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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五零章 生恩不如养恩

    唐宋时期,妇人改嫁的事情还司空见惯,但到了明代,随着程朱理学深入人心,妇人守节的就越来越多,而且翻开族谱,遍地都是宣扬哪家节妇奉养舅姑抚养儿女,几十年守节不嫁的例子,而朝廷褒奖的贞女烈妇节妇也越来越多。UU小说,www.uu234.com如徽州府身为朱熹的故乡,如今心学虽是大力发展,大有盖过程朱理学的架势,但在根深蒂固的礼教影响下,妇人再醮仍然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而汪尚宁的母亲当年带着三个儿子改嫁,并让他们改姓,可想而知这是多大一件事!毕竟竦川汪氏也好,竦口程氏也罢,全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竦川汪氏从始迁祖开始,和竦口程氏的关系就非常微妙。始祖汪森的一个儿子便是出继程氏,而后一代代繁衍生息,不少人都在竦口程氏一族中娶妻生子,而且这其中连出了好几位夫死守节,抚育孤儿的节妇程氏。所以,到了汪尚宁的父亲汪昊这一代,汪氏已经是一连好几代连个秀才都没出了,汪昊说得好听点是隐居弗仕,教授出了好些贤才,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只能靠给人授课度日。他死之后,妻子黄氏便带着三个儿子改嫁了程嗣勋,那时候汪家和程家全都起了轩然大波,一直到程嗣勋把汪尚宁供养出来,情况才有所好转。

    如今汪尚宁都被称之为汪老太爷,年近八旬的程嗣勋其实可以被称之为程老太公了,但因为他家中没有成年子孙,竦口程氏大多还是以老太爷称之。

    他当年娶了个寡妇。那压力确实非同小可。不但汪氏一族为此鼓噪。程氏一族也险些和他断了关系。要知道,比起日薄西山一代不如一代的汪氏,程氏却是竦口最大的望族,修路造桥不计其数,为此恩封了好几个散官,还受朝廷旌表建了一座尚义坊,秀才监生更是遍地都是,节妇那就更不用说了。族中若是寡妇不守节,都会引来无穷议论,更何况是程嗣勋直接就娶了竦川汪氏的寡妇黄氏?

    然而,他却是真心喜欢黄氏,为此根本就不在乎还要接纳三个继子,更竭尽全力出钱供他们读书。然而,等到汪尚宁年未弱冠进学成了秀才,接下来又是举人进士一路告捷,二十岁就由进士出仕为官,但后来黄氏亡故。他丁忧之后死活要求黄氏和生父合葬,等到官当得大了。却和两个弟弟一块改回汪姓,为弟弟们捐监谋官,即便也给他这个继父讨了一个从七品行人司司副的恩封,可汪家三兄弟后来另建汪宅,他这日子何止寂寞二字能够说尽的?

    黄氏嫁给他的时候,比他大五岁,长子汪尚宁已经七岁,另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因为他家境也不宽裕,供这三个儿子读书已经非常吃力,所以最初并不执着于要亲生子嗣,直到好几年后,黄氏才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等到女儿出嫁,三个继子归宗,妻子再一去世,他虽异常孤单,却并未另娶。虽说三个归宗汪氏的继子逢年过节也来探望,曾经还商量过在三兄弟的儿子当中选一个给他当嗣孙,可挑来选去,却因为他的家境并不怎么样,事情就搁置了下来。

    以至于最后还是竦口程氏的族长出面,在他的同族堂兄弟中挑了个孙子,给他立了个嗣孙。虽说过继的终究不如亲生,可哀莫大于心死,太过寂寞的他还是把心思全都放在了这个年少的孙子身上。

    他如今最爱干的,便是一有时间就打开当年编好时送来的《新安名族志》,翻开程氏那一卷出神。因为当初程氏是首卷,比汪氏那一卷编纂得早,除了他这个行人司司副被提了一笔,还是陕西布政司左参政的继子尚宁也放在程家同辈人的最前面。而那时候,汪尚宁还未改姓,还叫做程尚宁。可到了编撰汪氏那一卷的时候,他这个继子已经官当到了云南布政使,三兄弟全都改回了汪姓,出现在了竦川汪氏那一卷中,却是提都不提曾经姓程这档子事了。

    “养恩不如生恩……呵呵,恩爱几十年又怎样,到头来连死后合穴都做不到……上书做什么事的时候,倒是知道把我一块捎带上……”

    一大把年纪的程嗣勋捏着手里那一卷几乎都快翻烂的书,喃喃自语的同时,浑浊的眼睛里也有水光转动着。他也不是没想过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可终究是意难平,再加上当初挑嗣孙时,他希望孩子小些,如此才好亲近,因此家境贫寒又是幺儿的嗣孙程祥元至今还只有十二岁,年纪尚小。

    就在他一如既往发呆的时候,突然只觉得旁边有人推搡自己,等侧头看过去的时候,这才发现是本该在书房中读书的孙子程祥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程祥元见把他推醒了过来,连忙说道:“爷爷,外头有人来拜访您,说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即便是这些年不大出门的程嗣勋,对这个名字也完全不陌生。要知道,汪孚林和竦川汪氏可谓是深仇大恨。汪尚宁也就罢了,不会在他面前提这种丢脸的事,汪尚宣却不一样,有一次当着竦口程氏几个要紧人的面说起汪孚林时,就差没有破口大骂了。而因为竦口程氏有人开口维护了汪孚林几句,汪尚宣气得一整年都称病没到他这里来露过面。若是让汪尚宣知道,汪孚林竟然这时候来拜访他,那会是何等样表情?

    心里这么想,已经老态龙钟的程嗣勋却丝毫没有把人拒之于门外的心思。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和善地看着身旁的程祥元,笑着说道:“爷爷走不动了,你去外头代爷爷迎接一下他们。记住,礼节上头一定不能马虎。那位汪公子可是进士。”

    “爷爷放心。我知道。和大伯父一样的进士嘛。”程祥元笑着露出了酒窝,没注意到程嗣勋听到大伯父这个称呼时脸上露出的阴霾,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当十二岁的程祥元再次回来的时候,程嗣勋却发现,他身后跟着的不是汪孚林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如果说汪孚林一个人来拜访他,那还在情理之中,可这么一大堆老老少少一起来。他就着实有些讶异了。两相厮见之后,见汪孚林礼数十足,年纪老迈心思却清明的他这才含笑说道:“我这家里平时少有客人,没想到今天却一下子有这么多客人来。容我倚老卖老问一声,汪公子这是带着全家一道来竦口了?”

    “是啊,本来是带着全家一道来认亲的,结果事情有些变化,如此打道回府不免白跑了这一趟,因此之前在程家宗祠外头路过,得知那竟然是由唐时的圵野县衙改建的。我就想拜访一下竦口程氏德高望重的长辈,所以就冒昧来了。事先也没有知会一声。还请老太爷别怪我来得唐突。”汪孚林说到这里,就一一引见了今天随同前来的其他人,首先自然是舅舅吴天保,接着是小北,再接下来方才是叶小胖和金宝秋枫。

    程嗣勋不意想汪孚林还真的是全家一块来了,顿时更生疑惑,尤其是看到小北时,他打量着那一身男装打扮,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那段求娶黄氏的曲折经历,倒是没有计较这对小夫妻居然这样肆无忌惮地出门。当然,他更加感兴趣的,还是传言中一块受教读书的三个小家伙,尤其是汪孚林那个年纪和自己嗣孙程祥元差不多大的金宝。端详好一会儿,他就感慨道:“十二岁的案首,着实是无双璞玉,汪公子真是好眼力。”

    “好眼力谈不上,其实说到底那时候也是滥好人个性发作而已。”汪孚林一面说一面侧头看了一眼椅子另一边侍立的秋枫,因笑道,“还有秋枫。老太爷也听说过秋枫的事情吧?要不怎么说咱们徽州府读书蔚然成风,他居然就凭着在歙县学宫打杂,在紫阳书院旁听,硬生生学了不少东西。当年我先后收下金宝和他的时候,多亏了当时还是歙县令的岳父大人爱才,留着他们和我这小舅子一块读书,否则就凭我负债累累,真不知道上哪去找名师教他们。”

    “是啊,家里要供一个读书人真不容易。毕竟要考一个功名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日日夜夜都要苦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的杂事都帮不上忙,想当初双木他母亲去了外地照顾他病中的父亲,双木都是他两个妹妹照顾的,后来又添了两个人,就算是我听说了之后,当面固然不说什么,可暗地里还是替他发愁。”这一次接话的是吴天保,虽说不像小北和汪孚林一搭一档惯了,可路上都商量好了,他自然知道该怎么说,“说到底,双木真是惜才之心。”

    “你家这两个孩子确实是运气好。”程嗣勋百感交集,但心里却越发想起了从前供三个继子读书的事,一时竟有些失神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小北开口说道:“他惜才有什么用,架不住有人一次一次在背后捣鬼!金宝已经够可怜了,被亲生哥哥卖了不说,还要拿他来陷害孚林。秋枫又招谁惹谁了,先是被家里人当成摇钱树,好容易孚林拿钱打发了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如今看他已经中了秀才,生怕被家人牵累,想给他在同族中找一家品行好的过继,挑来选去就拣了竦口程氏那位程大姑,可竟然连这种成全他的好事,还被人在背后使坏!”

    程嗣勋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可耳朵捕捉到使坏两个字,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奈何前头错过了好几句话,他只能冲着一旁的程祥元看了一眼,做惯这种事的程祥元连忙把嘴凑在他耳朵边上,把小北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这下子,程嗣勋登时瞪大了眼睛,哪里还有刚刚的疲惫和失神!

    “适才所言使坏的人,不是竦川汪氏的吧?”见汪孚林冷笑不语,他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原来汪公子今天来,是兴师问罪?”

    “事已至此,不能强求,我又哪里敢来兴师问罪?更何况,要兴师问罪,那也是去汪家,来程家找老太爷,岂不是找错了人?”

    汪孚林不闪不避看着程嗣勋,欠了欠身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只是想到老太爷当年含辛茹苦养大了三个继子,如今承欢膝下的却是别人,再加上秋枫这件事,心里有些感慨而已。竦口程氏和竦川汪氏彼此联姻,迄今已有数代人,老太爷当初娶妻抚养继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压力,到头来继子归宗,这还能说是礼法,但合葬也好,奉养也好,却都是人情。既然某些人饮水不思源,也难怪连秋枫这点小事也要从中作梗。”

    程嗣勋没想到汪孚林竟然揭这旧伤疤,一时勃然色变,可他正要开口时,却不防汪孚林说出了一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据我所知,老太爷当年娶妻是二十四岁,而后您不到四十时,黄氏夫人就亡故了,此后老太爷伤心过度,始终没有再娶再纳,七十甫立嗣孙。按照朝廷旌表的规矩,尽管年纪上有所出入,却很够格旌表义夫了。要知道,老太爷之前身上封的行人司司副,是继子求来的,于令孙毫无助益,不够格让他得到恩荫。但如果再加上一座旌表义夫的牌坊,不说别的,他日令孙争取一个恩贡监生,却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

    所谓义夫,和节妇相对,指的是男子壮年丧妻之后不再续娶也不纳妾,守义终生这种极其稀少的情况。尽管义夫这个提法元朝就有,甚至还被人写进了戏里,可朝廷官方旌表义夫却素来少见,汪孚林曾经在看徽州府志时有过印象,这才是他这会儿来见程嗣勋的杀手锏。

    他可不是单纯来兴师问罪,又或者是跑到这指桑骂槐,恶心竦川汪氏那些人的,尽管程嗣勋守义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至今已经四十年,哪怕最终这个义夫的旌表存在争议,有可能会下不来,但那又怎样?只要有相应的舆论在,他就不相信程嗣勋不想宣泄一下心头之气。至于程嗣勋的这个孙子,他当然不会过河拆桥。

    见程嗣勋脸露挣扎的表情,汪孚林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十几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四十年守义不另娶之德,相比血缘,孰重孰轻?我就是想要让世人去想一想,究竟是生恩不如养恩,还是养恩不如生恩?”

    程祥元还听得似懂非懂,但屋子里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毕竟,这旌表义夫的事,汪孚林刚刚可一点口风都没露过,这真的是因为一时之气灵机一动?

    程祥元还小,听不大明白众人到底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到外间有小厮张头探脑,他瞅了一眼程嗣勋,立时快步冲了出去,等到又跑回来时,他却是没顾得上厅堂里还有其他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爷爷,听说老族长带着几个人径直去大伯父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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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一章 兴师问罪

    自从婺源休宁先后闹出大乱子,之前和薛超订立同盟后,一直冲杀在前的汪尚宁便立时闭门不出。UU小说,www.uu234.com尤其是听说薛超病了,衙门事务由喻县丞代理,而帅嘉谟又无影无踪之后,这位竦川汪老太爷不但吃饭没胃口,无法入眠,甚至人也变得沉默了下来。至于之前一样东奔西走联络歙县乡宦和大族的汪尚宣,也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从歙县城里回到了老家竦川,可他不是憋得住的性子,成日里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头瞎混。

    至于二老太爷汪尚宪,性子和长兄三弟都不一样,懒散不管事,反而比两个兄弟逍遥。而汪家那些儿孙则因为汪尚宁是被罢官回乡的,享受不到恩荫的待遇,只能老老实实读书科举,可也不知道是时运不济,还是资质不好,这几年一个秀才都没考上。如今上头祖父辈的全都在气头上,他们当然也不敢往汪尚宁和汪尚宣面前凑,只有汪幼旻除外。

    几年前那场岁考风波,三老太爷汪尚宣因为盛怒之下又想推卸责任,把自己曾经颇为重视的孙子汪幼旻打破了头,汪幼旻不但被革了生员功名,又一度瘫痪在床。汪尚宁得知之后怒斥汪尚宣,把人挪到了自己身边照顾。如今这么多日子过去,尽管汪幼旻业已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遭受这样的重挫,科场上自然再无可能。而更让他倍受打击的是,汪孚林竟然一鼓作气连克乡试会试两道大关,考中了进士。如果只是三甲也就算了,偏偏是三甲第一!

    即便汪尚宁替他弥补了一番。勉强弄了个幡然悔悟的名声。又给他找了一门亲事。可汪幼旻娶妻之后,也就只能默默在汪家老宅负责迎来送往,然后在汪尚宁书房中做点整理文卷书籍之类的杂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如离开徽州找一家书院,又或者拜入名师门下,看看能不能在磨砺之后有所斩获,可张居正的整饬学政疏就仿佛一道紧箍咒似的。让他连这仅剩的希望都没了。

    如果根据张居正的这道政令,天下私立书院严格来说全都在禁毁之列,虽说如今还没严格执行,可万一他去求学的时候偏偏遇到官府严查呢?

    而他那些其他堂兄弟也没好到哪去,因为张居正收紧了读书人脖子上那根绳子,也就意味着从前相对比较容易的考秀才,如今也变得难如登天了。

    此时此刻,汪幼旻正代表汪尚宁送一位客人,是之前夏税丝绢纷争时,紧跟着汪尚宁的一个乡宦殷守善。对方是嘉靖年间的举人。只当过一任主簿就回归乡里,再也没有做过官。毕竟。全天下那么多举人,哪里像进士那样总能一任一任有个官做。即便如此,每次殷守善来时,汪尚宁仍旧相当客气,均在二门迎送,至于从二门到大门这一程,就交给汪幼旻这个侄孙了。

    当然,歙县那些赋闲在家的乡宦中,殷守善只能算是层次比较低的,奈何汪孚林代表汪道昆抢在汪尚宁汪尚宣兄弟前面,层次比较高的那些乡宦全都去一一拜访游说。曾经当过贵州左布政使的江珍,曾经当过南京户部右侍郎的方弘静,曾经当过学政的程大宾……林林总总六七个人,汪尚宁愣是没能拉拢过来,于是只能把殷守善当成重要的盟友。只如今殷守善来,却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问之前那乱糟糟的局面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墙倒众人推,真是一点都不假!”

    汪幼旻心里这么想,但眼看大门在望,他对殷守善却半点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异常客气。这样的态度却没办法安抚殷守善那敏感的神经,因为刚刚汪尚宁兜来转去打了好久的太极,就是没保证朝廷会不会连他们这些人也一块算总账。所以,他突然忍不住停步问道:“老太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之前我是响应他的提请,这才出来帮忙奔走的,现在他却没个准话,这不是让我回去提心吊胆吗?”

    没想到殷守善竟然缠着自己这个晚辈,汪幼旻自然颇为恼火,可还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殷老爷,伯祖父已经说了,这事情是乱民惹出来的,我们只是据理力争上书府衙,哪里能和激起民变四个字扯上关系……”

    “可他应该知道的,帅嘉谟跑了,接下来总得有个替罪羊,难道不是我们这些闹腾的遭殃?”

    “殷老爷,还请你冷静些……”

    “冷静什么冷静,我一想到弥天大祸就要来了,这就头皮发麻浑身打颤,你说得倒是轻巧,你忘了当初被你亲爷爷丢出去顶罪是什么光景?”

    平生最大的痛楚被人一下子戳中,汪幼旻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恨不得把面前这个起初大包大揽,如今却胆小怕事的家伙给赶出去,可却知道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只能竭力按捺心头激愤,可再要让他安慰殷守善,那却是再也不可能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大门口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怎么,咱们竦口程氏老族长如今连你们竦川汪氏的宅门都进不去了?”

    竦口程氏老族长!

    汪幼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再也顾不上殷守善了。要知道,竦川之地,最有名望的就是程汪两家,这其中汪氏还因为分成竦川汪氏和竦口汪氏两支,话语权有所分散,不像是程家那样枝繁叶茂,人丁兴旺。如果汪尚宁当初在职的时候,那还可以无惧竦口程氏,但现在这节骨眼上却不能怠慢了对方。于是,他立刻撇下殷守善迎到大门口,见门前赫然是一行十几个人,头前的一个老者可不正是竦口程氏的族长程世洪?

    那是汪尚宁继父程嗣勋的堂弟,年纪倒不大,可按照辈分。汪尚宁尚且要叫一声世叔。汪幼旻算起来就是其曾孙辈了。这位今年才六十五。年少时是武学生,到老了还是一身蛮力。自从竦口程氏的族长换成了这位,平日里光是听他那大嗓门就已经是一件折磨死人的事情了!

    尽管心下惊疑,但汪幼旻还是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满脸堆笑地问道:“老族长怎么来了?伯祖父若知道您来,一定会高兴得很。”

    “高兴?只怕他知道我今天来意就不高兴了。不过我今天不来见他,我要见汪尚宣,让那小子给我出来!”

    听到程世洪竟然把自己的祖父叫做小子。汪幼旻面色登时变了。尽管当年那件事之后,他和汪尚宣的祖孙情分几乎是淡薄到了极点,甚至可以说两看相厌,彼此能不见就不见,满心怨恨的他时时刻刻躲着汪尚宣,可听到人家用这样的口气提到自己的祖父,他还是心中大怒。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一些,面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老族长,不巧得很。今天祖父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也是,他向来是最最趋利避害的性子。坏事全都丢给别人承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上次不是倒过霉吗?”

    程世洪那声音依旧如同铜锣似的,又响又亮,见汪幼旻脸色僵硬,他却不管不顾地说道:“他不在,我就在这对你说。竦川汪氏是竦川汪氏,竦口程氏是竦口程氏,什么时候他竟敢对我们竦口程氏指手画脚了?秋程氏回乡守寡多年,照应外甥和外甥媳妇,教导孙外甥,族中晚辈无不敬重,如今她夫家族长要给她立一个嗣孙,他汪尚宣不成人之美,反倒从旁撺掇挑唆她改主意,他这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汪幼旻没想到程世洪竟然就在门口当众发飙,而且说的是这么一件自己丝毫没听说过,自然就更谈不上了解的事,他登时异常尴尬。可还不等他说话,之前他送出来的殷守善却已经来到他身边,眉头紧皱地问道:“三老太爷好端端插手竦口程氏这立嗣的事情干什么?”

    程世洪等的就是这个问题,当下气恼地朝后头吼道:“小七,给我上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随着程家这位老族长的话,程大姑的外甥便搀扶着她走上前来,却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家姑姑守寡四十年,唯一的儿子还没成婚就去世了,因为夫家秋氏族人刁钻苛刻,所以她当年就回了竦口。这次好容易秋氏一族的族长特意过来,想要为姑姑立一个嗣孙,事情都已经快定下了,今天人家来认亲,却因为汪家三老太爷蛊惑坏事,姑姑竟是被他蒙蔽了!坏人后嗣大事,这代表什么,敢问你们竦川汪氏懂不懂?今天你们非得给一个交待不可!”

    殷守善反而越听越是糊涂了,忍不住向汪幼旻看去:“三老太爷这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不应该成人之美吗?”

    你问我我去问谁!汪幼旻在心里暗自大骂,可明面上还不得不向着汪尚宣,硬着头皮说道:“祖父也许是觉得那个嗣孙人品有瑕……”

    “人品有瑕疵?我看那是因为秋枫是松明山汪孚林亲口认下的学生,所以汪尚宣那小子心里不痛快,这才故意要把事情给搅黄了!”

    直到这时候,汪幼旻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祖父竟然会插手去管竦口程氏的事,却原来是因为那涉及到汪孚林家中那个已经中了秀才的昔日家奴!他很想讽刺几句,可面对外间竦口程氏那一行人气呼呼的脸,再想想如今伯祖父汪尚宁的处境,他只能选择沉默不语。毕竟,这事他真的毫不知情。

    而殷守善就不管这么多了,瞪大了眼睛讶然说道:“就是和松明山汪孚林的那个养子一块读书,早一届道试进学的那个?听说人不但读书很不错,而且还能干得很,绿野书园那儿进什么书,损耗汰换之类的事情,他都经手管过,我从前去绿野书园时还照过一面,是个清秀端方的好孩子。好像他当初就被父母给卖了,汪孚林还了他身契,没想到又给他另找人家过继,这倒是一手一脚全都包圆管了。”

    连殷守善这个从汪家出来的人都这么说,程大姑只觉得更加后悔不迭。想到汪孚林之前说要到这里讨杯茶喝,她便沉声说道:“敢问汪公子可在这里?如若在此,容我向他赔个不是,悔不该听人挑拨离间,对他们说了无礼的话。我也不奢望他回心转意,只我会尽力弥补,至少告诉徽州一府六县其他人,若再有这样的恶言中伤,就应该当面唾回去!”

    眼见竦口程氏老族长程世洪以及其他程氏族人竟然都在那附和,汪幼旻顿时傻了眼。这帮人怎就会认为汪孚林在自己家?开什么玩笑,两家之间那仇恨大了,绝不可能一笑泯恩仇,汪孚林怎会上这儿来?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各位想来是误会了,汪孚林并未到汪家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厢就有人叫道:“咦?瞧那边,可不是勋老太爷来了?”

    程世洪扭头望去,见果然是坐着滑竿的程嗣勋,身旁左近则是跟着几个骑马的陌生人,而程嗣勋的嗣孙程祥元却没来,他顿时有些疑惑。等人到近前,他就只听程大姑开口叫了一声汪公子,这才明白了过来,但心下却着实暗叹到底是汪孚林,名不虚传。

    要是换成旁人,谁能在遇到这种事之后,立时三刻就想到汪尚宁汪尚宣兄弟的继父程嗣勋身上,还能把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太爷给请过来?要知道,程嗣勋心中固然对三位继子有所不满,可明面上毕竟是不大会对外人展露的!

    而被汪孚林亲自搀扶下来的程嗣勋站在这汪家大宅门口,端的是百感交集。毕竟,这是怀有心结的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见程世洪迎上前来,他颔首为礼后就抢着说道:“洪弟,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头汪公子他们一行人来我家拜访,言谈正欢时听到你们竟然去了汪家,我正好已经听说了是怎么回事,就立刻请他们一家人和我一块过来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要怪就都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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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二章 一败如山倒

    程嗣勋八十出头的年纪都说了这样的话,再加上看到汪孚林一行人竟是陪了他来,程大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而程世洪眉头倒竖,却是顾不上面前那是堂兄,竟怒不可遏。

    “竦口程氏的族长素来是公推的,从前那些人当族长不给你说一句公道话,你也不站出来吭声,我虽说成了族长,可也不好说什么,但今天我再忍,我就不姓程!子不教,父之过那是不假,可他们兄弟三个哪里有真把你当成父亲?他们兄弟三个要不是你,早就喝西北风去了,哪可能读书,那汪尚宁又怎能有今天?他顶着程尚宁的名字去考进士,官当大了就在汪氏族中那帮人的怂恿下认祖归宗,这也就算了,毕竟血浓于水。可你拉扯大了他们三个,他们三个里头留一个给你当儿子总应该吧?”

    众目睽睽之下,程世洪那声音猛地又提高了八度:“想当初他们竦川汪氏又不是没有子孙出嗣过程家,这天经地义的事情,放在他们兄弟三个身上怎就不行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们敢用这个理由编排秋枫,怎么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敢嫌弃继父家里没多少田地家产,自己认祖归宗,连一个儿子也不肯放在你膝下当嗣孙,不就是觉着凭着一个汪字就能沾汪尚宁的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都不懂,那书就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这位竦口程氏的老族长真是好强的战斗力!

    纵使是汪孚林,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叹为观止。他自己就很擅长打嘴仗,所以对这种能够以最快速度抓到点子上的人才,自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哪怕人家年纪当自己祖父都够了。所以,见自己颇为熟悉的汪幼旻一副简直想要找条地缝钻下去的样子。一旁那个不大熟悉的老者则已经不动声色挪开了两步,一副我不是汪家人,我和他划清界限的架势,饶是他跟了程嗣勋来,完全就是冲着看热闹来的,最终还是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程老族长。还请口下留情。”汪孚林见程世洪气呼呼地暂时住嘴,他才开口说道,“过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至于秋枫的事,我们一会儿去老族长您家中再议如何?倒是我先前去见勋老太爷,小坐攀谈了一阵子,着实敬佩他老人家几十年如一日的守义之举。程老族长刚刚说从前程氏那些族长们不给勋老太爷说公道话,这一点我却也要打抱不平。就凭勋老太爷这四十余年守义不另娶之德,怎么也该向朝廷奏请旌表义夫才是!”

    “……”

    就和汪孚林之前在程嗣勋面前提及此事时。那一片诡异的寂静一样,此时此刻他在汪家大门口抛出这个提议,那同样是杀伤力巨大。竦口程氏族人齐齐呆愣,殷守善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汪幼旻则是在最初的茫然不解之后,很快意识到了此中玄机。他几乎下意识地出口叫道:“汪孚林,你居心叵测,朝廷是不会准的!”

    “朝廷会不会准。那是上奏之后才知道的事,你凭什么现在就如此断言?说我居心叵测。呵,你汪家这三代人都是承了勋老太爷的抚育之恩,方才能有如今开枝散叶的景象,如今却认为他连一个义夫旌表都不值当?你们认为,十余年养育之恩,就只凭区区一个行人司司副的诰封。就可以完全还干净了?”

    汪孚林连续三个反问,见汪幼旻哑口无言,他就再也不理会这家伙了,转过身来看着程世洪。见这位程氏老族长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立时请他去家中详谈。他便又招呼了其他人一起,随即死活把程嗣勋给按到了滑竿上一同走。不消一会儿,一大群人就消失在了汪家门外。

    面对这一幕,殷守善瞧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汪幼旻,原本还想进去和汪尚宁说一声,但须臾就改了主意,索性就直接叫上跟来的亲随,追着之前那一行人去了。毕竟,他本来就心里没底,思忖是不是去拜访一下汪孚林,如今正主儿正正好好出现在竦川,这机会不抓住怎么行?

    由于这件事前前后后总共不过是盏茶功夫,因此当汪尚宁得到消息,让人出来再打探时,人都走光了,只能让汪幼旻进去问话。听明白前因后果,汪尚宁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长吁短叹,而是直接闭上眼睛靠在太师椅上,倒让汪幼旻心里直发毛。

    “伯祖父……”

    “虽说我早就知道你祖父不是官场的材料,可没想到他当年做了那样的蠢事,这么多年却还不知道反省收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话说得重,汪尚宁的语气却颇为恬淡,但亲近的人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听出里头那一丝冷意,“我倒要看看,等他知道汪孚林竟然连父亲都倒逼了出来,连竦口程氏的族长都给惊动了出来,又引来程氏一族公愤,他到底怎么收这个场!”

    想当初就是排行老三的汪尚宣不肯依旧姓程,继续当程嗣勋的儿子,而后等到他提议在儿子当中过继一个给继父权当是嗣孙的时候,汪尚宣又不肯,这次更是愚蠢地去插手人家程大姑寡妇立嗣的事,竦川汪氏怎会被汪孚林一下子倒逼到如此地步?

    “派人去找你祖父,不论他在哪里,都让他立刻回来。还有,找人去把竦川汪氏说得上话的人全都找来,告诉他们,当初是他们哭着喊着让我这个进士一定要认祖归宗的,现在要真的闹出那旌表义夫的风波来,他们也全都是笑柄!”

    找祖父的事情汪幼旻当然能够理解,可后半截话他却着实不大明白。程嗣勋娶的毕竟是再醮寡妇,这要是能算义夫,朝廷的标准也未免太低了吧?然而,在看到汪尚宁那森冷的眼神时,他却再不敢争辩半个字,连忙退下去办了。

    “若单单娶再嫁之妇。要让朝廷旌表义夫,自然很难。可若是他抚育的继子当中考出了个进士,而后自己无嗣,却视继子如子,始终不续娶,不纳妾。几十年如一日守义,那又怎么不算义夫?朝廷旌表的义夫是凤毛麟角,而且多数都是三十以下就守义的,但如果按照实际时间来算,有几人及得上勋老太爷的四十余年?所以说,此事是大有可为的,至少值得去争一争。”

    在程世洪面前说出这番话时,汪孚林看了一眼程嗣勋,又环视在座其他程氏族人。见老一辈的大多数脸色微妙,可像程大姑的外甥这样年轻一辈的则多数连连点头满脸赞同,他就含笑说道:“我知道,当年勋老太爷的婚事,曾经在族中引来不少非议,但毕竟都是那么多年的事了,他的嗣孙都是程氏一族选定的,如今更是祖孙情深。眼下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程祥元要进学,已经不是靠才学。而得靠运气,所以,如果能有旌表,不说恩荫监生之类的殊恩,至少,在道试的时候也许能有所加成。这对于竦口程氏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程世洪心里简直千肯万肯,但还是冲着程嗣勋问道:“勋哥,你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只要你答应,此事我没意见!”

    “是啊。要紧的是勋老太爷您怎么想的,要我自己说的话,这件事可以争取一下。”

    见众人七嘴八舌,大多数都赞成,只有少数持谨慎态度,但那谨慎也只是担心自己和继子们闹翻,程嗣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即就苦笑道:“我已经守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无欲无求了,有没有旌表无所谓,可毕竟祥元还小,若是真的能够对他有利,我也愿意试一试。只是,当年我就因为一意孤行,伤害了不少族人,如今却又要大家为我奔波,我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了。”

    汪孚林看到程嗣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竟是对着四座众人深深行礼,他不禁百感交集。都说母为子则强,其实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当程氏族人纷纷上前去搀扶程嗣勋,七嘴八舌说着安慰话的时候,他又注意到,程大姑的那个外甥频频往自己这边看,可目光相对时又有些不自然地慌忙闪避开来。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等到众人又重新落座时,他方才再次把秋枫的事情放在了台面上。

    尽管程大姑原则上说已经是嫁到外姓的出嫁女,但既然早年就已经回到了老家,更何况守寡多年,为人端方,这次又只因为是听了汪尚宣的话而险些铸成大错,其他程氏族人自是少不得帮其说话,就连程大姑本人亦是脸上涨得通红,愧疚地再次赔了礼。在这种氛围下,谅解自然很容易达成。汪孚林把秋枫拉上前来,大大为其宣扬了一通。其实不用他夸奖,众人都知道秋枫的经历,更知道他是个秀才,这好话自然如同不要钱似的撒了一箩筐。

    要知道如今张居正一整饬学政,秀才就不好考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秀才成了程大姑的嗣孙,可不是白捡的便宜事?

    于是,当殷守善过来的时候,就正好赶上这件事敲定,他赶紧硬是主动插一脚当这个见证人。他毕竟是个举人,又是长者,即便刚刚出现在竦川汪家,汪孚林当然不会拒绝这送上门的好意。虽说此事还要秋氏那边的族长录入族谱,这才算是完成,但祖孙两人算是都彼此照面满意了,到这里就已经算完成一大半了。接下来,程世洪便亲自设宴款待了众人,程嗣勋更是在席上以天色太晚,开口留了汪孚林等人在家中住一晚再回去,汪孚林爽快地答应了。

    趁着汪孚林这次还带上了金宝和叶小胖,程世洪又把程祥元从家里接了过来,让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同桌吃饭说话,打的自然是让他们增进感情的主意。至于小北,她就不可能在男人堆中厮混了,被程家那些老少媳妇们拉去换了身衣服,少不得和三姑六婆混在一块,和今天心情大落大起的程大姑一样,饱受了好一番恭维。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程大姑如今是白捡了一个秀才孙子,可小北又何尝不是还没成婚就知道自己白捡了一个儿子?

    这一晚上,竦口程氏迎接贵客喜气洋洋,连殷守善这位不速之客也一块厚脸皮借宿程嗣勋家,可竦川汪氏那就着实是一片凝重的气氛了。再次捅了篓子的汪尚宣在兄长汪尚宁和汪尚宪的轮番指责下,早已经如蔫了的菜似的,无精打采一句话不敢说,至于汇聚在一块的汪氏族长族老们,也都神情凝重。商量是已经商量过了,可压根没什么好主意,即便有人提过竦口程氏和竦川汪氏世代姻亲,可看到无人响应,他自己也知道理亏不吭声了。

    毕竟,当初汪尚宁中了进士之后,恰是他们硬生生从程家那儿把人给游说了认祖归宗的。这还能说得通,可没给程嗣勋留个子嗣,这就有亏人情了!

    听到又有人指摘自己,同样一肚子气的汪尚宣终于忍不住一拍扶手站起身道:“好,都是我的错行不行?可各位不妨想一想,要不是因为汪孚林,竦口程氏会这么不依不饶?这家伙就是灾星,走到哪祸害到哪!今天你们想要息事宁人,可也要人家肯放过,没听到他们都要给程嗣勋奏请旌表义夫?”

    “程嗣勋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话音刚落,汪尚宣就听到了一个更响亮的拍案声,一看是汪尚宁,他到了嘴边的顶撞立刻吞了回去。而汪尚宁看着那些事到临头就惶然无措的族长族老,第一次有些后悔当初太过一心一意的认祖归宗。他揉了揉眉心,这才开口说道:“据说老爷子留了松明山那些人在家中过夜再走,事已至此,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和老三亲自走一趟,希望能把老爷子劝回来。当初是我做得有些亏欠,我可以弥补我那个侄儿,但也请各位都拿出点诚意来!”

    想当初他在外当着高官的时候,这些家伙都没少沾光,就是他壮年便赋闲归乡,竦川汪氏的话语权也一样不小,同族人哪个不是打着他旗号在外头混好处,现在就甭想轻易撇清干系!要知道,只要这件事奏请上去,程嗣勋能否得到旌表且不必说,可他们这些人立刻就会被人认为是天性凉薄不顾恩情!一败如山倒,照这架势发展下去,竦川汪氏这下坡路就注定了!

    一听到长兄竟然要自己亲自去见程嗣勋,汪尚宣张了张嘴想要反对,却被汪尚宁恶狠狠一个眼色给瞪了回来,只得怏怏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却恨透了没事找事的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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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三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夜深时分,汪尚宁汪尚宣兄弟联袂来见继父程嗣勋,对于做客的汪孚林来说,他当然不知道,知道了也无所谓。他又不是一定要人家继父继子彻底反目,在竦川汪家目睹了那一幕,出了之前汪尚宣使坏的那口心头恶气,对他来说就已经够了。

    所以,此时此刻借宿程家的他正亲自送了殷守善出来。这位年纪很不小的举人因为当初跟在汪尚宁和薛超屁股后头摇旗呐喊,力争将独派歙县的夏税丝绢均派到其余五县,如今休宁婺源险些闹翻了天,那事情很可能要直达天听,殷守善自然是满心惴惴不安。尽管他的年纪当汪孚林的祖父也足够了,考中举人也早三四十年,这会儿却因为汪孚林的一番承诺而如释重负。

    “朝廷要怪罪,首当其冲的也是那些无法无天的奸徒,殷老爷你只是上书府衙据理力争,其他的什么都没干,怎么可能牵累到你身上?你若是还担心,那我不妨说一句,这件事毕竟姚府尊也一度被薛县尊给当了枪使,更何况是你?放心,若真有人想拿你当替罪羊,你尽管找我就是。”

    “有世卿你这句话,我这才能回去睡个安稳觉。哎,我和汪尚宁也是几十年交情了,他事到临头含含糊糊就没个准话,真是白瞎了交这么个朋友!”

    被汪孚林从客院送到院门口的时候,殷守善还在那唠唠叨叨,然而,当他看清楚夹道那一头亮起的灯笼。以及后头另一扇门出来的几个人时。他立刻意识到这一时嘴快发牢骚是什么后果!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算声音小,对面也肯定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这抱怨很大声。而且他完全没想到,这大晚上汪尚宁汪尚宣兄弟竟然会跑到程家来,而且正好在自己出门这会儿撞上了!

    殷守善固然心情纠结,汪尚宁和汪尚宣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看到殷守善竟然和汪孚林在一起,那种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感觉就更强烈了。而且。这是他们时隔四年多再见汪孚林,和当年那个虽说奇招不断,却还显得有些青涩的小秀才相比,如今的汪孚林不仅乍一看去显得成熟了,而且已经是进士,作为对手而言自然是更加难以对付。汪尚宁给了汪尚宣一个严厉的眼神,警告其不要乱说话,这才在汪孚林和殷守善上前之后挤出了一个笑容。

    然而,抢着打招呼的人仍然是汪孚林,他笑着拱了拱手。仿佛毫无芥蒂地说:“老前辈这是和令弟来拜见勋老太爷的?我正好和殷老爷借宿在此,殷老爷过来邀我到他那儿喝点小酒。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殷守善恨不得赶紧结束这尴尬的局面,也顾不上本是汪孚林送他回房了,当下立时打哈哈道:“是是,二位请便,我和世卿回房去小酌两杯。”

    眼见这回变成殷守善拖着汪孚林走得飞快,汪尚宣差点没咬碎了牙。汪尚宁至少还得了个老前辈的称呼,可他在汪孚林嘴里就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令弟二字,那个可恶的小子竟是连一声三老太爷都不肯叫,简直不顾老幼尊卑!然而,念及此来还有正事,他也只能把那恼火和郁闷压在心里。可是,当见了程嗣勋这位继父之后,满心准备的词却都被人挡了回来,他就有些克制不住了。

    “这四十年来,我不是为了你们守的,不过是为了我们当年夫妻的情分,哪怕她和前夫合穴,我也不愿意再沾染别的女人。你们如今都是自己也要被称作是老太爷的年纪了,我和祥元就不用你们再操心了。至于旌表,有也好,没有也好,说实在的我不在乎。只不过,要是没有这件事,即便同住竦川,你们却也要等到过节才会来走这一趟吧?”

    汪尚宁给了汪尚宣一个眼色,自己却想尽最后一点努力:“父亲,之前我们兄弟三个确实是疏忽大意,然则疏不间亲,还请您三思。”

    “我的话还没说完。虽说我之前已经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也没力气去衙门了,那个行人司司副的诰封,也是你替我求来的,但我还不至于连几个字都写不动,要劳动你们以我的名义上书给府衙,谈什么夏税丝绢那点事。”见汪家兄弟遽然色变,程嗣勋这才淡淡地说,“总而言之,就这样了,余下的话我已经不想多说了。夜色已深,你们请回吧。”

    汪尚宣再也不想呆下去了,一言不发径直拂袖而去,竟是就这么出门了。而汪尚宁站起身时,看到程嗣勋额头上那一条条犹如刀刻一般的皱纹,想起当年旧事,他突然转身直接朝着程嗣勋跪了下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程嗣勋有些发愣,但却沉默不语。

    “父亲,我知道当初是伤了你的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也不奢望这辈子能够起复了,儿孙当中也没有出息的,如今想来都是之前造孽的罪过。可过去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父亲还请体恤竦川汪氏和竦口程氏这几十年来的情谊,不要再火上浇油了。祥元已经到了科举的年纪,我也知道秀才难考,国子监难进,可难道一个旌表,他就能进国子监了?汪孚林他是已经考中了进士,可他若能一手遮天,何至于还要灰溜溜回乡养病?”

    白发苍苍对白发苍苍,见程嗣勋的脸上表情仿佛终于有了变化,汪尚宁方才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汪孚林在南京是有门路,可要知道,刚刚传来消息,临淮侯李庭竹已经过世了,既如此,他在南京那些大佬面前,能有多大的话语权?”

    “廷德,你一直都是在外任,没怎么当过京官,所历之处也算颇有善政,更有不附权贵的美名,可你知道为什么你自始至终没进过名宦祠?”程嗣勋见汪尚宁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得有些狼狈。他便讥诮地说道。“那是因为你不重利。却太重名,所以不免以己度人。是,汪孚林之前对我提出旌表义夫的时候,就是冲着祥元,可如果不是他,你自己家里儿子孙子都顾不过来,还会想到我这个可怜的嗣孙?他叫了你多久的伯父,你何尝想过他?”

    没等汪尚宁开口。程嗣勋便继续说道:“临淮侯我不认识,南京城那些大佬我也一个不认识,汪孚林也没有说过,一定就能把祥元送去国子监。但他听到族长去你家,后来送了我去汪家的路上,亲口承诺过我,为祥元请一位品行学问都过得硬的老师。松明山汪孚林别的不说,言出必行却是有名的。同样是这件事,我对你兄弟提过多少次,你们却始终敷衍了事!旌表的事情程氏一族全都提出为我奔走。我若不愿意,对不住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族人。你要说服的不是我,而是程氏族长,还有从上到下每一个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走吧!”

    见一贯非常好相与的程嗣勋竟是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汪尚宁终于意识到今晚白来了。他扶着膝盖站起身,缓缓往外走去,待到门边上时突然福至心灵一回头,看到的却是程嗣勋赫然眼睛里满是水光。想到当初自己还叫程尚宁的时候,继父领着自己去给先生拜年,给自己买书买纸笔,拿已经考上秀才的自己教育两个弟弟,让他们以自己为榜样……一切的一切如今再想起来,便仿佛隔了一层纱似的模糊不清。

    次日一大清早,当汪孚林带着全家人去向程嗣勋辞行时,却发现这位八十开外的老人家脸色憔悴,眼睛微微有些红肿。毕竟是自己惹出来的事情,汪孚林自忖和汪尚宁兄弟有仇,可这位可以称作老寿星的老人家毕竟是被自己拉下水的。

    好在昨晚上他已经有了个主意,又和家里人都商量过,此时就笑道:“勋老太爷,接下来我要和舅舅回歙县城里去见秋家族长,而秋枫和程大姑毕竟之前都没相处过,骤然搬过去也不适合,我想让他在你这里寄住几天,和令孙也算是有个伴,不知道可方便吗?”

    偌大的家里不过祖孙二人,程嗣勋平日里只感慨没有客人,如今汪孚林要留下秋枫,他看到程祥元也是满脸兴奋和欢喜,立时想都不想地笑道:“那当然方便,不过是一间屋子,我这里别的没有,只有空屋子最多!要是秋枫怕寂寞,你再留几个人陪他也不打紧。”

    一听这话,叶小胖立刻来劲了:“勋老太爷,那我也留下行不行?”走到哪都是读书,现在没汪孚林和小北在,秋枫好说话,这样就没人监督他读书了!

    叶小胖啥德行,众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可汪孚林这时候倒觉得这个小胖墩自告奋勇来得及时,因为就只见程嗣勋先是倍感意外,随即笑容满面地连声答应。他看看金宝,想想那三个平常很少分开,索性把养子一块留下了,顺带再留下三个随从照应。对于汪孚林如此举动,程嗣勋自然品得出其中好意。等到送走了吴天保和汪孚林夫妻,叶小胖立刻神气活现,缠着程祥元问竦口有什么地方好玩,又拉上了金宝秋枫,竟真当这是来休假的。

    而回程路上,汪孚林看到吴天保频频拿眼睛看自己,顿时有些无可奈何:“舅舅,这次可不是我惹的事。”

    “不是你起的头固然不假,可汪尚宣固然是没做好事,你也太得理不饶人了,出的什么馊主意!”吴天保算是真正了解外甥惹是生非的本事了,跑到一个之前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都能挑起这么大的事来。见汪孚林一脸无辜,小北则是在那偷笑,想想自己之前和汪道蕴来时,那真叫做和平商谈,压根没有乱七八糟的变故,他不得不感慨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只不过,他说这话并不是旨在埋怨外甥,当下就拐上了正题。

    “徽州府的程氏几乎都是从篁墩迁出来的,竦口程氏也不例外。虽说这些年他们族中没出什么显赫的子弟,但节妇孝子之外,秀才也没少过,而且修路造桥,善名远扬。秋枫若是过继在程大姑膝下,如果能在竦口程氏给他挑一门亲事,其实那是最适合的,而且还能亲上加亲。”

    汪孚林顿时呆住了。可想想金宝今年十三,秋枫好像十六了,汪道昆都提醒他要给金宝在宣城沈氏找一门亲事,年纪更大的秋枫确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自己才刚刚成婚没两年的他去操持这种事,着实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哈哈道:“舅舅说的是,说的是。”

    “你就别敷衍了,舅舅是认真的,而且这事你也确实得考虑考虑。昨天晚上程家老族长摆宴的时候,我这儿就有好多人打听,有问金宝的,有问秋枫的,我只能一股脑儿全都推到你身上,差点就招架不下来。”小北想到昨晚那三姑六婆说媒的架势就有点心惊肉跳,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留下那三个在程家,就不怕赶明儿人家设计出一堆相亲的戏码来?”

    汪孚林险些没被小北这调侃的口吻给气坏了:“那里头还有你弟弟!”

    “明兆那小子脑子缺根筋,我才不担心他,再说他婚事早定了。”嘴里这么说,小北想想叶小胖那看似憨肥却蔫坏的性子,很确定除了汪孚林之外,其他人很难算计得了他。可真要这么说,金宝和秋枫又何尝是真老实人?想当初秋枫配合汪孚林当了一回双面谍子,要是谁真把他当成软柿子捏,那可就要上大当了!

    踏青似的去了一趟竦口,结果却横生枝节,接下来再去槐塘见秋家族长改动族谱的时候,汪孚林自然打足了精神,但这一次却是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即便如此,当他又去了歙县衙门,通过户房司吏刘会把户口等等全都办好了之后,却没能立刻回返竦口程家去接自家那三个小家伙。

    不是流程真得耗费这么长时间,而是因为他被刚从南京下来的应天巡抚宋仪望给堵住了,他不得不和徽州知府姚辉祖一搭一档,再加上那两位推官,把宋仪望应付了去婺源和休宁才能脱身。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宋仪望好歹是张居正亲自提拔的应天巡抚,却竟然去婺源余懋学家中转了一圈,据说声色俱厉撵走了余懋学家中堵门的锦衣卫。尽管汪孚林没看到当时场面,但府衙跟过去的差役在他和姚辉祖面前复述这一幕时绘声绘色,也和亲眼看到差不多。这不得不让他感慨,尽管冯保和张居正内外呼应,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手遮天,可这天底下还是有很多人确实不畏强权。可如此一来,宋仪望还能当多久的应天巡抚,那就很难说了。

    最最可悲的,当然是在县衙中养病的县令薛超了,自始至终,就没人告诉他应天巡抚到了徽州府!

    ps:正在熟悉合并后新的作者专区中,昨晚上发现作者专区里书不见了,吓得连夜找编辑,在官方微信发布通知,幸亏技术早就发现了,九点多就恢复了。今天一更,明天二……(未完待续。)

第六五四章 尘埃落定

    有应天巡抚宋仪望亲自驾临,再加上宁国府和太平府两位推官,徽州知府姚辉祖快刀斩乱麻,将此次休宁婺源大乱的首恶立时三刻发落完毕。程任卿冒名东厂缉事探子这么一件事,便烂在了寥寥几个当事者的肚子里,谁也没往外说,因此这位婺源生员也就是和程文烈等其他人一例处置。相较于休宁那边吴大江等几人直接判了斩监候的死罪,婺源这边行刺吴琯的几人亦是死罪,程任卿等几人也就是充军辽东,相形之下就算是轻了。

    至于歙县这儿,帅嘉谟失踪,最合适的替罪羊没了,自然有其他人需要顶上来。但歙县的乡宦们也就是上书奏请,在府衙中和五县争了一场,其余过激的举动却没有,再加上汪孚林丝毫没有在这种时候往竦川汪氏身上落井下石的意思,于是在姚辉祖富有暗示性的解释说明,以及太平府推官刘垓和宁国府推官史元熙的旁证下,宋仪望这板子只有打在急功近利的歙县令薛超身上。

    歙县令薛超为抵消今年催科过急的反弹,急功近利推进均派夏税丝绢,于是激起婺源休宁民变。这就算是铁板钉钉的结论了。

    当宋仪望亲自撰写,禀报徽州府此次夏税丝绢纷争的奏疏,连带徽州知府姚辉祖就处置夏税丝绢的呈文,再加上两位推官的陈情,休宁陈县尊,婺源县令吴琯,歙县署理县令喻县丞这先后几道奏疏先快马报到南京,而后送到京师之后,自然激起了不小的反应。

    尽管汪孚林事先已经打点过,徽州知府姚辉祖和两位推官刘垓史元熙的奏疏中,都尽量减少了他的存在感,可架不住宋仪望那儿他可没什么影响力。婺源那位四不县令吴琯也是刚正不阿油盐不进的性子,一五一十将自己遭人行刺却遇汪孚林救援等等全都如实上奏。再加上休宁那位陈县尊自知此次麻烦大大,再文过饰非也很难过关,干脆把赞誉不要钱似的全都送给了隶属于徽州米业行会的休宁粮商以及叶青龙。这下子,汪孚林那名字顿时显眼十分。

    如果朝中大佬不熟悉这个名字,看到之后顶多放在一边。毕竟相对于大明广阔的疆域来说,徽州府太小了,可要知道汪孚林回乡“养病”之前,才刚在京师引发了一阵鸡飞狗跳。不说别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三辅张四维,对汪孚林全都熟悉得很,一个只是纯粹的小小关注,一个就是货真价实地切齿痛恨了。就连兵部尚书谭纶在通过自己的渠道第一时间拿到六份奏疏副本的时候。也忍不住把汪道昆叫了过来分享,随即连连摇头。

    “伯玉,你这侄儿,还真是到哪都少不了惹是生非!”

    尽管汪道昆知道这次徽州府的乱子完全是当年自己授意汪孚林拖延此事留下的后遗症,可对于汪孚林那掩盖不下去的存在感,他也唯有报以苦笑。从姚辉祖以及史元熙刘垓的奏疏中,他看得出来汪孚林下了不小的功夫,宋仪望这边也只是中肯地上奏。没怎么提到汪孚林,可婺源和休宁两位地处乱子中心的县令证词。那自然是比什么都真实。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开口说道:“孚林这性子实在是让我头疼,能不能如我当初那样,将他外放浙江当个县令?”

    在三甲进士当中,除却被选为庶吉士的,以及最终留京的幸运儿。出身南直隶却能够在浙江这种比较富庶的地方当县令,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哪个上司敢要这样常常惹麻烦,战斗力太强的下属?”谭纶一句话问得汪道昆哑口无言,他便摸着下巴说道,“不管怎样。他的表字是我起的,之前从辽东回来,也给我们俩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我总不能不管。元辅那里,我会设法去打探一下风声,总得给他安排一个去处。毕竟,就算进士候选,他这等的时间也太长了,朝廷总得补偿补偿。”

    “还有歙县这夏税丝绢的事,徽州知府姚辉祖提出来的办法不是朝三暮四,就是拆东墙补西墙,朝廷总得拿出个好章程来吧?”

    “你自己也说过,这不知道是延续了多少年的争端了,姚辉祖要是真的能够想出一劳永逸两全其美的办法来,那他简直是天才。闹到现在这个份上,两害相权取其轻,朝廷约摸会把歙县的夏税丝绢减掉那么一点,同时不增加其余五县负担,这样就算是两全其美了。”说到这里,谭纶的声音方才低沉了下来,“倒是宋仪望竟然把余懋学家门口那些锦衣卫给轰走了,据说冯公公很恼火,元辅也一样很不满,多半会拿掉宋仪望。此事世卿没掺和,算他机灵。”

    如果不论歙人和婺源人之间的纷争,也不论政见的不同,单单说之前余懋学上书陈奏五事的那道奏疏,汪道昆对其中几条还是赞同的。可是有了之前的教训,汪孚林又**裸挑明张居正如今根本容不下任何反对者,他又怎会为余懋学说半句话?可他当年担任福建巡抚的时候,宋仪望曾经在他属下当过兵备道,和戚继光合作破倭,也算有些情缘,一想到此人要因为这种原因被搁置一旁,他不免心有戚戚然。

    “总之,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先管好自己人,别的事情是顾不上了,先想想你那侄儿到底能选个什么官才是正经!”

    汪孚林当然不知道,谭纶和汪道昆正琢磨着他的分配问题,横竖自己从去年三月考中进士之后,已经晃悠了将近快两年,再继续晃悠下去他也毫不介意,因此把夏税丝绢的难题丢给朝廷去抉择,徽州一府六县算是安定了下来,他便再次带着家人去了竦口,见证了秋枫正式入嗣,从名分和礼法上和原先的父母正式脱离关系,成为程大姑嗣孙的一幕。

    尽管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秋家的事情,和竦口程氏没多大关系,但护短的老族长程世洪还是帮忙筹办了宴席。随即在事后笑容可掬地对汪孚林提出了联姻——自然,便是吴天保和小北曾经提过,让秋枫娶竦口程氏族女的事。之所以不是对程大姑这个名正言顺的祖母说,而是对汪孚林提,程世洪自然是表示尊重,见汪孚林脸色仿若有些古怪。他立刻补充道:“婚姻是两姓之好,我当然不强求,但趁着尊夫人在,程氏族女当中未嫁的尽她挑。”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汪孚林知道自己要是还没个表示,程世洪绝对要认为他瞧不起竦口程氏,当下就笑道:“老族长,竦口程氏也是咱们歙县乃至于徽州府很有名望的大族,要是我自己来说。您这提议当然很好。但恕我说一句无礼的话,盲婚哑嫁我向来是不大赞同的,毕竟要等到新婚之夜揭盖头的时候方才知道对方样子,这不可靠的因素太大了。与其说是内子挑,我倒更偏向于秋枫自己点头,哪怕只是打个照面说两句话也好。”

    程世洪听到汪孚林前半截话,心里还有些不痛快,等听到后半截。他立时眉开眼笑,当即想都不想地说:“这话说得对!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连一面都没见过就许婚,确实草率。所以秋枫留在竦口这些天,我安排他见过……呃!”

    发现说漏了嘴,程世洪本想赶紧补救,可看到汪孚林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就知道瞒不过对方。只能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其实就是请他们几个来家里坐坐的时候,正好我家那口子叫了些姑娘家过来而已,你家几个孩子都很懂礼……总之汪公子你回头问问秋枫,合适就早点定下来。”

    当汪孚林把这件事直截了当抖露给秋枫的时候,就只见秋枫一张脸登时红透了。他知道这年头少年男女大多都是说到这种终身大事就发窘的。也就不逗人了,笑眯眯地说道:“既然老族长都说了,该见的你都见过,那么,你心里意向就对我说说。”

    “老师,我连她们谁是谁都还没分清楚,你让我……让我怎么说……”

    “哦,既然那样,就是说谁都行?那成,我让你师母去对你祖母说,就那几个里头,不拘是谁,随便给你挑一个。”

    这一次,看到汪孚林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竟是要径直往外走,秋枫这才货真价实急了,本能地上前拦人:“老师,千万别!”

    汪孚林扭过头来,眉头挑了挑:“那是都看不中?”

    “不……不是……”秋枫只觉得脸上发烫,一颗心跳得厉害,足足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汪孚林那仿佛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败阵。他用几乎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呢喃道,“程老族长的那个长孙女……就挺好的。”

    汪孚林顿时哈哈大笑,他可以想见,程世洪听到秋枫这话时,那会是怎样的惊喜。他笑过之后,在秋枫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胆子可比你大,你师母就更不必说了。你等着吧,我先去和你祖母说。”

    当汪孚林拉开门时,就只见叶小胖正扯着金宝飞快地逃开,想也知道是偷听了这番说话。他嘴角一翘,随即就想起叶小胖比秋枫还大一点,就比自己小两岁,这婚事却一直还没办,性子还是活脱脱当年那脾气,忍不住摇了摇头。只不过,一想到小胖墩将来的媳妇要摊上的是苏夫人那样一位厉害的婆婆,他也就不得不认为精挑细选是很必要的。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眼下最要紧的是去和程大姑商量。当这位守寡多年,之前险些就因轻信人言而铸成大错的老妇人听到汪孚林真要在竦口程氏中给秋枫挑媳妇,而且看中的竟然是族兄程世洪的孙女,她那张脸上满满当当都是惊喜。她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道:“汪公子放心,此事我一会儿就对老哥哥去说,他一定会答应的。”

    正如程大姑说的,汪孚林想的,程世洪一听说秋枫一眼看上的竟然是自己的孙女,那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就立马拍板答应。但因为正月不娶,腊月不嫁,而且连订婚都要避开这两个月,这交换婚书就拖延到了来年,当然从实际意义上来说,这种事完全用不着汪孚林这个老师操心。

    可在这腊月里,汪孚林却接到了来自宣城的喜帖,邀他二月去宣城参加沈有容的婚礼。送喜帖来的是沈大牛,因为之前的蓟辽之行,他和汪孚林自然熟稔。那次汪二娘的婚礼,因为汪孚林是大舅哥,精神大半都放在妹妹汪二娘和妹夫吴应节身上,剩下的精力又被吴老太爷和其他人所说的夏税丝绢给占满,没怎么来得及过问沈家叔侄回乡之事,这次就少不得仔仔细细问了问。

    “之前刚回宣城时,要不是二老爷护着,又揽责任说好话,二少爷回家之后那顿家法怎么也逃不过去,照老爷的脾气,非得把少爷打得下不了床不可。可后来在松明山参加了婚礼回去,他不合对老爷提了日后要去辽东从军,婚事不妨对女方说说,如果不愿意就不勉强,结果挨了老爷劈头盖脸一顿戒尺。”要是别人,沈大牛还会帮沈有容遮掩一二,但和汪孚林极其熟稔了,他索性一五一十都摊开了说。

    “老爷后来亲自提溜着二少爷去见了未婚妻,果然未来二少奶奶敬慕英雄,说是二少爷只管放心在外保家卫国,她日后会在家好好伺候二老,把二少爷闹了个大红脸。于是婚事就立刻定了下来放在二月,毕竟明年少爷还要去考武举。”

    “好,你回去转告,就说我二月一定去!”汪孚林话才出口,想到自己迟迟未下的任命,拖到过年后就真得是将近两年了,他想了想就苦笑着补充道,“前提是老天保佑,别让朝廷赶在这一阵子给我授官。”

    赶在过年前,他还得去一趟南京,虽说赶不上吊唁已故临淮侯李庭竹了,可总不能装不知道。另外也得去看看武举的门路,还有就是设法见一见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要说他这趟回乡养病还真是太忙!(未完待续。)

第六五五章 名士这圈子

    万历四年的新年,汪孚林又是在松明山过的。他先是跑了一趟南京,随即又去了丹阳和扬州,堪堪赶在除夕这一天才到家,吃了一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一整个正月,身为进士的他自然少不得被汪道蕴拉着四处拜客,足足折腾了半个月,出了正月十五方才勉强消停,却又立刻开始筹备去宣城参加沈有容的婚礼。因为徽州府和宁国府紧挨着,路途却足有三百余里,所以一家人就预备着提早几日出行。

    这一次,汪孚林除了带着妻子,三个大多数时候都形影不离的小家伙,就连汪小妹都硬是闹着要去,他也就索性说服二老,一块给带上了。今年十五岁的汪小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不言不语的时候倒有些娴静温雅的气度,可在车上和小北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汪孚林看到的还是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因为出门早,一路上众人走走停停,一副游山玩水的势头,足足用了六天。

    尽管之前汪孚林往来经过宣城数次,尤其是之前从京师回来时,还在宣城沈氏少许盘桓过片刻,但因为急于返乡,不过走马观花而已,这一次时间充裕,汪孚林本打算去宣城沈氏送了帖子,自己就找座客栈住下,游山玩水好好逛一逛,可谁知道门房一听到一个汪字,一溜烟就跑了进去,不一会儿,沈懋学就亲自迎了出来。三两句寒暄过后,听说汪孚林要去住客栈,他立刻就沉下脸来。

    “汪贤弟远道而来参加士弘的婚礼。却还要住客栈。传扬出去岂不是说我沈家没有待客之礼?”

    “沈兄。我这不是想着这次跟我来蹭喜酒喝的人太多吗?再说,士弘的婚事,总有你不少朋友要过来,沈家再大,只怕也是住不下的。”

    沈懋学知道汪孚林指的是当初汪二娘出嫁,西溪南吴氏腾出好几座园林安置各方来客,而自己交游比吴家人更广阔,客人只会更多。他呵呵一笑。不由分说把汪孚林往里带,又吩咐仆从照应车马进门,一路走一路说道:“沈家的姻亲在宣城也很不少,各家帮忙安置一下,就都住下了,再加上兄长和我还各有一座别院,全都腾了出来招待客人。但唯有你,那是一定要住在沈家本宅的,否则不说别的,士弘就得怪我。知道你喜好游山玩水。来日我亲自陪你去敬亭山!”

    “那好,不过有一点。万一还有你那些朋友在,千万别揪着我吟诗作赋!”

    沈懋学被汪孚林的事先声明给逗得哈哈大笑,笑过后才说道:“正要给你引介呢,我那几位至交好友全都对你闻名已久了。”

    很快,汪孚林就意识到沈懋学把他带进了一个怎样的圈子。沈懋学那些至交好友中,全都是一等一的江南名士,汤显祖、梅鼎祚、冯梦祯、焦竑、屠隆……汤显祖那是他久闻大名了,其余的也都是一时名士,焦竑还是是南京崇正书院的山长,他有过一面之缘。而最最令人感慨的,无疑是这些年纪无一例外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文坛名士,在科场上全都要算他的晚辈,梅鼎祚只是秀才,其余的都是举人,尚未有人考中进士!

    虽说科场素来达者为先,但汪孚林可没有在这些人面前显摆一下三甲传胪的打算。这些人可不仅仅是寻常文会诗社的主角,他随便吟诗作赋三两首就能糊弄过去,放到万历文坛史上,那也都是可圈可点的人物。于是,从甫一相见开始,他就表现出了谦虚敬老的一面,同时随时准备开溜。奈何众人之中对他感兴趣的人实在是不少,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全都是好奇追问他那些经历的,到最后汤显祖和梅鼎祚甚至争执了起来。

    而他们争执的不是别的,竟然是谁来执笔,以他汪孚林从前那些经历为蓝本,写一部好戏!

    汪孚林眼看着连屠隆都兴致勃勃加入了进来,顿时哭笑不得。到最后,还是沈懋学巧妙解围道:“好了好了,诸位就别争了,别忘了世卿的伯父可是文坛耆老太函前辈,要写戏也轮不到你们,前辈早就自己动手了。”

    “身为伯父给侄儿写戏,太函前辈肯定顾忌多多,哪像我们可以肆意挥洒?”汤显祖梗脾气又上来了,轻哼一声后,他突然灵机一动,得意洋洋地说,“不如这样,咱们三个比一比,梅老道,屠长卿,怎么样?”

    “比就比,难道谁还怕了你不成?”

    “到时候评判的时候要是你输了,可别耍赖!”

    汪孚林简直觉得这三位三十出头的名士实在是小孩子脾气,当下只以为是说笑话,可等到散去之后沈懋学送他回房,他方才骇然得知,汤显祖那三个竟然是当真的!无奈之下,他唯有苦笑道:“这三位还真是比拼上瘾,就我这点事有什么好写的?还不如好好改一改辽东英雄传才是正经。”

    “你以为他们没改?早就开始了,士弘被他们缠得叫苦不迭,恨不得见人就躲。汤海若是应宣城姜县尊之邀,刚到宣城不久,我只见了没几次便意气相投交了朋友,至于其他人,大抵也都是一回生两回熟。你不妨多和大家相处相处,他们虽说不少都有怪脾气,但交朋友却都是真心的。”

    沈懋学说到这里,不禁莞尔,随即见左右无人,他就轻声补充道:“除去梅禹金,其他人都是要去参加万历五年会试的。”

    汪孚林知道沈懋学是想代朋友问一问,万历五年会试能不能搭一班顺风车,可这事情他又不是张居正,怎么好打包票?他只能努力思量了一下张居正的某种倾向,这才谨慎地说道:“虽说首辅大人禁讲学,也不大喜欢名士习气太重的人,但明年十有**他会亲自主考。总会力求名至实归。多取一些才名远扬的士人。如果是那样。大家希望都很大。说到这个,梅兄今年不准备下场大比?”

    说到梅鼎祚,沈懋学就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十六岁就是道试第二,直接进了廪生,接下来却两次秋闱不第,干脆就不再去参加乡试了,成日里读书藏书写戏,逍遥度日。他对我说。别说下场科举,就算是真有内阁那位阁老愿意举荐他为官,他也绝对不去。我们这些人当中,就属他真正看得开。”

    文人大抵好名,别说嘴里对科举不屑一顾,但真正能在壮年就懒得去科举的,却是极少数,因此汪孚林不由得对梅鼎祚心生敬意。接下来的数日,他带着家人游遍了宣城,从敬亭山到谢朓楼。名胜古迹都去了一个遍。因为有小北和汪二娘跟着,沈懋学也没有呼朋唤友。而是亲自带了妻子从旁作陪,直到婚事在即,这才在汪孚林再三要求下去忙活去了。

    至于沈有容,作为新郎官的他根本脱不开身,总共也就只在任人摆布的空闲中,抽出时间来见了汪孚林一次。而他的未婚妻,汪孚林当然就无缘得见了,反而是小北和汪小妹由沈懋学妻子带着,去见了一面。姑嫂俩回来之后,用她们的话来说,沈有容那未婚妻就是和她们完全性格相反的人,真正的温柔娴雅,从女红到厨艺无所不能,更难得的是虽说自小便处在逆境,待人接物却落落大方,还教了两人几道拿手的汤水和点心。

    而小北投桃报李,将沈有容当初在蓟辽那些趣事都讲了给对方听,不外乎是让未婚小夫妻俩在婚前能够增进了解。

    到了婚礼这一天,宣城各家名门望族全都派了代表,再加上沈懋学那些朋友,最远的甚至有从福建赶过来特意喝这杯喜酒的,端的是热闹非凡。而汪孚林在喜宴上还不期而遇了一位熟人,那就是和自己同年的宁国府推官史元熙。一问之下他方才得知,就沈家叔侄回来之后的这短短两三个月,酷爱交游的沈懋学就在宣城县令姜奇方的牵线搭桥下,和史元熙成了朋友。这下子,汪孚林算是真正领会到沈懋学这交游圈子为什么这么大。

    这位还真是意气相投就立刻纳为知己!

    “对了,老姜之前听说你来了就一直想见一面,可他身为宣城县令忙得很,你又住在沈家,所以就一直拖到了今天。幸好沈兄很会排位子,把你放在我和老姜那一桌,正好一块说话。”

    汪孚林对宣城县令姜奇方原本并没有多少了解,但此次到了宣城,他总得打听一下地头蛇,结果这才发现,姜奇方除了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之外,还有另外一重特殊的身份——这位宣城县令竟然曾经是张居正家中那些儿子的塾师,也就是所谓的门馆先生!然而,也许是这一重关系实在太过亲密,张居正当年又只是受制于高拱的次辅,故而没能把姜奇方留在京师,而是将其外放到了南直隶宁国府的首县宣城当县令。

    尽管之前沈懋学已经为汪孚林引见了汤显祖等人,但真正安排座位的时候,他却另有一番考量,把非常擅长人际交往,自己又身为进士的汪孚林以及宁国府推官史元熙、宣城县令姜奇方以及汤显祖等人一块分在了一桌。汪、史、姜是进士,汤显祖却是姜奇方特意请来游历宣城的,其余也都是一时名士,故而哪怕不是谈笑有鸿儒,却也是谈笑有名士。其他至于府衙中官居五品的同知,六品的通判,抑或是县衙中县丞主簿典史等等,却都另外安排了开来。

    正如史元熙说的那样,汪孚林和姜奇方见过之后,就发现人家对自己确实特别热情,也不知道是否张居正的关系。而不止是对他,姜奇方对汤显祖冯梦祯等人也一样礼敬非常,一点都没有一县父母官的架子,反而谈吐风雅,彬彬有礼,汪孚林一眼就瞧出,座上大多数人都对这位宣城县令颇有好感。可说着说着,他就郁闷地发现,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了及第快两年,如今却在家里“养病”的他自己身上。

    当然,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所谓养病完全是借口,可也都没有揭穿,只不过对于他接下来要派授何官,众人却都饶有兴致地猜猜猜。尤其是酒酣之际,几个好事的甚至打起了赌。可就在这时候,多喝了两杯的汤显祖却是嘿然笑道:“反不管当什么官都少不了要攀附权贵,否则就看看海刚峰是什么下场!汪贤弟,你之前在京师舌战群雄好不威风,奈何也不过是被人当刀子而已!”

    “汤海若,醉了就少喝点!”冯梦祯见姜奇方面色一变,立刻就夺了他的酒杯,随即又连声呼唤侍者去送茶来。等到他拉上屠隆,硬是把人给架了下去醒酒,汪孚林这才没事人似的笑道,“幸好我自知酒量浅,不敢灌黄汤。至于派官这种事,说实在的我真没什么所谓,只要不去都察院就行,省得回头再当一次众矢之的。”

    见汪孚林巧妙地挽救了刚刚已经很僵硬的气氛,史元熙立刻打哈哈附和,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就把汤显祖刚刚直言快语破坏的氛围给弥补了回来。只不过有了这么一遭,接下来众人自是只谈文林,不论国事,哪怕等到冯梦祯和屠隆回席,说是汤显祖已经先安顿睡下了也是如此。总算是捱到沈有容这个新郎官过来敬酒时,汪孚林借口一定要大灌沈有容三杯,一手拿壶和空酒杯,一手把人拖到了一边。

    “汪兄,你就饶了我吧,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笨蛋,做个样子懂不懂?不这样我怎么单独和你说话,谁让你之前忙成那样子?”汪孚林瞪了沈有容一眼,见其满脸迷惑,他浅浅倒了点酒递了过去,见沈有容接了在手,他方才低声说道,“武举的事情,我在南京打听过,只要弓马过得去,文试文理粗通,基本上就能行,更不要说兵部那两位本来就说过明话。所以我这边也会派懂点文墨的赵三麻子去试试。另外,张学颜只怕明年就会离任,你自己思忖思忖,李家父子到时候会不会压着你……”

    他将之前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对沈有容说了,也让其浅浅喝了三小杯,正打算打趣一下这位脸色酡红的新郎官,突然他眼角余光发现沈懋学直接往他这边走了过来。他原本以为是找沈有容的,却没想到沈懋学却径直对他说了话。

    “世卿,正好送旨意的信使过宣城,据说是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的旨意下来了,具体为何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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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六章 联姻那点事

    宣城沈氏的影响力早就渗透到了整个宣城的方方面面,因此,沈懋学能够在圣旨过境的时候就这么快得到消息,尽管具体内情如何还没打听出来,但这就已经很难得了。面对这样的消息,汪孚林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立刻赶回去。毕竟,关于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他该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就算这次朝廷下的旨意不乐观,他回去也是白搭。因此,他还是选择继续按照既定行程走,没有在沈有容的婚礼次日立刻启程,而是又逗留了几天。

    在这前前后后小半个月时间里,小北和汪小妹没闲着,充分贯彻了汪孚林额外吩咐的一个任务,那就是替金宝相亲。本来这只是小北一个人的事,但不知怎的被汪小妹给听了去,这下子对哥哥嫂嫂软磨硬泡,死活一定要尽身为小姑的责任,汪孚林虽说训了她一顿,可禁不住妹妹硬是要一块把关,他索性听之任之。于是,姑嫂俩连日来厮混在宣城各大名门望族那些太太奶奶小姐们当中,最终摆在汪孚林面前的名单,赫然一长溜有十几个。

    能让古灵精怪的小北和汪小妹认为是性情好又能干,而且又云英未嫁,最终放在名单里的,汪孚林自然知道全都是非常不错的闺秀。因此,这一日,汪孚林就单独把金宝给叫了过来,如同上次对秋枫一样,直截了当把当初汪道昆提醒自己的话给说了,随即又把自己当时因为秋枫的婚事对竦口程氏老族长程世洪的话转述了一遍,最后才把婚事之议给抛了出来。

    “我和你娘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当初没成婚之前。那就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就算你不能和我当初那样,但少说总得和秋枫一样,至少见一面再说。总而言之,你过了年已经十四了,自己拿个主意。”

    上次还是秋枫,这次却轮到了自己,尽管金宝确实早熟,此时此刻却着实有一种瞠目结舌的感觉。哪家做父亲的会这么让儿子自己给婚事拿主意?他一贯很好使的脑子破天荒完全停摆了好一会儿。随即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爹……是不是……是不是太早了?”

    “很早吗?”汪孚林挑了挑眉,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知道,这年头的姑娘大多都是早早定下婚事,要是再拖,等你十六七的时候,和你适龄的早就都定出去了。”

    就像想当初他那个不靠谱的老爹和胡宗宪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把婚事定下了一个样!

    金宝很想说功名未立,何以家为,可想想汪孚林其实从骨子里对功名两个字就没那么看重,说不定还会招来劈头盖脸一阵训斥。他只能使劲开动脑子思量。一来他这年纪完全就没想过什么终身大事,不像秋枫已经确实到成婚的年龄了。二来是他早已习惯什么事都是汪孚林又或者别的长辈拿主意。可是,当无意间接触到汪孚林那带着笑意和期许的目光时,他不由得想起小北常常用来打趣自己的话。

    照母亲说起来,父亲一直都指望他赶紧成家立业,把家中遮风挡雨顶梁柱的职责接过去——哪怕他觉得那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父亲真就那么爱偷懒,可想想汪孚林考中进士都这么乐于四处晃悠,而不是去出仕为官,他隐隐又觉得这说不定才是父亲催促自己定下婚事的真相。

    他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开口问道:“爹,您打算和宣城沈氏又或者是梅氏,抑或是其他名门望族联姻的事情,对他们提过吗?”

    汪孚林顿时为之一愣。秋枫的婚事是竦口程氏老族长亲口提的,可金宝这档子事却是汪道昆的吩咐,他派了小北和汪小妹去相看执行,可确实没有去试探过人家的意思。要知道,真正比起底蕴来,松明山汪氏拍马都及不上沈氏和梅氏。不说别的,新安名族志中,汪道昆之前,松明山村中那些父祖辈的人没提到过一个,只说起最初从松明山迁到各地的支族。原因很简单,汪道昆再往上是两代商贾,商贾再往前那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连个秀才都没有!

    而宣城沈氏和梅氏,却都是很多代的书香门第了。

    听懂了金宝的意思,汪孚林忍不住长叹一声:“你说得对,总不能是一厢情愿。也罢,我先去和沈君典露个口风,要是不行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金宝如释重负,见汪孚林再无二话,他赶紧告退,可拉开门后,发现叶小胖正拉着秋枫一溜烟回房,看到这一幕,他顿时想起当初叶小胖拖着自己偷听汪孚林对秋枫谈婚事的那一幕,和眼前这情形何其相似?饶是三人从小一块读书,算得上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这时候他仍是忍不住捋起了小袄的袖子,心中盘算着一会儿是不是拉上秋枫一起,好好给叶小胖这个“为老不尊”的长辈一点厉害看看!

    因为沈有容的新婚妻子父母双亡,因此这三日回门时,夫妻俩去的不是别处,而是新娘子的舅舅家中。而汪孚林便趁着沈家总算空闲下来的这当口去见沈懋学。他当然不会直截了当谈婚论嫁,而是先告知了近日准备回徽州,沈懋学自然少不得挽留,两边兜来转去,话题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汪孚林才笑着提到了已经过继给程大姑,而后又和竦口程氏老族长程世洪定下婚事的秋枫。

    沈懋学早就听汪孚林说起过秋枫的身世,此时不禁笑道:“说到这个,士弘之前就对我说,世卿你看着年轻,思虑周祥之外,就连做的事情,也是我和他爹这等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情,谁像你这么丁点年纪就有一个养子一个学生?操心了他们的学业,还要操心他们的家事,连秋枫的过继和婚事都考虑到了。你就不想想你自己。难不成准备一直养病下去?”

    “反正我都已经考中了进士。算是对得起伯父一番苦心了,至于做不做官那又由不得我,我有什么办法?”汪孚林故意苦笑着耸了耸肩,随即笑眯眯地说,“倒是我家金宝道试案首,今年可以去试试秋闱积攒一下经验,说不定他过几年就能考中举人考中进士,我到时候岂不是就能当老太爷了?”

    “噗……”

    沈懋学一口刚刚喝下去的茶顿时全都喷了出来。差点端不住手中茶盏。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却着实无法确定汪孚林是不是在开玩笑。等回过神来,看到一地的茶水,自知今天过分失态的他也顾不得其他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真是败给你了。你今年也才二十,就想着当老太爷,你让你爹怎么办?再说了,我朝取进士,向来也是要看年龄的,如果太年轻。资历经验都太浅薄,别说会试。就是乡试考官也往往会把人压一届,多些磨砺,想当初首辅大人第一次参加乡试就是如此,你这美梦也做得太夸张了些……不过金宝确实是个好孩子。”

    说到这里,再想到汪孚林刚刚说秋枫已经定了亲事,他不禁心中一动:“金宝的婚事可曾定了?”

    “当然没有,他过了年才刚十四呢,男子汉大丈夫,不用那么早。”汪孚林仿佛之前催促金宝定婚事的不是自己,无所谓地答了一句后,随即皱了皱眉,“不过我伯父倒是比我还着急,我离京之前他还提过一回,让我早点放在心里。不就是因为金宝不是我亲生的,只是养子,怕别人心存顾忌吗?现在他不过是案首,将来要是能考上亚元、经元,又或者运气顶天夺个解元,还怕人家顾忌他的出身,那时候再说好了。”

    “这是没办法的,谈婚论嫁的时候,挑正支旁支,嫡庶长幼,有几家不是如此?毕竟在别人看来,你能把金宝当成嫡长子?”

    “怎么不能?我眼下还没个亲生的一儿半女,就算这一两年真的有了,他和金宝相差多少岁?我也好,我爹也好,伯父也好,是把资源先投在金宝这个已经是案首的后辈身上,还是死死捂着不肯支持,等那个才一丁点大的儿子长大成才?至于我那点家业,本来就是留着将来儿女们均分的。我家又不是松明山汪氏宗房,祭田之类可没有,祖屋都是在我的时候才翻修的,将来大不了多置几处房产,还怕不够分?再说了,我这身体运气好总能活个七老八十吧?”

    沈懋学见汪孚林竟然真的顺着自己的发问往后设想,这心里的荒谬感顿时更强了。但根据汪孚林这样的说法,他不得不承认,金宝确实在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汪孚林乃至于整个松明山汪氏全力栽培的后辈。要不是他没有适龄的女儿,这时候铁定就开口了。他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世卿,宣城沈氏和宣称梅氏彼此联姻多年,也和太平府以及徽州府各家有过联姻,士弘有个妹妹,今年十三岁,因为梅氏和邻近各家没有合适,至今尚未定亲。”

    沈有容的妹妹?据小北和汪小妹说,这是沈有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因为是老来得女,一直都是沈家掌上明珠,为人有些娇憨,但容貌和才学却都很不错,据说还会一手好画绣,沈懋学这提法不会是当真的吧?

    汪孚林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不大确定地问道:“沈兄,此事你只怕不能越俎代庖吧?”

    沈懋学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冲动了。可他和汪孚林在辽东那一趟后结下的交情,和平时谈诗论文的知己好友却又有不同,说得深一点,那是等同于袍泽之间的情谊,更何况汪孚林还替他和张居正的儿子们牵线搭桥,建立起了某种关系。当下他就干咳一声补救道:“我自然只是先提一提,得和兄长商议。这样吧,眼下就我两人知道,你先不要定归期,等我的消息。”

    别说汪孚林乍一听沈懋学提议时大吃一惊,就连小北听到汪孚林这话时,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那是沈懋学兄嫂,也就是沈有容父母老来所得最最娇养的女儿,嫁在宣城还能常常相见,可一旦嫁到徽州府,即便只是相邻的两府,可相隔三百多里,往来一次就很不方便了。最重要的是,她和那位沈小姐言谈颇投契,对方甚至还拿给自己看过画的绣图,可一旦将来做婆媳……她想想都觉得尴尬,就不要说人家的感受了。

    “我觉得这事悬……”小北嘀咕了一声,随即小声说道,“换成你,你乐意把小妹嫁到宣城来?”

    汪孚林顿时哑然。汪二娘之所以嫁到西溪南,最重要的不是因为吴家豪富,吴应节的哥哥又是举人,吴应节自己的品行才学都还不错,而是因为西溪南和松明山一河之隔,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见面,比嫁到斗山街许家的大姐汪元莞回家更方便。所以,小北说得还真是没错,换成是他,能愿意把汪小妹嫁到这距离歙县三百多里的宣城吗?这也是他带着汪小妹到宣城来,却压根没想着在宣城这些名门望族子弟里,替她挑选一个如意郎君的最大原因!

    “我也没说一定要沈大老爷的千金啊,还是君典兄自己提的。话说回来,我们都住在沈家这么多天了,金宝和人家好像还没见过吧?”

    “当然见过,你忘了我们刚刚到沈家,你是沈君典亲自接待的,我就带着人去见了沈家老太太,还有大太太和二太太,那时候小妹,还有明兆和金宝秋枫都在一起,沈家上房帘子后头可是女眷不少。”小北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突然看着汪孚林说,“你之前被沈君典拉着去结交各路人马,我和小妹去相看人,金宝他们三个也没闲着,好像沈家和梅家子弟不少人和他们混在一块,明兆和秋枫都已经定了亲事,金宝说不定早被人摸透了!”

    汪孚林顿时愣了一愣。照这么说,不止是自己这边在悄悄相看宣城这些闺秀,宣城这边某些人也可能在相看金宝?

    ps:pc端书签系统不知道咋回事,居然跳到四百多章去了……对了,推荐一下春节至今找到的几本书,巫界术士、宅师、首席御医、重生之超级战舰,后三本都是完本的书,四本书基本上都是没女主啥事^_^(未完待续。)

vip章节重复(今天的章节已更新)

紧急通知,我一起来才发现,vip章节诡异地从六五一章突然又回到九十多章,然后又重复到四百多章……再回到六百多章。已经紧急联系了编辑,说我是第三个倒霉鬼了,正在修复中。晕倒,怎么什么事都摊在我头上。反正大家千万看准了再订阅,还有就是多订的朋友,回头可以退钱的,这点应该可以确定。唉,这技术问题啊真令人头疼,我只能和大家赔个礼了……(未完待续。)

第六五七章 两姓之好

    正如汪孚林和小北刚刚意识到的那样,当沈懋学在兄长沈懋敬面前试探了一下能否和松明山汪氏联姻的事情之后,他立刻发现,兄长不是意外又或者诧异,而是脸色颇有些微妙。∈↗UU小说,www.uu234.com一旁的沈大太太梅氏则不如丈夫沉得住气,直截了当地说道:“二弟你怎么也和老爷一样有这想法?金宝那孩子我也见过两次,确实老成知礼,才学又很不错,否则也不会是上一次徽宁道道试案首,可他终究是养子,而且,真要是芙儿嫁过去,上头公公婆婆也实在太年轻了。”

    “大哥也有这想法?”沈懋学直接把嫂子后半截话给忽略了过去,愕然看着兄长道,“大哥怎么没对我提过?”

    “我让老大带着汪金宝那三个在宣城四处转过,老大回来对我说,别看金宝就这么点年纪,经史的底子比他还扎实,还拿了他的几篇文章诗赋给我看过,着实也可圈可点,顶多欠缺点火候。”

    沈懋敬口中的老大,便是沈有容的长兄沈有严。沈有严乃是宁国府学生,今年二十五岁,十八岁考中秀才,如今历经附生、增广生,因为年资久远,岁考又常在一等,业已是廪生,却因为南直隶乡试实在竞争激烈,两次下场,至今尚未考下举人。而沈懋敬顿了一顿后又开口说道:“这年头,天才不少见,要紧的是天赋高却又勤奋肯下苦功夫,这才能变璞玉为美玉。这话还是父亲当年说的。”

    说到父亲沈宠,沈懋学的脸色也郑重了起来。自从正统景泰之后,进士出身越来越受到重视。而举人监生则是谓之杂途。由此出仕为官。很难从中突围,所以大部分举人能当到县令乃至于同知就已经顶天了,十个里头很少有一个能突破到四品,而沈宠无疑是一个异数。

    举人出身的沈宠当年先后任行唐县令和获鹿县令,因为政绩卓著,又得上官赏识,而被擢升为监察御史,而后巡按福建。因为得罪权贵而在一任巡按御史之后没能升回京职。而是左迁湖广兵备道,即便在任上有剪灭巨盗之功,创建书院推广心学,终究因为嘉靖中后期朝中被严嵩党羽把持,调到广西出任分守道,最终以四品衔致仕回乡。可这位却没闲着,和梅鼎祚的父亲梅守德在罗汝芳办的志学书院中讲学多年,乃是赫赫有名的鸿儒。

    这兄弟俩说起公公,身为梅守德侄女,梅鼎祚堂姐的梅氏就不做声了。但心里却着实不愿意。可丈夫沈懋敬说出来的另一番话,却让她大为惊愕。

    “上次徽宁道的道试。是放在徽州府考的,那时候汪金宝这个案首出来,在咱们宁国府就引起一阵哗然,不少人都打探过汪金宝其人,他那点身世早就被人挖出来了,悄悄往松明山汪氏提亲的不比徽州府本地的少。若不是汪孚林的父亲,也就是汪金宝的祖父拿话含糊不过去,就一口咬定要等汪孚林这个当父亲的决定,否则汪金宝早就已经定下了人家。我那小舅子前几日见过金宝之后考问了一番,也曾对我提过,他有择侄婿之意。”

    沈懋学听到梅鼎祚竟然也动了心,他顿时笑了:“我想也是,虽则徽州府歙县距离宁国府宣城有点远,但相比有些人家联姻要横跨南北,这点距离算不上什么,而且汪孚林很好说话,若真的事情成了,有时候让他们回娘家住住,那也是很容易的。大哥若是觉得好,我对汪孚林暗示一下,他这个做父亲的总该先正式出面提一提,总不成这种事让女方开口。”

    “也好,你对他挑明吧。但你记得,一定要对汪孚林说一件事。”沈懋敬突然开口,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汪金宝毕竟还小,如今先定亲,今年乡试之前,就让汪金宝到宣城志学书院来读书。少年郎多读几年书,沉淀一下是好事。”

    此话一出,沈懋学就只见梅氏脸色由阴转晴,赫然无限欢喜,他哪里不知道嫂子是高兴什么,顿时笑了起来。从前时任宁国知府的罗汝芳因为改建的泾县水西书院不够大,讲学的时候往往会人满为患,而且不在府治所在的宣城,讲学不够方便,于是向当时的督学御史耿定向请示后,一手在宣城建起来了志学书院。当时在此讲过学的除了王学中坚罗汝芳和王畿之外,还有他们兄弟的父亲沈宠,梅鼎祚的父亲梅守德,还有自己的老师贡安国,可以说,志学书院那就是王氏心学在南直隶的真正大本营之一!只不过,想到张居正去年的整饬学政疏,他总免不了有些担忧。

    沈懋敬知道弟弟担心的是什么,当即宽慰道:“整饬学政虽说禁天下书院,但志学书院就算不是官学,却也是朝廷命官筹资所建,一时半会不至于就会列入整治范围。不是我夸海口,除却南京崇正书院,整个南直隶能比得上志学书院的地方,屈指可数!”说到这里,他脸上颇有些自得之意,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汪孚林少年得志,能干是能干,但毕竟太会折腾了,这次据说徽州府那场鸡飞狗跳的夏税丝绢纷争也有份参与,不少人私底下都在说那是行走的灾星。正因为如此,把汪金宝放在志学书院好好沉淀沉淀,塑造一个纯粹的学派人士,自然是好事。不论怎么说,今年南直隶乡试,才十四岁的金宝希望不大。同样十二岁中秀才的张居正当年还曾经在十三岁考举人时被压了一届,何况是其他人?

    丈夫都已经决定了,梅氏虽说不舍得,但想到可以再留女儿两年,接下来金宝如果在志学书院读书,汪孚林夫妻这么点年纪,显然也是用不着儿媳伺候的,女儿在宣城再住几年的希望非常大,因此她最终还是点了头。于是。沈懋学立刻将兄嫂的态度转达给了汪孚林。

    面对沈家这么迅速的反应。这次轮到了汪孚林瞠目结舌。继秋枫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我家有子初长成的复杂心态,他送走沈懋学后就拍了拍脑袋,随即对小北说道:“我怎么觉着这次回乡养病,就是为了办婚事定婚事回来的?”

    虽说金宝和自己夫妻俩都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小北也是看着金宝秋枫和叶小胖一块长大的,因此对于沈家要金宝留在宣城志学书院读书的要求,她总觉得不那么高兴,当下就没好气地说道:“嫁妹妹当然少不了你这个哥哥。至于金宝和秋枫的事情,你既然为人父为人师,也是义不容辞。不过,徽州府又不是没有好书院,沈家人干嘛一定要把人留在宣城?更何况,金宝今年就要参加乡试,说不定他就能考中举人呢?”

    “十四岁的举人,是谁都会觉得惊世骇俗,主考官就算赏识文章也一定会压一压。”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道。要是自己的分配问题到年底还不能解决,说不定会为了补偿。只要金宝今年乡试能发挥在水准之上,就再给汪家一个举人?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明年还是张居正当主考官,总不成再给汪家一个进士吧?要是那样,汪家人的身上就会被死死打上张党烙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而宣城志学书院乃罗汝芳一手打造,是王氏心学的大本营之一,对于不喜欢心学那一套的张居正而言,志学书院出来的人无疑是不讨喜的。而且如果他没料错,整顿书院的风就算一时没刮到这里来,一两年之内还是会波及到此处。而且心学那一套固然有不少拥趸,可却不受当权者所喜,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金宝涉入过深。毕竟,王阳明的某些学说已经被他的徒子徒孙们发扬到有些极左极右了。

    “这么大的事情,我还得派人回乡和爹娘说一声。而且,我会和沈家人商定,金宝留在宣城志学书院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年。”

    儿子还是自己带在身边耳濡目染才更牢靠,他可不希望金宝读书读傻了!

    汪孚林在问过金宝,好容易从小家伙口中确定和沈家那位小姐见过,对人第一印象良好之后,他便立刻派了信使回松明山。信使在路上来回走了七天,不但带回了汪道蕴的答复,也带来了朝廷给徽州府旨意的具体内容。后者果真如汪孚林设想那样,就是在徽州知府姚辉祖上书的三个提议中矮子里拔高子,选了以船税茶税等等总共两千余两冲抵相应夏税丝绢,也就是给歙县变相剪减掉了两千多两赋税的方案。如此五县不用加派,歙县减负,也算皆大欢喜。

    至于那些闹事者的处理情况,基本上是一如徽州府处理的那样,朝廷没有额外的意见。歙县令薛超,则是因病了太久没有处理政务而被免职。之所以不是罢官而是免职,这其中缘由汪孚林可没兴趣去打听。对于余懋学家门口锦衣卫堵门事件,则是半个字没提,好像就没发生过似的。至此,从大明开国之初就延续至今的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便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

    当然,这些消息只是附带的,汪孚林眼下最惦记的,还是汪道蕴的回复。而对于和宣城沈氏联姻,汪道蕴当然乐见其成,而对于汪孚林所言让金宝留在宣城志学书院读书两年,他也没有太大意见。鉴于汪孚林之前到宣城纯粹为了喝喜酒,除了贺礼之外没有备办什么礼物,汪道蕴特意在汪孚林从辽东带回来的那些特产中,挑选了一株人参,以及这些年家底渐丰置办起来的东西中,挑选了一对白玉手镯,一对赤金嵌红宝石耳环,作为初定之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汪孚林便少不得物色提亲的人选,最后思来想去,他就拖上了同年史元熙。

    可想而知,当史元熙得知汪孚林要为养子汪金宝向宣城沈氏提亲时,那简直是大吃一惊——不是惊讶于两家要联姻,而是惊讶于这事情在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就进展到了这地步!可是,不论是身为汪孚林的同年,还是沈懋学的新朋友,他都义不容辞,当即爽快陪着走了一趟。可等到办完这事情,他再对其他几个朋友一说,登时引来了好一阵惊叹。

    尤其是梅鼎祚逮着沈懋学就说不地道,自己刚替侄女择了个不错的人选,就被沈家抢了。但这只是两家姻亲兼挚友之间说说而已,对于外人,他自然不会嘴上没个把门的。一时间,这桩婚事传遍了宣城大街小巷,有人啧啧赞叹,也有人背后腹诽,可对于当事者来说,婚书已定,事情就敲定了。

    按照沈家的初衷,最好汪孚林现在就把金宝留在志学书院,但汪孚林却说是要先带金宝回乡见父亲当面禀告,硬是把这时间拖后。一来二去,沈家人也不想催逼过急,造成自己比男方更急的局面,也就只能答应了。

    回程路上,汪小妹加上叶小胖,两个长辈没少打趣金宝和秋枫,汪孚林只在一旁笑呵呵看热闹,倒是最后小北都看不过去了,狠狠拎着叶小胖的耳朵教训了一通,又说要将其也一块送到志学书院去,这才让人老实了。

    一行人一路跋涉,才刚来到歙县新安门,城门守卒一眼认出了汪孚林,当即笑着嚷嚷道:“汪小官人,您可是回来了,今天前县尊离任,喻县丞还是署理县令,您再晚一天热闹就瞧不着了!”

    尽管汪孚林早就从来回徽州府的信使口中,得知这次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的大板子,最终落在了歙县令薛超身上,可没想到自己回来却恰逢对方离任,心中自是百感交集。至于城门守卒的幸灾乐祸,他怎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薛超催逼夏税的时候急吼吼,后来为了刷政绩又拼命带头呐喊均派夏税丝绢,等出了问题后却又拿别人当替罪羊,自己缩在后头,这种没担待的县令,怎么可能得民心?

    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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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八章 姗姗来迟的任命

    县后街汪宅门前,两扇黑漆大门这会儿正敞开着,一个年轻人就这么两腿分开坐在门前石头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一辆骡车正在从县衙知县官廨搬东西。如果不是认识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么个身穿布衣,看上去就像寻常家仆小厮甚至是小伙计的年轻人,便是如今徽州府大名鼎鼎的叶大掌柜。

    当叶青龙的目光和官廨大门口出来的那个消瘦中年人碰了个正着的时候,他就清清楚楚地发现,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怨毒。要是按照叶大掌柜平日里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时候怎么都要上前损两句出一口恶气,但背后是自己的主人家,要是在汪道蕴夫妇面前留个不好的印象,回头汪孚林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叶青龙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就这么四平八稳继续坐在大门口,只是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嘲弄的笑意。

    可就在他自认为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厚道的时候,突然只听到大街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连忙站起身来探头望去。发现头前那个胖墩墩的人影,他立时喜笑颜开,这下子也顾不得会不会让薛超有所误解了,连忙拍拍身后衣裳上的浮灰,快步迎上前去。等到那匹马在身前堪堪停下,看到叶小胖以一种和身材绝不匹配的敏捷跃下马来,他就笑着说道:“大舅爷,恭喜了!”

    叶小胖完全是因为在新安门听到守卒说薛超要灰溜溜走人,这才赶过来看个热闹,听到叶青龙这话。他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后头追来的秋枫耳尖。跳下马后便故意冲着叶青龙问道:“什么恭喜了?莫非是咱们这位大舅爷要成亲了?”

    “可不是?”叶青龙见叶小胖那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便笑眯眯地说道,“小官人的岳父岳母从京师捎信回来,请小官人和大奶奶送大舅爷回宁波完婚,他们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了,说是这种大事姐姐姐夫代劳也是可以的。要不是叶家大小姐和大姑爷之前已经上京去了,本来两拨人一块送才最好,现如今也只能委屈一下大舅爷了,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耽误不起。小官人和大奶奶也能顺路去探望一下叶家老太太,回头就让大舅爷夫妻俩上京去。”

    直到此时,叶小胖看到金宝和秋枫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才欲哭无泪。之前他捉弄这个打趣那个,到头来简直是作死。在这一片嘻嘻哈哈的声音中,前歙县令薛超那无限凄凉离开的身影,谁也没注意到。就是从县后街上匆匆往家里赶的汪孚林,也只是很不关注地扫了一眼。

    毕竟,就算是张四维又或者王崇古,对于身为同乡却第一任官就恶评如潮遭到免官的薛超。也应该不会再投以多少资源。有这功夫栽培谁不是栽培?

    得知叶小胖也要成婚了,岳父岳母还要自己和小北把人送回宁波去万魂。汪孚林真是“又惊又喜”。回乡之后一连参加三场婚礼——尽管一场还没来得及去——又先后敲定两桩婚事,汪孚林不得不感慨自己这次回乡,真是为了忙各种喜事来的。与此同时,他也颇为庆幸除了汪二娘的那场婚礼,剩下这一桩桩婚事总算冲散了弥漫在自己身上的灾星诅咒。在他想来,毕竟宣城之行都是顺顺利利,一点事情没有!

    因为汪道蕴说,汪道昆也和叶钧耀一块送了信来,道是他的任命暂时还没达成一致,应该一时半会不会授官,汪孚林也就放心地预备前往宁波的事宜,同时也盘算着回程时去一趟新昌,看看吕光午可曾回乡。对于这一趟回去,小北自然也非常欢喜。尽管徽州才是她真正的故乡,但对于在宁波也住过好几年的她来说,那也同样是值得怀念的地方,再加上父母和姐姐都不在,她身为姐姐,自然更是一路对叶小胖耳提面命。

    这一次小北死活不肯坐船,汪孚林这一行横竖个个都能骑马,也就干脆走陆路,等到了宁波,恰是三月里天气回暖,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之一。可汪孚林一打听婚期,这才吓了一跳,原来距离预定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偏偏叶家上下人人忙碌得乐呵呵的,就连叶老太太见了小胖墩,那也是一口一个乖孙,喜笑颜开,仿佛半点不担心新郎官在路上会耽搁了,赶不上既定的日子。

    汪孚林对此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岳父岳母和老太太那得是多心大啊!这要是信使在路上遇到什么耽搁,又或者我们在路上有什么耽搁,那怎么办?”

    “现在不是没耽搁吗?”对于汪孚林的杞人忧天,小北却无所谓地说道,“反正赶上了。爹娘不在,除却祖母,我们就是明兆最大的长辈了,你可准备好到时候给见面礼!”

    “行行,总不会给岳父岳母丢面子就是。”

    汪孚林虽说感慨叶家人就是心大,可当看到叶小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汪二娘,还有这次沈有容成婚的情景。虽说这是人生大喜事,可作为主角,在欢喜之外,那实在也是够可怜的。而且叶小胖哪怕见过未过门的妻子一两面,可总不像是他和小北似的,当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多多,到成婚时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只怕他那个小舅子心里绝对在打鼓。

    到了成婚那一天,叶小胖果然是简直被人摆布得有些麻木了,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的,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尤其在那些长辈面前,更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想起汪孚林当年和小北成婚的时候,别说自己的父母,就是松明山汪氏那些长辈,对其也不敢颐指气使,可换成自己却差别待遇这么大。他简直恨不得痛哭一顿。偏偏在婚宴上。那些同辈兄弟起哄劝酒。一轮下来他都要吐了。

    就在他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算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虽说是大喜的日子,明兆你也少喝点。谁还要敬新郎的,我代他喝!”

    姐夫你真好样的!

    叶小胖几乎感激涕零,可当看到自己那些堂兄弟们瞅见汪孚林,一个个立时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是打哈哈,就是低声下气赔礼。反正不消一会儿便一哄而散。这时候,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脸幽怨地看着汪孚林说:“姐夫,教教我,怎么才能让人见我就像见你那样敬畏,不敢起哄?”

    “你想学?”汪孚林啼笑皆非地看着叶小胖,见其连连点头,他就嘿然笑道,“那你先得学你姐夫招灾的本事才行,你不知道人人都叫我灾星。走到哪就非得惹是生非不可?”

    叶小胖顿时瞠目结舌,等回想起汪孚林那招灾的本事。他立刻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问怎么让人敬畏了。要是换成他这样走到哪惹事就惹到哪,又没有相应解决危机的本领,这浑身上下的肉和骨头非得被人全拆了不可!

    这一夜,汪孚林和小北依旧宿在叶家老宅,叶老太太所在院子的东厢房。两人说起接下来要陪叶老太太再去普陀山的事,全都有些百感交集。一晃已经四五年过去了,他们当初在普陀山撞见的张泰徵,已经被汪孚林坑回了老家蒲州,而想来也不至于再遇到那些佛郎机人。就是当年拿到的那些的珍贵宝石原石,现如今还是他们用来送礼的不二佳品。

    “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一趟澳门,哦,咱们明人应该说壕镜才对。”

    小北知道汪孚林就是这不耐烦闲在家里的性子,闻听此言当然不会泼凉水,只是没好气地补充道:“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替爹娘好好看着你!”

    “我知道,所以没指望你当个老老实实伺候公婆的媳妇。”汪孚林说完这话,突然一个翻身压了上去,随即贴在妻子的耳边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耕耘这么多年都没个一男半女,从今天开始,咱们换个姿势吧。”

    在这叶小胖的洞房花烛夜,这座西厢房中,一时却是被翻红浪,春意融融。

    当次日一大清早,叶小胖带着新妇来拜见长辈敬茶的时候,就发现小北的脸上挂着可疑的红晕,可看到汪孚林气定神闲的,他就没有太往心里去。随着新婚夫妻俩一圈拜下来,新娘子送的礼一份份送出去,别人的见面礼也一份份收进来,尤其是汪孚林和小北送的东西贵重丰厚,让叶钧耀那几个兄嫂全都看得直了眼睛。指甲盖大小的金累丝珍珠头冠,黄澄澄的赤金镶嵌红蓝宝石手镯,用的金子怕不得三四十两,外加一幅花好月圆的画,简直是好阔绰的出手!

    即便是对于汪孚林明明考中了进士,却拖到现在还没授官,叶家的亲戚们心中都有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可是,汪孚林名声在外,又分明豪阔有钱,其伯父汪道昆至今还在兵部侍郎任上,谁也不敢得罪这一门亲戚。故而叶老太太只带汪孚林和小北,叶小胖和新妇去普陀山礼佛,其他人就算再妒忌,也只能背后嘀咕。这一趟普陀山之行顺顺当当,汪孚林还特意在岛上陪着叶老太太多住了两天,也算是完成自己当年乡试后答应小北却没做到的承诺。

    在宁波总共盘桓了一个月,汪孚林方才带着小北预备回程。至于叶小胖就不能在外闲晃了,已经是秀才的他因为错过了之前在宁波府举办的科考,所以要参加今年的遗才试,看看能不能有幸参加今年浙江的乡试。而金宝因为之前是徽宁道案首,故而免试就能下秋闱,这倒让汪孚林省心不少,当然,这次多半只是下场感受个气氛,不求考中。秋枫则是同样要参加徽宁道科考,才能看看是否能有乡试的资格。故而,汪孚林少不得派随从把人先送回徽州府。

    从宁波回程路上,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新昌,得知吕光午果然还没回来,而何心隐则是去了南方讲学,扑了个空的他只好怏怏回乡。这一来一去,他和小北再回到徽州府,已经是五月末的事情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家里等着他的不止是二老、舅舅吴天保和汪元莞汪小妹以及姐夫妹夫,还有科考告捷的秋枫,正努力准备乡试的金宝,还有朝廷姗姗来迟的任命。

    毕竟,明朝和唐朝不一样,寻常新进士并不用守选三年,大多是当年榜下即用,拖到第二年就已经算得上迟缓,可以补偿性地给一个好官了,更何况他这已经是拖到了第三年?

    看到那父母和一大堆亲友那脸色微妙的样子,刚刚回到家的汪孚林不禁心里发毛:“到底是什么任命,直说就是,总不成让我去广西又或者贵州当县令吧?真要是那样也没什么可怕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算是久任法,不就是熬六年吗?”

    “你又不是犯了过错,又不是三甲吊榜尾,朝廷任命怎至于这么离谱?”汪道蕴被汪孚林这口气给噎得胸闷,好半晌才将吏部公文给递了过去,“你自己看!”

    当汪孚林看到那任命的具体内容时,他方才明白,为何家里竟然汇聚了那么一大堆人。因为那行文简练的吏部文书上,赫然是派了他广东巡按御史!他都说了不去都察院,谁出的主意派他一个巡按御史?这任命太不合情理了,大明有过这么年轻的巡按御史吗,巡按御史是派给新进士当的官吗?而且看这期限只剩下大概二十天了,他得怎么紧赶慢赶,才不至于赶上赴任的最后期限?

    至于这些亲友团,大概生怕他看到那任命之后,会直接使性子说不去,又出什么幺蛾子,这才齐齐在家守着!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问道:“伯父呢?这么大事情,他就没捎个信过来?”

    “当然捎了。”

    这一次,换成吴天保把汪道昆那封信给递过来。汪孚林接了在手,却发现那信封上指名是给自己的,而且还未拆封。虽说很好奇汪道蕴和这些亲友们是怎么忍住没偷看的,他还是第一时间三下五除二拆开信封拿出信笺,迅速扫了一眼。可当看明白信上的大意,他就差点没背过气去。

    却原来广东巡按御史一年任期将满,正值粤西瑶民再度揭竿而起,朝廷正命两广总督凌云翼准备用兵,所以要在十府加派军饷,因此他这个巡按御史除了监察十府官员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大职责,那就是监督这笔军饷的征派和使用,同时协助两广总督,尽快把这一次的瑶民起事给扑灭下去!如何征派军饷的同时,又不激起民怨民变,这就是他这个巡按御史需要考量的问题了。

    他就知道这看似破格提拔的巡按御史绝对没好事!

    第九卷完(未完待续。)

第六五九章 新官上任

    巡按御史这份工作,有明一代,很少直接派给新进士,大多数时候,巡按御史都是政绩拔尖进士的第二任官,成绩斐然举人的第三任官,也就是说至少出仕之后三年六年才能当上。这还得是朝中有人赏识提拔的情况下。原因很简单,巡按御史位卑权重,相比在两京都察院的那些监察御史,地位超然,否则又怎么会有戏文中手拿尚方宝剑,贪官污吏望而生畏的八府巡按这一说?

    而对于眼下的汪孚林来说,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如今竟不止八府,而是十府巡按——因为广东布政司下辖潮州府、南雄府、惠州府、广州府、韶州府、肇庆府、高州府、雷州府、琼州府、廉州府。

    在偌大的广东布政司,只有正七品的他头上没有直属上司,布政使按察使都管不着他,即便是两广总督,也只是名义上统属,能以都察院上宪的名义要求他配合工作,但却不能以上司的身份过分颐指气使。连布按两司都还要受到他的监察,下头广大知府知州和县令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所谓巡按,是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从刑名、钱粮、教化、仓库、学校……什么都管得着,简而言之就是缩小版钦差大臣。

    不过,巡按御史权力固然很大,一任的时间却大多数很短。哪怕如今地方官推行久任法,巡按御史大多数时候却依旧一年轮换回朝,以免在地方作威作福,成为长长久久凌驾在地方官头上的老太爷。但总的来说。这样一份没有上司的好工作。是除却翰林院庶吉士之外。大多数进士梦寐以求的,而现在,这份工作便从天而降,砸在了早就表明心意不想进都察院的汪孚林脑袋上。

    他倒是很想继续请辞,可住在府城的姐姐姐夫给他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那就是南直隶巡按御史已经到了府城的察院,人家已经知道借口回乡养病的他一到徽州府之后,根本没有在家养病。而是东奔西走那点事了。换言之,要是他敢请辞,这谎言分分钟就要被戳破。更何况,上任是有期限的,徽州府距离广州可谓是万水千山,他再不启程误了日期,那就等着回头被某些摩拳擦掌的人们交相攻击治罪吧!

    形势比人强,汪孚林权衡再三后,只能无奈接受了这个任命。他只是不想去都察院,广东却是早就想跑一趟的。毕竟,他对葡萄牙。也就是如今叫佛郎机的那帮红毛鬼子占的澳门感兴趣很久了。他紧急清点了一下人手,除了李二龙这些镖局中人之外,还带上了王思明。就连戚家军老卒替他训练的徽州府米业行会总仓那批仓勇里,他也还调了四个人。

    除此之外,他对歙县衙门三班六房那几个头头脑脑言语了一声,让他们从自家子侄当中挑识字,却还没空缺补吏员的,就这样又雇了四个亲随。此行广东山高路远,再说人生地不熟,文武两方面多带点人总是没错的。

    至于小北,尽管汪道蕴和吴氏都希望他带着一块去,夫妻俩赶紧努力一下,好生个一儿半女,但巡按御史不比别的官员,原则上不允许带家眷。然而,夫妻俩到底没怎么分开过,而且汪孚林此行广东,还希望暗地里做点私活,所以,他还是吩咐小北等过一阵子风头小了,先把家中二老以及金宝秋枫给安顿好,再悄悄前往广东。

    至于跟着小北的人,他嘱咐妻子叫上叶青龙,好好选个代理人随行,也好届时方便和佛郎机人接触,同时在那边铺开某些业务。为此,他让叶青龙抽调账面上的流动资金,自己先期兑了二百两黄金带在身上,又吩咐小北也多备银钱随身。做好这一切准备之后,他就立时动身了。

    对于身处歙县的汪孚林来说,南下广东虽说路途遥远,但真正算起来,也就是相隔一个江西布政司。他这一行人西行经休宁、祁门进入江西饶州府,再从景德镇南下,经抚州府、建昌府、赣州府三府,最终从南安府进入了广东境内。由于带的随从多,又知道张居正早就开始整顿驿站,他反正不缺那点钱,因此根本不住驿站,只挑环境整洁的客栈旅舍投宿,就算是了解风土人情了。

    几乎是从刚一入境抵达广东南雄府保昌县开始,每一个人就立刻体会到了那截然不同方言的洗礼。汪孚林由此想到当初自己在汪道昆家中负责接待客人时,曾经见过的前南海县令黄景其,那时候他还暗地腹诽对方到广东上任三年不学广府话,现在轮到他自己到广东来,简直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自己。唯一的优势在于,他在后世听粤语歌听多了,在广东又住过一年,学过粤语,日常会话绝对不成问题,可眼下却还得在随从面前装听不懂。

    否则他怎么解释自己从来没上过广东,却能说粤语?

    好在之前汪道蕴在接到吏部的任命之后,火速向各家打听,给汪孚林找了个熟悉广东,能说一口流利广府话的向导陈阿田。一进广东,之前显得很没有存在感的陈阿田便充分发挥了本事,无论投宿、打尖还是问路,全都靠的是此人,其他人都成了哑巴。在汪孚林的鼓励下,自他以下,每一个人都在向陈阿田学习粤语,也就是广府话,省得日后寸步难行。

    这一日到了韶州府治曲江县城,客栈旅舍大多客满,还是陈阿田一问才得知明日恰逢岭北道科考,这也是最后一次科考,接下来便是广州城中的遗才试。曲江县城颇为繁华,客栈旅舍之类的也很多,可是各府县应考秀才加上家人随从汇聚,住的地方就不够了。

    此时此刻,在好容易找到的一座客栈内安顿好的汪孚林等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和客栈空房一间不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却是桌子随便坐。明明是吃晚饭的时候。这里却不大见客人。分明都是应考秀才在房中准备最后冲刺。汪孚林正若有所思喝茶,一旁的李二龙就忍不住问道:“陈阿田,这曲江县瞧着也不小,而且之前入城的时候不是还说,曲江是广东通往江西和湖广两条官道的交汇处,怎么你之前说韶州府在整个广东十个府中,排名却很靠后?”

    陈阿田从前跟着一位歙县徽商到广东跑过生意,现如今经人举荐跟了汪孚林这样一位巡按。他自然非常珍惜机会,哪怕问的人是李二龙不是汪孚林,他还是一五一十地说道,“广东十府,最富庶的自然是广州府,接下来的便是潮州府、高州府、肇庆府,惠州府,而琼州府和韶州府,那就得划归三流了。最穷的是廉州府、雷州府、南雄府。您觉得这曲江城繁华,等到了广州府。再对比一下咱们经过的南雄府,韶州府。那就知道高下了。”

    “在咱们东南那些最大的府城,比如南京、杭州、绍兴、苏州,府城都是两县分治,这广州府也是,以归德门为界,西面是南海县,东面是番禺县。城外半里就是珠江,来来往往的船只绝不会比杭州少,据说多的时候能够有一两千条。当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的广州比苏州杭州还是要差点儿,但也就是一点儿,可这儿常常会出现的佛郎机人,却是东南很少能看到的……”

    汪孚林当然知道,广州在后世之所以能成为南海明珠,那也是靠着身为通商口岸的特殊优势。在如今这会儿,整个天下也就是福建漳州府月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广州这边却因为邻近澳门,百商云集,因此只是稍稍略逊于苏杭,这就已经很难得了,要知道这会儿的上海还只是个小县城,深圳更还是渔村呢!所以,此时此刻李二龙赵三麻子等人饶有兴致向陈阿田问东问西,他就笑吟吟坐在那一边听一边喝茶,直到有几个差役进了客栈。

    一看汪孚林这一行人的装扮,为首的就过来盘问,陈阿田这个“唯一”通粤语的自然赶紧上前应付。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上则是竖起耳朵听的汪孚林听着听着,大体听懂了他们的交谈内容,他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们不是来应考的秀才?提学大宗师说了,这一次来参加科考的秀才,整个岭北道有六七百人,客栈一定得先保障给秀才住,你们住就住了,若有童生没有宿处,你们得挤一挤腾地方给他们。”

    “是是,我们也几住一晚上,明日就走。可明日就是科考的时间了,怎么会有秀才这么晚还没来?”

    “岭北道那么大地方,那些住在村里的秀才只靠两条腿,说不定会晚到。总之,提学大宗师的吩咐,你们听着就是。”

    大约是上峰紧急交待的事情,那差役急着又去对客栈掌柜吩咐了一遍,随即就匆匆走了。他这一走,汪孚林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广东提学不禁有些好奇,至少,在道试之前还想着秀才住处问题,倒也难得。只不过,因为之前吏部公文送来的时候他还在宁波,耽搁的时间很不少,所以也没工夫在曲江多停留,访查访查这位提学大宗师的为人品行又或者学问。晚饭过后,他就早早睡下了。

    直到次日清早起床,他方才得知昨夜无巧不巧真有个少年秀才投宿,李二龙等人睡眼惺忪让了一张床给他,但人天不亮就匆匆赶去韶州府学宫考试了。

    既然是赶时间,而且过了韶州府,往南再走四百里就是广州,汪孚林也来不及过问这次科考的结果,带着人立刻启程,终于堪堪赶在限定日期前的倒数第二天,抵达了广州城,从北面大北门入了城直奔察院。因为巡按御史不像布按两司又或者知府县令有属官,而是和总督以及巡抚一样,全都是光杆司令一个,因此也就没有属官参见的那一套。汪孚林向前任巡按御史出示了吏部任命公文,两人交接了一应文书和大印,这座察院便算是换了新主人。

    随着察院两个门子悄悄往各处送信,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上任的消息,自是光速向各大衙门散布了开来。

    因为巡按御史的职责本来就是代天巡狩,所以广东境内十大府城治所全都设有察院,广州城内的这座察院只是规制上稍微气派一点而已,相比布政司、按察司、岭南道、广州府衙、南海以及番禹两县衙,那就显得很不起眼了,但这无损这座衙门主人对整个广东官场的影响力。从前广东设巡抚的时候,巡抚衙门也曾经设在广东,但自从隆庆年间裁减掉了这个职位之后,因为两广总督府在肇庆,巡按御史在广州就更无人可制了。

    先头京师消息送来,上上下下没少打听这位新任巡按,得知汪孚林竟然初任官就是巡按御史,而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曾经有好些官员在疯狂腹诽,暗骂朝中大佬任人唯亲。等到有消息灵通的人挖出了汪孚林造成都察院大清洗的光辉战绩,那些议论声方才戛然而止。然而,眼见汪孚林上任期限进入倒计时,人却迟迟没来,联想到汪孚林之前力辞不去都察院,甚至为此告病归乡,还是有不少人认为汪孚林这次也会力辞不来。

    可就在这期限将至的时候,人竟然偏偏来了!可广州大大小小的衙门中,就没有一个人了解这位新任巡按的脾气,再加上汪孚林那年纪摆在那,实在是年轻得过了分,谁都吃不准应该用什么样的规格,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位新任巡按。到最后,还是广东布政司那边悄悄传话下来,道是不宴请,不拜见,不邀约,对这位新任巡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不知道。毕竟,对方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怎也不至于立刻找茬。

    这样的传话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大的震动。南海县衙中,县令赵海涛便没好气地骂道:“布政司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两位藩台是布政使,就算是巡按,要参劾他们那也得多多掂量掂量,可我一个小小县令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历来巡按御史下到各县巡视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把下头撵得鸡飞狗跳,哪一个县令不是屁嗲屁颠把人当成菩萨一样供着,就怕被人参劾一个不称职?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就因为那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不把人当回事?”

    骂了好一阵子,赵海涛就对一旁若有所思的师爷问道:“那按察司那边呢,就没一句话?”

    “按察司那边,东翁也是知道的,臬台大人那脾气不是一点点耿介……他说,等着新巡按去找他。”

    赵海涛登时目瞪口呆。良久,他才以手击额,唉声叹气地说道:“府尊呢?”

    “府尊去越秀山的濂溪书院了,之前不是说龙溪先生到濂溪书院来讲课了吗?”

    赵海涛这才想起还有王畿跑到广州濂溪书院来讲学这一茬,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朝中首辅都已经整饬学政,要禁天下书院以及讲学了,怎么下头这么多官员还一点危机感都没有?难不成只有他这个县令方才杞人忧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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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零章 蹭饭

    新官上任三把火,无论后世还是今朝,大抵雄心壮志的官员都会遵循这样一个原则。~UU小说,www.uu234.com而对汪孚林来说,因为之前没有准备,根本不知道朝廷在拖了两年之后突然派他广东巡按御史,一路行来又赶时间,所以他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广东这边官场是个什么情况,就匆匆跑来上任了。在立足未稳的情况下,他并不准备轻举妄动,拿谁立威树典型。哪怕他这个巡按御史到任之后四处静悄悄,各处官衙连个接风宴都没有,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而三天下来,在陈阿田带着李二龙等人四处打探之后,他的面前就摆上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广东官场图。因为巡按御史不止管文官,就连广东总兵以及参将以下的武将也全都在监察之列,故而这张名单文武分明,从两广总督到不入流的杂流,应有尽有。非常难得的是,汪孚林竟然从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此时,在广东按察使的名字下头重重掐了一笔之后,他就笑着站起身来。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走,去拜会一下咱们广东按察司的臬台大人。”

    各自官衙所用的门子,因习俗而略有不同,有的是真把门子当门房用,但也有的地方是把门子当成官员的亲随使唤,甚至也有不能带家眷的官员明面上挑选清秀少年做门子,实则把人当成娈童。这其中,东南以及福建广东之地,这种习俗尤其风行。汪孚林上任之后足不出户,也并没有更换前任时的两个门子,但却把原本当成亲随的他们差遣去前头当门房,同时又把王思明也打发了过去揽总,于是这小小的察院。门房上竟是有了三个人。

    此时出门,汪孚林对王思明特意嘱咐,若有人来,语言不通听不懂人家说什么没关系,但务必请人留下姓名来历,如之前在汪家一样。每天誊写访客簿。王思明连声答应,等送走了汪孚林一行,他就立刻在门房屋子里摊开纸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今天的日期。他已经学了将近一年读写,头上那原本的大半边秃瓢也已经蓄了头发,虽说还不算很长,但看上去已经和大多数中原人没有区别。再加上见他竟会写字,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门子不禁都凑了上来。

    门子本是夫役的一种,一年工钱二两银子。看似微薄,但真要是充当官员亲随,又或者是更近一步,自然额外打赏丰厚,而就算是当门房,因为官衙门前求见的大多不会吝啬门包,也同样所得不菲,因此这样的卑贱职司。反而是不少寻常人家抢着把子侄送来,名额往往还要靠贿赂县衙吏房。如今察院这两个门子伺候过前头那位巡按御史。却只是随侍出门,书房从来进不去,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故而看着看着,他们都露出了殷羡的表情。

    虽说广东通行的是广府话,但他们近身伺候官员。当然会说官话,此时其中一个年少的就试探道:“王大哥跟咱们老爷多久了,这读写哪学的?”

    王思明从前在建州伺候过王杲,跟着汪孚林之后,又在关外经历了那样险恶的一场搏杀。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年少老实。但别人问的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他放下笔后就开口说道:“我跟了公子大概一年半,读写都是公子身边人教的,有时候公子自己也教。”

    听说汪孚林竟然还会教身边人读写,两个门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吃了一惊,可他们被放在察院两年,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别家眼线,当然知道再问下去恐怕会招人怀疑。因此,他们便改换方式套起了近乎。奈何问十句,王思明答一句,到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徒劳无益的试探。

    而另一边,汪孚林则是刚刚来到按察司门前。这里是位于北面的广州旧城西北角,门前那条路被人称之为臬司街,也许是因为主管刑名的关系,并没有多少游街串巷的小商小贩,整条路连带着建筑给人的感觉是肃穆中带着几分阴森,访客也寥寥无几。当汪孚林到门前递上帖子的时候,门房先是有些懒洋洋,等看清楚落款,他颇为震惊地往汪孚林脸上多瞅了几眼,随即立时陪笑道:“还请汪爷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通报臬台大人!”

    见人拔腿就往里跑,汪孚林便透过大门口打量着这座已经有两百年历史的按察司衙门。作为主管一省司法的要地,按察司曾经和布政司以及都司并称为三司,而后都司因为总兵的崛起,职权渐渐大为不如,布政司和按察司虽有总督巡抚制约,却始终还保持着相应的独立性,但布政使按察使转入朝中任官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往往也就是在地方上兜兜转转,如果没有朝中的有力援手,最后成为督抚的机会都不大,也就是各处平调,最终在任上致仕。

    所以,他认得的那位故人能够在几年时间里,从知府跃升为一省的按察司主官,那就已经算是升迁步伐超级快了。

    “汪爷,臬台大人有请。”

    随着那门房出来的,是一个亲随打扮的中年人,汪孚林乍一看就觉得有些眼熟,在脑海中一搜寻,可不就是当初打着灯笼半夜三更来接他的那位?随同对方一路入内,他就笑道:“一次两次都是你来迎我,倒是巧了。你家老爷还是从前那样耿介孤直,谁都不买账的脾气?”

    那中年人听到汪孚林这么问,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汪爷和老爷也是打过交道的,您说得一点都不错。听说汪爷这次出任广东巡按御史,小的早就对老爷婉转提过,不如请了汪爷过府叙话,可老爷说,私谊是私谊,公事是公事,他又没有什么要请托的事情,拉交情干什么?再说,听到布政司那边传来的话之后。老爷把人顶了回去,但自己还是牛脾气犯了,说是等您上门兴师问罪。”

    “你家老爷就是有什么事便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该拉关系的时候却又拼命往后退,这脾气居然能升到按察使,他老人家真是好运气。”汪孚林说到这儿。突然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从前的杭州府推官黄龙黄前辈,北新关户部分司主事朱擢朱前辈,现在调到哪里去了?”

    原来,如今的广东按察使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杭州知府凃渊!

    “汪爷不知道吗?黄大人之前推官任满后,先是调任监察御史,而后升任甘肃巡按御史。算是和您同衙为官。倒是朱主事离任之后,调去了南京户部任员外郎,但没到半年就惹上了什么事,竟是被黜落到湖广为同知。这算得上是奇耻大辱,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愤而辞官。”

    汪孚林先前到杭州时,也就此问过税关镇守太监张宁,张宁只提到朱擢调任南京,但之前他去南京却又不曾听说六部有姓朱的官员。再加上急着回程,故而也只能先行放过。如今听说此事,他顿时大为嗟叹。当来到书房门口时,他见那亲随努了努嘴,就冲着其打了个手势,自己打起斑竹帘入内。

    “好歹也是生死交情,我都到了广州。世伯竟然连捎个口信都没有,难道身为先来的地主,请一顿饭都吝啬不成?”

    凃渊原本装模作样在书桌后头看书,见汪孚林进来之后熟门熟路在书架上四处瞟,随即又说出了这样的话。他顿时就装不下去了。丢下那一卷半晌没翻上一页的书,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在辽东和京师先后闹了个天翻地覆,还自诩为灾星,现如今又上了广东来,谁不担心你这个灾星又来找茬?你都说了抵死不去都察院,这次怎么又反悔?南明也是的,自己就在京师,这种事情他就不知道操作一下,知不知道这对你的名声有多要紧?”

    这位还真是始终如一,面冷脸利嘴却热心的好人啊!

    汪孚林知道凃渊和汪道昆尽管不像是和王世贞的交情,和张居正的联系,但也确实不比寻常科场同年,这番话更不是按察使对巡按御史说的,而是长辈对晚辈说的。于是,他乖乖等到凃渊说完,这才无奈地说道:“吏部公文上,给我上任的期限是两个月,但之前我送妻弟去宁波成婚,陪着内子的老祖母去了一趟普陀山,而后又在新昌访友,到回乡的时候,期限已经只剩下二十日了。如果我在京师,当然可以上书请辞,但在徽州却着实没办法。”

    见凃渊一怔之后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凃渊肯定是接受了自己的这个理由,当下就又笑吟吟地说:“只不过,世伯说我在辽东和京师先后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似乎不大准确,我当初头一次到杭州,还不是卷到了北新关之乱那样天大的事情里?去汉口也不太平,去宁波碰到岳父家里争产,在徽州那就更不用说了,坐在家里还遇到巨盗,去扬州则是水灾……就这次从京师回乡养病,还遇到徽州夏税丝绢纷争陡然爆发。我又不是想当灾星,我也是没办法。”

    这一次,凃渊着实给气乐了。有心骂两句吧,他和汪孚林其实真没那么亲近的关系,之前在杭州的时候,还是人家主动帮忙,甘冒奇险陪自己走了一趟北新关,说实话只有他欠汪孚林的,人家可没欠他什么。于是,他只能一推扶手站起身来,沉着脸说道:“行了,既然你刚刚说我连请你吃一顿都不肯,那这欠下的接风宴,我补你一顿。我到广州上任这一年多,倒是对这广州城内各种馆子有些心得,想来也能满足你这吃货。”

    汪孚林顿时喜笑颜开,一点都不介意凃渊拆穿自己这吃货本色。广州在后世就是美食之都,且不提粤菜,光是各种广式点心就让他食指大动,之前那三天他人老老实实呆在察院中,可下头那些人却没少搜罗各色小吃带回来,最近还在商量请个厨子,但这毕竟和真正饕客带路下馆子不同。于是,他立刻迫不及待地说道:“那就请世伯带路了。”

    即便汪孚林摆明了不谈公事,完全是晚辈来拜访长辈蹭饭,凃渊想想今天是休沐,即便眼下尚未到晚饭的时候,他还是换上便装,带上汪孚林安步当车地去了自己常来常往,距离按察司足有三条街的一家小馆子。尽管如今尚未到吃饭的时候,小小的馆子里却人头攒动,凃渊和汪孚林和几个随从分开来,装作是互不认识的两拨人,等两张空桌子却用了两刻钟。当众人最终坐下来的时候,跟着汪孚林来的陈阿田看凃渊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佩服。

    那可是按察使,堂堂正三品高官,竟然到这种地方吃饭,还愿意等位子!

    而凃渊落座之后,点菜却是一口娴熟的广府话,跑堂伙计也显然与其很熟稔,汪孚林大略能够分辨出,好像叫的是亚公。别看是小馆子,一道盐焗鸡,一道烧鹅,一道烤乳猪,这烧味三盘率先上来,汪孚林顿时食指大动,当下大快朵颐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店堂中那一片喧闹的声音,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是粤地之音,便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将本地人和外地人分得清清楚楚。

    “既然来了,记得回头一定要把广府话学会,否则,你这个巡按御史下去就是聋子。”

    听到凃渊这压低声音的话,原本正埋头大吃大嚼的汪孚林便抬头笑了笑,很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

    尽管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凃渊却发现这赫然是纯正的广府话,不禁挑了挑眉,却只见汪孚林用手悄悄一指相邻几张桌子上,和凃渊的两个随从以及赵三麻子坐在一块的陈阿田:“我早就知道广东不说官话,特地带着精通本地语言的人呢。一路上随便学了点,只要加点劲学,顶多一个月,我应该就不是聋子了。”

    凃渊这才点了点头,等到自己点的其他几道菜也一一上来,他正打算再提醒一下别的,却冷不防汪孚林开口问道:“世伯,我打听一件事,如今这广州城里可有吃早茶的地方?”

    “早茶?什么早茶?早起到茶馆喝茶?哪有那么多人有这闲工夫!你当初在杭州就折腾出一个楼外楼了,别到了广东之后还一个劲只想着吃!”

    敢情这年头还没有早茶的习惯啊!汪孚林压根没有把凃渊的训斥往心里去,当下一面吃一面寻思着,要不要把这个风气带起来。就在凃渊气恼于鸡同鸭讲,自己唾沫星子乱飞,汪孚林却当耳旁风的时候,冷不丁门外传来了他非常熟悉的三个字。

    “冤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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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一章 热心臬台,拜见总督

    尽管三个字的发音和官话大有区别,勉强要注音的话,大概是云翁哩,但汪孚林还是听明白了。↗UU小说,www.uu234.com

    是他的行踪暴露,别人故意为之,还是纯粹凑巧?

    汪孚林很好奇地放下了筷子,却发现凃渊皱了皱眉,却还在那自顾自继续吃,而整座小馆子却是从最初的喧闹吵嚷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当然,各种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是少不了的。而他竖起耳朵,悄悄偷听相邻桌子上那些食客的对话。虽说人家声音轻,语速快,但他还是大体听懂了大意。

    “又来了?”

    “这馆子生意好,除了东西好吃,还不是因为一年前有人在外头哭天抢地诉冤,没几天按察司就行文南海县衙,把案子给重新审了,还了公道。”

    “是啊是啊,最多的时候每天闹几回,后来因为按察司狠狠整饬了几个没事喊冤的,现在才少了,但每个月三五回总是有的。”

    “虽说不是每桩案子都能推翻重来,但大多数都能求个公道。因为这馆子太出名了,都不用按察司出面,府衙县衙常年都有人蹲在这。”

    “最初还有差役围追堵截不让人上这里来,可据说是被按察司抓到狠狠捯饬了一顿,后来县尊府尊都学乖了。听说按察司里的大人物常常光顾这里。”

    听到这里,汪孚林忍不住侧头去看凃渊,却只见这位一身便装无人认得的臬台稳坐钓鱼台,仿佛丝毫没听见那些议论似的,自顾自品尝美味。至于是不是分心听外头那喊冤之后哭诉案情的声音。那就很难说了。反正他听下来。外头那喊冤的妇人无非是哭诉孀居之后,孤儿寡母被族亲欺负,侵夺家产那点事。这颠来倒去大概是说了两三遍,人方才走了,店堂中顿时恢复了起初的喧哗,但一个个食客全都在兴奋地猜测此事是否会有转机,甚至还有人打赌。

    汪孚林听懂了,赵三麻子在陈阿田的解说下也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少不得也是眼神古怪地偷看凃渊。凃渊那两个随从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自家老爷就是那脾气,他们谁也不敢多提半个字,只能闷头苦吃。

    就在汪孚林打算拿着刚刚那桩喊冤的事情打趣凃渊几句的时候,突然就只见跑堂的伙计满脸歉意领着两个年轻人过来,却是因为满店这么多食客,就只他们两人一桌,还有空位,正好这新来的也只有两位客人,因此想要拼个桌子。然而。两个年轻人看到汪孚林和凃渊只不过一老一少两个人,桌子上却琳琅满目摆满了碗碟。三道烧味,三道菜蔬,四个点心,摆锝满满当当,他们就算坐下点菜,只怕桌子上也摆不下,顿时有些尴尬。

    其中年少的那个就拽了拽年长那个的袖子,低声说道:“哥,不如今天还是算了吧?吃这一顿也挺贵的。”

    “书院难得放假,说好请你到广州城中打打牙祭解馋,再到外头等一会儿就是了。就算之后怎么样不好说,节省的那点钱吃这顿饭却还够了。“

    在整个店堂那么多人中,汪孚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熟悉的官话。他原本并不打算答话,反正凃渊说什么就是什么,眼下听了兄弟俩这谈话,他不由心中一动,却笑着也用官话说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二位要是不嫌弃已经动过筷子,不妨坐下来一块享用美食如何?”

    凃渊没想到汪孚林借着自己请客做人情,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他也听到了刚刚他们的交谈,此时见两人中那个年方十六七的弟弟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年长的那人则面露犹豫,他就笑着点头道:“你们是濂溪书院的吧?既然我这侄儿开口相邀了,你们不妨就坐下,不过添两双筷子的事。”

    见人家叔侄俩热情相邀,再加上刚刚看到水牌上的那些菜价并不算便宜,弟弟便又拉了拉哥哥,兄弟俩最终连声道谢,还是一块坐了下来。至于伙计仿佛也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笑着去添了两副碗筷来,随即就继续去忙活了。汪孚林饶有兴致地边吃边问,一如既往地巧妙从兄弟俩口中套着话。

    虽说众人都是初识,凃渊这个老牌子进士早就丢了八股这块敲门砖,但毕竟学识资历还在,汪孚林又是走南闯北见识广阔,而且都是读书人兄弟俩很快就丢掉了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当然,这其中也有汪孚林殷勤劝酒,哄骗他们灌下了好几碗后劲颇足米酒的缘故。

    原来,两人确实不是广东人,而是来自湖广武昌,哥哥叫陈洪昌,弟弟叫陈炳昌。兄弟俩大老远到广东濂溪书院求学,至今已经有两年了。别看兄弟俩大的那个二十岁,小的这个十七岁,却都是秀才,也算是少年才俊。

    凃渊一听到两个年轻人都是秀才,当下便长辈意识发作,立刻问道:“濂溪书院可是广州排名第一的书院,你们今年可准备回乡参加乡试?”

    “今年我和大哥没赶上科考,赶回去参加录遗又或者大收都恐怕来不及,而且湖广人多,虽比不得南直隶和浙江江西,可遗才试的人还是太多,要很侥幸才能拿到一个名额,就不打算回去了。其实,我们到濂溪书院已经两年了,过了七月就要搬出号舍,每月的月米也要减半。”说到这里,陈炳昌有些心情低落,随即喝了一口米酒,这才低声说道,“我和大哥说,不如我在广州城里找点事情做,或者去各隅社学帮忙,或去哪家店里写写算算,这样他在濂溪书院也能多读两年……”

    “要去找事情做,那也是我这个大哥该去做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就给我好好读书!”

    “哥,那怎么行。从前在武昌参加岁考的时候。你可比我成绩好。差一点儿就能进廪生了!”

    从兄弟俩渐生醉意后的争执中,汪孚林得知,原来,这年头那些私家书院固然也会和县学府学对生员提供廪米一样,对学生提供每个月一定的生活补助,但毕竟慕名想要进书院的人太多,尤其是濂溪书院这样的著名书院,所以不可能容留太多人长久呆着。号舍也不够住。两年之后,除非特别优异的学生可以多留两年,其他旧人的号舍就要腾出来给新人,而提供的粮米补助也会减半。

    于是,这两兄弟因为期限已满,担心生活,所以相争不下,谁都想要退出之后全力保证另一个人的学业。

    对此,凃渊也颇为感慨。可是,别看他是三品按察使。但家境平平,俸禄也只够开销。更要赡养在家乡的妻儿以及老母亲,要资助这兄弟俩读书着实有些吃力——就连他自己的随从,也是靠的是官府补贴的工食银,而且还在按察司后院开辟了两畦菜田种菜补贴家用。今天请汪孚林打牙祭,这顿饭开销了之后,他大概这个月都甭想再出来解馋了。

    所以,这会儿他忍不住看向了汪孚林,却不想汪孚林正用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打什么主意。这下子,他猛地想到汪孚林在杭州把为祸一方的打行给整合成了做正经事的镖局,顿时放下心来。

    就连那些家伙,汪孚林都肯出手帮忙,这两个读书人,汪孚林总会帮点忙才是。

    然而,一顿饭从头吃到尾,最终所有酒菜一扫而光,汪孚林却没提半个字,只是和陈家兄弟约好,来日去濂溪书院回访,这不禁让凃渊有些不大满意。而汪孚林当然看得出凃渊的想法,跟着这位按察使绕远路回按察司时,他就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做好事,是眼下我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先头这广州地面大小官衙对我这般态度,天知道濂溪书院那些师生也会不会对我心存误解?反正他们兄弟还没到搬出来的最后期限,世伯你爱才,我又何尝不是?”

    见凃渊脸色稍霁,汪孚林就笑着岔开话题道:“倒是世伯真真厉害,居然能把那家小饭馆给变成给人主持公道的地方。不过,您这老客成日里光顾,应该早就被人认了出来才对。”

    “我是花了三个月磨练了一口广府话之后,这才去那儿的,再说又不是一开始就遇到这种事,当然没人怀疑我。再说了,我这身打扮也就顶多是个老夫子,如今的广州和苏杭都是一样的奢侈习气,官员富商不穿纻丝和纱罗之类的衣裳你都不好意思出门,丝绢则要次一等,寻常人家看衣裳认人,我又没钱天天去,谁能认得我?”

    凃渊丝毫不在意地道明自己的清贫,见汪孚林满脸不好意思,他方才哂然笑道:“今天请你吃这一顿,我这一个月都没钱去了。”

    “世伯您还真是……”汪孚林对凃渊这做派实在是无可奈何,等到两人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按察司后门,他便笑着拱拱手道,“下次我回请世伯就是。时候不早,再晚就要宵禁了,我先行告辞。”

    按察司后门是按察使的官廨,凃渊清贫没几个仆人,这里也少有摊贩,两人之间这称呼一时半会还不至于传开,但新任巡按御史上任之后先去拜访按察使这个消息,仍然是如同一块石头投入了如同一片死水一般的广州官场,除了水花之外还激起了不小的涟漪。然而,按察司毕竟和布政司是平行的衙门,不相统属,用不着管布政司传的话,可广州知府和南海番禺两位县令那就进退两难了。还不等他们下定决心到底去不去拜见,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新任广东巡按汪孚林已经不在广州城中那座察院了。

    汪孚林拜访过凃渊这位当年在杭州结识的忘年交,他就懒得再呆在广州,应付其他大小官员,而是直接去了肇庆府的两广总督府,毕竟,汪道昆说过,他此来广东最大的职责,那就是因为瑶民之乱。说起来,如果他早一年来上任,那么这座总督府的主人便是殷正茂,他的同乡兼老前辈,也是汪道昆的同年。而如今殷正茂已经调任南京户部尚书,据说调入京师接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班的可能性很大,他上次去南京时还见过。

    而如今的两广总督说来也巧,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凌云翼,一样是张居正和殷正茂汪道昆的同年。但据汪道昆那封信的大意来看,他这位伯父和某位凌总督却谈不上很大的交情,而且特意提醒凌云翼性子骄纵自负,不好相与。再者,巡按御史虽说位卑权重,与其他广东官员不可相提并论,说得不客气一点,朝中都是有人的,但行事若过分,得罪了督抚太深,一任过后随便拿个分守道分巡道安置了你,却是终生再没有进京为官的希望了。

    然而,毕竟汪孚林不是广东官场上那些要看凌云翼脸色的下属,因此他到总督府大门口一递上拜帖,卫士立刻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便有人迎了出来。广东巡抚早就被裁撤了,凌云翼这个两广总督当然是广东广西地面上最大的封疆大吏,官职的全名是,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实际上也就是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实际上的职权无人能比。

    其实单单从表示品级的右副都御史这个职衔来看,凌云翼的品级和大多数巡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仅仅是正三品。要知道汪道昆那时候巡抚湖广的时候,也同样从右佥都御史进为右副都御史。可在职权上,之前对付倭寇,现在对付瑶民叛乱的两广总督,却远远胜过湖广巡抚。

    而此时此刻,出迎汪孚林的,是凌云翼身边一个幕僚,引路的时候却犹如闷嘴葫芦,一句多余的话没有,直到一座五楹重檐歇山顶的大堂外,他才躬身说道:“这是总督府的二堂,制台就在里头,大人请入内。”

    汪孚林谢了一声,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进门。说是二堂,这座建筑已经可以当得上寻常五品官家中的正堂了。偌大的地方并未隔断,正中央摆着黄花梨八仙过海大屏风,前头是一张太师椅,上头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人并不富态,而是有些干瘦,眼神中闪动着挑剔。太师椅左右却只有零零落落八张交椅,不设脚踏,而屋子东西两侧则是分头摆着满满当当的书架,正中央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把宝剑,乍一看去,颇有一种显摆文治武功的感觉。

    虽说不知道这是殷正茂当初遗留下来的格局,还是凌云翼这新主人的设计,但汪孚林只瞅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即趋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制台。”

    到这时候,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巡按御史已经不那么排斥了。毕竟,就算是号称正二品的总兵,在总督面前,一样要屈膝!除了巡按御史这样一个位卑权重的官职,整个广东还有谁能够面见两广总督时免去这一跪,不用当磕头虫?

    ps:不求月票了,唉……这个月更新实在不给力,就当放假吧,今天还是一更,明天两更-。-(未完待续。)

第六六二章 督按合流

    天下各省,巡按御史总共是二十一人,其中南直隶三人,北直隶两人,宣大、辽东、甘肃各一人,其余十三布政司各一人,一般的情况是一年一轮换,但偶尔也会出现雷稽古这样先后两次巡按湖广的个别现象。△↗頂UU小说,www.uu234.com而大多数巡按御史因为所怀使命,都是带着找茬挑刺的心理来的,故而和当地督抚乃至于地方官的关系都不会那么融洽。当然,朝廷也一直都在防止这种融洽,否则岂不是意味着整个省的官员上上下下沆瀣一气?

    所以,就如同辽东巡抚张学颜和之前的辽东巡按御史刘台之间非常不合,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样,两广总督凌云翼和前任广东巡按御史之间,也一样是极其合不来。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凌云翼觉得对方是个乳臭未干不到三十的毛头小子,可现如今一个调回去了,刚调来的一个竟然是更年轻的!

    即便如此,这会儿凌云翼面对汪孚林的行礼,却还不得不干笑了一声:“免礼免礼,我和南明贤弟当年同科及第,没想到如今又要和他的侄儿同地为官,这缘分着实有些巧妙。贤侄你竟是初任官就是巡按御史,着实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不可限量!”

    嘴里说着这话,凌云翼自己却知道,他释放的这点善意根本不是冲着汪道昆,甚至不是冲着汪道昆至交好友的谭纶,而是完完全全冲着当朝首辅张居正去的。他就不相信,如果不是张居正首肯,这么离谱的任命怎么可能通过!当然,相比之前那位履新之后都迟迟没来拜见过自己,又臭又硬的前任巡按御史,汪孚林毕竟是在上任之初就赶到肇庆见他来了。至少从表面上看比他的前任要知情识趣得多。

    人家客气,汪孚林当然也投桃报李,落座之后少不得微笑着谦逊了一下:“制台威名赫赫,我从前也听伯父提过,不过始终缘悭一面,却没想到这次能够有缘在制台麾下为官。实在是荣幸之至……”他张口就来,接下来更是一口气奉承连连,给凌云翼送上了一堆高帽子。当然,这位两广总督的任官经历,他全都是从汪道昆的那封信上得知的,可在他的巧妙演绎下,变得仿佛是他真的对凌云翼仰慕万分似的。

    即便是远在两广的凌云翼,也听说过汪孚林的某些光辉事迹,当然那些小事他不大了然。可在辽东引发的震荡,以及在京师作为导火索引燃了都察院大清洗这火药桶,他却还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汪孚林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上来就横冲直撞,而是回应了他释放的善意,而且对他曲意奉承,他自然很满意。当这次没营养。纯粹是彼此试探的初步接触结束之后,他在心里对汪孚林就有了一个定位。

    应该是大佬们曾经操持在手中的刀子而已。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够有多大能耐?之前肯定是根据汪道昆这位伯父的交待去做事。像他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没考中举人,哪里懂得什么世事险恶,汪孚林理应只是科场运气比较好而已!

    如果汪孚林知道,就因为刚刚这些打太极的试探,凌云翼便用当初同样年纪的自己来衡量他。他绝对不会有什么想法。毕竟,巡按御史和督抚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干的,能够降低一下自己在对手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和威胁程度,他当然乐见其成。至于在凌云翼面前要放低一点身段,那又算什么?反正只要不用当磕头虫。说几句和软甚至谄媚一点的话,他完全没心理负担。

    尽管殷正茂担任两广总督期间,也曾一直在用兵,但殷正茂最初的重任主要是在广西扑灭韦银豹等僮族,也就是后世称之为壮族的叛乱,以及对付从福建逃到广东的倭寇余孽,对泷水县罗旁山那些叛乱瑶民却只是小敲小打。毕竟这些地处两广边境的瑶民动不动就躲入深山,所谓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来,让官兵头疼到极点。

    因而,直到完全抽出手来,从万历二年开始,殷正茂方才开始制定围剿罗旁山的计划,然而他和张居正关系密切,因为南京户部尚书出缺,立刻被调去填补这个空位,两广总督和扑灭罗旁山瑶乱这担子就落在了继任者凌云翼头上。

    正因为如此,上任还没到一年的凌云翼先是整顿两广兵马,将客兵一一削减,同时调兵遣将,准备彻彻底底地围剿罗旁山。须知罗旁山瑶乱由来已久,不逊于赫赫有名的大藤峡瑶乱。终大明一世,瑶乱从来都是两广最大的军务之一。当年孝宗年间阁老丘濬就曾经用短短数字形容瑶乱之凶猛——广东十府残破者六!最夸张的时候,两广守臣全都因为瑶乱迟迟未平而待罪。所以,尽管凌云翼为人自负,却不会对这场从前任延续到自己的瑶乱等闲视之。

    要知道,正因为粤西瑶乱越来越频繁,泷水县的汉民甚至纷纷出逃,瑶民趁机大占地盘,为了应付这种态势,嘉靖年间,原本位于广西梧州的两广总督府,如今也迁移到了毗邻泷水县的肇庆府。毕竟,肇庆府治所在的高要县距离广州城约摸只有一百五十里,距离泷水县也只有不到两百里,而泷水县再往西就是广西地界,正是控御两广的中心位置。而广东总兵驻扎在潮州府,更多时候负责的是海防,而不是防范内部叛乱。

    和汪孚林初步接触之后,凌云翼便起身来到书房中的地图前,不厌其烦地对这位新任广东巡按御史一一解说自己的战略部署。对于这种自己专业之外的事情,汪孚林当然不会指手画脚,而是认认真真地听,同时也记在心里——这位两广总督会对他如此大费唇舌,不消说,那绝对不是因为他这个广东巡按御史位卑权重,而是因为指望他把这些禀报给张居正,禀报给兵部的关系。谁让兵部正副堂官全都算是他的长辈?

    不得不说,嘉靖二十六年这一科的进士,实在是阵容颇为强大!

    从凌云翼透露的军事部署中,汪孚林得知这位两广总督打算等到彻底剿灭叛乱瑶民之后,在泷水县加派防范兵力,同时将此地升格为直隶州的意图。他挑了挑眉,意识到这一点需要在给朝廷的奏报中着重点明,想了想就附和道:“泷水县升为直隶州,这确实是剿灭成功之后防微杜渐的最好方式。只不过,有道是恩威并济,如果我没猜错,制台一定也已经想好了如何施恩?”

    凌云翼仿佛被搔到了痒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不错,瑶民穷困。从前又有贪官污吏横征暴敛,正好被其中某些人当成了一呼百应的借口。我拟上书撤销原本设在泷水县的税关,让瑶民能够直接从山中经水路运木材出来到肇庆府出卖,然后在端州城的江边再设立一个抽税的税关。就在这肇庆府,我两广总督的眼皮子底下,料想某些贪得无厌的人也不敢太猖狂!对了,我打算届时让惠州知府宋尧武协理军务,毕竟。之前他在南雄府通判任上就曾经办过舟船粮饷兵甲等,非常稳妥。”

    汪孚林刚刚上任就来见凌云翼。对于广东这些官员也就是了解一个名字,哪知道宋尧武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凌云翼的话里,他还是获得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凌云翼上任至今这才多久?能够在其上任之初只不过是区区南雄府通判,而现在却已经是惠州知府的,不消说宋尧武必定是凌云翼赏识推荐的人。

    “制台慧眼识珠人尽皆知。至于这施恩瑶民之举,更是绝妙。”汪孚林最希望的就是凌云翼把万事都设想周全,这协理军务的人选也用自己人,正好让这位十分信赖的惠州知府宋尧武去征派军饷,这样他就可以两手一摊。啥都不用管,正好省心省力。然而,就在他这样想得正美的时候,却没想到凌云翼突然开口说道:“贤侄可知道,之前两广的客兵,是从哪里来的?”

    所谓客兵,指的就是从他处调来,非本籍的兵马。对于两广总督下辖的客兵,汪孚林微微一沉吟,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年俞总兵曾经镇守广东,莫非是浙军?”

    “不错。戚继光带出来的义乌兵善战,朝廷便从南到北,什么地方都用义乌兵,我承认义乌兵确实骁勇善战,然则客兵远来,粮饷耗费更多于本地土兵,再加上家眷不在,瑶乱又不是打倭寇,对他们来说谈不上保家卫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未免就有些懈怠。这些年客兵耗费军饷不计其数,所以我早已上疏朝廷加以裁撤。”

    说到这里,凌云翼突然词锋一转道,“即便如此,单单肇庆府一地,每年为养兵支出的军费,便达到额外加派两万两。此次用兵,恐怕还要再加倍征派,小小一个肇庆府难以承受。我听说你年纪轻轻却有财神之名,这军饷征派一事,你可要多多担待。此次用兵在年末,朝廷固然有分拨一部分,但更多的还是要广东本地筹集。我预计这场仗至少要打三四个月,八月末夏税完征之时,加派的军费和粮草也要到位,此事你可有把握?”

    狗屁的把握,我这个十府巡按本来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汪道昆竟然在私信上也提及军费之事,看来真是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腹中暗骂朝中大佬只要动动嘴皮子,自己却要跑断腿,一点都没有大包大揽的意思,很没有诚意地说:“我尽力。”

    凌云翼也知道此事非比寻常,不好催逼过紧,正打算说届时会差遣惠州知府宋尧武一同办理,却不想汪孚林竟是把话题一下子岔开老远。

    “凌制台可知道香山县内的濠镜?”

    尽管对汪孚林的东拉西扯有些不满,但看在张居正和汪道昆的面子上,凌云翼还是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此乃粤东第一要害。”可下一刻,他却听到了一句让他有些难以置信的话。

    “筹饷之事,如果我可以在濠镜用点小手段,不知道制台可能接受?”

    凌云翼上任以来,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罗旁山的瑶乱上,但对于小小的濠镜关注仍然非同小可,毕竟,广东绝大部分官员的俸禄便来自于此。因此,他不由得眉头紧皱道:“年轻人不要只想着一鸣惊人,濠镜一地牵涉极广,岂是可以轻易触动的?”

    “如果我在不使得濠镜生变的情况下,用一些小手段呢?”

    尽管汪孚林笑得很从容,但凌云翼毕竟为官多年,却不会大意,当下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知道凌制台这里,存有广东众多衙门,包括濠镜在内的文书典籍,不知可否容我查阅五天?五天之后,我再将心头谋划禀告制台。”汪孚林见凌云翼紧皱的眉头没有丝毫舒展开来的迹象,他便很随便地拱了拱手说,“毕竟我是突如其来接到任命,匆匆来到广东的,对于上上下下全然不熟悉。若要担负制台给予的重任,不得不先知己知彼,还请制台成全。”

    想到今天汪孚林给自己的第一印象颇为不错,言谈举止都比之前那个又臭又硬的巡按御史要让人舒服得多,再加上那背后的强硬后台,凌云翼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点头。毕竟,这在他眼中不是什么值得拒绝的大事,只不过,对于汪孚林刚刚突然抛出的那句话,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好奇。

    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里,汪孚林便是自始至终逗留在两广总督府。当这样一个消息传回广州城的时候,顿时在各大衙门引发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布政司压力最大。谁不知道,一旦总督和巡按御史沆瀣一气,这便意味着广东境内的所有大小官员全都必须俯首帖耳,否则,督宪合力的结果,铁板钉钉便是那位官员落马。因为想要打探汪孚林究竟是在总督府中做什么,肇庆府治所在的高要县前往广州城的官道上始终奔马信使不断。

    当广州城中的人终于得知,汪孚林是泡在文书库里时,这一日,汪孚林终于是再度出现在了凌云翼的书房中,至于究竟谈了什么,却只有两个当事者本人知道,旁人再无一人知情。只不过,汪孚林眉飞色舞离开总督府的表情,却给了外人无限遐思。

    ps:话说凌云翼这名字真主角……今天会两更弥补下之前的懈怠^_^(未完待续。)

第六六三章 广州第一学府

    尽管高要县毗邻瑶乱的泷水县,但汪孚林眼下只带了十几个人,当然不会贸贸然深入虎穴,而是径直离开高要县城,甚至没有在四会县城中停留,而是悄然在周边乡镇转了转,打探了一下当地官场民情后,就立时回返了广州城。∈↗UU小说,www.uu234.com因为他动作非常快,甚至根本没有惊动当地县城主司。

    这一来一去总共只耗费了不到八天,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完成了上任之后的第一轮程序——拜见名义上的上司,同时初步了解自己的辖区情况——可对于别人来说,那就不是这种含义了。别人只看到一个在布政司表露出疏淡之意后,立刻不管不顾撇开布政司,而后单独和按察使以及总督接触的巡按,消息灵通人士甚至知道,按察使凃渊叫了人去小馆子吃饭,而总督凌云翼则是容留人在总督府呆了整整五天!

    如此一来,除却如今地位越来越尴尬,职权几乎被总兵侵夺殆尽的都司,布政司可谓是一下子就被孤立了起来。两位布政使还扛得住,可下头的府县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看来,哪怕汪孚林这位巡按御史空前年轻,但职权却是货真价实的,而且在其先后去见过按察使和总督之后,他们要是还稳坐钓鱼台,会不会回头在人家的参劾表章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还不等他们在布政司和巡按御史之间做出抉择,布政司那边就悄悄捎了信过去。

    于是,汪孚林刚回到察院的当天,就迎来了南海县令赵海涛的来访。紧跟着就是番禺县令于成辉。这两位分别治理了一半广州城以及各自管辖范围内庞大子民。除了表达出之前没来及时拜见的歉意。剩下的主旨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哭穷!

    而在他们之后,广州知府庞府尊来访之后竟然也同样连声哭穷,汪孚林就着实就觉得莫名其妙了了。不说别的,单单他两次进出广州城的感受来看,穷这个字距离广州实在是很遥远。否则珠江上成千条船哪来的?

    “汪巡按,实不相瞒,这广州府的家。真的不好当。外人都说广州府是广东第一府,所以夏税秋粮也好,坐派和岁办也好,全都是整个广东头一份,下头百姓早就叫苦连天了。听说你所在的徽州府,也才刚闹过夏税丝绢纠纷?这类似的事情广州府一样是一大把,成天闹得我头都疼了!而且,你想来一进广东就发现了,这语言不通就是到广东来上任的官员最大的问题……”

    从庞府尊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汪孚林要是再不明白这哭穷缘何而来。那他就是猪脑子了。归根结底,那是怕今年和夏税秋粮一块征收的摊派军费收不齐。考评会落到下等!要知道,地方官的考评固然和京察不一样,上一级负责下一级的考评,但巡按御史要参劾的人,等闲却是逃不过这一劫的。但如果能够有巡按御史说说情,某些责难虽不至于就此完全减轻,可也至少会容易过关一些。

    可天知道他自己还背着一个更大的负担,哪里还有工夫帮别人说话!

    而这位庞府尊总算比两位属下县令更老到,在哭穷之后,他却又大谈本地教化的成就,最后邀约汪孚林去濂溪书院参观,大力鼓吹其中教学师资力量之雄厚,学生素质之出色。眼见汪孚林果然表示很感兴趣,甚至和他敲定了时间要一块过去看看,他自觉今天这一趟收获颇丰,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等到汪孚林竟是把他送到了察院大门口,他那种受重视的感觉就更强了。

    “这位小汪巡按可比之前那位石巡按强多了,和气,会做人!”

    而被这位庞府尊称之为和气会做人的小汪巡按,在约定会面的这一天一大早,便出现在越秀山麓的濂溪书院。所谓濂溪书院,并不止广州城中这一所,在广东其他地方也有同名书院,而全天下的濂溪书院,那就更多了。当然,这些同名书院并不是什么连锁教育机构,建成的时候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乃是为了纪念宋时的大儒周敦颐。理学鼻祖周敦颐身为那众多著作暂且不提,一篇爱莲说却是后世人都耳熟能详的。

    而越秀山麓的这座濂溪书院,建成至今却只有五十多年的历史,而其前身,也就是在城中的那座书院却于历经风风雨雨之后改成了广东提学署,这里还是嘉靖二年重修的。每年春秋,这座濂溪书院都会举行祭祀周敦颐的大祭,常常会有提学乃至于知府县令之类的官员主祭,故而具有浓厚的半官方性质,来到广东的学者无不会到这里来讲学。而近期在此讲学的,则是王氏心学****,也就是浙中派的领军人物王畿。

    说实在的,汪孚林着实没想到,七十开外的王畿竟然会这么好兴致,大老远从绍兴老家跑到广东来。尽管很敬仰这位心学老前辈,但他不是哲学家,读书也是半吊子,所以并不打算先去拜会王畿,而是打着拜访陈家兄弟的借口先去找他们。因为他身穿一身蓝色绢衫,乍一看顶多就是个普通秀才,很不起眼,故而书院里的热心学子只当他是慕名而来,热情带路。

    当他跟着人找到陈家兄弟住宿的那间号房,谢过人之后敲开了门,做哥哥的陈洪昌不禁又惊又喜地说道:“汪兄,你真的来了!”

    “怎么,你觉得我之前是诓骗你们兄弟?”

    汪孚林笑吟吟地和两人打了个招呼,见很小的一间屋子里摆着六张狭窄的床铺,每张床也就是不到三尺,和后世学生宿舍相比,也就是没有上下铺而已。至于每人一张放在床头的木质书桌,却都是被磨得油光水滑,显然是一代一代用的人很多的缘故。因为是平房,屋子里,此时此刻,除了陈家兄弟俩,屋子里又潮湿,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而除去陈家兄弟之外,屋子里还有两个人,看上去却好像年纪都不小了。

    见陈家兄弟有访客,两人用速度极快的粤语交流了两句,其中一个就用官话说道:“今天龙溪先生要讲课,据说府尊也要来听,我们还要商讨几个到时候请教龙溪先生的问题,你们要接待客人就去别处,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

    陈炳昌看到哥哥陈洪昌似乎想要理论,连忙一把拉住了他,又冲着汪孚林歉意地笑了笑,连忙往外走去。见汪孚林也跟了上来,直到出了屋子,离开已经有点远了,这个当弟弟的才不好意思地说道:“号房逼仄,大家平时都是这样的,汪兄你别见怪……”

    “号房是逼仄,但他们平时带客人回来的时候,却每次都借口要探讨什么要紧的问题,把我们驱赶出来,现在我们有客人,他们却又赶人,还不是欺负我们是外地来的?”尽管身为兄长,但陈洪昌的脾气却比弟弟更急,此时忍不住愤愤然,又冲着汪孚林说道,“他们平时自己人之间只说那让人难听懂的广府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来二去就老是受欺负……”

    对于陈洪昌的抱怨,汪孚林见陈炳昌欲言又止,似乎不那么赞同,他想起自己之前抄着一口广府话时带路学子的热心,也就只是泛泛安慰了人两句,随即词锋一转道:“今天龙溪先生讲课的地方在哪,能不能容外人听讲?我可以去听听吗?”

    一说到王畿讲课,陈洪昌立刻忘记了抱怨,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当然可以,虽说还有至少一个时辰,但龙溪先生讲课每次都会很多人来,早点去也好!”

    汪孚林当初在宣城时,曾经去参观过罗汝芳王畿讲学过的志学书院,那就是罗汝芳因为听讲者太多而择地重新修建的,而如今这座濂溪书院,从规制上来说和志学书院不相上下,至于那座大讲堂,则是显得一样简陋,除却第一排十来二十张椅子之外,余下的就是一排一排的条凳。眼下时辰还早,第一排用于招待那些贵宾的椅子还全部空着,二三四五排的条凳却已经都被占满了,汪孚林跟着陈家兄弟,好容易在第六排的边缘找到了位子。

    而他们刚刚坐下不久,身后两三排须臾之间也都被坐满了。在这种拥挤的环境中,汪孚林立刻感觉到了燥热,而且,因为人实在是太多,各式各样的气味扑鼻而来,着实够人喝一壶的。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和陈家兄弟继续小声闲聊,渐渐的,他原本的那个念头更明确了。

    这个弟弟陈炳昌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幕僚人选——哪怕年轻了点,但却胜在朴实而不失谨慎,竟然不像其兄长,好像还懂得当地语言。反正他又不是地方官,他自己就已经足够油滑了,不需要那些老油子师爷!

    这样的闲话家常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猛地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低喝:“陈大陈二,把你们的位子让出来!”(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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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