鬼扯找借口,汪孚林便泰然自若地说道:“所以,今天可以说是七房当家全数到齐,而且历年的账本也已经全都捋清楚了。这七八年来,七房所得分红,除却我爹自愿放弃的那一份。长房所得尚还勉强能和从前持平,其余各房全都不足最初的五分之一。虽说能者多得。四老爷打理盐业辛苦,多分一两成也算应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七房的产业当成自己一家的!”
汪道旻眼见外间有几个浑身湿透的仆人搬了一口油衣包裹的箱子进来,一层一层解开之后打开箱盖,恰是满满当当的账本,他忍不住死死抓住扶手,整个人都要僵硬了。当此之际,倘若他还没意识到下头的亲信掌柜中有人背叛了自己,那他也白白在商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
走上前去随手在箱子里抽出一本,转身递给了坐在上手的汪道缦,汪孚林便拍了拍手道:“所以,今天除却四老爷之外,我们六房已经达成了一致,从今往后,还请四老爷退出盐业经营,好好颐养天年。松明山汪氏这点基业,日后由七房九老爷执掌日常事宜,每年各房推一人监理,以免再有这等独断专行之事!至于这次四老爷你先勾结晋商和江右商人,又引淮北商人想要掺和淮南行销,更是在堆栈折进去了一大笔,那可对不住了。”
他微微一顿,沉声说道:“这些年你既然吞进去了大笔红利,此次就麻烦全都吐出来!”
“竖子,你敢!”
汪道旻终于再也扛不住,骂出这四个字后,他顿时仰面就倒,这时候,他的长子和次子方才一下子慌了手脚,一个忙不迭扶着父亲,另一个眼露凶光,捋起袖子就想上来教训汪孚林,可看到外间呼啦啦涌进来十几个人,此人吓了一跳赶紧后退。
此时此刻,汪孚林方才对谢老安人微微颔首,这位今天到场的唯一女性,却也是辈分最高的老妇人少不得带头站起身来。
“四郎这么多年来只顾四房,不顾其他各房的利益,大家都是忍无可忍,此次公议如此,老婆子我自然是下定决心。现如今所有城中盐行,所有掌柜伙计,以及堆栈那边,我们都已经派人去接管了,就请四郎好好养病,其他的安安心心不要管。”
谢老安人带头,其他人一一起身,继而在刚刚涌进大厅的那些人护持下,上了肩舆离开。走在最后的汪孚林看了一眼乱成一团的大厅,心里突然想起了为当年旧债在外一躲就是很多年的汪道蕴。虽说他现在对这位老爹也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可也忍不住很想让其看一看当初的罪魁祸首是什么下场。
这一口憋了多年的气,终于是出了!
出门上了马车,继而一路往蜀冈上行,积水终于从最初的没过大半个车轱辘到最后只余浅浅一些。当马车停在一座宅院门口时,先行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下车的汪孚林把车上一个个人搀扶了下来,尤其是年纪最大的谢老安人。等到把他们送进了宅院,他摘下斗笠递给一旁伺候的丫头,又解下**的蓑衣,这才最后一个进了厅堂。
相比汪家那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里显得有些古朴陈旧,但站在主位迎接众人的主人却是程老爷。
而这里,便是程老爷当初的旧宅,虽说远不及那座汪孚林曾经拜访过的豪宅。却是在整个扬州城内地势最高的地方。即便在这样的大雨中依旧没有任何积水。此时此刻。他笑着请了众人一一坐下之后,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钞关堆栈那边,孚林提早通过盐运司打过招呼,虽说用船抢运出来的大概就是一半左右的余盐,但毕竟能减少很多损失。至于此次淮盐各大盐场那边,恐怕受灾巨大。如若各位此时趁机借钱安抚灶户,从而买断两三年的余盐,那接下来几年就能稳妥很多。”
见汪氏各房当家登时喜形于色。慌忙谢了又谢,程老爷又继续说道:“而人人都知道我去年总共组织了二十万引余盐,却不知道为了把盐价维持在一个平民百姓负担得起,而又不至于太贱,以至于伤了我等盐商的水平,我去年还额外存了一批十万引余盐。加上此前运到大铜山的那些,今年各大盐场倘若结算不了那么多盐引,我们捏着这样一批余盐,也可以去盐运司想想别的办法,让这批余盐变成正额盐。”
这其中的意思。在场的每一个人当然都能明白。黄河水倒灌进了运河,如今淮扬一带运河水满溢泛滥。必定会波及众多盐场,那些灶户家中的存盐很可能会遭受巨大损失,这样一来,本来官府按照上一年的生产状况核定出来的今年淮盐产量肯定会无法达成。盐引少卖了,也就意味着官府朝廷的收入大幅度减少,交到太仓的银子也会大幅度减少。而两淮解运的银子占整个天下的三分之二,这又是多大的影响?
当此之时,想来盐运使和巡盐御史正焦头烂额,而各大盐场也遭受巨大损失,在这种情况下,把这些其实是私盐的所谓余盐洗白就很容易了。虽说要少赚一点,可是,能够得到一个朝廷的人情,异日对汪氏这摊子盐业自然助益巨大。
汪孚林不得不为程老爷的算无遗策喝一声彩,作为两边接洽的中人,这时候他就干脆歇着了,只看汪氏那四房当家和程老爷商量如何接收汪道旻那些产业以及人手的诸多事宜。在这种外头大水尚未退去,而汪家整合还未完成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立马抛出银庄票号的问题,只是想着之前去府衙见庞府尊时,谈到提早开镰,以及预防水患那些事。尽管已经有所警觉防备,可在这样一场天灾面前,一切准备仍然显得异常苍白薄弱。
扬州这边因为水系还算丰沛,一年一熟之外,也有些田能够一年两熟,这种夏秋之际的大水,不但将春天那一茬的收成完全泡汤,而且下一季是否能赶上还得看水退去的速度。之前打下来的谷子还没来得及晒就碰到了这大水,如果农人能根据官府的警示将稻谷贮存到地势高的地方也就算了,如若不能,就算提早开镰割稻收获,接下来粮价飙升几乎是必然的。
“孚林。”
被这突然一声叫唤,汪孚林才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谢老安人等全都看着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对不住,刚刚走神了。”
汪孚林刚刚直接把汪道旻给说昏厥过去的情景还印在众人脑中,此刻见他微微尴尬惭愧的样子,每一个人都不禁觉得,这才应该是这年纪少年郎该有的样子。开口叫他的程老爷便一时莞尔,随即开口说道:“我打算去拜访一下府衙庞府尊,盐运使顾大人以及巡盐御史刘侍御,只要水势稍退,我等愿意出面说动城中盐商拿出一部分存粮来解燃眉之急,希望三位大人能够与盐商会商大计。”
叶明月这次过来,还带来了汪道昆和许老太爷的帖子,汪孚林却至今还没拿出来过,如今程老爷既然没要求,他就更加不打算狐假虎威去干这事了。毕竟,盐商们这次的损失估计也不小,哪里会平白无故做好人?所以,他点了点头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程伯父是需要我做什么?”
“此次水患最厉害的是淮扬一带,凤阳巡抚不日即至,但据说,应天巡抚张佳胤张部院人正在镇江,毕竟镇江也在运河边上,只如今受害轻微而已。我听乃轩说你和他曾经见过,希望你能过去见他一面,代表我扬州盐商从镇江买一批粮食,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运过来。”
听到是为了这个,汪孚林立刻想都不想地应道:“好,程伯父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这次我汪小官人也该出马去做一下善事了,免得回头灾星之名传扬更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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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零章 雨中不夜渡(求月票)
扬州新旧两城,旧城街道格局纵横交错,四四方方,而新城却是包括了蜀冈上和蜀冈下,故而很多住宅里坊都是因地制宜,其中那些七拐八绕的小路就连本地人也不能尽数了解,更不要说外地人。+UU小说,www.uu234.com新城因为是官府向盐商们募资修建的城墙,其中居民自然也主要是这些盐商。而为了抢占运河地利,甚至于修建靠近运河的私人码头,不少盐商都把宅子安在了运河附近。所以此次运河水满溢,不少人家自然是水漫金山。
当汪孚林从蜀冈上程家老宅下来时,看到的便是家家户户正在拦水自救的场面。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那些家资雄厚,于是一整座宅子中,重要建筑全都建在夯土台子上,在水患之中还能勉强维持的。但大多数人家也就只能靠沙土袋子拦水。好在新城中的住宅修建至今也就是二三十年,扬州城内的运河水位也不像高邮宝应那样高出城池一大截,故而尽管已经处处看海,却还到底尚未变成水乡泽国。
带着水火无情的感触,汪孚林先赶往了盐运司。自从叶明月带着小北搬到了这里,他只靠严妈妈两头联系,再也没有见过姊妹俩,可现如今毕竟大水当前,他又要急着往镇江走一趟,严妈妈又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轻轻松松溜出来,所以他不得不亲自过来。此刻他身穿蓑衣斗笠,身后跟着之前那四人,刚骑马来到运司街,就发现这里积了约摸两尺深的水,雨势虽不是瓢泼大雨。可也不算小。可就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盐运司门前却停着一溜十几辆马车。
这就苦了车夫以及随车的那些随从,在这外头躲没法躲,只能泡在水里等候主人。
汪孚林今天既然已经在汪道旻面前正式挑明了身份来意,这会儿就直截了当地策马到了盐运司门前,心里的打算是掣出汪道昆的名帖,然后狐假虎威地求见一下盐运使顾廷贞。他此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知会叶家姊妹俩自己的去向,而是考虑到此次水患非同小可,关于盐业的那点事也基本上收尾了。因此打算开口劝她们回去。可就在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突然瞥见里头一个和自己一色装扮的中年人从大堂那边施施然走了出来。
“吕叔叔!”
汪孚林吃了一惊,也忘了拿出帖子来的事,连忙叫了一声。而吕光午也自然看见了汪孚林,当下加快了脚步。等到出了盐运司,他就微笑颔首道:“我还打算去程家找你,没想到正好碰上了。我已经和她们说好,立刻护送她们离开扬州。毕竟,这场大水何时能退还说不准,接下来很可能又是青黄不接的灾荒。纵使扬州城昔日富庶繁华,这次也会元气大伤。说不定还会乱上几个月。更何况顾大人自顾尚且不暇,还是不要继续搅扰的好。”
“那倒是省了我跑一趟。”汪孚林如释重负,也就不准备再动用汪道昆的人情去见人了,毕竟到时候被人问东问西却也麻烦,“何时启程?”
“今天。”见汪孚林一下子瞠目结舌,吕光午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再说了,难道程兄没有请你出马去镇江府买粮食?”
“……”
汪孚林瞪大了眼睛看着吕光午,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位看似洒脱不管俗务的新昌吕公子,竟然和程老爷是认识的,而且看样子还挺熟!
“否则你以为我怎么说动那两个丫头?叶家大小姐还好,那是能听劝的性子,小北就不一样了,要是你不和她们一块离开扬州,她肯定死都不肯走。昨天我就已经来过敲定了此事,这会儿她们已经整理好了行装,你就和我在这等着她们,到时候直接就出城南下。我之前出城探过,扬州往南到长江那一段官道情形还算好,水不过膝。不过这一次扬州城里也本来就不算是灾情最重的地方,反倒是淮安府以及高邮和宝应已经是一片泽国。”
该说的话全都让吕光午给说去了,汪孚林还能说啥?他只能乖乖点头表示同意。当然,看到外头那一溜盐商马车,他少不得又探问了一下吕光午,果然悉数如他所料,尽管之前一直都有今年夏秋之际闹水患的传闻,可因为消息和程老爷沾边,很多盐商都不信,哪怕并不是所有人的盐货都存在钞关东边的堆栈,可很多都是在地势低洼的地方,而且因为动辄几万斤几十万斤,哪里是轻易能够搬动的。
而由于这次水患乃是一夜之间突然袭来,所以,用损失惨重四个字来形容这些盐商,半点不为过。
约摸两刻钟之后,汪孚林就看到两辆马车从运司街另一头过来,因为下雨天视线不好,车前都挂着琉璃灯,灯上赫然是一个叶字,显然是马车从盐运司后门出来,再绕到前门和他们会合。当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近前时,他就看到窗帘被人拉开了一小条缝,随即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吕叔叔不是说回头到程家接了你一块走吗?怎么你也在这?”
“别问我,我这只小狐狸这次算是被两只老狐狸支使得团团转。”汪孚林一摊手,随即提醒道,“雨不小,记得路上把窗户封好,免得回头车厢进水就麻烦大了。这次是雨中行路,不比上次天气好,如若车厢里头有什么状况,尽早说一声。”
“知道知道,真啰嗦。”嘴里这么说,小北还是回过头来问叶明月道,“姐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
叶明月却是长话短说道:“天色不早,先赶路吧。”
既然如此,汪孚林也懒得在雨中唠叨什么,当下便吩咐跟着的两个镖师把油衣包裹的行李先送到后一辆马车里,随即就立刻启程了。吕光午的两个伴当早已等候在了南边城门口。众人会合之后立刻循官道出城。一路上。起初水还满过了小半个车轱辘。也就是大半截马腿,行进速度很慢,可走了约摸一个半时辰之后,水势便渐渐小多了,一行人走得总算快了起来。即便如此,等众人赶到渡口,却也已经到了傍晚。
在如今这种时节,自然很少有船敢于夜渡长江。就算人家敢,汪孚林也绝对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于是,他带人跟着吕光午投宿了一家旅舍。有常常出门在外的吕公子带路,当然不会再次倒霉地住到了黑店。可当宿下之后,汪孚林找到叶明月和小北一说打算,就立刻招来了激烈的反应。
“让我们先坐船回去?为什么!吕叔叔不是说等你到镇江买好了粮食,就一块回徽州?”
“首先,你来的时候是骑马,而不是坐车,长江上头那些渡船载两匹马还没什么问题。却不可能容纳得下你们这两辆马车,到时候你们过了长江之后。还要在雨里再去雇车,而且临时是否能雇到干净的马车,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见小北顿时哑然,汪孚林就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第二,我去见应天巡抚张佳胤,不是让他救助粮食,而是拿着钱去买粮食,这一点有扬州城中汪程两大盐商联名的亲笔信,但毕竟不可能带现银,我和吕叔叔的行囊里头加在一起就只有一百两黄金而已,到时候我只怕还要重新回一趟扬州结清粮款。难不成你们还要跟着我再跑一趟?第三,高阁老下台,邵芳也算是失势了,你不用担心他又对我怎么样。说到底,他已经在我手里栽过三次了,事不过三。”
听到汪孚林有条有理拿出了这三条理由,叶明月再看看小北,见她虽说老大不高兴,可眼睛却滴溜溜直转,她便索性代其问道:“你就放心让我们这样回去?”
“虽说夫人又派了不少人手跟来,但我会把我这边两个镖师,还有闵福和吴六一两位老卒借给你们,我这边有吕叔叔就够了。”汪孚林早已想好了,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最后抬起头道,“顶多十天到十五天,我和程乃轩肯定回徽州。我要再不回去,柯先生回头得唠叨我一百遍,他就快提着鞭子耳提面命了。”
“真的顶多半个月就回去?”小北盯着汪孚林,见其很干脆地点头,她突然站起身去打开了一个装行李的藤箱,在里头翻翻找找好一会儿,竟是把文房四宝给拿了出来,随即在桌子上不轻不重一放。
见汪孚林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显然有什么猜测,她方才嘴角一挑笑道:“你以为我是让你立字为据省得耍赖?呸,你这家伙说一套做一套,白纸黑字也未必管用。我是让你给你爹娘,大姐二娘小妹,还有金宝和秋枫都写封信,我和姐给你捎回去!”
汪孚林刚刚还真的差点会错了意,听到小北这么说,他方才觉得很不自在。不论如何,哪怕之前有口信捎回去,见到程老爷和程乃轩之后,也一度写过一封信寄回去,可毕竟出来这么久了,家里那一堆老老小小指不定记挂成什么样子,金宝还因为这个考砸了道试。眼看小北似笑非笑磨墨铺纸,他提着重若千钧的笔杆子,哪怕他如今的文采写起八股文都头头是道,这封信该怎么起头却着实犯难。
到最后,他不得不干脆多费了许多功夫,从汪道蕴吴氏这对父母,汪元莞和汪二娘汪小妹这三姊妹,再加上金宝秋枫,乃至于叶县尊和苏夫人,总共写了四封信,洋洋洒洒用了一沓小笺纸,手都写酸了。好在都是平实的白话,倒也不用字斟句酌。可当叶明月找了一堆信封过来,让吹干墨迹的小北帮忙装的时候,汪孚林却注意到信封还多了一个,不由得纳闷地看着这位叶大小姐。
“你这个米业行会的撒手大掌柜就不给那些粮商写封信,顺带也安抚一下你那个受惊过度的小伙计?”(未完待续。。)
第四四一章 隐伏杀机为哪般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UU小说,www.uu234.com
尽管汪孚林不是李白,而且这时候不是三月,他又是从扬州城南靠近长江的渡口送人,而非从黄鹤楼送人去扬州,可他遥望着那条船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逆行西去,脑海中却不知不觉浮出了这两句诗。可相比当年孤寂的李白,他的身边却还有一个实在是可靠得过分的臂助。此时此刻,那装着一百两金锭的包袱便被吕光午毫不在意地提在手上,就仿佛是三两棉花,甚至还有兴趣和他开玩笑。
“别看了,船都没了,有时间在这儿耽搁伤春悲秋,还不如赶紧办完事回去娶媳妇!”
“吕师兄,当初头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大为敬畏,可现在你越来越像平常人了,这算不算褪尽风流显本色?”
“原来是小北走了,你也敢叫出这一声师兄了。”吕光午哂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英雄也好,勇士也罢,就和田间地头的老农,贩夫走卒一样,全都不过是普通人,世人的敬畏,归根结底只是外在的东西。我不过生来有幸在名门,若是在寻常农家,此时此刻说不定也是一样为天灾惊慌失措,为了温饱活命而挣扎求存。何先生曾经说过,出身不一样,地位不一样,责任就不一样,只可恨世上太多太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
汪孚林早就觉得何心隐这人生错了时代,而吕光午这个何门弟子此刻语出惊人,他当然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叶明月和小北姊妹一行人上的是西去芜湖的船,而他和吕光午此时坐的则是横渡长江前往镇江府治所丹徒县城的渡船。因为两人还带着马匹的关系,渡口所有渡船中载重能力最大的这条船上,除却艄公父子就只有汪孚林和吕光午两人。此刻他们这一番闲谈。艄公全都听在耳中。老艄公一面叫着帮忙的儿子把好舵,一面却是好奇地问道:“两位官人看样子非富即贵,说话却这样实在,真难得。听说淮扬那边发大水,二位这是打算到丹徒避一避?”
“也是也不是。”汪孚林想想丹徒就在长江对岸,他便有意问道。“听说应天巡抚张部院如今正好在丹徒,是不是也为了防水患而来?”
“朝廷的官爷有什么打算,我一个艄公哪会知道。”老艄公立刻大摇其头,想了想就说道,“倒是听说镇江府内卫所官兵有调动的迹象,说是严防有盗匪借着大灾之年肆虐。”
卫所的官兵在调动?
本以为张佳胤匆匆赶到镇江府,是因为淮扬水患的关系,可听到卫所调动,汪孚林立刻和吕光午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是带过兵的。前者则是听说过这年头调兵是何等严格的,所以对这个消息都深感震惊。哪怕这年头的巡抚大多挂着提督军务,又或者协理军务之类的名头,可除非是什么谋反叛乱乃至于倭寇之类的大事,谁敢轻易调兵?更何况,应天巡抚还不像浙江巡抚手下好歹还有一支当年浙军被精简下来的抚标,调的又直接就是卫所的兵。
汪孚林又探问了老艄公一会儿,发现实在问不出什么。他便决定先到丹徒再说。果然,下船之后进城时。他便发现盘查比往日严厉了许多。只不过,城门口的地方搭起了很多临时性的简易木棚,显然是为了给逃难过来的灾民居住的。可是,从淮扬一带一夜被淹,此后只过去了短短三四天的情况看起来,如今这里头的灾民林林总总加在一块也还不到二十个人。显得稀稀落落不成气候。
而与此相比,那些全副武装守城门的兵卒就显得阵仗太大了!
“相比于灾民的人数,这些窝棚你不觉得搭得太多太整齐了?”
听到吕光午这话,汪孚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零零散散的灾民,点了点头说:“从淮扬那边过来。一定要渡过长江,渡口那些船总不会免费载客,能够到这里的人更不至于连进城住客栈的身家都没有,反而要在这种地方栖身。而且我们之前出了扬州城一路南行就发现,越是往长江这边,水势就越低,如仪真县等等就是比丹徒更好的选择,他们没道理非要想办法渡江到这边来。”
他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相反,这阵仗更像是在遮掩什么,比如说,调动卫所官兵这件事。”
“嗯,进城再说!”
丹徒作为镇江府治,其中自然有府衙和县衙两套班子。汪孚林只随便找人一打听,就得知应天巡抚张佳胤正逗留在府衙,少不得立刻赶了过去。远远看见府衙门口时,他便发现,雨中竟是站着几十个兵卒,一眼看去身姿挺拔,很难相信是号称软蛋的地方卫所中出来的那些屯田兵。那种依稀似曾相识的精气神,他记得应该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发现过。
便是在歙县养老的戚良以及那些戚家军老卒!难不成是……
汪孚林还只是猜测,吕光午就完完全全是确信了。他和徐渭徐文长曾经交情匪浅,可徐渭却偏偏在前途失意之中干出了杀妻这种荒唐事,他虽不至于与其割袍断义,但实在是看不过去其这种把气都撒在女人头上的疯劲,只在徐渭下监后派人送过东西探视,自己再未出面见过。至于胡宗宪的其他幕僚部将,他并没有太深的交往,除却何心隐这位老师。但有一个人他却见过很多次,那就是名震东南的戚继光。
戚家军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里?张佳胤只不过是应天巡抚,手怎么都不可能伸到蓟镇去。戚继光自己也不可能有派兵到南直隶的胆子。既然如此,那么定然是朝中有人支持这么做。而有这样实力的人,包括即将成为两宫皇太后的陈氏和李氏,包括小皇帝,但理应不是这三位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者。所以,最可能撺掇两宫和天子,让戚继光拨出这么一小队人马,而且还能从北到南畅通无阻,在高拱罢相后不数日就来到镇江的,恐怕就只有两个人了。
张居正和冯保。
不等汪孚林和吕光午接近府衙,就已经有兵卒上前阻拦,举手投足之间,那种久经战阵的剽悍气息显露无疑。汪孚林心中再无迟疑,立刻跳下马来,拱了拱手说:“在下徽州歙县松明山生员汪孚林,有伯父原福建巡抚,现湖广巡抚汪部院的名帖,只在雨中不好取出。我身后这位是当初解桐乡之围的新昌吕公子,这位军爷可否容我到门房说话?”
就算戚继光此次受命派兵,也应该不是到了蓟镇之后练出来的北方兵,而是之前跟随去蓟镇的东南兵,这样口音上不会出现太大问题,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肯定知道在福建打过倭寇,肯定知道和戚继光很有交情的福建巡抚汪道昆,肯定知道解桐乡之围的吕光午!
果然,一听汪孚林这自我介绍,这番话又说得谦逊客气,那刚刚满脸公事公办模样的兵卒立刻露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吕公子和汪小官人,请随我来。”
尽管他们临行前受了戚继光严命,到了镇江府后一切都听张佳胤的,不许泄露身份,可是在相关人士面前,自然一切好通融。这个查问的兵卒带了汪孚林和吕光午进府衙门房,见两人全都没有问他们来历,汪孚林又爽快地拿出名帖,声称是受命从扬州来的,求见应天巡抚张佳胤,他就立刻答应前去代为通报。片刻功夫,打了个来回的他就笑容可掬地进了门房。
“张巡抚正在府衙三堂,请两位过去说话。”
上一次见张佳胤的时候,汪孚林还记得这位应天巡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颇有魄力,可如今时隔数月再次见面,他就发现张佳胤的双眼深深凹陷了下去,显然已经至少几日不眠不休,脸色也非常糟糕。见到他的时候,张佳胤勉强挤出一个比较和蔼的笑容,反倒对于吕光午显得有几分怠慢。
“汪贤侄说是刚从扬州过来?运河满溢,淮扬几成泽国,我已经听说了,你此来说是为了扬州之事,不妨尽管直言。”
汪孚林此刻满肚子疑问,但他当然不会忘记程老爷的托付,当下将买粮的事情说了。而吕光午也并不在乎张佳胤的态度,直接从背上解下了一百两黄金的包袱放在地上。这时候,汪孚林才开口说道:“淮扬水灾,城中商人必定会趁机哄抬粮价,所以我不敢到市面上去收,更怕波及镇江府粮价。所以,听说张巡抚已经到了镇江府,我只能厚着脸皮前来求助。”
听到汪孚林是为了买粮而来,张佳胤登时踌躇了起来,但脸上的阴霾却消解了几分。尽管淮扬并不属于应天巡抚管辖,而是划到了凤阳巡抚,但隔着一条江的地方遭受了那样的大灾,若是他限制粮食出境,必定会被官场民间无数人戳脊梁骨。更何况,一群盐商都有这样的觉悟,替官府募资买粮,他岂能坐视不理?可是,如今最棘手的却是那一条上命……
“张巡抚,去丹阳那边的人已经回来了,已然生擒活捉妖人邵芳!”
听到外间那一声禀报,汪孚林只觉一颗心猛地一跳,随即迅速和吕光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瞬间,他就只见这位新昌吕公子眉头一挑,眼神中竟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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