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新鲜出炉的代理县令
自己家和舅舅家居然摊上两区粮长,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郁闷,还是该气恼,只能暗自在心里把那小农意识的朱元璋给骂了个半死!从古到今,何尝有明朝这样不靠谱的收税方式?简直是前人坑后人,坑死人不赔命!
可如今是皇权社会,他也只能腹诽骂两声,嘴上又反过来安慰吴天保,又留其在马家客栈同住。然而,吴天保说是在府城堂兄家暂住,得知他在这马家客栈已经盘桓了七八天,临走时却硬是留下了五两银子给他,道是钱多不压身。
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心理,汪孚林没有对舅舅说明那些弯弯绕绕的关节,亲自将其送出了马家客栈之后,他回转堂屋之后,便开始继续翻《徽州府志》。
这一夜,堂屋里三个人都没睡好。汪孚林挑灯夜战到半夜三更才睡下,脑子里全都是各式各样的数据;金宝在思量自己能够帮家里做点什么,努力地攥紧了小拳头;秋枫则在想着一张卖身契不但断送了自由,还断送了前途,如今就算能够有机会接触书本,将来又该怎么办?
于是,当次日一大清早三人起床的时候,每个人眼睛里都是血丝密布,显然真正入睡的时间短之又短。
明日就是十五区粮长齐集谒见县尊的日子。可这一天早堂,叶钧耀却第一次缺席了,他放出风声说,自己偶感风寒,病了不能理事。这即将步入六月的大夏天里怎么感染的风寒,县衙中那些属官吏役全都心里有数。尤其是户房司吏赵思成,更是得意洋洋地对党羽说,县尊这是心虚不敢见人。用他的话说,堂堂一县之主,竟是连一个自己还算看好的生员都保不住,都没法免除其家中的粮长之役,这县令当得着实是太窝囊了。
而司吏当到他赵思成这份上,轻轻松松就辖制了县尊,怎不得意?
县令不管事,总得要有个人署理。论品级自然是该方县丞顶上,可知县官廨中的叶县尊却捎带出来一句话,请县学教谕冯师爷来暂时署理,把粮长谒见这档子事接过去。这本来绝不合规矩,但叶县尊却掣出了一个前例,那就是年初各府县主司赴京朝请时,绩溪县曾经由县学教谕杨师爷来署理县令!
可是,冯师爷之前为了汪孚林家中佥派粮长的事情去和县令商谈,明显站在汪孚林这一边,这事儿六房胥吏无人不知,因此赵思成哪会让县尊这招得逞,一得知县尊属意于冯师爷接手,他就立刻跑去县丞廨求见方县丞。
歙县是徽州府首县,故而县丞、主簿一应俱全。然而,明朝初年,这些僚佐还有发挥能力的地方,现在就是犹如一个萝卜一个坑似的给个缺,实权却一分也无,不止他们,就连典史也远不如当年风光。所以,方县丞作为监生出身的淳安人,在歙县熬油似的当了两年多县丞,却是好处基本没有,出门基本靠走,家里就他和老仆两人,妻儿在淳安老家守着几亩地,别说官威官架子了,桌上吃饭就连点荤腥都没有,竟比下头六房里头最不起眼的书办还惨!
县丞廨和主簿廨,也就是歙县两大杂佐官的官舍,赫然位于整个歙县衙门最最边角的地方——西北角,而且是凸出在外的建筑,都只有一进院子。当赵思成进屋之后,只觉得这里比自己的吏舍还要寒酸。往日他这样的一房之首,最看不上方县丞这种最没前途的官,这竟还是他就任司吏后第一次登门,因今天事急来不及,只带了一盒糕饼,看到那老仆接了礼物进去喜上眉梢的样子,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有戏。
因此,他破天荒给方县丞做了个长揖,等到落座之后更是满脸堆笑地说道:“县尊既然病了,按理临时署理一两天的,怎么也该是二尹,怎能让学官越俎代庖?绩溪县是因为地方小,根本就没有县丞和主簿,这才不得已让县学教谕杨师爷署理,县尊这是糊涂了!府城县城不过是一墙之隔,要真的传到段府尊耳朵里那像什么?二尹应该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才对。”
方县丞还是第一次打人口中听到这一声二尹的敬称,一时有些飘飘然。可他更知道自己这县丞也就是放着好看而已,打太极似的轻易不接话茬。赵思成知道对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因此陪着打了一会哈哈,便突然抛出了一个诱饵。
“而且,这粮长上任,就和里长上任一样,乃是大事。谒见县尊的时候,照例要上供的。叶县尊家境殷实,未必看得上,可也是不小的油水。”见方县丞脸上神情渐渐变了,但还是不肯松口,赵思成不得不拿出杀手锏,“再说,这夏税一事何等要紧,若是县尊因为这一病耽误了大事,二尹奔前走后,把事情给办好了,也未必不能破例扶正。”
方县丞登时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盯着赵思成,好半晌才声音干涩地说道:“你可别骗我,大明何尝有过这样的规矩!”
赵思成知道方县丞是监生出身,他干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时候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再说了,二尹这一任快满了吧?大不了就任满回乡,只要不是两手空空,家里妻儿也能高兴些不是?而相反,若是真的能更进一步,岂不是天大的欢喜?想来二尹也知道,我可不是一个人。”
方县丞知道赵思成背后有人,脸色变幻个不停,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说道:“那好,我去试试,冯师爷那我去说,只要他放弃,这署理我就干了!”
果然,方县丞亲自跑了一趟歙县学宫,等他回来时,便带来了冯师爷声称不懂实务,不敢署理县令的消息。这下子赵思成如释重负,鼓动六房其他胥吏齐齐提请闹腾了一阵,不多时知县官廨那边就传来了回应——叶县尊妥协了,交由方县丞暂署县令!
这下子,赵思成才算是彻底放心,当天晚上就在吏舍高高兴兴喝起了小酒。叶钧耀就算不在,只要那五千两摊派公费在明日早堂敲定,大局就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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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就是赖上你了!
次日一大清早的早堂,却是这些天里歙县衙门最热闹的一次。廊下早起等着早堂的除了吴主簿和罗典史,以及众多的六房胥吏书办和三班衙役之外,还有十几个衣衫各异的老老少少,这便是刚刚佥派的各区粮长了。如果放在明初,各区粮长全都是一等一的大缙绅,哪个知县也不敢这么大喇喇地让人站在廊下等自己。奈何如今已经离那样的黄金时代过去了百多年,大多数粮长的脸上都不再有任何自矜自傲之色,相反凄凄惨惨戚戚的倒是不少。
当了粮长,那简直是倾家荡产!幸好现如今不是一辈子,而是一年,否则干脆上吊得了!
当然,也有几个人镇定自若,显然别有所图。和有些人把粮长当成是要命的勾当相比,他们却视之为香饽饽,这就是靠着粮长的名义横行的乡间一霸了。相形之下,吴天保人站在那里,眼睛却在左顾右盼,着实心不在焉。因为他直到现在还没看到汪孚林!
哪怕其父远在汉口赶不过来,汪孚林身为其子,今天也是必须到场!哪怕当庭抗争,那也得人来才行!
“升堂了!”
里头这扯开喉咙的声音传来,吴天保就更加焦急了。就在他最后一次往外头仪门看时,终于发现了汪孚林那一身秀才襕衫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的他赶紧打起精神,不再东张西望,目不斜视地随着其他人一块入内。由于消息不够灵通,从前又没亲眼见过县尊,他甚至没注意到今日升堂的不是叶县尊,而是换成了方县丞。
他没发现,大多数粮长也没发现,却有少数人已经知道了这一层变化,包括把知县官廨后门当成自家后门走的汪孚林。
所以,粮长们一个个行礼拜见的时候,唯独位列最后的汪孚林身为秀才,行的是揖礼。虽说这举动显得很扎眼,可方县丞底气不太足,干脆避过了目光,不去看末尾这小秀才,端着架子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正当第一次训话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叶钧耀那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感觉,说得无比起劲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下头传来了一个无比煞风景的声音。
“敢问方二尹,我歙县人户众多,豪富之家遍地都是,什么时候需要佥派生员之父为粮长了?”
汪孚林踩着点才到,又站在最后头,除却一直在关注他的吴天保之外,大多数粮长都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会儿他们纷纷回头,当发现站在自己行列之中最末尾的人竟然是一个年方十四五的小秀才,登时起了一阵骚动。还有些人注意到了他刚刚的称呼,这下就更意外了。
敢情那个坐在县令之位上发号施令的人并不是县尊,而只是本县县丞么?
从明伦堂和新安门两次事件来看,赵思成认为汪孚林只是个有点小才,做事冲动的愣头青,他早就料到今天这小秀才定会当众发难,因此便对主位上有些准备不足的方县丞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
“汪小相公此言差矣。须知当年太祖爷爷定下官员和有功名者免役,免的从来就是杂泛差役,而不是里甲正役!而历代以来,每次都有相应的旨意,比如说,正统年间,英宗爷爷下旨意说,令在京文武官员之家,除里甲正役外,其余一应杂泛差役俱免。”
他一边说一边用嘲讽的眼神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在京文武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生员?里甲正役是惟正之供,这正是太祖爷爷当年的宗旨,天下臣民全都必须当差,这就是祖制,是规矩!”
当初汪秋就曾经在自己面前这么忽悠过,吴里长也同样这么转述过,可现如今汪孚林可不是吴下阿蒙了。别说他刚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消化了整部《徽州府志》,连日以来又接触到了各种陈规陋矩,他还特意去书肆翻过《大明会典》当中的相应条文,又向刘会以及赵五爷讨教了许多。
所谓的里甲正役,指的是征收税粮,以及根据上头的摊派上供物料,再有就是应付官府摊派的种种公费,说到底赋役不分家,这种里甲正役和赋税差不多一个理儿。至于杂泛差役,这才是实际意义上的当差,比如什么河工、驿夫、门子、膳夫、马夫之类的差遣,弘治以后也叫均徭。明面上官绅之家免役是只免后者,不免前者,但实际的操作上,大多数情况是,只要有个秀才功名,什么差役都免,而且还能同时让其他两个至亲男丁优免任何差役。
就和免税一样,说是一个秀才只免两石的赋税,其实大多却是无论名下有多少亩地,全都一文大钱不交。不止歙县,天下各处都这么干,否则那位赫赫有名的徐阶徐阁老怎会家里有那么多地?除了土地兼并,还有就是想要免税的百姓蜂拥投献过去的。要真按照朝廷规定的免税额度,别说一个徐阁老不够,一百个填进去都恐怕不够。可这种不成文的制度就是这么神奇,徐阁老照样一文钱也不交。于是,所在州县额定的税赋,就都分摊到小民头上了!
当然,徐阁老一倒台,这些地加上他的儿子,就一块倒霉了。这是清算,和陈规陋矩无关。所以,这就是虽违反祖制,但也同样没人敢去触犯的陈规陋矩!
见汪孚林没说话,赵思成还以为他被自己这番话给堵得噎住了,又不慌不忙地说:“太祖爷爷和成祖爷爷的时候,都曾经有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因为家中承担里甲正役,放弃学业回家,等到里甲正役服完,这才重回国子监,一时传为佳话,现如今汪小相公却借着功名要免除里甲正役,这岂是读书人应有的样子?更何况,我徽州府六县,生员之家为粮长的旧例,一直都是有的……”
“好了,赵司吏,劳烦停一停。”汪孚林突然开口打断了这个越说越起劲的家伙,微微笑道,“你说得不累,我听着也累了。我刚刚说的话,似乎你只听了半截,你听好,我说的是,正因为本县豪富之家众多,我这个生员家里不过百多亩地,家父怎么就会被佥派为粮长了?前提是在于本县豪富之家多,所以怎么都轮不到家父出任一区粮长,而不是我身为生员,家里就不肯当粮长,这个前提请你先听清楚。”
见赵思成一下子愣了一愣,趁着这功夫,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中虽然有一百三十多亩地,但我今年十四,养子金宝年方八岁,全都未满十六,尚未成丁,而我家中父亲行商在外,也就是说,我家中虽有田亩,却只有一丁,如果这样的条件也够大粮长,咱们歙县只怕就全都是中下人户了!而赵司吏家里,一共有田地一百五十三亩,在歙县城中有铺面三间,家中成丁男子一共七人,至少在最近四十年内,从来都没有被佥派过粮长,我没有弄错吧?”
汪孚林口口声声豪富之家,但他知道,要真的把歙县那些家资巨万的富贵人家给牵扯进来,他简直是不自量力,所以,他这突如其来的穿心一箭,竟刁钻地直指赵思成本人!见那些起初还满脸嘲弄看着自己的粮长们一时间面色各异,而赵思成则是再没了刚刚的挥洒自如,而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显得狼狈不堪,他便又丢出了另外一招。
“光是比田亩,比丁男,我知道赵司吏一定很不服气,那我们也不妨来比一比家资。松明山村民人尽皆知,我家虽有地,却并不宽裕,吃的是田地里出产的菜蔬粮米,穿的是最普通的棉布,也就是我这次进学,才买过唯一一次丝绢,一共两匹,用了不到一两半银子,平日甚至没钱和亲戚往来。
家父虽行商在外,却一无恒产,二无店铺,甚至因为囊中羞涩,最初几年还做了赔本生意,如今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一次,因此这次在外病倒,家母赶过去侍疾的时候,还带走了家中这些年所有积蓄,总共五十两银子。而赵司吏身在歙县,人情开销阔绰,听说动辄五两十两的人情不说,在外还大肆放钱,月息五分,总共少说也有几百两之多,相形之下,家资谁多,大家都应该清楚。”
一直以来,汪孚林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有点小才,冒失冲动的小秀才,不止赵思成,六房胥吏无不知道他进城活动期间,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县令叶钧耀身上,成日里奔走县衙,差点就把知县官廨给当成自家后门了。因此,谁都没想到汪孚林会突然把矛头对准赵思成,而且还几乎把赵思成的家底全都用这样的方式给翻了出来。
终于反应过来的赵思成也简直快给气疯了。他已经意识到汪孚林耍了手段,却以为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悄悄查了自己的家底。他打叠精神,正要展开凌厉反击,可接下来他就看到汪孚林冲自己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一瞬间,他竟是觉得心底直冒寒气。
“所以,既然赵司吏口口声声祖制,那么,我建议恢复歙县从前十五粮区,每区粮长一正两副的洪武祖制。据我所知,赵司吏和我家本来就属于一大粮区。那么,请赵司吏来当这个正粮长,我虽未成丁,但愿意替父分忧担当其副,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公允,各位觉得如何?”
这简直是……太无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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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中场休息和继续找茬
如果说刚刚比田地比人丁比家产,已经有人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那么现如今汪孚林打着我不好过,也让你不好过的主意,硬是要把赵思成给拉下水,堂上众人的某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尤其是吴天保身为汪孚林的舅父,眼见从前生性孤僻的汪孚林今天竟用出这种招数,他简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赵思成原以为今天准备充分,从历代诰旨,到旧例,再到成文不成文的律例都齐全,一定能够把汪孚林的气焰彻底打压下去,回头这小秀才就会乖乖回去搬救兵了,到那时候才是他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可谁能想到,就好比他在前门砌好了坚固的围墙,汪孚林却虚晃一枪,直接踹开后门闯进来了!慌乱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即往主位上的方县丞看了一眼。
今天可是我把你拱上去的,万一我出岔子,你日子也不好过!
方县丞当然看得懂赵思成的骑虎难下,他本想去拿惊堂木,可他自忖没底气,拍不出叶县尊那种气势,便只能放下手,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道:“粮长之事乃是国朝初年定下的规矩,州县主司需得以礼相待,各位远来辛苦,又起了个大早,不如先到幕厅喝杯茶稍待片刻,本县……本县丞把事务处理完之后,再接见诸位如何?”
哪怕只是代理县令如此屈尊降贵,也足够一大帮粮长受宠若惊,就连那些在乡里横行说一不二的,此时此刻也不禁多瞧了汪孚林几眼。而刚刚一副我就是赖上你架势的汪孚林,这会儿也仿佛暂且心满意足似的,没有继续争执下去,算是默许了方县丞的和稀泥。
等到十四个粮长以及一个粮长代理汪孚林暂且下去,赵思成松了一口大气。他也顾不上接下来早堂上的气氛如何诡异了,立刻打发了自己的心腹,一个主管粮科的典吏去后头知县官廨打探消息,以防叶钧耀和汪孚林早有默契,今天是特意给他挖坑。不多时,那典吏蹑手蹑脚地从外头回来,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司吏,那小秀才的养子不是和县尊公子一同在李师爷那听讲吗?今天一大早他没去上课,打一来之后就跪在县尊房前求恳,到现在都还没起来!”
“那就好。”赵思成按了按胸口,如释重负地说,“看来那都是那小秀才自己乱撞,没有县尊当后盾,我还不至于怕了他!”
歙县衙门大堂左厢,是一座偏厅。原本这里叫做典史厅,但典史这个首领官从明初到明中期风光无限了一阵子,甚至还出过从典史考中状元的牛人,但此后典史一职就日落西山,和县丞主簿一块成了被县令扫进垃圾堆,再没有半点实权的角色。所以歙县衙门这座典史厅,在历史的洪流之中羞羞答答改成了典幕厅,大多数时候都是师爷办公的场所。可现如今叶县尊只有个李师爷,李师爷其实又是个门馆先生,这里就自然而然空闲了下来。
眼下十五个粮长被请到了这里喝茶——虽说汪孚林对这喝茶两个字总感觉怪怪的,但并不妨碍他和舅舅吴天保坐在一块,一面喝着那完全说不上啥滋味的茶,一面低声交流着。别看他刚刚在大堂上振振有词,把赵思成给驳得全无威风,可吴天保以长辈和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他要注意分寸,不要得意忘形等等,他却一句还嘴都没有,一面听一面点头,眼神却在其他人身上扫来扫去。
果然,他发现好几个人全都在悄悄打量自己。这几个人虽说都穿着绸缎衣服,但看模样却像是一辈子没穿过好衣服似的,要多局促有多局促,一面坐着,一面还在用手捋衣襟上的小小褶皱。而那几个自顾自翘足而坐的,则是神态自若,仿佛对粮长之役很有些心得。果然,他就只听得耳畔传来了吴天保的声音。
“靠墙边那几个,全都是十年之中当过两次甚至三次粮长的狠角色,催科的时候比差役还要厉害,每次都能落下一大笔进腰包,你可别招惹他们。”
“舅舅放心,我只认那个赵思成,只拖住这个家伙,别人和我无关。”
汪孚林有意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果然,接下来关注他的目光就少了许多,尤其是吴天保提到的那几个狠角色。随着茶水少了,又有人上来添了热水,几轮下来,那几个仿佛头一次穿好衣服的粮长就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显然是有些尿急。可他们到门口一问,候着的白役却没有刚刚端茶倒水时那般客气了,一白眼睛便冷笑道:“这是什么地方?歙县衙门,上头方二尹什么时候召见你们还不知道呢,忍忍吧!”
一听这话,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人登时变了脸色。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他早起就没敢喝水,可被人请到典幕厅奉茶,他不知不觉就忘了喝水喝多了会尿急,实在忍不住了方才厚颜相问,可如今得到的只是一个忍字。面对那白役恶意而嘲弄的眼神,他整张脸都忍不住抽搐了起来,而他身边其他两个人亦是脸色发白。尤其在对方又说出了一句话之后,他们更是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记住了,这是在歙县官衙,要是一个忍不住,尿在身上又或者地上,可是藐视官府之罪!”
这大热天的,汪孚林也知道喝水有什么麻烦,本来就只是含一口茶水润润嗓子,余下的趁人不备往地上一泼,哪里会真的一杯杯往肚子里灌,听到这里,他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莫非,针对自己上次去送大宗师时那突然尿遁,于是此刻有了这一招?见那三个被人从门口挡回来的粮长苦苦忍耐的窘样,他便随手一弹袍角站起身来,信步往门口走去。果然,刚刚那白役立刻伸出手来阻拦他。
“县衙重地,二尹随时召见,还请别乱跑。”
“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县衙,不劳提醒。既然早堂没完,我去后头官廨探望探望病了的叶县尊!”
那白役登时为之一愣,可想到赵思成的嘱咐,他把心一横,还想再继续拦阻,耳畔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别忘了,之前刚有一批狗腿子挨了打之后被革除出去,据说百姓们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下场可都惨得很!”
叶县尊快刀砍向那些殴打刘会的白役,确实让县衙中剩下的人为之心肝俱颤。所以,那白役和汪孚林四目相对,竟是情不自禁地让开了路,由得汪孚林提脚跨过门槛出来。而汪孚林前脚出来,却还回头招呼道:“要是有忍不住的,便随我出来透透气。前头衙门不肯通融,后头叶县尊那儿未必就不能通融。”
那三个憋得发慌的粮长如蒙大赦,慌忙跟了出来,那白役一个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汪孚林把人带了出来。意识到这事儿万一闹到县尊那去,绝对是个**烦,他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去,低声下气地解释道:“小的带各位去官房就是……”
当有意拖延早堂时辰的赵思成得知典幕厅发生的这一幕,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暗骂汪孚林厚颜无耻,竟敢连尿遁也敢用县尊做幌子!
知道拖字诀暂时没用了,他只能授意方县丞重新召见粮长们。眼见这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较劲了,不想惹事的秦主簿和罗典史已经找机会溜之大吉,就连不相干的其他六房和承发房的小吏也走了不少,和最初大堂上人头济济的样子相比,眼下汪孚林一行人再入大堂,这里已经人空了一大半。
赵思成要的当然不仅仅是汪孚林尿急出个丑,而是要借着这一段空闲打击对方原本高涨的锐气,同时积蓄自己的气势。所以,当这些粮长重新在大堂上站定,他便先下手为强,第一个开口说道:“历来佥派粮长,从来都不容挑三拣四。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正是要开始征收夏税的时候,哪里还能有功夫拖延?若是今天任由汪小相公你这样挑三拣四,硬指不公,日后一个一个全都如此,我户房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不等汪孚林开口反驳,方县丞便立刻按照赵思成的目光,念起了面前那长长的单子,无非是要各大粮区额定要征收的夏税小麦、茶叶、丝绢,以及下半年要上供的物料、摊派的军费以及各种杂项银子,比如县廨公费。当听到那高达五千两的摊派公费时,十四个正儿八经的粮长全都大吃一惊,可那数字须臾而过,接下来则是各种琐碎的数字。
赵思成今天出师不利,早就对这小秀才无比提防,竟是也没顾得上方县丞,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汪孚林。却只见其仿佛根本没有在听,而是在和身边的吴天保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敢有半点放松警惕,只恨自己与其隔着中间那宽敞地带,听不见其说的话。
终于,等到这长篇大论一念完,方县丞还来不及喝口水润嗓子,就只听汪孚林突然再次开口道:“方二尹这是念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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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大逆转!
这小子果然又找茬!
赵思成已经觉得整个面孔都绷紧了,要不是这儿是公堂,要不是汪孚林背后有人,他恨不得冲上去破口大骂,这时候却只能咬牙切齿地问道:“汪小相公还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汪孚林闲闲地吐出四个字,突然话锋一转道,“赵司吏,你以为我是傻子,不记得从前的数字不成?丝绢和茶暂且不提,夏税的正麦、耗麦、脚麦,全都是有定数的,今年为什么要比去年多两成?你不会是说,把去年的积欠全都放到今年了吧?”
只要所有粮长在听完当堂画押之后,这些数字就变成了一定要完成的任务,赵思成没想到在方县丞那样又急又快的念诵声中,汪孚林竟然还能分辨出数字,而且看情形竟然早就打听到了去年的夏税数额,登时心中咯噔一下。他是听了下头一个书办的建议后,故意在汪孚林所在那个粮区里多加了两成,彻底让他没法翻身,而即便到时乡间百姓鼓噪起来,自己也可以用填补积欠糊弄过去,可没想到一开始就被听出来了。
他算是明白汪孚林今天此来纯粹是搅屎棍,当下就索性撕破脸道:“正是如此,去年积欠,今年结清,天经地义!”
汪孚林这才往其他粮长齐齐拱了拱手道:“天经地义?各位粮长,有谁觉得,每个粮区要征收的夏税以及各种岁办费用全都增加两成,这是天经地义?现如今粮长都是一年一轮,各管一年,不问从前,谁愿意为前任背黑锅,让乡亲父老指着脊梁骨骂娘?”
轰——
哪怕是之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几个恶霸粮长,刚刚听着数字,心中都颇有惊疑,这会儿不禁全都变了脸色。借着征税的时候揩油,这种事他们不是第一次做了,也轻车熟路,可一两银子多收个六七分甚至**分,问题不大,一下子就多出来两成,乡里之间那可是要炸开锅的,而且这样自己哪里还有余地趁机多多加派?他们就算手段再狠,背景再雄厚,也恐怕抵挡不住!
“赵司吏,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时候收夏税还要连带去年的积欠!”
“没有这般道理!”
赵思成这才真正醒悟过来。他哪里会愚蠢到在十五粮区上全都加上去年的积欠,只不过在汪孚林所在的这个粮区上少许动了些手脚,其余粮区的夏税数额都还是沿用去年,可这会儿被汪孚林一煽动,竟是一个个人全都炸开了锅!他刚刚只集中精神关注汪孚林的言行举止了,根本没有留心方县丞念的那些数字!顷刻之间,他就把目光投向了上首主位上的方县丞,却不想一直唯他马首是瞻的方县丞突然用力一拍惊堂木,竟是怒喝了一声。
“赵司吏,这到底怎么回事!各位粮长所说可是真的?”
赵思成三步并两步冲到正位,连问都没问一声,先从大案上将那一沓写满了数字的字纸给抢了过来。这是他交给方县丞的,每个粮区几个相应的数字,一目了然。这是他亲手写上去的,可如今那字迹依旧熟悉,可数字却完全不对。除却汪孚林那个粮区,其余十四个粮区比自己最初的数字统统浮涨了两成!
可这些写满了数字的字纸,他是亲手交给方县丞的,怎么会完全和他起初写的不一样!
他看向了端坐如钟的方县丞,终于明白了过来,登时又惊又怒地叫道:“你竟敢……”
“什么你!赵司吏,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方县丞今天第二次重重敲下了惊堂木,恶狠狠地说道,“这夏税征收何等大事,岂容你擅自更改祖制!来人,给我扒了他这一身吏袍!”
眼看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向自己扑了过来,把自己拖离了方县丞身边,三下五除二便扒下了那身引以为傲的吏袍青衫,将他摁跪在了地上,赵思成只觉得太阳穴都快炸裂了开来,满口腥甜,胸口亦是一阵阵刺痛难当。他恶狠狠地抬头看着本以为完全操纵在自己掌心的方县丞,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就栽在了这么一个平素从来没瞧得起的小人物手中。
而方县丞一声令下直接扒了赵思成的吏袍,继而也就威严地对目瞪口呆的众多粮长微微颔首说:“祖制不可破,今年的夏税数额,一应照旧。只是今天户房出了这样的纰漏,还得重新整理一下从前夏税的数额,各位还请在县城再留一阵子,傍晚申时之前就会召见各位,重新宣布。”
无论是头一回担当粮长的那几个畏缩乡民也好,还是已经视此为生财之道的老油子也好,全都松了一口大气。赵司吏如何他们不管,只要自己负责的数额不要比往年抬高太多,他们回去也勉强能够应付。所以,一个个粮长相继满脸堆笑地向方县丞这位代理县令行过礼,继而就二话不说告退离去。
汪孚林也同样行过礼后,和吴天保一同离去。只是出了大堂,他就歉意地对吴天保笑了笑说:“请舅舅先走一步,我还有些事要办。”
吴天保闻言一愣,瞅了一眼一点都没有要走意思的汪孚林,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跨出了离开的一步。因为他本能地觉着,自己呆在这里似乎对外甥没什么好处,反而还会碍手碍脚。只是,在从那漫长的甬道离开县衙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只见大堂前的台阶下,汪孚林站着的身影虽并不高大,脊背却挺得笔直!
此时此刻,他想起之前对外甥的那些提醒和教导,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叹了一声。孩子他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双木长大了!
闲杂人等全都没了,赵思成那些留在大堂上的党羽面对这样的大逆转,这时候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刚刚那个被赵思成差遣去打探的粮科典吏竟是冲着方县丞厉声喝道:“方二尹,你不过是因为县尊病了,这才临时署理几天县令,你凭什么敢革除赵司吏!”
“就凭你说我署理县令,革除区区一个青衫令史,自然是区区一句话就行了!”方县丞平生第一次这么强势,只觉得那种滋味真真是痛快极了,忍不住又拿着那惊堂木往大案上重重一拍,继而指着那跳出来的典吏喝道,“反倒是你,区区一个典吏,竟敢如此咆哮公堂?来人,也给本县丞扒了他的吏衫,这歙县衙门容不得如此不懂上下之分的狂徒!”
第五十章 你这个歙奸!
那典吏哪里想到自己只不过跳出来维护一下赵司吏,竟然就遭到如此对待,一下子懵了。随着那两个皂隶又冲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扒了他自己的吏衫,摘了他的帽子,因为天气热,里头根本没穿中衣的他竟是光着脑袋的同时又光着膀子,就这么狼狈万分地站在了大堂正中央。发现那些往日的同伴这会儿全都瑟缩了脑袋,没有一个敢出头的,他登时欲哭无泪。
方县丞却一不做二不休,沉声喝道:“来啊,给本县丞将他们打出去!”
事到如今,赵思成要再不知道方县丞有恃无恐,他这个媳妇多年熬成婆的司吏也就白当了。虽说不知道这些皂隶怎生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服,我要见县尊!”
“县尊是不会见你的。”
这一次开口的,同样是气定神闲的方县丞。
赵思成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直到两个拿着水火棍的皂隶开始拿着棒子轰自己。他狼狈地尽力躲避着,可胳膊上小腿上须臾就犹如雨点一般中了好多下,虽然那疼痛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可那种屈辱感却让他气得连胸口都快炸裂了开来。一想到自己,他终于忍不住高声说道:“户房账面上……”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吏役之中,突然又一个典吏高声叫道:“方二尹,不能就这么放过赵司吏,户房账面上的账不对!上次端午节龙舟竞渡的时候,户房在歙县各家豪商士绅那儿派捐,总计六百两,实际开销五百两!他却记账为从公费中支出五百两,实则把这派捐的六百两全都进了自己腰包!”
下头众多吏役一下子起了骚动。赛龙舟之后,他们这么多人统共分了一百两落腰包,已经觉得油水不错了,没想到赵思成竟然这么狠,整整六百两银子,竟然用移花接木之计全捞了!
赵思成几乎难以置信地往声音来处看去,见那说话的赫然是他升任司吏之后,因为巴结他不错,资格又老才提拔上来的钱科吴典吏,他登时只觉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完全凉透了。他傻傻地看着方县丞骤然之间雷霆大怒,听着他指着自己一番破口大骂,又看到两个皂隶上来拖拽自己,而意识到这一次要遭遇牢狱之灾,最知道牢里那些猫腻的他终于一个哆嗦惊醒过来,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这是玩火,今天是我,下次也会轮到你们!”
他竭尽全力往堂上那些吏役看去,希望在听到这样严正的警告之后,能够有人出来帮自己一把。可是,那哆哆嗦嗦被扒下吏衫的粮科典吏此刻还没来得及被打出去,却已经再不敢说话,而其他往日亲近自己的人无不移开目光,不敢接他求救的视线。至于剩下的那些三班衙役也好,其他典吏书办也好,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全都多了几许说不出道不明的嫌恶。他怎么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皂隶架着他出了大堂。
眼看他们拖自己去的不是大牢的方向,而是典幕厅的方向,他又生出了几许希望,可一进典幕厅,他就发现居中的位子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喝茶。
“赵司吏可来了。”
赵思成满脸惊愕地看着这个小秀才,甚至没有注意到两个皂隶什么时候离开的,终于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是你坑的我!”
“当然不是。”汪孚林放下手中那个宣德官窑茶盏,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你自己坑了你自己。”
“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刚刚你在堂上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谁让你是出卖歙人利益的歙奸?”
听到歙奸两个字,赵思成便犹如一下子被击中死穴一般,整个人瘫软在地。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堂上的吏役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而且,这些土生土长的家伙连县令都能够阳奉阴违,怎么可能听方县丞这区区一个杂佐官的话?吴典吏那么胆小的人,怎么敢指证自己?他自己写的东西,怎么会突然被掉了包,而且笔迹完全一样?
如果是叶钧耀身为一县之主,抛出那样一个旗号,那就顺理成章了!可是,叶钧耀要是有这样的心计,也不会上任之后就几乎都被他们稳稳拿捏住?他盯着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丝明悟:“原来是你!”
他只看到汪孚林一次次往县衙后头知县官廨跑,只以为他是找叶钧耀解决自家粮长的问题,他怎么就没想到,汪孚林也同样可以作为县尊和外头联络的媒介!他竟然被叶钧耀这么个光杆县令连同汪孚林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秀才联手坑了!
“他怎么敢?你怎么敢!”
“第一,你是胆大包天,竟敢在夏税大事上乱做文章,这才因此被开革户房司吏。”
在怎么拿下赵思成的问题上,汪孚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一开始就用什么中饱私囊的罪名把赵思成司吏的职位革了,那么物伤其类,歙县衙门不少吏役都会生出自危之心。而现在先用这么一件大事把赵思成开革,别人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抵触。
“第二,你千不该万不该,刚上任户房司吏就中饱私囊,而且往自己口袋一装就是六百两,而别人那么多人才分了一百两,你的吃相太难看了。这时候你再攀扯县尊,每个人都会认为你是死不悔改,胡乱攀咬!”
见赵思成已经一张脸变成了死灰色,汪孚林才淡淡地问道:“说吧,谁指使你的。”
事到如今,赵思成又怎会不知道,自己已经十二分无望?他知道汪孚林问这话的意思,不止是谁在背后推动佥派汪家的粮长,而是谁在背后算计叶钧耀这个县令,甚至算计汪孚林背后的汪道昆!尽管知道自己会被如同一颗弃子一般丢出去,可他更知道说漏嘴的下场,而且,他此刻分外痛恨眼前这个搅乱了风雨的小小秀才,因此便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休想!”
“不说算了。”汪孚林耸了耸肩,这才开口叫道,“来人,把赵司吏送去大牢吧,他不想说,那就他一个人背。”
眼看两个守在门外的皂隶大步进来,一边一个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赵思成想到自己曾经亲眼见证过一次那暗无天日的大牢是什么样子,一下子生出了无尽的恐慌。他使劲蹬着双脚,脱口而出道:“夏税就要开征了,户房不能没有我!”
“赵司吏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以为,户房就只有你一个能人了?”汪孚林起身来到了赵思成跟前,却冲着两个皂隶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你忘了,那个险些被你折腾死的刘司吏?你这个位子一腾出来,他就可以回来了。”
刘会!
赵思成几乎都要忘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了。他只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这么熄灭了,当两个皂隶架起自己往外拖时,他终于再次恶狠狠地开了口。
“汪孚林,你别太得意!就算你后头是汪道昆,他起复遥遥无期,怎么就敢得罪五县那么多乡宦豪强!”
听到这叫嚣,汪孚林便眯了眯眼睛,这才上前贴着赵思成的耳朵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他稍稍顿了一顿,继而用尽中气怒吼道:“你一个歙人,代表什么五县豪强,滚你的蛋!”
见汪孚林竟就此扬长而去,赵思成只觉耳朵嗡嗡直响,一时呆若木鸡,一颗心跌到了无底深渊。
确实,他一个歙人,拿什么去代表徽州其他五县的顶尖乡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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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讲义气的叶小胖
整个歙县衙门那一系列建筑中,除却前头大堂二堂三堂之外,知县官廨是最像样最齐整的地方,但统共也不过两进院子。从穿堂到第二进院子,乃是左右各两间厢房,堂屋则是三正两耳的设计。这会儿,当汪孚林熟门熟路踏进此间的时候,就只见金宝竟是跪在堂屋前头,膝盖下还有个软垫。而一旁则是一个小胖子为他打着油纸伞,遮挡那火辣辣的太阳,另有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正手持一把大蒲扇用力给两人打扇子,主仆俩正在那唠唠叨叨说着什么。
“都说了我爹明察秋毫,一定不会丢下你爹不管的。你个傻小子,到底还要跪多久啊,赶紧给我起来,喂,你听到没有!”
“宝少爷,求求您快起来吧,这么毒辣的日头,少爷也已经陪你站大半个时辰了!”
“哼,要不是李先生说什么君子同甘苦,小人各纷飞,我才不受这个罪!我都进屋去求我爹几回了,爹哼哼唧唧就不给句话……”
看到这一幕,虽说之前来往官廨没见过这小胖子,但汪孚林一下子明白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遂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在小胖子和身边那小厮主仆俩双重诧异的眼神中,他用力把地上的金宝给拽了起来,见小家伙转过脑袋,眼神迷茫地看着自己,他只能恼火地怒吼道:“上次你半夜三更跑去学宫求见大宗师,结果蹲了班房的教训,这就忘记了?早就告诉过你凡事不许自作主张,这次竟然再犯,回头看我不教训你!”
话音刚落,金宝还来不及辩解,一旁那小胖子却恼了。他一把将金宝拉过来,推给自己小厮扶着,又把手中的油纸伞给塞了过去,立刻用不下于汪孚林的声音吼道:“你是谁,凭什么骂金宝?我爹和李先生都没骂过他呢,都夸他勤学奋进人也好!再说了,他今天跪在这儿求我爹,还不是因为一片孝心……”
“爹……”
然而,小胖子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身后的金宝低低叫了一声。这下子,他登时傻眼了,立刻回转头看向金宝,又扭头看看汪孚林,最后指着人向金宝问道:“金宝,不是吧,他就是你爹?这年纪不对啊,顶多就比我大个两三岁,当你哥还差不多。你爹几岁有的你啊,这太不正常了……”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暗想叶钧耀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最大优点,跑到儿子这就变成聒噪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在这时候,只见一直门帘低垂没有动静的堂屋里头仿佛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跟着那帘子就一下子高高挑了起来,继而,明明感染风寒正在卧床静养的叶大县尊,竟是不但现身,而且还中气十足地怒吼道:“孽障,还不赶紧给我闭嘴!”
小胖子啰啰嗦嗦提出了一大堆问题,可在看到叶钧耀之后,他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他本能地想溜,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垂手而立,用比金宝更轻的声音挤出了一个字。
“爹。”
刚刚金宝跪在外头求恳的这一幕,叶钧耀虽说知道,也很想去让人将其给搀扶起来,可想想外头正在关键时刻,不能轻举妄动,他也只能狠狠心忍了。而自家那个混账儿子竟然能够跑来给金宝打伞,又是在膝盖下头垫软垫,又是唤来小厮给人打扇,他又生出了少许欣慰,尽管隐约听到外头的对话,知道那都是李师爷教的,可这样的进步他已经相当满足了。可谁曾想汪孚林一来,儿子一开口就问出这么多丢脸的话,他这会儿简直都快气死了。
敢情金宝与其同学这么久,这混小子竟是连人家家里什么情况都还没弄明白!而那个当姐姐的也不对弟弟多解说解说,就知道成天往外跑!
可当着汪孚林的面,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忍住恼火,挤出一丝笑容道:“孚林,屋里说话吧。”
汪孚林瞥了一眼满头大汗,整个人也显得有些虚弱的金宝,却没有立刻依言进屋,而是长揖行礼道:“禀告老父母,外间一切业已大功告成。”
“真的?”叶钧耀眼睛一亮,继而竟是眉飞色舞,“好,好,哈哈,没想到竟能如此顺利,快,进来对我细说!”
急切之下,叶钧耀也就不再端着了,那一口一个本县的自称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可他正要把汪孚林让进屋子,陡然瞧见金宝还由自家小厮扶着,便立刻又冲着儿子吩咐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把金宝带下去,让他洗个脸擦擦汗换身衣服,再看看膝盖可有瘀伤,如果伤了立刻去请大夫瞧瞧!既然你先头能够本着同窗之谊过来看护,那就应该把事情做到底!”
父亲没有如往常这样大发雷霆又是打又是骂,只吩咐了这么一件事,小胖子登时喜上眉梢,赶紧答应了。眼见汪孚林冲着自己这边点了点头,继而就进屋去了,他便赶紧过去扶着金宝的另一边胳膊,有些殷勤狗腿地问道:“金宝,你爹很能耐啊,我从来没看到我爹对人这样客气的……”
同窗在耳边说什么,金宝全都没听见。知道外间大事已成,他虽然高兴,隐隐却又觉得失落。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和上回好心办坏事一样,又一次给爹添了麻烦,一时耷拉着脑袋,心里沮丧极了,胡思乱想个不停,甚至连自己在小胖子主仆二人的搀扶下怎么一瘸一拐走路的都没太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膝盖一阵刺痛,整个人登时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平日读书的书房里,李师爷也好,小胖子也好,全都关切地站在旁边,而那小厮正在拿着药膏小心翼翼地往他膝盖上涂抹。
“宝少爷,不碍事的。”那小厮见金宝死死咬着嘴唇,他便赶紧安慰道,“上次少爷还被老爷罚跪了一晚上,这药膏是小姐特地找来的,消肿清淤,没几天就能好……”
小胖子不意想自己当初的丑事被人揭了,顿时有些恼火地喝道:“上你的药就行了,啰嗦什么!”
李师爷见金宝不说话,便一本正经地安慰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下次做事就该三思而后行,凡事都应该和你爹多商量。不过刚刚有人往官廨里头打探,听说你正在跪求东翁,就高高兴兴走了。所以,那奸吏赵思成能够放松警惕,你也算是帮了令尊一个大忙。”
“先生,是真的吗?”金宝的眼睛终于有了些光彩,竟是带着无限期冀看向了李师爷。见其赞许地对自己点了点头,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攥紧小拳头道,“那就好,能帮上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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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把粮长甩给别人
堂屋中,汪孚林因为牵挂金宝的状况,最初有些心不在焉,而叶钧耀急切地想要知道外间发生的事情,又问个不停,他分心二用,对答之间时常牛头不对马嘴。好在叶钧耀自己对放任金宝跪那么久也有些心虚,自然不会有所埋怨。两人这一问一答就是许久,当最终得知一切经过,当了许久光杆县令的叶钧耀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当初金榜题名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
毕竟登科的时候,他才只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底气不足!
整件事中,最关键的是叶钧耀在汪孚林的劝说下,选择了站队均平派。他抛出的话是争取在任期内把此事翻过来,如此才在刘会以及赵五爷之外,很快又得到了一大批衙门吏役中坚的拥戴。而汪孚林又建议,请这位叶县尊抛出冯师爷署理县令作为诱饵,暗地里却联络了方县丞,将粮长们今天谒见的上供全都许了出去不算,另外还许诺分几桩无足轻重的权限,成功让方县丞决定站到了知县这一边。
而户房钱科吴典吏的倒戈则是更重要的一环,他提供了赵思成核算的各粮区那些夏税数字,又由极其擅长模仿笔迹的他重新摹写改动。
就连赵思成之前要挟账面亏空五千两之事,在拿下赵思成之后,只要咬死了这家伙做假账要挟县尊。哪怕日后赵思成再攀咬此事,也不足为惧。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幕后,汪孚林之前那种我就是赖上你的无赖之举,只不过是吸引赵思成注意力的招数而已!可如果没有这样豁出去闹一闹,他凭什么事后给自家摘掉粮长这包袱?相比之下,博得叶钧耀的好感也好,其他什么也好,在吏役之中抓拢几个人也好,都是附带的。前者是生存问题,后者是发展问题。
“孚林,你真是本县的福星!”叶钧耀百感交集,看向汪孚林的目光竟是比看亲儿子还亲,“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学生别无所求,只求老父母先解决了学生家里的粮长之役。”见叶钧耀这一次毫不犹豫就要点头,他又补充了一句,“请佥派赵思成家中兄弟为粮长。”
看到叶钧耀顿时有些不理解,汪孚林知道这位县尊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公报私仇,他就解释道:“大多数人觉得粮长吃力不讨好,心怀怨言不愿当;而一小撮人则觉得粮长捞钱快。无论佥派这两种人的哪一种,今年我所在这个粮区的夏税征收都恐怕会不那么顺利。只有赵思成,他自己刚刚下狱,他家中至亲定然不敢胡作非为,也不敢不尽心竭力,届时老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也不会祸害其他人家,可谓两全其美。”
听汪孚林如此说明,叶钧耀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到最后心领神会,立刻点头答应。
当然,他还记得最要紧的那五千两摊派公费数目,赶紧派人一并通知方县丞加以纠正,又命人把刘会召回户房。却不是立刻就让他重新担任司吏,而是令其以白衣书办署理钱科,理由自然打着一个最好的幌子,那就是赵思成上任半月就胆大妄为私改账目,所以需要熟悉户房的人紧急查账!至于户房司吏,则是赏了吴典吏的倒戈之功。
至于汪孚林本人,自然不会等到申时和其他粮长再次齐集大堂。这一次他家中的粮长之役算是彻底卸下去了,他惦记着金宝,辞了叶钧耀出来,就径直找到了金宝和小胖子一同上课的书房。
他和李师爷客套两句,正要把人带回去,小胖子却突然开口说道:“汪……相公,金宝一心都是为你,你回去可不能责罚他!”
汪孚林看了一眼这位胖乎乎的叶公子,笑了笑后就对金宝开口说道:“你福气不错,交了个讲义气的好朋友。”
“你的脚这样子也走不了路,派个人去后门说一声,把滑竿抬进来吧。”
一出书房,听到汪孚林这么说,金宝不禁心虚地小声说道:“爹,我本来想,官廨后门到马家客栈不过就是几步路,所以今天我叫康大叔他们休息了。”
听到这话,汪孚林瞅着在叶小胖和小厮搀扶下,仍旧一瘸一拐的金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虽说他平时出门,也尽量不劳烦汪道昆派来的那几个轿夫,金宝要是往常这样体恤人,他也不会说什么,偏偏在今天这种节骨眼上,没有滑竿接人!
虽说只要他张口,就连叶钧耀那四抬大轿也未必借不着,两人小轿更不用说,可今天他在前头大耍无赖,不想再借县尊家的轿子从县后街一路招摇回去。至于再派人回马家客栈去请了轿夫抬滑竿过来,倒不是不可行,可早上说不要人接,傍晚又改主意,这也忒折腾了。思来想去,他便没好气地走到金宝跟前,伸手在其脑袋上一拍。
“上来。”
什么上来?
金宝一下子愣了,直到汪孚林转身稍稍蹲下,他才反应过来,但脑袋却轰然炸开。他还稍微有些记忆的时候,恍惚记得生父也曾经这样背着还小的自己去求医,但那样的温馨自从父亲去世,却已经成了几乎要忘却的记忆,剩下的都是漫长无尽头的打骂羞辱。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叶小胖已经和小厮把他一块给托到汪孚林背上了,他只能胡乱伸手提脚挣扎了两下,口中嚷嚷道:“爹,我能走,真的能走,放我下来!”
“少乱动,否则回去之后家法伺候!”汪孚林头也不回地吓唬了金宝一声,见其还是一个劲乱扭,他又警告道,“坐好,走上一刻钟就到客栈了,给我安分一点!”
叶小胖没想到汪孚林凶归凶,做派却是另一个样子,对比一下自家严父,他对金宝竟是有些羡慕,当即在旁边嘻嘻哈哈帮腔了几句。
“金宝,你爹这么体贴,你就别扭捏了,我还等你明天过来,和我一块到先生那儿听讲呢!”
第五十三章 背儿子的爹
发现汪孚林已经打定了主意,金宝即便再惶恐不安,最终也只能乖乖伏在了那并不坚实的背上。这大热天里,尽管他刚刚换上了叶小胖从前的旧衣服,但只不过捱到出了官廨后门,汪孚林背着他在县后街上走了几步,他这个被背的人都已经额头微微出了汗。即便看不到背着他的汪孚林脸上什么光景,可那后背须臾已经汗湿了一大片的情景,他却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时间只能低声哀求道:“爹,求你了,放我下来吧!我真的能走!”
“少说废话,你再啰嗦,我一个撑不住,两个人可就一块摔了!”
尽管这段时间一直在锻炼身体,东奔西跑,金宝的分量又不重,但在这样的大热天里背着一个人走在路上,汪孚林还是有些气喘。也许是他俩眼下这样的情景从官廨后门出来着实引人瞩目,他发现不少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自己二人,也懒得理会这些,只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心里不由得想,今天自己在前头官衙又耍赖又找茬,金宝则在后头官廨显够了苦情,至于赵思成是怎么倒台的,只要那两个赵五爷推荐的皂隶三缄其口,暂且算不到自己头上!
从万有方、刘会再到赵思成,户房倒在他手上的已经是第三个人了,真传出去,这丰功伟绩可就惊人了……不过刘会他又拉起来了,可以不算数。
眼见汪孚林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金宝心里越来越不安,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爹,李先生说,这次我帮上了爹的忙,这话是不是安慰我?”
“他当然是在安慰你!”汪孚林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发现后背上的人仿佛瞬间身体僵硬了,他便继续说道,“你以为我这些天白跑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没你那一跪事情也会成功,不过有你这小笨蛋,好歹也让赵思成放松了警惕,所以也不能说没用。可你这个笨小子给我记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不是你亲爹,但是你养父。我没让你来这一招,你却给我自作主张去胡闹,就该挨罚!下次再这样……不对,没有下次了,再有下次我就对你不客气!”
金宝只觉得心头滚热一片,尽管一再强忍,但一滴滴滚热的眼泪还是掉落在了汪孚林的脖子上。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那脖子,用抽噎的声音说道:“爹,我下次不敢了,下次我什么都听你的!”
“记住就好……喂,别哭了,我衣裳本来就湿透了,而且很痒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背后的小家伙正在抽噎不止,汪孚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而眼下他脚也酸,背也酸,只能强打精神安慰金宝,也同样安慰自己道:“还有,别以为我只是心疼你。我背你回去,也是为了给人瞧瞧,你这个养子懂得孝道报恩,为了祖父被派了粮长的事,竟然跪地许久苦求叶县尊;而我这个养父也很重视你,看你不便走路就把你背回来。明白没有,这也是一种宣传,别哭哭啼啼像个女孩子似的……”
尽管汪孚林这么说,可金宝听在耳中,心里却本能地觉得,汪孚林只是嘴里这么说说,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抬手想要擦眼泪,最终却用袖子擦了擦汪孚林鬓边那密密麻麻的汗珠,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爹,以后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再报答你!”
“嗯,那我就等着那一天了。”汪孚林随口答了一句,可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却已经让他眼睛都有些模糊了,再次从眼眶滚落出来的,也不知道是汗珠,还是别的,总之是某种咸咸的东西。他费力地动了动交叉放在背后的双手,把后背上的金宝又往上抬了抬,又干咳说道,“听好,上次打了你三戒尺,今天回去得加倍,下次再犯还要加倍,你也给我长点教训!”
“爹,我知道错了,认打认罚……”
父子俩便这么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话。而一路上有认得他们的,也有不认得他们的,无不好奇地站住打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好事者干脆走上前来,拱了拱手叫了一声汪小相公,随即好奇地问道:“金宝这是病了?”
“没病,这不,县衙户房那个赵司吏派家父的粮长,我今日代父去县衙陈情,金宝这小子不知道在李师爷那好好读书,却非得去县尊门前跪地求恳。这大热天足足跪了许久,可外头那奸吏之前口口声声死揪着国法祖制不肯放,甚至还拿着莫须有的账面亏空要挟叶县尊,县尊给气病了,等苏醒过来知道这回事,这小子已经跪了很久。亏得叶公子亲自给他打伞遮阳,这才没让这个笨小子中暑昏倒!”
说到这里,汪孚林又把金宝往上抬了抬,这才苦笑道:“金宝又总觉得坐滑竿不自在,今天正好让轿夫不要来接。我也不好意思老麻烦南明先生借的轿夫,我这个当爹的只能把人背回来了。”
问话的人见金宝伏在汪孚林的背上,别过头去抹眼泪,登时唏嘘不已,竖起大拇指说道:“金宝是好孩子,汪小相公更是好父亲!”
马家客栈门前的伙计远远看到汪孚林背着金宝过来,最初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等快走几步迎上前去,发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他赶紧伸手帮忙把金宝放了下地。得知事情缘由,就连成天迎来送往,见惯了各种事情,那伙计也不禁心生怜意,赶紧弯腰把金宝背进了客栈。
这接着就是好一阵子鸡飞狗跳,留守的秋枫被汪孚林和金宝一个浑身大汗,一个一瘸一拐的样子给吓着了,忙着准备热水,找药找棉布。四个轿夫得知之后,为首的康大更是大为不好意思,却教汪孚林拿话给安抚住了。
“真不是见外,实在是金宝心里不好意思,所以才叫你们不用去接,我知道之后,哪里还好意思出尔反尔。本以为就一刻钟的路,一会儿就回来了,谁知道他这么死沉死沉!康大哥你们千万别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我就是出点汗而已,金宝也是自作自受,叫他不听我的话!”
四个轿夫本就只是最底层的仆隶,连日以来汪孚林对他们一直颇为大方,因此他们自然更加容易被真诚的态度打动。各自回房去之后,康大还对其他同伴说着汪孚林的仗义,一进屋方才看到已经有一个人影等在里头,差点失口叫出声来。
竟然是汪二老爷!
而汪孚林直到把一身油腻汗臭尘灰都给洗干净了,换了一身衣服,他才来到了金宝那张床前。见小家伙不顾膝盖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棉布,赶紧扶着床站起身来,老老实实伸出左手,他便没好气地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那只手上,随即自己也被那反震力给震得轻轻吸了一口气。
“还有五下记在账上!”汪孚林甩了甩手,这才冲着金宝说道,“过一过二不过三,可没有第三次了!”
金宝登时张大了嘴。下一刻,他就被汪孚林硬是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以后不要再这样冒失了,更不准再作践自己!要知道,命只有一条,打个喷嚏,一场伤寒,跌倒之后伤口感染发炎,被狗咬一口……说不定全都会要了命。你跟着李师爷,不但要学经史文章,也多多学学其他的!凡事不要蛮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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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迟来的声援
申时的歙县衙门晚堂上,汪孚林缺席没到场,而原本佥派他父亲的一区粮长,转嫁到了赵思成的亲弟弟头上。可这样的转折对于任何一个粮长,包括吴天保在内,却都没有觉得一丝一毫的惊奇。歙县县城就这么一丁点大的地方,汪孚林之前把金宝给背回去的路上被很多人看到了,不到半日就已经人尽皆知,就连起初对年方十四的外甥竟然收了个八岁养子有些莫名惊诧的吴天保,如今也已经完全没了那一丁点芥蒂。
这样读书上进,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姐姐姐夫回来之后,也一定不会不高兴的!
所以,他甚至本着先让这对父子好好歇歇的心理,在晚堂散去之后,没有过来打搅。
可傍晚时分的马家客栈,却几乎快被纷至沓来的生员们给踏破了门槛,汪孚林所在那小院的堂屋里,更是几乎没地儿下脚。为首的程乃轩见汪孚林脸色不善盯着自己瞧,他就干咳道:“双木,真不关我的事,你要知道,之前你只是奔走,他们都在苦苦准备秋闱,也许未必知道你家被派了粮长的事。可今天的事情闹这么大,消息都快传疯了,怎么可能还压得住?我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大家也得来啊!”
汪孚林见程乃轩撇得干干净净,他只能白了一眼,随即对其他众人说道:“芝山兄,书霖兄,还有各位兄台,你们秋闱在即,功名要紧,前程要紧!我这里都已经没事了,赵思成自作自受,粮长也派给了他家,正可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都雨过天晴了。”
程奎见汪孚林说出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坦然,他忍不住看了朱朝聘一眼,见这位显然心有所感,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再矫情也没意思。这件事我们没帮上忙,但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我们三五日之内就要上路去南京,预备参加今科大比,而徽州府其他各县那些应试生员,也马上就要齐集府城了。大后天我们这么多人包下了府学对面的状元楼,算是践行宴,也许段府尊也会到场,你也一块来吧!”
汪孚林登时吃惊不小,他正要以自己是后学末进为由推辞,吴家兄弟中,年纪较大出身南溪南村的吴中明就回头对其他人说道:“汪贤弟同去,各位有谁觉得不妥?”
吴应明也附和道:“汪贤弟就算年少刚进学,但就凭他这段日子的忠孝仁义,就该在状元楼中有个席位!”
今天联袂而来的十七八人,占去了今年歙县要参加乡试人数的一小半,此刻乱哄哄地全都嚷嚷着赞成,同意,支持,汪孚林站在这嘈杂的人群中,忍不住觉得这样儿很像是论坛上发帖一呼百应的架势,唯一差的就是一个熟悉的顶字。反正,不管他这个当事者同意不同意,他就被硬是要求不许不去,程乃轩更是被程奎要求到时候亲自过来带上汪孚林和金宝父子,以防他们变卦。
大约也知道天色太晚,众人七嘴八舌闹哄哄了一阵子,表达了一下声援,渐渐也就散去了。只不过,对赵思成这条落水狗的声讨却并未停止,很多人都在咬牙切齿地痛恨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奸吏。
正如同赵思成所说,生员家里确实是可以被佥派粮长的,可要是真的汪孚林这回倒了霉,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是他们倒霉?
别人走了,程奎和吴家兄弟却没挪窝,而朱朝聘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歙人,想了想还是悄然离去。刚刚连站都没地站的屋子陡然空空落落了下来,吴应明就热情地说道:“汪贤弟,西溪南村和你家也就一河之隔,日后等我从南京回来,定要请你来家中做客!”
吴中明也连忙开口说道:“南溪南村也随时欢迎你,最好多住几天!”
汪孚林只觉眼前两个人就如同联手举着一条大红横幅大叫欢迎,差点没笑出声来,随即赶紧严肃点头道:“好,我一定去,而且一定带着金宝空手去,然后在二位家中大吃大喝,一直呆到二位忍无可忍,把我们父子赶出来为止。”
金宝没想到爹会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来,眼睛一时瞪得老大,却没想到吴家兄弟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而程乃轩亦是举手附和道:“回头我也陪着双木一块去,还请二位吴兄一块收容。”
“呸,汪贤弟可以,你小子给我有多远死多远,我可不想让人以为有断袖之癖!”吴中明没好气地冲着程乃轩一瞪眼,见他照旧涎着脸满不在乎,他顿时有些头痛,只能看着程奎道,“书霖,你这族弟你可多看着点,我是怕了他了!”
“放心,我那叔父还没走,他翻不了天。”说到这里,程奎又笑眯眯地看着程乃轩道,“你再胡闹,小心回头叔父去扬州时,把你提溜在身边。”
这句话才算是真正点在了程乃轩死穴上,他立刻偃旗息鼓,不敢随便吭声了。而程奎和吴家兄弟也没再理会他,而是仔仔细细盘问了汪孚林一整件事的经过。对于这一点,汪孚林当然是深藏功与名,他不但略过自己帮忙叶钧耀摆平了摊派公费以及联络刘会赵五爷等事不提,而且反复强调是程乃轩推荐,赵五爷仗义帮忙,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赵思成的种种计划,总而言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如此,对于今日早堂赵思成死抠祖制,汪孚林另辟蹊径的一幕,三个歙县秀才中的佼佼者仍然唏嘘不已。
这要是碰到他们,面对口口声声的祖制,只怕也未必应付得下来!
这三位生员都在紫阳书院中深造过,乃是今年歙县年轻生员中最出类拔萃的,可要说世事阅历那就要差很多了。在告辞离开马家客栈时,程奎就忍不住对吴家兄弟说道:“古语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果这次能够乡试一举题名,我打算静静心读一年书,再出外游历一年,不急着明年下春闱。”
吴中明和吴应明对程奎的决绝都吃了一惊,钦佩归钦佩,可他们却不敢就此做决定。只不过,一想到后日的状元楼英雄宴,他们却不禁期待了起来。
这次据说各乡那些曾经在朝廷赫赫有名的乡宦,全都会露面!而在这种高层次的比拼上,歙县无疑完胜其他五县!
第五十五章 压力山大
闲人都走了,程乃轩见金宝有些局促地坐在床上,眼睛却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己,他虽一直都觉得汪孚林收个八岁养子有些滑稽,这时候却忍不住走上前去。可还没等他的手够着金宝的脑袋,斜里汪孚林就窜上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脸上有些不好看。
“别打我儿子主意。”
程乃轩登时僵住了,随即便讨好地笑了笑:“双木,你不会真当我有断袖之癖吧?真没有,我这也是被逼婚逼得没办法,这才只能出此下策!你不知道,我当初为了不想盲婚哑嫁,死活磨了我祖母和我娘,希望能够和她照上一面,可你知道怎么着?那天春光明媚,蓝天白云,朵朵桃花在风中飘落,彩蝶蜜蜂飞舞,那样美好的桃林中,远远望去,一个一头乌发,藕荷衫子藕丝裙的少女背对我站在桃树下,那情景是不是很让人心动?”
汪孚林没想到程乃轩突然给自己讲起了故事,先是有些意外。代入这番叙述中,他不禁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反问道:“怎么,难道人转头过来,结果是个丑八怪?”
“如果是那样也就罢了!”程乃轩苦笑一声,这才心有余悸地说,“她先是在那里诵了一首蝶恋花,声音如同银铃一般悦耳好听,我那时候已经在想着,回头立刻请爹去提亲,这桩婚事我千肯万肯。可结果,人突然转身过来,却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我那时候都快吓傻了,拔腿就跑,现在想想那肯定是她的恶作剧,顶多是戴了个鬼面具,可没想到她还放了条凶恶的大狗!你不知道,我被那条恶犬整整追了一刻钟,整个人都快吓疯了!”
怪不得,原来是画风一下子突变!汪孚林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最后才挤出了很不符合逻辑的四个字:“节哀顺变。”
程乃轩却一点都不觉得汪孚林这四个字有什么不妥之处,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了金宝那张床上,无精打采地说道:“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没敢对我爹说,可谁能想到我爹见我没话,就帮我把这桩婚事定下来了,可怜我这一次见面,还不如不见!”
就连金宝也是瞠目结舌,他怎么都没想到,仅仅是谈婚论嫁之前男女双方见一面,竟然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而他倏忽间就想到了当初和汪孚林在县后街上的那次偶遇,赶紧向养父看了过去。汪孚林却近来事多,早把那桩偶遇忘差不多了,而是继续很有八卦精神地追问道:“对了,到底是哪家姑娘?”
程乃轩有些幽怨地抬头看了汪孚林一眼,随即又往金宝身上瞥了一眼,仿佛觉得让小孩子听到有些丢脸,便耷拉着脑袋说道:“我不说行不行?让我保留点尊严吧!幸好不用立刻完婚,否则我都想先讨上十个八个婢妾放在房里,免得来日我被人欺负,压力太大了!”
今天解决了赵思成的事,刚刚一大帮子生员都挤在这里,有些话不好说,原本汪孚林还想和程大公子商量一下某些其他问题,可现如今见自己随口一问竟勾起了对方的无穷无尽伤心事,他倒有些不忍心了。尤其这最后一句本该值得声讨的话,现如今他却只觉得好笑。
纳妾买婢竟然是为了防止未来妻子进门欺负丈夫,这什么逻辑啊!
于是,他只能体谅地拍了拍程乃轩的肩膀,用诚恳的声音鼓励道:“程兄,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他也只有能力在精神上支持,那位居然放狗追未婚夫的未来程少夫人太可怕了,他可不想打交道!
尽管很想念家中的两个妹妹,而且自己两次进城,都把这马家客栈当成了家似的常住,这如同流水一般的开销也着实让人肉痛,兼且对那状元楼上的什么英雄宴兴趣不大,可程奎等人好意相邀,汪孚林实在是却不过这样的情面,即便再归心似箭,也只能再留两天。
于是,次日一大清早,吴天保匆匆来见他辞行,道是要立刻回去,联络本区各大里长,预备到时候在征输库收解夏税,他便托其捎个信回松明山报平安,谁知道吴天保笑着点了点头的同时,又欣慰地说道:“这次你的经历和上一次一样惊险,再加上赵思成倒了台,这消息恐怕早就传了回去,少芸和幼菡肯定都知道了。可惜你爹娘不在,否则看到你现在这样能耐,一定高兴得很。”
舅舅你错了,他们二老要是在,那火眼金睛绝不是家里一双小丫头片子能比的,那时候我就只能装孤僻生冷了!汪孚林暗自感慨了一声,随即不无欣慰地想到,哪怕日后双亲从汉口归来,毕竟时隔这么久,又是自己“迭遭大变”之后,无论再出现什么不对劲,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顺糊弄过去了。
对于舅舅同样摊上的粮长之役,汪孚林不禁抱歉地说了声对不起,但吴天保却显得很豁达,因笑道:“以前粮长是永充,现在是朋充轮充,咬咬牙忍一忍,就能过去了,你不必放在心里。而且咱们徽州府比南直隶和两浙其他府县幸运,运到南京的那部分是本色麦子,而运到京城京库和光禄寺库的夏税麦子全都是折色,路上车马脚费也就能够节省不少下来。”
汪孚林如今已经不是当初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了,知道这所谓的都是折色,指的是这些夏税中,理应送到北京的麦子全都是折成银两来征收,而送到南京的则是直接实物麦子入库。可凡事都有两面性,尽管这对于粮长来说,是有利于路上解运的好事,可对于民间百姓来说,就要面对另外一大难题——他们得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卖了,而且还不能要铜钱,得换成银子才行!这种时候,往往是奸商大发横财的时机。
往日铜贵银贱,可在兑换的时候,比率就不一样了。
自家得以逃免这一劫,面对舅舅眼下的困境,汪孚林自是心中沉甸甸的。将人送到客栈门口道别之后,眼看那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更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毕竟,打从他这一世睁开眼睛之后不久,吴天保就帮了他很不少,包括前一次不问来由,就帮他到县城给金宝办出了入籍文书,这次自己担当粮长赶到县城,还不忘来为他打气,又馈赠了五两银子。要知道,这个舅舅自己也正等着用钱!
因为及时散瘀敷药,当初叶小胖那个软垫也算有用,金宝的双腿虽然还是不那么便利,但已经勉强能走了。这会儿给吴天保送行,他就硬是跟了出来。见汪孚林表情呆呆的,他就小声提醒道:“爹,舅公已经走了。”
“嗯。”汪孚林轻轻答应了一声,随即就对金宝说道,“以后你要是进了学,记住也要孝顺你舅公,当初你入籍的事,就是他办的。好了,时候不早,你也该去李师爷那听讲了”
“是,我明白了!”
汪孚林每每把进学两个字挂在嘴边,最初金宝还会少许抗议两声,可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尽管他跟着李师爷听讲,只不过也就只有短短六七天功夫,但精于科场之道的李师爷着实给他打开了新天地,更难得的是,李师爷不但自己会考试,还很会传授应试之法,而他过耳能诵的本事也发挥得淋漓尽致,若不是他懂事地没有尽显天赋,同窗那叶小胖的日子就更难熬了!也正因为如此,他也卯足了劲。
爹说过两年之后就让自己去考秀才!
金宝如今走路不便,几个轿夫又都心中过意不去,甚至还争抢起了今天送人去知县官廨的差事。而金宝这一走,汪孚林心中又多出了另一桩烦心事,
那就是等他父子俩这一回松明山,金宝的课业怎么办?只看金宝平时晚上回来的时候说起上课时,那兴高采烈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就知道其对李师爷这个师长很信赖,而且李师爷水平也不赖,可他怎么也不可能把叶县尊这个门馆先生给打包带回松明山吧?松明山民风不错,适合安居,可如今家里财政吃紧,在村里要掘金有些难,自己这个不懂禾稼的没用武之地,可要是留在城里,两个妹妹和家里那些田地屋宅怎么办?
明明已经解决了难题,怎么还是压力山大呢?这个一家之主还真是不好当啊!
第五十六章 米行小遭遇
之前因为围绕粮长这一系列事情都是县城中事,汪孚林府城几乎没逛过,如今既然卸下了包袱,他便打算去府城走走。于是,他依旧没有坐滑竿,只带了秋枫在后头跟着,沿着县后街一路西行,从县城西和府城相通的德胜门进了府城。因为心里压着舅舅当粮长的事,他不知不觉就停在了一家米行门口。
徽州府的夏税麦是五万余石,秋粮则是米十二万余石,这都是因为整个徽州府麦田少,稻田多。这时节麦子渐渐成熟,进入了收获季节,稻田却还早,少说还有两三个月才能熟,因此摆在米行外头的那些米麦,全都是隔年的货色。而里头还有些山货,显然这里也兼做这些山珍的生意。
汪孚林进去随便逛了逛,见除却木耳核桃等等之外,还有瓜子之类的零嘴,不禁心中一动。他召来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小伙计,问了问米麦价格,得知是一石米是五钱,一石麦是三钱五,他就随口问了一声收粮什么价,结果,那原本还算殷勤的小伙计就觑了一眼汪孚林的服色,见只是布衣少年,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卖粮?那你刚刚啰嗦什么!若是小麦,一石麦两钱四银子。大麦,一石只有两钱。”
一听到这一出一入的巨大差别,汪孚林不禁皱了皱眉。而他身后的秋枫久住城中,颇为清楚这些奸商伎俩,当即上去附耳说道:“小官人,这几年都还算风调雨顺,故而粮价低。而且如今夏税征缴在即,府城的收粮价格更是跌去了许多。”
“嘀嘀咕咕什么?到底卖不卖?我可有话在先,这要卖个五石十石,也就是这么个价,如果卖百八十石,那可就没那么高了,至少要打个九折!”
见那小伙计一脸爱卖不卖的架势,汪孚林本就是随口一问,此时更加扫兴。想想人家也就一个打工小伙计,他便懒得与其计较,当即意兴阑珊地转身就走。可秋枫见那小伙计嘴里骂骂咧咧了两句,还翻了个白眼,想到昨天那么多顶尖生员齐集马家客栈,却一个个还对汪孚林客气万分,他仿佛又从眼下这小伙计的轻慢态度,联想到了自己从前受过的那些腌臜气上。
“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我家小官人不过随口问问,你这怎么做生意的!”
“小官人?哟,这年头是个人就敢自称官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小伙计虽十五六岁,一张嘴却是尖牙利齿,这会儿立刻嘲笑了起来,“就这一身布衣,也敢自称官人?”
“我家小官人可是秀才!”
“穷酸秀才而已,也敢在府城里头撒野?”
秋枫毕竟只是一时气盛,真要斗嘴,哪里及得上这伙计,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而仿佛是听出了他的口音,那小伙计更是嘿然嘲笑道:“歙县两溪南,抵不上休宁一商山。有本事就买下休宁吴氏咱家这米行,否则趁早滚!”
汪孚林见多了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见秋枫被这伙计一句接一句挤兑,脸色通红都快哭了,他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亏你还读过几年书,没见过这种衣冠取人的吗?居然还和人较起劲来,你空闲太多不成?走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那小伙计见秋枫狠狠剜了自己一眼,就跟上汪孚林要走,顿时趾高气昂又讥嘲了几句。可不曾想就在这时候,大路上一行人簇拥着一乘四人抬的大轿过来,堪堪就停在了这一对主仆面前。扫了一眼那些随从,对府城各大家族最是熟悉的小伙计赶紧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点头哈腰地问道:“可是许老爷家的?上次送去的那些山货可还好?东家说了,若是觉着好,回头再搜罗顶尖的送去。”
汪孚林只依稀觉得这轿子和跟着的随从似乎见过,听到一个许字,他便明白了过来。果然,那窗帘须臾就被人一手打起,内中赫然是曾经见过一面的那位许家老妇。于是,他立刻主动打招呼道:“见过老夫人。”
“我正好远远瞧见似乎是你,没想到还真是这么巧。”许家老太太方氏笑眯眯地端详了汪孚林一阵子,随即就欣然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也就省却给你下帖子的麻烦,到家中坐坐可好?回头叫上你姐姐,你也给大家伙说说,昨日在县衙究竟是怎么个定风波?”
“老夫人过誉了,哪是我定风波,是那奸吏自己贪得无厌露出的马脚。”汪孚林矢口否认,见方氏看着自己只是笑,他不想在这大街上继续扯皮下去,只能打哈哈道,“既然老夫人相邀,那我就厚颜叨扰了。”
方氏立刻嘱咐轿子走得慢些,她要和汪孚林一路说话,当即,这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那殷勤的米行伙计一眼,就这么扬长而去。
被完全无视的小伙计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当秋枫临走时冲自己示威似的一笑,他终于醒悟到自己今天是昏头瞎眼,没认准人。
自家东家在休宁县那些豪商当中还排不上号,所以如府城斗山街许家那样大家业的,往日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今天要是刚刚瞧不起的那小秀才多两句嘴,他东家都保不住,更何况他自己这饭碗?这下可真是祸从口出了!
方氏是位和善多话的老人,一路上汪孚林陪着她说话,倒也不觉得累。因为她并没有在这样的大街上,问那些可能引来别人注意的话题,而是絮絮叨叨地问他的学业,金宝的学业,父子俩平日相处,尤其是对昨日汪孚林背着人从县衙后头知县官廨回马家客栈的经过,她更是非同一般地好奇。追问到细致之处,汪孚林甚至有些小小的尴尬,但更多时候是陪着年纪大的亲戚唠嗑时的随意。
“之前听人说起你收了个养子的事,我只是新奇,后来听你大姐说,又觉得惊叹。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再怎么看,过日子的终究是你们自个。昨天听说金宝居然去跪求叶县尊,你又把伤了膝盖不便走路的他给背了回去,我就知道,哪怕你们两个年纪只不过相差六岁,可当父亲的就像个父亲,当儿子的就像个儿子,天底下那些真真正正的父子,也难能这样,真是不容易。”
说到这里,方氏往汪孚林那稚嫩的脸上多瞅了几眼,最终叹道:“你家爹娘都不在,你一个人当家作主,一关一关全都闯了过来,太不容易了。”
“只是侥幸而已,再说,我也并不是真的一个人往前冲,有族里长辈帮忙,也有友人援手,更有叶县尊一再照拂。”汪孚林不会过高地评估自己,他身后的靠山哪怕只是隐形的,但也是很重要的,程大公子也帮了很大忙。至于那不太靠谱的叶县尊,要不是借一个旗号,他这年纪哪有什么说服力?所以,他一边说一边笑了笑,最终又说道,“而且金宝更是懂事,我身边其他人也都很尽心竭力。”
方氏没想到汪孚林在连番扬名之后,竟然还这样谦虚,顿时更生好感。这时候已经到了斗山街许家大宅,进了大门,轿夫便把轿杆从肩膀上放了下来,汪孚林原以为方氏要下地,却不想四个轿夫却是就这样二手齐用,只将轿子低低地齐肘提着,沿着长长的火巷走到底,这才最终将轿子放下地。
下了大轿,方氏对迎出来的仆妇丫头微微颔首,就这样继续一面和这年纪足可当自己孙儿的小秀才说着话,一面如同散步一般往后院走去。当听说后日状元楼英雄宴,程奎等即将赴考乡试的歙县生员还邀了汪孚林出席,她就笑着说道:“应该去见识一下,五县加在一块将近两百号人,那场面可是热闹,各方头面人物全都会露面勉励大家伙。”
汪孚林对此却有些不太理解,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只是乡试,不是会试,为什么这么大操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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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闺秀粉丝团
“你这就不明白了,中了举人,便可以当府县学官,再下点力气,一县县令都不在话下。这些年来,天下一千多个县的县令,三分之二都不是进士正途出身。一两任官当下来,贫寒之家也能在乡里被敬为乡绅。”方氏说到这里,这才叹了口气道,“如此才能稍稍为家中父老遮挡一些风雨,更何况,徽州府能够出多少举人,也关乎在南直隶的地位。你还年少,不但自己是生员,金宝也是懂事上进的,你们松明山汪氏,还真是人杰地灵,有福气。”
汪孚林对自己考举人那是不抱什么期望,四书五经光背熟还不行,八股,雅称为制艺,那东西绝对是要天分悟性,外加无数习练才能有所小成的!于是,他对方氏的期许表达了深切谢意,却压根没往心里去,只当陪老太太闲磕牙。等到堂屋陪坐了一会儿,汪元莞就匆匆赶了过来,姐弟相见,他少不得又被汪元莞好一番埋怨。而方氏在旁边瞧着姐弟和睦,想到自家三个儿子明面还好,实则却为了田地财产暗自较劲,忍不住唏嘘不已。
而隔着一扇屏风的珠帘后头,则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在那悄悄偷窥,虽只影影绰绰看到汪孚林一个大概轮廓,可这并不妨碍她们彼此咬耳朵,嘻嘻哈哈地窃窃私语。直到方氏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了她们一眼,她们方才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溜了。
可通过和次间相通的门闪到最旁边的东梢间,她们就兴致勃勃说起了话。许薇更是按着胸口说道:“还好还好,祖母没有一口叫破我们的行迹,否则真的丢死人了!原来传说中那位汪小相公真的和我们差不多大,我还以为是个多老成的人呢,没想到被臻大嫂子责备的时候,还是会尴尬,会脸红的。”
“回头我一定要对衣香社的姊妹们说,汪小相公看上去挺腼腆的一个人,可从前在学宫明伦堂和县衙大堂上两次面对不利,居然还全都大获全胜!”
“可今天怎么没见他把儿子带来?我真想看看那传说中的汪金宝长什么样。而且听说昨儿个汪小相公还背着他回去,感情真好。”
“哎呀,这么好的题材,为什么那些读书人就没人想到写个话本或者写一出戏呢?那可比现在那些戏好看多了!”
虽说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到了稍大一丁点的年纪更是不可随便见面,可女孩子们兴奋地议论了一阵子,竟是又悄悄结伴去帘后偷听了。
外头也没说什么,只是方氏饶有兴致地问昨日公堂上十五粮长谒见的经过,可帘子后头的女孩子却都竖起耳朵听,哪怕听不懂也无所谓。最受祖母宠爱的许薇更是忍不住咬起了手指甲,浑然忘记了这是长辈们一直都让她纠正的坏习惯。
汪孚林起初倒没注意到有人在偷窥偷听,可当发现一旁的姐姐频频侧目去看那珠帘,他偶尔瞥过去一眼,就只见几个小脑袋团团挤在那里,当和他的目光陡然一撞之后,几个小女孩子登时起了一阵骚动。要溜走的时候,又不知道是谁踩了谁的裙子,哎哟一声从那帘子后头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这下子,别说汪元莞面色有些尴尬,就连方氏也挂不住脸,遂扭头沉声喝道:“都在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要么就规规矩矩出来打个招呼,要么就好好回房做针线!”
听到这一声,后头先是一片寂静,紧跟着竟是传来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欢呼。须臾,汪孚林就只见一个身穿品红衣裙的少女带头,珠帘后头一二三四五,总共出来了五个少女。年纪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年纪最小的也就和家里汪小妹一般大,每一个人在走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往他脸上瞅几眼,就仿佛他是什么珍稀动物似的,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他甚至忍不住去看汪元莞,用眼神对长姐问了一声。
为什么人人都看他?他在许家很出名吗?
只可惜他和汪元莞还远远没有到这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而且汪元莞对眼前这一幕也有些意外,竟是压根没注意到他这眼神。而方氏只是出于尴尬,这才如此吩咐了一句,哪想到所有孙女全都出来了,这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竟眼睁睁看着许薇带头,一群小丫头片子规规矩矩对汪孚林万福行礼,齐齐叫了一声汪小相公。
汪孚林赶紧起身,回了一个一躬到地的长揖,可称呼上却有些头疼,干脆含含糊糊地说道:“见过各位姑娘。”
等到直起身时,他便发现,这些少女们脸上全都有些兴奋的潮红,偷瞥他的眼神则是显得有几分好奇,这会儿甚至还有人偷偷拉拽姐妹的衣角,悄悄挤眉弄眼的就更多了。从刚刚被人偷偷窥视,到现在被人光明正大地围观,这样的变化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而方氏则更是又好气又好笑,板起面孔轻喝道:“既然有外客在,出来拜见过也就够了,还不快各自回房?”
眼见祖母都摆出了这样的架势赶人,许薇等人一时无法,只能怏怏行礼告退,可临走时仍然忍不住往汪孚林偷觑了一两眼。如果不是确定自己绝对没有那样的魅力,而且这些小丫头片子都太小了,汪孚林都要错认为自己最近桃花运旺盛,以至于招蜂引蝶。
等人一走,方氏把屋子里的仆妇丫头屏退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道:“都是老身平时太放纵他们,这才让她们在客人面前也都忘了规矩。”
汪元莞生怕弟弟误会许家嫡支这些云英未嫁的小姑子们轻浮,连忙替方氏解释道:“小弟,这也不能怪诸位妹妹,她们纯粹是好奇。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就这么大,尽管平时也经常会有各式各样的大事发生,可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就出名的却很少。往常顶多是科场夺魁,哪像你这样经历传奇。自从你那次明伦堂上收了金宝为养子,府城各家都常常传说你的事,还有闺阁千金说,简直比传奇话本还有意思,所以她们才会一时忘了规矩体统。”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明白上次叶小姐对金宝说的很多人都很期待你大发神威,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和金宝竟然成了传说中的人物!大概是他和这些小姑娘们差不多年纪,所以才会成为闺阁热议的话题,难不成这就是古代版粉丝团?他再一次感慨现如今这些养在深闺的小姑娘们实在是太闲了,又有点发怵自己不知道被八卦成了什么样子。于是,他如坐针毡地又盘桓了一会儿,就立刻提出了告辞。
若是留下来吃饭,说不定还要被人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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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敲饭碗?
当汪孚林出了堂屋和秋枫会合,一路出了庭院深深的许家大宅时,却发现大门口正有两个人来来回回走动,仿佛是在等人。见他主仆出来,那两人扭头一看,其中一个年轻的立刻急匆匆扑了上前,却是直挺挺往地上一跪,紧跟着又磕了两个头。
“小官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宽宥小的一回!”
认出那是米行那位生意不成就口出恶言的小伙计,汪孚林没有立刻说话。这时候,那小伙计身后一个身穿绸衫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却是满脸堆笑地说:“小官人,小可是那休宁吴氏米行的掌柜,这狗东西平时就喜欢自作聪明,今日又狗眼看人低,得罪了贵客,小可特地带他来向小官人赔罪。”
见他们一个磕头,一个作揖,一个说宽宥,一个说赔罪,简直和说唱似的,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问道:“既然说赔罪,你们知道我是谁?”
那掌柜那笑容就更深了,连声说道:“不论小官人是谁,来者是客,敝店都应该好生接待,都是伙计不懂事,于是才……”
不等人家把话说完,汪孚林就笑了笑说:“头也磕了,罪也赔了,之前那点小事,一笔勾销就行了。只是,日后我若是再登门做生意,还请你家小伙计给我点好脸色。”
那掌柜还以为汪孚林是说笑,连忙点头哈腰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汪孚林经过那小伙计身侧时,见他终于如释重负直起腰来,额头上却已经有些发青了,显然刚刚那几个头磕得挺重。想到当初金宝刚和自己相处的时候,也是一惊一乍动不动就往地上跪,磕起头来没个轻重,他想了想,便在这个年纪似乎还比自己大一丁点的伙计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轻声说出了一番话。
“以后不止是对我这样的穷酸秀才,对那些来卖粮的农人,你也应该客气一些。收粮的价格低,人家已经憋着一肚子气,你再绷着一张脸,那就更是拉仇恨了。有道是和气生财,对你家东主的名声有的是好处。至于‘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这样自卖自夸的话,也最好少说。这里是府城,隔壁就是歙县,卖粮不成,又遭人一番挤兑,到时候酿出什么风波,倒霉的还是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敲人饭碗的人!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回头看了一眼秋枫道:“秋枫你也是,一点小事起口角,一个不好还要演变成两相对骂,大打出手,没意思透了。有这闲工夫,回头多看两本书多写两个字,那不应该是你最喜欢做的事?好了,时候不早,我们找个地方填五脏庙,然后回去歇个午觉!”
面对这样的告诫,秋枫只能低下了头,讷讷应了一声是。
那掌柜完全没想到,这种理应最要面子的小秀才竟然这么好说话,一时不禁愣住了。等到那一主一仆沿着斗山街渐渐前行,那掌柜方才冲着地上那如释重负的小伙计踹了一脚,恨恨地说道:“算你运气好,快走,店里还有的是事情要做。真要让东家知道你得罪了斗山街许家老太太的亲友,不扒了你的皮?”
那小伙计手脚并用起身,想起刚刚汪孚林手按自己肩头提醒那番话时的细声慢语,想起之前自己对人家的怠慢不客气,他却仍旧心里堵得慌。
尽管从始至终,许家门房丝毫口风不露,掌柜并不知道这少年小秀才是谁,此刻只是觉得解决了一桩麻烦,倒没有太多想。
可小伙计叶添龙却曾亲眼见到方氏和汪孚林在米行门前如同闲话家常似的对话,从那只言片语中,他心里已经知道,那便是近来名头响亮的那位汪小相公。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秀才,歙县县衙户房前后倒下两任司吏,一个典吏,典型的专敲人饭碗,他一个帮工的小伙计算什么?可他那时候的态度那么恶劣,人家倒没说别的,反而和颜悦色又提醒了自己几句。联想到起头汪孚林那一身穿戴,在米行门前问的话,他一路随掌柜往回走,心里渐渐又打起了鼓。
莫非汪小相公是代表歙县那位叶县尊微服私访么?要是那样,他今天似乎闯祸了,不如想个办法赶紧换个营生,不在这米行继续干,省得被人敲饭碗!对,休宁最有名的是当铺,他回头不如去当当铺伙计,而且前途也会更好!
汪孚林哪里知道,那个米行的小伙计竟然会如此紧张。对于米麦价格买入和卖出价格的如此差距,他心里不是没有想法的,但也仅限于想法。毕竟,在县城这十几天坐吃山空,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暂时没能耐考虑长远。因此随便找了个馄饨摊吃过午饭回了县城之后,他压根没睡午觉,而是把秋枫留在了马家客栈,自己亲自去黄家坞的程家大宅拜访。他的本意是找程大公子,可让他想不到的是,此前一直不在家的程老爷竟是回来了,还特地见了他。
“一别二十余日,贤侄单枪匹马上阵,让令尊得以摆脱了粮长之役,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哪里哪里,程老爷过奖。”
自从知道程老爷从贫寒到举人再到巨商的发家史,眼见程乃轩挨了那顿打,又收了人家一僮一婢,汪孚林心里就一直很注意分寸,凡事能不打程公子主意就不打程公子主意,免得人家认为他是因为从前那档子过节蓄意要挟,哪怕程乃轩自己送上门也是如此。此时此刻,他打了个哈哈的同时,想到了许家方老太太,忍不住在心里把两个人做了一下对比,可眼前却突然浮现出许家那一堆孙女的偷窥情景,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程老爷平时不止对家人严厉,对母亲妻子也是一板一眼,很少有笑容,更不要说仆人了,每个人在他面前都如同老鼠见了猫,所以这会儿他见汪孚林竟是笑得很自然,他素来板着的脸上也不由得舒缓了下来。想起自己打探到年初的夏税丝绢纷争后,就立刻跑去休宁访友打探,他本想对汪孚林挑明,可思来想去,最终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
“你家族伯南明先生自从嘉靖四十五年赋闲,至今已经四年了。若是这次府城状元楼英雄宴他也来,贤侄还请替我问候一声,若是方便,我亲去拜访。”
这点小事,汪孚林自然不会不给面子,反正就是居中传个话。他又小坐片刻,就辞以去寻程乃轩,见程老爷没别的话就立刻溜了。一出堂屋,他就看到程乃轩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一打照面,程乃轩立刻喜上眉梢,一个箭步窜上前来,却是拿手指贴着嘴唇嘘了一声,继而就拉起他一声不吭地溜了。等出了院子和墨香会合,在这偌大的宅子里七拐八绕又过了一个天井,最终来到了东边一个小院,程大公子终于舒了一口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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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吃货的本性
“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出来了!”程乃轩上上下下打量了汪孚林片刻,这才不无担心地问道,“除了奎哥,我其他堂兄弟,也好表兄弟也好,在我爹面前少有能不挨训的,甚至还有人吓得不敢登门,双木,我爹没问难你吧?”
“你爹哪有那么可怕。”嘴上这么说,汪孚林心里却说,和你爹打交道比和叶县尊打交道还累,随即就岔开话题道,“今天我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程乃轩二话不说拍了胸脯,又差遣墨香在外守着,一把拽起汪孚林进书房。眼见得对方跨过门槛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就讪讪地说道,“你也知道我爹的性子,这里是他亲手布置的,不许我改动半点。”
偌大的屋子并没有隔断,北、东、西三面墙都是书架,上头密密麻麻摞满了书,靠东面的书架旁边摆着一张竹榻,中间是一张大书案,后头一张黄花梨座椅,上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西面是一张琴架,一旁是几个大卷缸,里头一卷卷放满了,也不知道是名人法帖,还是书画精品。至于其余各色摆设玩器,一样都没有,看着一片风雅之气扑面而来,要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大公子是个多勤学苦读的人。
汪孚林在这一片书香瀚海之中来到了书案旁边,继而就发现了一件极其尴尬的事,这里只有主位没有客位!而下一刻,程乃轩也发现了这难堪的局面,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目光便落在了竹榻上,当即坏笑道:“要不,把竹榻搬过来,你姑且凑合着坐坐?”
“去你的,站着说吧!”汪孚林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损友是好,干脆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道,“瞧瞧这玩意,你可认识?”
汪孚林递过去的,正是他此前回松明山的路上,在路边一棵树上敲下来的一颗果实。程乃轩有些奇怪,伸手接过来反反复复看了看,这才不太确定地说道:“虽说似乎是刚长出没多久的,颜色也不对,可瞧着好像是小胡桃。你哪来的?”
“你认识?”汪孚林没想到城里长大的程乃轩竟然会认识这个,不禁有些惊喜,“你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榨油啊!我家有个管事,管着一家油坊,专管榨油。什么茶籽、芸苔子、大豆、芝麻……能榨油的多了。上次他不知道打哪听说这东西剥开之后能榨油,而且又是长在山间不用钱,雇人去敲打下来,捡了几车,可弄回来之后才傻了眼,光是剥里外两层壳的人力,多少人都不够,哪怕东西不用钱,这榨油也不合算。于是他一气之下,就把这几车全都扔了。你问这个干吗,莫非打算开油坊?趁早别干这事,亏不死你。”
程家还真是产业多!
汪孚林心中感慨,但却笑着说道:“此物榨油确实不太容易,可当零嘴不错。”
程乃轩一听这话,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没听说汪孚林好吃啊?转瞬间,他就想到了金宝身上,当即眉开眼笑地说道:“你要吃还不容易,我回头让墨香问问那油坊就是了。”
“去年的那是陈货,哪里还能吃,今年的还得等到白露前后才能收获。到那时候,让你家那管事给我搜罗几车就是。”见程乃轩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显然意思是你一个人能吃那许多,他便笑眯眯地说道,“眼下嗑瓜子的人有多少,日后吃这小胡桃的人就有多少。你别管了,一饱口舌之欲而已。”
程乃轩有些难以置信地咂巴着嘴,最终无奈答应了下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转瞬之间,汪孚林又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块徽墨磨了半砚台的墨,随即摊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写写画画,不消一会儿,纸上就出现了几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是什么?”
“都是吃的。应该是打南洋运过来的,你帮我打探一下消息,哪怕只有种子也行。”
汪孚林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是从美洲运到南洋,再从南洋转运过来的,但不打算对程乃轩解释太多。他指了指上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说道,“这个,可能叫辣椒,也可能叫番椒,红色青色都有,入口辛辣,和花椒姜黄有点类似。这个一根根长的,上头是一粒一粒黄色的,大概叫玉米,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烤着吃煮着吃都不错。这个大红色有点像果子的,大概叫洋柿子?也许是这个名,反正这么大一只,鲜红鲜红的,炒鸡蛋最为绝妙,生吃也滋味不错……”
程乃轩听汪孚林如数家珍似的说着一样样吃的东西,足足七八种,他到最后终于确定,他从前竟忽略了汪孚林的一个属性。
这家伙简直是吃货啊!
马家客栈中,秋枫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井边浆洗衣服,虽是井水冰凉,自己又坐在树荫底下,但如今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他时不时抬起手擦擦汗,渐渐就停下手中动作发起呆来。
这时候,汪孚林在程家大宅拜会程公子,金宝在知县官廨的李师爷那儿读书,只剩下他一个留在这里,虽说厢房还有四个轿夫住着,但那种孤零零的感觉仍然死死包裹了他,让他无法动弹。他被程老爷送过来,前前后后已经快一个月了,汪孚林对他也着实不错,身边的书随他翻看,就是笔墨纸砚也都准许他使用,平时最多是教训告诫,从来不曾打骂过他。论理他一个一张死契卖了给人当奴仆的,有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应该知足了。
可有金宝的对比在,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甘心!而且,金宝才只八岁,接下来几年兴许会大放光明,他却已经十一岁了!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再大几岁便随便娶个村妇,而后一辈子做牛做马?
想起卖了他之后拿了十二两银子,喜形于色的老父,秋枫只觉得眼睛发酸,不知不觉就簌簌掉下了眼泪。他生怕被人瞧见,抬手正要去擦,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秋枫,你家里人给你送东西来了!”
秋枫一下子呆若木鸡。自从他被卖了,虽说就在歙县城中,可为了避免勾起心头痛楚,他一次都没回过家。至于家中亲人,他也不觉得会费那个神来找自己。可是,这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他下意识地丢下手中衣物,随便在水里搓洗了一下双手,**的也顾不上擦干,就这么急匆匆地迈开脚步往外跑去。
可是,当他跟着那报信的伙计来到客栈一处小门的时候,却发现来的是个三十出头,唇上蓄有一丛胡须,脸上有几颗痣的男子,面目陌生,从未见过。
“是你爹让我给你捎点东西。”来人笑容满面地把一个包袱递了过去。
秋枫见那伙计已经走了,他连忙用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手将包袱接了过来。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颇为疑惑,思来想去,他干脆当着来人的面将其解开,却只见里头是一套衣裳鞋袜,料子全都是最好的,针脚细密,往日他只在那些读书相公的身上见过,鞋子亦是黑头云履。大为震惊的他盯着这些东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说道:“我娘做不出这样的衣裳,也用不起这样的料子。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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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致命的诱惑
“到底是聪明人。”来人原本的笑容立刻敛去,换上了值得玩味的表情,“据我所知,你在歙县学宫打杂三年,和那个汪金宝一样,偷听讲课,偷着写字,也学了不少东西,只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读不起书,甚至到头来被卖了给人为奴,我没说错吧?”
秋枫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声音甚至有些嘶哑:“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只是你不觉得不公平么?那汪金宝如今可是和县尊公子一块从学于李师爷,李师爷考秀才是案首,考举人是亚元,说不定那一天就成了进士翰林,汪金宝又很得他喜欢,异日很可能前程无量!同样都曾经是卖给人的奴仆,他日后为人上人,你却只能一辈子当个书童小厮,你甘心吗?”
自己这些天来最痛苦的隐秘被人突然无情地揭破,秋枫登时只觉得浑身血液全都冲上了脸,当即怒喝道:“这和你无关!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你不会叫人的。”来人却是一脸笑眯眯笃定的样子,这才循循善诱地说道,“你素来要强,一直都不甘心受苦受穷,否则也不会做着那么苦的杂役,却费尽千辛万苦去读书。而且,不是每个书童都敢在提学大宗师面前从容开口说话,还诵了那样一首诗。你忠心护主,其心可嘉,只不过你想过没有,人人知道你那主人汪孚林四书五经倒还凑合,素来都是不会做诗的,同窗进学饮宴时,别人怎么激,他都摇头推辞,怎么突然就能做出那么一首好诗来?”
秋枫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喉咙口又干又涩,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来人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当初和你一块在歙县学宫打杂的人可是说过,你勤学上进,背地里也曾经悄悄学做过诗。他们没读过书不知道好坏,也记不下来,却清清楚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秋枫,如果当初你在大宗师面前坦言这首诗是你做的,你觉得现在命运会如何?”
对方竟然认为那首诗是他做的!甚至深信不疑!
秋枫起初的羞怒,此时此刻全都化作了惊愕诧异,一颗心却砰砰跳的越来越快。自从偷听到汪孚林对金宝说的几句话,他何尝没有在私底下那样幻想过?而且,连日以来,金宝天天去李师爷那儿听讲,汪孚林则因为粮长之事,四处东奔西走,却根本连经史子集都没怎么摸过,更不要提吟诗作赋。就连那天生员云集的场合,也没见他赋诗纪念。他也曾经隐隐怀疑过,之前那首诗是不是汪孚林从什么地方看到,而并非自己所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要说了,你快走,否则我真的叫人了!”
尽管秋枫仍是没有松口,但来人却一点愠怒之色也没有,而是笑吟吟地说道:“明日就是状元楼上英雄宴,如果你能够揭破那首诗的真相,就会有急公好义的人替你赎出卖身契,送你去婺源福山书院读书,日后光宗耀祖。你的前程,绝对不会比汪金宝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这话,来人便转身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看秋枫一眼。
等从暗巷之中走出来,他见在此等候的一个同伴迎上前,就撕去上颌那小胡子,又摘下脸上贴上去的几颗黑痣,颔首笑道:“区区一个书童,诱之以名利,何愁他不动心?”
“程兄此计固然绝妙,可那首诗万一真是汪孚林所做呢?”
“证明真是他做诗的证据呢?”那亲自出马诱惑秋枫的,竟是府学婺源生员程文烈,见同伴恍然大悟,他就嘿然笑道,“要知道,我派人千方百计打探,甚至还去过一次松明山村,汪孚林从来就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诗文,又怎会突然开窍了?再说,成不成我们都没损失,顶多是那个秋枫被人斥之为无义刁仆。这次英雄宴上,决不能让歙人出风头,五县各家都是这个宗旨,否则我也不用亲自上了。”
“程兄,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夏税丝绢就算分摊各县,每县也就多个几百上千的银子,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
“一年几百上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呢?而且,你要知道,这种事争的并不是每年区区几千两银子到底该怎么分摊,毕竟那都是小民百姓的事,徽州一府六县那些顶尖的乡宦,在乎的是大家在这徽州府的话语权。更何况,他们这些大户豪强不争,我这样不上不下的生员也要促使他们去争,否则没有关司,怎么从中渔利?那帅嘉谟也是一个道理,他又不是歙人,哪是真的好心,不过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名利二字!”
话说到这里,程文烈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可不在乎哪个县负担多少赋税,他在乎的是谁给他钱,他就为谁奔走卖命,就连打官司这种事也不在话下!否则,他这个积年秀才凭什么在府城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别人背地里骂讼棍,可当面谁能不对他客客气气的?
申时左右,金宝方才来到了知县官廨的后门。原先李师爷只给他和叶小胖上半天课,最近却是越来越晚,今天更是延后到了申时。要不是叶小胖小心翼翼提醒他膝盖上的伤还没好,李师爷那滔滔不绝的架势,显然能够讲到天黑。想到今天又劳动别人抬滑竿来接自己,他对昨天的冲动不禁大为后悔。于是,他这心不在焉低头走路出门,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吓了一跳的他连忙抬头道歉,可对不起三个字一出口,他就呆住了。
“叶小姐?”
“走路也看着一些,听说你才刚伤了膝盖,万一再摔着怎么办?”叶小姐冲着金宝微微一笑,见小家伙慌忙让开行礼不迭,她从其身边走过时,这才仿佛若无其事一般低声说道,“提醒你爹一声,明天状元楼上那场英雄宴,他要是不得不去,最好先做十首八首诗备着,有人准备冲他开炮。”
当金宝坐了滑竿回到马家客栈,丝毫不敢耽搁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汪孚林时,本还在美滋滋地自顾自打算,回头寻到玉米西红柿辣椒这些种子,如何种起来,如何打牙祭的汪小官人登时眉头大皱。他也知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可为什么明刀暗箭全都冲着他来?他一个道试吊榜尾的小秀才而已,一次一次被人当软柿子捏,难不成真的要杀遍八方才能让人知道教训?
见汪孚林脸色微妙,金宝就轻声说道:“爹,要不,咱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汪孚林轻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说,“我是无所谓,就算程奎他们几个邀约,找个借口不去也没问题,反正我又不下今年的秋闱,可这时候逃跑不免要被人认为是胆怯。又不是龙潭虎穴,我还要带上你一块去见识见识!”
金宝听到自己也可以去,登时又惊又喜。他暗自感激的同时,心里却暗自在想,明天一早去上早课的时候,不妨悄悄把李师爷请了来帮忙!除了那些大人物,那些生员谁比得上李师爷博学多才,出口成章?要知道,他可是从李师爷那看到过一堆密密麻麻都是字的诗稿。
最重要的是李师爷之前言谈间一直流露出来,对汪孚林观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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