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七章 拜亲长
即使昨日那场婚宴一直办到了深夜,而作为新郎官的父亲,汪道蕴比汪孚林更忙,需要应付更多的宾客,可从前迂腐书呆的他却没有躲在后面,一直在竭力交际,故而直到四更之后方才上床,大清早卯时不到却又醒了,总共才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頂UU小说,www.uu234.com即便如此,早早梳洗起床之后,他就坐在了老宅正堂之中,丝毫不在意吴氏那无可奈何的打趣。
从今天起,他不止是当岳父,也是当公公的人了!
昨天一场婚事折腾这么久,家里其他人当然不像汪道蕴这样猴急,可大清早就醒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当汪孚林和小北终于收拾了一下自个儿,然后叫人进来梳洗完毕,来到正堂的时候,他们就发觉满屋子都已经人坐齐全了,分明就在等自己夫妻二人。虽说又好气又好笑,可之前那么累人的结婚仪式都已经熬过来了,现如今自然没什么好纠结的,不过领着新媳妇磕头敬茶见爹娘而已。眼见得小北送了见面礼,两套衣裳鞋袜,他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即便就是这两眼,小北也立刻领会到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小就只喜欢野在外面,上上下下不肯安生,读书写字是一定要学的,前有胡宗宪,后有苏夫人,可针线女红就不一样了,也就是学了个大概意思,缝个扣子,做双袜子还勉强凑合,但绣花做衣服就实在是太难为了她。所以,眼见得汪元莞和许臻夫妻也在,她送这大姑姐和两个小姑子手绢荷包之类的小物件时。那提心吊胆就别提了。
值得庆幸的是。谁都没挑这东西是不是她亲手做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更因为早就和她非常熟稔,嫂子嫂子一通乱叫的同时,还拉着她讨论起了荷包穗子以及珠子的配色问题。若非汪道蕴重重一声咳嗽,她们还能继续闹下去。好在汪道蕴这一房人丁单薄,没有其他人口,这一轮敬茶相见须臾就结束了。只不过,当汪孚林和小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身簇新衣裳的金宝进来时。却还比一般的头婚夫妻多了一条流程。
“爹,娘。”
汪孚林是听多了金宝的称呼,如今已经习惯成自然,可小北听到这一声娘,尽管从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好一阵手忙脚乱,等赶紧让磕头的小家伙起来之后,她就拿起旁边的一包东西塞了过去,可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却全都忘光了。好半晌。她才平复了心情。
“你还小呢,好好读书。不要胡思乱想。以后要有谁欺负你,找不到你爹就和我说,我给你出气!”
金宝原本很紧张很严肃,可听到最后,他终于忍俊不禁,一下子咧了咧嘴,等意识到失态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赶紧低头。
而汪孚林不得不使劲咳嗽了一声,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金宝,以后见到小胖子……见到明兆的时候,记得叫声舅舅。”
扑哧——
这一次,轮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忍不住偷笑了起来。于是,原本颇为庄严肃穆的气氛一下子无影无踪,汪元莞指着汪孚林便笑骂道:“小弟,还指望你娶妻之后能够好好收心养性,可你还是这样胡闹,也不怕你姐夫笑话你。”
“不会不会。”许臻却是老实人,赶紧摇头道,“小弟聪明机敏又能干,我只有学他,怎敢笑话他?”
从前老实而又好学的女婿一直都是自己拿来鞭策汪孚林好好上进的榜样,可现在看见许臻这光景,汪道蕴就不指望这个大女婿能够发挥作用了。见汪孚林笑吟吟起身赔礼不迭,却又振振有词地说金宝改口那是应该的,金宝自己也慌忙点头,他只觉得打点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那番新婚训诫全都没地儿说了,只能闷闷地对妻子说道:“他们新婚燕尔,你告诫他们两句。”
吴氏好容易盼到了儿子娶妻,再加上之前离家那么久,心里内疚得不得了,眼见汪孚林一朝长成了小大人,又已经为人夫,她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招手叫了儿子儿媳上前之后,她就把他们的手重重一合,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能有这缘分乃是天注定,一定要珍惜。日后若有争执的时候,想想你们从定亲之后到如今成婚这一路的磨折。娘只盼着你们和和美美,早点让咱们抱上孙辈。”
这样直白的大实话说得汪孚林心头微热。哪怕对于这对父母的感情谈不上多深厚,也比不上之前一直陪在身边的两个妹妹和金宝,可他此时此刻忍不住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爹娘放心。”
“哼!”汪道蕴扬着脑袋轻哼一声,随即才垂下下巴端详了一下儿子,用有些勉强的口气说,“不要忘了接下来便是科考,这一次错过了便又是三年!”
“爹娘放心,我会好好督促他的。”这一次,小北终于逮着了机会,立刻立下了军令状,“绝不会让他偷懒!”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传来了汪二娘和汪小妹那银铃一般的笑声,汪元莞则是少不得出言打趣,至于汪道蕴则是老怀大慰,对妻子一个劲炫耀自己当年的决断和魄力,让郁闷的汪孚林无可奈何,只能把一模一样的训诫语气放在金宝身上。然而,今天的任务才刚开始,既然在松明山村,他还需要带着新妇去见族中的长辈。如非汪良彬汪老太爷将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请到松园济济一堂,他一家家拜访过去,只怕三天都未必能见完所有族亲。
至于次日,则是早就定下的族中大祭,又是忙活了整整一天。
等到第三天小北回门,却不止汪孚林送人回去,跟着同去的还有何心隐以及茅坤吕光午,以及之前特意从城里赶到松明山来喝喜酒的戚良等人。在被特意请过来的时候,茅坤已经从吕光午口中得知了小北身世,百感交集的同时,自也少不得再去见收留遗孤的叶家夫妇一面,还打算和众人再去一趟龙川村,与这对新婚夫妇一块拜祭胡宗宪。
虽说只不过三日,然而,当叶钧耀再见汪孚林和小北时,脸上立刻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喜色。等女儿女婿行过礼后,他见苏夫人把小北叫了去,自己立刻把汪孚林拉到了跟前,却是低声嘱咐道:“小北比明月好动,更像你岳母,但她性子有点冒失,要是平时万一河东狮吼,你也多担待点!别忘了当初她逼你那什么表白的时候,你自己亲口说了喜欢她,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你家提亲。你让着些她,别人顶多在背后说你惧内,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见叶大炮竟然一本正经地传授起如何不畏人言坚持怕老婆路线,汪孚林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见小北一面和苏夫人叶明月说话,一面不是瞟着这儿,分明是竖起耳朵听他们翁婿说什么,他等到叶钧耀那番话告一段落,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岳父放心,若非你一看我就是好丈夫,怎舍得下嫁爱女?打是亲骂是爱,我当然都省得。”
脸皮真厚!
饶是小北早就知道汪孚林素来出言无忌,这时候也听得有些牙痒痒。好在母亲完全没嘱咐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倒是对她的龙川村之行提点了不少。而叶明月则是悄悄把一样东西塞到了她手里,她纳闷地低头一看,却发现是一本书,可一看书名,她就一下子愣住了。
“胡梅林集?姐,这是哪来的?”
叶明月笑着冲汪孚林那努了努嘴,随即低声说道:“别忘了,你家相公手里有一家印书坊,光印米券岂不是要大亏特亏?”
小北这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提都不提便做了这个,忍不住将那书紧紧抱在怀中。接下来,她和汪孚林一起,又去见了叶家其他长辈,叶老太太拉着他们唠唠叨叨许久,等到终于告一段落,宿在了官廨中的客房,她才捧着那本书来到了汪孚林的面前,却没有开口。
“问这个?”汪孚林只瞅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笑道,“本来还想当个惊喜,谁知道这就被你知道了。接下来不是还要拜祭另一位岳父吗,总不能多烧一点纸钱算是见面礼,我就想着印个一百套出来,烧上这一套算是见面礼。幸亏是活字,从排版到印好,都一个多月了,印出几套来总不成问题。”
“谢谢你。”
听到这样的解释,小北沉默好一会儿,这才迸出了三个字。不等汪孚林再说什么,她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跑出来,流浪了这么久,能够被爹娘和姐姐收留,我觉得这是最幸福的事,可现在还要再加一件。能够遇上你,能够喜欢你,能够嫁给你……真是太好了!”
感觉到那温热的水滴掉落在自己的后颈上,汪孚林不由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虽说你常常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常常冒冒失失,丢三落四,常常逞能瞎帮忙,不是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才女,也不是洞悉人心精明能干的闺中豪杰,更不是千军之中能取上将首级的高手,只是个会翻墙,会打架,会哭会笑的傻丫头,可能够遇上你,能够有这样的缘分,实在是很不错!”
“又叫我傻丫头!”
见小北一下子松开手,气鼓鼓地瞪着自己,汪孚林不觉莞尔。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看向了支摘窗外的暮色。
暮色苍茫之中,天空一轮月亮似隐似现。
第六卷完
ps:晚上开始第七卷璀璨京华,话说笔记本无线网卡坏了,晕……(未完待续。。)
第四五八章 乡试前夕
万历元年金桂飘香时,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旅舍几乎全都爆满,住的自然都是今年来考南直隶乡试的各县生员。↑UU小说,www.uu234.com
这都是历经科考以及录遗杀出来的佼佼者,每个县几百名生员当中,能够得到考试资格的人,多的三四十,少的一二十。而所有那么多府县加在一起,总共约摸有两三千人,加上随从家人,据说能够有数万。
而整个南直隶能够录取的举人总数,也就是解额,尽管历经数次增加,也只有区区一百三十五名,和北直隶持平。所以大多数官宦子弟为了取解更容易,往往会寄籍又或者借籍乡试容易的顺天府。相比南直隶,另两个魔鬼乡试省份则是江西和浙江,一个解额九十五,一个解额九十。
所以,从小读圣贤书,以进入官场为己任的莘莘学子,要从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三地杀出来,那全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精英中的精英!
南直隶那么多府,历年乡试举人位居前列的诸府秀才,常常是到了南京,趁着还没考试之前就有各种文斗预热。从诗词歌赋一直比到琴棋书画,全都卯足了劲想要把别人压下去。这其中,本乡一府六县颇为贫瘠,徽商却在外地豪富的徽籍士子,十次当中倒有九次是被人攻击的对象。尽管徽州一府六县才子不少,勉强也能不落下风,可总是分心不少。可今年参加完状元楼英雄宴,来南京参加乡试的这些生员却有福分了,因为他们有一个战斗力太强的同伴!
那就是松明山汪小官人!
去年年尾。被强化训练三个月之后。靠着神奇的押题方先生。汪孚林在提学大宗师谢廷杰主持的科考中,再次和程乃轩一同跻身一等。当然,这次他们的名次总算是往前头挪动了一点,虽不是吊榜尾的难兄难弟,可名次仍然神奇地紧挨着,用小北戏谑的话来说,那就是难舍难分。而等到今年南直隶的乡试主考官下来之后,方先生和柯先生立时拍手称庆。
原来。这位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南直隶当过提学大宗师,更在胡宗宪灵柩被其子胡松奇丢在路边之后,亲自护送了回绩溪的耿定向。耿定向之前在高拱当政的时候讥嘲这位首辅浅薄没度量,被怀恨在心的高拱借着吏部考察远远赶了出去,现如今张居正当权,当年被高拱罢斥的旧人大多被启用,耿定向先是被调到衡州府为推官,随即又调回京镀了一下金,这次便放出来当了主考官。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耿定向和谢廷杰一样,属于王学泰州学派!
所以。汪孚林这次和程乃轩到南京,柯方两人便跟了来。当然,他们并不指望能够从耿定向那边通融一二,弄点考题来作弊,反而是有心再试试押题。对于这两位一门心思做这个,朝中汪道昆又是一个月一封信,汪孚林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唯一让他很无奈的是,从徽州那些亲友团,再到眼下身边这些人,全都瞒着他早就在南京造过势,以至于他初临贵地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人砸场子,一来二去,他不得不拿出了十分的战斗力来。
不过如此一来,竟是让他在同仇敌忾的徽州府士子当中赢得了不错的名声。
徽商豪富,在南京亦是建有一座新安会馆,平时供徽商往来,科举时则提供给应试的徽籍秀才,虽不如在扬州,在汉口镇上那么招摇,可在寸土寸金的这金陵之地,对于前来应考的贫寒士子们来说,已经是一等一的福利了。唯一不足的是,这里只有几十间房,常常要两人甚至三人合住一间,可即便家境殷实的秀才,也更愿意在这儿住,从而加强彼此的联系,抱团应付各种局面。至于带着的书童仆役,则安置在附近旅舍又或者民宿。
汪孚林和程乃轩当然同住一房,这天又应付了一场所谓的文会回来,吩咐墨香去柯先生方先生那儿打探打探,汪孚林跟在程乃轩身后进屋,用脚后跟一磕门便伸了个懒腰。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江郎才尽了!”
“谁让你在诗词文坛上名气不大,在其他地方却是名气不小,再加上和曾经那位丹阳邵大侠的败落还扯上了关系?”
程乃轩拿起茶壶倒了两杯,给汪孚林推过去一杯,自己拿起自己的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这才一抹嘴道:“不过话说回来,是骡子是马,终究还要进了贡院才能分出胜负来,柯先生和方先生最近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之前说的到底可靠不可靠?”
自家人知自家事,汪孚林很清楚,要论通权达变,应付危机,自己前世里曾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那些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少有能比得上自己的,可要论制艺文章,哪怕眼下勉强也算装着满脑子四书五经,又闭门苦读一年,可他的根底基础以及思维模式不一样,比不上那些从小浸淫在其中的家伙。要不是资深应考达人方先生和柯先生在背后鼎力支持,从强化到押题全都给包办了,程乃轩也许还有点希望,他这水平绝对够呛!
所以,对于程乃轩的疑虑,他也只能报之以苦笑:“我怎么知道?反正去年加今年,磨了将近一年的枪,现在再着急也是白搭。”
“你倒是真想得开。”程乃轩苦恼地一屁股坐下,双手托着下巴说,“要知道,我那岳父可是解元出身,现在已经是詹事府右赞善,日讲官,每次来信就是问我这个女婿课业,还不时出题考我。我要是能考中个举人,那还能透口气,要是考不上……你不知道我岳母说了,赶明儿就把我提溜上京去!要知道许家那家教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可我不想学他们。我只想学我爹!”
“你爹当初可也一样是举人。而且算起来比你岳父还先考中举人。就是运气不大好,进士没考上,两次之后才转了方向而已。”汪孚林似笑非笑地提醒了程乃轩一句,见他仿佛被刺破的皮球一般,一下子趴在桌子上老大没精神,汪孚林想起自家那位在徽宁道任上有声有色的岳父,不由得掐指算了算。
要说叶钧耀第一任县令便只当了两年多,不满一任三年就连升三级。现在徽宁道也只当了两年不到,要想再升,这次恐怕是一定要任满了。而分巡道不如州县主司那样要涵盖方方面面,苏夫人去年年尾因为让他安心备考,特意请了位精通刑名的师爷,现在这位岳父倒是用不着他帮忙了。现在反而是他自己的问题比较大,要在一百三十五名举人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何其难也!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汪孚林见程乃轩无精打采,便只能自己站起身去开门。一拉开门。他就看到老没正经的柯先生正笑眯眯站在外头,却不见他们刚刚打发去找人的墨香。走廊上人来人往。他没有多问,等把人让进来关门之后,这才笑道:“看先生这春风得意的样子,是有什么好消息?”
此话一出,程乃轩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用期冀的目光看着施施然坐下的柯先生,就只见其从怀中拿出一本集子,笑容满面地放在了桌子上。程乃轩不假思索一把抢了过来,一翻之后便如获至宝地说:“才十篇范文?太好了,背下来之后,这次乡试就不用愁了!”
汪孚林却知道柯方二人素来是剑走偏锋,却不像程乃轩这样乐观。果然,下一刻,就只听柯先生嘿然笑道:“背下来?那倒不必,你们只要给我仔细看一看,回头乡试的时候,切不可用上其中任何一句话,尤其是这文中的论断和要旨!”
“啊?”
这下子别说程乃轩目瞪口呆,就连汪孚林也小小吃了一惊。他连忙从程乃轩手中夺过了书,翻了翻之后,便放在柯先生面前,低声问道:“怎么,是这样一本范文集,给耿定向耿主考看到了?”
“历来科考也好,乡试也好,总会有人是靠着背上几十篇范文,然后以此过关的。当然,像你们这样靠押题的人少点,但也有。”柯先生不太留情面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见汪孚林和程乃轩全都挺淡定,他不禁微微一笑。不论如何,有自知之明的学生才是好学生。顿了一顿,他就继续说道,“所以,主考官为了降低被人糊弄过去的几率,也大多会搜罗一些这种书,让其他考官一块看了之后心里有个数。至于这本,是目前只在小圈子里流传的东西,被人称为绝妙。”
这种东西是如何弄到的,汪孚林当然不会深究,可他刚刚粗粗一翻,就已经感觉到,这几篇文章端的是万精油,很多四书题都能搭上边。而听到不是把这厚厚一本都背下来,程乃轩虽说刚刚吃了一惊,这会儿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接下来,柯先生又拿出了一份东西:“这里是总共十道题,四道四书题,剩下的是论、判语、时务策。你们尽快倾尽全力做出来,我和老方给你们批答修改。要全力以赴!”
难道这才是这次真正押的题?
汪孚林和程乃轩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有些发光,不过汪孚林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位耿主考到南京之后,锁院没见过人吧?”
“那是当然,耿定向这个人虽说有时候大嘴巴,可该谨慎的时候自然会谨慎。虽说他出自王学泰州学派,可自从领命启程之后,昔日师友一个都没见过。”说到这里,柯先生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去年你那伯父南明先生北上之前,作为湖广巡抚去衡州府见过他,中间曾经提到过这些年的科考和乡试,甚至两人还一时兴起做了不少篇时文。耿定向精明得很,一定知道你这次参加乡试,哪怕为了不惹闲话,那些他最得意的东西就会弃之不用。所以,靠排除法……”
汪孚林简直已经无语了。他不知道耿定向此次主考南直隶乡试,汪道昆是否在背后使过劲,可如此心理战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总而言之,乡试这么大的事,十成把握自不可能,毕竟取解的几率差不多是百里挑一,所以哪怕是三成,你二人也要奋力一搏!”
柯先生说到这里,心里却有些感慨。想当初受了得意弟子之邀过来当门馆先生,不过是解闷,谁知道渐渐地会如此上心。湛学甘泉学派也好,王学泰州学派也罢,饱学大儒不计其数,可年少却通权达变的妖孽实在找不出来。最重要的是,不管哪个学派都有些太松散了,而且都是靠人资助,长此以往,朝廷袖手不管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朝廷收紧那根绳子,又有哪个学派能够独善其身?(未完待续。。)
第四五九章 考完了!
汪孚林一醒过来就已经是道试吊榜尾的便宜秀才,之后虽参加了一次岁考,一次科考,但那时候用的都是临时性的考棚,正儿八经进贡院号房,却还是头一次。£∝UU小说,www.uu234.com尽管在进大门前的搜身经过实在是有辱斯文,不提也罢,可真正看到自己要呆上好几天的那间号房,他还是觉得人生实在是惨淡。然而,他还算是运气的,被分配到的号房是没有偷工减料的老号,而且来之前据擅长观云的消息人士柯先生说,近来应该无雨,因此他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乡试三场,每场三天,考试的题量比之科考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一场四书题三道,第二场论一道,诏、诰、表一道,判语一条,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但乡试虽说比岁考和科考只靠提学大宗师一人提调要强得多,还有不少考官,可时间紧,数量大,正如同某些人说的,第一道四书题要是做得不好,就算之后的所有题目再花团锦簇,那也白搭。相反,只要第一道四书题完成得好,后面只要凑合能过,不是词不达意,也就问题不大了。
所以,当第一场第一道四书题宣布,汪孚林在草稿纸上写下“禁于未发之谓预,当其可之谓时”这一句题目时,他脸上没啥表情,心里却已经翻腾开了。遗憾的是,方先生押题还没这么准,最重要的一篇上来就中,但幸运的是,因为叶小胖没少反抗过两位魔鬼教师,而他和程乃轩曾经帮忙给小胖子出过主意,因此有一次倒霉地被罚抄礼记中的学记全篇。顺带还被人掰碎了分析其中那些比较重要的句子。方先生更是丧心病狂地拎出来让他们一一做破题。
那时候叫苦连天。可现在他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有个魔鬼教师的好处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刷刷刷就开始在草稿纸上写了起来,一面写却还一面有功夫在心里思忖,不知道程乃轩看到这头一道题目会是什么表情。有了这个良好开端,第二道第三道题目到手时,其中一道赫然押准,他只觉得心应手。虽说读书未破万卷,但下笔已然如有神。
好在接下来真的天公作美,入夜虽说在号房之内不可能呼呼大睡,饭食更是可以温饱,不可能满足口舌之欲,但开头不错,接下来第二场第三场,他就更加从容了。第二场那道论恰是“治天下者审所上”,押中了;一道判语是擅调军官,没押中。但他对于判语素来很有心得;第三场的时务策中,恰有一道问廉耻伦理……他每次都是抓紧第一天时间答卷。剩下的时间润色修改加休息。
就这样等到三场九天结束,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虚脱,也快发馊了!当随大流出了贡院大门,他也没指望从一大堆人当中找到程乃轩会合,只能提着考篮奋力往外挤去。一路上,他就只听四周围的考生在那讨论着这次的考题,有骂娘的,有赞颂的,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当然,凭应试者的记性,尽管一道道题目不少,要记下来却也轻轻松松,更有甚者连自己的文章都倒背如流当街卖弄,恰是乡试之后众生相。
汪孚林却没心思在这耽误时间,只拼命一路向前挤,等到进了新安会馆的时候,门前早就迎候的伙计高声叫道:“预祝汪小官人桂榜提名,京报连登黄甲!”说完这吉利话,其中一个便上前笑道,“小官人真是好快的脚程,您是第一个回来的!”
废话,老子要不是第一个回来,岂不是回头要泡混汤?
“浴池热水烧好了?”
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汪孚林蹭蹭蹭上楼丢下考蓝,拿了换洗衣服就直接冲去了浴室。得益于徽商们遍布扬州,也养成了扬州人爱洗澡的习惯,这新安会馆却比其他那些会馆多了一个大浴室,尤其是其中那个大池子尤其对汪孚林的胃口。他最爱干的就是趁着人少来泡头汤,尤其是今天这样在考场中被硬生生熬了九天,浑身一股酸臭味的情况下。只不过,占得先机的他更清楚这会儿动作一定要快,否则等人全都扎堆赶来了,那扑鼻的味道可绝对**。
所以,区区一刻钟功夫,平常至少泡个两刻钟甚至半个时辰的他就出了池子。这时候,正有三五个刚刚从贡院里回来的生员进来。一见汪孚林已经裹着软巾慢慢腾腾往外走,立刻便有人笑骂道:“汪贤弟,你这动作可未免太快了吧?这好好的清汤池子,被你一泡可就是泥水了!”
“这才叫先到者先得。”汪孚林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随即笑眯眯地说,“各位且享受,我先上楼补觉去了!”
见汪孚林施施然一拱手就去外间穿衣,几个生员虽不是歙县的,却也不禁议论了起来。笑话他回来赶头汤不过其次,他们更多的是猜测汪孚林对于这次乡试有多大把握。只不过,乡试历来比会试监考更严,评卷更紧,想要作弊拿个举人,那比举人作弊拿个进士都还难,更何况人人都知道汪道昆虽说上任兵部侍郎,可这位少司马受命巡边就是大半年,对南直隶那是鞭长莫及。末了,却有人嘟囔了一句。
“小汪还不如当初去顺天府寄籍,反正那些京官子弟都是这么干的,何苦在南直隶和我们争?”
“你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有人嘻嘻哈哈地嘲讽道,跳入浴池中带起高高的水花,“不过汪孚林程乃轩到底祖上是出身商贾,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又从来没有自矜自傲,倒比某些眼高于顶的官家子弟好相处得多。就不知道这一科他们考得怎么样,不过乡试这一关,运气好的十六七岁便能中举,运气不好的考到五六十才中都不奇怪。唉,恨不能生在东南之外,那样考个举人就容易多了。”
“你怎不说其他地方都不如东南人口众多,更没有那么富庶,要供一个读书人多不容易?”
下头浴室中那些应考生员从考试说到地域说到人口,汪孚林当然不知道,他穿好衣服在脑袋上包了块毛巾上楼,第一件事便是往床上一躺,直接一滚面朝板壁闭上了眼睛。前世里也算是经历过中考高考的人了,可这样艰苦的考试条件,这样漫长的考试日程,他还是第一次亲身领略,着实是累得狠了,憋得苦了,那种极度的疲乏甚至让他这个大吃货忘了这些天没吃什么东西,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香味。他几乎本能地一骨碌爬起身来,一下床便看到桌子上一个绿纱罩子,打开一看,下头是四碟子点心。他也顾不得什么是什么,三下五除二扫光了大半,这才有余暇抬头看周围。这不看不打紧,只扫了一眼,他就觉得不对了。此前在新安会馆住了足有一个月,所有的陈设布局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眼下却分明不是在那熟悉的屋子里。
再者,他本来是和程乃轩同住的,眼下这屋子却只有一张床!
可不管怎么说,汪孚林都不会认为有人能从新安会馆中把自己一个大活人给弄走,而且还这么体贴地准备了点心。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自己扫荡一空的点心碟子,思忖片刻便扬声叫道:“娘子,既然来了,干嘛躲着不见人?”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把你挪到这里的时候睡得和猪似的,现在一醒了,倒是警觉得很!”
跨过门槛进屋,小北一看桌子上果然空空如也,脸上顿时高兴了起来。不论怎么说,自己亲手做的慰劳品能够让他吃完,总是莫大的成就。因此,她也没接着打趣,上前收拾了东西便笑吟吟地问道:“好吃吗?”
“不知道。”汪孚林耸了耸肩,见小北那张脸顿时僵住了,他便无奈地说,“被关在贡院九天,带的都是不会坏的干粮,顶多是能够烧水弄些油茶,一出来倒头就睡,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哪能分得出好坏来?不过,那个什么榛子酥应该不错。”
“我只做了松仁酥!”小北恼火地瞪着汪孚林,见其慌忙双手合十像模像样道歉,她一肚子气也就飞到爪哇国了,“你一觉睡了整两天,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别累病了!爹娘硬是让我算准时间过来接你,我和许姐姐一块来的。”
所谓许姐姐,自然是程乃轩的媳妇,汪孚林没想到程乃轩那边也夫妻团聚了,不由莞尔。对于小北的建议,他不以为然地一摊手道:“是病了,不过是饿的,馋的,都说金陵乃是天下难得的美食云集之地,尤其是鸭血粉丝汤更是绝妙,我自从到了这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之后,成日里这个挑战那个砸场,根本没顾得上。如今考完乡试一身轻松,你既然也来了,我们出去吃个够如何?”
“就知道吃。”嘴里这么说,小北眼睛却亮了,随即口风也为之一变,“趁着天还没黑,立刻就去!”
ps:昨晚熬夜去买买买,于是起晚了……可怕的双十一啊,我先买了个豆浆机,一分钟卖掉五千多台,返现估计没抢到,求个月票安慰下受伤的神经(未完待续。。)
第四六零章 不吃不相识
梳洗更衣出了屋子,发现这会儿是下午,自己人还在新安会馆,只不过搬到了后头专供徽商住的套院,汪孚林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UU小说,www.uu234.com程家和汪家都是商贾出身,之前为了乡试不能搞特殊,和其他应试生员混在一块,如今家眷都来了,自然不妨享受一下应该有的待遇。想来这几日等着发榜期间,那些家中殷实又或者在南京有亲戚的,多数会搬出去休整几天,新安会馆中也能腾出不少空屋子,留下的人就能住得舒服一些。
带着小北穿过新安会馆,从后门出去,通过一条暗巷来到一处干净整洁,只有两三个客人的小摊子上,找了张桌子坐下之后,他就笑着说道:“之前每天应战文会诗社早出晚归,偶尔有一次被人带着到这里吃过一次,实在是觉得美味,程乃轩那家伙就常常让墨香到这里来买夜宵回去。真材实料,价钱却也便宜,最是果腹首选!别看眼下人少,那是因为还没到饭点,否则根本连一副坐头都找不到。”
后世里南京和镇江为了一碗鸭血粉丝汤的起源问题,曾经掐得风生水起,汪孚林却是只管吃,哪管那许多无谓的争论。
操持这小摊的是一对夫妻,来招呼客人的妇人听见这话,顿时笑道:“这位小官人太夸奖了,我们夫妻做口吃的并不只是为了赚钱,家里三郎也是应考的秀才,这一参加秋闱,前前后后至少要在南京停留一个半月,这金陵开销太大。若不是做点这样的小本生意填补。我们这种寻常人家怎么支撑得住?而现在这样支个小摊。又承蒙新安会馆照应,各位小官人肯捧场,每日少说上百碗卖出去,我们一家三口在南京的开销和路费,就全都赚出来了。”
听到这话,原本只是纯粹跟着汪孚林出来品尝美食的小北顿时有些出神。年少颠沛流离吃的那些苦,只是断断续续不到一年,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她都没有操心过如何过日子的问题。而汪孚林尽管家里债务最高的时候有七千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自从摆脱了功名和粮长两大难关之后,背后就站着一县之主,良好的人脉加上灵活的手腕,很快扭转了困境。但这种供养读书人的艰辛,他却能品味到。
因为那时候父母不在,汪二娘当家,精打细算抠门到极点,甚至还拉着汪小妹去串珠子做小首饰赚钱。只要他买一丁点东西就兴高采烈……那种生活虽说已经渐渐远了,可终究还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于是。他便笑着对那妇人说:“那可要预祝令郎桂榜提名了!”
那妇人眉开眼笑,仿佛就连额头的皱纹都完全舒展开了,等汪孚林开口点了两碗鸭血粉丝汤,她匆匆过去帮丈夫做好送上来,却只见碗里满满当当堆的都是真材实料,暗红的鸭血,雪白的鸭肠,而鸭肝鸭心种种之外,竟然还各有一只鸭翅膀。小北初来乍到还没吃过,汪孚林却知道这鸭翅膀是额外的添头,当即笑道:“我出场之后睡到现在,正好饥肠辘辘,这下可承情了。”
“知道小官人必定在场中累着了,承您吉言,我和外子也恭祝小官人桂榜提名,和小娘子比翼齐飞。”
小北没想到那妇人竟是如此说,见两人碗里一人一个鸭翅膀,可不是比翼齐飞,登时笑了,连忙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个银角子塞了过去。那妇人终究心实,不多时就拿来一大把铜子找零。汪孚林笑着收了,谢过对方后,他便对小北摇了摇头:“他们夫妻固然辛苦,但自食其力,腰杆挺得直,从来就不要多余的打赏,再加上有新安会馆庇护,也没有人敢过来找茬。只希望他们那个儿子能够运气好些,考一个举人出来酬劳爹娘辛劳。”
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说道:“这位公子,你既然也是来参加乡试的,应该知道南直隶解额总共才一百三十五个,别人考中,你的希望可就少了几分。”
汪孚林朝那人看去,见是一个穿了件洗得发白直裰的中年人,面相沉稳,还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他就笑着说道:“考乡试要靠自己,寄希望于别人都落榜,不说心术正不正,自己都信心不够还考什么考?说得再露骨一点,如果寻常的平民人家能够多考出些举人,寒门不停地出贵子,民间读书风气才会一直保持下去,否则若出仕的都是官宦子弟,巨商豪富之家,岂不是又要回到魏晋门第定品级的时候?”
那中年人显然没想到汪孚林会这么说,愣了一愣之后,就没继续说下去。而那边灶台边正在忙碌的夫妻俩,听到汪孚林这话,则是都投来了感激的一睹。小北则是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小声说道:“交浅言深,说这么多干嘛?饿了就吃你的东西,大吃货!”
汪孚林点点头,却伸手阻止了小北立刻动筷子,而是神秘兮兮地从腰间锦囊中拿出来一个瓷瓶,拔出塞子,往自己碗里轻轻滴了几滴。小北一看到那红油,登时哭笑不得:“你不至于吧?从徽州启程的时候,真的连这个都带上了?”
“你还不知道呢,我进考场的时候,连辣酱都带上了,否则那干呼呼的烤饼怎么咽得下去?不过,因为这次呆的时间长,路上怕瓶子打破,辣油带得不多,之前都没怎么舍得吃,现在总算可以饱饱口福了。”
汪孚林把瓶子递给小北,见同样爱吃辣的她也往碗里加了好些,拿了筷子一拌,一股辣椒油的香味顿时弥漫了开来,他接过她递回来的瓷瓶塞好,重新收了回去,这才拿起了筷子开始大快朵颐。可吃着吃着,他就发现眼前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就只见刚刚问话的那中年人固然站在桌边,摆摊子的夫妻俩也凑了过来,可最让人无语的却是那小童,眼巴巴的目光只死死盯着他们的碗。
最后,还是那中年人有些尴尬地问道:“小官人,这红油是……”
“哦,是我家里种的辣椒,磨成粉之后加入油浸,然后就成了这个。”
如今徽州府城内的状元楼中,各种辣味菜肴风行一时,汪孚林也就名正言顺地将自家后院种的称之为辣椒,随即在松明山和西溪南推广种植,状元楼的东主绩溪人洪仁武趁机在徽州府、太平府、宁国府开了好几家饭庄,采用了徽菜这两个字,生意颇好。只不过辣椒这种东西很好种,也没法藏着掖着,四处跟风的馆子也层出不穷。所以,辣椒油在徽州府附近已经不算新鲜事物了,在南京却还少见。
汪孚林一面说,一面还拿出瓷瓶,大方地让那小童拿去加了几滴在自己的碗里,只不过,小家伙兴致勃勃吃了一口便被辣得直吐舌头,让理应是其父的那个中年人训斥了好一番。而摆摊的夫妻俩固然纳罕,却是问了汪孚林可有种子,打算回去试着种种看。对于这样的要求,小北就笑道:“我们都是最爱吃辣的,恨不得全天下都种这个,这样也不用走到哪带到哪。他的行囊里应该有,回头我找了来送给你们。”
夫妻俩自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而那中年人带着儿子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等到汪孚林和小北吃完之后,又主动凑了过来:“我冒昧问一句,我从前也走过不少地方,胡椒倒是听说过,辣椒却还是第一次,此物不知道从何而来?”
“据说和胡椒一样,从西洋那边来的。我为人好吃,所以让人捎带了些种子,眼下徽州府附近的几个府县,这东西都不稀奇。此物不过是可以调味,但据说还有些东西产量高又可果腹,耐饥荒,我一直都在让人打听,看看海外能否弄些种子来。”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中却在想迟早要到澳门去走走,须知美洲那边现如今是西班牙葡萄牙人争锋,那些美洲植物应该也是那帮人最熟。
小北不时打量这问话的中年人,见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小童却打破砂锅问到底,竟然又追问起汪孚林其他几种植物到底是什么样的,什么味道,她忍不住想到家里和这小家伙差不多大的金宝,也在旁边不时插上一两句。
谁也没注意到,角落中还有一位客人自始至终慢条斯理吃着,一直都没走。
汪孚林听着听着,也对中年人的身份有些了然:“原来这位大叔也是来参加乡试的。不过带着儿子来参加乡试,还真是不容易。”
“我家祖父原也是经商有成,到了我却家道中落,只能耕读为生,平时做做教书先生贴补家用,此次也是希望他能够见识一下东南英才云集一地的大场面,今后能够努力上进。所以,刚刚听到小官人提到寒门贵子,实在是说到我这心里去了!我这是第一次科考跻身二等,方才能够来参加乡试,中举却是渺茫,只希望他将来能够超过我这个父亲!”
“爹,我一定会努力读书,将来考个进士回来!”
汪孚林和小北一样,看到这童子也忍不住想到了家中的金宝,当下笑问那挺胸发豪言壮语的小家伙道:“敢问小公子贵姓,名讳为何?”
童子却先是看了看父亲,随即才认认真真地说道:“小子姓徐,名光启。”(未完待续。。)
第四六一章 霉星高照
出门吃个鸭血粉丝汤居然能碰到个大名人?是同名同姓还是真的就这么巧给自己撞上了?
虽说汪孚林这两年也算见过不少挺有名头的人,可真正说起来,胡宗宪死了,张居正、高拱、戚继光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剩下的还真没有比徐光启名头更大的。UU小说,www.uu234.com不说这是一位大器晚成却成为内阁次辅的传奇人物,就说徐光启和西方传教士的密切关系,便是开一代风气之先河。所以,他忍不住用仔仔细细的目光好好端详了一下这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童子,好半晌才干咳了一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徐公子日后一定会光耀门楣,而且兴许还能青史留名!要努力啊!”
前头的夸赞,再加上最后半截不伦不类的四个字,着实显得有些诡异。幸好小北是早知道汪孚林那个性的,连忙冲着有些发愣的徐父说道:“徐相公,我家相公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起话来只凭好恶,别的不管不顾。只不过,他这人眼光却素来独到,你家小公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徐光启的父亲徐思诚简直是哭笑不得。
汪孚林这话就已经够诡异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前半截算是替汪孚林转圜,后半截却竟然是吹嘘夫婿看人的眼光!可是,见汪孚林竟然拉着自己那年纪尚幼的儿子,一本正经地问读过什么书,问平日喜好,甚至竟然迸出一种自己从未听过的语言,问徐光启对那些番邦语言有没有兴趣。知不知道海外都有哪些国家……如若不是早从摊主那妇人口中知道对方也应该是今科下秋闱的秀才。他简直都要把人当花子帮的那些拐子了。
汪孚林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太像搭讪的怪叔叔。可是未来的大名人现在才是个半大娃娃,逗起来着实有趣,反正又闲来没事,他也就乐得花点时间。不过,他也知道不好太冷落那位当爹的,少不得又郑重其事自报家门,随即请教了对方的姓名。听到人自称是松江府上海县人,他原本的五分把握顿时变成了七分。说起来眼前这童子的资质比不上金宝的过目不忘。却对于各种各样的杂学非常感兴趣,到最后竟把其父惹得训斥了一声。
“小小年纪,能把圣贤书读好就不错了,其他的东西哪里周顾得过来,都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分心!”
汪孚林也有些讪讪地停止了逗人玩的举动,却还是笑问了徐家父子的下处。得知就在这鸭血粉丝汤小摊不远处的一座客栈,他还特意站起身张望了一下,随即就笑道:“今日相见便是有缘,既如此。等发榜的这段期间,如果徐相公和令郎闲来无事。不妨到我们新安会馆那里坐坐。”
徐思诚虽说不理解汪孚林干嘛对自家儿子那么感兴趣,可是,秋闱哪怕尚未发榜,各府县也很有一些人在南京城中赫赫有名。这其中,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的名字哪怕比不上其他府县的那些才子,却格外不同。才名倒是其次,其在徽州以及在杭州在汉口在扬州的各种事迹却广为流传。所以,他并没有拒绝汪孚林的邀约,直到汪孚林带着小北告辞的时候,他才忍不住问道:“据说此次乡试主考官耿大人素来有些……道学,小官人应试却带着家眷……”
“天理不外乎人欲,再说,我家娘子也是乡试结束那一天才刚到。”汪孚林说着便笑道,“反正南直隶乡试素来都是过独木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没必要太纠结。再说,我打算考完之后,不论结果如何,带着她去宁波探望她的祖母,也算是替我家岳父岳母略尽孝道,这是早就说好的。”
哪里早就说好的?什么时候说好要去宁波?
小北简直觉得汪孚林自说自话极了,等到被人拖走,离开小摊进了之前那条暗巷,她才忍不住低声问道:“喂,你干嘛刚刚对人说瞎话?”
“下午这种时候,又不到饭点,就我们几个客人,我们是和徐家父子攀谈,但你没注意到那边角落里一桌坐着的那个客人,一碗鸭血粉丝汤吃了足足三刻钟,他这是在吃东西,还是在绣花?”说到这里,汪孚林见小北眼睛瞪得老大,竟是一瞅墙头,仿佛立时三刻就打算跃上去看个究竟,他连忙一把将其拉住,没好气地说道,“未必是别有用心的人,我听柯先生和方先生说过,有些试官喜欢在阅卷之余,放家里亲随到四处打听士子的动向。”
“这是什么意思?乡试都是糊名评卷的,彼此监督,最最严格不过,难道还能因为瞧出谁风评不好,就硬是把人黜落,发现谁高风亮节,扶助老弱病残,就硬是给他个举人当当?”
小北这种揶揄听得汪孚林不禁莞尔。他干脆笑呵呵地将人揽了过来,不由分说带着人往前走:“如果那徐思诚不问你,我当然懒得随便掰借口,可他既然问了,我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之前被强压着读了那么久的书,做了无数题,如果能抽出空来,去宁波看看祖母大人,也算是我们一片孝心。顺便也瞧瞧你那些伯父伯母有没有欺负了老人家,说不定再去一趟普陀山,还能遇到那种番邦商人赚上一大票呢?当然,去不了那就是天数了。”
“就知道钱!”
小北轻轻嘟囔了一句,心里却知道汪孚林找到的这个理由确实很不错,如果是来刺探消息的人,也挑不出什么大错处来。接下来回新安会馆的路上,汪孚林又打趣她晕船的往事,直叫她气得牙痒痒的,可一进新安会馆后门,他们夫妻俩就只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听说了吗,朝廷禁了海运漕粮!”
当汪孚林和小北来到前堂的时候,就只听四处都是高谈阔论国政的声音。有的说这是浅薄短视。也有的说海运浪费钱粮。轻贱人命。还有的在那由此及彼,引申到官场吏治等等,恰是不在其位也谋其政。汪孚林听了随口一笑,却一点都没插嘴的打算,带着小北就悄悄回房了。
别人未必清楚具体内情,他还是知道的,要不是之前在山东七艘海运漕船在飓风中倾覆,损失的粮食超过五千石。而且还淹死了十几个运军,怎会轻易再次禁了海运?张居正自从当首辅这一年多来,将原本民间粮长要负担解运税粮税银的苦差事全都收回来交给了运军,这对于民间固然有利,但对于专职解运的运军而已,却是巨大的负担,再加上去年漕运拥塞,当然得靠海运,现在死人翻船,当然也不得不暂停。
就在汪孚林前脚关上房门时。便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喝声:“莫谈国事!这新安会馆虽说是给诸位相公应考期间住的,可却不是给各位评议国事的。要是想谈。外间有的是酒肆茶馆!”
声音过后,外间虽是抱怨声很不少,但还真的是消停了下来。须知诸生议论朝政,明初的时候曾经严禁,但这年头却是人人踊跃。
没多久,汪孚林就听到外间有人敲门的声音,紧跟着程乃轩便闪了进来。人冲着小北点了点头,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这两天内阁传命,重申国初旧令,诸生不得妄自议论国政,否则重处。唉,自从年初王大臣那件案子发生之后,这朝中内外的气氛就紧张多了。那一次已经罢相的高拱就被卷进去,紧跟着就如此高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一朝天子,下头内阁都不知道要换几茬,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汪孚林见程乃轩自顾自坐下来喝茶,他便笑道,“你家娘子呢?许嫂子就算怕生,我们夫妻又不是外人。”
“她有点累。”程乃轩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随即便笑眯眯地看着汪孚林说,“孚林啊,从前你是到哪哪就必定会出事,这次到南京乡试倒是还太平。到底是成亲之后在徽州家里修身养性一年多。”
“走哪哪出事,那也是事情找我,不是我找事情。”
汪孚林也不希望自己的灾星光环继续高照下去,尤其是在南京这种地方。虽说不比京城那样达官显贵满地走,可南京有世代留守的魏国公,有守备太监,还有南京六部都察院,应天巡抚衙门,高官多如牛毛。所以,他之前对付挑战的时候虽说也有剑走偏锋,但都努力控制好了度。
而对于这好兄弟哥俩斗嘴,小北一贯的态度是不掺和,眼珠子一转便出门去找程乃轩的妻子许大小姐说话去了。而汪孚林和程乃轩说着说着,话题就跑没了边,汪孚林甚至说起了身在常州府武进的邵芳女婿沈应奎。沈应奎虽说是秀才,但邵芳死后便矢志不再科举,却接了汪孚林的邀约开了家长风镖局,算是常州分号,再加上牛四在丹阳和丹徒先后搭起了场子,再加上之前杭州那些人打通了松江、苏州,东南好几个重要府县都给串成了一条线。
“但说到底,南京这帝都如若能够打下根基,这才是真的。别说镖局,咱们的银庄和票号在南京城里可也尚未扎根下来。到底是南京,权贵满地走,生意不太好做,也不敢轻易做。”程乃轩说到这个就有些愁眉苦脸,偏偏正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更大的声音。
“有人把大中桥的意文书肆给烧了!”
见程乃轩第一时间看自己,汪孚林顿时没好气地瞪过去:“看我干什么,关我屁事!”
程乃轩顿时坏笑了起来:“哦,不关你的事?既然不是你霉星高照,我们就去看个热闹吧!放心,不去现场,这新安会馆旁边的佛寺可是有座高塔的!”
ps:昨天大家买了多少?我花了三千块,从衣服鞋子挂衣架垃圾桶到西洋参日用品床垫拖鞋零食冰淇淋……貌似囤太多了。话说无线网卡又坏了,幸亏提早买了usb网卡。求月票弥补昨天剁手花的钱(未完待续。。)
第四六二章 满城风雨
站在七层佛塔上,看着大中桥那边熊熊燃烧的火光,看到满大街呼救扑火的人群,看着不多时出现的军卒,应天府衙差役,尽管知道事不关己,但汪孚林心中却有一种大事开端的感觉——并不是他有什么面对危险的预感,而是他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碰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容不得他不往深处想。…UU小说,www.uu234.com此刻他沉吟片刻,就冲着身边的程乃轩问道:“那家意文书肆应该不是单纯卖书的吧?”
程乃轩听到汪孚林问这个,顿时来了劲:“你这事问我就问对了。我可不像你这么老实,柯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再加上四处被人挑战疲于奔命。我还有点自己的时间可以四处逛逛……”
“说重点!”
“你真是心急……意文书肆是南京城内卖应考书籍最多的地方。这范文集子他那儿最全,押题秘术那边最多,柯先生之前给我们的那本范文集子你记得不记得?说是小规模流传,就是那边卖的,一百两银子一册,限量五十册,这就已经入账五千两了,号称里头字字珠玑,此次乡试肯定有用。可到底结果如何,乡试结束,你应该知道了,咱们那位方先生的厉害本事就不用说了,可那本范文集子几乎完全用不上,可以说某些人的银子都打了水漂!”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觉得中举无望,同时又砸了大把银子进去的考生,出于义愤才烧了那家书肆?”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但在南京这种地方。做的又是这样的生意。背后怎么可能没有深厚的后台?这场火一烧,十有**便又是通天大案。”
“反正这次和你这灾星无关。”程乃轩挤眉弄眼,见汪孚林没好气地冲自己一笑,看到火势得到控制就自顾自下楼了,他赶紧追了上去,却又笑道,“话说应天巡抚张佳胤因为之前杀了邵芳,颇得首辅张阁老信赖。而且还认得你,回头会不会……”
“会什么会?这种纵火案有县衙府衙去管,巡抚衙门顶多也就是责成限期破案,哪有功夫去亲自插手,再说了,张佳胤和我统共就打过两次交道,他手下有的是能人,找我干嘛?反正意文书肆我没去过,八竿子打不着,接下来我出门就绕道走。决不去大中桥,这总行了吧?”
程乃轩见汪孚林虽说得振振有词。可话里话外却露出了狐狸尾巴,显然也是生怕再被事情找上门来,顿时偷笑不已。果然,等他们悄悄回到新安会馆,就得知不少生员都去看热闹了,像他们这样宁可费时间登上佛塔远观的再也没有,而据说现场已经聚集了有数百个秀才。面对这样的状况,程乃轩不禁斜睨了汪孚林一眼,意思显然很明确。
“回房睡觉……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这一次又不是在杭州时被凃渊拎到府衙教训而后恰逢其会,有感于凃渊的凛然正气风骨,也不是在汉口镇上是邵芳在那算计徽帮和汪道昆,事情和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关系,汪孚林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做出头鸟。等到他回了房,却发现小北不在,连忙出门问程乃轩,谁料他也两手一摊,道是妻子许大小姐也不在屋子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两人年纪相仿去看热闹了吧?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两个呆子,站在门口干什么?”
汪孚林一回头看见人,登时如释重负。他只字不提刚刚和程乃轩瞎担心的事,打了个哈哈就把人拉回了房。可是,当小北一进屋子一口气灌了杯茶水,随即说起刚刚去了哪儿的时候,他的脸就耷拉了下来。
“是许姐姐听说着火的地方距离咱们新安会馆不远,所以不放心,特意拉我坐车去看的。据说火是三四个秀才放的,放了火之后跑了两个,却有一个根本没走,而是在那里留了下来,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说,有人昧良心赚考生的黑心钱,把那些范文集子吹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还说那家书肆就是南京城中最有名的黑店,甚至偷偷记录下考生的姓名,如果人中举之后,又没有什么背景,就会以曾经在这边买过那些应考的东西要挟,最是卑鄙无耻……”
小北虽说并不是第一时间到现场看热闹的人,而且还是和许大小姐一块坐的车,可那时候围观者已经很多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喧哗很不少,要梳理出脉络并不难。所以她义愤填膺说了一大堆,最后才有些犹疑地说道:“那个秀才还说,反正自己孑然一身,拼着功名不要性命不要,也要烧了这黑店,也要这样的事情直达天听,他就不相信这天下没有王法了!”
偏激、决绝、不顾后果……单单从眼下小北叙述的这些情况看来,确实是那种自知不可能中举的绝望秀才能够做得出来的事。
汪孚林想想小北只是看了热闹就回来了,倒也不担心她就此惹事上身,索性又问道:“那围观人等可有人说,这家书肆是谁开的?”
小北点了点头,却是压低声音说:“据说背后是南京守备太监孟芳。别看和从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同姓,但却没什么关系,他是现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干儿子。”
冯保的干儿子?
汪孚林不由得皱了皱眉。高拱罢相之后,张居正和冯保的斩草除根之心不死,于是借着年初的王大臣闯宫事件,意图把高拱一块牵连进去置之于死地,可偏偏计谋在冯保亲自审问的时候败露了,于是最终也只能悻悻把那件案子草草结束,到此为止,可在朝堂内外的震荡却没有结束,张居正号称自己没沾边,可连不少并非高拱那一系的官员都因此对冯保这样的权阉深恶痛绝。而现在南京这边烧了个书肆,牵扯出来的却是冯保的干儿子,这事情会单纯吗?
看到汪孚林叹了一口气,摩挲着下巴出神,小北不由得问道:“这事情好像挺复杂的,现场那边没多久就开始清场了,如今大中桥那边已经封锁了。”
“本来还想咱们两家人在南京城好好逛逛的,现在看来只好算了。”汪孚林耸了耸肩,淡淡地说道,“想来总不至于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让乡试之后本来就浮动的人心更加躁动了起来。而第二天一大早,大多数人才刚刚从梦乡中苏醒过来,大街上便再次满是全副武装的官兵,声称是搜捕纵火的犯人。因为当场束手就擒的那个人便是秀才,剩余的两个纵火犯也被人指认是今科参加南直隶乡试的秀才,因此哪怕是这些身上有功名特权的读书人,也不得不面对拿着画像的五城兵马司军士搜查和诘问,新安会馆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这里居住的到底有几十位秀才,而且又是徽商暂居之地,领队的东城兵马司副指挥总算还保持着几分客气。然而,态度尚可,但他搜查起来却丝毫不含糊,一路从外到内,始终一丝不苟。而新安会馆分前后,当他来到二门的时候,会馆主事的一个管事便不得不百般说情道:“潘二爷,后头住的都是咱们徽帮之中那些豪商及其子弟,甚至还有些带着家眷,这实在是不太方便。如若一定要搜查,能不能让女眷先行隔开回避一下?”
那潘二爷眉头一皱,可想到徽州一府六县每三年出的进士很不少,在朝也颇有高官,万一得罪太过就不好了,因此他略一思忖便答应了这个条件。果然,相较于前头那些动辄两三人合居一室的秀才,后头的套院屋子显然要讲究得多,他刻意约束麾下军士,而里头的住客也比前头的秀才会来事得多,也不吝啬打赏,故而倒也相安无事。
当他推开一间屋子的大门,见里头两个衣着讲究的年轻公子正在下棋时,刚扫了他们一眼对照手中的影子图形,突然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潘二爷,抓到了,前头说是抓到了一个纵火的犯人!”
听到这一声,潘二顿时心中一跳。在他看来,花了钱却毫无所得,最终烧了那书肆的纵火犯,最有可能便是某些穷书生,而能够住在新安会馆后头这些套院的豪商子弟,怎也不至于因为花了点钱就这么大动干戈,他亲自搜查,也不过是为了谨慎起见,再加上怕麾下闹出事情来而已。因此,他扫了一眼那讶异抬头看来的那两位年轻公子,见他们和绘制出来的画像半点不像,一拱手道了声得罪便立刻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汪孚林立刻丢下了手中的黑白子,没好气地冲程乃轩道:“人家都搜查上门了,你却还非要摆架子拉我下棋,若是碰到不讲理的人呢?”
“可人家不是挺讲理的吗?”程乃轩赶紧赔笑,随即却又说道,“刚刚外头禀报的话听着像是在咱们新安会馆里抓到了一个纵火犯,我觉得不至于吧?双木,这时候可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去看看!”
汪孚林也知道眼下不能躲清闲,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便立刻起身出门。当他们几乎是紧随着那出去的一行官兵来到前头大堂时,就只见两个军士已经架着一个儒衫青年往门外拖去,而他们身后好些生员正在大声喧哗,甚至还有人在叫嚣评理之外,鼓动把人给抢回来。面对这一团乱糟糟的情况,汪孚林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被抓的那人是谁,程乃轩便惊呼了一声。
“那不是婺源的江文明吗?”(未完待续。。)
第四六三章 什么叫仗义
提学大宗师主持的道试和科考都是按道划分,如此不会一次性集中太多考生,也利于管理。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此次徽州府这些来考乡试的秀才,大多都是从科考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反倒是经由录遗而杀出来的就只有区区一个,再加上大家都在这新安会馆住了那么多天,自然也算是熟识了。汪孚林虽说这一科才参加乡试,但三年前的徽州府城状元楼英雄宴,他就曾经抢掉了最大的风头,今年这批参加万历元年乡试的秀才不少都是参加过上届乡试的,大多认识他。
正因为认识,也很清楚汪小官人的某些名声,所以不管心里如何,表面上却都对他颇为客气。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那位婺源的江文明相公。
江文明这一年二十有六,出身贫寒,乃是有名的婺源才子,连日以来一贯是汪孚林出现的场合他必定不会露面,在某些小圈子里也对其嗤之以鼻,甚至对程家汪家从商贾起家颇为鄙薄。然而,此人才华却着实是一等一的,徽宁道科考乃一等第一名,岁考更是常常名列前茅。
程乃轩对此早就心里不痛快了,私底下便对汪孚林说过好几次,住的是人家商贾提供的房子,吃的是人家商贾提供的饭菜,你一文钱不掏,说什么风凉话,有本事自己去南京城找地方住!
可这会儿程乃轩的惊呼却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意思,反而有几分义愤。而汪孚林听明白之后。瞅准了之前那个带头的军官潘二爷,径直上前问道:“敢问各位把江公子当成纵火的凶嫌捕拿,是有目击者认出了江公子。还是从他房里搜出了什么证物?”
潘二爷对汪孚林和程乃轩二人都还留有颇深的印象,毕竟遇到官兵搜查还能淡定自若地下棋,不是胆色太肥,就是背景深厚,因此见汪孚林排众而出开口质问,四周围的嘈杂喧哗须臾就没了,他也不好太过怠慢。正踌躇间,却有人在几个军士的簇拥下大步过来了,正是他的副手应隆。应隆之前在前院带着如狼似虎的军士逐间房搜查。看惯了那些生员敢怒不敢言的面孔,此刻瞅了一眼汪孚林那蓝衫,便冷笑一声道:“东城兵马司办事,你有何权过问?”
“现在正是乡试之后。满城两三千名秀才本就尚在躁动之时。各位奉上命查案抓人也无可厚非,我是无权过问,可东城兵马司在新安会馆抓到了人,难不成就不能给大家一个缘由,给大家一个安心,也好歹让江公子心里明白?”
应隆登时脸色一黑,想到别人给自己捎带的口信,他就又强硬了起来:“老子没工夫和你废话。来人,把那小子押走!”
汪孚林见此人眼神闪烁。却偏偏就不肯接自己的话茬,顿时疑云大起。虽说和江文明没什么交情,但南京新安会馆代表的是徽州一府六县,哪怕平时有再多的矛盾,这时候却也不能不管不顾,因此,他只能对着那位沉默不语的潘二爷拱拱手道:“既然那位军爷不肯给我们一个回答,那敢问潘二爷可否能给我等一个回复?如若不能,那我只能带着其他生员到应天巡抚衙门去陈情了!”
听到应天巡抚衙门六个字,刚刚安静下来等汪孚林出面的生员们顿时群起附和:“对,我们去应天巡抚衙门请张巡抚给个公道!”
“抓人怎么能连个说法都没有!”
“东城兵马司莫非就没有王法不成?”
那应隆见潘二爷脸色阴沉,顿时觉得有些不妙。等看到潘二爷目光冷峻地往自己看了过来,他只能慌忙赶上前去,低声说道:“潘指挥,不过是个穷书生,别被这些酸秀才给吓着了,他们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是有人指名了要落那小子的名声……”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潘二爷眼神一寒,到了嘴边的后半截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耳边却传来了潘二爷低沉冷冽的声音:“先不说徽商富甲东南,就说如今在朝为官的徽人有多少,你算过没有?若你在别处把人拿走也就罢了,你竟然会蠢到在新安会馆干私活,你的脑袋里都装着什么?”
几句训斥之后,潘二爷面上却露出一副从手下那里打听情况的样子,随即冲左右使了个眼色,等到他们上前护持住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应隆,他这才踱到仍被死死架住的江文明面前,见他和画像上的人并不相似,就随口询问了几个问题,见显然被吓着了的江文明虽说有些结结巴巴,回答却还有些条理,最重要的是,书肆纵火案发生的时候,人根本就和几个同窗在另一处地方,不在场证明是铁板钉钉的,他登时心中更怒,当即喝令手下军士把人放开。
紧跟着,他就和煦地拱了拱手:“下头人不懂事,委屈了江相公。”
潘二爷这个副指挥毕竟是正七品官,尽管刚刚那些军士确实有辱斯文,可他这样一赔礼,江文明虽说仍有怨恨,终究也只能揭过。而潘二爷赔过礼之后,却又笑容可掬地向汪孚林拱了拱手说:“幸好这位相公多提醒一声,否则抓错了人,我也要担干系,多谢。”
汪孚林这会儿更确定有猫腻,可人家既然愿意找台阶下,他当然不会煞风景,当即回礼道:“刚刚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哪里。”尽管潘二爷更想知道的是汪孚林的来历,可眼下显然不是什么好时机,他微微颔首,随即吩咐道,“好了,这座新安会馆已经都查过了,且去别处查!”
眼见刚刚翻得四处鸡飞狗跳的东城兵马司官兵就这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大堂里的秀才们先是寂静了好一阵子,随即就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汪孚林之前就给他们挡了不少挑衅,这次又把东城兵马司给挡了回去,而且还不是拿出家里人的后台显摆,而是拉着大家一起造声势,当然人人都觉得面上有光彩。
至于江文明的几个好友,当然是赶紧询问江文明的情况,然后又把人拖到了汪孚林面前。不论从前有什么样的芥蒂,今天险些被抓到东城兵马司去走一圈,哪怕能囫囵出来,这名声体面全都没了,江文明讷讷道谢的同时,脸上却也涨得通红。汪孚林当然乐得继续做好人,半点不计前嫌不说,还安慰了这位饱受惊吓的婺源才子一番,随即支使程乃轩送了人回房,却又留下了他的几个好友。
“刚刚那情形看着有些诡异,江兄之前是得罪过什么人?”
江文明的几个朋友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有一个人不好意思地说:“江兄乡试之前在外参加文会诗社也很不少,他这个人向来不太留情面,也许是在那种时候得罪了人?”
不就是毒舌吗?可他汪孚林也不差啊,要说他之前对付砸场子那帮人,新得罪的人似乎更多吧!
汪孚林有些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细细又追问了几句,江文明的几个朋友之中方才有人惊咦了一声:“咦,我想起来了,之前我们几个硬是拉着江兄去过秦淮河,在一条灯船上和一帮本地人起了争执。江兄三首诗把人打得气焰全消,可却禁不住对方为首的那个公子一掷千金,把我们赶了下来,最后江兄撂下狠话说是有本事乡试场上见真章……”
六朝金粉地之中赫赫有名的脂粉之地,秦淮河上的灯船,最是风流士子最爱,汪孚林之前也曾经被人在秦淮河的灯船上约战过一次,所以听了这话倒不觉得很意外,反正和他在西湖上浮香坊的经历也就只差了跳湖那一丁点而已。然而,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就立刻一拍巴掌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为首的那个公子被人恭维是金陵十三少,说是家里经营的全都是文房四宝古玩之类的风雅产业,哦,还有书!”
一说到书,众人顿时想起那被烧掉的意文书肆,登时有人义愤填膺:“这算什么,我当初看热闹的时候就觉得那是黑店,现在可好,还变成了诬赖人的黑店!汪贤弟,咱们联名上书应天巡抚张部院请见,这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汪孚林刚刚拿着张佳胤的名声去吓一吓东城兵马司,那倒是无所谓,现在听人竟然撺掇他去闹,他就敬谢不敏了:“事情还只是臆测,再说人家也已经赔礼道歉退走了,这时候就去找张部院,就不是陈情申诉,而是无理取闹了。正值乡试放榜前期,大家还是先稍安勿躁,别误了正事。”
放榜两个字果然是浇灭一堆生员怒火的最好灵药,七嘴八舌的声音顷刻之间消失,甚至不多时就渐渐散去了。等到人都走了,汪孚林扭头一看,早已经没有程乃轩的踪影,想了想之后便回了房。然而,小北同样不在,留守的碧竹看到他这个姑爷回来,却是无奈地屈了屈膝。
“姑爷,小姐带着严妈妈出去了,说是在之前东城兵马司的人里头看见一个熟人。”
汪孚林登时心中一动。小北口中的熟人,而他又不认识,要么是当年的胡家旧人,要么是她逃出胡家颠沛流离那段日子认得的人。可不管是哪种,小丫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追了去,严妈妈这样沉稳的人非但不劝,自己竟然也跟着,显然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ps:又晚了,今天是早饭吃晚了……例行招呼下月票(未完待续。。)
第四六四章 拙劣的密谋
乡试三场九天虽说结束,但阅卷未完,桂榜未放,突然出了秀才纵火烧了意文书肆的大案,金陵街头巷尾自然最最热议的便是此事。然而,五城兵马司以及应天府再加上元江宁两县三班衙役全体出动,大街上四处都是穿着这些公家衣衫的人,平民百姓自然能出门就少出门。哪怕是这大中午的时候,往日热热闹闹的大中街、三山街一带竟是少有寻常行人,只看见一队队兵马和差役走过。
正因为满大街都是类似行头的人,哪怕彼此之间未必认识,见面之后也多半相视一笑不会查问。毕竟,纵火的人都根据目击者指认画了影子图形出来,这些秀才虽说未必手无缚鸡之力,可总归自视甚高,不至于去鱼目混珠,所以哪怕是落单的官兵又或者差役,也无人会去查问。
此时此刻,一个身材低矮的军士和几拨人擦肩而过,从容自若地向他们举手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拐进了一条暗巷。前行了好一阵子,他往左右看了看,便在一扇不甚起眼的小门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等到门无声无息地推开,他立刻闪了进去。和守门的汉子打了个招呼之后,他与其一块匆匆来到堂屋门口,然后先后撩起门帘钻进了屋子。
“我临时对上头扯了个借口溜了回来。你们这些天别露面,外头查得很紧,好在因为当场束手就擒的是一个秀才,其他两个就都被认为是秀才,否则就难熬了。”
“放心。我们那时候都装扮了一下。就算那影子图形画得有几分相像。别人拿着上门按图索骥,也怎么都找不到我们头上。”
“毕竟我们露的是苏州口音,主查的自然是那些苏州秀才。谁不知道,姑苏生员最会闹事!”
“当然,多亏了你小四在东城兵马司,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第一时间知道。”
屋子外头,悄然潜入的小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虽说她之前急着追人,但严妈妈一把扯住她。一个先追,一个换了一套行头跟着记号跟上,翻墙进院子的时候两人再蒙上黑巾,一脸江湖强人的打扮。她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严妈妈,见其示意自己继续倾听,她便按捺住心头那股冲动,继续屏气息声倾听了起来。
房间里的人显然没想到外头眨眼之间有人潜入,三个人继续在那轻声交谈着。最后进门的那低矮军士将东城兵马司中的种种动向一一告知,包括先前搜查新安会馆的情形,当他说到有人出面维护江文明。最终东城兵马司副指挥潘二爷真的不但放人,还赔了礼。顿时有人哧笑了起来。
“潘二什么时候改性子了?他这人虽说不像应雄那样无利不起早,可也不是那么软的,毕竟想当初他这个秀才出身的也在浙军中呆过一阵子,直到现在,下头也有不少人服他。等等,我想起来了,这次徽州来参加乡试的秀才里,好像有个叫汪孚林的?是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儿,还是徽宁道的女婿?”
小北在外头听着直犯嘀咕。汪孚林这些天在南京城中小有名气是不假,可那只是士林之中,如今屋子里这些人怎也会这般清楚?
“汪孚林?一个十几岁的小秀才而已,应该只不过是汪道昆刻意给子侄造声势而已。不过汪道昆还算有情有义,部堂当年去世之后,他还曾经发动徽州缙绅公祭,自己亲自写了不少诗,可他就不该和徐阶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混在一块!胡部堂是谁害死的?不就是徐阶!张居正是徐阶的得意门生,可曾有只言片语相劝?他还比不上高拱,高拱至少还看在部堂已经死了,同意追复了官职,可张居正呢?我们这些当年的浙军旧部,就快给过河拆桥裁撤干净了!”
听到这里,小北已经明白,自己确实没认错人,刚刚那一眼瞅见的,确确实实曾经是父亲当年的贴身亲兵之一。若非其粗短的身材实在太过醒目,若非其眉角上那道伤疤并没有因为岁月的痕迹而减淡,在将近十年的岁月之后,她恐怕也认不出这个人,更不至于因为心中有些记挂,一路追到了这里来。
“说起来部堂对我们这些旧部已经很周到了,有的给了银子早早遣散出去,如你这样想找个饭碗的,则是走各种路子安置到各地卫所,包括南京五城兵马司,还有的就辗转调给了戚继光和俞大猷。可戚继光倒好,就算他曾经是张居正提拔过来的,可要不是部堂护着,知人善用,他能有这样出头的机会?部堂死了之后他连一个屁都不敢放,连祭文都没有,巴结高拱张居正倒是厉害,怪不得能够稳稳当当做他的总兵!”
“算了,话也别说这么苛刻。这次我们瞅准了机会放那把火,若是真的能把冯保那干儿子撩拨得大动干戈,和这些南直隶的读书人顶上了,到时候我们倒要看看冯保如何收场!孟芳身为守备太监,在这次秋闱之前特意开个书肆专门骗生员的钱也就算了,甚至还以此要挟讹诈,简直是胆大包天!东南的读书人可是个个嘴舌如刀,如今是幼主权臣,我就不信京城那两位太后真的那么信得过身边人,没了冯保,张居正的位子真能稳住?”
就在三人说得义愤填膺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三位不嫌管得太多了?”
在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密谋之时却被人突然喝破,那一瞬间,三人几乎险些没跳起来。可随着说话的声音,纸窗突然一下子破开,紧跟着丢进来的却是几个冒烟的纸筒。面对这样的诡异情景,他们无不下意识地闭住呼吸,竭尽全力往出口冲去,可没能走上几步。三个人就不分先后软倒了下来。大惊失色的他们无不想到了某样东西。只有那粗短汉子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猛然瞪大了眼睛。
“软麻烟?外头莫非是从前浙军的兄弟?”
“哼,否则这会儿来的就是官兵差役了!”小北有意把声音压得粗哑低沉,让严妈妈继续帮自己把着窗口,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胡部堂都已经得了追赠,虽说未必能够瞑目九泉,可终究不再背着污名,可你们这一闹。万一被人发现,不是让人继续往他身上泼一盆脏水?”
如果说先头那粗短汉子的问话,只是让其他两人心头一松,那么听到这呵斥,三人可以说全都出了一口大气。这时候,那粗短汉子便连忙解释道:“外头那位兄弟,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也是气不过部堂身后如此凄凉,所以才……”
“所以才什么?部堂又不是背负冤屈一天两天了,当初蒙冤下狱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闹?当初在狱中自尽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闹?去年朝廷昭雪之前你们怎么不闹?不是我小瞧军中袍泽。打仗可以,用心眼绝对不行!这种利用秀才闹事煽风点火的事。你们怎么想出来的!”
严妈妈守着窗口,手里却还拿着两个纸筒,听清楚小北这番话时,她不禁心中一动,连忙侧头去看这位二小姐。当初护送小北从徽州逃出来的那个乳娘,乃是她的堂姐,早年病死之后把人托付给了苏夫人,无论看在哪一重情分上,她都颇为照顾小北,没想到当年那个倔强的丫头成了如今这样子。不论是因为事涉亡父而让其如此警觉,又或者因为在汪孚林身边耳濡目染,苏夫人终于可以放心了。
屋子里的三人被这一番话问得顿时有些猝不及防。在好一阵子迟疑和沉默之后,方才有人低低说道:“小四,这主意是你出的吧?你说是在东城兵马司中听到了孟芳干的那件事,又说他的意文书肆在很多读书人身上狠狠赚了一票……”
“对,小四你早早就说这次主考官出的题目非同小可,那些所谓押题也好,绝密的范文集子也罢,肯定落了空,所以要找个生员去闹,我为了你说的,早些天就找到了一个出身贫寒的凤阳府秀才,果然他这次乡试之后感觉糟糕,所以才豁出去放了那第一把火,还留在了现场,给了我们逃跑的机会!”
“小四,咱们好歹兄弟一场,你不会真的坑我们吧?”
见两个兄弟的矛头倏忽间全都指到了自己头上,那粗短汉子登时面色赤红,张嘴就骂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冒充昔日袍泽意图挑拨我们兄弟!”
“这却奇了,是你自己认出的软麻烟,觉得我是浙军的兄弟,现在却又说我意图冒充?当初胡部堂身边幕僚众多,如果有他们在,想出这种驱狼吞虎的伎俩倒也不足为奇,可就你们三个臭皮匠,竟然算计几千个秀才,算计守备太监,甚至算计什么张居正冯保,不觉得太自不量力了?别的不说,那位丹阳邵大侠是怎么死的,想来你们全都应该心里有数!”
见两个兄弟果然全都死死瞪着自己,那粗短汉子心中一寒,当下一咬牙便嚷嚷道:“救命哪!”
可他这话方才刚刚出口,就只见门外一条人影倏然窜入,二话不说直接窜入了屋子里,一脚狠狠揣在了他嘴边。这一下很不轻,他登时右脸肿起老高,整个人也一下子昏死了过去。而其他两人面对这一幕,登时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自己想想,这些事情若是败露,那会是个什么下场!”
小北刚刚也只是认出了那粗短汉子曾经是父亲胡宗宪被押解去京城时随身带的亲兵之一,所以想要追问此人京城那段往事,却没想到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学着汪孚林往常提到的那些思路随口诈一诈,竟然会牵扯出这样的事。此时此刻,就连她自己也已经心中打鼓,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偏偏还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撂了这话就转身往外走:“总而言之,剩下的你们自己收场!”
结果,她才刚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兄弟,眼下我们已经六神无主了,求你给拿个主意!”(未完待续。。)
第四六五章 闹他个天翻地覆
“所以,就是这样。≧UU小说,www.uu234.com”
听到这样一句结束语,又看到小北一脸心虚的模样,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出于对灾星两个字的头疼,他自从到南京之后,哪怕惹是生非,也一直在努力注意分寸,而书肆那场纵火案之后干脆就闭门不出躲清闲了,今天给江文明出头,那还是出于身为徽州士子,遇到事情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毕竟这也是自己的名声。结果,小北一失踪就是一个半时辰,回来之后就把这样一件大事丢在了自己面前!
“我知道这事很麻烦。”小北低声嘀咕道,“可那时候我一个忍不住喝破了他们,又用了当初父亲亲兵们专用来以备紧急状况的特制软麻烟,哪怕他们没有苦苦相求,我也不可能真丢下这些扭头就走。”
见汪孚林还是不说话,小北气馁地一屁股坐下,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树倒猢狲散,她早就接受了这个结局,也从来没打算过,要把父亲当年旧人重新整合到一块,须知当年胡宗宪的幕僚班子,那是何等豪华阵容,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再度笼络在手的?而那些亲兵早已离散各处,有了各自的生活,她更不想去搅扰。至于那些仇人,她也没打算怎样,嘉靖皇帝都死了,徐阶罢相之后被高拱清算报复,至于其他党羽,难道她还能一个个去杀人不成?
所以如王汝正这样当初抄了胡家的,汪孚林帮她好好出了一口恶气,那就已经足够了!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打算通过胡宗宪昔日旧部入手,再挑起风波!
就在小北五味杂陈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面前坐着的人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她就发现汪孚林正看着自己。她犹如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赶紧跳了起来,却不想汪孚林对她勾了勾手。她迟疑片刻,挪动脚步走上前去,便只听他开口问道:“人现在在哪?”
小北心中一跳,不等回答。便只觉自己的手被汪孚林紧紧握在手中,随即又是他那熟悉而又沉稳的声音:“既然我曾经随你去绩溪龙川村祭拜过,胡部堂自然也是我的岳父。他好容易才恢复了昔日令名,这次要是再被人伤及,我这个女婿岂不是很没用?我只是躲事,并不是怕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个性,大不了我这个灾星再把南京上上下下搅一个天翻地覆!”
哪怕知道汪孚林这豪言壮语有一小半都是为了安慰自己,小北仍然只觉得心里高兴。她用力点了点头,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道:“我担心消息走漏。那边的屋子已经不能住了,所以我让严妈妈带他们去找了个隐秘地方安置。又怕他们玩花样,所以留下严妈妈看着他们,我回来给你报信。那个何四是东城兵马司的人,又得辗转托人去请假,耽搁了很久。我想,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何四做这个,一定会很快就发现他失踪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也同样是眼下汪孚林最棘手的问题。挑唆胡宗宪昔年的几个旧部出马,然后挑了个合适的秀才打头烧了书肆,目的是为了激起士子们对孟芳的痛恨,同时进一步挑起双方的对立,酿出大乱则最好,期冀于借此影响冯保。从这一系列布置来看,好像是挺有章法的,但问题就在于,冯保从小伺候万历皇帝,在两宫皇太后面前也极得信赖,哪里是这种小伎俩这么容易被扳动的?
从阴谋论的角度来考虑,这种设计真的有些太小家子气了!如果邵芳还活着,他也许还会怀疑到这位丹阳邵大侠头上,可问题是邵芳都死了!
“既然何四背后有人,一切布置肯定都尽在掌握,另两个人光靠藏,那是藏不住的。”汪孚林停顿片刻,随即开口说道,“你不要出面了,让严妈妈去和他们点明利害。这种时候,要是他们有本事杀了何四,然后带着家人背井离乡逃亡天下,那就随便他们,你不用再管了。可要是有气性,就不如豁出去,把事情闹大!让那个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知道,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他,算计冯保,也让应天巡抚张佳胤知道,有人在算计满城秀才士子,想要酿成大乱!”
小北一下子面色凝重,完全没想到汪孚林刚刚说的所谓搅一个天翻地覆竟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来真的!
“可如此一来,那个何四固然死不足惜,但其余两个人肯定会被幕后主使派人灭口的,他们……”
“识人不明,交友不慎,兼且又被人一撩拨就去做这种过头的事,我们救不了他们,更不能救他们,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把事情闹大。这和王大臣之案不一样,王大臣因为直接咬出了冯保,所以被灭口了。而那个何四未必知道背后是谁指使,如此只要一查,各方势力彼此忌惮投鼠忌器,另两个只要再高喊担心被灭口,也许反而能逃出一条性命。至于他们如果想抽身一走了之,那也是他们的选择。他日万一落到官府手里,想来他们知道如何说才最有利。”
汪孚林知道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冷酷了点,可又不是自己惹是生非,事情本就是别人闹出来的,他怎么可能跳出去收尾?他又不是圣人,维护胡宗宪的名声并不一定要完完全全把事情抹平,他的这种做法反而是另外一种选择。一旦把水彻底搅浑,幕后鬼鬼祟祟用小伎俩的人反而没法动弹!
当然,他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把脏水去泼到已经罢相的高拱头上,但整个南京城那么多官员,想来彼此牵制之下,总不至于太过分,远比藏着掖着好。就算人家往高拱头上泼脏水,那又不是他的责任,自有看不过去的官员出来说话!
傍晚的时候,小北又悄悄出去了一次,再回来时则带了严妈妈。无论是小北的两趟来去,还是严妈妈消失了一下午,因为她们都是翻墙不走正门,新安会馆上下没人察觉踪影,就连程乃轩夫妻也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当夜深人静人人入睡的时候,小北方才情不自禁地死死抓着汪孚林的胳膊,低声说道:“他们就算答应了豁出去一闹,这事情真的就不会牵连到父亲吗?”
“岳父胡部堂的名声,本来就是毁誉参半,一旦激起争论,便会有人指斥,有人同情,再说,关键在于南京守备太监孟芳和应天巡抚张佳胤怎么想,谁都知道,死了的人是不会结党的,更何况,胡家大树早已完全崩塌,你两个哥哥一个都不成器,既然接班无人,那么煽风点火,兴风作浪的人,再归到死人身上,难道觉得官场民间所有人全都眼瞎了耳聋了?放心睡吧,明天就算是乱糟糟的一天,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正如汪孚林所说,从第二天一大清早开始,南京城上下就乱成一团。先是有人在大中桥上叫嚣跳河,然后在围观人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之后,当众捶胸顿足,说自己是昔年浙军旧部,悔不该听了在东城兵马司做事的一个袍泽蛊惑,去挑唆之前被抓的那秀才烧了意文书肆,前晚灌醉了蛊惑自己的那人,方才得知其乃是受人指使,想要挑起应试秀才们同仇敌忾闹事,算计南京守备太监孟芳,如今他得知事情真相后悔不迭,只能跳河求死。
这些话自然引来一片哗然。因为围观者中也很有几个秀才,眼见人竟然真的跳水,立刻就有人大声叫嚷,不能让证人就这么死了,当下自然有好些人下水救人,把人送到了应天巡抚衙门,事情须臾就惊动到了张佳胤面前。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一处事发地点。在南京守备太监府的门前,身材粗短眉目有伤的何四也被另一个汉子拖去了出首。在见到孟芳之前,那人同样嚷嚷了一回与大中桥上差不多的陈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见了。而孟芳行事自然不比张佳胤要遵守官场规矩,自家的意文书肆被人烧了,哪怕对于财产而言,损失不过极小,可对于面子而言,却损伤极大,他已经够火大了,当即便命人刑讯何四,果然逼问出背后有人在指使。
守备太监以及应天巡抚这两头全都被惊动了,接下来事情自然快速发酵,应试的秀才们愤怒地去了宫城外陈情,哪怕自从迁都之后,除了仁宗年间太子朱瞻基曾经短暂地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这座宫城里早就空了,可并不妨碍生员们发泄怒火,同时要求把之前几个无辜被抓的秀才放出来。
而守备太监孟芳和应天巡抚张佳胤一来二去接触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以至于在前任魏国公徐鹏举去世之后,担任南京留守的临淮侯李庭竹,不得不在一大把年纪的情况下出面来当和事老。
明初开国功臣的后人,多半在洪武晚期的连番大狱以及靖难之役再加上永乐初年的风波之中,被清洗殆尽。不少世袭罔替的爵位全都早已停止了承袭,直到嘉靖年间,这些功臣后人方才重新得以再次走上高端政坛。这其中,李庭竹便是这些洪武勋贵后人当中,最杰出的一人。
这天他在南京守备府摆下宴席,请了孟芳和张佳胤一块过来,亲自敬过酒之后屏退随从,便郑重其事地说出了一句话。
“一场纵火闹到如此沸沸扬扬,二位莫非是想让朝中认为二位无能,镇不住东南?”(未完待续。。)
第四六六章 路过的幕后黑手
李庭竹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后裔,昔年祖上乃是国公,嘉靖的时候续封爵位却只封了侯。√∟UU小说,www.uu234.com而就是这个临淮侯,原本也根本轮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临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可这位侯爷贪图享受,乐极生悲,两年后就一命呜呼,连子嗣都没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亲李沂头上。
李沂也是袭爵两年便过世,二十一岁的李庭竹便承袭了临淮侯爵位,三年之后才二十四岁,就挂平蛮将军印出镇湖广,三十四岁提督操江,率水师抗击过倭寇,在淮安当过漕运总督,后任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印,隆庆五年接替了徐鹏举担任南京守备。要知道,这一职位几乎长久以来都是被魏国公一系把控,旁人插不得手,即便这次是因为徐鹏举废长立幼,袭爵官司打到御前,爵位给了徐邦瑞,但南京守备落在了李庭竹身上,仍是因为朝中对他的看重。
哪怕没有太过辉煌的战绩,不能和戚继光俞大猷这样出身民间的英雄相比,但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功臣子弟走到今天,李庭竹自有过人之处。此刻一句话说得孟芳和张佳胤齐齐色变,他却从容自若地说道:“我今年已经六十了,倚老卖老说一句,此次风波,在背后挑事的人却一点行迹都不露,自然是居心叵测。烧了孟公公的产业,激起孟公公的怒火,然后抓秀才,再激起秀才们的公愤,如此两边对掐起来,不利的不止是孟公公,还有其他更多的人。”
他毫不忌讳地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继而又沉声说道:“皇上登基不久,虽是首辅张阁老和冯公公精诚合作。内外都算稳当,这时候东南突然发生这种乱子,传上去让人怎么想?要查可以,但不能再和之前那样大张旗鼓,而是应该暗地追查,二位认为是不是?孟公公是怀疑有秀才暗中作祟。而张巡抚是认为有人故意挑拨士子,这些想法都没错,可没有证据,就不能结案,而且那一个自首,一个要跳河的都声称是怕被人灭口,那就很简单了。”
李庭竹顿了一顿,把手中把玩的小酒杯放在了案桌上:“杀了那个被人丢出来,只说受人指使。却问不出到底是谁指使的何四!这人坑害旧日袍泽,挑唆秀才放火,显然又对孟公公别有用心,既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留着干什么?抛出去平民愤就是!至于放火的那个秀才,以及另两个首告的,上书朝廷的时候给他们说两句好话,从轻发落。只要命人满城贴了相应处置的告示。然后安抚全城,民愤士怨就能够渐渐平息下去。追根究底就放在暗中好了!”
孟芳登时额头青筋毕露。然而,一想到深不可测的冯保,他只觉得当头一盆凉水泼下,犹豫良久,最终只是轻哼了一声,竟是表示同意了。
而张佳胤自然比孟芳更识时务得多。毕竟。他受高拱提拔,又在张居正进位首辅之后仍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受到重用,当然更不希望牵扯到某些最最麻烦的党争里头去,比如这一桩最初只仿佛像是纯粹泄愤的纵火案。故而,他对李庭竹的建议就表达了明确的意思。
“侯爷如此悲天悯人。下官自能体察,当立时知会五城兵马司以及府衙县衙,早日结案。”
上头的大佬们既然达成了初步共识,下头的官员得到上意,动作自然更快。不过一日,案子就已经有了结果,何四竟是和当初的邵芳一样,被扣上了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将上报朝廷斩立决。至于那两个被他蒙蔽的昔日袍泽,不过是充军之罪。哪怕何四当堂大叫大嚷,喊破了三人密商被人闯入的事情,却依旧于事无补,最终反而因为咆哮公堂挨了二十小板。犹如死狗一板被人拖回监房的时候,他的下裳满是鲜血,整个人竟是快虚脱了过去。
他当过胡宗宪的亲兵,也曾经陪着胡松奇下过天牢探视胡宗宪,又久在东城兵马司,深知这种用刑手段。最初被堵上嘴挨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顿小竹板来得厉害,哪怕筋骨强健,当他被扔到那一堆烂稻草上的时候,也已经支撑不住了。他知道此时此刻若昏厥过去,只怕真的会把命送在这里,不得不横下一条心硬顶,为了不睡着,他竟把舌头咬得鲜血淋漓。就在他苦苦忍耐的时候,突然只听得牢房外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生怕有人灭口的他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对自己不利,当即竭尽全力扭头看了过去,果然看见外间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灰衣人影,可不是那给了自己二百两银子,出了这样一个阴毒点子的神秘人?他只觉得浑身汗毛根都立了起来,可想要叫人,偏偏舌头被咬得几乎发不出声,喉咙也是干涩难耐,用尽全力也只能迸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绝望之下,他就只见那人冲着自己冷冷一笑。
“这么好的主意,竟然能让你捅出这么大的纰漏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事到如今,你该死了!”
看见有人开了牢门,抬着东西朝自己走来,何四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奈何他眼下身上手铐脚镣严严实实,又挨了板子动弹不得,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重重的袋子压在自己的脊背上。等醒悟到那是沙袋,他已经连一声都哼不出来了。等一个又一个重重的沙袋压在身上,他更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困难,眼神恍惚之中,只瞧见之前说话的那人似笑非笑看着他,竟是笃定他绝熬不过这一关。果然,他只苦苦支撑了一小会,就感到眼前发黑,心里早已悔透了。
早知今日会被人弃若敝屣,何苦因为贪图那银子就一时昏头?
那灰衣人眼看何四断气,动手的狱卒又保证绝对不留任何痕迹,这才出了牢房,悄然从应天府衙后门出来上马,在金陵城中犹如自家后院一样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坐骑也换了。衣衫也换成了青衣小帽,这才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门,不是别处,恰是南京守备太监府。
此人提着袍子匆匆上了台阶,笑着与进进出出的人打了招呼,等穿过几道门。进入一座精致的小院时,他就只见院子中央正有个锦袍中年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看着一株已经完全绽放的桂花。
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垂手叫道:“七爷。”
“都办好了?”
“是,沙袋压人,我看着他断气才回来的。”
“死得好啊,本以为胡部堂英明一世,总该还有些刚烈聪明的部属,却没想到只剩下了这些货色。”说话的锦袍中年人突然伸手掐下了一枝桂花。这才转身过来,“此人信誓旦旦说可以说动同伴,没想到最终竟会被人识破。公堂之上你也应该听到了,他说是被人撞破后,两个同伴硬赖在他头上,这撞破的人可问出来了?”
“那两个家伙也用过刑逼问,那却是两个硬骨头,什么都没问出来。”
“问不出来就算了。这时候各方关注,多做多错。”锦袍中年人一朵一朵将手上那枝桂花上的花全都掐落下来。丢了一地,声音依旧淡淡的,“你确定去收拾何四首尾的时候,绝对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七爷,您尽管放心,那狱卒是我之前就找好的人。拿的又是孟公公的腰牌,还特意乔装打扮过,身材体型全都和眼下不同,他就算万一说漏嘴,孟公公也就自己吃哑巴亏吧。再说。我今天就跟着七爷您去江陵,十年八年都不会再踏入南京城半步,断然不会让人察觉。”
“也罢,你赶紧去叫上其他人,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亲自去禀告孟公公一声,向他辞行。”
锦袍中年人吩咐了一句,等到人悄然退了出去,他才回房去又换了一套衣衫,恰是朴素的蓝色绸袍,继而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就这么出了院子。他在这守备太监府住了已经有十余日,上上下下全都熟稔,一路上遇到的仆役下人无不垂手让路,口称七爷。而当他到了书房门口时,门房这个在南京城中呼风唤雨的守备太监竟是亲自等在了门口。
“游老哥这是就要走了?”
“这次我本来就是奉阁老之命到南京来送信,到时候再顺流直下到江陵拜见老夫人,在南京城已经逗留时间够长了,却还要多谢孟公公款待。”
知道游七乃是当朝首辅张居正的管家,此次到南京来,捎带的又有冯保的亲笔信,让其留心东南士林动静,孟芳之前刻意多留了对方几日,着力打听了一下京城那边的事。虽说确定冯保的位子稳若泰山,又有张居正在宫外,可谓高枕无忧,可这次自己被人算计,他终究心里大不痛快。因此,让了游七进屋子之后,他半真半假抱怨了老大一通,又告了张佳胤的刁状,然而游七最初一味打太极,到最后才轻飘飘提点了几句。
“这些秀才全都想着桂榜提名中个举人,张佳胤那边如此硬顶,还不是因为乡试主考官耿定向也护着他们?这要是今科乡试有个什么猫腻,这些秀才还怎么横?”
对于这样的提点,孟芳自是喜出望外,等游七一行人离开时,他竟是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直到在外金川门外码头上了前去江陵府的船,坐在船舱中的游七方才露出了几分愠怒的表情。
正面设计冯保他自然不敢,但设计孟芳这种草包,他却自负绝对不会让人看出来,谁会想到住在家里的贵客却在谋划着坑自己?他早就瞧出张居正对于东南一带书院林立,生员动辄评议朝廷政令的风气很不满意,想着事情一闹大,只要孟芳去向冯保哭诉,自己再跟着上点眼药,张居正就能顺理成章地对这种自由散漫的士风加以钳制,反正查来查去也就是几个胡宗宪旧部,谁曾想情势陡然直下!
只可惜他没空留在南京太久,否则非得把那搅乱了一场好局的家伙揪出来不可!接下来就看孟芳的了,毕竟他只是路过!(未完待续。。)
第四六七章 桂榜发榜喽
一场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大案,随着东城兵马司的何四死在狱中,最终草草结案,放火的那个秀才被督学御史谢廷杰革除了功名,但念在受人蒙蔽,其他的处分则免了,至于另两个被何四挑唆放火的浙军旧部,则是杖责充军。⊥UU小说,www.uu234.com对于这样的处置,尽管被无辜波及的秀才们很不满意,尤其是五城兵马司在之前的搜查中还抓了不少人这一点,遭到了许多愤怒声讨,甚至还有孟芳干孙子暗中公报私仇之类的传闻,但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
毕竟,值此乡试放榜前夕,大多数人最关注的是即将出来的桂榜。如果能跻身一百三十五人之中,便意味着越过了一道天堑,哪怕接下来考不出一个进士,可屡试不第的举人也是一样能做官的,哪怕多数止步于同知通判这样的佐贰官,可不是也曾有海瑞这样的异数?
而一直在悄悄关注这桩案子的汪孚林,对于这样和稀泥的结果就更加满意了。眼见风平浪静,他带着小北遍游城中名胜古迹,仿佛根本没去想乡试结果如何。小北虽说记挂着那两个被充军的浙军旧部,可她当初与人见面是蒙面假音,怎也不可能再继续打听,只能希望这两人判了充军蓟辽,昔日那些浙军袍泽能够照应一点。可心里压着事情,她自然没有太大的兴致游山玩水,每天只是勉强打起精神,晚上却常常只能睡半宿。
枕边的妻子如此心绪,汪孚林又怎会察觉不到?因此,哪怕对于放榜日去挤着看热闹压根没有半点兴趣。这天一大早。他还是拉着小北出了门。新安会馆在毗邻宫城和大中桥的大中街上。正好在贡院后门,只要穿过一条小巷,就能绕到前头的贡院街。
尽管这会儿时辰还早,但贡院街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可以说已经无处下脚。汪孚林顺理成章把小北揽在怀里,瞅见正对贡院的那家饭庄大门口只开了两块门板那么点大的空缺,他就连忙带着人闪了进去。
“客官,一两银子一个人!”
小北之前和许大小姐一块到南京的时候。乡试正好结束,曾经亲眼目睹过当时的人山人海,此时再看到这一幕,自然不觉得震撼,可听到这一两银子四个字,她登时眉头倒竖:“一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汪孚林不等那伙计沉下脸,就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丢了过去,见伙计敏捷地抄在了手中,一掂分量便眉开眼笑。他就大方地说:“不用找了,我要楼上雅座。”他说完不管那伙计如何喜出望外。一把拉着小北就往上走,“这魁元楼靠着贡院发财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最好赚的就是道试以及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尤其是乡试总共才一百三十五个名额,在上头等着人家把一百三十五个名字念出来,比在下面眼巴巴等好多了,还能看热闹,何乐不为?”
小北不由自主地被拽着上了楼,等到了一间单独的临街雅座坐下,她往下张望了一眼,见人越来越多,不禁纳闷地问道:“我记得乡试总共两三千人,全都蜂拥到这里来看榜,挤得下吗?”
“所以才要早,再晚的话,魁元楼里都没位子可以坐了。这里的东家虽说死要钱,可至少还不会看人头涨价,所以顶多再有一小会就满了。程乃轩那家伙如果来晚,就只能在街口慢慢等着,让别人替他打探消息了。”汪孚林说到这里,便好整以暇地往后头一靠,随即笑眯眯地说,“这家店除却每次都是搭道试和乡试的顺风车,厨子倒也有两把刷子,各种点心做得一绝。之前没带你来,就是因为今天有得好等,正好慢慢品尝。”
见汪孚林说完便叫来伙计,点了满桌子的吃食,饶是知道汪孚林吃货的本性,小北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吃着吃着,她突然想起之前新安会馆后门口不远那地方的鸭血粉丝汤小摊遇见的父子俩,不由得问道:“那徐家父子后来也没来过,你也没去找过他们,我不是看你对那徐光启很感兴趣吗?”
“今天放榜后再去吧。”汪孚林倒是想去的,可自己被之前的案子绊住,不想事有万一把某种麻烦传给徐家父子。此刻居高临下俯瞰下头人群,他又在金陵城呆了这么多天,向小北笑着介绍各方风云人物,点评时而犀利,时而搞笑,倒是把小北给逗得莞尔。果然,直到大街上人满为患,程乃轩也一直都没出现,想来回头一定会使劲数落汪孚林的不讲义气。小北想到这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两人,嘴里咬着个烧麦,脸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下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铜锣,紧跟着就是一声巨吼:“放榜了!”
下头的人群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几个差役护持了榜文出来,又有人驱赶了围观的士子往后,开始往墙上刷浆糊准备张榜,就连汪孚林也忍不住探出头去。毗邻的雅座以及各种临窗座位上,与他一般动作的人很多,就只见这二楼窗口一大堆脑袋探头张望,若是从外头从底下看,场面恰是尤为滑稽。然而,这时候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徐徐展开的那张桂榜!
也不知道今年谁能成为那一百三十五名幸运儿中的一个!
尽管汪孚林的目力不错,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清楚榜单上的姓名,那自然是决计不可能的。因此,他只能靠那每敲一下铜锣之后,报出来中举者的姓氏籍贯。如此一来,哪怕同名同姓的人也大多能够彼此区分开来。这报榜的活计要的是声若洪钟,不疾不徐,从后往前一名一名地报,尤其是那些被挤在外围看不清榜单的人,就全都靠亲耳听闻这样的报榜了。所以,四周围虽有喧哗鼓噪,却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一个个名字和籍贯府县过去,须臾就已经报了二三十人。哪怕事先自己觉得根本不紧张的汪孚林,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悬心,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也渐渐多了起来。汪道昆事先捎信过来,如果今科落榜,就让他去北京国子监,过三年再借籍从顺天府考。但汪孚林深知张居正执政期间动荡多多,汪道昆是否能始终让张居正青睐下去根本就没准,三年后什么情形谁能知道?
尤其是随着时间推移,眨眼间已经到了前五十名,汪孚林就更加心烦意乱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觉得自己被小北猛地一推:“快听,是你的名字!”
“徽州府歙县汪孚林,高中南直隶乡试第四十三名举人!”
汪孚林一下子回过神来,好在这报榜一遍之后还重复一遍,他须臾就确定了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登时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往后重重一靠,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运气真好!结果这靠后的劲头实在是大了一些,椅子的靠背重重撞在了板壁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下一刻,他就只见小北一下子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上前一把拉起了都快滑倒的他。也不知道小丫头哪来那么大劲,竟还抱着他打了个圈子。
“太好了,这下回去爹娘一定会高兴死的!”
汪孚林好容易才挣脱了下来,忍不住哭笑不得地在小北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声点,别那么激动,小心左右正等着听报榜的人发火!”
就两人闹腾的这一会儿功夫,中举的名单又报了七八个过去,汪孚林自然是全都错过了那些名字。见下头气氛越发凝滞,报榜没完,可挤在最前头看榜的人中,却已经有看完全部名单的考生心灰意冷往外挤去,但还有更多的人往前拼命挤,希望从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生怕自己刚刚错过了程乃轩,连忙起身到外头,吩咐伙计帮忙去抄录一份榜单。
这种要求伙计见识得多了,接过钱之后自然满口答应立刻去了。而等到汪孚林回到原位,却已经开始报前十了。
从第二到第十统称为亚元,每一个名字报出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当最终揭晓到今次南直隶乡试解元的时候,就只听报榜那汉子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徽州府婺源县江文明,高中南直隶乡试头名解元!”
历来南直隶乡试解元,那都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光环,一时底下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小北更是失声惊呼道:“江文明?就是那天那个江文明?”
“是啊,婺源应该不会有第二个江文明了!”汪孚林耸了耸肩,笑呵呵地说,“所以说我这运气还真好,自己中了举人不说,仗义救下来的竟然是今科解元郎!”
随着报榜告一段落,消息灵通闻风而动的报子立刻往四面八方散去,全都是去抢着报喜领赏的。毕竟,能到现场来看榜听榜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应试秀才。而被汪孚林差遣去抄录桂榜的小伙计,也在一刻钟后送了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榜单上来,虽说字迹略有几分潦草,但汪孚林只要看得清就行了,倒没有太多要求。他顺着名单一个个按照籍贯一个个数下来,当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后,他便看到了下头紧挨着的一个名字,顿时笑开了。
“我就说嘛,没想到漏掉的几个人里还真有程乃轩!我还以为上次科考总算是拉开了名次,这回竟然又是难兄难弟,我四十三,他就四十二!”
ps:桂榜就是乡试的榜单,桂花飘香嘛。双十一大家收到几个包裹,说不定投两张月票物流就会更快哦(未完待续。。)
第四六八章 考生欢喜主考愁
像汪孚林这样起个大早亲自去贡院门口等着放榜的徽州士子虽说不少,但更多的人还是不愿意到那边去扎堆,而是故作闲适地等在了新安会馆中。∈↗UU小说,www.uu234.com毕竟,这里距离贡院很近,但凡有人中举,报子们一定会第一时间过来报喜。于是,程乃轩发现汪孚林和小北不见踪影,虽说很是嘀咕抱怨了一下,但还是去找了几个歙县的生员一块聊天打发时间。哪怕每个人其实都是心急如焚,却一个个都装成气定神闲的没事人,甚至还摆开棋盘轮番厮杀。
可这样的对战常常是昏招连连,等到逐渐有捷报一条条传来,他们就更加坐不住了,纷纷再也顾不上什么气度风仪,纷纷起身到外头大堂等着报子的喜讯。随着一个个报子喜气洋洋冲进来,嚷嚷着谁谁中了第几名,有幸中举的自然是喜出望外高声嚷嚷打赏,暂时没等到消息的则是故作无事地继续在那苦等。当程乃轩等到了一个报子来给他和汪孚林两人一同报喜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轻松的他大手一挥,连汪孚林那份赏钱都一块给了。
这时候,对于汪孚林不讲义气,他那小小的不满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这下子不用再继续被那两位先生给死死揪着继续天天做八股文了!他完全忘记明年还要参加会试,亲自一溜烟跑回去给妻子报了喜讯之后,又神采飞扬地出来,却发现前头大堂中等候的那些秀才们都在窃窃私语。
他记得自己进去给妻子报喜时,陆陆续续来的喜报已经有将近十几条,不输给往年徽州一府六县的中举人数。见情形有异。不禁抓了个相熟的秀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刚报了第十一名。可婺源的江大才子却仍旧榜上无名,婺源那帮人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自从六年前江文明落榜后,三年前他故意没考,苦苦磨练文章制艺,这两次岁考科考全都没出过前三,之前还差点被东城兵马司给抓了,要是再落榜。那打击就太大了!”尽管平时看不惯江文明的清高,可此时此刻说话的那个歙县秀才却对人颇有几分同情。毕竟,在只剩下前头亚元解元的情况下,他完全不认为自己此次乡试能发挥得这么好,多半也落榜了。
程乃轩想想,不禁也觉得心有戚戚然:“科举这条路,真能磨死人,想当初主考官耿大人督学南直隶的时候,创建了崇正书院,亲自收进书院那位大才子焦竑。他二十四岁中举,崇正书院的事务几乎都是他打理的。就连那些东南名儒都说他学问文章无可挑剔,就连这样的都一连三次会试落榜,何况别人?”
就在之前已经报过一个第五名亚元,中的那人欣喜若狂,而大堂中好些人又是惋惜又是感慨的时候,突然只见一溜四五个披红挂彩的报子直接闯了进来,四下里一看就高声嚷嚷道:“哪位是徽州府婺源县江文明江老爷?恭喜江老爷高中本科乡试头名解元!”
此话一出,大堂中先是一片寂静,紧跟着便是一声饱含着无尽喜悦的惊呼。然而下一刻紧随而来的不是笑声和恭喜声,而是一阵慌乱的嚷嚷。程乃轩发现场面混乱成一团,不禁有些纳闷,赶紧三两步赶上前去,却发现江文明竟是直挺挺躺在地上,脸色青白,赫然昏了过去!吓了一跳的他赶紧吩咐人去请大夫,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把人稍稍扶起之后,就直接用拇指一下狠狠掐在了江文明的人中上。他下手极狠,须臾之间,就只听到哎哟一声。
“好了好了,总算醒了!多亏有程公子在!”
几个报子全都知道给解元报喜,能得的赏钱肯定最多,这才一窝蜂赶到了新安会馆。发现正主儿竟然欢喜得昏了过去,他们全都吓了一跳,眼见这位被周遭秀才称之为程公子的当机立断把人给救醒了,他们如释重负,自是也赶紧围上来讨赏。程乃轩看到江文明还有些迷迷糊糊,干脆就吩咐了墨香去掏钱打赏,等这些报子终于乱哄哄地散了,而周围秀才们全都围了上来,他才开口问道:“江兄,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你还好吧?”
自从到了南京这六朝金粉地,江文明这一颗心可谓是一会儿到高峰,一会儿到谷底。他吃喝都靠新安会馆赞助,高昂的物价,又囊中羞涩,在参加了诗社文会之后,再也负担不起任何东西,只能看着其他同乡士子四处游逛,在外还遭纨绔子弟轻蔑冷眼,这才愤世嫉俗地讥讽那些有钱商家子弟,没想到还差点被东城兵马司抓去惹上官司……此时此刻,天上掉下来一个解元砸了脑袋的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竟不知道怎么回答程乃轩的话。
“还是先送江兄回房去!这一科的解元落在了咱们徽州府,可够扬眉吐气的,江兄你可千万保重身体!”
听到四周这七嘴八舌都是声音,江文明突然想到一件事,被人扶起来之后,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程乃轩的袖子:“汪贤弟呢?我要谢谢他!”
如果真的惹上了这次纵火案的官司,他哪怕中了解元也一定会遭到无数质疑……不,只要贡院之中的同考官得到这个消息,根本就不会给他解元,说不定连举人功名都会泡汤!
总算还知道惦记人家汪孚林救你那点情分!
程乃轩心里嘀咕归嘀咕,可他并不是那种爱计较的性子,当即笑道:“双木那家伙估计是去贡院街看发榜,江兄你中了解元,他肯定也知道了,一会儿就会回来。这一榜咱们徽州府夺下一个解元,还有那么多举人,看来铁定要在南直隶拔个头彩,江兄你回去之后,庆功宴肯定连场。你别的都不用管。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这回头大家还得约好了去见老师呢。你要是病怏怏的,传出去岂不是要让人在背后说闲话?”
江文明这才松开了手,而其他的秀才们不管今科是高中还是落榜,此时也多半都很认同程乃轩这话。等到大夫匆匆赶来给江文明看过脉,确定只是一时情绪激动,静养一会儿就好,只开了点静心凝神的药汤,上上下下才算是放了心。
而新安会馆的主事自然也少不得笑容可掬来探视打招呼。同时预约江文明以及今科所有举人的墨宝,说是要悬挂起来,让今后的士子们都沾沾喜气。这是往年的老风俗了,住在会馆中的秀才们之前就是在那些成功前辈的字画激励中熬过这一个多月的,已经中举的当然不会拒绝,而没有的则只能暗自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寄希望于下一刻能够蟾宫折桂。而对于作为乡党纽带的新安会馆来说,这样的举措纯粹是为了增强同乡之间的凝聚力。
汪孚林和小北却直到中午方才回来,一来早走下头看榜的人还没散,不免拥挤。二来汪孚林也不愿意浪费自己在魁元楼丢下的那锭银子,硬是和小北吃了个肚圆。他一进新安会馆。就得知新科解元江文明在听闻喜讯后差点乐极生悲,幸亏程乃轩见机得快早早把人弄醒,又请来了大夫。虽说当初夏税丝绢闹得不可开交那会儿,婺源和歙县人之间矛盾很不小,但因为去告状的帅嘉谟杳无音信,这事情暂时搁置,如今已经不如当年那样剑拔弩张了。
再说还有人转告汪孚林说江文明要谢他,汪孚林怎么也得去探望一下。因此,先送了小北回房,他就径直去了江文明那边,可敲门进屋之后,他就发现满满一屋子人,自己竟是没地儿下脚!可还不等他找个借口回头再来,就有人热情地让路,还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助阵:“江兄,汪贤弟来看你了!”
面对这样的待遇,汪孚林不好抽身走人,只好就这么走上前去,却只见江文明正斜倚床头,脸色和精神确实不大好。两厢一打照面,江文明竟是一手支撑着床板就要下床,汪孚林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人拦住按回了床上。
“一回来就听说江兄一时身体欠安,还是多多休息。”
“只不过情绪大起大落而已,没什么太要紧的。”江文明客套了一句,随即低头说道,“之前我太过孤傲,说了不少汪贤弟你们的闲话,可真正出了事的时候,却多亏了汪贤弟你帮忙,否则我……我真不该说什么是好,总而言之,若无汪贤弟仗义,就没我这个解元,这份情我一身一世都会记得!”
汪孚林没想到江文明竟然这么认死理,不禁有些汗颜,赶紧谦逊了一下。而满屋子人中有举人,也有落榜之后此刻纯粹是来拉关系的秀才,自然不会吝惜赞美,直把汪孚林捧到了天上。幸好不多时就有人敲门,却是来通知次日鹿鸣宴的。尽管乡试不比会试,主考官也没有座师的身份,可谁也不会吝惜在进入官场之前先拜个老师,故而满屋子人的注意力须臾就被转移了。
南直隶应天府和北直隶顺天府一样,每次乡试指派一正三副考官,此外还有同考官提调官众多,哪怕耿定向也算是极富盛名的学者型官员,但因为最初并非出自翰林,原本是不够格的,奈何他顶撞高拱这一行为很得张居正赞赏,回朝之后就给他在翰林院挂了几天职,因此虽说有人觉得其曾经督学南直隶,如今去主持南直隶乡试不合适,但张居正乾纲独断,宫里冯保又点了头,这一任命方才得以强行通过。
正因为曾经遭到非议,耿定向又知道言官好名,到了南京后就一步不出,谨慎无比,只叫了几个仆人在南京城四处士子出没的地方着力打听各种讯息,尤其是注意是否有人卖试题又或者其他舞弊,又或者留心人才。结果到乡试结束一直都风平浪静,可在阅卷期间却是风波乍起,若非到最后突然来了个惊天转折,他几乎断定有人故意坑他。于是,在阅卷定名次的时候,他特意多用了点心眼,但凡那些带着王学泰州学派烙印太深的,他不是黜落就是压名次。
闹出这么一场风波的乡试一定会受到朝堂内外关注,这时候不能露出半点纰漏!他是心学弟子不假,可却也不是学派的傀儡。
可怕什么竟然就来什么,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表示公允,一直到最后发榜前才联同提调官同考官一块拆糊名,可千挑万选出来一份清清白白的卷子点为头名解元,那却偏偏就是徽州府的!
此时此刻的鹿鸣宴上,坐在主位上的耿定向看着鱼贯而入拜见自己的那些举人,心里那五味杂陈就别提了。自己这个和胡宗宪颇有交情的主考,取了一个徽州府婺源县的解元也就算了,可今科徽州府竟然井喷似的出举人,风头和苏州府平齐,那些犹如苍蝇一般闻到腥味就一拥而上的言官会怎么说?(未完待续。。)
第四六九章 鹿鸣宴
心里这么想,面对黑压压一百多名拜见自己的举人,耿定向还不得不端着老师的架子微微颔首,心里却无比后悔为了以示公正,直到抄榜前方才拆开糊名,直接记录名次。UU小说,www.uu234.com结果这看似绝对公正的手段,却拆出来一个徽州府的解元,外加二十个徽州府的举人!南直隶总共是十四府四州,苏州府的举人每次都在二十上下,其次是常州府松江府,再接下来才会轮到徽州,这次苏州府也总共不过二十一个举人而已。
要怪只能怪自己只注重绝对公平,忘记了相对公平地调剂一下各府中举的人数!
而且汪道昆那个颇有名气的侄儿竟然也上了榜,名次竟然还比较靠前,他事后特意找出了汪孚林的卷子来看,就只见文字四平八稳,根本不像是十七岁少年的行文风格,而且带着几分新安理学的正统严谨,丝毫没有王学泰州学派的影子。就算当初再让他看十遍,他也不会黜落这样的卷子,就不知道柯镇和方岩一个王学一个湛学的嫡传弟子,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学生来,完全是见了鬼了!
然而,榜都挂出去了,今天都已经是鹿鸣宴了,耿定向也只能把名利得失之心全都抛在一边,按照一贯的套路对举人们加以劝慰和训诫。然而,终究这师生名分不像会试那么严格,副主考又是风趣的人,鹿鸣宴开始没多久,他就和举人们说笑了起来,同考官亦然。只有耿定向始终淡淡的,并没有理会那些试图拉关系的举人。而他毕竟曾经督学南直隶。今次高中的举人们昔年几乎全都受过这位大宗师的训导。也就只能凛凛然如对大宾。不敢调笑。
因为百多人不可能一个个报名,夹杂在众人当中的汪孚林自然乐得低调不出头。然而,尽管大明朝出过杨廷和这样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这样的天才少年,可少年举人还是和少年进士一样金贵,颇受人瞩目。眼尖的副主考似乎是瞅着他脸嫩,竟越过前头几桌人,指着他笑问道:“你。对,就是你,今年应该不到二十吧?”
汪孚林一见很多双眼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脸上,不禁有些头疼,暗自埋怨身边的程乃轩比自己瞧着要老,这才让他被挑了出来。可被当众问了,他又不能不答,只能尽量从容地答道:“是,学生今年十七岁。”
“十七岁的举人啊!”那副主考惊叹了一声,随即看着左右笑道。“我记得我十七岁才刚考中了秀才,果然是后生可畏。”
汪孚林吃不准自己该不该回答。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耿定向却突然开口问道:“你是哪府哪州的人?”
“学生徽州府歙县汪孚林。”
面对这么一个回答,耿定向简直不得不哀叹自己这糟糕的运气。他只是想随口问一声,以免回头举人们回去说自己高傲不好相处,可谁知道无巧不巧竟然就挑中了汪孚林!他和汪道昆不算交情非常深厚的朋友,那次汪道昆也只是作为巡抚正好巡视到衡州府,他因被贬心情愤懑,又是旧识见面,不免想起昔年旧事,有些忘情。这段过往明明应该没什么人知道的,但他总觉得有些忌讳。于是,他便点了点头,略有些生硬地说:“年轻人不要自矜,路还很长。”
尽管这话有些倚老卖老,但汪孚林承受能力强得很,再加上发现耿定向的态度有些微妙,他自然非常恭敬地拜领训示。好在那个刚刚问自己的副主考注意力转移得很快,须臾就开始问别人了,其他举人显然也没有在这种场合挑刺的意思,没人找茬。
他对于今天这种宴会上的饮食很不满意,觉得都是应付差事的食材,端上来又没有多少热乎气,更谈不上特色,正暗自算着时间,心想什么时候能回去,突然就只听有人开口说道:“对了,听说之前那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五城兵马司四处搜查,江兄你这个解元也险些被人抓了去?”
此话一出,四处顿时一片寂静。作为今科解元的江文明原本就在最前面的一桌,一瞬间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一下子就白了。紧跟着,他身旁却还传来了一声轻笑:“听说江兄在昨日放榜之后听说喜讯的时候,也险些欢喜得昏厥了过去,这可要保重身体啊。”
尽管知道夺下解元之后,除却光宗耀祖的荣耀,还会遭到各种明枪暗箭,可是在今日鹿鸣宴的时候就爆发了出来,江文明还是有些始料不及。那次东城兵马司放过了他,副指挥潘二爷又亲自致歉,可被人拖出去时那种被人围观的屈辱,以及举止粗暴的军士们在他的肩头和手臂上留下的淤青却还未褪去,连日以来的忧思少食,昨日听闻喜讯之后的大喜大悲,所有这些都不是这不到一天的休养能够弥补回来的。因此,他张了张口,竟发现喉咙突然哑了。
就在四周一片沉寂,仿佛只等着他自己为自己辩白的时候,他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道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江兄在徽州府素来有才子之名,从前那次乡试受挫后,他苦苦磨砺文章学问六年,却险些折辱于军余之手,本来就只是纯粹运气不好。要知道那桩案子后来惊天逆转,咱们这些当初应试的秀才险些被人当了刀子使,如江兄这样受辱的何止一人?再说了,乡试三场九天,谁不是熬得险些虚脱?他昨天在连日忧愤之后骤然得悉喜讯,支撑不住也不奇怪。”
见不少人都扭转头来看自己,汪孚林便气定神闲地说:“我只是觉得,江兄昨日晕倒也好,险些被抓也好,这都是那桩案子险些陷我东南士林所致,难道不是吗?”
他这一开口,自然有不少徽州府的举人附和,先后挑衅江文明的两人登时哑口无言。那时候义愤填膺集会请愿的人太多了,几乎囊括了应试秀才中过半,他们自己也因为要表示同仇敌忾而过去了,此时怎能再加以指摘?而其他举人中多有不愿提这桩旧事的,慌忙出言把话题岔开。只有刚刚险些失言失态的江文明朝着汪孚林投来了感激的一睹。看到这情景,邻座的程乃轩便拽了拽汪孚林的袖子,低声说道:“看见没有,咱们那位耿老师似乎一直在看你。”
“早发现了。”
汪孚林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子菜自顾自大嚼,心想他和小北倒是很感激耿定向当初助葬胡宗宪的情分,这次乡试能够中举,就更要感谢人家了,可显然这两件事中不论哪一件,他这辈子都不大可能登门道谢。所以,他只能装作没看见耿定向那不时瞟过来的目光,随意和同席之人说说话。好在因为他这一打岔,再找茬江文明的人总算是没了,至于当场号召作诗之类的,他也没费太大精神,只糊弄了一首。等鹿鸣宴过后回到徽州会馆的时候,早过了未时。
喝了酒的举人们大多还带着几分亢奋,可一说到江文明竟然被人挑刺便义愤填膺。汪孚林没理会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直接把江文明给送了回房,眼见人面色气息都显然不太好,他干脆又请了个大夫过来看着。等安顿好这位命运多舛的解元郎,他回到房里的时候,却发现小北正靠着床头在那发呆。
“你这是怎么了?”
“你回来了!”小北一下子跳起来迎上前去,低声说道,“今天那个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潘二爷借故到新安会馆来过一趟,东兜兜西转转,他会不会察觉了什么?”
一听这话,汪孚林一下子想起自己让小北给那两个浙军旧部出主意的事。尽管自始至终,小北和严妈妈都是蒙面见的人,而且又是女扮男装,声音低哑,案子也已经迅速判了下来,并没有听说锦衣卫又或者东厂这种厂卫特务介入的迹象,而且今天来的又只是东城兵马司的人,他仍旧不敢小觑。幕后的人竟然敢挑动冯保的人,又算计了应考的秀才,居心叵测不问自知,如果誓不罢休又想捣鼓什么,那确实要提防。
“你知不知道他都打听了什么?”
“别的我不大清楚,他找了不少新安会馆做事的仆役下人问话,我总不可能让严妈妈一个个去打听,但他问过那个解元江文明的事,还说要再来赔礼。”
想当初江文明险些被抓,汪孚林和其他人大致都是猜测,很可能是因为江文明太过高傲,有金陵豪族子弟要借故报仇。而那个何四是查了新安会馆后被小北和严妈妈给盯上,别人只要心细一点当然能发现此中端倪。然而,谁能想到是小北和严妈妈主仆俩去跟踪的人?
“没关系,不用慌,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别人反而抓不到把柄。这样吧,别闷着,我们去看看徐家父子,再晚人家估计就要回乡了。”
毕竟,徐光启的那个父亲这次可不在乡试中举的桂榜上!
因为不过是几步路,汪孚林就留下了严妈妈,带着小北和碧竹直接出了新安会馆后门,往当初徐家父子指的那家客栈走去。
然而,三人谁也没注意到,远远竟是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们。(未完待续。。)
第四七零章 崇正书院一日游
之前因为一碗鸭血粉丝汤偶遇徐家父子,一转眼外头便是连场风波,汪孚林还是第一次过来拜访。UU小说,www.uu234.com和新安会馆相比,这家小客栈可以说是极其简陋,大堂门面因为是朝北,大白天店堂中仍旧昏暗,里头的一间间客房更是逼仄。当引路的伙计带着他们来到转角一间房的时候,房门正好嘎吱一声打开来,开门的童子一看到伙计那张脸就回头嚷嚷道:“爹,又来要房钱了!”
屋子里正在整理行李的徐思诚一听到这话,登时忍不住重重丢下了手中一件夹袄,起身快步走了出来:“我说过了,明天就是去拿东西典当,也一定会结清房钱再走,你们也不用一直催……啊,是汪小官人?”
汪孚林见徐思诚那张愠怒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尴尬之色,他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当即讪讪地说:“徐相公,那次一别之后,因为外间风波不断,所以我一直拖到今天才来拜访。”
他一面说一面给男装书童打扮的碧竹使了个眼色,见人立刻知机地把伙计给叫走了,他便端详了一下徐光启,因笑道:“看你们父子俩这样子,是打算要回乡?”
徐思诚没有亲自去看榜,但总共一百三十五人的乡试桂榜,南京城中各处客栈旅舍全都有传抄,再加上汪孚林当初对自己报出了籍贯姓名,他早就知道汪孚林今科榜上有名。自己一大把年纪却落榜了,依旧只是区区秀才,而汪孚林却已经成了举人,他自是五味杂陈。然而,人家高中之后却还来拜访他们父子俩,他只能客客气气地说道:“是要回乡。出来时间太长,也怕家里人记挂。”
眼见徐思诚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打算,汪孚林又瞅见里头陈设简陋,屋子里甚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散发出来,他当然不会强要进屋坐坐。他从江文明身上就知道,这种越是清贫的读书人就越是爱面子。自己要是自认为腰缠万贯,直接帮忙却反而是帮倒忙。就在他和徐思诚在那一来一回说些没营养话的时候,小北已经饶有兴致地问了徐光启之前到南京后都去过那些地方,问着问着,她就问到了那些南京有名的书院上。
“对了,你这次随父亲到南京来,清凉山上崇正书院可曾去过?”
“没有。”徐光启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崇正书院乃是耿大人当初督学南直隶的时候。亲自建起的书院,焦竑焦先生更是驰名东南,但此次耿大人主持乡试,崇正书院就暂时关门了,说是避免沾染口舌。听说今天鹿鸣宴后就要重开,可惜我就要跟着爹回去了。”
“你很想去崇正书院?”汪孚林倒没想着揠苗助长,只是既然遇上了日后的一代西学大师,他帮不了别的。给小家伙达成点小小心愿倒还是能做到的,当即笑问了一句。见徐光启斜睨了一眼父亲,继而点了点头,他就笑眯眯地冲徐思诚说,“徐兄,不如这样,明日你把行李寄存在新安会馆。大家一块去崇正书院,如果回来的时候还早呢,你就和令郎启程返回松江府,如果时候不早呢,就在我那儿对付一晚上。孩子难得一个心愿。让他达成岂不是最好?”
今天统共才是和汪孚林的第二次见面,徐思诚当然很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可崇正书院并不止儿子想去参观,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够去看一看。说句实诚话,如果不是父亲传下来的家业都已经因为他的科举路而全部耗尽,他不得不考虑家人的生计,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够进崇正书院读书。因此,看到儿子那充满期冀的目光,他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等到告辞离开这家破旧的小客栈,汪孚林方才问起碧竹,得知徐家父子住的一直都是五十文一天的房间,然而积少成多,总共一个月下来,饭钱加上房钱,总共也已经累积到了三两银子。徐思诚在老家时是靠着给人当私塾先生,再加上卖字画赚钱,从不肯接利润更丰厚的状纸生意,因为松江人力贵,一个长工一年得十二两银子,其妻只得带着一个老仆照管几亩薄田,自己也有时候帮着劳作。可如今南京城秀才扎堆,字画根本卖不出去,银子就不够了。
“看来那对卖鸭血粉丝汤的夫妻还是聪明人,至少他们能够维持一家三口在南京的开销。”小北说着便问碧竹,“那徐家父子的房钱你没帮着……”
“虽说我带着钱,但想想还是没给。”碧竹见汪孚林点头赞许,她立刻解释道,“但我向伙计问过,那个徐相公寄卖书画的店,不如回头让人悄悄去买几幅,让人给他们父子送去钱就行。”
“这年头做点好事都这么多讲究。”小北听到这里,忍不住有些犯嘀咕,随即喜上眉梢地对汪孚林说,“幸亏我正好问那一句,崇正书院我也想去!耿大人是这次乡试主考官,你都不好去单独见,我就更不行了,去看看他一手创建的书院也好。娘当初除了讲起他编排史桂芳是排毒散,还说过他很有学问,又出自王学泰州学派,也算是和你有些渊源,更何况父亲当年的后事,他也有出力,我还未曾谢过,去瞻仰一下崇正书院,算是了结了心愿。”
尽管小北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汪孚林自然知道什么意思。不论如何,耿定向派人将胡宗宪灵柩从宁国府路边草棚送去绩溪龙川,而且抚棺痛哭亲自祭奠,哪怕小北如今姓叶不姓胡,这点人情当然还是要记得的。于是,他轻轻抓住了小北的手,笑着说道:“那这样最好,明天去一趟崇正书院,一举数得。”
碧竹抿嘴一笑,等到进新安会馆后门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不远处的墙角似乎闪过一个人影,再细细一看却又不见端倪。以为是自己多心的她没太在意,抬脚跨过门槛就进去了。直到他们主仆三人消失在里头许久,墙角方才有人探出头来,却是盯着大门口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是徽州府的人……又是耿定向处理过父亲的后事……还有那张依稀能看出儿时轮廓的脸……难道真的是……”
嘉靖四十一年,耿定向督学南直隶的时候,创建了崇正书院,并亲自与王畿、罗汝正等人讲学,一时清凉山东麓的崇正书院声势极盛,如焦竑这样的年轻才俊投身门下,光是宿舍就有几十间,听讲的学生数百。但因为耿定向十年之后主考乡试,一贯不禁学子旁听的崇正书院立刻破天荒关了一个月的门,直到这一天鹿鸣宴次日,方才重新大开山门对学子开放。而一直都因为避嫌没来此处的耿定向,也只带了两个仆从悄然来到了这里。
焦竑乃是耿定向的得意弟子,这些年崇正书院不设山长,内外事务几乎都是他打理,哪怕来此讲学的多有名儒,他在交接之间也从不露任何怯态,哪怕多次会试屡屡落榜,依旧声名赫赫,隐隐有第一才子的美誉。如今恩师故地重游,他陪着走过讲堂学舍,谈及昔年故事,不觉也是渐渐动情。而耿定向自知如今身份不同,在外头闲逛片刻就来到了焦竑起居的房舍,见和寻常学子的学舍没什么不同,他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考较了得意弟子一番学问。
直到最后,他才大发感慨道:“昔日阳明先生创心学一脉,而后延续为泰州学派,可这些年来不少人却实在是太肆无忌惮了。有人以禅入儒,又以儒入禅,有人荡轶礼法,蔑视伦常,更有人一味沉溺于赤手搏龙蛇,自命为侠义,越来越失了王学精要!反身自省,不虚见空谈,即事即心,秉承圣人伦理之学,这才是王学传人真正应该做的!”
说到这里,耿定向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汪孚林那篇不带丝毫心学痕迹,反而对伦理阐述得非常精到的文章,忍不住怔忡了片刻。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人敲门道:“耿大人,焦山长,外间有士子带妇人进书院,和人争吵了起来。”
耿定向这个人,心学是一张皮,理学却是里子,骤然听到这话,他登时脸色猛地一沉,竟是有些怒不可遏。然而,焦竑为人却要开明得多,连忙在旁边说道:“老师,崇正书院也常有士子家眷前来寻亲,毕竟事涉人伦,从来都不禁女子出入,所以……”
“哼,我却要看看,如今乃是乡试刚刚结束,是不是有某些得意忘形的人拥妓出游,甚至把崇正书院这样读圣贤书的地方当成了某些藏污纳垢的地方!”
见耿定向竟是气咻咻径直往外去了,焦竑先是一愣,随即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却不忘叫上那刚刚来报信的书童。然而,那书童也并不知道具体经过,等到他们来到那围着不少人的地方,就只见最中央传来了一个尖厉的声音。
“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算不算数还未必可知!”(未完待续。。)
第四七一章 君子先动口再动手!
邀约了徐家父子同游崇正书院,再加上小北也想看看耿定向创建的这座著名学府,汪孚林一大早就接了徐思诚和徐光启过来,雇了两辆车行到山脚下,然后开始登山。UU小说,www.uu234.com这里在城西隅,其实不过是百米左右的丘陵山岗,相传在唐以前长江曾经直逼山下,最是拒敌要塞之处,但如今长江水早已西退,昔日雄景不再,但山上仍然散落着如清凉寺这般的众多古迹。不过,汪孚林一行人都是冲着崇正书院来的,其余地方一概不去,径直进了崇正书院山门。
大约是因为今日刚刚重开山门的关系,而且并非讲学之日,书院中并没有太多的人。包括汪孚林在内,今天同行的每一个人都是头一次来,徐思诚是怀着一种踏入象牙塔的激动,徐光启是纯粹的好奇,小北是带着几分对当年归葬过父亲灵柩长辈的敬意,只有汪孚林是纯粹的无心闲逛。
尽管他也算是大半个王氏泰州学派的弟子,但他是个俗人而非雅人,心学说深刻一点那就是某种哲学,他能够理解体味一点皮毛,再深入就兴趣不大了。所以,他反而是心情最轻松的一个,纯当今天是在游览风景名胜。
好在崇正书院中也没那么多破规矩,一路看到他们的书生士子,有的会笑着问两句打个招呼,有的则自顾自拿着书卷不理人,至于洒扫照料花草树木的仆役等等,也都很自觉地不打扰他们这样的参观者。然而,崇正书院终究并非占地极其广阔。小半个时辰后。能够进去的建筑他们都进去瞻仰过了。不能进去的也在外看够了,徐思诚终于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终于来南京参加过一次乡试,终于来过一次崇正书院,于愿足矣!”
“哟,徐兄你这要求可真够低的。不过也是,中了秀才之后这多年也就够格参加过一次乡试,来过一次南京。也是该回去了!”
听到背后传来了这等刻薄的话,徐思诚不禁气得直发抖。他霍然转过身,当看清楚身后的人时,他登时更是眉头倒竖:“是你!”
“是我。”说话的乃是一位青衣公子,他哧笑了一声,摇了摇手中扇子,气定神闲地说道,“如果换成是我,乡试一次不中,那就三年后再考。三年后不中,那就再等三年。古语说得好,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雕,徐兄既然是心头没了这口锐气,回乡也罢。”
“董其昌,我和你无冤无仇,你竟如此刻薄辱我!”
“辱你?当初是谁当众讽我董氏家道中落,乃是子弟不用功所致的?”
“我不过无心之言,你却耿耿于怀!”
汪孚林在旁边听着这番极其没有水平的争吵,忍不住有些想翻白眼,心想偶遇徐光启已经算是很有运气了,可紧跟着没几天之后竟然又偶遇了董其昌?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看到些记载,说是徐光启和董其昌这两个全都出自松江府的才子交情不错,可这会儿怎么徐父和董其昌反而仿佛有天大仇怨似的,就在这种地方仿佛乌眼鸡似的争吵了起来?
见徐光启在那拼命拉着父亲劝人少说两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去当个和事老,正犹豫的时候,却不想那边厢传来了一个轻浮的声音。
“哟,这崇正书院果然不愧是书香之地,连女子也不像别地那样,尽是庸脂俗粉!这位小娘子,小生有请了,可否请你同游玄武湖?”
汪孚林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好远离了他们这边的吵架二人组,正在一棵桂花树下站着出神,而搭讪的年轻公子身边簇拥着好几个随从,衣着华贵,显然出自什么大户人家。面对这俗套的戏码,他正打算上前去,却只见小北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你是谁?”
“小生盛祖俞,人称金陵十三少。”年轻公子一面自我介绍,一面竟是直接伸手上去想要拉小北的袖子,“小娘子既是到这崇正书院来,想来定然爱慕风雅,我家中珍藏典籍无数……”
汪孚林前世今生都没少见过登徒子,但此刻在崇正书院里碰到这种样人,他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滑稽——这就好比堂堂清华大学里有纨绔子弟公然调戏漂亮女生!然而他也顾不上去想这事有没有什么阴谋,当看见小北敏捷地躲开那只咸猪手,却是往自己看了过来,他就立刻走了上前。
“我家夫君就在此处,这位公子还请放尊重些。”
“你夫君?”自称金陵十三少的盛祖俞今天到崇正书院,乃是替自己背后那人来传话,警告耿定向和焦竑师生,因此根本丝毫无惧。在山脚下偶尔听闲人说起今天崇正书院里有女眷出入,素来好色的他本就春心大动,这会儿听到对方以夫君二子来推搪自己,登时面色一变。
待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施施然朝自己走了过来,虽说衣着质朴,但容貌俊雅,嘴角含笑,他登时有些挂不下脸来:“昔日罗敷也是拿着罗敷自有夫的借口搪塞有心人,我却没这么好骗。小娘子难不成会告诉我,你家夫君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我家夫君自然不能和盛公子这样的金陵十三少比。”小北微微一笑,等到汪孚林已经站在了身边,她才扬了扬下巴说,“他不过是今科举人而已。”
徐思诚和董其昌一老一少原本正你眼瞪我眼,冷嘲热讽吵着毫无技术水平的架,但听到那边的动静,他们已经默契地停下了争执。尤其是徐思诚想到今日雇车也好,其他开销也好,全都是汪孚林出的,而且自己因为卖出书画有钱结账付房钱。汪孚林还送了儿子一套文房四宝当礼物。他怎么也不能看着人吃亏。赶紧一把拉着徐光启赶了过去。董其昌也就是讥讽两句过过嘴瘾,瞧见有人在崇正书院调戏妇人也觉得火大,可两人刚过去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别看董其昌贬损徐思诚颇为起劲,可他今科一样落榜了!却没想到汪孚林看着比他还小些,竟然能够桂榜提名!
盛祖俞见小北一面说,一面亲昵地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他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不由得冷笑道:“举人又如何?这天底下三年就得出一两千个举人。可三年才出多少进士?这崇正书院的代山长焦竑中了举人快十年了,可进士却就是考不上!而就算是进士,又能几个官进三品?便算是三品官,得罪得起我干爷爷南京守备太监孟公公?小娘子,你不炫耀你家夫君便罢了,你既如此炫耀,我不妨给你一句实诚话,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算不算数还未必可知!”
耿定向和焦竑刚赶到这里,正好听到了最后半截话。耿定向顿时气得直发抖,焦竑赶紧一把搀扶了这位老师。认出盛祖俞的他一下子就醒悟到了某些玄机,一颗心也不禁沉了下去。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那边厢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不算数?”汪孚林自打昨天鹿鸣宴后,因为江文明曾经和某个金陵十三少起过冲突,甚至还差点被东城兵马司抓走,就再次让人打听过这位盛祖俞盛公子的底细,甚至连要抓走江文明的应雄这等小人物也查了个底清。此刻,他从对方这讽刺中品味出了某种隐伏的危机,一时眯起了眼睛。
“敢问盛公子这话从何说起?是听你经营风雅产业的父亲说的,还是听你那位乃是南京守备太监的干爷爷说的,又或者是主观臆测,就拿出来在崇正书院这种公众场合大放厥词?”
盛祖俞一下子被噎得愣住了,这才醒悟到自己今天是得知耿定向到此来见焦竑,匆匆过来代孟芳警告,这一席话应该是要私底下说的,却不想竟然当众露出了口风!可还不等他想办法遮掩,就只见汪孚林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竟是又抛下了几句话。
“话说回来,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件事好奇得很!想当初那桩烧了意文书肆,意图挑起应试秀才和孟公公之间矛盾的案子之后,东城兵马司曾经搜查到了新安会馆,在拿不出丝毫证据的情况下,竟然想要抓走如今是新科解元的江文明江兄,据我所知,那位发号施令的应雄应七爷,正是收了盛公子你这金陵十三少不少好处,因此这才故意抓人欺辱,我说得对不对?”
说到这里,汪孚林发现四周围已经有不少崇正书院的学子以及今日前来瞻仰游玩的士子聚集了起来,顺势又提高了声音。
“盛公子,意文书肆明明是你家的产业,出了事情你家却退居其后,把孟公公给拱了出来在前头顶灾,欺辱应试士子不说,更买通兵马司中人要诬人入罪,你这个金陵十三少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还竟敢当众大放厥词说今科乡试的结果不算数,难道你就没看到耿大人这个主考官自打到了南京后,在乡试前后从不外出从不见人,立身公允凛然正气?难道你就没看到崇正书院今科总共也只出了一个举人?如此狂悖大胆,莫非以为南京城中就没了王法!”
要说汪孚林这一世的翻身第一仗,就是从歙县学宫明伦堂上那场功名官司开始的,要说打嘴仗的功夫自是炉火纯青。不少官员都被他斩落马下,更别说盛祖俞只不过是纨绔子弟,此时此刻被连番讥讽抨击,简直都要被逼疯了。气急败坏的他完全忘记了今天来的正经用意,暴怒之下竟是大喝道:“来人,给我打,给我好好教训这该死的小子!”
见盛祖俞终于被自己骂得气昏了头,发出如此命令,汪孚林这才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可惜,他的拳头虽说不比嘴硬,可也差不到哪去。但这要是一打,乐子就真大了!
ps:月中了,新的月票也该出来了,求一下^_^(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