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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四二章 邵大侠的末路(求月票)

    就知道那帮军汉做事不牢靠,这种事就不能回头再禀报吗?

    张佳胤差点没被这不合时宜的消息给噎得闭过气去!幸好,之前叶钧耀在歙县令一职交割之前就给他送过陈情,言说邵芳在歙县引起的种种事端,其中包括挟持汪孚林脱身那一段,简直是把邵芳给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方才委委屈屈地说,若非是生怕有碍视听,早就不管不顾让事情上达天听了。△↗頂UU小说,www.uu234.com想到这里,知道汪孚林和邵芳有仇,见这小少年眼下满脸错愕,这位应天巡抚总算平复了一下心情。

    “邵芳交通阉宦,阴结权贵,妖言惑众,更多行不法,甚至和盗匪之流勾连,其罪非同小可,故而本部院身为应天巡抚,当将此等妖人绳之于法。汪贤侄几次三番洞悉此人奸谋,一度深受其苦,今后便能高枕无忧了。”说完这话,他立刻亲自来到门边,开门对外头低声呵斥了几句,随即才重重关上了门,重新回到了主位上坐下,只一只手却在扶手上不断轻轻敲着,显然心底绝不平静。

    汪孚林尽管已经猜到了戚家军跑来镇江是另有目的,可真正确定了这个消息,他却没有多少报仇的痛快,反而对京城那对外相内相的联盟生出了深深的忌惮。前脚刚刚把高拱给踹下台,后脚就立刻拿问邵芳,而且算算时间,很可能是隆庆皇帝刚刚驾崩,高拱还没下台前,他们就立刻到蓟镇调人,然后把高拱赶下台之后就立刻火速把人送到了镇江,这是什么样的效率?

    “多亏张巡抚明察秋毫。”汪孚林装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长揖行礼,随即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道,“总算日后不用提心吊胆怕报复了。”

    张佳胤很满意汪孚林这样的态度。刚刚外头人泄露消息的那点恼火也随之烟消云散。然而对于买粮的事情,他哪怕身为巡抚,却也知道很难去强迫商贾豪族出卖粮食,转念一想便计上心头:“至于你说的买粮一事,本部院会命人接洽府县衙门以及粮商,不过。若真的要效率最快,你不妨到邵家走一趟。邵家乃是丹阳豪族,但邵芳却只有一个三岁独子,据说邵家常年积存有万石以上的粮食。如今别的商贾豪族惜售,邵家却不可能有那样的底气。”

    汪孚林完全没想到张佳胤会抛出这样一个方案来,愣了片刻,他便笑道:“邵芳咎由自取,若是其存粮能够周济淮扬百姓,也算是功德一件。只不过。我们就这样赶去丹阳,恐怕有些不妥,能否向张巡抚讨个人情?我想见邵芳一面,如果可以要他一封手书,去他家里应该更顺利,当然,这信可以让人验看一遍。”

    张佳胤和南直隶巡按御史蔡应阳不一样,并不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亲信。而只是在仕途中期得到了高拱的大力提拔,从山东按察使调任应天巡抚。仅此而已。所以,之前所谓高拱罢相前的派人传达,他在转瞬之间就勘破了其中的奥妙,知道这必定不是高拱,而是将其赶下台的人所为,只是为了收拢高拱旧部。甄别出能用的和不能用的。即便如此,挣扎到最后,他仍然不得不接受张居正票拟,冯保批红拿下邵芳的这道旨意,这才会心力交瘁。

    可既然事情都做了。如今他也不吝送出这样的大人情。这当然不是为了小小一个汪孚林,又或者叶钧耀,甚至是扬州府县官员感念自己,而是看在汪道昆的面子上。不论怎么说,相比此刻的他来说,汪道昆总比自己要和张居正要亲近一些。

    “你和邵芳有怨无恩,我还担心你夹带不成?倒是你太想当然了,邵芳那冥顽不灵的性子,又岂会轻易给你手书?”张佳胤只以为汪孚林不过是想报一箭之仇,当即欣然点头道,“不过,既然你相求此事,我这就传命下去,你去吧。”

    汪孚林也不耽搁,当即告退。待见吕光午一言不发跟着自己出来,他本来还担心这位吕公子一个忍不住反唇相讥,这会儿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张佳胤传命叫了一个军官进去,不消一会儿,人从屋子里出来,却是相当客气有礼地对他和吕光午拱了拱手。

    “二位随我来!”

    如果只是张佳胤的吩咐,这些戚家军的将卒当然会犹疑一下,但汪孚林和吕光午毕竟是和戚家军有渊源的,上上下下待他们颇为和气。前往府衙大牢的路上,汪孚林还笑着提到之前被邵芳“坑”到丹阳时,一路从徽州保护自己的闵福和吴六一两位老卒,谈到了戚良等戚家军老卒在歙县的幸福生活……林林总总拉近了关系,引路的那军官明显健谈多了。

    “戚百户那是大帅身边亲信中的亲信,故而方才从大帅的姓氏。虽说他眇了一目,可到了蓟镇没几年就竟然退出军中,大家都有些惋惜。虽说他常有信送来,可毕竟耳听为虚,可汪小官人你这么一说,倒是如同我亲见一般。”那军官仿佛是直到这时候才醒悟到主动承认了身份,连忙压低了声音道,“汪小官人和吕公子都不是外人,还请替咱们走这一趟保密,毕竟这次大帅是承宫中和内阁密旨方才派出我等。”

    “那是自然。”汪孚林打了个哈哈,痛快地说道,“伯父南明先生和戚大帅那是何等交情,我怎会说出去?吕公子就更不用说了,毕竟曾是战场袍泽。”

    “那就多谢了。不过真是好久不见吕公子了,当年威武我等至今记忆犹新,只盼着能再一睹英姿。”那军官显然很会说话,见吕光午淡淡一笑,他也不觉得受了冷遇,当下便改口说到了擒拿邵芳时的情景,“说是邵家养着多少家丁,多少江湖豪客,嘿,一听到官府之名就立刻如鸟兽散,剩下忠心护主的也就是小狗小猫两三只,就是邵芳,也还不是自知大势已去,束手就擒?现如今邵家外头还有几十个弟兄看着,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来。”

    交连官府,得势一时,看上去手眼通天,财大势大,养家丁豪雄数百,可真正出事的时候,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吕光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待见汪孚林看了过来,眼神中分明也透露出了这样一种感慨,他最终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跟着那引路的军官下到了大牢。

    也许是因为邵芳乃是上命要捕拿的要犯,也许是因为镇江府衙大牢本来关着的犯人就不多,汪孚林并没有看到什么所经之处一双双手从栅栏中探出来叫嚣不断的画面,纵使有些监房中显然能够看到黑乎乎的影子,那些犯人也多半或坐或躺,一个个犹如活死人似的。当最终来到最里头的监房,随着身后的门一关,他就看到那唯一的一间监房中,一个人正靠墙坐在那里,仿佛在发呆。

    这里乃是整个牢房中地势最低的地方,没有窗户,透不进半点阳光,只能靠墙上的昏暗油灯照亮,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霉臭味。哪怕汪孚林在歙县的时候就不止一次造访过大牢,可如今重临故地,他却仍是很干脆地掩住口鼻。正面与人一打照面,他就认出了邵芳那招牌的大小眼。

    “邵大侠,又见面了。”

    刚被押进此处还不到半个时辰,老仇人就出现在面前,邵芳自也免不了错愕,可更多的却是颓丧。见吕光午也跟着汪孚林一起来的,他便自嘲地笑道:“你们是特意来看我这阶下囚惨状的?”

    汪孚林没有答话,而是对那军官说:“张巡抚知道,我和邵芳有不小的私怨,再加上这次我从扬州来的事情要着落在他身上,这才因我之请,准我见邵芳一面。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他说说,都不是些好听话,让人听见我实在是丢面子,您能否行个方便?”

    那军官刚刚听汪孚林之前咬牙切齿地说起如何与邵芳结怨,再加上张佳胤都暗示了这一茬,他此刻听到这要求,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惊奇。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是宰相的事,他们这些当大兵的,讲的就是能报仇就报仇,谁乐意等个十年报仇不晚?所以,他心领神会地笑道:“那好,我就不打扰汪小官人了。”

    等人爽快离去,刚刚从见到张佳胤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吕光午方才开口说道:“邵芳,事到如今,你可知道后悔了?”

    “后悔……呵呵,当然后悔。早知道我就不该离开京城,早知道我就应该力劝高拱先下手为强,早知道我在当初交接那些阉宦的时候,就应该鼓动他们想办法杀了冯保!没有在两宫和小皇帝面前舌粲莲花的冯保,张居正又能有什么作为?”

    邵芳这充满怨毒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汪孚林想到的只有四个字——冥顽不灵。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怪就怪你当初放着好好的富家翁不做,丹阳邵大侠不做,非得去掺和朝廷政争那趟浑水!

    果然,吕光午眉头大皱,随即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孚林,我在门外替你守着。”

    汪孚林见吕光午头也不回地离去,他收起那仅存的同情之心,直截了当地说道:“邵芳,我今天到这见你,是为了淮扬水灾的事。挑明了说,便是为了你家里的一万石存粮。你这一倒,邵家只余三岁孤儿,就算你还有女婿,也未必架得住墙倒众人推。那一万石粮食我出一个公道价钱买,吕公子当证人,你应该能信得过,到时候这笔钱就放在你女婿沈应奎那儿,想来以他仗义豪爽的性子,定然会善待妻弟。”(未完待续。。)

第四四三章 眼看他楼塌了

    以己度人,倘若换成汪孚林有囹圄之灾,邵芳自忖一定会拍手称快,到牢中言语羞辱一番也不无可能。⊥UU小说,www.uu234.com因此,对于汪孚林这样直陈来意,竟是一种谈交易的口吻,他确实非常意外。可他须臾就想清楚了,汪孚林要这一万石粮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某种政治上的考量,有了这一万石粮食,不论是给官府去做人情,还是让盐商们去刷名声,又或者自己养望,哪样不好?然而,他落到了这个份上,性命十有**已经难保,怎么可能还说个不字?

    然而,傲骨发作的他却偏偏冷笑道:“你真是好算计,可我若是说不呢?”

    “你说不,我和吕公子就直接去丹阳邵家提,到时候向张巡抚借几个兵马随行,邵家谁敢不给?”汪孚林见邵芳登时闭嘴不做声了,他只不过是一时起意想看看这位政治投机的失败者是怎个情景,眼下也懒得多呆了,“你好自为之吧。”

    见汪孚林转身便走,邵芳方才一骨碌爬起身来,踉跄来到了栅栏边。他双手死死抓住了那粗大的木栅栏,突然声音沙哑地说道:“一万石粮食我可以分文不要送给你,邵家的所有家财我也都可以送给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保住我邵家最后那点血脉!”

    汪孚林刚来到门边准备出去,听到背后传来的这话,他顿时气乐了。反正门外有吕光午在,他更不用担心这府衙正正经经的牢房里有什么铜管地听之类的招牌间谍设备,索性走了回来,面对面看着邵芳说:“散尽家财为孤儿。你这魄力是不小。要是你从前知道为这三岁稚子着想。那就不会有今天了!我和你有怨无恩,所以不想占你任何便宜,这要不是张巡抚明说其他商人豪族必定会趁机哄抬粮价,你家里就是再有钱关我屁事?”

    心里既然不痛快,汪孚林干脆想到什么说什么,见邵芳登时目露凶光,他立刻反瞪了回去:“看来你没听过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被人这样教训。对邵芳来说,这简直是比劈头盖脸痛骂羞辱更加难以忍受。眼见得汪孚林撂下这话后就拂袖而去,他抓住木栅栏的双手骨节一时竟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许久,他才松开手踉跄后退几步,就这样一屁股坐在一堆烂稻草上。

    汪孚林之前最初那番话应该是真心的,他不该多疑敏感,最后更不该试图用计谋拖其下水……只希望他们取了那一万石粮食之后,能够保住邵仪。哪怕他们不愿出手,却能给沈应奎一个机会也好!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邵芳不禁提高声音叫道:“来人。来人!”

    当得知汪孚林和吕光午去说服邵芳却果然无功而返,张佳胤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即便没有邵芳的手书。邵家几处产业全都给看守住了,暂时并未查封,可回头张居正就算得知,也就是一句事急从权的话而已,毕竟扬州救灾要紧。他刚要安慰一下前来告辞的汪孚林,却不想后脚就有军卒在门前回报,道是邵芳愿意写下交易文书。听到这里,他顿时看着汪孚林说:“看来邵芳倒知道别无选择,有这样东西在,你去丹阳便方便了许多。”

    “多谢张巡抚一再照拂,事不宜迟,学生先告辞了。”

    一直到离开府衙,在小雨中出了镇江府城,汪孚林才觉得心头那股憋闷疏解了许多。这时候,吕光午便策马上前道:“何师当年学业有成,却只考了个秀才之后,便再也不肯科举,我亦是如此,便是因为看穿了这污浊龌龊的官场。倾轧、构陷、利用、打压、欺诈……无所不用其极,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凡是上司,便能理所当然地辖制下属,只看学问不看人品,开国之初的俭朴变成了现在的豪奢无度,见上官长揖不跪更是被视之为没规矩……”

    吕光午一气之下吐槽一长串,最后方才冷笑道:“口口声声祖制?笑话,洪武时多少祖制现如今早就不用了,永乐之后又多了一条一条多少祖制?既然前头那些天子能改,现在又怎就不能了?官吏只知道一味因循守旧,若非官场污浊到全是浑水,又怎有邵芳活动的余地?想当初他是高拱座上宾的时候对其奉承备至,现在高拱一下台就立刻翻脸不认人,抓了邵芳还可说是有理,却要连其家产一块算计,倒真是明察秋毫!”

    汪孚林知道吕光午并不是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及株连的道理,只不过是火冒三丈发泄一下而已,所以他当然不会劝解什么。只是等吕光午最终沉默之后,他方才说道:“听邵芳之前的口气,他似乎认为他那三岁的儿子也会遭池鱼之殃。”

    “祸不及家人。”吕光午重若千钧地吐出这五个字,继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了。

    如果说镇江府治丹徒县只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那么丹阳县城内便完完全全是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冷肃。一路到了这边,天上只是飘着零星的雨点,汪孚林此前穿了一路的蓑衣斗笠都脱了下来,可路上却很少有什么行人,看到他们这一前一后两个骑马的更是全都躲远了。想到入城查问的时候,发现他们俩乃是镇江府衙中开出来的路引,城门守卒无不恭恭敬敬,从这点态度中,汪孚林就足以嗅出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等他们来到了曾经留宿过数日的邵府门外,就只见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已经被人看守得严严实实,等闲人确实不可能从里头出来。即便并没有像对邵芳所说那样借一些兵马随行,但汪孚林拿着张佳胤的手令,又依样画葫芦报上名号之后。却很快就被放进了邵家。

    从大门一进去。就只见空空荡荡的前院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字纸。地上还有一些被人践踏过的书籍,显然邵芳被抓走的时候,其书房里的东西也都大部分被搬走了。曾经时有仆役经过的青石甬道上空无一人,汪孚林一马当先往里走时,甚至都有一种自己仿佛是走在空宅子的错觉。直到穿过第三道门,他方才终于看到了两个手持棍子挡在面前的熟悉身影,可不是邵芳当初带着的两个伴当?几乎是在打照面的一刹那,阿旺和阿才便大叫一声冲上前来。

    当初被这两个家伙从徽州一直挟持到镇江府的高资镇。这笔账汪孚林至今还记在心里。此时此刻,他忘了身后还有吕光午这个大高手压阵,几乎是本能地拔出了腰边长剑,当握住剑柄的刹那,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这可是当年胡宗宪督战时用过的……再放几十年,可就算是传家宝了!

    尽管磕坏这样的传家宝可谓是暴殄天物,可眼下他却没有任何犹豫,脚下似缓实疾地踏出去一步,却是用了当初何心隐最初教他的一剑刺目。

    何心隐这位学术和剑术上的双料大宗师也许因为那次教的是速成,所以从如何向对方的眼睛反射阳光。到撩阴剑这种极其没风度的招法,再到背后突然亮剑刺人咽喉这样的高难度招式。总之刁钻阴狠,没有一招堂堂正正的。就比如一剑刺目,并不是真的让你刺瞎人眼,而是因为人眼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利器攻击时,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出现微妙反应,有人会收缩瞳孔,有人会忍不住闭眼,还有人会因此动作失衡,只有真正久经战阵的才会做出正确反应。

    而在突然交手的第一招用这个,更是往往可能收到奇效!用汪孚林背地里对小北吐槽时的话来说,何心隐教剑法还常常附带大段心理分析,就跟其是王氏心学泰州学派出身一样,其剑法干脆叫何氏心剑算了!

    而汪孚林这先声夺人的一剑果然大大出乎阿旺和阿才的预料。毕竟,之前被挟持的那一路上,汪孚林表现得淡定归淡定,可带着一把剑的他完完全全表现出手无缚鸡之力的形象,和传闻中在县衙中手刃巨盗毫不相符,所以他们只以为那是叶钧耀给准女婿脸上贴金。故而此刻出手拦阻,他们想到了吕光午可能会出手的救援,却完全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暴起反击。

    尤其是直面那骤然一剑刺目的阿才,无论是手脚动作还是反应,全都慢了一拍都不止。直到那迎面而来的剑尖突然转向,以一个想不到的角度直接刺中了手腕的时候,他方才猛地惊醒,可手中却因为吃痛不住,棍棒一下子掉落在地。下一刻,他就只见阿旺已经被吕光午打落兵器踉跄倒地,一时间顿时绝望了起来,竟是双膝一软跪坐在了还**的地面上。

    “老爷都已经不在了,你们还想怎样!大不了我们哥俩把命赔给你,求求你们放过少爷!”

    汪孚林担心困兽犹斗,一剑奏效后就立刻退到了吕光午身后。这两个一直都是邵芳的左膀右臂,却依旧还留在这里,刚刚一言不合就开打,如今又突然如此求饶,显然邵芳在束手就擒前吩咐他们留下照看尚在稚龄的儿子。他哂然一笑,随手回剑归鞘。

    “吕公子和我还不至于那么卑劣,跑来为难一个三岁幼童。这是你家老爷的书信,他同意用五千两银子的价格把一万石粮食卖给我。”

    看到汪孚林信手把一封信递过来,阿才顿时愣在了当场。等到他不可置信地取出信笺扫了一眼,认出那寥寥几行字确实是邵芳笔迹,他在慌忙爬起身拿去给阿旺看的同时,心里却也天人交战了起来。

    若在平时,这个价钱自然算是非常公道,可如今是淮扬水灾,粮价飞涨,这显然就不一样了。可在邵家遭到灭顶之灾的当下,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在两三息的考虑之后,阿才和阿旺对视一眼,最终齐齐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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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四章 斩草除根(求月票)

    这年头大户人家的粮仓,出于安全考虑,大多都会选择放在城内,邵家的粮仓,也同样建造在邵府隔壁,占地面积不逊于邵府,平日众多家丁看守,防火防盗全都极其齐备。然而,邵芳骤然下狱,风光一时的邵家哪里还像平日那样是丹阳城内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家丁也好,寄人篱下的江湖豪雄也罢,大多逃了个干净。

    若非此次前来抓人的乃是顶着卫所的招牌,实则是戚家军精锐,这些人临走之前一定会趁机大捞一票,可即便严防死守,邵家也损失了不少金银财物。

    好在粮食这种粗笨且不值钱的东西,并不是裹挟财物的首选,所以当汪孚林和吕光午在阿才和阿旺的引路下,带着几个兵卒来到粮仓时,看到一个个粮仓中那些堆成小山的谷子,好歹也是徽州大粮商之一的汪孚林自然觉得颇为振奋。远水救不了近火,尽管叶明月和小北已经在回徽州的路上,也许能组织粮商往淮扬运粮,可终究不止十天半个月。有邵家这一万石粮食,就可以解决最初的燃眉之急。

    毕竟,扬州城内只是进水,粮库还在,问题就在于城外那些乡镇之前提早开镰打下来的粮食能保住几成。再有就是一部分双季稻田能否赶上第二季的播种。否则下半年的粮价,只怕就是天价。

    尽管汪孚林之前已经挑明并不是为了邵仪来的,但邵芳骤陷囹圄,见汪孚林面对满仓粮食露出了喜色,阿旺忍不住讽刺道:“一万石粮食就在这里,做生意讲的是钱货两讫,钱呢?”

    “定金一百两黄金在吕公子那儿。”汪孚林见吕光午拍了拍随身包袱。邵芳这两个伴当神情稍稍一松,他便继续说道,“至于剩下的,我身上倒是带着扬州那几个盐商托付的银票,但因为这是盐商和金银铺开出的票子,要去扬州方才能够兑换。”

    “我们眼下是笼中之鸟。你看我们是能去扬州的人吗?”阿才登时神色一冷,想起汪孚林借由花魁大会狠狠敲了邵芳一笔的往事,“你要赖账就明说!”

    “你们信不过也无妨,粮食要清运,需要船,需要人手,趁着起运这功夫,我去一趟常州府见一见沈公子,让他随我们去一趟扬州。想来你们总应该信得过这位姑爷吧?”

    见汪孚林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还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阿旺和阿才不禁都生出了一丝喜意。自从邵芳和沈应奎翁婿闹翻之后,沈应奎就没有再来过丹阳,而这次的变故来得极其突然,他们因为被托付了邵仪这邵家的唯一骨血,也不敢轻易离开,等到想起应该走一个去给沈应奎报信的时候。已经都出不去了。所以他们完全不知道,走脱的江湖豪雄以及家丁被抓住了大部分。如今丹阳县衙的大牢和班房被塞得满满当当,正由张佳胤的得力师爷亲自审讯。

    “好,那我们就信你一次!”

    丹阳就在运河边上,倘若之前运河尚未满溢,那么通过运河水路送粮食到扬州,是一段最方便不过的路程。然而如今淮扬段运河满溢。运粮就成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更要命的是人手。然而,汪孚林和吕光午毕竟曾经在丹阳逗留过一段时间,更结识了牛四这个昔日的机霸,眼下邵家一倒。邵氏机坊登时关门,无数机工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工作,所以他们找到牛四一说,这位就立刻一拍胸脯揽下了此事,须臾就组织起了上百名闲散没事干的机工。

    而出于运力以及稳妥考虑,从丹阳到镇江府丹徒直到过长江这一段,仍然走运河水路,等过江之后再看淮扬水患的情况,决定是从陆路还是水路转运。正因为如此,考虑到逃灾的流民可能会见到粮船粮车生出异心,即便知道沈应奎应该更信服吕光午,可汪孚林还是把押运这档子事托付给了吕光午,自己则准备在第二天前往百余里之外的常州见沈应奎。

    然而,次日一早他还来不及上路,昨日领他们进了邵府的那个戚家军兵卒就匆匆找到了客栈。昨日谈妥了一万石粮食的事情之后,汪孚林厚厚打赏了随行的几个戚家军兵卒,对于在门口看守的其他人,他则是吩咐丹阳阁送了丰盛的饭菜过去,也算是小小的拉拢。而投桃报李,这会儿就有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消息。

    “汪小官人,镇江府衙张巡抚那边命人送来口信,邵芳妖言惑众,当立时正法以平民心,今日就行刑,故而百户差我特意前来知会一声。对了,邵芳那两个此前在海捕文书上的伴当,之前张巡抚一时不察遗漏,今早也要一并押送过去,明正典刑。”

    昨天才刚抓的人,今天就要杀,而且还是连那阿旺和阿才两人也一块杀?

    要说邵芳主仆三人死有余辜,丝毫不值得同情,可汪孚林丝毫不相信单单张佳胤一个应天巡抚会如此杀伐果断,不消说,这必然是京师张居正和冯保的意思。事到如今,这对内外相的联盟当然不会害怕区区一个邵芳可能翻盘,而只不过是杀鸡儆猴,敲打告诫日后那些处江湖之远却仍不忘权谋的山野闲人,不要再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名堂。相形之下,三颗人头落地,于大人物来说不过是小事。

    昨夜吕光午宿在牛四那边,汪孚林只得一人,一瞬间的震惊过后,他便仿若无事地谢了对方一声,谁料那兵卒却并未就此告辞,而是四下一看,又凑近两步,低声说道:“小官人昨天不是还出了一百两黄金的定金,这笔钱百户已经命人扣下来了,随时可以还给小官人。”

    想当初戚家军打倭寇的时候,军纪确实颇为森严,但后来到福建就大不如从前了,等这精锐的一小撮人再调到蓟镇,作为重练蓟镇军的中坚,主帅戚继光尚且明里冠冕堂皇,暗地有所揩油,更何况下头亲兵?毕竟,朝廷给这些战场搏命军人的粮饷,完全对不起他们脑袋提在手里的风险。

    汪孚林自知不能对这些军人的品行要求太高,沉吟片刻就笑着说道:“既然邵家人没福气,钱又不是我的,我就借花献佛,各位军爷拿去分了吧。”

    那军士原本想着汪孚林之前对他们出手大方,又打赏钱,又送好酒菜,再加上汪孚林根脚硬,其伯父汪道昆乃是戚继光在文官中少有的好友知己之一,故而上头百户都知道不要因为区区百两黄金得罪了人,他就更不会贪心了。如今听到这样的好事,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随即是一阵狂喜,推辞了一阵之后,这才答应了下来。因为得到了这样的好处,通风报信的他自然不吝再多提供一点消息。

    “我倒是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小官人。邵芳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留下,交托给一个家生子婢女照拂。上头的意思恐怕是……”

    见人横掌下切,汪孚林立刻醒悟到那是斩草除根的手势。邵芳主仆三人固然咎由自取,可一个三岁稚子碍着谁了,需要如此辣手?他知道凭借刚刚建立起的这一丁点人情,不可能请这些戚家军的将卒做些什么,干脆就长叹了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邵家也是咎由自取!既然如此,可有谈及如何处置邵家财产的事?”

    “自然是抄没入官。”那军士连那么大的消息都泄露了出去,这种小事当然不会隐瞒,“张巡抚已经派了亲信过来造册登记。当然,那一万石粮食并不在其中,横竖也是为了赈济淮扬灾民,和那些田产房产金银绢帛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再加上当初邵芳也算知情识趣,把交易文书上的时间提前一日,那时候他还未落网,就算官府也不能拦阻这种正当交易。当然,张巡抚密奏上去的时候,少不得会解释清楚。”

    怪不得人说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邵芳曾经何等威风,可如今一朝失势,自己主仆三人性命搭进去不算,儿子还要受株连,所有财产都要抄没,盖因邵家得罪的乃是这天下除却皇帝和两宫皇太后之外最有权势的人物,又或者说,在现在这种时局下,张居正和冯保的组合根本就可以操纵皇家!

    谢过那军士的解释和提醒,汪孚林再不耽误,立刻匆匆上路。此行到常州府武进总共不过百多里,官道上快马疾驰一日可达。尽管他只孤身一人,拒绝了吕光午借他的伴当,但他自带干粮饮水,休息时又不和人在一处,一路上顺顺当当,傍晚时分就进了常州府治武进城。头一次来到此地,他打听沈应奎家在何处却没费太大力气。毕竟,作为常州府学生的沈应奎膂力出众,豪侠仗义,又和常州府衙苏推官交好,名气大得很。

    当他请人通报进去之后不多久,沈应奎竟是跟着那门房亲自出来了,一见他就笑问道:“汪贤弟真是有心,这是特意来常州看我的?”

    汪孚林盯着沈应奎看了好一会儿,见其言行举止颇为轻松,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确实是特意来见沈兄你的,进屋说话吧!”(未完待续。。)

第四四五章 不在场证明

    武进沈家并不像丹阳邵家那样富丽堂皇庭院深深。∑UU小说,www.uu234.com沈应奎的父母在他成婚后不久就过世了,也没有什么叔伯兄弟。三进院子中,最里头一进是沈应奎的妻子邵氏以及一儿一女居住,第二进是沈应奎的书房,两边的厢房中则是收藏了他多年积攒的各种兵器,中间的大院子就算是演武场。最前头的正堂是正式见客的地方,两侧廊房和大门两侧的倒坐屋是给男仆住的。

    一整个家里,总共只有外院一个门房,顺带负责前院洒扫,一个厨子以及一个书童,内院两个丫头,一个乳母,算是江南一带殷实人家中很节省的了。

    人口简单,沈应奎自己也觉得舒心,把汪孚林请到自己的书房里坐下之后,他正要亲自沏茶,却没想到汪孚林没有坐,而是直接伸手按在了茶壶上。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就只见汪孚林犹豫了片刻,最终开口问道:“沈兄离开丹阳之后,就没有和你岳父联络过吗?”

    沈应奎那张脸顿时微微一变。尽管负气离开丹阳,接下来一个多月没有和邵芳见面又或者通信,翁婿俩的关系降低到了最冰点,只瞒着妻子邵氏,可平心而论,他也不是没有反省过自己。至少,他觉得身为受过岳父不少帮助提携的女婿,他不应该只是在揭破事实之后拂袖而去,而是应该好好苦口婆心把人劝回来。此时此刻,他放下抓茶叶的手,有些苦涩地说:“汪贤弟,不瞒你说。我想近日去一趟丹阳。再劝一劝岳父。”

    “我就是刚刚从丹阳过来的。”汪孚林见沈应奎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他便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应天巡抚张佳胤亲临镇江府治丹徒县,下令拿了你岳父。”

    此话一出,沈应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地提高嗓音:“你说什么?”

    “你之前走后不久,我和吕公子就去了扬州。偏偏最近黄河水倒灌入了运河,运河满溢,淮扬之地变成了水乡泽国,我和吕公子就受托到镇江府来买一批粮食回去应急。听说张巡抚在镇江府衙,特意去求见,希望他能帮忙,结果正好得知你岳父邵芳从丹阳被押解了过来。因为张巡抚暗示邵家存有万石粮食,我去牢中看过他,本打算用五千两银子向他买粮一万石,到时候交给你,如此哪怕邵家家产抄没,也足够你抚养你那妻弟邵仪……”

    “停,你先等一下。等一下!”

    沈应奎不得不阻止了汪孚林,用拇指和小指使劲揉捏着太阳穴。人却是跌坐在了椅子上。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已经被汪孚林接下来详细解说的这些内情给盖了过去。他虽然不喜官场倾轧,但并不是愚蠢的人,否则也不会得邵芳青眼,妻之以女。他已经醒悟到岳父这场弥天大祸是因为高拱罢相,但究其根本,如果不是雷稽古在湖广的海捕文书,以及岳父又在徽州掀起了那么大的事端,恐怕接下来的报复也许会很狠,不会来得这么快。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岳父会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无疑和汪孚林脱不开干系。可是,他难道就能因此怪到汪孚林头上?

    他一下子抱紧了脑袋,可偏偏就在这时候,汪孚林又丢下了一个比刚刚更加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我早晨从丹阳出发时,有看守邵家的兵卒来报信说,丹徒那边送信来,让人把邵芳从不离身的那两个伴当押送到丹徒,今日午时和邵芳一并行刑。”

    现在是什么时候?

    吕光午几乎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发疯似的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看到的却是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的天色。他瞳孔猛地一收缩,随即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即便是以他从小练武的稳当下盘,此时此刻却完全控制不住身体,几乎就要瘫软在地。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

    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哪怕他真的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可能挽回已经发生的事,更何况他还没有那等身手胆色去劫法场!

    他甚至都不知道汪孚林是怎么把他拽起来,又是怎么把他按到椅子上去坐下的。当他终于清醒过来之后,却是狠狠盯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特意跑来武进,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没错,拿着找你来说如何结清那一万石粮食货款这个借口,我确实是特意来告诉你这件事。你不用瞪我,光是在湖广那几条人命,邵芳死有余辜,那两个仆人亦然,至于引群盗寇徽州,要不是因为运气,更是弥天大罪。至于他此后又是怎样煽动奸徒杀人灭口,事有不谐就挟持我逃走,我也不想再说一遍了。”见沈应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发火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颓丧,汪孚林方才突然词锋一转道,“但你的妻弟,不过三岁的邵仪却是无辜的。”

    沈应奎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微微有些呆滞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了起来。他一刹那就意识到了汪孚林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刻二话不说就往外冲去,可才到门口就被汪孚林给一把拽住了。他登时怒而回头,恼火地叫道:“你可别告诉我,挑明有人要暗害邵仪是为了拦着我救人!”

    “怎么救?城门已经关了,武进到丹阳百多里路,一来一回至少要一昼夜!”

    “区区城墙,我爬出去就行了!我在城外田庄上养了一匹好马,一夜来回武进丹阳不成问题!”

    见沈应奎说到这里就要挣脱自己,汪孚林迸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好,万一被人事后查问起来,你的不在场证明呢?”

    不在场证明这五个字沈应奎听得云里雾里,当即问道:“什么意思?”

    “简单的来说。就是别人事后追查。你拿什么证明你今夜人在武进?我固然可以给你做个人证。毕竟我和邵芳曾经有仇,但万一别人还是不信呢?”

    等汪孚林解释过后,沈应奎那暴怒的冲动一下子变成了无边的冷静。他还有妻子儿女,就算有心为岳父保住子嗣骨血,也不能不考虑他们。他迅速思量了一阵,最后看着汪孚林说:“汪贤弟,你和岳父有仇,却还能够给我通风报信。此情此谊我沈应奎铭感五内。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眼下要去找府衙苏推官痛饮一番,你能否与我同行,等大醉之后在府衙借宿一晚?”

    见沈应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汪孚林顿时舒了一口气,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他并不是那么急公好义的人,但邵家这兴衰之间实在是触及到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而且沈应奎这人的性子实在很对他的脾胃,就连吕光午也赞不绝口,他一时心动便当了一回滥好人。至于那三岁稚子。如果历史不变,等到其长大之后。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全都已经身死名消,而有沈应奎在,他完全不担心那小子报复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

    正如坊间传闻的那样,常州府衙苏推官和沈应奎确实是很不错的交情,一手抱着一坛酒的沈应奎根本没有通报,就带着汪孚林登堂入室。相见寒暄两句,他介绍了汪孚林的身份,见苏推官立刻改容相待,他将人引荐了过去之后,就直接叫小厮拿来大碗,随即打开泥封给自己斟满,继而一饮而尽。

    见这情景,苏推官只觉得纳闷不已,见汪孚林也不劝解,却还主动给沈应奎倒了一碗,他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眼看这个自己素来挺欣赏的府学生一口气喝了七八碗酒,酡红的脸上醉态宛然,他终于忍不住拉着汪孚林问道:“汪公子,小沈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趁着沈应奎喝酒速度变慢的当口,汪孚林便小声用最快的速度将邵芳的事解说了一遍,见苏推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惋惜表情,他就继续说道,“说来我和邵芳还有不小的过节,但对沈兄人品却颇为敬佩,所以见他得知消息之后要来找苏推官喝酒,便自告奋勇陪了他来。眼下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等外人开解也是无用,不如就陪沈兄多喝几杯,还请苏推官能够帮这个忙。”

    苏推官对于朝局有些了解,汪孚林虽没细说和邵芳的过节,可他只听沈应奎对汪孚林来历的介绍,他也能猜到几分,故而此刻他自以为明白了一切,出于对沈应奎一贯的欣赏,再加上沈应奎又只是府学生,一直流露出无心仕途的迹象,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说:“不就是借酒消愁吗?也罢,多我们两个旧友,小沈想来也能痛痛快快一醉方休。岳父而已,又不是父亲,等明早一醒就好了!”

    可等到真正喝起来,苏推官方才发现自己面对的简直是两头水牛!沈应奎喝酒如喝水也就罢了,汪孚林竟然也同样如此,而且舌头大了还在那舍命陪君子。他的最后一点意识只记得在自己一头醉倒栽下去的刹那间,终于看到沈应奎往桌子上一趴,显然是也完全撑不住了。

    直到这时候,一边喝一边变戏法似的往胸口水袋里灌的汪孚林这才如释重负。他假作醉了,赶紧到外头叫了苏家的仆人进来,一面让他们安顿苏推官,一面让他们看到自己扶了个醉醺醺的沈应奎出门,没走两步就动不了了,最终不得不借了一间府衙官廨的客房,道是明日一早再回去。等一切安顿好关上门,随即吹熄了灯,他一扭头,就看到床上躺着的沈应奎已经一骨碌下了床。

    “若是我清早没能赶回来,汪贤弟你就说是晚上睡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只往我身上推!”沈应奎一面说一面迅速从怀里拿出绑腿扎在小腿上,随即站起身说,“到时候,请劳烦照顾我家中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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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六章 侠骨柔情

    夜深人静时,邵家深处的一间屋子里,昏暗的灯光簌簌跳动着,将床头一个女子的脸色照得越发惨白。她呆呆望着那个正在呼呼大睡的孩子,已经红肿的眼睛里仿佛再也哭不出眼泪。自从阿旺和阿才也被人押走,而且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军士说是他们会和老爷一并行刑,她就知道邵家的天塌了。若仅仅如此,她回头还能带着孩子去投奔姑爷沈应奎。可傍晚时分,她刻意做了些面饼前去讨好那些军士,想打探一些消息时,却听到了更可怕的话。

    官府竟连邵仪这三岁稚子都不肯放过!

    可听到了又如何?她一个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连那高墙都攀援不过去,哪怕肯牺牲自身,又怎可能救下老爷这唯一一点骨血?

    馥云打小伺候邵仪,此时此刻不禁颤抖地抚摸着孩子软软的头发,心里情不自禁地怨恨起了此刻应该已经死了的邵芳。倘若不是邵芳野心勃勃,非要搅和到那种朝堂高官的争斗中,又怎会祸延家人?可怜邵仪只不过三岁,还没有享受过人生,还没有娶妻生子……想着想着,馥云忍不住扑倒在了他的身上,无声抽泣了起来。哭泣的声音惊醒了床上的孩子,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张口叫道:“爹!”

    听到这一声爹,馥云才一下子想起,自己之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哄了邵仪睡下,登时后悔不已。然而,还不等她再想办法哄了这位少爷,只听得外间突然传来了嘎吱一声。心中一跳的她几乎下意识地将邵仪掩在身后。可之前家中所有利刃全都给官兵搜走。就连菜刀都不例外。因此,她只能拿出藏在枕边特意磨尖的金簪藏在袖子里,脑海中把满天神佛全都念了一个遍。

    终于,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人影跃了进来。就在馥云把心提到嗓子眼的一刹那,就只听到来人轻轻地唤了一声:“阿仪,阿仪?”

    “姑爷!”馥云登时喜极而泣,她连忙一把抱起了邵仪。快步冲了过去,见那进门的果然是沈应奎,她连忙把邵仪一把塞进了沈应奎怀中,快速说道,“姑爷来得正好,快把少爷带走!”

    一身黑衣的沈应奎见邵仪正眼睛瞪得滚圆看着自己,想到邵芳已经死了,邵家的家产也被抄没,日后这个孤儿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他不禁将其紧紧抱在了怀里。这才看着面前的馥云说:“那你呢?”

    “姑爷你带少爷走,我留下。”馥云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说,“我从小裹脚,夜里走不快,只会拖累你们。你们快走!”

    沈应奎知道馥云所说是正理,此刻若再迟疑就走不脱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把邵仪放下,却是对馥云深深一揖,紧跟着又吩咐她去找绳子。这时候,他才蹲下身对邵仪说:“阿仪,你不是一直问我,飞檐走壁是什么滋味吗?今天晚上,姐夫就带你见识见识,然后带你回武进。不过你要记得,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否则那些藏在黑夜里的山精鬼怪,就会把我们郎舅俩一块吃掉,明白了吗?”

    邵仪听不懂之前沈应奎和馥云的对话,但这些话他却听明白了,登时郑重其事连连点头。须臾,馥云就找了绳子和带子来,又给邵仪换了一身深色衣裳,继而帮着沈应奎把这三岁的孩子牢牢绑在了其背后。临走时,她摩挲着孩子垂泪不止,良久方才狠狠心放下手,目送了他们出屋。她不想去细想沈应奎如何躲开重重防守出邵家乃至于出城,重新回到屋子里之后,她看了一眼刚刚用剩下绢带以及绳子,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可是,她刚刚拿起那长长的绢带,打算将其抛上横梁,手却突然放下了。她要一死固然容易,可平白无故让邵仪失踪,外人岂不是会第一时间怀疑上沈应奎?尽管沈应奎一个多月前和岳父闹翻是邵家人尽皆知的事,可终究难掩之前翁婿之情。与其如此,还不如她赌一赌。沈应奎应该会用最快的速度出城!既如此,等上一两个时辰之后,她就想办法出声求救,而现在……

    她看着地上散落的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立刻动起手来。

    邵家之中只剩下了邵芳幼子邵仪以及一个婢女,邵家门外看守的军士自然而然就懈怠了许多。毕竟,之前那些能打的家丁和江湖人都已经不在,这妇人孺子能翻出什么天来?曾经被街角猫叫狗吠搅了一阵子情景的几个军士小声说着话,时不时打两个呵欠,就在气氛松弛的时候,宅子里陡然之间传来了一个叫声:“救命啊!”

    听出那是女子尖利的叫声,几个军士对视一眼,同时心头大凛。然而,他们却没有全部擅离职守,而是分出两人进去查看究竟。等到进去的两人快速来到了整座宅子中唯一亮灯的屋子,踢开门进入其间,就只见一个女子正披头散发被反绑在那里,一条堵嘴的布似乎刚刚才挣脱悬在颈间。

    见他们进来,馥云便带着哭腔叫道:“少爷被人绑走了!那些人说老爷让他们做事却没给酬劳,所以绑走少爷去卖钱了!”

    横竖邵芳已死,这时候哪怕是往自家老爷身上泼脏水,她也顾不得了!

    此时此刻,两个军士对视一眼,全都大吃一惊。其中一个慌忙上前给馥云解开绑缚,另一个就气急败坏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个时辰前!”馥云故意把时间推迟了,以便让人认为邵仪还在城内,继而就哭得梨花带雨,“求求你们救救少爷,那帮家伙都是亡命之徒,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知道事情严重,两个军士也顾不上那许多,搜查了屋子发现确实没有邵仪的人影之后。立刻架着馥云出去。接下来这一夜。丹阳城内恰是鸡飞狗跳。全城大搜捕,奈何直到清晨天亮时分却仍然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一队军士只能立时把馥云押去了镇江府治丹徒。

    武进府衙官廨的客房中,汪孚林同样一夜未眠。他自己昨日白天才刚刚从丹阳到武进,深知两地之间相隔多远的距离。即便沈应奎有一匹好马,可要打个来回,时间非常紧。更可虑的是,天亮的时候再想翻越进城几乎是天方夜谭。乔装打扮走城门倒也不是不行,可光天化日之下潜入府衙官廨再回到这客房,难度也很不小……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沈应奎得从戚家军守着的房子里把个三岁孩子带出来,到底行不行啊?

    说到底他看过吕光午和沈应奎交手,但却没见识过对方到底有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

    就这样在焦躁不安中,汪孚林等来了鸡鸣,等来了外间传来的那些动静,发觉不少人都已经起床了。就在他一颗心悬了起来。暗想难道自己回头真要说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不管沈应奎什么下场。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一直虚掩的门被人推开的声音。他一骨碌下床,甚至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过去,却只见沈应奎反手掩上房门,又搭上了门闩,朝着他扯动嘴角笑了笑。尽管只是这一个表情,他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这个沈应奎竟然真的从守备森严的邵家把妻弟邵仪给带了出来!这家伙,真真好本事!

    “人我暂时寄养在城外一家受过我恩惠的庄户人家。阿仪很听话,我对他说了,如果他能够在那里乖乖呆一个月,日后我就教他练武。”尽管沈应奎的身上看不见什么风尘,但他那疲惫的表情,充血的眼睛,却能够看出他一整个晚上的殚精竭虑,来回奔走。他却并没有上床躺下,而是对汪孚林说道,“趁着府衙还没点卯,苏推官还在,我们去见他一面,然后就回家。”

    汪孚林自然不会有异议。等到他和沈应奎一副宿醉未醒——其实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去拜会了苏推官,不好意思地告辞离开时,苏推官甚至还开口安慰了沈应奎几句,又邀请他回头常来。汪孚林含含糊糊应了,等回到邵家,他也顾不上那许多,却是倒头就睡。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后的事了。他随手披了衣服,趿拉了鞋子出门,这才发现外头天色已经昏暗,而最里间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阵哭声。一怔之后,他就知道,即便丹徒那边未必有邵芳的死讯正式传了过来,但沈应奎恐怕也不会一直都瞒着妻子。

    尽管沈应奎已经把救出内弟的消息告诉了妻子邵氏,可邵氏得知父亲的死讯,仍是悲恸欲绝。她身体原本就不好,骤然遭到如此巨大的打击,若不是丈夫就在身边,而且以一双儿女以及幼弟尚在提醒她,只怕她恨不得此刻就插上翅膀飞去丹徒。而沈应奎一直等到肝肠寸断的妻子终于昏睡了过去,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的他方才站起身来,却是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即便如此,他仍是开口吩咐道:“备马,我要去丹徒。”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沈兄,哪怕为了尊夫人还有儿女,你还是暂且休息一下,明早再启程不迟。人死不能复生,生者为大!”

    见汪孚林推门进来,沈应奎犹豫片刻,刚想坚持,却没想到汪孚林又接着说道:“明日我陪你一块去,我也正好要急着回扬州。”

    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妻子,沈应奎思前想后,最终不得不承认汪孚林所言不差。要赶到丹徒总得一个白天,他眼下的状况怕是禁受不住这样的长途颠簸。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妻子儿女,还有年幼的内弟着想。从今往后,一切就只能靠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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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七章 酷吏当道

    丹徒城内镇江府衙,自从馥云昨日清早从丹阳县城被押送过来,整个午后到夜里,她便经受了连续不停的审问,逼问她所谓歹徒掳走邵仪的每一个细节。≧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她虽是区区婢女,也没读过什么书,可自从打定主意之后,她就把每一个环节都好好想了一遍,因此无论人家换什么方式问,她只一口咬定掳人的歹徒身穿黑衣,黑巾蒙面,中等身材,镇江口音,威胁她说掳走邵仪是因为邵芳利用了他们,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

    面对这样的回答,张佳胤只觉得恼火至极,但隐隐之中却还有几分如释重负。他又不是酷吏,抓了邵芳的第二日就立刻将其行刑处死,那是因为来自京师内阁的严令,抓准了隆庆皇帝驾崩,新君即位期间,妖言惑众之人要立刻正法,再加上分管常州的常镇道冯玉平乃是张居正心腹,连海捕文书以及覆奏手续等等也一一准备齐全,而邵芳又不是高拱在官场上的亲朋心腹,他将其主仆三人正法却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对三岁孺子下手,那就不一样了。

    就算斩草除根,也没有这样的!

    然而,常镇道冯玉平却不像张佳胤那般不愿意继续深究,直到此刻仍在亲自审问馥云。因此,张佳胤这会儿心里极其不痛快,甚至可以说是火冒三丈,一再暗自大骂那是得志就猖狂的小人。可骂归骂,常镇道属于分巡道,又不属于他管,他这个应天巡抚也只能暗自咬牙切齿。偏偏黄昏时分。他有心撂下常镇道自己先行回南京的时候。外间亲随却进来禀报了一件事。

    “你是说。邵芳的女婿从常州府武进县赶过来,要为他的岳父收尸?”

    “是,那个沈应奎是这么说的。”那亲随见张佳胤脸色有些阴晦不明,他便补充道,“是之前来拜会过老爷的那位汪小官人陪他一块来的。”

    张佳胤怎么都想不明白,邵芳的女婿怎么会和汪孚林混到了一起,干脆就吩咐那亲随出去把人带进来。甫一见面,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虎背熊腰的沈应奎身上。心中忍不住暗自嘀咕,倘若这家伙是邵芳的儿子而不是女婿,朝中那两位想要赶尽杀绝还差不多,毕竟一看便是江湖强人。然而,等见其随汪孚林一块长揖不跪,他顿时就有些愕然了。

    “沈兄是常州府学生。”汪孚林替沈应奎介绍了一下,见张佳胤得知人家是秀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沈兄的经史文章还是很扎实的。否则也不会跻身府学。我和他虽是之前在丹阳邵家盘桓时才认识的,却因为他为人豪爽仗义。一见如故。得知邵芳和我之间那点过节,沈兄就和邵芳大吵一架,翁婿俩割袍断义,他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回了武进,是我这次特意去告诉了他,他才知道此事,于是就和我同路过来了。”

    “学生是晚辈,不好非议岳父的不是,只求张巡抚能够让我收敛他的遗体,送回丹阳安葬。”

    张佳胤听到沈应奎如此说,想着邵芳人都死了,没必要卡着这种正当要求,当即点了点头应道:“也罢,此事本部院就答应了你。只是你既然是生员,就该明了是非,日后熟读圣贤书为上,须知你岳父交接匪类,煽风点火,妖言惑众,可谓是死有余辜……”

    这种当高官的人本来就喜欢说教,更何况沈应奎是邵芳的女婿,等闲来说冷遇苛待甚至斥责都是不足为奇,如今只得训诫,沈应奎知道这已经是因为人家看在汪孚林同行的份上了。因此,哪怕心里压着再多的情绪,他也只能默不做声地听着。等到张佳胤终于告一段落,他瞥见一旁汪孚林也显然长舒一口气的样子,自己明明心情沉重,此刻却又有一种莫名轻松的感觉。

    然而,就在汪孚林已经知机提出告退,他也准备跟着走人的时候,外间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张巡抚,听说邵芳的女婿来了?”

    随着这句话,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官员进了屋子,却是常镇道冯玉平。他眼神阴沉地扫了一眼沈应奎,突然沉声说道:“来得倒正好!我正愁无缘无故走脱了邵仪没地方找,你却自己送上门来!来人,给我将他拿下!”

    汪孚林没有出声,立刻看向了张佳胤。果然,张佳胤在他的注视下,立刻眉头倒竖:“冯观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丹阳押送过来的邵家婢女已经招认,就是这沈应奎潜入邵家带走的邵仪,之前说什么强盗歹人所为,不过胡诌的借口!”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指斥,汪孚林见沈应奎面色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倒是佩服其定力,当即开口说道:“张巡抚,我们今早从武进出发,经过丹阳的时候,也曾经听说了邵芳之子邵仪于前夜失踪。可前夜我陪沈兄在常州府衙官廨中和苏推官痛饮消愁,沈兄大醉之后,晚上就和我一同借宿在了府衙官廨客房。昨日一早,我们才向苏推官告辞。从进去到出来,府衙内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不知这位冯观察说沈兄带走邵仪,这话从何说起?”

    冯玉平顿时脸色一僵,他正待喝问汪孚林是谁,竟敢信口开河,却只听张佳胤开口说道:“这是刚刚调任兵部侍郎的汪南明的侄儿汪孚林,他之前深受邵芳之害,绝不会为邵氏说话。”

    冯玉平到了嘴边的话不禁给噎了回去。可他不开口,汪孚林却继续说道:“不过既然冯观察既然如此说,不妨将那邵家婢女带来,和沈兄当面对质。”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时候只能进不能退!

    尽管沈应奎也吃不准馥云是否出卖了自己。可事到如今他也知道与其把这一点危险拖后。还不如立刻让其爆发出来。因此当即点头说道:“学生附议。”

    张佳胤早就讨厌冯玉平的擅作主张指手画脚,当即想都不想地吩咐道:“既然如此,立刻将那邵家婢女押来,本部院当堂审问!”

    原本是自己主导,却一下子被张佳胤抢去了主动权,冯玉平不禁恼羞成怒。可他又拿不出拦阻的理由,只好站在那生闷气。可等到两个牢婆将馥云押上来之后,他只觉得脸上如同针刺一般火辣辣的。却是张佳胤和汪孚林沈应奎六道目光全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因为此时此刻馥云根本无力上堂,是被两个牢婆架上来的,身上衣裳血迹斑斑,竟然是已经受过重刑!

    面对那些质疑的眼神,冯玉平色厉内荏地叫道:“当初邵仪正是和此女在一起,好端端的失踪,本宪讯问于她,合情合理!”

    沈应奎强压心头怒火,一字一句地问道:“学生只想请问冯观察,哪怕邵芳有罪。可想来不是谋反大逆,何以罪及家人。竟然要连累到一个三岁孩子?”

    冯玉平冷笑一声,阴恻恻地吐出了一句话:“邵芳在外宣称其子天命不凡,贵气凛然,也和谋反大逆差不多了!”

    这种瞎掰的话竟然拿来在公堂上作为论罪的借口!

    沈应奎简直快气炸了肺。若非汪孚林眼神炯炯地瞪了他一眼,他几乎当堂发作。而张佳胤显然不像冯玉平那样厚颜无耻,眉头一皱便沉声向馥云喝道:“本部院问你,你之前说邵仪乃是被匪徒强人掳走,此话是真是假?是否如冯观察所说,乃是沈应奎将人救走?”

    趴在地上的馥云勉强支撑着身体抬起了头。见沈应奎站在汪孚林身边,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她想到之前冯玉平恐吓自己说沈应奎和邵芳已经落网,自己若不承认便只有吃更多的苦头,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那动作牵动身上的伤势,以至于她脸上的笑容异常惨淡,可看在沈应奎这知情者眼中,却忍不住拳头握紧,一颗心更是狠狠揪了起来。

    “自然是冯观察……信口开河,故意让婢子构陷于人!”不等面色大变的冯玉平有所反应,她便奋起全身力气叫道,“冯观察诱骗婢子说,已经将沈姑爷和少爷一并抓获,如若婢子不招认,便要用遍十八般刑罚,让婢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见馥云颤颤巍巍伸出双手,不但汪孚林和沈应奎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张佳胤亦是面色发黑。就只见那一双原本该是青葱似的玉手,此时此刻血淋淋找不到一个完好的地方,分明是遭受过拶指酷刑。此时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的张佳胤砰地一声重重捶在扶手上,厉叱道:“冯观察,你不经本部院就滥用私刑诱供,本部院要参劾你!”

    就为了一个婢女,张佳胤你至于吗!

    冯玉平几乎被气炸了肺。他目光阴狠地扫了一眼地上的馥云,冷哼一声扭头就走。见他如此旁若无人,张佳胤登时又是气急败坏好一通骂,最后沉声说道:“不管他了,立刻给她延请大夫,然后将其开释!”

    见沈应奎如释重负,馥云则是挣扎磕头谢过,汪孚林忍不住在心里暗自鄙薄。张佳胤兴许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哪怕可以说有点伪君子,可相比冯玉平实在是好太多了。

    怪不得人说张居正用人不看品德,以至于在他主持的改革中,下层不知道出现了多少问题,他从前还将信将疑,现在只觉得这话还真没有言过其实。眼下这种酷吏都能够投其欢心,将来某些曾经与其交好的人却因为意见不合就被踹了下去,他真心觉得汪道昆还不如不去当那个兵部侍郎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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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八章 儿子是别家的好(求月票)

    也许是为了以儆效尤,也许是为了宣示权威,邵芳主仆三人被斩首示众后,一度被悬首旗杆,昔日赫赫名声却化成了死不瞑目。奈何大厦已倾,他们纵使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到九泉之下去诉了。沈应奎将馥云安置在了医馆之中后,就出面去收殓了三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又定了三具棺木预备送回丹阳。尽管主仆有别,可他还是决定将阿旺和阿才随葬在岳父身边,也好让他泉下有个伴。

    至于汪孚林,他去给沈应奎报了个信,还替人遮掩了将邵仪弄出来,再陪同过来,这就仁至义尽了,他和邵芳可是仇人,当然不会去帮衬忙碌这些事情。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亲自出面向张佳胤借调了一些名为卫所,实为戚家军的将卒帮忙运送粮食过江,忙得不可开交。

    须臾又是十天过去,淮扬大水终于渐渐退去,尤其是最南边靠长江的仪真县等地,水势更是退去得最早。然而官道上到处是泥浆,运河的水位也还居高不下,但勉强已经能够通行漕船。

    当这一日汪孚林从长江北岸码头回到长江南岸镇江码头的时候,早有见多了他最近在长江上头来来往往的一个艄公赶上前道:“小官人,沈公子来找过你好几次了。后来因实在见不到你,天气暑热,他就先行扶柩回了丹阳。”

    汪孚林之前留在邵家那一百两黄金的定金,因为阿旺和阿才的被抓之后人头落地,他大手一挥让那些将卒给分了——尽管他知道这钱本该属于邵家。至于现在,他身上倒是还有点碎银子零用,可要抵偿一万石粮食的货值却绝不可能。再加上他压根不想去见证沈应奎是如何给邵芳办后事的,因此他想了一想。最终决定找个专业的送信人,去给沈应奎送一封信。其中的意思很简单,等他去扬州办完最后那点事回来,会让人去丹阳又或者武进,把账款清了。

    毕竟是程老爷那些盐商出钱,又不是这世上最不要脸的官府。钱货两讫总得做到不是?

    等到一万石粮食陆陆续续全都经由水路运到了扬州,汪孚林方才押在最后再度进了扬州城。曾经满城没过膝盖的大水如今已经退了下去,城中四处道路上都还可见泥浆的痕迹。他先直接拐去了程老爷的新家,果然得知这位盐商中的头面人物已经重新搬回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门前停着一溜求见的马车不说,还有好些仆役管事模样的人专程在这里打探消息。当看到汪孚林随随便便就走了进去的时候,立刻有人认出了他。

    “看,那就是松明山汪小官人!想当初我还以为那是程家子弟,没想到竟然不是歙县黄家坞程家。而是松明山汪氏的人!”

    “程老爷真是打得一手好牌,这位汪小官人在徽州一府六县那可是鼎鼎有名,上次南明先生的弟弟仲淹先生经过扬州时可宣扬了好些事迹,汪四老爷竟然不认得同族的晚辈,这真是眼睛瞎了!”

    “汪道旻一手遮天这么多年,这次竟然说掀下马就掀下马,汪家六房全部出手,据说如今那位汪四老爷气得中风了。偏偏两个儿子还不中用!”

    “要是他早知道堆栈里头那些余盐还抢出来一大半,兴许也不至于那么气急攻心。说到底,志大才疏,偏偏还野心那么大,竟然引了外人和自己人作对,简直是咎由自取!据说盐运司那边发了话,淮南归淮南。淮北归淮北,不许混为一谈。”

    听到这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汪孚林暗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如今自己不但在新安人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在外头也渐渐被人知晓。却得小心些,不要和邵芳汪道旻似的得意忘形,自取灭亡。进了程家,他就发现院子里整洁干净,显然已经有仆役们仔仔细细打扫过一遍,尤其是青石甬道上平滑整洁,看不出一丁点泥沙黄土。他还没走几步,程琥就闻讯而来,笑容可掬打过招呼后,立刻引他去了程老爷的书房。

    就只见程乃轩老老实实侍立在主位太师椅上坐着的程老爷身边,见他进来赶紧挤眉弄眼,等程老爷回头看了一眼,他才立刻老实了。而一旁的客座上则赫然是吕光午。

    汪孚林也不寒暄,拱手行过礼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程伯父,幸不辱命。”

    “事情我都从吕公子那里听说了。”程老爷点了点头,随即开口说道,“邵芳是邵芳,他的家人是他的家人。更何况就算邵芳有罪,该给的账款总不能赖。我已经吩咐过程琥,回头让他亲自去一趟常州府武进,给沈应奎把钱送过去。”

    尽管汪孚林压根对谁都还没提过沈应奎夤夜往返丹阳救下沈应奎的事,可听程老爷这口气,他就意识到对方竟然已经知道了,顿时朝吕光午看去。就只见这位新昌吕公子微微颔首,继而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祸不及家人。”

    汪孚林也无意追究吕光午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者在那一夜的拯救孺子行动中是否也有贡献,他定了定神,就干脆直截了当倒出了另外一件事:“这次去镇江府买粮,我带了一百两黄金的定金,以及一些在扬州城内可用的银票,可到了一江之隔的镇江,黄金可用,银票却不通行。如今徽商也好,晋商和江右商人也罢,全都是行走天下,动辄就要做成千上万两的大生意,若要行囊轻便,就只能把白银兑成黄金,但一旦多兑,市面上进金价必然暴涨。”

    “而且说实话,黄金随身带,仍然很不方便,更不安全。我之前去过徽商云集的汉口镇,后来在武昌府见到南明先生的时候,曾经对他提过,唐时尚且能用飞票,宋时也有交子,明初则用宝钞,但除却飞钱本来就是因为有本抵押,交子和宝钞都是无本生意,后来全都变成了废纸。如今豪商往来,交易的金额何止比当年更高数倍,大多都要跑去异地交易。所以我想,是不是能够在豪商聚集的地方,设立票号,只需在一地存入钱款,开出银票,就能在异地兑取现银?”

    汪孚林将当初曾经游说过汪道昆的话重新拿出来,对程老爷详细说了一遍,尤其是如何防伪。等到末了,看到程老爷若有所思,他就词锋一转道:“其实当初我和程兄曾经在歙县发行过米券。那时候我们资金紧张,而民间小民百姓多有三五两的闲钱,却没有能力像那些放高利贷的人那样靠借钱取利,所以我们就通过发米券,把这些闲散资金聚拢来,然后再投入粮食交易当中。所付出的利息不过九牛一毛,但所得却非常可观。”

    程老爷尽管有举人功名,但真正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那是在经商上,所以,汪孚林一说汇兑,一说利息,他便品出了其中滋味。他眼睛一下子眯缝了起来,良久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我当初走了之后,听说孚林你和乃轩在歙县捣鼓出不少事情,虽知道你们兄弟不是胡闹,可也只认为是小打小闹,如今看来,你倒是想得长远。不过,票号这件事非同小可,我还要细细思量,过两天再给你回复如何?”

    汪孚林当然知道这不是立刻就能够推行的事情,接下来需要计划,需要人手,更需要敲定第一批实行汇兑的城市,故而他自然不会催促。而正事说完,程老爷就笑着打趣道:“听说孚林你已经定亲了,这次吕兄也要跟你回去徽州喝一杯喜酒?正巧扬州这边我也能抽得出空,等捐粮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和你们一块回去一趟,须知当初我那儿媳进门之后,却还不曾拜见过我这公公。”

    “您还知道连儿媳都没见过……”程乃轩忍不住低声嘟囔,腹中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到底汪孚林是您儿子,还是我是您儿子?我娶媳妇你都没回来,那位还是翰林院许侍读的嫡亲女儿,现在汪孚林要成婚,您倒有空回去了!

    程老爷顿时有些尴尬,等到汪孚林打了哈哈一口答应下来,继而吕光午笑说要和汪孚林去商量一下事情,那爷俩先出去了,他忍不住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你那媳妇我之前往来许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孚林的未婚妻我却尚未见过,更何况内外有别你懂不懂?”

    见程乃轩一脸不懂,就这么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程老爷恨不得在儿子头上敲两下,以表示对那木鱼脑袋的恼火:“现在扬州这边正是风平浪静,一切皆在掌握的时候,我当然离得开,想当初前有狼后有虎,要不是你爹我冲杀在前,你能有钱娶媳妇?臭小子,想当初拼命为孚林说话的人是谁,现在居然还好意思争这口闲气!你要是和孚林一样能干懂事,用得着我操心吗?”

    “我这不是说说吗?”程乃轩顿时哑口无言,幸好他心眼多,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岔开话题的好方法,“话说爹你刚刚干嘛不告诉孚林,叶家两位小姐在芜湖米市那边放了点风声,现如今湖广芜湖那边送了一大批粮食到扬州,之前居高不下的米价应声而跌,再加上胖府尊和盐运使顾大人筹集粮食有功,凤阳巡抚因此对他们褒奖有加?”

    “有吕公子在,这事还用你爹我去说?”程老爷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儿子一眼,这才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天我才真正明白,叶县尊能变成叶观察,孚林固然居功至伟,可他的家人也同样功不可没。”(未完待续。。)

第四四九章 苦心孤诣的猴子戏

    叶明月和小北算得上是淮扬大水之后,第一批从洪涝区出发抵达芜湖的人,所以得知她们放出的风声而赶来扬州的那帮粮商,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汪孚林从吕光午口中得知这消息时,想到的不是这主意究竟出自姊妹俩中的哪一个,而是她们俩有没有在其中掺和一脚,在解扬州燃眉之急的同时,给自己攒点私房钱。当然,这念头一闪而逝,他也没在吕光午面前流露出来。

    然而,什么难题都解决了的汪小官人这会儿请教吕光午的,却是之前叶县尊夫妇丢给他的那个难题。

    “你居然问我叶家大小姐还没嫁,小北怎么嫁给你?”吕光午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汪孚林,见其满脸的认真,他顿时忍不住拍了拍额头,“我真是服了你!这么多大事你都解决了,这种小事你居然想不出办法?”

    “那吕叔叔有好办法?”

    吕光午被汪孚林这一反问,登时觉得有些棘手。这要是打打杀杀的事情,他直接捋袖子上就是了,而官场商场上的疑难,他努力动动脑子也能想出相应的办法,可是,对于这种明显要周顾到合理性以及伦理性的问题,他就犯难了。幸好就在他渐渐有些挂不住脸的时候,外间他的一个伴当扯开喉咙叫道:“老爷,牛四爷来了,人正要回扬州去,说是来拜别程老爷!”

    吕光午顿时觉得这实在是及时雨,立刻干咳道:“这种事怎会难得倒你这足智多谋的家伙?好好想想,自己的婚事,自己多费心!”

    见吕光午二话不说撂下他就走,显然是拿这当借口,汪孚林顿时为之气结。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拿这种私事去让别人出主意,这实在是病急乱投医,可谁让他办完正事之后想到这个就抓瞎了呢?如果说他本来还因为叶钧耀荣升徽宁道,打算再等个两三年,等准岳父挪窝之后再谈婚论嫁,可现在经历那一场让人好笑的劫持。主谋三人全都落得个悬首示众的下场之后,哪怕小北没有对吕光午提过,他回去之后也不打算继续拖下去了。

    世事无常,谁能说得准将来如何,还是不要辜负眼前的大好时光,大好人儿吧!

    在婚书已经由两家父母暗地里敲定了之后,最简单的法子当然是直接到叶家登门提亲就完了,可哪个年头都有喜欢多是非的人,长幼有序。那时候少不得会有人在背后非议。当然这倒不是不能解决,如果在这时候能够为叶明月找一位如意郎君倒也不错,可这不是就成了拉郎配?对于那位继承了苏夫人的机敏练达,兰心蕙质的大小姐,他并没有起过淑女之思,可却颇为佩服欣赏,哪能为了成全自己就在人家身上动歪脑筋?

    就在汪孚林胡思乱想瞎纠结的时候,只觉得肩头上突然多出了一只手。他回头一看是程乃轩。顿时想起这位当初东躲西藏逃婚逃到松明山的往事,登时揪着人说:“来得正好。你给我出个主意!”

    程乃轩登时来了精神。平常凡事都是自己找汪孚林出主意,今天难得倒过来了!可是,等他听到汪孚林把心头烦恼给抖露了出来之后,他登时脸色古怪了起来。等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嘿嘿笑了起来,那笑容贼兮兮的。

    “双木。你小子平时遇到对手的时候,什么损招贼招都能用出来,居然碰到自己的事情就抓瞎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烦恼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还不简单吗。让你娘跑哪家寺庙道观里求个签,然后回来之后立刻去求亲就行了。这老一辈的人再加上妇道人家,不就最信这个?只要你娘一口咬准了你和叶家那位二小姐八字最合,是最合适的一对,别人谁还能说不是?至于你怕损伤叶家大小姐的名声,这还不简单。”

    程乃轩难得看见汪孚林目瞪口呆的表情,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对方把耳朵凑过来,这才低声说道:“我爹不是正好回去吗?回头让他帮个忙,在人家面前好好提一下叶大小姐的贤惠聪明,总有人看着你的例子跑去求亲。叶家看得上就答应,看不上就统统拒绝,只说叶县尊……咳咳,叶观察和夫人心疼长女,还得好好看一看,总要选个比得上小女婿的大女婿,这不就成了?”

    原来我真的钻牛角尖了,这种事情竟然如此简单方便……汪孚林见程乃轩张口就来,此时此刻不由得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他对付那种穷凶极恶老谋深算的敌人,从来都是不怕对方有多么强大,信心十足走一步算三步,可对于自己的事那就真的很糟糕了,就连表白……都是被人逼的!

    只看汪孚林那表情,程乃轩就知道自己这法子被人听进去了,登时得意洋洋,竟是又笑着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不论怎么说,我现如今都是当丈夫的人了,比你有经验。听我的,肯定没错!”

    “少爷,汪小官人!”

    汪孚林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只见不远处墨香一溜烟似的跑了过来,等到了近前,气喘吁吁的他双手撑着膝盖,好半晌才平顺了呼吸说:“徽州那边派了人来,说是汪老员外派人给汪小官人送信的,而且……”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来的是秋枫。”

    一提到秋枫,程乃轩登时有些尴尬。原因很简单,想当初秋枫就是自己让牙婆给汪孚林送去的,结果阴差阳错汪孚林会错了意思给送了回来,而后又是自己的老爹把人买下,联同婢女连翘一块给汪孚林送了去。至于后来秋枫如何脱籍,如何与金宝一样在李师爷那读书,后来又跟了柯先生和方先生,这次听说还中了秀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时此刻,他只能没话找话说道:“这徽州到扬州好歹也挺远的,秋枫跑来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却只见汪孚林已经一把抓了墨香匆匆跑出去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如果只是普通情况,怎么也轮不到已经脱籍考中了秀才的秋枫来跑这一趟。他连忙拔腿就追了上去,等好容易和汪孚林平齐之后,他就赶紧劝解道:“放宽心。之前柯先生和叶家大小姐来的时候,你家里还好好的,这才多久,不会有事的!”

    汪孚林却不这么想。要知道,这是个感冒发烧都可能要命的年代,更何况家里还有个那么会惹事的老爹!

    一直到拖着墨香来到了小花厅,看见秋枫正一本正经坐在那喝茶,神情倒还淡定,汪孚林方才松开了手。预感到事情恐怕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大。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然后干咳了一声,下一刻,他就看到秋枫一下子抬起头来。

    “小官人!”秋枫一下子没了刚刚那镇定自若的举止,冒冒失失把茶盏往旁边小几上一搁,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三两步迎上前,急急忙忙地说道。“小官人,家里出了点事。”他看到汪孚林那张脸猛地一僵。虽说眼下就只有程乃轩和墨香主仆在,他犹豫片刻,还是把汪孚林给拉到一边,这才压低了声音。

    “老安人去了一趟水西十寺,三步一拜敬香拜佛,说是给小官人和宝哥祈福。回来之后就病了一场。老安人说在病中迷迷糊糊遇到菩萨给她托梦,若能定下叶家二小姐为儿媳,不药自愈,老员外就心急火燎去了叶家,死活恳求叶县尊许婚。叶县尊拗不过就答应了。然后合了你和二小姐的八字,说是非常匹配,两家婚书一定,老安人的病果然就好了。我走的时候,才刚刚下定,婚期定在一个半月后,八月末,所以老员外老安人让我通知小官人赶紧回去。”

    汪孚林听得一惊一乍,直到最后的转折时,他瞠目结舌片刻,忍不住回头去看程乃轩。怎么这么巧,这小子是我家老娘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老爹老娘这一场猴子戏还真是演得……让人说什么好呢?

    秋枫却不太理解汪孚林为何去看程乃轩。他这次是自告奋勇过来的,还有随从跟着保护,除却为了通知这个消息,替汪家二老把汪孚林给催回去,却还有别的目的。他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最后低声说道:“还有小官人,我不打算……不打算继续科场了。”

    自己的母亲用最俗套的办法解决了自己的难题,汪孚林这会儿正在感慨,听到秋枫突然这么说,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突然说这话干什么?是听到什么闲话,还是又遇到什么烦心事?”

    “没有。”秋枫赶紧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随即下定决心说,“想当初我险些铸成大错,小官人却没有放在心上,供我吃住读书,我却从来就没有报答过什么,这次小官人被奸人挟持走了,大家都担心得茶饭不思,我却……反正有个秀才功名就足够了,我以后可以在松明山当个私塾先生,也可以给小官人当个帐房,或者……”

    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觉得脑袋中被人重重敲了一下,登时愕然抬起了头。等看清楚汪孚林那虎着脸的样子,他登时不敢做声了。

    “小笨蛋,难道你这次进学考了个秀才,就是不关心我的死活?谁敢说这话,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废话少说,我供你读书,这些本钱当然是都要收回来的。你若是能考中举人,将来能当教官,那就让下头县学府学的秀才里头多几个成才的;能当县令,就治理好一地百姓,争取进个名宦祠;若是能考中进士,那就再好不过了,将来让人写传记的时候,题一笔年少受松明山汪公资助,那才是最大的报答!等十年八年考不上,你再考虑教书又或者给我当帐房也不迟!”

    连日听多了流言蜚语,秋枫只觉得自己这决心下得理直气壮,可此时此刻听到汪孚林这当头痛斥,他才只觉得心头不知道什么东西猛地裂了开来。

    他还曾经羡慕金宝……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也足以让更多的人羡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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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零章 全都要来喝喜酒(求月票)

    既然秋枫特地跑来送信,说是老爹老娘演了一出戏把婚事给敲定了下来,汪孚林哪怕哭笑不得,可也省事了。↗UU小说,www.uu234.com他没理会程乃轩的打趣,接下来几天,他轮流去拜访了一下汪家那几房当家人。因为当初扳倒汪道旻是靠的他从中牵线搭桥,而且程老爷这条线也是靠他,故而从谢老安人到汪道缦,再到其余几位,人人都对他客气热络。得知他不日就要回徽州完婚,以多年未曾回乡的谢老安人为首,除却汪道旻之外的其他四房都有意派人回乡拜贺,顺带祭祖。

    这其中,态度变化最鲜明的,便是汪道缦那位曾经极度瞧不起丈夫的妻子。想当初这位当家太太还把汪孚林当成打秋风的,可这次汪孚林再登门的时候,她忙前忙后亲自张罗,脸上始终堆着殷勤的笑容,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临到汪孚林告辞离去时,她还一个劲地说,汪道缦因为刚刚接手汪道旻手上那一摊子事离不开,但她一定会跟着谢老安人等人回松明山一趟。

    这种前倨后恭的待遇,汪孚林见识得多了,根本没放在心上,汪道缦却脸上涨得通红。等到他把汪孚林送到门口,尽管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讷讷说道:“她就是这脾气,喜怒全都放在脸上,不善于待人接物……”

    “九叔,你之前说过,婶子之前嫌弃你,甚至都不肯生儿育女,你那时候说要是实在没办法,便干脆和离算了,现在你摇身一变。境遇大改。真的要和她和离吗?”

    汪孚林突然词锋一转问这话。汪道缦顿时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有些艰难地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之前那也不能怪她。她嘴里那么说,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一切还是靠她,我岳父也接济不少……”

    “这不就对了?”不等汪道缦说完,汪孚林就笑道,“你这和她一块过日子的人都不计较。我和婶子总共这才见了第二次,第一次她不知道我是谁这才给冷脸,我要是就此耿耿于怀,岂不是太没器量了?希望你们今后和和美美,有个一儿半女之后,婶子说话行事应该就不至于像从前那样了。”

    汪道缦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送了汪孚林上马,他这才回转身进门,却在大门口发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见妻子呆呆站在那儿,显然刚刚的话都听见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走上前去。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继而低声说道:“走吧,回屋里去。”

    仅仅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就看到平日里常常尖酸刻薄的妻子一下子眼圈红了。下一刻,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她那微不可闻的声音。

    “九郎……从前都是我说话做事太过分……”

    汪孚林虽说决不能和吕光午那样的人比听力目力,可练武以来,渐渐也是耳聪目明,所以汪道缦亲自送他时,门内有人偷听,他早就发现了。这会儿他暗想那边兴许正发生负荆请罪,夫妻谅解的一幕,不知不觉有些哂然。

    贫贱夫妻百事哀,汪道缦这话一丁点都没错,也许其妻确实庸俗势利,可既然未出嫁之前是在娘家没吃过苦头的,又多半是只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过来,那么成婚之后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这日子怎么能和谐?男人要想别听这些唠叨,自己腰杆就先得硬!

    秋枫到的次日,程老爷就再次见了汪孚林,对于票号之事给出了答复。他将于此次回乡之后,和汪孚林一块去见斗山街许老太爷,一同就开设票号的地点及银本进行商议。而在此次离开扬州前夕,他特意把汪孚林和程乃轩都带在身边,去盐运司也好,去巡盐御史所在的察院也好,去凤阳巡抚驻扎的巡抚都察院也好,全都让他们跟着,自然也不无拿着汪孚林背后的汪道昆,加重一下自己说话分量的小算计。汪孚林心知肚明,也不拆穿,纯当增加人脉。

    至于在盐运司见到那位顾大人的时候,汪孚林知道那是叶家的亲戚,顺带提了一嘴自己的婚约。于是,这边刚一告辞,苏氏就命人把他单独提溜了过去,相见之后恨不得从他的祖宗八代开始问起,临到最后,他本以为这一关总算是过了,谁知道苏氏却突然说道:“老爷身为朝廷命官,自然离不开,但我和堂妹却已经多年不见,既然松明山汪氏在扬州那些族人有那么多要赶回去参加婚礼,我的外甥女儿出嫁,我也自然要去一趟。”

    出了盐运司,算算此次要跟着自己回去的人,汪孚林忍不住有些头疼。要知道他此次被邵芳挟持了出来,连真娘的婚事都错过了。汪道昆嫁嫡亲女儿,也没见这么兴师动众,现如今扬州这边一窝蜂回去那么多人,面子固然给他不小,可排场声势是不是太大了?

    他倒不是怕自己这成婚办成宾客盈门的大事有什么不妥,而是纯粹怕麻烦。见证过程乃轩成婚那次被折腾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自然很不希望被人当成傀儡一样折腾那么多天,奈何木已成舟,这种事完全不是他说了算。

    在得到了上头并不会穷究所谓高拱余党的承诺之后,两淮巡盐御史用比平日高出数倍的效率,快速通过了官府掣验盐货的环节,让囤积了盐货的盐商们能够尽快把盐货运到各种行销地区去变卖,而程老爷这种相当于后世纲商总商的豪商反倒闲了下来。而在汪孚林要回乡完婚的消息散布开来之后,竟然还有更多的徽商表示出了前去参加的深厚兴趣,最后回程的队伍竟包下了整整两条大船。正宾就有三四十,加上随员总共百多人。

    而程琥带着牛四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机工随行押运银两,跑了一趟武进给沈应奎送钱,正好在这时及时赶了回来。也带来了那边的消息。沈应奎要为邵芳服三月缌麻。再加上还不知道汪孚林回乡成婚之事。自然赶不过来,但却让程琥和牛四捎带了一封信,表示日后汪孚林若有事差遣,一定义不容辞。汪孚林之前那趟奔波本来就是看在沈应奎的份上,此刻唏嘘过后,顺带也就邀请了牛四回乡喝喜酒,这下子,牛四顿时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了下来。

    船到芜湖停靠,然后雇车马改陆路的时候,芜湖的几家车马行中,最好的车被搜刮一空,一时在芜湖留下了扬州豪商甲天下的传说,这就是后话了。

    当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出现在歙县小北门外,登时迎来了好一阵骚动。可一认出骑在马上汪孚林,城门守卒立刻一窝蜂全都围了上来,其中除却问好的,更多的人都在那笑说汪家和叶家刚刚定下的那门婚事。尽管汪孚林素来是脸皮极厚的人。他也禁不住这样一大堆人齐齐八卦,到最后好容易突围而出进城的时候。他简直被逼出了一身汗。

    由于此次跟他回来的宾客实在太多,其中一小部分是在府城或是县城之中有老宅的,早两天就命人快马加鞭回来略作整理,但也有如同带着长子长媳的苏氏这般,完完全全是来做客的。可汪孚林自家老宅到现在还借给了戚良等戚家军老卒,县后街那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宅子里,他还闹不清楚叶家人是否还借住着,故而他本想包下如马家客栈这样交通便利的旅舍给客人暂住,却没想程老爷直截了当替他解决了难题。

    “我家中人口少房子多,早已吩咐下去,腾出了几个空院子,另外,我在府城县城里还有两座空置的小宅子,加在一起就足够了。”

    汪孚林没有和程老爷客气,事实上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当即爽快接受了下来。向汪家那几房长辈告了声罪之后,他便带着秋枫匆匆纵马赶往县后街上的家。临到门口下马时,他忍不住斜睨了一眼对面那熟悉的小门,心中忍不住有些怅惘。叶大炮如今虽说还在徽州,可衙门却换成了府城中的按察分司,这座县衙知县官廨已经让给别人了,以后他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出入如入自家。

    “哥,早就听到你的马蹄声了,在家门口发什么呆啊!”

    乍然听到这一声娇斥,汪孚林回头一看,却看到是汪二娘正叉腰站在门口,他不禁笑了,他纵身一跃下地,又伸手把刚刚坐在前头的秋枫扶了下来,随即才迎上前去。见汪二娘脸上虽故意露出气鼓鼓的模样,可眼神中却流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忍不住大笑着抱起她转了一个圈,等放下之后,他就看到汪小妹满脸兴奋地冲了过来,少不得依样画葫芦也抱起她打了个旋儿。

    等到最终把人放下了地,他见金宝已经过来磕头,他一把将小家伙拉了起来,随即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大声说道:“我回来了!”

    两个女儿闲不住,自从得到程家人捎信之后,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大早开始就在前院门口等,汪道蕴和吴氏自然不会那么沉不住气。可此时此刻,听到儿子那大声一叫,他们同样心里激动。尽管一开头人人都瞒着他们,可纸包不住火,他们很快就知道儿子是被邵芳劫持走的,若非后来好消息传来得及时,夫妻两个早就撑不住了。也正因为如此,吴氏思前想后,觉得儿子实在是心思太野,决定赶紧给他成了亲,免得他还是这样做事冲动。

    夫妻相携上前,汪道蕴便抢在妻子前头喝道:“臭小子,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知道拉下多少功课!要不是看在你这回来要成亲的份上,我就罚你……罚你给你娘抄上一百遍佛经!”

    “胡说!”吴氏护子之心立刻高涨,狠狠剜了丈夫一眼,这才用有些心虚的眼神看着汪孚林,“双木,我和你爹把你的婚期定下来了,你……没意见吧?”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用某种微妙的目光看了这夫妻俩好一会儿,直到他们脸上全都是不自然,他方才叹了口气说:“这次从扬州跟我过来,声称要喝喜酒的宾客足有三四十,爹娘如果要准备席面,记得多摆几桌就行了。”(未完待续。。)

第四五一章 得瑟的岳父大人

    当汪道蕴听到汪孚林口中那一个个松明山汪氏族人,以及扬州那些徽籍盐商的名字,以及盐运使夫人这样的贵宾,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反应便是揪住汪孚林,打算详细问问儿子这次在扬州又做什么了,可却被吴氏打断。△¢UU小说,www.uu234.com知道眼下快到傍晚,她便急急忙忙地说道:“之前按察分司没修好,叶观察在那边办公,夫人她们就一直都住在这里,前些天才刚刚搬过去。他们想来也一直盼着你回来,你不如也过去报一声平安。”

    汪孚林也是这么想的,当即笑着说道:“那好,我这次从扬州回来也带了不少吃的玩的,但带着秋枫先走一步,其他东西估计一会儿才送到。二娘,小妹,到时候就交给你们了,看你们能不能挑准,那些是我送给爹娘和你们的礼物。”

    本来兄长一回来就又要走,汪二娘心里未免有些不痛快,听到这里方才转怒为喜。而汪孚林撂下这话,见金宝躲在一边只不出声,想到自己那匹坐骑的鞍辔都是特制的,可以载两个人,他心念一转便开口说道:“金宝,叶观察那我还没去过,你和我一块去,带路吧!”

    “啊?”

    金宝顿时有些傻呆呆的,直到被汪孚林拽出门,稀里糊涂被拱上了马背,直到身后汪孚林也翻身坐了上来,第一次骑马的他直到坐骑已经开始小跑了起来,这才一下子惊醒。尽管他事先准备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对汪孚林说,可现如今却憋得胸口发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喃喃说道:“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十岁的秀才那叫妖孽。回头稍有差池,就会被人写出一篇伤仲永来,就是考上了,也十有**会被大宗师压榜。你这次没考上,我倒是心里松了一口气,就担心揠苗助长。三年之后你也才十三岁,有功夫眼下对我说对不起,还不如到时候夺一个案首回来。让我风光风光,省得回头人家说起我们汪家,就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咱们家就是吊榜尾的命。还有,说是你之前病了?到底好了没有,别小小年纪落下什么病根!”

    “没有没有……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病早就好了!”金宝赶紧解释了起来,可想到前头的话,他只觉得连日以来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情完全平复了下来。尽管真要说年纪,汪孚林自己也还是半大少年。可在他心里的形象却和死去的生父没有任何差别,反而更高大些。因此。在踌躇了好半晌之后,他才小声说道,“刚刚爹回来之后,我都欢喜得忘了,恭喜爹爹就要成婚了。”

    汪孚林只觉得嘴角有些抽搐。自己是头婚不是二婚,却有儿子在那说什么恭喜,感觉怎么那么微妙呢?然而,一想到异日新婚早晨的一幕,他的嘴角却又高高翘了起来。真是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时候的场面,他眼下想想都觉得很喜感。

    就这样过了德胜门进入府城,有金宝这样一个为了读书常来常往穿梭于两地的向导,汪孚林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按察分司。之前他倒是也来过,可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座废祠,哪像现在虽说不上多威严肃穆,可至少形容一新,门前还有两个腆胸凸肚的门子。他刚一下马,其中一个门子瞅见还坐在马上的金宝,又细细端详了一下他,继而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里头冲去。至于另一个门子的动作也同样很快,一溜烟就跑了上来相迎。

    “小官人可回来了,快快请进,这马匹交给小的照应就行了!”

    汪孚林把金宝弄了下来,随手打赏了一把铜钱,就进了大门。这徽宁道按察分司他还是第一次来,在金宝的引路下,他倒是好生参观了一回。等来到后头官廨的大门口,他就看见严妈妈那熟悉身影,连忙笑着拱了拱手。严妈妈立刻还礼道:“可当不起小官人这样多礼,吕公子和柯先生才刚过来不久,小官人还请到堂屋。”

    吕光午和柯先生真是好快的脚程!

    汪孚林暗自咂舌,当然不会问叶家两姊妹在不在。想来婚事真正敲定,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连婚事都正在筹备,男女有别,今后不比从前了。可是,他这样的想法在来到堂屋门口,看见那正站在檐下的小丫头时,顿时就给完全颠覆了。

    就只见小北冲着他一扬眉,随即低声说道:“吕公子等不及你,刚从后门走的,他亲自快马加鞭去请何先生了,如果时间来得及,还会去知会茅先生一声。娘之前几天就回乡去接祖母她们了。姐帮我算了算,说是叶家加上胡家,男女宾客约摸能有四五十。”

    我这边光从扬州过来的就有三四十,再加上本地的缙绅,族亲,各种沾亲带故又或者有往来的宾客,这还真是兴师动众……

    汪孚林暗自咂舌,忍不住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最后苦着脸说:“看这情形,若是在松明山办婚事,加上松明山的族亲乡亲,看样子难不成要七八十桌?这婚礼肯定是要晚上办,看来我还得厚脸皮到对面西溪南村借几个园子让宾客借宿。”

    说话间,正房的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却是叶钧耀那张有些气恼的脸:“我说怎么就听到说话的声音却不见人进来,你们两个就等着回头拜堂成亲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哪里用你们操心,爹娘自然都会给你们操办齐全!孚林,还不赶紧给我滚进来?”

    这一声滚进来却是亲昵多过戏谑,汪孚林朝小北耸了耸肩,赶紧带着金宝闪了进去。见叶钧耀回到主位大马金刀一坐,汪孚林闻弦歌知雅意,当即上前深深一揖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汪孚林早就已经叫过岳父了。叶钧耀自是习以为常。奈何金宝却瞠目结舌了。这都还没办婚事呢。怎么就叫上岳父了?那自己应该开口叫什么?平时读书的时候,一直被李师爷和方先生柯先生称之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他,足足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跟着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叫道:“见过叶……大父。”

    这如果小北过门了,哪怕他不是亲生儿子,随着叫一声外祖父自然是没错的,可眼下到底还没到那一步呢,天知道叶钧耀听了会不会反而觉得不痛快。至于大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爷爷,他此刻只能暗中祈祷这个称呼没出问题。

    叶钧耀也这才发现金宝竟然跟在后头,等听到这一声叶大父,他倒是莞尔,招手叫了金宝上前之后便笑道:“回头等你爹成亲之后,我可是平白就捡了个十岁的童生外孙。这次考不上是因为你病了,可不要气馁,去见柯先生和方先生吧,他们才刚说起你。”

    知道叶钧耀和汪孚林有话要说,金宝如释重负。赶紧行礼告退了出去。他这一走,叶钧耀才觉得真正自在了。坐的姿势也变得很没个正形,竟是伸了个懒腰,这才对汪孚林笑道:“真是当过县令,这才知道按察分司的日子有多好过。南直隶没有按察司,所以按察分司都是挂在浙江按察司名下,而按察司远在杭州,本道的事务就我一个人说了算,姚府尊品级高,却也管不着我,赋役之类最头疼的事都不归我管,只要把刑狱处置好就行了,监察只不过顺手而为,这才叫逍遥好似神仙!”

    汪孚林见叶钧耀一下子如此得瑟,他也乐得让这位昔日菜鸟县尊,如今的新任分巡道继续得意一下,当即凑趣地说:“而且新来的县尊拜见时,岳父的感觉应该更好。”

    “那是!交割的时候他一口一个前辈,后来到按察分司拜见的时候一口一个观察。而且,他带了两个师爷来上任,忙活老半天,愣是没有在三班六房查出任何纰漏来!”叶钧耀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地说,“可因为他查账的关系,三班六房对他都有些阳奉阴违,他只能又来向我讨教。我好好指点了他一番,他这县尊位子才算是稳了。尤其是刑狱,之前那些个盗贼,他都还按照我的旧例处置,赋役更是不敢动。而且你听说了吗,本县缙绅公议,我该进名宦祠!”

    说到这里,叶钧耀才叫真正眉飞色舞。历来首任官就能进名宦祠,那是非常少见的,遥想两年多前自己刚上任的步履维艰,现在的意气风发,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很想赋诗一首。奈何他经史文章不错,诗才却实在平平,想想就不在未来女婿面前献丑了。刚刚一番卖弄也已经完事了,他就亲切地对汪孚林说道:“孚林,南明先生刚刚高升去了兵部,虽说你寄籍顺天府参加北直隶科考也没问题,可为了不被人说闲话,我建议你还是在南直隶考,你觉得呢?”

    不等汪孚林答应或反对,他便低声说道:“今岁徽宁道科考押题,方先生颇有把握。”

    “我听岳父的。”

    汪孚林本来就这么想,乐得给未来岳父一点面子。果然,心情大好的叶钧耀立刻眉开眼笑,非常实诚地说:“你叔父仲淹已经回来了,说是代南明先生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南明先生此次就任少司马,第一件事是巡边蓟辽。等他明年回了京城,就是你跟着去历练的时候了。”

    尽管程老爷也请托过,希望他到时候把程乃轩带过去历练一下,但汪孚林其实真的不大想在京城混。在徽州又或者其他地方,他哪怕是区区一个小秀才也足可游刃有余,可京城是大佬满地走,进士不如狗,要从憋屈到畅快何其难也?万历皇帝凉薄成性,那种大腿送上来他都懒得抱!而且,他能够看得出来,汪道昆这人有点理想主义,和张居正这种超级现实主义的人混在一块,迟早会被一脚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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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二章 什么叫厚脸皮

    尽管并不情愿上京,但这怎么也是明年的事,因此汪孚林并没有纠结太久。UU小说,www.uu234.com他在徽宁道按察分司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赶在府城和县城之间的德胜门关闭之前,带着金宝匆匆赶了回去。这时候,县后街上的小宅院里早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迎接他的除了家人那一张张笑脸,还有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除了从前就经常到家里蹭饭的户房司吏刘会,还有转到了吏房的吴司吏,壮班班头赵五爷,叶钧耀离任前提拔的刑房司吏萧枕月。

    这是当初叶大炮在歙县令任上的最坚实班底,现如今新官上任,他们却还是跑到了汪孚林这里来,自然是表明态度。虽说人家的家宴闯进来他们四个,可他们有的常来常往,有的是顶尖的厚脸皮,所以纯当没看见汪道蕴那有些愠怒的目光,敬酒说话全都很自然。等到饭后,汪孚林就向汪二娘问道:“对了,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可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足足几个那么大的箱子,哥你真是的,乱花钱!”尽管如今家境殷实,可汪二娘还是带着当年的勤俭节约好习惯,此刻不由得嗔道,“那么多东西,你还让我分哪样东西是谁的,怎么分啊!”

    “好好,那我就现在分。”

    汪孚林笑着叫人进来,说了箱子上的标记,先让他们搬了进来。等到那个樟木箱子搬进了屋子,他打开箱盖,先把那几色特意挑过的料子一一分了。而后从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却是几方玉佩。汪道蕴早知道扬州玉器雕工是有名的。可一想到这玉的价值,他不免有些心痛,可还不等他也顺着汪二娘的口气埋怨汪孚林多花钱,就被儿子几句话给弄得目瞪口呆。

    “这几块玉也是借花献佛。汪家四老爷想当初把持汪氏盐业的时候,底下不少掌柜中饱私囊,后来被查出来,几个人为了逃过被告官惩处,吐出来不少东西。汪家那几房当家的为了谢我。就挑出了这些极品好玉。只不过都是雕好的,爹娘先挑,剩下的让大家一块分了。”

    汪道蕴这才知道汪孚林去了一趟扬州,直接把当初坑害自己的汪道蕴给弄下了台,这下子又是感慨解气,又是隐隐羞愤,可想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他又不由得有些骄傲。所以,当看到汪孚林随手抓了几颗玉珠,分送给刘会等人。一贯守财奴的他竟是破天荒没说什么。

    除了玉珠之外,汪孚林自然也送了这四个县衙三班六房掌舵的几块好料子。指名说是送给他们家眷的,四人推辞之后却不过情收下,却都安下心来。东西是小意思,可汪孚林这么做,无非是表明,还当他们是自己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如今的县衙规制是官动吏不动,只要他们仔细缜密,再加上叶钧耀还在徽宁道任上,新县令无论是谁,却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四个人汇报了一下新县尊上任之后,乡宦们的举动,最后就知机地告辞了。

    等到他们一走,汪小妹才嚷嚷道:“这四位大叔都来了,叶青龙怎么不来?想当初哥可是去换了他的!”

    汪孚林之前是被邵芳挟持走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可家里人毕竟是瞒不过去,因此汪小妹提到这一茬,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汪道蕴和吴氏是长辈,纵有不满,此刻也没表露出来,汪二娘却少不得柳眉倒竖,骂了两声。而从前和昔日小伙计关系不错的金宝则是有些犹豫地说:“他之前还特意来家里打听过很多次的,应该今天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是啊,知道我要去扬州见小官人,他那次还特意去城门口送我的。”秋枫也赶紧帮叶青龙说话,眼睛则是不住去瞟汪孚林,“肯定是义店太忙……”

    汪孚林倒不在意叶青龙没紧赶着在晚上过来。更何况,若非那是自己的掌柜,邵芳吃饱了撑着跑到义店里拿叶青龙开刀?他笑着摇摇头道:“不用瞎猜,我这才刚回来,他哪有那么厉害的耳报神。我回头自然会去义店看看,米业行会那一摊子全都交给他一个,他忙得脱不开身也很正常。”

    因为没什么大心事,回到家里的这第一天晚上,汪孚林睡得很安稳。毕竟路上也不知道多少家子人一块走,各种各样的事端不断,他奔前走后就差点没给头疼死。一夜无梦,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碧绿的窗纱上已经透进了一道道明亮的光线,显然已经天色大亮。他用手遮着眼睛,足足好一会儿这才坐起身来,却仍是抑制不住打了个呵欠。出门在外没带丫头,他早就习惯了凡事自己来,此刻趿拉鞋子下床找衣服穿,他才猛地想起这是回了家。

    阿衡怎么不在?

    他有些奇怪,却还是先三两下穿好了衣服,梳头束发出了屋子。他先来到后院,发现这里空空荡荡,堂屋和厢房全都空无一人,这才纳闷地折回去了前头明厅。一进角门,他就发现汪二娘和汪小妹躲在屏风后头往外瞧,他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就只见家里人竟然全都集中在这里。主位的太师椅上坐着汪道蕴和吴氏,金宝秋枫侍立在侧,再有就是连翘阿衡和龙妈妈,至于地上则是跪着个上身**背了根荆条的小家伙!

    哭笑不得的汪孚林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等到两个妹妹回过头来,立刻一溜烟跑回了内院,他才现身出来:“我说怎么里面没人,人家是廉颇给蔺相如负荆请罪,你这是来哪一出?”

    “小官人……”叶青龙抬起头来,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小的把账本都整理好了交给于文,其他近期的事务也都记录好了。之前邵芳之所以能得逞。都是小的不该听他的要挟。写了那封信!千错万错都是小的有错。小的认打认罚!”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缓步踱过去到了叶青龙背后,见这小子背的竟然是货真价实的荆条,上头还有一根根的荆刺,将其背后扎出了一条条血痕,他顿时又有些恼火,当即开口叫道:“来两个心细点的人,把这荆条给我解下来丢出去!再去叫个大夫。把这些荆刺给我弄干净。回头给这小子洗刷干净上药之后,再带到楼上书房见我!”

    “小官人!”

    “少啰嗦,否则回头真给你一顿板子长长记性!”

    等到汪孚林留下金宝秋枫看着,半哄半骗地把二老请回内院堂屋,把他们的心气给捋顺了,他才上楼到了明厅二楼,在这临时书房里看起了书。这次柯先生送了叶明月去扬州,可他后来忙碌奔波,也就是在路上还被抓了一阵子补习功课,这会儿也就无可奈何临阵磨枪看一下这制艺大全。他一边看一边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耳畔传来了金宝的声音:“爹。我把叶青龙带来了。”

    汪孚林抬头一看,就只见叶小伙计这会儿上身如同木乃伊似的被白绷带绑得严严实实,脸上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便放下书没好气地说道:“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负荆请罪!知不知道这年头一条小伤口弄不好也会送掉一条命?你伤了病了,那么多事情谁去干,嗯?我当初说得好听是一命换一命,说得不好听,那是倒逼邵芳,更何况罪魁祸首现如今都已经被斩首示众了,你跑来给我负荆请罪,脑袋烧糊涂了是不是?”

    叶青龙被一顿训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两句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真是的,想当初你哭着喊着上来抱我大腿的厚脸皮到哪去了!要知道,我当初放心用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你这厚脸皮!”

    这下换成叶青龙哭笑不得了,他忍不住小声反驳道:“小官人,敢情我只有厚脸皮一个优点?”

    “嗯,其他优点比起这个就不算什么了。什么叫厚脸皮?那就是豁出去一张脸不要,锲而不舍非要办到想办的事!”汪孚林轻哼了一声,随即瞅了他一眼,“虽说眼下应该让你好好休养,但为了罚你自说自话,把衣服穿好,跟我出门!下次有什么话直接说清楚,少来这一套!金宝,你对你祖父祖母去说一声,我带叶青龙去见程老爷,说不定还会去一趟斗山街许家。”

    “爹您要去许家?”金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等汪孚林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才小声说道,“就在您回来前一天,许三老爷刚刚挨了许老太爷一顿家法,听说连腿都险些打断了……”

    许三老爷挨打这种事,汪孚林怎么都想不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联,而金宝也只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不知道具体细节,直到汪孚林带着叶青龙去了程家,又连同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来到斗山街许家,见到明显有些清减的许老太爷时,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

    而同一时间,来探望许薇的叶明月却从这位闺中密友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更让她惊愕的消息。

    “你爹他竟然曾经给张泰徵写过那样的信?他简直昏了头!”

    尽管子不言母丑,更不要说是自己的父亲,可此时此刻眼睛红肿的许薇伏在叶明月膝盖上。尽管祖父祖母一直安慰,可她仍是忍不住对叶明月吐露了实情:“就因为听说张泰徵的父亲重新起复入朝,又听说他虽早就娶了妻子,却尚未有子嗣,爹就生出那种歪心思,给人写信,可一听说高阁老罢相,他就慌了神,这时候正好人家写了回信来婉拒,因为送信的一时差池,被祖父看到,他才不得不说了实情。祖父虽说痛打了他一顿,可我……可我……”

    叶明月苦笑一声,拍了拍许薇的脊背,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宽慰。这天底下比嫁错夫婿还要让人悲愤的事情,无疑是投错了胎,有个人品卑劣的渣爹!(未完待续。。)

第四五三章 汪程许三分天下

    家丑不可外扬,再加上如今汪孚林是已经下定,立马就要娶妻的人了,又当着程老爷的面,许老太爷自然不想随便提起许三老爷的丑事。UU小说,www.uu234.com而且,眼见今天是程老爷父子和汪孚林同来,他就知道今天汪孚林绝不仅仅是来给自己送婚礼请柬的。等到抬手请了众人坐下,他就笑看着汪孚林身后脸色有些局促的叶青龙,故意打趣道:“叶掌柜站着干什么?你如今好歹也是徽州米业行会真正掌总的人,难不成到我这里还没个位子?”

    “不不不,小的不敢。”叶青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可等到前头传来了汪孚林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他立刻就老老实实说道,“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可是,等他到汪孚林下手边,屁股刚挨上凳子,顿时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这才想起今天背着荆条去下跪负荆请罪,那长长的荆条不但把**的上身扎出了不少血痕,屁股也和腰背一样遭了不小的苦头。见别人都在看自己,他赶紧挺胸抬头,坐了个笔直。可是,一旁的汪孚林却偏偏又多了一句嘴。

    “这小子今天早上吃饱了撑着,跑到我那儿去负荆请罪。这会儿让他正襟危坐长长教训。”

    那一声哎哟有了解释,许老太爷不禁莞尔,当下开口问道:“今天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我只是个陪客,出主意的是孚林。”程老爷笑了笑,随即郑重其事地说,“我觉得他的主意可行,打算掺一脚,但只我一个恐怕尚不够分量。所以不得不拉上老太爷。若是汪、程、许各占一分,这才是万无一失。”

    “哦?”许老太爷这才是真正丢开了关于许三老爷无知闯祸的那点怨念,整个人空前认真了起来。他坐直了身体,沉声吩咐道,“传我的话,所有闲杂人等都出去。屋前不许留一个人!若敢偷听,打死勿论!”

    屋子里本来只有两个小厮伺候茶水,闻听此言慌忙退了下去,外间骚动片刻,一下子完全安静了下来。因此,尽管大门敞开,却没有人怀疑许家会再有人违抗许老太爷的吩咐偷听。这时候,汪孚林便整理了一下语句,有条有理地将之前对汪道昆。对程老爷说过的那番话,再次复述了一遍。而且,因为这次在面前的,是两位沉浮商场很多年的豪商巨擘,故而他还举了不少后世票号银庄以及西方初期涌现出的那些银行作为例子。

    这些话里头程老爷听过一大部分,但也有些是才刚听说,此时此刻对照这些天心里推敲的那些主意,他不得不承认。相较于看似一本万利的盐业,汪孚林指出的这条路。确实是一条铺满了金钱的康庄大道。然而,一旦真正做起来,晋商也好,江右商帮也罢,甚至就连一度退居西北的陕商,全都会一拥而上。这样一来。如何抢占先机,就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他这么想着,突然看到许老太爷瞅过来一眼,眼神中的意味他一下子就领悟到了,当即不假思索地说:“这样吧。我出十二万两本金,许家不妨也拿出这样一笔钱来。至于孚林,你能拿出多少便是多少,余下的本金可以日后补齐。我等三家各占三成,剩下的一成,也就是四万两,孚林不妨去问问你家亲友,看看他们可有兴趣。若是没有,我和老太爷不妨找找亲友之中可有感兴趣的,各分两万两的银本。当然,话不用点透,就看谁有那个福分。”

    汪孚林知道自己这算是占了大便宜,要知道他和程乃轩合伙创下的那点事业固然发展飞快,可要他拿出十二万两,呵呵,拨皮拆骨都不可能!只不过,这算是出主意的人占的巨大福利,他也没有什么心虚。再说了,之所以人家提都没提汪道昆,自然是将松明山汪氏一块算进去了。至于剩下的一成给他用来做人情,其实也是另外一种暗示,如果他能吃下这四万两占个大头,他们也没意见。

    心里合计着该便宜谁,汪孚林就看见对面程乃轩在对自己使劲挤眉弄眼,顿时一阵好笑。程老爷就你这么个独子,以后什么都是你的,用得着这么逮着机会就想要证明自己吗?可下一刻,他就看到程乃轩挺直脊背,做了个很有决心的表情,还悄悄地握了握拳。这时候,他只能翘了翘嘴角,丢过去一个你且安心,回去再说的眼神。随后,他也不管程乃轩是否看得懂,是否能够明白,笑着岔开话题,说了说这次到扬州那些事。

    因为其中不少都是自家老爹的丰功伟绩,程乃轩一边听一边比较自个,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而许老太爷见程老爷不时谦逊地解释两句,还把功劳反推给汪孚林,想起自己长子虽说已经算是不错的守成继承人,可相比程老爷却是相去甚远,而更烦心的是还有许三老爷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顿时难掩疲态。突然,他想到今日传闻,连忙问道:“对了,据说高阁老刚刚罢相,丹阳邵芳便以妖言惑众等罪行被斩首示众,这是真的?”

    收尸都是我带沈应奎去的,那还有假?可怜一代丹阳大侠强横一时,最终险些连唯一的子嗣都保不住!

    虽说不知道许老太爷为何突然问这个,但既然自己也算是亲身经历者,汪孚林就将自己如何跟着邵芳到丹阳,后来应程老爷之请去镇江买粮食,却遇到邵芳被抓那点事,全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这分明是外人的事,可他就只见许老太爷的脸色始终变幻不定,仿佛有什么疑难一般。果然,临到告辞回去的时候,他本待和众人一块走,却不想许老太爷突然开口说道:“孚林,我家那老婆子也念叨你好多回了,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她。”

    汪孚林有些小小的意外,但念及方老夫人一直以来对自己和大姐汪元莞的善意,也就答应了下来。当然,向程老爷告辞之后。他少不得吩咐叶青龙回去再喝点消炎镇痛的药,好好包扎外伤,又被程乃轩拉着嘀咕了两句,无奈承诺分个半成股。等到人都走了,他跟着许老太爷出了厅堂一路向内,却突然觉得有些无话可说了。

    说起来。许老太爷夫妇一直都对他颇亲近,想让他当孙女婿的那种意思也很鲜明地流露了出来,只可惜他和许三老爷八字不合,又更多的只是把天真烂漫的许薇当成妹妹……

    而许老太爷走着走着,终究是被邵芳的事勾起心头纠结,干脆就直说道:“小薇他爹爹之前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他上次结交了那张泰徵之后,就生出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因此,张四维一起复。他就立刻写信过去,言辞露骨地说自己的女儿是宜男之相,就因为之前听说人家的元配妻室至今无子!

    可转瞬间高拱罢相,风云突变,高拱的不少心腹都遭了殃,甚至他引荐入阁的高仪吐血而死,他听说张四维和高拱极其亲厚,高拱甚至一度打算援引张四维入阁。就有些发慌了,竟然打算给人家写信。说是之前心志迷乱,胡言乱语。幸好这时候张泰徵的回信刚巧送到,被我看到了,他那封回信又没送去,否则,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焉知现在的丹阳邵氏,就不是以后的斗山街许家?”

    卧槽,许薇真倒霉,摊上这种渣爹!许老太爷还不如干脆狠点。把这种作死的儿子直接打死算数!

    汪孚林在心里把许三老爷骂了个半死,随即才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忙问道:“九小姐可知道了?”

    “知道了。”许老太爷停下脚步,脸色苦涩地看着汪孚林,低声说道,“你和叶家二小姐定亲的事定下之后,她就大哭了一场,后来才刚振作了起来,反过来安慰我和她祖母,却又捅出来这么一件事。若非那是我的儿子,她的亲爹爹,我真想把人活生生打死算了,免得日后成了祸害!”

    当许老太爷带着汪孚林来到内室,方老夫人见到汪孚林的时候,同样是不等人行礼就将他拽起来拉到身边坐下,随即百感交集地说:“真是没想到,你爹娘给你挑的竟是叶家二小姐,而不是大小姐。”

    大约是知道这话太露骨,她苦笑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低低说道:“叶家大小姐行事品格,我家小薇拍马都比不上,和二小姐却差不多仿佛。可如今看来,单单论父亲,叶家二小姐就是好福气,而小薇则实在是福气太薄了。”

    如果从小北的亲爹和兄长论起,她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好福气,可从现在的父母姊弟说起,小丫头确实真的是福气很好!

    事到如今,汪孚林唯有劝道:“事已至此,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如把九小姐的终身大事拿过来自己管吧。许三老爷如此急功近利的性子,这次不成,下次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是自然,斗山街许家的女儿,怎能做人二房?别说张泰徵不过是学士公子,就是宰相公子,那也不可能!”方老夫人眉头倒竖,沉声说道,“我已经警告过他爹,日后若再有行事差池,我和老头子就当没他这个儿子,直接去衙门告他忤逆!”

    说到这里,方老夫人看了一眼汪孚林,低声说道:“所以,你到时候办喜事的时候,老婆子我就不去了,在家里好好陪着小薇,老头子会去给你捧个场。你很好,只是我那些儿子不成器,不像叶观察那般慧眼识珠,挑中了你这样的女婿。”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老两口却都觉得轻松了下来。不论怎么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将来才是最要紧的!尤其是许老太爷,想到将来汪程许三家在徽商中引领群雄的格局,更是忍不住捋了捋胡子。只要长子能够守成,下一代能培养好,至少还能保许家二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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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四章 婚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离开斗山街许家的时候,汪孚林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跟着方老夫人来这里的时候,那一堆躲在珠帘后偷窥自己的闺秀八卦团,许薇也就是其中的一员而已。…≦UU小说,www.uu234.com他也是到后来才知道,那便是自己最初和金宝在县后街上邂逅的那一乘轿子中的鬼面女,也是程乃轩记忆中吓得人快要发疯的鬼面女。这位天真烂漫的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系了一丝芳心在他身上,他只认为过去就好,可没想到,最终捅那一刀最狠的,竟然是她自己的父亲。

    “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反被无情恼……”

    他轻轻念了一句,随即拨马从下坡路渐渐远去,心中再一次认识到,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能够拥有一个好父亲,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只希望疼爱孙女的许老太爷和方老夫人,能够给那位九小姐寻觅一位如意郎君。

    婚期渐近,尽管自己即将是要当新郎官的人了,但数之不尽的请柬,却有不少是汪孚林需要亲自去送的,这其中就包括哪怕不可能离开徽州府城去松明山,他也要亲自去送一份请柬的徽州知府姚辉祖。

    府衙重地,从前徽州知府还是段朝宗的时候,汪孚林来过好几次,但自从姚辉祖上任,他就没怎么来过了。因此,被人引着来到书房的时候,看见那和从前完全迥异的陈设布局,他在心里叹了一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恭恭敬敬上前长揖行礼。而姚辉祖却和从前的冷淡截然不同,笑吟吟地搀扶起了人之后。就满脸感慨地说道:“本府上任。可以说是被人从京城撵出来的。因此谨慎小心,唯恐有一丁点闪失,没想到终于日月换新天了。”

    竟然用日月换新天来形容张居正进位首辅,高拱罢相,足可见姚辉祖之前被逼出京的时候有多郁闷。他打手势请汪孚林坐下之后,自己却没有回主位,而是在房间里踱步说道:“高敏正挟高拱之势,由一介推官连跳数级进为徽州捕盗同知。上蹿下跳构陷同僚,之前本府不得不苦苦容忍,如今却终于可以去掉这颗毒瘤了!他不是在养病吗,那就干脆回乡去把病养养好,再回来当官!”

    话虽这么说,可汪孚林哪里不知道,高敏正从前靠着和高拱同乡之谊备受信赖,甚至险些荣升徽宁道,可现在高拱一落马,高敏正这回乡养病四个字恐怕就要坐实了。还没处说理去!他虽犯不着落井下石,可也不可能表示什么同情。

    “姚府尊明察秋毫。”

    对于汪孚林这简单却又不失恭敬的恭维。姚辉祖觉得很满意,随即就拿着手中请柬道:“我身为知府,离城去松明山参加你的婚礼是不可能了,只能到叶观察那儿叨扰一杯送亲的喜酒。届时我会让我长子姚明全带上徐师爷走一趟。听说汪少司马的夫人带着儿子已经进了京,这次就只能让他们顺路拜望一下汪老太爷了。”

    汪孚林顿时想起,自己早些时候撺掇了汪无竞去向吴夫人陈情,跟着汪道昆去任上,如今汪道昆上任兵部侍郎,真娘又已经出嫁,那一对母子自然已经走了,留在松园的便只有汪良彬以及那位老姨奶奶何为。他正思量的时候,姚辉祖却又说道:“不过,听说仲淹仲嘉二位松明山才子都在回乡路上,应该能赶得上你的婚礼才是。”

    当初汪家和叶家虽只是暗地交换婚书,但汪孚林相信,汪道蕴也好,叶钧耀也罢,很可能都给汪道昆报过信了,而这次老爹老娘趁着他不在快刀斩乱麻把婚事定下,兴许还有汪道昆在背后的推手,所以,他对汪道贯汪道会的回归也不觉得多少意外。接下来,姚辉祖小心翼翼试探了他对朝中那些争斗了解多少,他自然完全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对于是否会上京也含糊其辞,结果出门的时候,姚辉祖长子姚明全亲自相送不说,还送了他一沓厚厚的书。

    全都是类似于科考指南这种让人烦心的玩意!

    因为之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哪怕婚期在即,汪孚林在送完必须让他亲自送请柬的那些要紧人家之后,就被柯先生和方先生紧急拎回了松明山关小黑屋,程老爷非常体贴地奉送程乃轩陪读。至于离不开两位老师的金宝秋枫和叶小胖,自然也一并被打包送去了松明山。老宅整修之后,住下这么点人绰绰有余,每日里只听琅琅书声从后院传来。汪道蕴和吴氏夫妻俩也一块回来准备新房喜宴等等种种事宜,成日里喜形于色,走路步子都有些飘忽。

    哪怕汪二娘和汪小妹都还云英未嫁,这次也跟着一块忙活兄长的婚事。自从汪孚林打出名声以来,她们这两个嫡亲妹妹的行情自然也渐渐看涨,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汪孚林早早在外头放出风声,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他要亲自掌眼,因此汪道蕴哪怕再不高兴,可妻子吴氏在后头提领着,他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认同了儿子的抢班夺权。反倒是金宝因为此次道试落榜,而汪孚林又要成婚,行情明显低落了起来。

    谁家女儿要是嫁了过去,还得伺候只大个五六岁的婆婆,这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更何况又不是亲生的,等亲生儿子生出来,金宝还能有什么地位!再说,少年神童,大了之后泯然众人矣的又不是少数!

    城里暑热未退,松明山乡间的早晚却已经有了几分凉意。汪孚林这两年多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回乡小住也只是偶尔,这次备考备婚,说是水深火热,但放风的时间里骑骑马,游游泳,应社学族学乃至于各种私塾之邀,去给那些读书的童子们讲讲书,说说外头的世界,他渐渐觉得这种日子非常充实,比在外头与人斗心眼相比,反倒更轻松些。

    这天一大清早,他照例在丰乐河里游了个来回,等回到岸边和非得自告奋勇在这看着的金宝会合之后,他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听到桥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哟,多久不见,孚林你这身体倒是结实多了!不过你还真是老样子,凫水的时候一定有个人看着,怪不得当年守了我三天。”

    汪孚林抬头一瞧,这才发现是汪道贯。想到昨晚上还没听到这位叔父回来的消息,这会儿人又是骑在马上,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道:“叔父不会告诉我说,这是走夜路回来的?”

    “当然是坐船,哪敢走夜路,不怕像你当初坐轿子那样被人打闷棍?”汪道贯毫不客气地揭了汪孚林的短,随即跳下马来,双手扶着木栏杆笑道,“怎么,就没想着教金宝凫水?听说你那未婚妻也是个能下水的,回头一家人都能入水如履平地,那不是佳话?”

    这家伙什么耳报神,小北在西湖下水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

    汪孚林暗自腹诽不已,动作利索地擦干身体迅速披上衣裳,这才开口说道:“金宝当然已经学会凫水了,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他这个救生员。叔父看到没有,旁边还有个羊皮圈,浮力很大,真要是出了问题,单纯会凫水,救人也可能出问题,还是这样最保险。”

    “你小子做起事情时,那是常常不顾后果奋力一搏,没想到平时居然这么谨慎。”汪道贯看到了那羊皮版救生圈,虽觉得好笑,打趣了一句之后便正色道,“大哥上京之后就是北巡蓟辽,再回京应该在明年。你若今年科考能拿到明年乡试资格,便明年秋闱后再进京。京师居大不易,一个举人和一个秀才的分量截然不同,故而大哥吩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你先拿到乡试资格。孚林,你脑筋手腕远胜同龄人,但功名二字,不可或缺!”

    “叔父,我这才十六,你们这样殷切希望,我实在是压力山大啊!”

    汪孚林自嘲了一句,随即不等汪道贯说什么,他就耸耸肩道:“总而言之,我尽力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

    汪道贯自然知道这所谓的天命是什么意思,却也当然不会点破。南直隶之地,科考比乡试难,乡试比会试难,哪怕一般的才子也会折戟,但也不是没有特例的,比如当年弘治年间有名的苏州四大才子,唐寅便是中了解元仍然一路蹉跎。可是,如徐渭徐文长那样赫赫有名的才子,不就是连个举人都没中?哪怕提学大宗师是赏识汪孚林的谢廷杰,哪怕方先生是押题高手,哪怕柯先生是备考高手,在实力还说不好的情况下,一切都却还要赌在运气以及手段上。

    叔侄俩攀谈片刻,汪道贯又告知汪孚林,汪道会要先到府城县城见一些人,尤其是丰干社中的那些成员,还要去见一些歙县以及其他徽州五县的乡宦,言下之意便是要借汪孚林这场婚事,把松明山汪氏的声势进一步造起来,同时推动族长汪道涵在婚礼之后开宗祠祭祖。总而言之,用汪道贯的话来说,他的婚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松明山汪氏一场难得的盛事,办得要多大有多大,不惜一切代价。

    对此,汪孚林这个晚辈哪还有什么话说,唯有在心里头打鼓。只希望到时候能少折腾他一点就行!(未完待续。。)

第四五五章 结婚是件力气活

    松明山村距离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三十里,但却是松明山汪氏的起源,再加上众多支房族人大老远从扬州赶回来,汪孚林的婚礼举办地自然不会再选其他地方。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叶家送嫁妆,还是汪孚林去迎亲,这来回三十里山路全都是第一道关卡。

    至于叶家那边,苏夫人通过水路从宁波接来了叶老太太,同时还有整整两条船的叶家族人。哪怕当初还和弟弟闹矛盾要打官司的叶家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竟然都坚持了一定要参加,苏夫人的几个妯娌也众口一词地表示要来添箱。懒得和他们争执的苏夫人也只好听之任之,抵达之后就以徽宁道按察分司的官廨实在是太小为由,包下了附近的一座旅舍,只把叶老太太接了去同住。即便如此,她又不能拦着人家不让登门。

    叶家三兄弟看到老幺叶钧耀现如今竟然连升三级,是这座从五品按察分司衙门的主司,从前因为分家的那点芥蒂似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话都拣好听的说。叶钧耀起初倒还觉得飘飘然,听多了就烦了,到最后不得不把母亲给请了出来,以自己公务繁忙为由,能少见尽量少见三个兄长。然而,送嫁妆的这一天,他却没法阻止这自告奋勇要去松明山村的三人,只能反反复复叮嘱叶小胖。

    “看住你三个伯父,万一他们有什么丢脸的举动,你就……”犹豫了好一会儿,叶大炮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去找你姐夫解决他们!”

    叶小胖还以为老爹有什么杀手锏,到头来竟然还得靠汪孚林,他忍不住流露出鄙视的眼神。随即就在叶大炮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之前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这才回头做了个鬼脸道:“爹,您就放心好了。咱姐夫那是什么人?怕他的人叫他灾星,敬他的人叫他财神,我那三位伯父战斗力这么弱,怎么敢轻易挑衅?再说了。松明山现在是贵宾云集,他们算什么!”

    “臭小子!”叶钧耀笑骂了一句,等叶小胖跑出去和其他人会合了,他才忍不住捋了捋胡子,心里百感交集。

    想当初刚见到汪孚林那会儿,人还在歙县学宫打功名保卫战,他只觉得这小秀才挺不错,能读书,也能对付得了泼皮。如此自己才洗脱了连带的污名。接下来一次又一次,新官上任的他就是靠着这么个帮手,过五关斩六将突破无数难关,最终稳稳当当一个徽宁道入手,顺带还赚了个女婿!

    得意洋洋的叶钧耀差点没把胡子揪下两根来,随即却是低声嘟囔道:“可要是照我挑中孚林的标准,明月的夫婿该怎么选?”

    考虑到可能会没事找茬的言官,尽管叶钧耀已经不是府县主司这样的父母官。嫁女儿也不是娶妻娶媳,但叶家和汪家还是早早就商量好。一切走古礼,也就是嫁妆也好,聘礼也好,全都一切从简。所以,从府城出去的送嫁妆队伍在平民百姓看来,那叫一个寒酸。和从前那些徽州豪商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有早些时候看到过汪家下聘礼的人,则是一面比划,一面摇头晃脑。

    “总共三十二抬嫁妆,正好称了汪家当初那十六抬聘礼。据说聘礼中竟然有真正的大雁。此外就是一些很寻常的衣裳首饰书画什么的。汪家说了,还清旧债再加上修缮祖宅,聘礼只能一切从简,这也是圣人古礼,还请叶观察和夫人见谅。又说嫁妆也不妨一切从简,汪家看重的是人,不是嫁妆丰厚与否。”

    “这倒是真难得,如今咱们南直隶哪家有钱的嫁女又或者娶妇,不是铺张豪奢?是不是叶家这次嫁的是庶出的次女,所以才……”

    “这你就不懂了吧?是汪家老员外亲自去求亲的,说是菩萨托梦给老安人,就是要二小姐才匹配汪小官人,更何况你没见这次两家来了多少客人?叶家亲族都从宁波赶过来了,汪家那些几十年都没回过家乡的也都从扬州赶回来了,还有不少其他徽商,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先生,茅鹿门先生,新昌吕公子,这样的名人还很不少。说到这场面,胡部堂五周年祭的时候,也就是如此了。要是真的挑嫡庶长幼,叶家会有那么多亲戚过来?”

    外头闲话如何,叶小胖当然不会在意,他虽说在父亲面前那样说,可真正走在去松明山的山路上,他还是非常注意自己那三位伯父的言行举止。好在一路上这三人都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心下稍稍一松。等到了地头,瞧见他们主动落在后面,让自己这个小舅子负责一应接洽事宜,他这才高兴了起来,待人接物之间,尽显到徽州这两年多历练以来的成长。

    他是早两天才从松明山刚刚回到城里去的,这一趟回来自是老马识途。等到嫁妆安放好,他被汪孚林提溜着去见那些贵宾,早就把三位伯父丢在了脑后。他一个个人见下来,一会叫先生,一会叫伯父,除了曾经见过的茅坤何心隐等人,到最后他压根分不清楚谁是谁。直到好容易昏头昏脑地出来,他才一下子惊觉,揪着汪孚林的袖子便怨气冲天地说:“好啊,姐夫,你耍我!”

    “嗯,这下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苦了吧?虚名害人啊,上次胡部堂五周年祭我好歹是躲在后头的,这次谁都想考我一下,我躲都躲不掉,就快疯了!”大倒苦水之后,汪孚林见叶小胖一脸的心有余悸,就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说,“好了,你就是体会一次而已,金宝和秋枫这次才叫是痛并快乐着。几位赫赫有名的名士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一番熏陶,他们一定会终身难忘。”

    要换成自己,恐怕真的要哭了……

    叶小胖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随即想到了一件事,赶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汪孚林:“我说姐夫,你这些天被操练得这么惨。明天晚上你行不行啊?”

    汪孚林显然没想到叶小胖竟然会问这种话,愣了一愣之后,等到叶小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方才气急败坏:“好啊,你小子给我回来,看我打不死你!”

    然而。仿佛是一语成谶,次日凌晨,迷迷糊糊被人拽起来的汪孚林就真正品尝到,任人摆布的傀儡是个什么滋味。因为迎亲要来回走六十里山路,所以一大早就要出发,在叶家行完礼之后接了新娘子回来则是立刻返程,这才可能赶得上黄昏的婚礼。所以,天还黑着就被拖起来,一层层他根本弄不明白的东西往脸上涂。一件件名目繁多的衣服往身上套。他不得不庆幸婚礼是在八月二十六,天气已经不算太热,否则若再早个十天半个月,他非得中暑不可!

    他倒是想要反对涂脂抹粉的,可是,抗议无效,反对无效,汪道贯和汪道会这两位叔父亲自压阵。吕光午在后头看着,成功镇压了他的所有反抗又或者试图逃跑的迹象。好在等到最后铜镜拿到面前的时候。他看到的景象不算太惨不忍睹,也就是和唱戏的小生差不多。自告奋勇来陪绑当傧相的程乃轩也没好到哪里去,难兄难弟两个你眼看我眼之后,同时叹了一口气。

    上马出发,带着花轿以及吹吹打打的一帮仪仗以及随从离开松明山,历经一路跋涉进了府城。汪孚林已经被捂出了一身白毛汗。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叶家门前的拦路虎要解决,按照礼法那一套程序要走完,又是行礼又是磕头。到最后汪孚林听着叶钧耀和苏夫人照本宣科似的那番训诫时,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因为……叶家这边的一套流程终于快走完了!

    汪孚林被折腾得惨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汪孚林还只是涂脂抹粉,顶多抹些头油,她却还有满脑袋的首饰要插戴!虽说汪孚林只是秀才功名,按道理她也就是顶多借用下最低品的凤冠霞帔,毕竟母亲的封赐还没下来,可吕光午却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顶虽不逾制,用料却实打实的凤冠,漂亮是漂亮,可沉也是真沉。哪怕是她从小上房揭瓦爬树飞檐走壁无所不为,戴上之后脑袋也已经不会动了。因此本该大哭一场辞别父母姊弟,她连哭都不敢大哭。

    因为压得她连和母亲抱头痛哭都难能!

    而被这两年来蹿高了好多的叶小胖给硬是背上了轿子,小北还没来得及坐稳,那轿子就已经摇摇晃晃抬起来了。在城里还好,出城之后,闷在轿子里的她就立刻体会到了类似于晕船那种滋味,幸好苏夫人给提早备了糖块以及蜜饯,她好容易才勉强忍住了。一早上就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又不敢喝水,当花轿在半路上唯一一次停歇的时候,她只能悄悄把窗帘揭开一条小缝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那条缝一打开,她就看到了一张大花脸,顿时吓了一跳。

    汪孚林也同样被轿子里那张盖头稍稍掀开,浓妆艳抹的脸给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方才悄悄把手里东西塞了过去。小北犹如做贼似的一把夺了,复又放下窗帘,等细细一看,却发现手里是个做工小巧的瓷瓶。这时候,外头方才传来了一个很低的声音。

    “是二娘和小妹特意做的花露蜜水,清甜解乏,饿了忍一忍,等到行完礼后再吃。我早就让人在家准备了一堆点心。”

    “大吃货!”

    小北在轿子里轻轻嘟囔了一声,身上的疲乏一下子消解了许多。就在前两天叶明月还对她打趣过,说是新娘子过门之夜的第一关,就是饿,她还不信,以为提早填好肚子就行了,谁知道没空吃也吃不下,现在想吃却没了!好在汪孚林有准备,那就行了,回头去掉这满头珠翠一身妆裹,她能吃得下一头牛!

    ps:说实在的,在现代结婚就是个力气活,更别说在古代……月票照例召唤下^_^(未完待续。。)

第四五六章 新婚之夜

    徽宁道按察分司的官廨尽管热闹,但因为这里是嫁女的地方,来的主要是叶家族人以及少许不能离城的宾客,比如徽州知府姚辉祖这样的,所以统共也就摆了十桌。而松明山村那边方才是真正的大场面,由于事先不确定天公是否作美,整个村子里搭了无数喜棚,见缝插针摆了上百桌酒宴,其中最主要的宾客除却松明山汪氏的族人,西溪南吴氏的族人,还有便是汪孚林的母家吴氏岩镇南山下那一支,几乎全体出动。

    而为了给那些不能连夜回去的宾客提供住处,汪道昆的松园腾了出来,汪道会也把自家老宅腾了出来,而除却松明山那几座园林,西溪南吴氏那几座往日最负盛名的果园等徽州园林,也全都敞开大门迎接宾客。如此一来,汪孚林这场婚事竟是成了两村少有的盛事。

    好容易把新娘子从城里接来,行过合卺礼之后,汪孚林甚至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两句,就被拉到了前头,应付家里那些主宾。尽管扩建后的汪宅已经很不小了,但家中内外也就只摆下了不到二十桌,这一圈转下来,就算他有喝酒的作弊秘术也完全抵挡不住,毕竟有时候连悄悄把酒囊倒干净的时间都没有。好在程乃轩帮忙挡掉不少,吕光午也帮他干掉了一些好事者,否则他恐怕没出门就得趴下了。

    所有百余桌要一一敬酒过来,自然不可能,外头那些汪孚林也就只是转一圈,举举杯子说两句话就算结了。饶是如此。当他重新回到里头的时候。也觉得脸抽了,嘴也抽了。想也知道,今天这场婚事办得如此排场,一部分是为了他,一部分是为了松明山汪氏难得聚齐这么多人,还有一部分是为了最有名的徽商们汇聚一堂,方便了程老爷这样的有心人,更有一部分是那些暂时赋闲在家的乡宦名流也都来了。再加上何心隐茅坤这样的名士,也是一场盛会。

    所以他这个新郎官的分量说轻不轻,说重,那也重不到哪去。当然,他这一桩婚事一定会被人津津乐道很久。

    回到主桌,汪孚林看了一眼被一大群长辈名流围在当中,显得很可怜的叶小胖,忍不住想笑。作为女方送亲的代表,起头叶小胖对坐首席还是很得意的,可时间一长自然也就该知道苦头了。所以。看到那绝对凄苦的眼神,他便找了个借口把人给拯救了出来。直接带着人溜进了小厨房。叶小胖看见那一碟碟新鲜出炉的小点心,立刻眼睛大亮,再加上汪孚林狼吞虎咽扫荡了起来,他也毫不客气地伸出了爪子。

    汪孚林虽说合卺礼行完就先填了一下肚子,可刚刚那一轮敬酒说话实在是太过漫长,耗费了无数体力,这时候自然得补补。可是,看到叶小胖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他忍不住斜着眼睛问道:“我说小胖子,你至于吗?主桌上的菜又没少一道。”

    “那么多有名头的人坐着,我也就只能吃点面前的东西,哪敢把筷子伸得太远?再说了,当着那么多长辈前辈,能吃得下才怪!”叶小胖风卷残云一般把几个碟子都扫空了,这才唉声叹气地说道,“说实话,看了姐夫你这次婚事,我将来都不想成婚了,真可怕!不说别的,我这连续两天已经走了九十里山路,九十里!”

    汪孚林想起程乃轩当年也对自己如此抱怨过,他不得不同情地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随即把人送回了让其如坐针毡的主桌上。他打起精神又应付了一会,程乃轩便溜过来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装醉闪人?”

    “这还用得着你提醒?几个熟人那儿再打个招呼我就溜,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少不得去几位长辈亲友那儿说道了一声,得到保证剩下的事情用不着自己了,他才赶紧溜之大吉。等回到新房,见门口丫头脆生生叫了声新姑爷,他僵着脑袋点了点头,等进了屋子掩上房门,他就立刻一把摘下了头上那帽子随手一扔,又把那一身袍子给解了下来。

    可等看清楚小北早已一身家常衣裳斜倚在床上津津有味看书,他就有些不平衡了。

    听到汪孚林那重重一声咳嗽,小北这才丢下手中一卷话本。见碧竹和阿衡已经把汪孚林那些累赘的衣袍挂在一旁衣架子上,随即知情识趣地行礼退了出去,她这才笑吟吟地说:“规矩是坐床不能下地的,可不是我偷懒。你在外头应酬了这么久,怎么就让他们出去了,不再吃点东西垫肚子?”

    “要是等你想起来提醒我,我就成饿死鬼了。”汪孚林干脆踢掉鞋子赤脚站在地上,随即上前在楠木垂花柱拔步床前地坪上一坐,这才头也不回地说,“从前程乃轩那家伙成婚的时候,对我倒苦水说希望妻子长命百岁,他绝对不想再结一次婚了,现在我也想这么说,实在折腾人!”

    小北想起程乃轩口口声声叫弟妹的那一次,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她促狭地伸出手去,摘下了汪孚林束发的簪子,见其发髻仍然凝而不散,她顿时皱了皱鼻子说:“你这头发上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头油,腻死了!”

    “身上也被那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逼得全都是汗!”汪孚林突然站起身来,转头说道,“要不我先洗个澡去,你等我一会儿!”

    小北还来不及反对,就只见汪孚林风风火火直接出去了。想到之前在新房里等人的时候,阿衡告诉自己说,老宅翻修之后,汪孚林特意在家里设了浴室,虽说刚刚她因为要坐床没法去体验,可关上壁门,她还是在床前地坪摆了浴桶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把那些脂粉头油以及一身燥汗都给洗了个干净。想到汪孚林刚刚那一身酒味汗臭确实熏人,她也就干脆躺倒了下来。目光却扫见了被压在几本话本下的那卷春宫图。

    苏夫人倒是没给她这个。反而详详细细口述了一遍。闹得她大红脸。这东西反而是大伯母叶大太太送的,还神神秘秘暗示说什么价值千金,真以为她是村妇了。想当初生父胡宗宪还在世的时候,这种东西书房里到处都是,被她翻出来的时候,胡宗宪还信口胡诌说什么是正经画册,分明欺负她小女孩儿不懂事。想着想着,那压在记忆深处的脸庞又清清楚楚浮现了出来。她不知不觉便翻身起来,随即跪坐在床上,轻声喃喃自语了起来。

    “父亲……小北也要嫁人了……就是你给我挑中的那个汪孚林。如果你能见到现在的他,一定会觉得这个女婿很对胃口的!等明日拜见高堂之后,我就带着他去拜祭您……”

    刚刚快速洗刷完的汪孚林此时此刻正好走到门口推门进来,听到这呢喃似的声音,他微微一怔,随即就笑着说道:“说得没错,但要启程恐怕得过两天了。”

    小北这才发现汪孚林进了屋子,听到后半截话。她顿时挑了挑眉:“明天为什么不行?”

    “龙川村你又不是没去过,远得很。除非你愿意慢悠悠坐滑竿走个两三天。又或者坐马车被颠死,明天去倒也无妨。”

    “我又不是不会骑马,干嘛不骑马去?”

    小北话一出口,就看见了汪孚林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登时意识到自己问了傻话。果然,等到汪孚林将擦头发的软巾随手一扔上了床前地坪,那股熟悉却又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就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

    “就算我很小心很谨慎,你要想明天立刻骑马,恐怕是不可能的。”

    除非我回头发明欧洲那些贵族仕女用的侧鞍!可这玩意在中国不可能流行!

    “你……”

    小北一下子双颊飞霞,待想要说什么,汪孚林已经上了床来,随手便掩上了那大红色的帐子。那一刻,她听到他又低低嘟囔了一声。

    “爸,妈,儿子终于娶媳妇了……”那一刻,浮现在汪孚林面前的,是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亲生父母那两张脸。早逝的他们,想象不到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看到了吗,在这个遥远的时空里,我过得很好!

    婚房里头的大红喜烛簌簌跳动着,照得那拔步床上的大红花帐越发鲜艳夺目。

    咚咚咚——

    砰砰砰——

    当敲门声由轻转重,最后还加上了叫门的声音,汪孚林终于从深沉的睡眠中惊觉了过来。他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子,随即就发现身边的小北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顿时苦笑不已。原本的打算是克制一下浅尝辄止,可却没想到一直禁欲的结果就是一朝解禁立刻无法自拔。结果这一番折腾收拾,再加上昨天办婚事这一场的奔波劳累,早上根本就爬不起来。听到外头又传来了母亲身边龙妈妈小心翼翼的声音,他方才答道:“起了,进来吧!”

    小北听到进来两个字,这才一骨碌起身,却是扬声叫道:“别进来,我来……伺候相公就行了!”

    说完这话,听到门外瞬息之间没了动静,她才瞅着满脸讶异的汪孚林,气咻咻地说道:“没心没肺的,要是被人看见,不得丢死人了?”

    汪孚林这才想起什么,拉开帐子,看到地坪连带地面上一片狼藉的衣服,还有昨晚收拾过后的水盆水迹,他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地抽了抽。幸好新婚次日不用穿昨天那行头,否则可真的是完了!他心里这么想,却是捋起袖子露出了右手前臂,皮笑肉不笑地说:“话说回来,你真不想让人看见的是这个吧?多虑了,昨晚上你能有多大力气,就一个白印,没两天就退下去了!”

    小北恨得磨了磨牙,等到汪孚林先下床去取了那两套早就备好的干净衣衫,却还捎带了一面镜子过来,她往里头只瞅了一眼,登时面色血红。

    都是这见鬼家伙害的!

    ps:严打期间,所有那啥啥情节全都和谐,当然让我写我也写不来……(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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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