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零五章 有惊无险?大惊大险!
汪家和沈家这一堆相关人士当中,真正和锦衣卫打过交道的一个也没有,就连李二龙和赵三麻子,也不过远远看到过几次锦衣校尉出入胡家。~UU小说,www.uu234.com毕竟,胡宗宪在徽州被抓,解送京师受审的时候,他们早已被遣散到了各处,没有亲眼见证过锦衣卫抓人查抄的场面。至于沈家叔侄俩虽说出身缙绅,可宁国府宣城这地方一没有王府,二没有什么勋贵,三没有什么要紧的文武官员,哪里会招惹上锦衣卫?
所以,抵达京师的次日一大清早,当锦衣卫真正登门的时候,上上下下哪怕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提起了心思。最瞠目结舌的,无疑就是这家小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了。京师内城寸土寸金,商旅也好,士子也好,多数都是在外城居住,这家地处东城的小客栈用的是自有宅子,往日拆分成一间间屋子长期租赁,正是沈家叔侄去年寓居的地方,所以对于沈懋学出钱包下这里,爽快预付了二十两银子,东家兼掌柜还窃喜了一把,谁知今天就把锦衣卫给招惹了来。
当那一前一后两个身穿麒麟服,带着绣春刀,显然不是寻常军官的中年人进来时,掌柜拉着自己兼任伙计的儿子,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扑通跪下后,张口就结结巴巴地说道:“官爷,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刘守有今日本就不情愿亲自跑到这地方来,奈何冯保亲自吩咐,冯保的侄儿冯邦宁又亲自跟了过来。他就算再不愿意也不能放在脸上。此刻见两个客栈管事的竟然在那里啰啰嗦嗦。他不禁大为不耐烦。左右亲兵见状。正要呵斥的时候,却听到内中一片小小的喧哗,紧跟着就只见是一行人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文士,面色从容,举手投足儒雅温文,后头的其他人中,则是不少人都披头散发,前半边脑袋才刚长出了寸许的头发。显然就是奏报中,出抚顺关之后就剃发易服假扮女真人的。这其中,一个身穿天青色直裰,俊朗的脸上却被一道刀疤破了相的少年最是显眼。
因为这是奏报上早就提到的,刘守有和冯邦宁当然并不意外。而冯邦宁听伯父冯保提到过沈懋学的名字,道是东南名士,听着仿佛有几分重视。等到的那文士带着少年上前,他当即轻咳一声,没有任何架子地笑着招呼道:“是沈先生和沈公子吧?本官锦衣卫指挥使冯邦宁,这位是掌锦衣卫事。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大人,奉命问诸位此行辽东抚顺关等事。”
沈有容只知道锦衣卫是指挥使司。最高的官职应该是指挥使,可这都指挥使又是怎么回事,他就有些茫然了。而沈懋学却明白,自从弘治正德之后,锦衣卫掌事者的官阶水涨船高,常常出现以都督掌锦衣卫事的情况,都指挥使掌卫事就是很平常的状况了。此时别人客气,他却不敢当成寻常。身为有功名的举人,这又不是官衙参见,他深深一揖行礼也就罢了,其余没有官身的却都少不了要磕头,偏就在这一个个行礼的时候,外间又起了一阵骚动。
“大人,外间汪公子赶到了。”
刘守有对汪孚林的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不说别的,去年殿试后的那场风波可是不小,就连他也被冯保耳提面命,梳理了一下那些心存不满的进士,而后不少人都被张居正发落到了各种犄角旮旯去当县令或者府推官。所以,此次得知汪孚林又在辽东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变故,他在心里已经把汪孚林定位成了灾星。眼见冯邦宁越俎代庖,吩咐人请汪孚林进来,他虽说心下不大舒服,却知道此事乃是冯保的主导,他与其和冯邦宁相争,还不如看其怎么行事。
趁着刘守有和冯邦宁全都分心到汪孚林身上,沈懋学趁机对众人低声解说了一下今日来的这两位锦衣卫主官——毕竟,在他之前想来,他们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要紧人物,此事只需要派个千户又或者百户领队,好好询问笔录一番也就完了,怎都没想到会惊动到这样高层面的大人物。
得知冯邦宁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天字第一号权阉的侄儿,众人就不由得面面相觑,等沈懋学解说刘守有就是锦衣卫的第一号人物,李二龙更是惊叹了一声。好像当初去拿胡宗宪的,都不是锦衣卫头号人物带队,他们这些人就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这是在京师,锦衣卫出动最是便宜,而且估计上头有什么说法,所以才会让这两位来亲自问话。”沈懋学郑重告诫了众人务必小心谨慎,发现沈有容表情微妙,他就不动声色把人拖到了一边,非常严厉地问道:“怎么,你还没正式从军,就已经瞧不起锦衣卫了?”
“好男儿就应该到边关上去打虏寇,灭鞑子,做这种侦缉的鹰犬算什么好汉。”沈有容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见沈懋学越发沉下脸来,他赶紧告饶道,“是叔父你问的,我这不是除了你没对别人说吗?”
“冯邦宁就算了,那是靠着冯保才能够到现在这个位子,不过是阉党,可你却小看了刘守有。和麻城刘氏比起来,宣城沈氏不过是米粒之珠,”见沈有容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沈懋学就哂然笑道,“刘家乃是麻城四大名门望族之一,英宗皇帝钦赐匾额荆湖鼎族,光是这荣宠,宣城可有此等人家?自从洪武年间至今,刘家累计出了八个文进士,两个武进士,其中一个武进士便是刘守有。他的祖父当年是打过俺答的,这才有世袭锦衣卫千户的武职,而从千户能够做到掌管锦衣卫事的,全都是一等一的人精。”
沈有容的嘴巴已经张得老大,再也不敢存有半点小觑之心了。可是,等到看见冯邦宁在那发号施令,分派随行的锦衣校尉把李二龙等人一个个叫进去询问笔录,又笑着请人出去迎一迎汪孚林,而刘守有自始至终就仿佛提线木偶似的,说话少做事少,仿佛旁观者似的,他又觉得这一幕实在是不协调。沈懋学知道沈有容只是不习惯这等官场玄虚,也不继续提点。毕竟,如若沈有容真的要去辽东,他不可能再跟着。
世家子弟在旁人看来光鲜无比,可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又算什么?别看刘守有掌管着偌大一个锦衣卫,在张居正冯保面前,也就是仆隶一样供驱策的人而已。所以冯邦宁仗着伯父冯保的势,又怎会计较刘守有在想什么?
须臾,汪孚林随着一个锦衣校尉进了店堂。他昨夜虽是去叶家歇宿的,但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可小觑,所以早早起床赶了过来。他冲着沈家叔侄一点头打了招呼,少不得又拜见过锦衣卫这两位头面人物。尽管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刘守有对他的态度颇有几分冷淡,可冯邦宁却满脸堆笑客气十分,一点都没有阉党子弟的倨傲。可这等官场相处,他当然知道不能看表象,等寒暄过后,就探问起了今日自己是否要一样接受质询。
而这一次,答话的依旧是冯邦宁,而不是刘守有。冯保的这个侄儿嘿然一笑,随即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你在辽东闹腾的这档子事,就连皇上都已经听说了,所以,皇上请示过两宫皇太后,决定在文华殿亲自旁听。至于质询,则是几个弹劾过你的科道言官领衔。届时,内阁三位阁老,还有六部尚书左都御史都会在场,如此场面难得一见,你可要有个准备,大约就在这两天。”
这么要紧的事情,昨天张居正怎会没提过?汪道昆也分明一点风声都没得到?还有叶大炮早上还对他自诩六部之地消息最灵通,可分明也没得到消息!
汪孚林干脆也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之色了,着实错愕地问道:“怎么至于这么大场面?”
“昨日次辅吕阁老在文华殿讲学之后,皇上随口问起近来有些什么事情,翰林院一位学士就提到了你的事。”冯邦宁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笑得阳光灿烂,“当时冯公公不在旁边,皇上问得细,到后来甚至追问起了吕阁老,吕阁老也记不大清,到最后就把辽东总兵李大帅和辽东巡抚张大人的奏疏都找了来,皇上看过之后,觉得很有兴趣,晚上在乾清宫求过慈圣娘娘,又去禀告过仁圣娘娘,就决定亲自听一听你这个当事人怎么说。等到冯公公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昨儿个入夜的事情了。”
也就是昨天张居正顶多只知道万历皇帝过问了自己的事,确实不知道小皇帝要亲自旁听,当朝首辅都不知道,汪道昆叶钧耀就更不可能知道。可今天这消息会传到什么程度?
事到如今,倘若汪孚林还听不出其中那险恶的意味,他这个尚未出仕就在官场摸爬滚打一圈的也就白厮混了这么久。因此,打哈哈谢过冯邦宁这明显的通风报信之后,他立刻紧急思量了起来。而冯邦宁完成了冯保吩咐,递了这么一个消息,也就不浪费时间了,毕竟在他看来,汪孚林不过是个小角色,当即装模作样地去各处巡视,尤其是在沈懋学和沈有容叔侄那边站了好一会儿。
如此一来,偌大的厅堂中,除却早就被赶到屋子里不许外出的掌柜和伙计父子,就只剩下了汪孚林和刘守有,其他的锦衣校尉都去四处布控警戒了。汪孚林从刘守有之前的态度中,就知道这位不是好相与的,因此也没打算硬是往人面前凑,却不想一开头基本上没说什么话的刘守有这时候突然开腔了。
“此次的事情,届时文华殿质询,科道言官总共四五个,六科之中领衔的,是你们徽州婺源的余懋学,他和沈家那位只差个姓氏,却是刚强耿介的人,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吧!”(未完待续。)
第六零六章 蛛丝马迹
尽管眼下仿佛没有自己的事,而且面对冯邦宁和刘守有的先后提醒,汪孚林心里满是各种违禁字眼的感叹词,但他总不可能撂下别人自己先跑路找人去商量。更何况,皇帝年少期间,日日必须要去的早朝改成了三日一朝,可汪道昆叶钧耀全都是要去衙门的人,这时候早就不在家里了。至于汪道贯汪道会兄弟,不是他小瞧这两位叔父,某些政治敏感度实在还差了一点。苏夫人倒是很厉害,可他就算想回去,也得晚些时候再去叶家。
此时此刻,想到昨日回京就被张居正召见,接下来到汪府,汪家两兄弟虽也解说了一些朝中的事情,可他着实有些后悔没有细细多追问一些细节,而后在叶家只顾天伦之乐,一夕贪欢,再加上叶钧耀那副信心十足的论调,竟是忽略了一些东西。如果只是和汪道昆仿佛渐渐失宠于张居正有关,别人对他的这阵仗也未免实在是太大了一点。毕竟,他固然叫汪道昆一声伯父,可那不是真正的从父子关系,而是眼看就要出五服的叔侄关系!
一应人等的质询笔录进行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来也匆匆的锦衣校尉们就在两位高官的带领下去也匆匆了。即便如此,平生第一次面对缇骑的众人还是心有余悸,尤其是在底层厮混过太长时间的几个人全都在那按着胸口深呼吸,倒是沈有容没事人似的东张西望,口中还说道:“没问什么啊?我还以为会为难我们的,可就是让我照实说了出关之后都碰到点什么事情。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汪孚林倒不担心别人。直接招手让范斗和王思明过来。可问了他们之后。发现这两个理应是最好突破口的人,锦衣卫询问的时候也不过虚应故事,他就完全确定,包括沈家叔侄在内,这一关都算是过了,接下来的重头戏肯定在文华殿的三堂会审!一想到那恐怕是上辈子加这辈子一块都没经历过的大场面,即便是一贯粗神经如他汪小官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紧张。
小皇帝出场他不紧张。横竖这年头的朱翊钧就是个操纵在李太后和张居正手中的幼主,问题在于别人到底想干什么?这个目的不搞清楚,到时候判断出了差错,那就真的是想要逍遥泛舟海上都不可能了!
范斗和王思明也好,李二龙等人也罢,多年来都是混迹于底层,对于高层那点事纯靠臆测,所以见汪孚林在那皱眉发呆,误以为汪孚林还在替他们担心,当下都七嘴八舌说着些不着点子的安慰话。沈有容却心直口快地问道:“汪大哥。他们就没查问你吗?”
此话一出,刚刚就觉得不对劲的沈懋学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其他人却没想得那么深入。甚至还有人笑着打趣汪孚林是进士,自然锦衣卫也不敢造次,可就在这乱哄哄一团,汪孚林也来不及回答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各位大爷,小店小本经营,各位能不能换个地方去住?”捱到锦衣卫一走,总算从房间里连滚带爬跑出来的掌柜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后,就只见齐刷刷一片目光往自己射了过来,其中好些分明是传说中的目露凶光,他登时差点跪了,赶紧冲着唯一认识的沈家叔侄求饶道,“沈先生,沈公子,你们是读书人,行行好,我就这么几间破屋子,要是被人知道锦衣卫都往这来过,我还怎么做生意?沈先生您是举人,是要继续考进士的人,还请积积德吧!”
沈大牛登时大怒,可还不等他撩起袖子打算揍上这该死的掌柜一顿,就被汪孚林给拦住了。汪小官人看着满脸苦涩的掌柜,轻描淡写地说道:“掌柜的,沈兄包下你这里给了银子,这时候哪怕你说退银子赶人,告到顺天府也是我们有理。更何况,今天这还只是小场面,这两天我这个更倒霉的兴许还要到宫里文华殿上去走一趟三堂会审加御审。你要是怕受连累,就把这宅子卖给我,然后卷铺盖走人。”
“小官人这话威武霸气!”赵三麻子立刻起哄,可紧跟着方才一下子意识到这话里头的重点,登时瞪大了眼睛,“敢情刚才锦衣卫没问小官人的话,那是因为到时候您要上文华殿?御审就是说皇上要来,还有三堂会审,哪三堂?”
掌柜这下子干脆直接跪了,心里完全是万马奔腾,震惊得无以复加。偏偏汪孚林还在那掰着手指头说:“内阁的三位阁老应该都要来,六部的尚书们要来,之前雪片似的参我的科道言官要来。总之,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要说我就是去年的三甲传胪,到现在还没个一官半职,这样的大阵仗简直想都没想过。掌柜的,如果不肯卖房子,那你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谁让你沾上我这个刚从灾星升格到瘟神的人呢?”
这要是从前,得知汪孚林是去岁三甲传胪,而且记得还是当时引起颇大轰动的人,甭管人家是不是在自己这里住过,掌柜一定会抱大腿求题字,京师的那些大客栈全都是靠着进士墨宝来招揽生意的,他这小店只恨之前就没运气。可是,汪孚林竟然闹到要那么多大人物齐齐审理的地步了,他哪敢和人沾边?此时此刻,他飞速在心里合计是不是真的要卖房子,却没想到身后有人捅了捅,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年纪不大兼任小伙计的儿子。
小伙计把老爹生拉硬拽到一边,这才低声说道:“爹,你忘了在京师,不怕挨廷杖被贬,就怕籍籍无名没人知道。汪公子这么点年纪就折腾出这么大风波,以后说不定会飞黄腾达呢?反正锦衣卫未必会再来,这时候就是该赌一赌。从前还是爹你老挂在嘴边的,人生哪得几回搏?”
“臭小子!”掌柜的老脸一红,可细细一思量儿子这话,却觉得还真是。他没经历过嘉靖初年的大礼仪,可听说那时候挨了大板子活着出京的那些人,着实是名声大大的,不少客栈还吹嘘有什么墨宝真迹之类的东西留下,引来很多赴京赶考的进士前来留宿瞻仰,狠狠赚了一票。他思来想去,把心一横,最终满脸堆笑地又上了前去,“汪公子,之前的话就当小的没说过,你们就在这住着,小的也豁出去了,说不定日后也会被人称赞一声义士!”
汪孚林直接被这翻脸如翻书的掌柜给逗乐了。见四周围一堆忧心忡忡的面孔,他笑着安抚了几句,随即就饶有兴致地说:“掌柜敢收留我们就好。要说我们昨天才进京,很多事情都不大清楚,这样吧,来一壶茶,咱们好好唠唠嗑怎么样?”
掌柜留客归留客,可没想到汪孚林真的这么没架子,当即天子脚下帝都居民指点江山的信心就来了,当即大手一挥道:“那敢情好,小二,上茶来!”
小伙计虽说哭笑不得,但还是立刻依言去拿大茶壶泡茶。至于其他人,虽说还在担心接下来汪孚林要怎么过关,可本人都这么一副闲适自如的样子,他们也就干脆在店堂里找了座位坐下,沈有容则是拉着沈懋学直接凑到汪孚林那一桌去坐了。这喝茶聊天侃大山,起初自然是各种琐事,但在汪孚林的诱导下,掌柜那嘴就有些管不住了。
“要说咱这位首辅大人,这次竟然把棒子打到秀才相公们身上了,要整饬什么学政,指摘那些大宗师们道试取的秀才太多了,滥竽那个充数,说是日后要把县学府学的名额都收紧,要好好限制一下,还说是不许各地私设书院讲学……”
“还说要整顿驿站呢,像从前那样家里有个官,七大姑八大姨就随便用驿站的,今后就不允许了,还有各大衙门乱发勘合送人当人情,让这些人可以在驿站招摇撞骗的,一律从严法办!”
“啧啧,从前一个考成法,从京师到各省的官员据说都怨气大得很,这次又这么折腾,首辅大人这还真是手段厉害。”
听着这些话,汪孚林终于觉得,自己隐隐约约仿佛抓到了些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沈懋学开口问道:“那我请问掌柜,你觉得首辅大人这些政令是对是错?”
虽说只是喝茶而不是喝酒,但晕陶陶的掌柜已经嘴上没个把门得了,竟是想都不想就嘿然说道:“这个法那个法,我是不懂,不过我有个亲戚是驿站的馆户,专门给来来往往的那些大人们提供饭食,这都是他自己出的钱,每年也不知道要掏多少进去,从前还免粮,可现在不免,他们全家两年前逃了,据说是跑到福建去给那些商船当水手了,宁可在海上挣命……”
“爹!”
听到这一声提醒,掌柜方才如梦初醒,等看到汪孚林冲着自己笑了笑,又亲自斟了一杯茶送到面前,他方才有些战战兢兢地想要求对方别说出去,却没想到汪孚林已经抢在了前头:“私下说话,掌柜不用担心会被传出去。其实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人在辽东遇上的事情,却也和你亲戚的差不离……”
从掌柜的之前发现锦衣卫来时那般错愕,再到自己提起沈有容等人在辽东的事迹,这掌柜却分明一无所知,汪孚林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些人的事惊动的是高层,于民间竟是不大流传,他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自己无所谓,可辽东那边死难者堆起了累累尸骨,若只是成为朝廷政争倾轧的工具,让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情何以堪?要知道,他承诺过众人要替他们扬名的,明天有机会得大胆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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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七章 文华殿上三堂会审
文华殿位于会极门东,内阁北面,乃是宫城中一处极其重要的建筑,经筵以及词臣讲学往往都在这里,而自从英宗之后,天子除却早朝越来越少单独见阁臣,若有召见,往往也在这里。○而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即位以来,并不曾亲政,而是由慈圣李太后亲自带着住在乾清宫读书,私底下纵使见大臣,往往也只是在讲学期间,所以得知天子会在文华殿旁听,自从汪孚林在辽东闹出那档子事后弹劾最起劲的几个科道言官全都欢欣鼓舞。
至于同样有份与会的内阁和六部大佬们,就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那般乐观了。聪明的全都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就算迟钝不明所以的,也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发一言,任凭那些跳梁小丑去蹦跶。
于是,这一天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门,当兵部尚书谭纶准备出发去文华殿时,他看了一眼旁边忧心忡忡的汪道昆,顿时就笑了起来。
“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你看看你侄儿就没送过信来向你求救又或问什么,就知道这小子已经领会到了那些玄虚。那么大的事情他都敢做,今天这阵仗他还会怕?我这个兵部尚书反正别人看不顺眼已经不是第一天了。真要是到时候闹得太不像样,我大不了豁出去。”
“子理兄千万不可!”汪道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说多年袍泽,又是好些年上司下属,颇有交情。但在衙门中他向来谨守上下之分。从来都没叫过谭纶的表字。这时候却顾不得了。他直接两手拦在谭纶跟前,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低声说道,“我是关心则乱,有些事情看得不够清楚,子理兄你是之前病休多日,也没怎么理会外务。我总觉得这次事情来得蹊跷,仿佛不完全是冲着兵部来的。孚林他既然有担当。还请子理兄一切旁观。”
谭纶满腔豪情被汪道昆这话一冲,顿时涓滴不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想当年抗倭,想想当年练兵蓟辽,再想想自从调任兵部尚书后面对的明枪暗箭,他不禁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他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接下来就二话不说出了门去。
谭纶往文华殿去的时候,其余各部尚书也都出了门。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万士和、刑部尚书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葛守礼,再加上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恰是整个大明朝最顶级文官序列全都到齐了。当这些人先后踏入文华殿,彼此寒暄说话之后,便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小圈子。
张居正的身旁是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四维的身旁是其舅父,新任刑部尚书王崇古,只后两者私底下交谈一阵子,须臾便融入张居正那个圈子去了。至于其他人,则是大多各管各的,不成圈子,但看向张居正身边那一大堆人的时候,如葛守礼这样性格耿介的不由眉头紧皱。
王崇古站的位子距离张居正最远,因此那些不曾依附过来的诸大臣是何表情,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他从宣大总督的位子上被召回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最初是管京营,但京营兵权看似很了不得,其实却分别掌握在层层叠叠的勋贵武官手中,更何况没有战事,这个位子完全就属于安抚性质。奈何他在外功劳赫赫大名鼎鼎,在中枢却没有多少资历,所以哪怕他入京之后,吏部、礼部尚书先后出缺,可因为这是靠前的两部,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机会。
至于工部,别说他根本不想去,就算想去,没有丝毫营造经验的他也不可能被人廷推。最后,张居正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因为送母亲回乡迟迟不归的缘故被人弹劾,而后主动求去,他才算是勉强在六部尚书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刑部尚书着实谈不上多大职权。相形之下,却还是张四维常常出入张居正门下,曲意奉承,再加上在翰林院的资历足够,竟是比他还早跨出关键性的一步,一举入阁成了三辅。
但不管怎么说,如他们俩这般身为舅甥却同时登顶的,已经称得上是异数了。
之前针对汪道昆的那些动作,确实和王崇古脱不开干系。在王崇古看来,徽商在两淮盐业上把晋商给差不多挤了出去,这也就算了,可徽州籍的官员在朝堂的势力也正在抬头,殷正茂暂时屈居南京户部尚书,眼看只要北京这里有人腾位子就能挤进来,许国则是已经缓步进入了储相序列的前缘,汪道昆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谭纶最大的帮手。这两大商帮的恩怨撇开不谈,可只有兵部尚书这个位子才最适合军政经验丰富的自己,他年纪比谭纶还大,还能干几年?这挡路就是最大的仇恨了!
奈何谭纶深得张居正信任,以病弱的身体就是霸住这个位子不放,他和张四维舅甥合力,好容易才趁着汪道昆名士情结发作,总喜欢指手画脚又或者说指点江山,让张居正对人产生了厌烦,可谁知道眼看汪道昆就要落马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在辽东惹出了那样一场风波!
“还以为这会是汪道昆倒台的前奏,却没想到竟是朝中风云陡变的前奏。”
这是王崇古私底下对张四维说的话。因此,作为蒲州人,也是晋商这个圈子在朝的代理人,两人早早为今日的事情定下了基调。那就是若即若离,闻风而动——说直白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皇上御驾将临,还请各位老大人们做好预备。”
随着一个司礼监随堂先行抵达,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下头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原本的小圈子倏然散开。变成了按照官职品级肃立。至于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以及那些科道言官。这会儿却还都没进入文华殿来,以至于这偌大的地方显得颇为清净空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等来了一阵礼乐管弦,紧跟着便是天子升座,众人叩头行礼。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正好十三岁,他十岁登基,哪怕没有亲政,但因为三日一上朝。平时日日读书,往正中宝座这么一端坐,自然而然也有几分帝王气度。只不过,直到下头宣召汪孚林以及几个科道言官一同上殿的时候,他才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冯保。这次是他身边的两个近侍撺掇的,道是皇上平日见大臣都是远远的,犹如雾里看花,今天这么好机会可以看一场真正的热闹,总好过闷在书房读书。被这话打动,他方才费尽心思求了慈圣李太后允准。
至于嫡母仁圣陈太后。那才是真正宠他的人,平时哪里拂过他的面子。答应这种小事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朱翊钧今天完全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怀揣这种朴素民间百姓的思维而来的,当然,慈圣李太后也好,得到消息晚了的冯保也好,又或者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也好,其他那些阁老尚书之类的重臣也好,谁都不知道他这个小皇帝竟然是来看热闹的。
而汪孚林当然也不知道。但因为更清楚现在以及将来数年间,朝堂上的固有格局,因此他对于御驾亲临的万历皇帝,反而没有太多的忌惮,同时也谈不上多大的敬意。如今已经有人在鼓吹什么万历中兴了,可这和小皇帝有一毛钱关系吗,那分明是张居正以及一大批官员殚精竭虑的结果!他对万历真心没啥好感,这位小皇帝亲政之后清算张居正一党,而后又捣腾了万历三大征,还因为国本之争几十年不上朝,想想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精英教育!
既然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和几个因为如此近距离在皇帝面前表现机会,激动得脸上都有些潮红的科道言官相比,汪孚林就显得分外引人瞩目。论理他在所有人当中是最谈不上资历的,也是年纪最小的,可偏偏一脸的从容,尤其是当几个科道言官开始轮番痛斥,就差没把他在辽东那番举动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时候,他也只是不急不躁,神情自若站在那里,仿佛很有一种唾面自干的自觉。
能够官当到阁老尚书一级的大臣,对于科道言官大多好感有限,除非那是自己物色的嫡系,专职喷别人而不是喷自己的。而今天在场的这几个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来的那几个属于都察院中的独立人士,也就是说没党没派,出了名不受拉拢的。所以,见汪孚林如此淡然若定,他们也都在心里把对这个年少进士的评价提升了一个台阶。至于朱翊钧,没怎么见过御史当面喷人的他就不这么看了,毕竟这一面倒的热闹实在有些让人失望。
就在他有些无趣地暗自忍下了又一个哈欠的时候,几个轮番上阵的御史仿佛有点累了,竟是停歇了片刻,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之前行礼拜见之后就再没有声音的汪孚林终于开了口。
“各位御史大人说了这么多,总算有点口干了吧?既然这样,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说完了再战。”看到有人遽然色变,立时三刻就要反击,汪孚林哪肯给人这个机会,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只想问,几位当中谁去过辽东没有?谁见过辽东边墙附近聚居的军民是怎样一个生活境况?谁又见过除了之前刚刚被寸磔的王杲之外其他的女真人?既然都没有,口口声声臣以为,臣认为,这天下九边之一辽东最紧要的军国大事,就是你们可以主观臆测的?”
那一瞬间,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旁听的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才对,势均力敌才有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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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八章 交锋之后的图穷匕见
一直静静在那里听着几个科道言官引经据典往自己身上扣帽子,仿佛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祸国殃民似的,汪孚林牢牢按着胸口那团憋火,一点一滴记下这些人话语中的漏洞,此时此刻连续四个反问把皮球踢了回去,他便立刻趁势进击。
“在辽东巡抚张部院,辽东总兵李大帅上任之前,辽东三任总兵全都是战死,十几个巡抚里贪赃的贪赃,无能的无能,局势一度糜烂到极点,如今终于战局稳定,胜仗频频,抛荒的田亩也比从前大有减少,军备也比从前齐整,这是臣在候选期间前去辽东亲眼看见的,此前的奏疏上也并不曾讳言,怎么到别人的嘴里,就成了狂妄自大,瞧不起辽东文武这一番成就了?然则,长治久安并不代表就不要兼顾从前那些年的遗留问题,你们可知道被掳掠去为奴的人过的什么日子?”
汪孚林将当初王思明讲述的,给王杲做阿哈的那段遭遇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他知道在场这些高官重臣都是心志如同钢铁,不会轻易被一两个百姓的悲惨遭遇打动,而万历皇帝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被阉宦包围,也难以对那些悲惨的遭遇有什么感同身受的体会。所以,他要做的不是说服人,而是从道德层面上打击那些喷子!而一旦扯下之前那一副温吞水好性子的面具,火力全开的汪小官人自然就现出了英勇善战的原形。
“更何况,臣是脑袋一热就去做这种事情的吗?不是,是辽东巡抚张部院在广宁接见时。亲**待了招抚女真降人的任务。可世人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利益而来投诚,而后又因为琐事不满叛去,甚至杀戮官民将卒,甚至割了上官脑袋的那些蕃兵蕃将难道还少吗?所以张部院在吩咐任务的最初,就曾经暗示过,建州女真王杲所部因我大明兵马破古勒寨时那点仇恨,很难投靠,不妨从细处入手。臣从广宁到抚顺关这一路上,自然一直都在思量。”
“既然女真降人很难招抚,那么,被女真掳掠过去做牛做马当成奴隶使唤的那些辽东军民,还有他们的后代呢?他们归心似箭却无人搭救,他们在异地他乡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生死考验,他们通晓汉语,又知道虏中情形能够受辽东官府辖制,不至于如女真降人那般桀骜不驯。而历年流落在外的那些人,保守估计都已经有上千人了。再加上他们的儿孙,哪会有多少?他们会甘愿为奴。朝夕生活在生死恐惧之中,还是回乡举起刀剑砍向仇人?”
眼见同僚们刚刚说得口干舌燥,此刻被汪孚林突然群嘲了一通,竟有些溃不成军的架势,余懋学终于忍不住了。他是户科给事中,也就是科道言官分类中属于六科廊的这一块,又因为出身徽州府婺源县,和汪孚林算是同乡了。可他隆庆二年中的进士,没和后起之秀汪孚林打过交道,却听到老乡提到过这位汪小官人的光辉战绩,自然不会像旁人那样小觑这位去年的三甲传胪。此时此刻,他终于觑准了汪孚林的一个空子,立刻接过了话茬。
“然则张部院本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意,更何况辽东文武人才济济,何至于要你妄自行险?”
汪孚林之前也不认识余懋学,但人人上殿都要叩头报名,这个刘守有特意提醒过的户科给事中他当然视作为第一对手。所以,之前只稍稍展露了一丁点口才的余懋学此时此刻终于和自己直面对上了,他非但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在这文华殿上,他最怕的就是对方不露底牌!
“余给谏怎么知道,张部院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意?”汪孚林只是微微一顿,不等余懋学接口就立刻似笑非笑地说道,“张部院的奏疏,我也有幸拜读过,可除了提到曾经吩咐过我招抚女真降人,却不曾提到余侍御刚刚说的这一茬。辽东距离京师可是很远,更何况张部院之前拜发奏疏的地方不在广宁不在辽阳,而在鸦鹘关,余侍御这消息实在是够灵通的!”
自己只是稍稍露出个口风,汪孚林就犹如短兵相接的锐卒似的,直接上来贴身肉搏,这让当过一任府推官,非常熟悉刑名,很擅长与人斗嘴的余懋学着实有些警觉。他已经尽量高看汪孚林了,可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他不自觉地仍然有些轻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重振旗鼓,再次打起精神。
“辽东巡抚张部院曾经将此事交给分守辽海东宁道张观察,张观察在数百人进了鸦鹘关之后曾经对左右言说,不少辽东文武都知情,更何况先头除却辽东巡抚张部院和辽东总兵李大帅两人的奏疏之外,辽东还有其他官员的奏疏上来,你自己不知情,便指斥别人消息渠道,不觉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余给谏指摘的是,我前日入京城,昨日陪着那些曾经出过抚顺关的勇士们接受过锦衣卫问话,能有时间弄到辽东巡抚张部院的奏疏看,已经很不容易了,自然没时间去一览各方人士对于此事众说纷纭的那些奏疏。”
汪孚林毫不在乎余懋学直指自己是小人,突然词锋一转道: “可是,辽东巡抚张部院抚辽期间,做事奇正相辅,余侍御你觉得张部院交待我不过是为了明面上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以便张观察暗度陈仓,却怎么不想一想,张观察身为分守辽海东宁道,在辽东亦是数得上的高官,众所瞩目,难道还会比我这张在辽东完全算是陌生的脸少人注意?余给谏只知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难道张部院就曾经亲口告诉过你,谁才是真正暗度陈仓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得到过张学颜的首肯,洪济远的说情外加主动担责,汪孚林当然不敢这么和余懋学比拼嘴皮子。可他笃定张学颜不曾在奏疏中说过当初压根没对自己抱有任何希望。因此三两句话绕了过去之后。他就正色说道:“也许余给谏要说,我此行辽东不过是私人游历,并非受朝廷指派,不应该掺和军政要务,但须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尤其是亲耳听到那些沦落为奴的辽东军民绝望悲鸣,难道我还要听而不闻?”
顾炎武这句一直传诵到近代的八字警句一出。放在士林民间,自是振聋发聩,而放在眼下文华殿这种环境中,哪怕效果大打折扣,却也自有一种不小的震撼力。哪怕余懋学知道汪孚林是指鹿为马,胡搅蛮缠,刻意混淆自己这些科道言官指斥其的罪名。因此,他不得不调整策略,将话题扭转到汪孚林派人擅出抚顺关不止是越权,还是违反律例上头。于是。接下来两个人便开始围绕大明律以及各种判例成例展开交锋,直叫其余几个科道言官大眼瞪小眼。
没办法。并不是每一个御史或是给事中都一定有基层工作经验,而就算像余懋学这样当过府推官的,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够熟悉那浩若烟海的大明律,尤其是当听到汪孚林直接连太祖洪武皇帝的大诰都给搬出来的时候,他们更是面如土色,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对手有多难缠。
这不是个新进士吗?怎么感觉就和积年的案牍老手似的!
前头的嘴仗,朱翊钧看得很兴奋,因为他乃是皇帝,是天子,李太后和冯保管他非常严,当然绝不可能让他看到什么吵架的场面。可后来随着汪孚林和余懋学这言语交锋涉及到的专业性知识越来越多,他就有点茫然了,到最后不得不偷偷瞄了一眼冯保,轻声叫道:“大伴,大伴?”
冯保之前让侄子冯邦宁去提醒一下汪孚林,完全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毕竟汪孚林一进京去了张府,张居正竟然还见了人,这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的他耳中。可刚刚在文华殿上看到汪孚林先是一声不吭,继而突然凌厉反击,和余懋学那叫唇枪舌剑寸步不让,他倒是旁观得津津有味,因此直到万历皇帝叫了第三声,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当即不动声色往朱翊钧身边横跨两步,弯下腰道:“皇上有何吩咐?”
“大伴,刚刚他们争执的这些真的都是朝廷律例?”
“应该是。”哪怕是冯保,没事也不会去通读这些东西,因此说得便有些不大肯定,但见朱翊钧微微眯着眼睛,他就低声补充道,“余懋学在户科给事中之前,当过抚州府推官,也就是专管刑名,所以通读这些典籍不奇怪,可汪孚林竟然精通这些,着实难得。不过从前京里就有传闻,汪孚林在歙县期间,就给他的岳父,时任歙县令的叶钧耀出谋划策,还帮他的好友,那时候出任安阳县令的程乃轩选过师爷,和余懋学棋逢对手也就不奇怪了。”
朱翊钧原本期待冯保在旁边替自己解说解说,可发现自己认为无所不能的冯保竟然在这种层面上,似乎还不及下头针锋相对的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一种幻灭的感觉。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保在耳边老调重弹的某些教导训诫,却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自己也有下头两人的口才,在面对张先生的时候,也能拿出那种气魄来,是不是能够找回几分天子的感觉。
他稍稍一走神,等再次恍然回神,突然发现下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张居正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面对那严肃到有些挑剔的眼神,纵使身为天子,朱翊钧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惧意。就他读书,以及平常张诚张鲸那些近侍私底下言传身教的那些东西,张先生该不会各打五十大板吧?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他陡然听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
“汪孚林,不要以为有首辅大人包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皇上,臣今日参首辅张居正擅权自大,藐视祖宗成法,抑制言官,妄奏祥瑞!”(未完待续。)
第六零九章 自以为是,以卵击石
什么叫做石破天惊,这就是!
事到如今,汪孚林知道,自己之前那隐隐约约的猜测竟然是真的。︽UU小说,www.uu234.com他得到冯邦宁和刘守有先后传信,而后又从客栈掌柜那里得到了张居正近来推行的一系列新政,那时候就感到这次绝大的风波似乎不完全是冲着他一个去年的三甲传胪来的,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张居正深得万历皇帝以及李太后信赖,在宫中又有冯保这么一个内援,可一次又一次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那一套,将板子重重打在了各方利益群体上,哪能不激起强烈的反弹?
只怕若不是他刚刚回京那一日就去了张大学士府,而张居正竟然接见了他,别人也不会选择以他为突破口,利用文华殿这个地方,甚至还把万历皇帝朱翊钧给招惹了过来,从而现场对张居正发难!
汪孚林瞅了一眼面色纹丝不动的张居正,知道无论这位首辅事先有没有准备,这会儿都完全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更犯不着去为张居正辩白。一来他又不是什么张党,二来这种时候跳出来维护,很可能马屁拍到马脚上不说,而且还会惹得一身骚。所以,他选择的是流露出错愕莫名的表情,仿佛吃惊到忘了该怎么说话。
果然,接下来就是那几个御史的表现时间了,在第一个人打响头炮之后,其余几个科道言官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历数张居正当政以来种种自以为是的政令,言辞激烈到了极点。反而是之前和汪孚林陷入激辩的余懋学几次想要张口,但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大殿中呈现出一副诡异的局面。低品级的科道言官大声疾呼。高品级的阁老以及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全都沉默又或者呆滞,至于御座上那位原本纯粹是来看热闹的小皇帝,此时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措手不及,反倒是冯保站在天子身侧,嘴角流露出一丝戏谑残忍的笑容。果然,当其中一个御史甚至将矛头直指四月的日食,前些日子的端门和建极殿遭雷击起火,说这是天公示警。大臣失德,君王当以此警戒的时候,朱翊钧终于遽然色变。
“狂妄,荒谬!”
尽管对张居正颇有畏惧,有时候甚至希望少看到这位张先生几回,但母亲慈圣李太后天天耳提面命,冯保也时时刻刻灌输张居正乃是国之肱股,绝对不可或缺,朱翊钧从来就没想过张居正如果不当首辅又会如何。更何况,他懂事就是太子。十岁就登基,帝王心术还玩不大好。可大明朝历代天子的坏脾气他却学了个十足十。然而,他大喝的这四个字,却立时三刻就被其中一个言官给抠了字眼。
“皇上所言极是,内阁首辅张居正确实狂妄荒谬!若是他继续秉国,必定祸乱社稷,殃及臣民!皇上,辽东军民别掳掠为奴的可怜,难道苦于那些政令的天下苍生就不可怜吗?皇上请听一听,民间已经民怨沸腾,多少官员因为他的政令疲于奔命,多少读书人被他断送了前途!”
张居正见几个科道言官抓住万历皇帝刚刚那四个字没有任何指代的空子,你一言我一语,给他不知道扣了多少罪名,他虽说眉头渐渐拧紧,却始终没有任何置辩。直到这些人的攻击终于告一段落,他方才缓缓开口说道:“皇上,自年初就有各种上疏参奏微臣,如今更是直接引天象示警为由,更有甚者,以王安石之三不足来反讽微臣政令。微臣自入阁以来,以复太祖高皇帝旧法为己任,以威权归主上,如今被人交口参劾。臣不想辩解,自求去职以谢舆论。”
见张居正说完便直接俯首于地,文华殿上一众大佬不论对今日之事有预估,又或者是毫不知情的,登时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以退为进,让天子直接选择是留首辅,还是留言官!就连汪孚林,也委实佩服张居正的老辣,人家借他这个新进士在辽东捣腾的事情为突破口逼宫,可张居正根本不屑于辩解,直接提出辞职,这下子,被架到火上烤的反而就变成言官了。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主位上的小皇帝气得直发抖。
怒气冲冲的朱翊钧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张先生国之栋梁,岂是你等只会逞口舌之利的人能够比的?来人,着锦衣卫将这几个危言耸听……不,妖言惑众的家伙立时送北镇抚司,好生打着问!”
天子一言,起头如同看客一般的大佬们终于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但没有一个拦着锦衣卫上殿拖人,而是一部分挽留张居正,一部分劝解天子息怒。于是,而汪孚林和余懋学从最初两个棋逢对手的主角沦落为无人注意的边缘人,忍不住彼此对视了一眼。余懋学看到的是汪孚林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仿佛对刚刚这一幕毫不意外;而汪孚林看到的是余懋学那沉静的表象下隐藏的火光,显然刚刚没参与,并不代表其就真的与那几个科道言官的政见不同。
锦衣卫抓人很有技巧,蜂拥上殿之后,为了避免犯人呼号挣扎,直接先堵住嘴,然后一人抓住一边手脚就往外拖。因为汪孚林的服色和这几个早已出仕的截然不同,倒没有人错认他也是小皇帝下令要抓的人,但余懋学就不一样了,奔上殿来的锦衣校尉竟有人打算连他也架了出去。对于这样的场面,余懋学眼神一闪,却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反抗,打算任由他们把自己一块揪下去,却没想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教各位得知,这位余侍御刚刚只是和我在文华殿上各执己见争了一番,却没有指斥首辅大人。”
今天万历皇帝亲临,文华殿外的锦衣卫正是都指挥使刘守有亲自带队,所以这几个锦衣校尉都是之前在那小客栈见过汪孚林的。听他这么一说。来抓人的两人立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抬头去看了看大殿上小皇帝身边的冯保,可这会儿冯保帮着朱翊钧宽慰仿佛铁了心要辞掉首辅张居正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周顾这一头?好在刚刚他们也大略听到殿内是怎么一回事,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唯独放过了余懋学一个,把其他科道言官都堵了嘴拖走。
之前人多势众,仿佛真理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今却是形单影只独一人。余懋学看看替自己说了情后微微一点头,继而就继续双手交握在身前,一点都不在意没人理会的汪孚林,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他知道那几个科道言官应该不会因为自己独善其身而生出怨尤之心,因为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汪孚林在辽东的那些事,他们之所以会获知那么多细节,全是因为辽东巡按御史刘台的暗中联络。就如同张居正在朝中大搞一言堂一样,张学颜在辽东也同样是这样的做派,甚至身负监察职责的刘台都常常深受干扰,此次更是独断专行招抚什么女真降人。完全不理会从前那些年降人都发两广烟瘴之地的规矩。
所以,汪孚林这个小角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朝堂倒张,辽东倒张!按照刘台的话,辽东总兵李成梁困于张学颜指手画脚很久了,到时候肯定会乐见其成!
为了以防万一,他作为唯一一个不掺和的人置身事外,万一事情不顺利,他就要负责发动朝中舆论,营救那些被迁怒的同僚。而按照之前串联时的说法,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乃至于刑部尚书王崇古,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人也全都会声援。因此,成功的话便成功扳倒了朝中最大的一个权臣,同时收获无与伦比的声望,事败则顶多是罢职贬斥,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日,同时收获士林以及万民敬仰,这是最完美的。
每个人都认为张居正不得人心,对万历皇帝也颇为严苛,小皇帝说不定也厌弃了这位张先生,可刚刚的一切却实在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汪孚林却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只知道张居正如果被挽留,他就算被追究,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相反如果张居正倒霉,他也决计讨不到好,谁让这次他就倒霉地被人当成了导火索?至于给余懋学说话,不是因为什么棋逢对手的好感,完全是想看看这些科道言官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到前头乱哄哄的局面终于收拾好了,张居正不再坚持要辞去首辅,小皇帝也归位坐下,刚刚偏离原位的阁臣和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全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而中央那偌大地方却只剩下了他和余懋学两个人,他不禁感慨今天这文华殿上的三堂会审实在是一出闹剧。正当他认为万历皇帝会撂下几句场面话,然后匆匆回宫的时候,却不想朱翊钧再次出乎意料了。
“事情是非曲直已经很清楚了,科道言官争相弹劾汪孚林,不过是少数人心存恶念。朕记得,之前辽东巡抚张学颜举荐汪孚林进都察院?刚刚确实言辞犀利好口才,更重要的是立身持正,远胜过那些蝇营狗苟之辈,都察院也该多几个这样的年轻才俊!”
左都御史葛守礼简直气得差点吐血,汪孚林刚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辩论架势着实让人意外,能够和余懋学就各种律例展开激战不落下风,确实有点本事,但就因为这个,便把人塞到都察院来,这算什么?一个刚刚及第一年多的新进士,竟然连试职之类的都没有,就要实授御史,让别的进士情何以堪?
他额头青筋毕露,正要提出反对意见,却没想到冯保阴恻恻地说道:“皇上所言极是,若是都察院多点这样的实干臣子,少些只会鸡蛋里挑骨头的小人,那才是咱大明的大幸!”
小皇帝这么说,冯保这么说,汪孚林再瞥了一眼显然默认的张居正,不得不在心里苦笑自己又被架在火上烤了。然而,这时候站出来坚辞还不如接下来想想办法,在眼下这种高官云集,天子也在的场合,他想到在客栈里等消息的人,那些真正付出良多的勇士,他也顾不上这时候自己应该或谦辞或谢恩,再次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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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零章 庆功宴
自从汪孚林一大早就进了宫去,剩下的人在客栈中等待结果,那端的是度日如年。沈有容心情最急躁,起初还在店堂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到最后干脆到了大门口去。而掌柜带着伙计给众人一遍一遍地续茶,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要知道,昨天汪孚林和沈懋学给了一份书稿,拜托他出去找京城有名的印书坊印书,他自然看着丰厚的报酬去了。想想自己接纳了这么一群有干碍的住客,还收钱办了这么一件事,他也一样担心汪孚林今日文华殿之行。
倘若是挨了廷杖出宫也就算了,就怕到时候还要追究什么亲友家人!要知道,本朝处置士大夫的时候向来都是要株连的!
沈懋学不像侄儿那样沉不住气,在店堂里手捧一本书坐着,但根据旁边的李二龙看来,半晌都没有翻过一页去,绝对是装样子的。其他人都是粗汉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那小声交换意见,讨论汪孚林究竟怎么过这一关。而王思明和范斗则是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作为无根浮萍,他们昨夜都是一宿未眠,这会儿却根本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因为自从离开辽东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完全和汪孚林连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年纪最小的王思明几乎是一下子蹦了起来,可等到看清楚店门口进来的人时,他才一下子耷拉了脑袋。走在前头的是沈有容,后头是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点儿的少年,显然不是汪孚林。可是,沈有容开口嚷嚷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他顿时愣住了。
“叔父。看,这就是汪大哥的那个儿子,汪金宝!”
金宝听到沈有容这特别的介绍,再看到那一大堆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如李二龙赵三麻子这些到过徽州府歙县的他自然认识,而其他人他就没见过了。等到沈懋学笑着丢下书卷起身。他赶紧快走两步上前行礼相见,随即又对四周好奇凑过来的众人团团拱手,有些腼腆地说道:“爹今天进宫去了,娘吩咐我说,各位辛辛苦苦奔波一趟,又受了惊,所以中午在家里准备了酒菜款待大家,让我亲自过来请。”
众人凑过来一是为了好奇,二也是以为金宝还知道什么消息。却没想到他一张口竟是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尤其是沈有容瞪大了眼睛,满心的不可思议,这得是多大的心啊,这时候还想着吃饭?沈懋学虽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但也挑了挑眉。
面对这些无声的质疑,金宝索性老老实实地说道:“爹为人最爱美食,每到一地都会尝遍当地最有名的东西,家里的厨子也是他到了京师之后。娘亲自替他去请的。娘说,如果爹从文华殿出来。必定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可这次要犒劳的不止是他,还有帮了很多大忙,又牺牲那么大的各位叔叔伯伯。所以,大家与其在这干等,还不如到家里去等他。娘已经差人在宫门那边等了。爹只要出宫立刻就会回家。”
哪怕很多人心里还有嘀咕,可金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说对照对照汪小官人给人的印象,就连沈有容也不得不承认恐怕真是那么一回事。可就在众人打算出发的时候,背后又传来了一个赔足了小心的声音:“各位爷这么一走。小店怎么办?”
金宝微微一愣,等发现众人有的侧身有的回头,最后把可怜巴巴的掌柜给让了上来,他就憨厚地笑道:“掌柜这次也帮了不少忙,不如暂时关了门,带上您的儿子一块去吧。爹之前刚到家的时候就说过要吃烤全羊,今天家里整整预备了两只,还有烤鸭,人多也热闹些。”
掌柜只不过硬着头皮一问,没想到自己也能被邀请,这下子不但心里舒坦,面上也觉得光鲜。至于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纷纷应下了准备出发。等到沈懋学和沈有容出门,看到金宝已经牵马等候在了那儿,沈有容突然想到之前汪孚林提到养子早就是童生了,忍不住上前打探了两句。可紧跟着,他就发出了一声不小的惊呼。
“鬼叫什么?没规矩!”沈懋学没好气地训斥了一句,对侄儿的做派着实有些无奈。可正当他想要开口赔个礼,却没想到沈有容大声说道:“叔父,这可不怪我,谁让汪大哥这儿子实在是太厉害了!他还不到十三岁呢,竟然是去年徽宁道道试的案首!”
除了不知道案首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的王思明,就连那些平日大大咧咧的粗汉们,也不由得都发出了惊呼。最最瞠目结舌的乃是掌柜,他可养不起马,这会儿为了去做客不至于太寒酸,竟是牵出了一头平日采买运货时用的大走骡,这会儿他刚和儿子一同上了骡子,听到这话立刻去看满脸稚气的金宝,别提多羡慕了。他忍不住在儿子兼伙计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看看人家,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竟然已经是相公了,还是案首,学着点儿!”
“人家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就一个在客栈里搭手帮忙的小伙计,还能怎么出息?”小伙计满脸不服气地嘟囔了两句,紧跟着方才突然掐手指头算了算,继而就贴着掌柜老爹的耳朵说,“不对啊,老爹,年纪不对!那位汪公子顶多不到二十吧,这儿子最小也有十二三,怎么生出来的?”
掌柜登时一愣,紧跟着不由得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起来。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此行的终点。看到门口几个家仆笑脸相迎,哪怕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他自然满脸堆笑,等到坐骑被人牵引到后头的车马厩,他跟着其他人一块进了门,这才发现前头的小院里搭了顶棚,赫然摆开了两张席面,原来今天竟是在这露天的地方摆的宴席。
而亲自出来招呼客人的是小北。寒暄过后,她就笑着解释了在这前院摆宴的缘由。
“京师居大不易,这两进院子还是相公刚进京赶考的时候,伯父南明先生借给他的,后来相公就买了下来,如今我爹在户部任职,就住在这里,说是叶家,其实应该还是汪家。只不过地方不大,厅堂中摆着不免拘束,就索性摆在前院了,这样大家百无禁忌。”见众人七嘴八舌都表示这样很好,小北才接着说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相公从宫里回来,我这里准备了各色瓜果和炒货小点心,大家一面垫肚子一面等他,想来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小北这么一说,哪怕还有不少人心中担忧,但也不由得叫起好来,沈有容恰是叫得最大声的一个。因为小北笑说不排座次,爱和谁坐就和谁坐,众人自然乱哄哄地找那最说得来的,一会儿就都坐下了。等到小北又让叶小胖和秋枫也一块出来待客,两个小的再加上秋枫总共三个秀才这么一亮相,自然就引来了更多善意的打趣声。而刚刚一直心里纠结的掌柜总算费尽心思打听明白了金宝和汪孚林的关系,这会儿不免和儿子窃窃私语。
“汪家和叶家都是真运气,今年首辅大人这整饬学政的政令一推行,据说各省的提学大宗师都忙着裁减进学的名额,就算再出色也未必能考上……”
“爹,别羡慕别人了,您好歹也是白手起家,在内城这地儿开出一家小客栈的,也是强人了。再说这次要是赌对了,咱那小客栈日后肯定红红火火!”
男人们闲侃大山的时候,瓜子之类的炒货自然不如瓜果受欢迎,但也有大汉拿着核桃,彼此比拼握力又或者技巧的。即便是身在内院的苏夫人,对于这外院沸反盈天的气氛不以为意。她庆幸提早对左邻右舍都打了招呼,又笑着对严妈妈说:“我当初还怕小北听到她这夫婿要上文华殿,会凄凄惨惨戚戚地牵挂不已,没想到她到底明白孚林的性子。还有这些孚林结交的人,着实真性情,你听那说话的,十个里头八个都在说孚林一定会有惊无险。”
“夫人您也不是这么认为?”
苏夫人听到严妈妈这话,却是沉默片刻,方才轻轻摇了摇头:“我只觉得老爷之前说得好像是对的,但又好像不大对……事到如今也不用猜了,看看时辰,孚林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只听原本一片喧哗的外院陡然之间沸腾了,那声音何止大一倍。苏夫人听不大清楚,连忙差遣严妈妈出去打探到底怎么一回事。只不过一会儿,严妈妈就去而复返,恰是满脸喜色。
“夫人,姑爷这是因祸得福了!”严妈妈知道苏夫人是最不喜欢别人卖关子,屈了屈膝后就笑着说道,“姑爷刚刚悄悄对我说,皇上要他进都察院。”
都察院!
苏夫人也听说过张学颜举荐汪孚林进都察院,但彼时科道言官交相弹劾,再加上汪孚林又没有外任县令或者府推官的经验,也没有在更低品级的京官任上磨砺过,所以她根本不认为此事可能成功。毕竟,正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看似品级和县令府推官一模一样,却几乎从不作为初任官授予新进士。可谁曾想汪孚林这样闹腾了一场,竟是一下子跨出了别人至少要三年才能完成的一步!
可这显然不是什么单纯的好事!(未完待续。)
第六一一章 勇士当赏?
进门的时候,汪孚林只是低声对严妈妈提了一嘴自己在文华殿之争后的意外收获,想让苏夫人有个数,其他人那里并不打算宣扬,毕竟今天科道言官可谓是遭受重挫,去了五个人,只剩下余懋学一个是囫囵出来的,他却反而因祸得福,这时候还在家里请客吃饭庆祝,未免太不低调了。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架不住刚刚不少人听说他回来就蜂拥上来,他对严妈妈说的这话竟是被人听见了,一时间四面都是高兴和狂喜的大呼小叫,汪孚林压都压不下去。
就连沈懋学,也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年纪大,威望高,很快就把欢腾的众人给安抚了下去,又把侄儿沈有容赶到了一边,继而仔仔细细询问了汪孚林今日文华殿那一番经过。等听说张居正竟然遭到了当众弹劾,而万历皇帝一怒之下吩咐把人全都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他纵使一再高估这次文华殿之事的根源,也有点觉得计划跟不上变化。
而汪孚林知道沈懋学担忧的是什么,无非是要被逼不得已站在士林的对立面上,他就笑着说道:“沈兄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更何况只是皇上开口说了一句话,冯公公附和了一句,首辅大人他们算是默认了,具体事宜还没定下来。反而是今天我趁机把诸位在抚顺关外那番冒险给讲述了一遍,别人暂且不提,皇上却听得聚精会神,最后说了一句勇士当赏。”
这年头军民百姓的忠君之心都是铭刻到了骨子里,一听到天子如此褒奖,别说沈有容激动得满面潮红,就连李二龙等人也大吃一惊,再次竞相聚过来询问是真的吗,等到汪孚林再三确认。又说到自己提请万历皇帝颁赐御酒和司礼监经厂印制的四书,诗书传家的沈有容倒也罢了,其他人却是全都有些不明其意。尤其是心直口快的赵三麻子更是皱眉问道:“小官人,酒倒是不错,但喝完了就没了,可为什么要赐书?这赏赐不都得是一些实惠点儿的东西?”
“因为只有这种东西不会被克扣。到时候宫里派人颁赐的时候,打发那些宦官的赏钱可以少一点。更重要的是,今天在场的那些阁老和尚书也不至于因此认为我苛求太多,到时候群起反对,毕竟皇上还没有亲政,大事情要听这些阁老尚书们合议。再说了,你们觉得宫里平常赏赐人的都是什么东西?”
汪孚林环视众人一眼,这才似笑非笑地说:“从前用宝钞的时候,宫里赏赐打了胜仗的将士时。大多是一锭不值钱的宝钞打赏完事,就算考中进士,也是几锭不要钱的宝钞,除了状元,其余的人连朝服都要自己去做,朝廷是不给置装的。所以,与其要不可能给的东西,不如要实惠点的。比如御酒。又或者可以传给子孙后人,作为炫耀之资的。比如说书。当然,司礼监经厂印制的书质量有好有坏,但我想,冯公公也应该能够体恤你们忠勇,拿出那些好的刻本来赏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之前心里有些疙瘩的。此时此刻也终于心意平了。
“至于钟南风和沈虎这两位死难的,朝廷会旌表义士。老钟就葬在辽东了,这样每年都能得些祭祀,沈虎这一旌表,家里和沈家全都有益。至于什么赏赐官职之类的。没等皇上说出口,我就岔过去了。你们别怪我,斩首数十级的功勋当然不止值那些东西,世袭的军职是应该的,但如李大帅这样的,昔日也差点因为没钱,不能到京师袭封,所以眼前苦苦追求这个,不如留一个不求恩赏的印象,等到异日故事传出去,书印出来,人人知道你们的功绩,朝堂上那些大佬们松了口,再徐徐谋划军职之类实惠的东西。”
沈懋学心中震动,不得不承认汪孚林的考虑确实周全。可还不等他也帮忙劝慰一下所得和付出不成比例的众人,却只听汪孚林又开口说道:“各位,朝廷对于赏赐军伍向来是有定例的,但你们有的早就不在军伍了,有的根本就没在军伍呆过。这次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招惹来的,而最大的好处,也很有可能是我来拿。既然如此,总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你们也知道,我别的没有,就有那么点闲钱,就拿出来贴补大家。”
不等有人反对,汪孚林就伸手压了压:“这是补偿,是心意,不能算是抚恤,更不能说是赏赐,所以各位不要拒绝。之前轻伤的,每人五百两,重伤落下残疾的,每人一千两,英勇战死的沈虎兄弟另外多加五百两,赡养他的家人老小,沈兄,士弘,那是你们沈家的人,但这是我的心意。老钟之前就和我说过,家里没什么人了,我会用他的名义拿一千五百两银子在杭州开个善堂,收养弃婴,也算是行善积德。”
此时此刻,饶是起初心底有那么一丁点不舒服的人,也无不觉得这一番安排已经是非常周到了。所以,当汪孚林嘱咐,这都察院的事情八字没一撇,其实他压根不想去,还请千万别宣扬,众人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沈有容也很想站出来说些什么,可他在沈家只是晚辈,这会儿急得脸色通红,却又不敢去催沈懋学,却没想到汪孚林又看向了他。
“士弘你风华正茂,却险些葬身关外,幸好辽东巡抚张学颜显然很看重你。但这件事要他去操作,我不好贸贸然去提。沈家乃是宣城名门,我再拿钱砸人就变成浅薄了。这样,回头你跟着你叔父先回去完婚,准备应天武举,你相信我,其他的事情一定会给你安排妥帖。”
“汪大哥,我真的不是在乎这个。”
沈有容顿时更急了,可话一出口,他就发现手里被叔父沈懋学塞了一个酒杯:“好了,喝酒,别说这么多。”
紧跟着,汪孚林一手提着酒壶。一个个杯子斟满,随即塞进一个个人的手中。当一个酒壶空了,侍立一旁的金宝和秋枫连忙适时上前换一个,就这样一圈走下来,汪孚林给所有人都斟满了酒,就连今天完全是来蹭吃喝的小客栈掌柜和伙计父子也不例外。而小北和叶小胖姐弟站在角落中。看着汪孚林和众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脸上就露出了酡红,叶小胖不禁侧头看了看姐姐。
“二姐,你不是和他们一块去过辽东吗?干嘛不过去?”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一个女人过去,他们喝不痛快。”小北耸了耸肩,随即拽起叶小胖就钻进厨房去了,不多时。外头人就听到了一声吆喝。
“烤鸭来啰!”
随着热气腾腾刚刚切好的几只烤鸭上桌,原本一个劲彼此劝酒的众人方才暂时告一段落,开始坐下来吃菜,各式各样的南北菜流水一般端上席面,直叫之前吃不好睡不香的众人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等到最后烤全羊上了桌子的时候,即便不少人已经打起了饱嗝,却仍是忍不住捋起袖子上去争抢。
汪孚林忘了多少人给自己敬过酒,也忘了多少人给自己夹过菜。更忘了最终是怎么回去的。他只知道,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那熟悉的水墨花绫帐子,而枕边只余清香不见人。尽管如此,他却觉得整个人都很安逸轻松,仿佛在那一顿吃喝之后,此行蓟辽的经历终于完全沉淀了下去,哪怕是再惊心动魄的经历。也变成了刻骨铭心的回忆。
一场原本只是纯粹游历的旅行,最终演变成了文华殿上那一场针对当朝首辅的角力,事先他怎么能够想得到?
“好像但凡有我掺和的事情,最后都会闹得不可开交,还真是灾星高照!”
汪孚林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随即便支撑着想要爬起身。奈何宿醉之后躺着还没事,一坐起来就觉得脑袋又重又疼。他有些无奈地抽了一口气,紧跟着就发现屋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敏捷地窜到床前。看清楚是金宝,他笑着伸出手来扶住这个养子的肩膀,蹬鞋下了床,他这才轻声说道:“你大老远跑京师一趟,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回徽州去赶上二娘出嫁……说起来,你考中案首这么风光的事,我也没能瞧见,想想真是可惜了。”
见金宝张口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汪孚林就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你运气很好,否则若是赶上这一次首辅大人整饬学政,你就没那么容易这么早进学了!算算我们俩加在一起,汪家免役的丁口已经不少了,爹之前是怎么分派的?”
金宝连忙收起那点希望留在汪孚林身边的心思,一五一十地说道:“祖父去找了松园老太爷,说是之前受过很多照顾,如今乡里乡亲的,都想免役,一碗水端不平,所以请老太爷调停,族中商量章程。最后定下来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没什么不服。”
老爹聪明了?是吃亏吃多了这才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有人出谋划策?
汪孚林心念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谁给爹出的主意?”
金宝本待含糊过去,可见汪孚林盯着自己的眼睛,他这才小声说道:“是叶青龙来拜见祖父时说的,道是这样不至于做了好事还惹一身骚。这次我上京来,他特意让我多问候两声,他只能在家里给爹磕头了。要不是托爹的福,他怎么也不可能被选为米业行会的会长,如今在徽州被人称一声叶小官人。”
原来是叶青龙那小子!
汪孚林想想叶青龙当初抱大腿的无赖劲头,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想到那一段时光,他又觉得分外怀念。
从前在徽州的时候,一次一次常常往外跑,就是不肯安生待在家里。如今一出来,又有了进士出身,却是连随随便便回家都不能够了。官身不自由,不外如是!
ps:寒潮过去了,终于可以出门了,万岁!(未完待续。)
第六一二章 各自放大招之前
天子一语,金口玉言。∈♀UU小说,www.uu234.com
后世常常这么说,但放眼古今,真正能够做到一言定乾坤的皇帝很少,如今只有十三岁的万历皇帝,更是远未达到这个程度。这一次,在文华殿上借着质询汪孚林的机会,一下子多名科道言官突然集火当朝首辅张居正,随即被愤怒的小皇帝打入了锦衣卫诏狱,这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若不是张居正在当日下午便和次辅吕调阳一块面圣,快刀斩乱麻将这些人贬斥出京,甚至都劝阻了小皇帝要动用廷杖的打算,只怕还有人要继续闹。
余懋学恰是正在四处奔走的时候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又发现众人被赶去了天南海北各种犄角旮旯,就差没有罚充吏员了,登时悲愤不已。而在他们起初理所当然认为应是盟友的那些人中,除却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真心为此次遭难的几个科道言官说了几句公道话,其他大佬顶多只是不轻不重发两句感慨,他这才算是见证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葛守礼之外,新任刑部尚书王崇古,也还让人私底下对他捎了两句比较掏心窝的话。
“之前他们没在诏狱吃苦头,不是刑不上大夫,而是首辅大人要给皇上树仁圣的典范,一个劲劝阻了。至于贬斥出京的时候,没有动用廷杖,是因为首辅大人公开说,不会给人挨廷杖邀名的机会!总而言之,余侍御你消停一下,别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情了。”
也正因为这几句话,余懋学只觉得之前几个志同道合者商议出来的计划是那么不切实际。不但如此。他这个独善其身的竟然还遭到了不少鄙视和冷眼。直教他百般滋味在心头。想要再次上书,却觉得如今勉力再战也是以卵击石,反而会让人认为自己是恼羞成怒欲盖弥彰,到最后,他干脆一气之下告病在家。即便如此,六科廊和都察院仍然是空出了整整四个位子。
尽管有空位,但去年三甲传胪汪孚林的分配,仍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这一日内阁会揖之际。六科廊的给事中便因为这一桩人事任命在阁老们面前唇枪舌剑,好几个人都认为汪孚林乃是幸进,此风不可助长。对此,屈居末相的三辅张四维一言不发,次辅吕调阳见首辅张居正只喝茶不语,他正想打个圆场,同时也告诫一下这些年轻气盛的给事中时,却不想张居正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公,劳苦功高,皇上之前说了。应该加秩位表示荣宠。按照葛公的功绩,太子少保应该是合适的。你们议一议吧。”
张居正突然扭转话题,别说几个给事中全都大为意外,就连吕调阳和张四维也都觉得出人意料。张四维不同于吕调阳的孑然一身,常常行走于张大学士府,因此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问道:“葛公资深功高自不必说,但骤然加秩,而且是在都察院出了那么一档子事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首辅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大人上书请致仕。”
终于来了!张居正暗自哂然一笑,搬开了葛守礼这座山,他就可以大刀阔斧动一动某些不安分的言官了!
此时此刻,刚刚因为张居正抛出的那件事而惊疑不定的众人终于全都明白,为何张居正会突然提出给素来不对眼的葛守礼加秩,须知当初葛守礼在吏部尚书廷推的名单上可是排名靠前的,因为张居正不乐意方才意外落马,让现在的吏部尚书张瀚占了先!细细想来,葛守礼这次肯定是因为大批科道言官遭贬而心灰意冷,这才愤而上书请求致仕,却没想到张居正的回应不是挽留,而是给人加秩太子少保。
张四维更是在心里想道,以葛守礼的耿直到有些迂阔,麾下御史远窜荒野,自己却加官进爵,那么只会更加坚定地走人,这已经不可挽回了!
于是,这一场六科廊给事中们勉强提起精神的会揖,开始得固然轰轰烈烈,但最终却草草收场。尤其是当葛守礼要致仕的消息传开时,也不知道多少科道言官兔死狐悲。而有张居正的主导,太子少保的加秩不到两日就办了下来,虽说天子仍是下旨挽留,葛守礼却干脆就称病不去上朝,更不去都察院了,致仕已经进入倒计时。
这沸沸扬扬的舆论,却暂时还没影响到汪孚林。自己那两进的小宅子既然已经让给了岳父叶钧耀一家暂住,而叶家人口也不少,汪孚林虽说和叶家人那是亲近得不能再亲近了,可如今自己这里还有一大帮子人,万万没有继续挤在这里的道理。所以,他最终还是说通了那家小客栈的掌柜,用一个很公道的价钱把房子给买了下来,雇了几个匠人整修隔断粉刷了一下,重新添置了一批家具,就把那儿当成了新的大本营。
至于掌柜和伙计父子俩,他又非常诚恳地给了丰厚的工钱把人雇了下来,给了他们三间房住。对于这样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待遇,父子俩差点没乐疯。本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宗旨,从掌柜摇身一变成了管家的明老爹这天从书坊回来之后,就直接找到了汪孚林。
“小官人,书坊那边原本已经印好了第一批一百册的书,但现在却不肯再印了。他们说读书人对小官人这么些人做的事情很不满,他们又主要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所以不敢得罪了士林。而且我到几处读书人扎堆的地方去钻了钻,不少人都同情那些被贬出京的言官们,一提到小官人要进都察院就咬牙切齿。甚至还有人翻起了小官人从前那三甲传胪是意外捡来的旧账。”
一群只会挑软柿子捏的混蛋,看张居正不好对付就把枪头冲我来了,老子何尝就想进都察院给人当枪使!
汪孚林深知。这年头的舆论掌握在读书人手中。就连强势的张居正也只能在作为首辅执政期间掌控官方舆论。更不要说别人。而且,他更知道,这次自己看似涉险过关,而后更因为天子垂青而风风光光,但这种风光是无根之木,一旦风云变幻就是天大的把柄!于是,他当即吩咐明老爹去找一家不知名兼且立足困难的小书坊,价钱合适就买下来。同时把印好的书先给收回来,紧跟着就把明老爹的儿子明小二给叫了来。
他记得沈家叔侄说过这爹和儿子一对活宝,尤其是儿子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京师各家客栈酒肆茶馆里吹拉弹唱的那伙人,你熟不熟?这其中有没有数来宝的?”
明小二一听前半截登时来劲了,自家这小客栈地处内城,也先后来过几拨卖唱的,可最终都没能留下来,他一直耿耿于怀。可没想到后半截听完,发现汪孚林不要那些楚楚可怜的歌女。反而问那最不上台面的数来宝,他就有些怏怏。可还是打起精神说道:“有是有,但都是那最底层的茶馆酒肆,甚至不少乞丐要饭的时候,就是唱这个。”
“就要那种地方。”汪孚林一拍扶手,一锤定音地说,“你给我去找几个人,我给钱,给编段子,让他们给我去唱。”
就算我编不出来,沈懋学这个大才子还编不出来?
而除却这针对底层的舆论攻势之外,汪孚林深知自己要面对的很可能还有晋商那个圈子,人家同样不缺钱,所以赶在人家放大招之前,他先得放个大招,因此他少不得又走了一趟汪府。时隔数日,这又是一趟未曾预约的拜访,他却正好碰上汪道昆的休沐日,汪道贯汪道会兄弟反而跑到外头参加文会了。
对于这样一种格局,汪孚林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文华殿里我就是余懋学对吵了一架,四个科道言官被贬和我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结果回过头来却被人大骂,两位叔父这时候还往外跑,就不担心会被我这个灾星连累?”
“因为已经有人在私底下对我说,你说是叫我一声伯父,但论关系也就是五服之内的族亲,你是你,我是我,你那两位叔父在东南也能说是名士,别人自然分得清楚。”汪道昆直接把别人的离间计给挑明了,见汪孚林显然并不意外,脸上反而还挂着笑容,他反而有些捉摸不透汪孚林的想法,“你猜到了?”
“伯父你是少司马嘛,别人自然希望你发觉苗头不对,风头不好,置身事外,这样对付我一个小人物就简单多了。”汪孚林嘿然一笑,自得其乐地喝了一口茶,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道,“伯父你就如人所愿,置身事外也好。别人都能告病,伯父你也不妨告病几天,反正这些天兵部谭部堂正好复出了。”
汪道昆对汪孚林惹是生非的本事那是半点不敢小觑,此时此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继而满脸警惕地问道:“你想干什么?这种事可冲动不得……”
“伯父,虽说我是晚辈,但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当朝首辅大人那是本朝以来少见的强硬人,所以与其在细枝末节的人事以及其他问题上相争,还不如先和光同尘,等到关键的节点上再去争。毕竟,朝廷对于尚书侍郎这一级的大臣,若是因言不和,最多就是贬斥,等闲不会有别的太严厉的措置。”
当然,景泰名臣于谦以及嘉靖年间那些动辄被杀的阁老除外。
见汪道昆显然满脸的错愕,汪孚林当然不会说等到回头张居正死了老爹想要夺情,你再出来表示不同意见,割袍断交,愤而致仕归乡,如此恰是留个好名声。
可汪道昆哪怕不明白汪孚林的真实意思,想到这几日内阁那边态度的转变,那些风传他已经不得张居正信任的话再也听不到了,他终于意识到,这都是此次关于汪孚林掀起这场风波的结果,一时间颇有内疚:“孚林,你还年少,还有大好前程,风言风语那些东西不要紧,不妨且忍一时。”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这年纪要是什么都忍,反而不正常了。反正别人都这么说了,我只是伯父你的族侄,又把矛头都对准我来了,我不反击一下,那岂不是太软弱了?只要伯父在位一日,下一科两位叔父金榜题名的机会就会大几分,毕竟上一次隆庆五年他们去考会试的时候,伯父你才刚刚起复,又不是京官,可万历五年的春闱却不同。只要伯父还在,两位叔父金榜题名的把握就大多了。”
之前和余懋学两个人的唇枪舌剑,还远远不够大发!要闹就要闹到某些人灰头土脸,闹到谁都不乐意让他这个太会惹是生非的新进士去都察院。汪道昆虽说身为兵部侍郎,在这种方面却完全帮不上忙,反而很容易成为靶子,相反的是他那位当初陪岳父进京赶考时就能做出一本百官录的岳母大人,这次在他不在京师期间抵达,结果闲来无事之间派人内城外城扫荡了一圈打探消息,给他带来了一个实在莫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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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三章 貌似冲动的找碴
汪孚林去了一趟汪府后,出门的时候恰是满脸忿然,抱怨不断。UU小说,www.uu234.com而紧跟着,汪道昆就告病在家了。
对于那些非议汪孚林,但并不关注其行踪的寻常官员甚至读书人来说,这消息他们未必知道,知道了也就顶多幸灾乐祸笑一笑。但对于某些时时刻刻都很注意他一举一动的人来说,这样的表现无疑释放出一个很鲜明的信号——那就是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之间确实不是一块铁板。在他们看来,毕竟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在面对巨大危机的时候,不免就会产生分歧,原本位子就岌岌可危但却是东南名士的汪道昆甚至可能壮士断腕,和这个侄儿划清界限。
“这就是机会。”
王崇古对张四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笑呵呵地说道:“你别看汪道昆是东南名士,但他和王世贞不一样,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商不负于农,徽人左儒而右贾,这是天经地义的。我们舅甥俩虽出自商家,但还不像徽人那样**裸地凡事都以利益来计算,素来以血缘为先,可徽人却不同,如果我记得没错,徽州乡俗不亲媵人,不子庶孽,里俗庶瘠而嫡肥,有分割,则嫡为政。换言之,本家和旁支,分得很清楚。”
“而且,之前你我一步一步对付汪道昆的时候,就曾经查过,之前汪孚林在徽州险些丢了功名,家里又险些被派了粮长,汪道昆始终都没帮过什么忙,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汪父欠了他兄弟大笔钱财。直到汪孚林自己一力打拼,把债还清,又得县令叶钧耀信赖,提学谢廷杰赏识。于是汪道昆方才另眼看待,更在其乡试会试殿试上头不遗余力,可这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自己的嫡亲儿子太小,汪道贯汪道会两兄弟在官场又不大精通的关系。”
张四维自然听得懂舅父的意思,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但大难来时各自飞。汪道昆自己好容易才勉强稳住,而且舆论这种事断然难以扭转,他又怎会在惹出那么大事情的汪孚林身上大费周章?至于首辅张居正,借着汪孚林的事排除科道言官中的刺头而已,想把人安置在都察院,那也只是却不过张学颜推荐的情面,又有皇上一句话,并不是真有多少坚定的维护之心。所以,借着舆论推一推。让汪孚林举步维艰,伯侄反目,不但汪道昆这块石头好搬,而且还可以在张居正面前数落一下汪道昆这个当伯父的没有慈爱之心。”
“所以,这是阳谋。”王崇古喝了一口茶,随即就对张四维说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坐山观虎斗就好。你让泰徵他们兄弟加把劲,早点考上进士。我这里也在日日督导你表弟。科场乃是家族延续的根本,你看,之前孙鑛虽说被压到传胪,但余姚孙氏仍是庞然大物,张居正除了不让人进庶吉士,终究不敢拿孙家如何!孙家即便没出过阁老。可一个个尚书多了!”
王崇古得子比不少士大夫来得晚,独子王谦这一年才三十八岁,说是张四维的表弟,实则却年轻十几岁,但相比汪孚林这样不到二十就考上进士的妖孽。王谦自然就显得科场之路不大顺了。至于张泰徵张甲徵,毕竟还年轻,但也同样不可马虎,哪怕下场增加一点经验也好。毕竟,张居正一共五个儿子,就凭张居正的强势,接下来每次会试让一两个儿子题名是必定的,他们便可趁机也为自家捞点好处。
一甲前三名这种显眼的位子就算了,但二甲却势在必得!
舅甥俩又说了一阵子话,今日借着探望舅舅过来的张四维就告辞离开。他出了王府正要上轿,突然只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扭头一看,却只见一骑人飞也似地从胡同口疾驰过来,在他身前十余步远勒停了马,继而一跃下马就势前冲到了他身前。认得那是家里一个常常跟着张泰徵的亲随,他不禁有些愠怒地斥责道:“京师地面上严禁驰马,怎么这么没规矩?”
“老爷,是小的无状,但实在是顾不得这许多。”那亲随看了左右一眼,直接凑到张四维耳边,低声说道,“大少爷今天去参加一个文会,小的跟随去的,中间不知道怎的提到了汪孚林的事,大少爷就附和着人指摘了那汪孚林几句,结果……”
张四维见那亲随一下子吞吞吐吐了起来,他本能地觉着有些警惕,当即没好气地催促道:“吞吞吐吐干什么,说明白!”
“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不知怎的不请自来,还仿佛和大少爷很熟稔似的,不但提到大少爷当初在西湖主动相邀,在普陀山时牵线搭桥帮他和佛郎机人做生意,在杭州拾人牙慧,拉拢打行开镖局和他抗衡,还……”
此时此刻,张四维已经是又惊又怒,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登时竟是怒喝一声道:“还什么?”
“大少爷几个朋友帮忙助阵,指斥汪孚林不学无术,这才蒙混了一个三甲传胪出来,结果汪孚林当场……当场怒砸了十首诗,全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也许是吸取刚刚被主人怒斥的教训,那亲随只是咽了一口唾沫顿了一顿,这才在张四维的怒视下,结结巴巴地说道:“汪孚林还说自己已经上书,道是辽东巡抚张部院上书推荐他进都察院,那是张部院抬爱,他不敢当。而皇上在文华殿上的金口玉言,也只不过是因为被几个科道言官气的,他受不起这样的福分,故而绝不敢当成是真的,如今流言蜚语四处流传,正是朝中有人别有用心,曲解圣意,往元辅脸上抹黑,欺负他年轻就把他架在火上烤,不信就去问问余懋学,当天的文华殿上究竟是什么情景,还有……”
“别说了!”
张四维只觉得右眼眼皮子连跳不止,整个人也不知道是惊怒,还是意外。他回头望了王府的匾额一眼。终究放弃了再次进去和王崇古商量的打算,直接钻进了四人大轿,等到轿子起行,他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努力说服自己汪孚林这是狗急跳墙,徒劳无益。
然而。内阁末相张四维可以这么安慰自己,今天正当其冲的张泰徵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一次普普通通的文会,自己普普通通的附和人言,竟然会直接把汪孚林这个灾星给招惹了出来,甚至还揭出了他的不少老底子!如果单单翻老底,本来就是出身商家的他也不是不能够应付,偏偏他的朋友直接讽刺汪孚林不学无术,三甲传胪是侥幸而已。却被汪孚林拿了一沓记录下今天文会那些诗的纸,将其中他们这几个人的诗直接批得一文不值。
什么浅薄,什么无病**,什么苍白无神……清一色的都是他们几个蒲州籍士子的诗,至于其他地方文人所作的那些诗词歌赋,则是无一例外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如果到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汪孚林那绝对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就真的是傻子了。可是。杨博的三儿子国子监监生杨俊彦替他张目,又讽刺汪孚林虽是进士。却没有佳作传世的时候,却立刻就遭到了更加凌厉的反击。
“诗词小道,古今虽有不少一等一的词臣大家也是朝中名臣,但也有更多的酸书生只会在野评点国政,真正让他上去治理一县都治理不好!我没有著书立说的能耐,平时自然不像诸位这样动辄来上一场文会诗社。但今天既然评点了这么多附庸风雅之作。若是不拿出点东西来,想必诸位是不会服气的。”
从之前书坊竟然把自己要印的那些记述沈有容等人在抚顺关外亲身经历的底稿给送了回来,还说什么不敢得罪读书人,汪孚林就在心里憋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某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就能代表全部文人了?因此,哪怕今天带他来的新安会馆几个歙县老朋友程奎等人刚刚还在提醒他。杨俊彦的身份非同小可,虽只是区区一个国子监生,但毕竟是已故吏部尚书,赠太傅的杨博的亲生儿子,娶的还是王崇古的女儿,他也半点没有后退的打算。
去年殿试之后,往他头上泼脏水那场风波的帐还没算呢!他手里没锦衣卫,没东西厂,却还有徽商这条线,好歹他在淮扬盐业中借着程老爷做出了点儿成绩,而后又在各地大力铺开银庄票号,占了点股份,很多东西深深一挖,拔出萝卜带出泥,某些人那黑手就是想藏都藏不住!
更何况,看刚刚张泰徵这德行就知道,哪怕不是那舅甥俩主导,至少也少不了推波助澜。
“今天是不限韵,不限题目,所以各位每个人都拿出三五首诗词,也不管是不是平日习作,全都放上台让别人点评,那我也就拿几首诗给诸位品评品评。第一首,杂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第二首,咏赠沈先生。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酬知己。恨我相见今犹迟,湘江倾盖缔兰芝。”
“第三首,新雷。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
“第四首,归乡偶作。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
一首接一首,须臾十首过去,四周围也不知道多少人瞠目结舌,包括把汪孚林带到这里来的那几个同乡士子亦然。就算是自己早就做好的,各种习作总会水平参差不齐,有好有坏,哪里会像汪孚林这样,全都是水准之上的作品?更让他们呆愣的是,汪孚林走到张泰徵面前,笑吟吟拿出了一样东西。
“张大公子你看看,这就是我的奏疏副本,请求朝廷决不可越秩选官,开此先例,正本已经刚刚送上去了。要是谁再说我一心表现就是为了进都察院,我非喷他一脸唾沫星子不可,我还说那些人非得在文华殿上借着我当由头,喷首辅大人是哗众取宠呢!对了,我当然不会为了刚刚几首诗就赶紧去印书印集子四处炫耀个没完,但是,之前那些勇士出抚顺关救回数百被掳掠为奴的辽东军民,这桩大事我却非得印书纪念,免费送给天下人看不可!否则,岂不是让那些颠倒是非黑白的人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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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四章 天助我也!
京师东城黄华坊西北角的勾阑胡同、本司胡同、演乐胡同这三条胡同,因为有着教坊司,从明初开始就取代了西城那条元代有名的勾阑瓦舍一条街,成为了京师最有名的烟花之地。¥℉UU小说,www.uu234.com只不过,如今重头戏早已经不是没入教坊司,又或者在富乐院挂牌的官妓了,而是各式各样的青楼、勾阑院子、私娼馆子。每当春闱之年,来往这里的读书人常常是满身书卷气进来,满身脂粉气出去,尽管如今已经比那时候大为萧条,却仍不乏客人。
和唐时**扎堆的平康坊北里如出一辙,这里也同样是分着三六九等,那些身价高的头牌,甚至能有达官显贵私底下出条子请了他们去家中饮宴助兴——当然做出这种事的大多都是荤素不忌的勋贵之家,文官家里顾忌影响,当然不会这样明目张胆。至于那些官宦子弟,偷偷摸摸上这里来寻欢作乐的却不在少数,甚至还会有不少家里长辈是仇家的在这种地方碰头,除却少部分会大闹一番,大多数也就装成没看见了。
在京师这种地方,闹大了到了长辈跟前,那就不是小事是大事了!
正因为如此,这会儿一座精巧的二层小院里,几位年轻公子正在一个包厢中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个妙龄女子弹曲。和大多数这种地方里头那些强颜欢笑的女子不同,台上那轻吟浅唱的秦三娘却是黛眉微蹙,面带愁容,唱腔婉约。颇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韵味。当然。这种韵味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欣赏的。一曲终了,偌大的地方就只有寥寥三五声叫好,打赏更是零星几个。
抱着琵琶下来的秦三娘却并不在意,下台进过道时看见满脸寒霜的鸨母闵妈妈,她方才垂下了头。停步屈了屈膝的她本打算就这么默然通过,却不想闵妈妈冷着脸说道:“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是记着那个人?人家家里你也去过了,闭门羹也吃过了。几乎被人当骗子打出来,你还不死心?最初我怎么对你说的,这种地方就是逢场作戏,别以为到头来他会把你纳回家去!再说了,他这次回京,可是又扫下去三个平常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御史和给事中!”
“妈妈,别说了!”秦三娘死死咬住了嘴唇,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我早就死心了。”
“早就死心你还成天这幅打扮,唱那些没人听的调子!”闵妈妈猛地抢过了秦三娘手中的琵琶。作势要往地上摔,见其痴痴的也不喝止也不抢夺。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将琵琶往其手中一股脑儿一塞,这才低声说道,“这么多人里头,就你是我从几个月大一直养到现在,总把你当成半个女儿。你吃了这么大的亏,我不是硬拦着你求公道……二楼正南那个包厢知不知道?”
“嗯?”秦三娘微微一愣,随即脸色微微一变。
闵妈妈这才语重心长地说:“我刚刚听二楼西南那边包厢的酒客说,竟然能在这遇到张二公子,而且包的是正中那个包厢,若不是正好撞见根本不敢认,着实是稀客。我思忖,京城姓张的官儿虽多,但最大的就是内阁那两个,反正我是没见过,也不知道真假。不过,我刚刚路过正南那包厢时,还看到里头的人摇头晃脑,仿佛很中意你唱的曲子,你不妨去撞运气试一试。”
听到这里,秦三娘只觉得眼圈猛地一涩,等到回过神时,闵妈妈却已经从身旁过去了。她急忙一转身,再次深深屈膝行礼道:“谢谢妈妈!”
闵妈妈却是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直到了台前,眼看那个顶替秦三娘的姑娘已经开始献舞,她方才抱手而立,仿佛很不在意地往后头瞥了一眼。见过道上已经没了秦三娘的影子,她就抬起头来看着二楼那些包厢,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果然犹犹豫豫出现在那个正对着台前的包厢前头,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都一年多了,眼看人郁郁寡欢,她就忍不住想到一句古诗,叫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
“傻丫头,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你就不怕我是诳了你去那儿伺候,到现在都是一点提防心都没有,唉!”
嘴里这么说,闵妈妈却依旧死死盯着楼上,直到抱着琵琶的秦三娘犹犹豫豫老半晌,最终还是进去了,她方才丢下了台上这位艳舞跳得下头叫好起哄不断的姑娘,自己也从秦三娘那条下去的过道走了上去,又从一条专用的楼梯上了楼。等到了二楼正南的那包厢门口故意路过,她往里头瞥了一眼,见这么久都只是勉强应付陪客的秦三娘依旧那副颦眉的样子,里头那几位公子却都还表现得体,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敢再偷听,悄然退了下去。
而包厢中,秦三娘此时正陪在居中那位公子的身边,斟酒送菜,一应举止如同丫鬟无异。
若是换成了别人,到寻欢作乐的地方却遇着如此不知道眉目传情的女子,早就不耐烦了,可张甲徵到这种地方也就是统共三五回,对于那些身上全都是不知名脂粉香味,却还要硬往身上凑的女人很不感冒,身边这个唱得风雅,举止又很得体,更不曾浓妆淡抹,身上还带着一股檀香的女子却反而让他觉得比较轻松。几句对谈之后,今天陪他来的两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竟是起身溜了。
不但溜了,而且等他们出了门之后,还对外头伺候的龟公打了眼色,须臾,包厢前头那一层轻纱就换成了厚厚的幔帐。
而留在包厢中的秦三娘哪会注意不到这光线明暗的变化!见张甲徵只是皱了皱眉,依旧旁若无人地和她说些唱词曲乐之类的东西,若是在没遇到从前那人之前,也许她会不知不觉倾心于这种贵介风度,可此时此刻跪坐在那儿的她却忍不住将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掐得生疼。眼见张甲徵仿佛喝酒喝得不少,渐渐玩弄着她耳畔一缕乱发,声音也仿佛渐渐粗重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鼓足勇气问道:“适才听外头酒客说,公子是张二公子?”
张甲徵猛地消散了三分酒意,满脸警惕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三娘见张甲徵猛地这般警惕的态度,又想到另外两人溜出去时,一副成人之美的窃笑模样,她不由得下定了决心,当下就这样膝行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俯首深深拜倒在了地上:“张二公子,奴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张二公子帮奴家讨一个公道,奴家愿意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恩情!”
张甲徵没想到竟然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这样一个请求,登时愣在了那儿,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头的幔帐猛然被人拉开,吓了一跳的他本还以为是遇到了找茬的,可再定睛一看却发现是自己的两个同伴匆匆回来。
“出事了,汪孚林那家伙不知道怎的,突然到你大哥去的一个文会去闹事,据说当众羞辱了你大哥!”
听到这么个消息,张甲徵登时眉头倒竖,猛地一砸酒杯就站起身来:“他好大的胆子!”
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搅和,他已经没心思再听什么曲子,会什么佳人了,直接气冲冲地就往外走。可正当他要撩开幔帐出去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二公子,我之前所求之事,就是和你们说的那人有关!”
咦?
张甲徵一下子就站住了。他回过头来满脸惊疑地瞅了一眼秦三娘,见她已经挪到了面朝自己的那一面,竟是又再次深深拜叩于地,他想了一想后冲着两个报信的狐朋狗友使了个眼色,等到他们知情识趣地出去守着,他方才踱了回来,又在主位坐下,压低了嗓音吩咐道:“你说。”
“奴家告的,就是那负心薄幸,翻脸无情,骗我钱财的汪孚林!”
这一次,原本还想再喝杯酒消化一下刚刚关于大哥那个消息的张甲徵一个忍不住,竟是一口酒完全喷了出来。他愕然看着秦三娘,随即眼睛渐渐大亮,立刻追问道:“你说的汪孚林,就是去年三甲传胪的汪孚林,就是近日闹出那场绝大风波的汪孚林?”
“就是他!”
“你确定真的是他?”
“不错,请张二公子替我做主!”
“好!”张甲徵兴奋地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尽管又拂落了几样酒具,但他根本顾不得这许多,只顾着高兴了。他霍然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好,你给我听着,你要讨公道,我给你机会。过两天我就带你去汪家,你只要到时候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那我保管你能得到公道,而奸人自有应得下场!”他本待再追问细节,可就只见秦三娘抬起头来满面狂喜,继而砰砰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继而就伏在那里喜极而泣。
尽管他已经没多少怀疑,但出于谨慎考虑,还是出去请同来的另两人去找**问个明白,等两人回来转述了鸨母闵妈妈那添油加醋的话,他顿时更加确信无疑,当下就差没高唱天助我也了。于是,他也无心再寻花问柳,匆匆约好了明日派人来接秦三娘的时间之后,就立刻回了家。得知大哥一回来就被父亲叫了过去,他赶紧直接去了书房,一进院门就发现张泰徵失魂落魄地从里头出来。
“大哥!”见张泰徵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张甲徵上去迎了人,又瞅了书房一眼,最终选择并肩和人往外走,嘴里低声说道,“那汪孚林既是连脸都不要了,咱们也不能放过他。过两天,我陪你上门把这过节讨回来!”(未完待续。)
第六一五章 张居正的态度
张泰徵杨俊彦等人参加的这一场文会,并不是蒲州士子的集会,而是囊括了不少寓居京师的读书人,其中很多都是官宦子弟,天南地北全都有。△¢UU小说,www.uu234.com也正因为如此,发现汪孚林针对的只是那一小撮人,其他人诗文得到了赞扬,又免费看了热闹,再加上汪孚林怒砸十首诗,每一首都可圈可点,他们脸上惊讶,心中揣摩,散去之后不免都免费做了一次推广人。所以,张四维得到消息的时候,那边已经散了,各种风声迅速在整个京师流传了起来。
而谭纶这位兵部尚书在兵部衙门,则是仿佛无巧不巧地做了另外一件事。因为汪道昆这几日告病在家,他重新坐堂理事,亲自给汪孚林取了世卿这个表字的他当着兵部几个司官的面,闲话家常一般把之前汪孚林在文华殿中和余懋学唇枪舌剑的事给说了。
那一次在场的人除却阁老尚书左都御史这一级的大佬,就是余懋学等科道言官,余懋学之外的其他那几个言官都给治罪贬出了京,其他人顶多也就是对心腹亲友提一提,而冯保又约束了知情的阉宦,所以具体细节竟是很多人都不知道。
眼下,谭纶开了这么一个口子,几个兵部司官也都品出了滋味,一出正堂就立刻去四散传播了。于是,此等事飞也似的在千步廊左右的那些京官衙门中一传十,十传百,更有那些和自家尚书私交不错的去私底下求证。尽管并不是每个尚书都待见汪孚林,可问题是那一天的情形看下来,谁都能明白言官们不过借着炮轰汪孚林来弹劾张居正,于是哪怕就连当初私底下得到过弹劾首辅风声的尚书老大人,汪孚林和余懋学那一段无关紧要的既然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们忖度继续藏着掖着着实没必要。干脆也就一股脑儿讲了个明白。
如此来来回回一传,当汪孚林的奏疏辗转送进内阁的时候,连带满京城刚刚开始风传的汪孚林上门找茬之事就一并开始迅速发酵。吕调阳这个次辅想到张四维今天正好休沐回家,他原本对张居正一力援引入朝的这位末相就没那么待见,此时此刻便干脆站起身出了自己的直房到张居正那儿,把这个烫手山芋送了出去。自己打定主意绝不沾手。
能够让那几个言官平安出京,他已经心力交瘁了,现在这档子事分明是汪孚林不愿意做那只被人拱上火堆烤的肥羊,那就不管他的事了!恰恰相反,他着实很好奇,张居正究竟会怎么处置这件事。论理来说,汪道昆是张居正的同年,谭纶的老下属,怎都比张四维这个高拱的旧友有分量。奈何要比起做人来,比起八面玲珑四面光,汪道昆实在是比张四维差得太远了!
内阁直房原本位于宫城东南面,历任首辅在位的时候都有小小的修缮,到严嵩的时候狠狠下了点力气,终于把往日那怎么看都像是临时建筑的内阁整饬成了像那么一番样子,尤其是首辅直房是朝向最好最宽敞的地方,在此奔走的中书舍人也往往都是首辅的亲信。这会儿吕调阳一走,首辅直房门外的两个中书舍人便竖起耳朵。彼此打手势打赌张居正此时此刻的反应。
毕竟,这种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吕调阳还没来,事情他们就已经知道了,张居正只是因为正忙于票拟,冯保又没派人知会。这才成了最后得到消息的那个。
要知道,内阁末相三辅张四维那可是极其紧跟张居正步调的人,这一次汪孚林直接把火烧到了张四维长子张泰徵身上,会不会太过分了?一会儿张居正会是拍桌子,还是会丢奏折。又或者是摔茶杯?都说宰相城府,可严嵩和徐阶两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之后,高拱暴躁易怒,张居正自从成为首辅之后,脾气也一样越来越大了,刚愎自用之处不下于高拱!
然而,两个中书舍人等了又等,里头却丝毫动静都没有,就仿佛张居正对于这份奏疏不关注不在意似的。他们对视了一眼,随即意识到张居正除却今天去过宫里见万历皇帝,其余时候没出过内阁,只怕那场关于张四维家长子张泰徵的莫大八卦还不大了然。鉴于平日张四维对他们这些内阁中书出手大方颇有馈赠,两人窃窃私语了几句,最终年长的那个就到门边上通报了一声,得到允准后就进了门去。
然而,人才进去没多大功夫,外头那个就猛地听到一声重重的拍案声,暗道一声果然来了,可下一刻,他就只见自己的搭档狼狈不已地从里头逃了出来,人撞开帘子来到外间的一刹那,里头还有一声冷喝传了出来:“内阁重地,竟然传言这等外间风言风语,哪有半分庄重的样子!”
敢情张居正那火气竟不是冲着汪孚林的,而是朝着看错了风头的他们!一想到差一点儿自己就进去讨骂了,没进去的那个中书舍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赶紧连番安慰那个倒霉的同僚,随即小心翼翼探问张居正到底是个什么反应。谁知道那失魂落魄的家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在心里猜个不停。
而偌大的首辅直房中,张居正早已随手把汪孚林的奏疏给撂在了一边。对于他来说,汪孚林就算是后起之秀,也还远未到够格放在眼里的范围,可问题就在于,辽东巡抚张学颜刚刚走特殊渠道给他送来了一封密信!
也就是从这封信上,他方才品出之前文华殿上那言官交相弹劾他背后另一重凶险的危机,因为发这封密信之前并不清楚文华殿那档子事的张学颜告诉他,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正准备呼应朝中言官发起倒他这个首辅张居正,同时在辽东倒张学颜,故而刚刚发现端倪就赶紧报信,望他多加准备。
尽管这着实晚了有好几天,但张学颜的这封密信却让他又惊又怒。刘台是他取中的进士,也就是他的门生,竟然对他很看重的辽东巡抚张学颜下黑手,甚至还要呼应朝中文官对付他这个座师,简直是狂妄大胆到了极点!相形之下,看看汪孚林当初还不是张学颜的属下,却因为张学颜的吩咐而费尽苦心去把事情给办了,甚至还和李家父子几乎翻脸。事后张学颜给他的私信上,固然对汪孚林的胆大包天颇有微词,但也颇为赞赏其人的行动力和感染力。
毕竟出关之后,靠的就是其他人的智勇和胆色,汪孚林能做的也就是稳住后方!
而看看他自己这些门生,实在是乏善可陈。他入阁之后主持会试就只有隆庆五年那一次,怎会出了刘台这么一个欺师灭祖之辈!
正因为心下本就因为张学颜的密信而恼火,所以张居正对刚刚那个显然是为了张四维而进门打探消息的中书舍人丝毫没有好声气,连带着对张四维也有几分警觉。自从他成为首辅以来,同年也好,当年的同僚下属也好,求官求照应的不知凡几,而汪道昆起复是他一手操作的,高拱也点了头,而同一时间文名更胜汪道昆的他另一个同年王世贞还在犄角旮旯里窝着,哪怕这几年他位子稳当,王世贞也频频写信过来,他也没把人弄回朝,为的只有一个原因。
汪道昆至少嘴上有个把门的,王世贞却没有,而且骨子里那股文人的清高更重,让他实在不想把人放在眼前!
尽管汪道昆之前某些言行举止确实也让他很厌烦,可看在谭纶的面子上,姑且准备缓缓再动,可如今看来,某些风声是谁放出来的,那已经很明显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中,两个中书舍人随时听候吩咐,再也不敢有任何自作聪明。期间,冯保打发了一个司礼监随堂过来,至于在首辅直房里说些什么,他们哪敢去打听,只知道那随堂走的时候脸色颇为微妙。一直到这一日的票拟都完了,东西照例送去了司礼监批红,张居正面无表情出了屋子坐八人抬大轿回府,提心吊胆了许久的他们方才放下心来。
张居正真要发作,肯定是现开销,他们这一关应该勉强算过了!
尽管一个中书舍人嚼舌头,冯保也派人当笑话似的说了汪孚林跑去那文会欺负人的经过,但回到家里,张居正从游七口中真正听到汪孚林喷人的原话,还有随口赋诗砸人的事,饶是素来严肃如他,也忍不住一时莞尔。尽管他也是从秀才举人进士一步步考下来的,那时候也没少参加过这种集会,可哪怕窝在翰林院国子监,不得不在严嵩当权万马齐喑的时候保持沉默时,他更多的是在读史钻研交友学习,没怎么在文会诗社这种场合露面。
“汪侍郎那么喜欢吟诗作赋论风雅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个侄儿?”
游七见张居正显然心情不错,便半真半假地打趣了一句,却也不乏试探张居正的真实态度。可话一出口,他就发现张居正那犀利的目光射了过来,连忙知机地低下了头。好在接下来的不是责备又或者提醒,而是淡淡的一句吩咐。
“你去吩咐人盯一下,但凡从辽东送过来的驿传,全都加倍留意,尤其是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最重要的是,在东西送进通政司的时候,必须要告知我知道。”
游七立时应道:“是,老爷,小的立刻去办。”
“再有,给张四维挑几样降火的药材过去,给汪道昆送几味宁神补气的丸药。然后……”张居正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才开口说道,“过两天让大郎他们去看看汪孚林,顺便见见那位东南名士沈懋学。”
与其亲自面授机宜,不如这样含含糊糊说一句,看看三个儿子能不能体味到自己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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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六章 群英荟萃(上)
徽州一府六县,歙县和婺源两县出仕的官员在绝对数量上最多,在品级上往往也具有优势,而从眼下朝堂的格局来看,歙县籍那些赫赫有名的官员在翰林院有许国,兵部有汪道昆,在南京则有随时可能跃升到尚书这个位子的殷正茂,可谓是正当极盛。UU小说,www.uu234.com也正因为如此,新安会馆中,歙县士子的脑袋往往是昂起最高的。
这次汪孚林从外城新安会馆找人帮忙去张泰徵等人聚会的地方踢馆,无巧不巧,正好遇到自己当年初出茅庐时认得的程奎和吴中明吴应明,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甭提多高兴了。想当初程奎中举之后,没有立刻上京去应会试,而是选择了在外游历,接连两次会试都放过了。而吴中明吴应明两人则是隆庆五年会试落第,去了几个有名的书院游学,万历二年也没去参加。如今当年的后辈汪孚林反而在科场占据先手,他们却只善意打趣了两句。
因此,目睹了好一场热闹之后,次日汪孚林亲自再去新安会馆把他们请回家里时,程奎忍不住笑着说道:“世卿你真是走到哪里,战斗到哪里。想当初在府城状元楼上英雄宴的时候,你小小年纪却把一大群自以为老资历的老家伙给噎得作声不得,狼狈不堪,后来到杭州到汉口到镇江到南京,我听说都惹出了不少事情,没想到你到辽东到京师,竟然也没收敛。现如今你又不做生意,这财神两个字没人叫了,可再这么下去。灾星两个字却要传得更广了!”
“没办法。谁让别人老把我当成软柿子捏?大不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汪孚林一本正经回答了一句,等到众人进了家门,他又为他们引见了沈懋学沈有容叔侄,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说实在的,我是真不想进都察院。大不了这官我暂时不选了!我刚一回来就听伯父和岳母说,家乡那边二娘定了人家,就是吴兄你的嫡亲弟弟?我正愁赶不回去呢。这样一闹,要是别人不满,我可正好事了拂衣去。”
吴应明这几年虽是游学在外,但和家里也一直都有通信,当然知道弟弟这门婚事,听到汪孚林一个进士竟然不介意最要紧的选官,而是准备回乡去筹办妹妹出嫁,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而吴中明想到汪孚林还有一个妹妹,便少不得替自己的幼弟问了两句,这下子。原本的以文会友竟然变成了兄长相亲会,直叫程奎和沈懋学哭笑不得。
汪孚林这新居所是刚刚从客栈改过来的。不少房子都还未整修完毕,但两顿饭之后,程奎三人执意秉烛夜谈,横竖眼下天热,一尾芦席往地上一铺就能睡,到最后干脆就全都群聚在沈家叔侄那三间大屋中。几人谈天说地,最后不知不觉就说到了程乃轩。当汪孚林提到小北之前去看许家大小姐时,人已经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程奎还忍不住感慨当初最吊儿郎当的程大公子小登科后大登科,竟然是最先出仕的一个,还像模像样当着县令,儿子都有了,反而他们都给比了下去。
众人年岁相差仿佛,沈懋学虽说年纪最大,也不过三十出头,这一番契阔,竟是人人都捱到很晚方才睡下,不过是芦席上头随便一躺而已。
直到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汪孚林环视左右,看到的恰是横七竖八的睡相,如他那个未来的姻亲吴应明就是对重重的敲门声毫无反应,睡得和死猪似的。汪孚林支撑着翻身坐起,却只见沈有容已经动作最快地去开门了。拉开门之后,这个众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少年与门外人交谈了几句,随即就发出了一声很不小的惊咦,紧跟着就立刻回头叫道:“汪大哥,叔父,快起来,首辅大人家三位公子前来拜访。”
这要是沈有容说张家,又或者张大学士府,其他半梦半醒的人还会犹疑琢磨一下子,可沈有容这绝对不会引起歧义的首辅大人四个字,登时驱散了满屋子的瞌睡虫。吴中明迅速把吴应明给死活推醒了,沈懋学叫醒了还在说梦话的程奎,汪孚林更是直接蹦了起来,快步走到门边,再次确认了这个消息。
震惊之余,看看自己和别人那披头散发只穿中衣的仪态,汪孚林想了想就开口道:“张家三位都是翩翩佳公子,既然他们正好今天来,一会各位和我一块去见一见,也算是交个朋友。”
哪怕程奎和吴家兄弟到京师不久,也听说张居正对几个儿子管教很严,等闲不让他们出去呼朋唤友,就连那些官宦子弟也欲求一面不可得。因此,汪孚林既然这么说,谁会拒绝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当然,对于传说中的首辅家公子,谁能没点好奇?很快,众人彼此帮忙穿戴了一个整齐,也顾不上填肚子,急急忙忙梳洗过后就出去了。
饶是如此,当他们出现在张家三兄弟面前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这还是紧赶慢赶的结果。
自从汪孚林把那两进宅院让给岳父一大家子,搬到这里之后,因为叶小胖死活要求,也一块跟了过来,毕竟他和金宝秋枫最熟稔,彼此一块也多个伴,之前待客的竟也是他们三个。而尽管听说过汪家某些非常诡异的关系,但张敬修也好,张嗣修张懋修也罢,全都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叶小胖是汪孚林的小舅子,是秀才;金宝是汪孚林的养子,也是秀才,还是徽宁道道试案首;秋枫是汪孚林的弟子……养子他们还能接受,但弟子这两个字却险些没让他们把眼珠子瞪出来,而人家也是秀才。
对于家学渊源的张家三兄弟来说,秀才真不稀罕,可这样奇妙的组合都是秀才。彼此之间显然还如同兄弟似的。这就够稀罕了。所以得知汪孚林昨天和几个友人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正在紧急梳洗更衣才能赶过来,他们也没太在意,只饶有兴致对着三个小家伙问东问西。尤其是金宝最让他们感兴趣,张敬修和张懋修几乎是你一言我一语就没停过,直叫为人最是圆滑世故的张嗣修哭笑不得。
而当汪孚林带着人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金宝被人狂轰乱炸的一幕。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打断了那太八卦的两兄弟。看到金宝一副应付得有点狼狈。见了他来如见救星慌忙迎了上来,他就笑着问道:“刚刚都被人问了什么?”
张懋修为人性急,不由得嚷嚷道:“汪兄,我们可没欺负你家这三个,你用得着这么提防吗?”
“我这不是好奇吗?再说我家这三个都有些腼腆,就说我这小舅子,从我岳父那带出来的时候,我就保证过决不让人欺负他的。”
哪怕明知道汪孚林是说笑,众人也不禁被逗乐了,尤其是张家三兄弟。刚刚三个人待客。金宝老实,秋枫活络。唯有叶小胖是一本正经的蔫坏,说出话来他们都得想一想,这才能发觉被人耍了,就这小胖子还能被人欺负?他们这三个宰相公子还险些被耍了,他不欺负别人都不错了!
偏偏叶小胖还当真似的嘿然笑道:“姐夫,三位张公子都是好人,没欺负我,顶多就是把金宝问得满头大汗而已,还考较了他不少经史文章。”
“哦,真是感谢三位替我教子了。”
听到汪孚林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再看看这别人肯定认为是兄弟而不是父子的两个人,再加上一旁和叶小胖悄悄打眼色的秋枫,张家三兄弟全都觉得,他们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汪孚林这点年纪就已经是进士了,儿子竟然也有了,须知别人再小也得十五六才有第一个儿子,而弟子门生,那就比儿子都更加难得,没看就连父亲,那也是多大年纪了方才迎来了第一批门生,可汪孚林还不到二十,这就全都满足了!
好在汪孚林很快就笑着让金宝等三人回去读书,他们这羡慕嫉妒恨方才消解了一些。对于今天跑来的目的,三兄弟全都声称是会友,对此,汪孚林心知肚明这代表着张居正的态度。在他刚刚狠狠下了张泰徵面子,同时猛然反击了一下某些舆论的时候,张居正让儿子们来拜访他,这自然有利于挡住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但也同样让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歙党虽说看似情势不错,但和人家王崇古张四维叔侄一比就差远了。
更重要的是,殷正茂还在南京,他还从没见过这位和汪道昆张居正都是同年,在广西战功赫赫的歙县籍大佬;而程乃轩岳父许国的态度也有些暧昧,和汪道昆之间的关系远未到王崇古张四维叔侄那么亲近的地步!所以,张居正抛出橄榄枝,他怎么能不接?
因为今天过来拜访,是张居正让游七嘱咐的,而不是亲自吩咐,所以张家三兄弟一路上计议了一番,猜不透父亲到底怎么想的,干脆就只是和从前与汪孚林往来时一样,只谈天说地,不问其他。于是,相见过后,汪孚林替他们引见了沈家叔侄二人,还有歙县籍的三个举人,他们反而觉得如此就如同别家官宦子弟一般纯粹会友,竟是更自在。至于沈懋学等人,因为张家兄弟三人都很谦和,他们也须臾忘了人家是当今首辅的儿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融洽十分的气氛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咕咕一声给破坏了,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张嗣修最是知情识趣,立刻笑道:“想来各位秉烛夜谈,又被我们这三个不速之客从梦里惊醒,如今饥肠辘辘了。既如此,我们还是先告辞,下次再来。”
“来了就是客人,难道嫌我家连饭都供不起,这才急急忙忙回去?”汪孚林却笑着拍了拍手,随即高声吩咐道,“让厨房不拘什么,挑拿手的送来,大家一块祭祀祭祀五脏庙再说话!”
说实在的,张家三兄弟能够今天来实在是意外之喜,要是真凑巧,说不定还能撞上另一出戏。听说张家三兄弟坐车过来,奈何小巷太窄,所以三人只能换了随从的坐骑才到了家门前,他少不得又添了一句:“话说回来,我家门前那条小巷实在太狭窄,不好停车,三位不如请跟着你们的人四处逛逛,申时再过来接人好了!”(未完待续。)
第六一七章 群英荟萃(下)
都说京师西贵东富,但这么多年延续下来,整个京师内城都快给塞满了,能置产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商豪绅,没看张居正这位当朝首辅的宅邸也在东城的大纱帽胡同?而当初汪道昆临时给汪孚林安排的那座两进小院,在京师东城的地段还算不错,距离宫门也近,然而,汪孚林既然借给了三日一上朝的岳父叶大炮,也就大方地准备一直给叶家人居住了。UU小说,www.uu234.com相形之下,这次买下的这座需得从小客栈开始改建的宅院,地段就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了。
不说别的,门前那条巷子就不但狭窄,而且还坑洼不平,尤其是当轿子行走其间时,那简直是如履薄冰,不但轿夫受罪,里头的人也一样颠簸折腾。这会儿,两乘轿子非常勉强地一前一后在胡同里走着,坐在后头一乘轿子里的某位公子哥就强压着呕吐的冲动,竭力抓住旁边的扶手稳住身子,最后终于忍不住扬声问道:“真是在这儿?没弄错吧?”
“二少爷,不会错的,大少爷昨儿个就让我们打听了仔细的。就在前头,不到盏茶功夫就到了。”
尽管多年前朝廷曾有明文规定,肩舆也就是轿子得特定人群才能坐,尤其是公侯伯勋贵武将绝对不许坐轿,文官也得看品级,但这些年下来早就完全废弛了。即便如此,碍于昨天之事的巨大影响,再加上父亲是内阁三辅,仅仅是末相,张家两兄弟又是趁着张四维去了内阁,瞒着这位父亲过来,想要找回之前的场子,不敢骑马招摇过市。又听说这胡同狭窄,不能坐骡车,所以特意选了二人抬的小轿,这自然加剧了颠簸程度。
于是,当来到汪家门前落轿的时候,前后两座轿子里的张泰徵和张甲徵都没有立刻出来。他们唯恐一出轿子就直接吐一地酸水!足足老半晌。张泰徵才第一个哈腰下轿。等到脚踏实地,他忍住脑袋晕乎乎的感觉抬头看了一下那黑漆大门,简简单单的牌匾,以及显然刚刚粉刷过的白墙,脸上这才流露出深深的怨气。作为张四维的长子,他自打生下来之后就几乎没吃过亏,从前在汪孚林那儿两次被挤兑得吃了小亏,已经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了。
正因为这个,去年他才会在会试殿试期间用了那样的伎俩。结果就因此被父亲训得狗血淋头,好些天都不敢去舅公王崇古那儿。
可就在昨天,他又在那么多人面前被生生落了面子!而父亲昨天回来后知道了他在人前受辱,却反而把他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责备他言行举止太过轻狂。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原本父亲计划是让他和王崇古之子也就是他的表叔王谦一同参加后年的会试,如今却撂下话来,就算去参加也只能再等一届。这样算下来。他就得再等将近五年,相比汪孚林及第的年纪。要相差整整两届六年!
人生有多少个六年?汪孚林是什么人,不过松明山汪氏一支旁系子弟,父亲只是个读书经商全都不成的酸秀才,偏偏却那般迅速崛起,哪怕他张泰徵的父亲张四维已经从赋闲到入了阁,他却依旧还要在其面前吃瘪。凭什么?
“大哥,站在门口有什么用,进去啊!”张甲徵这时候也下了轿子,见张泰徵站在那发呆,他不解其意。就上前去推了推人。等到张泰徵回过神来,他就嘿然笑道,“昨天是他有心打你无心,今天是我们有心算他无心。我就不信手中捏着他的把柄,他还能不服软!要是把那消息散布出去,他就等着被人唾弃,别想在京师再立足!大哥,你就看着好了,我非得让他给你磕头认错不可!”
对于张甲徵的大口气,张泰徵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喝止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毕竟,自己对上汪孚林老是挫败,这信心严重不足,还不如让弟弟去试一试的好!不过,张甲徵神神秘秘不肯说自己手中掌握的到底是汪孚林的什么把柄,他自然也稍稍有几分不安。
和那些大门口时时刻刻都守着门房的京城豪宅名门相比,汪家大门紧闭,门前一个人影也没有,因此张甲徵毫不客气,亲自上前把门拍得震天响。不多时,两扇黑漆大门就被人一下子拉开了,探出脑袋的明小二满脸恼火,正要开口质问,却被张甲徵背后两个随从一下子拨拉到了一边,两个随从上前一左一右把门推大了些,紧跟着便笑容可掬让了两位少爷进去。
站在地上青砖都还没来得及修缮的前院,张甲徵东张张西望望,最后轻蔑不屑地冷笑道:“还说什么徽商豪富,就住在这种下三滥的地方?”
刚刚明小二被推搡得摔了一跟斗,听到这个为首的恶客竟然如此评价自家父子非常珍视的这座曾经小客栈,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一骨碌爬起来之后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什么下三滥的地方,这京师多少人能够求一块瓦片遮蔽就已经很满足了,这房子一砖一瓦全都是干干净净得来的,我家公子这个住在这的人都没看不上,你凭什么满嘴喷粪!”
张甲徵没想到一个汪府家仆一样的人竟敢这样和自己说话,登时眉头倒竖,正要吩咐家丁上去教训人,却不想肩膀被张泰徵一下子给按住了:“和一介家仆有什么好争执的?别正事没办成,却给别人落下话柄!”
虽说心头恨不得把嘴里不干不净的明小二给扒皮拆骨,但大哥都这么提醒了,张甲徵也只能暂时按捺怒气,提高了声音叫道:“汪孚林,昨日上别人家找茬的时候倒是耀武扬威,现在怎么突然就变缩头乌龟了?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自己进去了!你自己做的好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那一乘小轿已经把人安置在了胡同外边一家小茶馆,你要再不出来我就直接把轿子抬过来了!”
张泰徵之前听张甲徵信誓旦旦说什么把柄。此时此刻才品出了几许滋味来,登时心头咯噔一下。要说这种风流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最能坏人名声,可一旦用出这一招。那就真是不死不休,背后也会被人指摘手段阴险毒辣。而且,汪孚林现在的妻子,是当年他曾经在西湖上遇到过的叶家两姊妹之一,姑父史桂芳的两个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史元春和史鉴春都与其颇为交好,汪孚林到辽东都带着妻子,怎么至于做这种事?
要是他早知道弟弟筹划的是揭开人家这种风流勾当,怎也不至于让其这样胡来。可眼下已经有些迟了,张甲徵已经一嗓子把目的给嚷嚷了出来。他唯有故作镇定静观其变。
这一声嚷嚷过去后没多久,张泰徵就终于看到中门那边有人出来,最前头的那个分明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汪孚林。四目对视的一刹那,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恼怒,他一下子就丢开了刚刚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绪。不论怎么说,张甲徵也是为了自己讨公道,他这个哥哥哪有退缩的道理?
“汪孚林!”
听到一个一个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三个字,汪孚林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不是张大公子吗,今天又带了帮手过来?何必呢。昨天我直接找上门去的时候,又不是冲着你,谁要你偏偏适逢其会,还在那大放厥词?既然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彼此两不相见,免得更加生厌。这不是很好吗?”
张甲徵这还是第一次和汪孚林打交道,险些没被这种语调给硬生生气疯!他想都不想便厉声喝道:“少耍你的贫嘴!汪孚林,你昨天敢欺负我大哥,我怎么不能来?勾阑胡同的秦三娘子,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认识!”
“要是我就是说不认识。你准备怎么着?”汪孚林眉头一挑,继续用那种讨人嫌的语气说道,“我虽说前前后后在京师住的时间不短,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家里,很少外出,什么秦三秦四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我怎么认识?倒是张二公子居然连勾阑胡同烟花女子的事情都一清二楚,真不容易啊。”
见张甲徵已经被自己撩拨得仿佛立刻就要炸了,他这才好整以暇地说道:“刚刚听说你要用轿子把人抬到我这里来?行,你就抬过来,一会儿大庭广众之下,让你说的那个秦三娘子认一认,究竟他的相好是谁。只不过,为了防你随便弄个女人硬是要栽在我身上,我得请个见证!”
张泰徵眼见张甲徵就要暴跳如雷,不得不死死拽住年轻性急的弟弟,随即沉声问道:“你想要谁做见证?”
“我今天这里客人不少,谁都可以做见证。各位,谁愿意凑这个热闹?”
听到汪孚林这么说,张泰徵这才意识到今天汪家竟然有客。眼看汪孚林侧身一让,身后数人渐次现身,其中四个年约二十七八到三十的,他完全不认识,但后面的四个人中,他却一下子就认出了其中三个。因为身为张四维的长子,他是被张四维带去过张居正家中拜访的,张居正那几个儿子他当然全都见过几面,没想到今天在汪家就一下子看到三个!
他还记得张四维提过,张居正教子很严,严禁官员与其子结交,所以纵使是他,对张家这几兄弟都知之甚少,可人家竟然是汪家座上客!
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三兄弟也完全没料到,今天奉父命来拜访汪孚林,竟然会遇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眼见张泰徵显然是认出了自己三人,而张甲徵则是满脸惊疑不定,张敬修想想张四维常常往来于家中,也是父亲援引入阁的,两边若闹得太大,未免不好看,他便打算做个和事老。当下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想来也许是误会,市井之中以讹传讹的事情很不少,不如就此作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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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八章 烂俗戏码的转折
尽管依稀觉得汪孚林那些朋友当中,有三个好像在哪见过,但着实记不大清楚了,张甲徵便本能地认为这兴许是哪家不大知名的官员子侄。毕竟,张四维和张居正的私交从前固然有点儿,但显然更偏向高拱,幸好张四维赋闲是在高拱倒台之前,而后总算搭上了张居正这条线,回京之后方才一步一步加深了关系,可他总共就跟着父亲去过张家一回,还比不上长兄去的次数。这统共一面之缘,再加上深知张居正那些儿子不大交接外人,他哪里会想得到?
因此,听到张敬修这般和稀泥的口气,盛气而来的他哪肯就此罢休,当即冷笑道:“什么误会,我今天就是上门揭开这汪孚林真面目的!汪孚林,你不是怕我栽赃陷害,想找人做见证吗?就这位打着息事宁人旗号的仁兄给我们做见证如何?我倒要看看,在人证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泰徵不料想张甲徵竟然没有认出人来,登时暗道不好,连忙就打算说两句好话弥补弥补。可不料想张敬修因为张甲徵对自己的调停这般态度,也同样恼将上来,当即**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出面做这个见证人!二弟,三弟,你们好好在这呆着,我倒要跟着张二公子去看看,他信心满满的人证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他这样趾高气昂闯人私宅!”
平日言行举止谦和得体,甚至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张敬修突然这样针尖对麦芒,张嗣修和张懋修兄弟虽有些意外。却更多的是暗自愠怒。可今天来又不是汪孚林相邀。是游七转达的父亲嘱咐。游七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至于假传命令,而张四维这两个儿子登门挑衅也显然是因为前几日事情来的,因此在他们看来,今天这一出完完全全只是他们完全恰逢其会而已。所以,张懋修便心直口快地说道:“也好,有大哥去做见证,是非曲直必能水落石出。”
直到这时候,张泰徵方才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拽过张甲徵后,低声提醒道:“那是首辅大人的长公子,你说话客气些!”
“什么?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张甲徵轻轻吸了一口气,可埋怨一句后,他看到汪孚林好整以暇地抱手而立,仿佛不是一桩丑闻的当事人,而是纯粹看热闹的,心里登时又蹭的冒出火来,随即冷哼道,“不过这样也好。趁着这机会,正好在他们面前揭开这家伙的嘴脸。想来以首辅大人家教,那三位肯定会与其割袍断义,从此不再往来!大哥你就在一旁看着好了!”
见张甲徵显然吃了秤砣铁了心,张泰徵也只能强自按捺心头焦躁和不安,眼看张甲徵拱了拱手,相邀张敬修与其一起出了门。而这下子,他便孤零零被撂在了汪家,压根无人理会。就在他暗自思量的时候,他只听得汪孚林对其他人笑道:“回头要是张二公子带了他说的那个秦三娘子来,咱们这一大堆人就站在这里让她好好认一认,看看那笔风流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可得回去先换身衣裳,省得人家回头认衣裳非得赖上我,那我就头痛了。”
说到这里,汪孚林又冲着张泰徵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随即笑道:“有劳各位帮我款待一下张大公子,我先走一步。”
汪孚林这一走,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程奎便有意无意地说:“今天还真是太巧了,谁都知道首辅大人和三辅大人全都姓张,可如今五位张公子一下子都到汪家来了,光是称呼就不知道谁跟谁,这要不要重新约定一下,省得回头张冠李戴到处出错?”
尽管今天才是初次见面,但程奎也好,吴中明吴应明两人也罢,再加上沈家叔侄,张家兄弟三人都觉得很对脾胃。那五人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见所闻格外不同,沈有容虽在经史文章上差点儿,可也言谈直爽。最重要的是,在这几个人身上,张懋修和张嗣修都没有觉察到任何阿谀奉承的意味,仿佛就纯粹当他们是来访的友人。因此,这会儿听到程奎的建议,张嗣修当然不大希望把自己和那冲动的张甲徵这位张二公子混为一谈。
“既然是会友,那这些公子之类的称呼不妨便收起来。我表字仲循,大哥表字伯肃,三弟的表字避讳父亲的字,所以是德美,大家直呼表字就好。”
说笑间,众人全都互通了表字,余下张泰徵孤零零一人,更加觉得今天这一趟着实有些太莽撞了。总算众人还算记得他是客人,哪怕是上门找茬的不速之客,终究还是把他请进了厅堂。只不过上茶之后,别人继续说话的说话,论文的论文,他依旧被撂在那儿独自一人。不一会儿,他就看到汪孚林换了一身青袍出来,和今天一身青衣的张家三兄弟以及程奎三人如出一辙,照旧是只顾着招呼其他那些客人,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方才起了一阵喧哗,张泰徵再也不想在这让自己如坐针毡的厅堂里多呆,干脆起身直接出去。却只见张敬修和张甲徵一前一后进来,身后跟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体态妖娆,但却并非浓妆艳抹,而是淡扫峨眉,薄施粉黛,一双秀眸红肿得分外厉害,瞧着似乎大哭过一场。见张甲徵神采飞扬,而张敬修则是面沉如水,他心中不禁起了几分希望。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哟,人这是带来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耽误时辰了,这位姑娘,你有什么冤屈直接说出来,说完了认人,就这么简单!”
张甲徵被张敬修死死看着,没有也不屑于做什么暗示,而张泰徵被吴中明吴应明夹在当中,更不可能说什么。而汪孚林左边是张嗣修,右边是张懋修,这会儿嘴角含笑,完全一副看热闹的架势。没人注意到,这会儿之前来接待过张居正家三兄弟的叶小胖和金宝秋枫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溜了出来,而他们的后头,则是小北和碧竹,五个人还不时窃窃私语,那模样哪有半分紧张感?
“奴家……奴家恳请各位公子给奴家做主!”
年轻女子微微提起裙子,直接就这么跪了下来,一下子泪流满面:“奴家虽说身在勾阑胡同,但十五岁出阁梳拢,一年多来,多亏妈妈还算良善,多年来积攒了不少体己,因此便一直思量能找个归宿,不求嫁个好人家,与人做个平头夫妻,只要能为官人妾便心满意足了。去岁会试之前,奴家这边来了一位恩客,一夜之后就囊中羞涩,可却一手好诗词文章,奴家思量他为了进士而来,就倾其所有解囊相助,只求他能纳了奴家过门,没想到……”
不但在张敬修看来,这种穷书生遇青楼女,拔枪卷钱不认帐的故事,简直是最烂大街的剧情;就算在这里的其他人听来,这种剧情也是各种戏曲话本中最最常见的。而那边厢躲躲藏藏看热闹的叶小胖更是没好气地轻哼道:“要编也不知道编个像样的故事,这种烂俗故事来栽赃,谁信?姐夫哪里是穷书生了,他有钱得很好不好!这什么人啊,竟然会相信兵部侍郎的侄儿会很穷?”
然而,小北却嘴角挑了挑,想到上次汪孚林去见苏夫人时,岳母女婿两人说的那一大堆话。因此,她按住了叶小胖的肩膀,没好气地说道:“好戏还在后头呢,急什么?”
张甲徵也是前几天被朋友硬拉去逛勾阑胡同的时候巧遇秦三娘子,正巧得到张泰徵被羞辱的消息之后,又听其说是被汪孚林始乱终弃,因此如获至宝把人先扣在手里。故而哪怕张四维那天已经厉声训斥过了大哥,他今天还是把张泰徵拖了出来。如今第一次听到与话本小说这么契合的情节,他心里也忍不住有些犯嘀咕。眼见得她竟是说着说着就嘤嘤哭泣了起来,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哭什么,抬起你的头好好往上看看,你之前不是说那个始乱终弃的人便是去岁三甲传胪汪孚林吗,把人认出来,这里的人全都会给你做主!”
秦三娘子被张甲徵说得立时抬头,等到目光在那边堂前七八个人脸上一扫,她就露出了犹犹豫豫的表情,足足好一阵子,她方才用难以启齿的语气说道:“公子,奴家不认得这几位公子。”
此话一出,别说张泰徵张甲徵兄弟二人面色大变,就连其余人也都有些意外。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慢吞吞地开口说道:“如果你认得的那个人并不在我们之中,那么我只能说,姑娘你很不幸,遇到了一个假冒应考举子,骗财骗色的混账东西……”
他这话还没说完,愤怒的张甲徵已经厉声喝道:“等等,秦三娘,你再好好认一认,否则你想想戏耍本公子的下场!”
尽管被张甲徵叫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秦三娘抬起头来在众人脸上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奴家虽操持贱业,却也粗通诗书,不敢指鹿为马。奴家认得的那位汪孚林汪公子,绝对不在其中。”
话说到这份上,张甲徵就算再不甘心,也知道自己今天是认错人了,一张脸登时变得煞白。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汪孚林开口说道:“这位姑娘,你口口声声汪公子,如果我记得没错,去年殿试中了进士的,只有我一个姓汪,名孚林,你现在反悔,把脏水泼在我身上,那还来得及。”
此话一出,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登时为之侧目。这汪孚林到底怎么回事,哪有人明明洗脱嫌疑,却还要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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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九章 被坑的张公子
蠢货,竟然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是要找个归宿吗,还不赶紧硬赖上去?
张甲徵暗自在心里大嚷了起来,只恨不能叫出声催促。然而,今天他亲自带过来的这个青楼女子,仿佛就完全是为了颠覆他的固有认识而存在的。
秦三娘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震惊之色,随即方才声音惶然地说:“那不可能!奴家根本就不认识公子!”
“你再仔细看看?”汪孚林看张甲徵要开口,索性就代他说了。
“绝不可能,奴家曾和那位汪公子同床共枕多日,便是眼睛烂了也绝不会认错……是了,一切都是我错听错认!他之前初次登门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没有说清楚到底是王还是汪,后来落魄得要被妈妈赶出去的时候,只说自己是赶考的举人,让妈妈莫欺少年穷,否则来日等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一定让她好看!后来是我一时不忍留了他,自己贴补了妈妈,又资助了他,他那次方才说,他以后会另起表字德玉谢我。”
“君子如玉,德才兼备,这种有才无德的家伙,居然用这个表字?简直辱没了这两个最好的字眼!”沈有容忍不住大骂了一句,等看到沈懋学瞅过来,他方才赶紧一缩脑袋,再也不做声了。
跪在青石地上,秦三娘强忍悲意,已经失魂落魄,完全顾不得之前开始就已经忘记了用自谦的奴家二字:“会试之后,我让丫头去看榜,发现一位汪孚林公子榜上有名。后来他又兴高采烈来了。说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中了。我心中高兴,便只以为他便是汪公子无疑。”
听到这里,每一个人都能明白,这一场错认的误会是怎么来的。张甲徵已经气得脸都青了,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还有张居正的三个儿子在,他恨不得立时上去给那贱人一个窝心脚,然后扭头就走。而汪孚林却眯了眯眼睛。继而沉声问道:“那后来呢,如果不是他对你亲口承认,你应该不会这样一口咬定才对。”
“正是因为他亲口对我说的。他那次会试之后来过,紧跟着说是回去预备殿试,却是在殿试发榜之后过了三天才来的,来的时候人还醉醺醺,口口声声说什么不公平。因为我殿试也让人去看过榜,知道汪孚林是三甲传胪,便宽慰他三甲传胪已经是很好的名次了,谁知道却惹得他大发雷霆。又是妈妈出来替我张目,骂他受我资助却不知道感恩。中了三甲传胪还不知满足。结果他竟然更加暴跳如雷,狂笑说我汪孚林就是这样的德行,睚眦必报,妈妈这才吓得放软和了,还送了他三百两银子,他为了选官,我把自己的体己都送了给他。可从此之后,他就杳无音信,再也没回来过!”
听到这份上,之前张家三兄弟只以为是话本戏曲中那些才子卷了**钱财跑路的烂俗戏码,此刻终于确定,这不是一出苦情戏,而是一出陷害戏,神色就格外不同了,看向张泰徵张甲徵两兄弟的目光更是带着几分探究。而事到如今,张泰徵和张甲徵也意识到,今天本该由他们主导的事情完全偏离了既定轨道。张泰徵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走上去,先是对张甲徵使了个眼色示意稍安勿躁,紧跟着方才来到了秦三娘面前。
“你付出那么大代价,心目中的这么一个良人却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就没想过去找他问个清楚,怎会错认到今天?要知道,汪孚林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儿,很多人都知道。”
“我当然去过汪府,可在门前就被人当成骗子赶走了!汪府的人说,汪公子绝对不会去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不会见我的。而我失魂落魄回去之后,妈妈更是告诉我,有客人说殿试之后不少人对汪公子的名次大放厥词,可后来首辅大人发怒了,不少说闲话的进士都被发落到了天南地北,一时无数人噤若寒蝉,我一个弱女子若是还死揪着不放,还怎么在京师这种地方立足,说不得连命都没了?妈妈苦口婆心劝我,让我就只当被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咬了一口。我原本也想就此罢休,可谁曾想一年多之后,汪公子又在辽东惹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秦三娘忍不住看了一眼和心目中的良人相貌截然不同的汪孚林,忍不住竟是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就因为又听到了他的名字,我那天听到妈妈说张二公子来了,那是当朝三辅大人家中的少爷,这才不管不顾想要求个公道!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认打认罚,汪公子若要治我诬陷诽谤之罪,便送我到官衙去好了!我瞎了眼,将所有的积蓄和终身托付给那样的卑劣之辈,我也不想活了!”
盛气而来兴师问罪却丢了这样的脸,如果光是被汪孚林等人看到也就算了,可偏偏还有不能得罪的人在场,张泰徵只觉得骑虎难下,后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张甲徵就更加不济了,平生头一次遇到这种下不来台的事,他只能不住地偷瞥张泰徵,希望长兄能够帮帮忙。
就在这节骨眼上,汪孚林却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秦姑娘起来吧,不用哭了,这又不是到大庭广众之下去闹,诬陷诽谤这四个字我可以暂且不论。只不过,若不弄一个水落石出,这盆脏水恐怕还是得落在我身上。首先,你要证明你自己没有说假话。”
秦三娘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认为负心薄幸,也不知道日日夜夜咒骂过多少回的那个汪孚林竟然如此宽容,强忍抽泣直起身来,哪怕她操持皮肉生意已经有两三年,却仍然生出了一种深深的羞耻感:“怎么证明?”
“很简单,你可有那个骗财骗色奸徒亲手写的什么东西?诗词歌赋的纸笺,什么都行。”
秦三娘顿时眼睛一亮,立刻点点头道:“有的有的!我一直保留着几张,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揭破他的嘴脸!”
“那就好。”汪孚林这才似笑非笑地看向张泰徵和张甲徵兄弟,口气不咸不淡地说道,“你想来也知道,之前带你来的这位是内阁三辅张阁老的二公子,旁边这位呢,就是他的大哥,只要他们肯帮忙,让人凭着笔迹去查一查殿试那些进士,那不是轻轻巧巧就能把那个负心人给找出来?在我想来,会试之后那样踌躇满志,殿试之后却气急败坏,一定是对三甲的名次不大满意,又觉得我这个三甲传胪不够格,肯定是去岁的三甲进士无疑。而且很有可能姓王或者黄,如此一来,目标已经很小了。他说表字德玉,未必是真的,但表字里头很可能有德,又或者玉字,只不过找找他们的笔迹而已,我想两位张公子应该不会拒绝仗义帮忙吧?”
张泰徵冷不丁想起之前明明是自己先出手,却被汪孚林坑了,成为楼外楼股东的那一次,再联想今天这遭遇,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事不同而理同。如果不是有张敬修三兄弟在场,他们勉强还能设法断尾求生,丢下秦三娘全身而退,可现在是显然不可能了,还要被挟持去做这种被父亲知道要被打得半死的事!他瞅了一眼张敬修张嗣修和张懋修,很希望这三人能够知道轻重,可三人却你眼看我眼,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止。
“怎么样?两位能够为一个弱女子出头而找我兴师问罪,就没胆量给人一个真正的公道?要是这样,公报私仇,偏听偏信,这八个字传出去,两位都是世家大族子弟,这种名声背在身上绝不会好听吧?只要你们能有担当,继续帮人帮到底,我想这位秦三娘子会感激你们不说,我也可以和在这里的其他人给你们一句明话,今天这上门挑衅的事就此一笔勾销,绝不对外流传。”
张甲徵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他深知此时此刻不答应下来,不但别想走,而且还可能反而丢掉名声。他瞅了一眼张泰徵,见大哥正好看了过来,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后无声点了点头,他虽说心里满是屈辱感,但还是不得不咬咬牙答应。
这时候,秦三娘终于完全醒悟了过来。她在跟随张甲徵过来时就意识到,人家绝对不是无缘无故好心,只怕是要借此打击仇人,可她恨所谓的汪孚林入骨,因此想都没想就来了。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她原本已经万念俱灰,却不想她之前险些诬陷的汪孚林竟然不吝伸出援手,而且是这样莫大的人情!那一瞬间,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能够做的唯有连连磕头,仿佛这样做才能稍稍表示感谢。
汪孚林知道张家两兄弟肯定恨不得再不见到秦三娘,便吩咐人去叫了范斗和李二龙送秦三娘回去,顺带去取冒充自己的那人字迹证据给张泰徵和张甲徵。等到这一拨不速之客离开,他方才笑着对惊叹不已的众人说道:“今天这情节实在是连连反转,让人惊奇,我看我日后去写本类似这样简短故事的书好了,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做初刻拍案惊奇!”
对不住了凌濛初,我不剽窃你的故事,我直接借用一下你的书名,毕竟这年头想书名比想内容更难,以后就用来记我走南闯北遇到的各种离奇事!
张敬修等人只以为汪孚林是有感而发,当即有的打趣,有的附和,有的叫好,而角落中看够热闹的小北把叶小胖三人轰了回去读书,这才对身旁的碧竹说道:“你回一趟叶家,告诉娘,把今天这些事都告诉她。”
只怕苏夫人也不会想到,今天会是两个张家五位张公子齐齐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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