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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三五章 争!

    宁国府宣城县,当风尘仆仆的帅嘉谟并几个歙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心里全都满是振奋。⊙頂UU小说,www.uu234.com也许是因为如今的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自己就是歙人,也许是因为帅嘉谟之前被汪孚林从京师回来的时候,张居正已经有书信递给各处亲信,如万历二年亲自提拔为应天巡抚的宋仪望等等,因此他往来之间能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官府中人态度的变化,从之前的奔走无门,到如今的到处以礼相待,而和他同行的那些个歙人却都认为这是他的功劳。

    甚至在发现此行盘缠有结余的时候,他们又建议他干脆花点小钱捐纳一套冠带回去,也好衣锦还乡!他起初还有些犹豫,可禁不住别人一再撺掇,再加上多年奔走所吃的苦头,他最终竟是听了这话,捐纳了九品冠带,虽说这并不是说如此就算是可以去候选当官了,可寻常平民百姓就算有钱也不能做这样的行头穿,花这份钱只是为了能够有穿那身冠带的资格。

    眼看到了宣城,距离徽州府也就是快则两三日,慢则四五日的路程,众人入住客栈之后,便聚在一块喝了几杯小酒。帅嘉谟被人灌了几杯之后,说起回去之后去府衙见姚府尊,这一次官司一定能够打得轰动南直隶乃至于天下,他踌躇满志,其他几个人也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一番痛饮之后各自回房,帅嘉谟才刚躺下还没合眼,就只听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以为是同伴又有事情来找,当下趿拉了鞋子去开门。

    可大门一开。发现外头是个完全陌生的中年儒生。这些年受过无数暗算吃过无数苦头的帅嘉谟立刻警惕了起来。他伸手到背后捏住了一把防身短匕。但对方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他的敌意消融了几分。

    “帅先生,在下刘明烨,乃是歙县令薛县尊身边的师爷。知道您这次从南京回来是因为徽州府夏税丝绢的事情有了眉目,所以薛县尊特意命我赶到宁国府来迎一迎。”见帅嘉谟似乎放松了下来,那只原本放到背后去的右手又回到了身前,刘师爷便笑容可掬地说,“能否进屋说话?”

    思忖良久。又见对方不像是那些恐吓威胁甚至于要自己命的家伙,帅嘉谟最终放了人进来,只却虚掩房门没有上门闩。而刘明烨也没有拐弯抹角,一进屋子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县尊说,帅先生多年来为了歙县子民的利益四处奔走,甚至于出生入死,实在是劳苦功高,可从前那些县尊却虚应故事,不曾回报过你一腔热血。如今他新上任,打算以这件事为契机。为歙县子民减负,在府衙重新核查此事时。他必定坚决站在你这一边。”

    帅嘉谟何尝听到过一县之主这样鲜明的表态,从前有些吏员差役能够站在他这一边,有县尊肯默默支持他一下,就很难得了。纵使汪孚林,也不过是赞扬体恤。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一片滚热,喉头竟也有些哽咽了:“若是薛县尊真能够为歙县子民挪掉头上这一座大山,那正是天大的幸事!”

    刘师爷没想到帅嘉谟竟是一听说县尊力挺就如此感动,登时对此行的目的有了八分把握。劝慰勉励了帅嘉谟一番之后,他方才将汪孚林联络乡宦名门,主张缓行此事的举动说了,果然就只见帅嘉谟眉头大皱。他也听说过之前汪孚林在京师不但把重伤的帅嘉谟接到家里调治,又把事情捅到张居正面前,而且更千里护送人归来,所以深知说汪孚林的坏话得适可而止,否则效果恰得其反,故而很聪明地就此打住,同时说出了此行最大的用意。

    “县尊已经派人把此事再次捅到徽州府衙,不日徽州府就会发下正式的查议牌面,一府六县就会激辩连场,你不妨在宣城耽搁几天,等到我歙县占据上风,你再带着南京户部和抚院的态度回去,如此效果最大最好。”刘师爷说到这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锭约摸十两重的大元宝,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县尊让我带来的,不为别的,权当帅先生在宣城期间的开销。”

    帅嘉谟推辞不过,这才收了下来。等到送了这位刘师爷离开,他重新关上房门上了门闩,却是心头万分纠结了起来。想当初他到京师,汪道昆避而不见,仿佛不想理会此事,那时候他就觉得很不满了,等到汪孚林雪夜施救,甚至喝退了拦截的人,又是为他治伤,又是把事情捅到首辅张居正那儿,又是派人护送他回来,资助银钱,他心里不是不感激。然而,他这些年全部的精力全都放在了这丝绢纷争上,又怎能接受汪孚林回乡之后却力主拖延?

    “人心易变也罢,另有目的也罢,我只能认准了初心不改!”

    帅嘉谟还没回来,徽州府衙却连下两道查议牌面到所属六县,清查歙县独纳夏税丝绢由来,这顿时拉开了一场唇枪舌剑的大幕。时人都说苏州人健讼,也就是爱告状,屁大的事情就要跑到官府去打官司,但徽州人的爱打官司也是整个南直隶分外出名的。就连被明朝官方奉为理学宗师的朱子朱熹,当年也曾经感慨说,徽人性情过刚而喜斗,故其俗难以以力服,而易以理胜。也就是说,你以势压人,徽州人根本不会服气,有道理先辩论赢了再说。

    如此一来,歙县和徽州府其他五县就算是正式扛上了。从乡宦到平民百姓,雪片似的文书飞入了徽州府衙,每天收进来的各式陈情就能堆满一张桌子,知府姚辉祖发现自己根本来不及看,如果都看,其他公务就没办法管,只折腾这么一件夏税丝绢纠纷就得了!于是,他不得不再发一道牌面,召集六县县令以及乡宦缙绅生员以及乡民代表齐集府衙。并事先放出话去。用辩论说理来定是非。

    这一场唇枪舌剑。歙县以汪尚宁为代表,其余五县则是以婺源县最是团结,尤其是程文烈和程任卿两个秀才打头,一帮讼棍作为后盾,乡宦反而只是作壁上观的,而刚刚被革职的余懋学却没有出现。汪孚林虽说接到了徽州府衙的邀请,但却借着养病推脱了,而是让去岁案首的金宝只带着耳朵去听。其余的全都被他拘管在家里。足足到了午后申时时分,记性绝佳的金宝方才回来,少不得就仔仔细细描述了今日府衙堂上的情景。

    “今天先是从甲辰赋税到乙巳改制说起的,说是乙巳改制,其余各县只是夏税秋粮增加了麦米,唯有歙县多加了九千多匹的夏税丝绢。这是汪老太爷说的,紧跟着婺源那边程文烈就跳出来了,说是因为徽州府亏欠元额麦,所以才惩罚性征丝绢,却被汪老太爷给顶了回去。说是徽州本来不产丝,据大明会典。这夏税丝绢是人丁折丝,并不是元额麦折丝。而程文烈拿出来的是赋役黄册,以及弘治版徽州府志作为证据,汪老太爷拿的却是嘉靖版徽州府志以及大明会典作为驳斥。”

    汪孚林见叶小胖原本一脸后悔没去看热闹的样子,可听金宝说到这里,他就瞪大了眼睛,一脸有听没有懂的样子,他就好心解释道:“甲辰赋税,是元朝至正二十四年,太祖皇帝那时候用的还是宋龙凤十年的年号,乙巳改制,就是后头那一年,说起来都是太祖皇帝还没登基时候的事情了,所以虽说是接连两年,但局势不同,前后赋税的变动也不同。那时候为什么要独派歙县夏税丝绢,现在恐怕谁都已经找不出证据了,所以什么弘治版或是嘉靖版府志,赋役黄册、大明会典,都是辅助性证据,今天他们应该就是围绕这个唇枪舌剑的吧?”

    见金宝连连点头,汪孚林方才继续说道:“府志版本不同,修撰的人偏向哪一边也就各不相同,而这只是半官方性的东西,做不得准。所以,歙县的人真正依靠的是大明会典,这是朝廷修的,主编的人是正德年间的首辅李东阳,自然是最官方的东西,但因为那是全国性的,涉及到赋役的只是其中一卷,,所以其余五县肯定不能说这里头记载的就错了,只能一口咬定会典只记载纲要,不够全面,再说他们掌握着黄册,黄册里头就是说歙县这一笔夏税丝绢是因为之前积欠的惩罚。但黄册这东西,都是衙门中的书吏经手的,其中猫腻可想而知。正因为这样,这一番争论才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金宝读书固然很好,可对于这种赋税之类的东西那是真不懂,故而汪孚林的解释对他来说也是及时雨。因此,他点点头后,就把两边几大主要人士的交锋给说得清清楚楚,果然正如汪孚林所说。尤其程文烈抓准了汪尚宁是嘉靖版徽州府志的总裁官这一点,抨击其在那时候就包藏祸心,把这位汪老太爷给气得倒仰那一段,他更是说得活灵活现,把叶小胖和秋枫都给逗乐了,汪孚林也不禁莞尔。

    然而,中间的最激烈交锋,却在于那旁征博引各种数字的辩论,这是这年头很少有的。毕竟,都是一个个的数字,不明白的人听了绝对枯燥,至少汪孚林想象了一下徽州知府姚辉祖听到这些复杂数字时的表情,忍不住就幸灾乐祸地笑了。就在这时候,金宝突然词锋一转。

    “爹,今天他们在夏税丝绢上辩不出输赢,后来汪老太爷就突然改换矛头,把均平银这一项给抛了出来。说是整个徽州府,每年派四司银一万六千余两,歙县独自负担五千余两,军需银一万两千多两,歙县独派四千多两,其余如砖料银子、军饷、茶株等等,每一项歙县都是几乎独派三分之一,要知道徽州一府六县,凭什么都是歙县要独自负担大头?”

    说到这里,金宝顿时想起了堂上那一瞬间的凝滞以及接下来几乎完全爆发的气氛。

    “谁不知道徽州一府六县,歙县乃是附郭首县,最最富庶,合五县全力,不过才是歙县一半,独立负担大头有什么不对!而且在江浙乃至于南直隶,歙县富商无不冠甲一时,不止是在徽州,在整个江南都是如此!这均平银你们不多交,谁多交?”这是程文烈身边的程任卿说的。

    “放屁,那民谣是谁传的,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早年间休宁婺源之富庶,那就是南直隶有名的,而现在你们五县借着少交丝绢,又少交均平银,乡民休养生息,比歙县有钱多了!至于歙县的田地日益贫瘠,地价一天比一天贱,百姓流离失所,现在还有多少青壮留在家乡种地?至于你们五县的地价一天贵似一天,如果不是因为田地肥沃,出产丰饶,而且又赋税低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种地!若再不均平赋役,歙县子民就都要死干净了!”

    当汪老太爷气得直接揭老底骂粗话之后,作为歙县令的薛超发现这话题跑太远,而且他只打算把夏税丝绢这一项不公平的给改革了,压根没有一鼓作气连均平银都一块给改了的打算,立时当起了和事老:“汪老太爷说的是,歙县人丁昔日颇为兴旺,因此当时定赋税额度的时候比其余五县多,上上下下并不以为过,可歙县百余年来独挑徽州府大梁,这何其不公也!如今休宁富庶繁华不下歙县,而婺源和祁门较之往昔更不知道繁荣了多少,也就是绩溪和黟县较为贫瘠,而歙人求告夏税丝绢已经有百多年,若再不解决,民心就真的乱了!”

    当金宝将这几个人的话一一转述之后,汪孚林眯了眯眼睛,许久才开口问道:“姚府尊怎么说?”

    “姚府尊说,会公正查勘徽州府的这一项人丁丝绢起自何年,因何事专派歙县,而其他各县是否交了其他的赋税钱粮相抵。如果没有,就要讨论今后如何处理。爹,这好像是偏向咱们歙县的吧?”

    “那当然,这位姚府尊可是首辅大人的人,帅嘉谟那件事既然有首辅大人的影子,你说他会偏向何人?想来府尊此话说出来,其余五县那些人的脸色应该不大好看吧?”

    “是,当堂就闹了,结果府尊用惊堂木暂时压了下来。我看到程文烈那几个脸色发黑,出了府衙之后,看到汪老太爷那些喜形于色的歙县人,程文烈身边的程任卿更是吐口水大骂,说这事情还没完,绝不会让歙县得逞。至于其他四县的人,虽说反应也同样很激烈,可比起婺源那些人就要克制很多。对了,爹,绩溪县令还是舒邦儒,据说因为绩溪贫瘠,所以他也受久任法影响,要当满六年才能调任。”

    一说到舒邦儒,汪孚林顿时想起了这位和叶钧耀同科的倒霉进士来。初任府推官,而后署理绩溪县,署理署理着就变成实任,现在又受久任法影响不得不干满六年才能走,不得不说,舒邦儒完全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货真价实的一步错步步错!听到金宝说如今的舒邦儒仿佛像是老了十岁,为人也沉默寡言不出挑了许多,反倒是那位隆庆五年末方才上任的婺源县令吴琯态度强硬,他不禁挑了挑眉。

    “总之,这事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信,竭尽全力让不少人家稍稍缓一缓,那是因为此事绝对不像有些人想得那么容易!婺源程文烈身边那些讼棍无利不起早,这次收了婺源乡宦大笔银子却办不成事情,不闹起来才怪,就是休宁,也不会束手待毙。”

    要是那么容易,他当初干嘛不在叶大炮任期就把事情办成了?不就是担心为了这每年数千两银子的出入造成民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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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六章 煽风点火

    自从张居正下达了整饬学政的政令之后,徽州府各地那些私立书院虽说没有立刻全都关门大吉,但却比往日多加了几分小心,往常彼此之间比拼的时候,常常以能够请来哪位名士讲学作为炫耀之资,现在却全都只尽着现有的教学力量,再也不敢张扬了。∑UU小说,www.uu234.com于是,一直都被那些书院压着的官学社学,一下子就仿佛摇身一变抖了起来。就连往日顶着个生员的名头,却不大去县学露面的某些秀才讼棍们,也都常常去点个卯。

    这一天的婺源学宫中,就聚集了五六个秀才,可他们并不是来点卯上课的,只不过是借着县学这地方商讨自己的事,为首的正是程任卿和程文烈。程文烈想当初是府学生员,徽州府衙处理的词讼之中,他几乎包揽了所有来自婺源的官司,只因为后来不合站在汪尚宁这边对付汪孚林却大败亏输,跑到外乡避风头,等汪孚林上京之后才回来,可婺源第一讼师的名头却已经让后起之秀的程任卿给抢了。

    前时府衙那场激辩,他听说汪孚林不去,拿出十分本事想要重振雄风,可结果却大失所望。那场激辩明明从始至终他们都占据上风,汪尚宁那批人面对五县千夫所指,连势均力敌都算不上,却硬是因为府尊的偏向而占了上风!

    正因为如此,他们婺源这批人回到县城之后,哪肯善罢甘休,立时便和乡间地痞恶霸联合在了一起,而后试图煽动民意,更放出风声。只要民间百姓肯凑路费。他们也愿意和帅嘉谟那样去南京甚至去京师告状!但这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真正的是想要闹一闹逼迫府衙那边改变态度。然而,这风声刚刚放出去,婺源县令吴琯就雷霆万钧发下牌面,以妖言惑众为名抓了好几个人,更是贴出告示严禁私下串联,又重申一定会据理力争,不破祖宗成法。

    吴琯乃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当年榜下即用担任婺源县令。因为久任法,至今在任已经整整四年,却还不到三十岁。婺源县衙仪门上,现在还有吴琯亲自贴上去的横幅,名曰“谮诉不行,强御不避,苞苴不入,关节不通”,人称四不县令。而这位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到任之后真的是说到做到。前两年更是动不动就微服私访,直让不少作奸犯科者叫苦连天。就连专门以词讼为生的这些秀才讼棍,也只敢在三班六房下功夫,断然不敢出现在这位县令面前。

    否则吴琯就敢上书学政,以关说词讼为名免了他们的功名!

    所以,眼下他们想要串联乡民,以申诉为名抽点银子花花,顺便鼓噪闹事,把这府衙定下的基调扭转过来,从而奠定自己的名声,那么就势必绕不开吴琯这位县令。换言之,要么吴琯不在县城,要么就得想办法让其发挥不了县令的作用,否则他们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程任卿见其他几人你一个主意我一个主意,到头来却没有一个真正能用的,便不耐烦地挑了挑眉,故意看着程文烈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还是请前辈来拿个主意吧?我听说,当初前辈可是给汪尚宁那个老不死当过谋主的,只不过是败在了汪孚林手里,这才不得不远走他乡。”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程文烈平生最大的痛处就是当初被逼得连家乡都不能呆,险些被革掉功名,因此见程任卿如此挤兑上来,他顿时为之大怒:“你有本事你去惹汪孚林!不说别人,就连咱们婺源赫赫有名的铁面进士余懋学都给他弄得灰溜溜革职回家,至今都没出过家门,你们倒是试试!”

    此话一出,虽有人不服气,可汪孚林昔年留下的传说实在是太过辉煌,再加上余懋学的革职为民,以及汪孚林回乡风光嫁妹彼此一相比,那输赢就已经非常明显了。再加上汪孚林这次摆明了作壁上观,谁也不乐意惹出这么个煞星来。哪怕是挤掉了程文烈婺源第一状师之名的程任卿也是如此。

    而见众人一时被噎得哑然,程文烈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听说等到这次帅嘉谟回来,他不但会带来南京都院以及南京户部的态度,还捐纳了冠带,恰是衣锦还乡。既如此,就放出风声去,说是他因为替歙人说话谋福,朝中那几位出身歙县的大佬嘉赏他,给他捐了个官职,甚至还让歙人备好了彩旗鼓吹去迎他这个英雄。之前我们铩羽而归的消息早就传开,底下早就不满了,这不是一撺掇就能立时三刻炸开锅?”

    程任卿却在旁边泼冷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解决吴县尊这个难题。只要有他在,想要挑唆民意做什么,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吴县尊怎么了,他固然刚强,可也不是真的就对付不了,调虎离山之计懂不懂?他不是喜欢微服私访吗?在哪儿弄出点事情来,让他去微服私访去,又或者伪造府衙公文,把他调去府城!总而言之,只要他不在县城,把议事局立起来,然后让乡民闹一闹,再联络休宁又或者祁门那边的乡民闹一闹,这不就得了?休宁那边很有几个厉害的讼棍,这次在府衙输了辩论,正不服气,那却是在县衙手眼通天的,休宁陈县尊也不像我们这位吴县尊这么刚强。”

    说到这里,程文烈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要休宁那边能够挟制陈县尊,把徽州府大乱的消息给快马陈奏南京乃至于京师,在这南直隶腹地发生如此动乱,谁还敢擅动咱们徽州府旧日税额的祖宗成法?至于我们,等婺源这边闹起来,立刻就成立议事局,征收银子去南京乃至于北京告状陈情,每人都能落下几百两下腰包吧?反正各位自家人知自家事,全都甭指望能考中举人。如此拿了钱往外一躲。三五年之后再回来。如帅嘉谟这般,可不还是英雄?”

    “接下来还要我教你们?”

    今天这几个秀才全都是一等一聪明又或者说刁滑的人,被程文烈这么一说,众人触类旁通,一下子就都明白了过来。婺源为辅,休宁为主,谁让前时府衙中那场激辩时,人家口口声声就说如今徽州第一富庶的不是歙县。而是休宁?就连他们婺源,也要落在后头。于是,程任卿即便心底再不服气,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文烈从自己手上夺去了主导权。程文烈得意洋洋地点明自己当初在府学的两个同学吴大江和叶挺正是休宁人,于是,让他们去联络上下,正好到时候呼应,这基调就算是定下来了。

    婺源和休宁两县民间的暗潮汹涌,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的主人却毫不知情,或许说就算知情。他们也自信地认为官府的权威胜过一切。至少,他们认为在这大明朝仅次于北直隶的核心南直隶。肯定不会出现什么民变。当年苏州那场源自于打行,几乎把堂堂应天巡抚给挟持的大乱子,那是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早就被人选择性无视掉了。

    也正因为如此,挟之前府衙激辩获胜之威,歙县令薛超立刻再次派刘师爷赶往宣城,接帅嘉谟回来。同时,他又授意亲信在民间散布帅嘉谟带着好消息回来,轻轻巧巧就在帅嘉谟回返徽州那一日,聚集了一大批挥舞彩旗,带着鼓乐出城迎接英雄的百姓。可想而知,自从提出此事之后就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的帅嘉谟当听到那鼓乐阵阵,彩旗招展,又听到无数高呼喝彩声音时,完全飘飘然的他哪里还记得从宣城出发时,那位宣城沈公子代汪孚林传的话。

    “你这个英雄为了一县利益,得罪了其他五县的所有人,一县人固然对你感恩戴德,但其他五县人却恨不得啃你的血肉。一旦酿成大变,安知官府不会拿你作为息事宁人的替罪羊?你要回去不妨低调一些,若是高调衣锦还乡,一些人为你欢呼,可却很可能有更多的人会借你生事!”

    在无数的欢呼之中进城,歙县赵主簿代表薛县尊亲自迎接,汪尚宁也亲自来了,道路两侧歙县子民夹道欢迎,帅嘉谟真正体会到了人生巅峰的滋味。而等到被请进歙县衙门,薛县尊亲自以礼相待,在他转述了南京都院和南京户部的态度之后,竟然亲自带着自己同轿而行前往徽州府衙,向姚府尊转达了这意思之后,平生第一次在府衙里吃了一顿饭的帅嘉谟只觉得千般滋味在心头。

    他祖籍又不是歙县,只不过是跟着在新安卫服役的父亲在歙县生活了几十年而已,为了不是乡亲的乡亲奔波这么久,如今终于得以苦尽甘来,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而等到出了府衙再次同轿回去的时候,薛超便满脸诚恳地问道:“帅先生可要去县后街汪宅见一见汪公子?”

    帅嘉谟登时脸色一僵。想到刘师爷之前传话时说汪孚林认为应该缓行,想到从宣城出发时那位沈公子的传话,想到今日入城时并未看到汪孚林的身影……他突然觉得心里大没滋味。就因为当初在歙县班房的时候,汪孚林那一面之缘,他就一直很相信对方,如今再想想,也许那雪夜遇到的种种危机甚至杀机,都只不过是对方的一场戏呢?他意兴阑珊地哂然一笑,最终淡淡地说:“不去了,我直接回家。”

    薛超最希望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二话不说吩咐这四人抬的大轿直接把帅嘉谟抬回家。对于这样的礼遇,帅嘉谟更是受宠若惊,等回到家门口,看到粉刷一新的墙壁,看到一身新衣裳的妻子和儿女出来迎接,他就把仅剩下的那一丁点疑虑全都给丢到了九霄云外。

    官府和民心都在他这一边,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歙县的民心向着帅嘉谟,其余五县就不一样了。帅嘉谟如此衣锦还乡的绝大阵仗,再加上程文烈纠集了不少人从中挑唆,五县多多少少全都闹了起来,其中尤以婺源和休宁为最。因为传言中,之前府衙激辩的时候,歙县就直指休宁和婺源富庶直追歙县,理应负担更多。于是,一大群乡民被人煽动,齐齐跪在了婺源县衙前,自然而然就将县令吴琯给惊动了出来。

    思来想去,程文烈等人还是没有在其他地方弄出点事,以此调虎离山,而是用了这一招逼宫计。在众多老迈乡民声泪俱下的陈情中,婺源县令吴琯脸色越来越阴沉,到最后耳听得声声都是请他去府衙呈交万民书,请愿不改祖宗成法,上任四年深得百姓爱戴的他哪里能够推脱?更何况,面对如此汹涌的民情,他深知眼下若是再用强力压服,只怕会惹出事情来,因此唯有答应自己亲自去徽州府衙陈情,这才让乡民为之散去。

    次日一清早,这位婺源县令便带了一个老仆,以及精挑细选出来的四名县衙壮班民壮,立刻出发前往府城了。他这一走,几个一手策划了之前那围堵县衙请愿的秀才们顿时额手称庆。要知道,徽州一府六县,歙县固然是附郭府城,而休宁和绩溪距离府城也不过五六十里,黟县百里,祁门则是一百六十里,而婺源恰是距离府城最远的,单程就要二百七十里,来回五百余里,就算是借助驿站驰驿而行,平常人一天一百二十里顶天了,来回就得至少四五天!

    而对于没有什么紧急军情的徽州府,驿站中的马匹流失严重,根本就走不了这么快,故而时间能够放宽更多,足够他们做事了!

    于是,在吴琯赶去府城之后的第二天,又是大批乡民围堵了婺源县衙。临时署理县令事务的虞县丞带着户房司吏程德焕亲自出来安抚,可这年头的佐贰官本来就露脸少,没实权,虞县丞更比不得县令吴琯在民间的崇高威信,本身不过一个监生的他不擅言辞,三两下就被藏身百姓当中的一个讼棍给反诘得作声不得。程德焕见势不妙,连忙厉声呵斥了两句,可还不等他暗中嘱咐人叫了三班差役出来弹压,变故就发生了。

    “吴县尊根本就不是代咱们婺源子民去府衙陈情,他在婺源已经整整四年了,现如今是上面的大人们偏向歙县,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他调到别处去!”

    “这些当官的惯会骗人,虞县丞是为了当县令,把咱们婺源的子民给卖了!”

    “程德焕和歙人勾结,在咱们婺源的赋役黄册上做了手脚!”

    随着人群中此起彼伏传来了这乱七八糟的声音,虞县丞登时心头大乱,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反身就往县堂中跑去。这一举动平日里顶多被人当成是胆小害怕,可在眼下却变成了心虚的标志。而程德焕更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人一下子捆了在地一通乱打。至于意想拦阻的门子也好,其他差役也罢,面对汹涌的人潮,顿时全都被冲得不成阵型,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

    一日之间,婺源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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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七章 栽赃和强捐

    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这要是放在从前,休宁县令陈县尊听到这话,必定会觉得与有荣焉。毕竟,自己治下富庶,怎么也是一件有光彩的事。然而之前府衙那场激辩,这竟然被汪尚宁当成了赋税不公的借口,而他因为一时呆怔,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反驳,他带过去的那几个休宁乡宦也都不像是歙县和婺源那批人似的精通狡辩,尽管有几个讼棍助阵,最终还是从府城灰溜溜回来,其中细节一流传开来,民间就闹腾大发了。

    陈县尊原本就是个没什么威望的好好先生,面对民间的喧嚣,再加上听说帅嘉谟风风光光衣锦还乡,他知道民怨沸腾,干脆称病暂时不管事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交托给了县丞代理,自己当撒手掌柜,打定主意再不掺和。然而,这一天他正斜倚在床头看书,和在一旁侍疾的小妾打情骂俏,却不想外间突然沸反盈天。尽管这几天躲事又或者说躲懒,但对于这样的情形,陈县尊还是颇为不满,立刻对同样皱眉的小妾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让他们消停点!”

    那小妾白了自家老爷一眼,立刻起身扭动着腰肢去了,可没过多久,她就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带着哭腔道:“老爷,不好了,一大帮蒙面人冲进县衙来了,见人就打,如今前头县衙根本就去不得了,就连咱们官廨的大门也被人看住了,不许一个人进出!”

    陈县尊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哪里还顾得上装病。一下子撩开被子下床。趿拉了鞋子就想往外冲。却被小妾拦腰死死抱住:“老爷,这都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乱民,您可千万不能以身犯险……”

    “妇道人家,你懂个屁,真要是休宁大乱,你家老爷前程就全都完了,到时候带着你喝西北风去?快放开,我得出去看看!”

    然而。那小妾失魂落魄松了手,陈县尊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踉踉跄跄来到了官廨门口,瞧见那一堆黑布蒙脸只露出眼睛的家伙在门前虎视眈眈看着,发现自己出来时,更有人目露凶光,他那好不容易勉强提起来的胆气就全都飞到了爪哇国,一下子吓得坐倒在地。这时候,他就只听得其中一个蒙面人用沙哑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陈县尊,咱们哥几个只是想占你这县衙几天,权当尝尝当县太爷的滋味。不想那你怎样,你老老实实待几天。否则别怪不客气!”

    陈县尊只觉得头皮发麻,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占据县衙是大罪,你们……你们就不怕朝廷派天兵降罪?”

    “要是怕,咱们就不来了!你们休宁得意了这么久,害得我们歙县民不聊生,这次也该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兄弟们,关门,别让这狗官出来!”

    听到这一声响亮的应和,眼睁睁看着几个黑布蒙脸的汉子蜂拥上来,将官廨大门给关上,随即竟仿佛在外头门环上加了锁链铁锁,陈县尊只觉得双脚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虽说听那外头人的口气,好像是从歙县来休宁找碴闹事的,可陈县尊又不是笨蛋,人家歙县现在大获全胜,夏税丝绢均平之事眼看就能够施行,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怎会跑到休宁来闹事?

    一定是休宁有人不服气,借机栽赃歙人大闹这一场,可这事他怎么能揭穿?要是回头一口咬定就是歙人闹事,他这个休宁县令还能逃过这一关,要是本县奸民冒充歙人占据县衙软禁县令这种事传出去,不能安抚百姓,激起民变,他这个县令就真的当到头了,革职为民没商量!

    县衙前堂,此时此刻却并非陈县尊那小妾所言,完全被一群蒙面人占据,而是仍旧井井有条。换言之,那喧嚣来自于县衙之外的民众,以及县令官廨大门被人锁死,派人看住,其余地方一如从前,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只不过,专管文书签发的承发房中,眼下却是吴大江叶挺以及几个休宁有名的讼棍占据,这会儿其他人眼看吴大江拿着陈县尊往日写的公文作为参照,一笔一划像模像样仿照着笔迹,须臾就是一封紧急公文写完了。

    叶挺拿过来在手一看,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歙贼万余,掳去休宁陈知县,即将兵围徽州府衙,恐有不测?这样写会不会太夸张了点,而且,你这抬头怎么是给福建布政司的?”

    “南直隶当然要发,但一定要晚几天,先发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如此才能让徽州府发生的这件事传遍全天下,如此一来,天下其他赋税不公的地方会不会有所震动?这样朝廷投鼠忌器,就算歙县那些人在朝廷的靠山背景再硬,也不敢再硬来了,这就是阳谋。”

    吴大江说到这里,见其他人仍有疑虑,他便嘿然笑道,“横竖这文书上说的是歙贼,又是陈县尊笔迹,他那个脓包这会儿肯定正在后头官廨发抖呢,到时候他为了保命保前程一口咬定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因为有歙民冲进他的官廨把他所锁在里头,他就真的认为有犯上作乱的歙民万余人围堵县衙,别人又没看见,还能怎么着?”

    其他几个讼棍也都是因为婺源那边传来的风声,知道那里已经闹得很大了,这才决定横下一条心在休宁推波助澜,他们再站出来以拯救者的名义号召大家募捐,然后号称去哪里告状,到时候毫不费力就银子到手了。可是,吴大江竟然要把戏唱这么大,这无疑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就连一贯与其交好的叶挺,眼见得其用陈县尊笔迹又开始写下一份奏报,也忍不住有些犹犹豫豫地问道:“吴兄,这是不是闹太大了?”

    “婺源那边给咱们休宁递消息,那纯粹是没安好心。希望咱们冲杀在前。他们享受在后。要是照他们那方式。回头治罪一堆人才是正经,这么个局面就别想扳过来!反而是我们现在这样干脆闹到最大,回头反而可能把事情办成。事情只要办成,不管我们现在收人再多银子,民间也别无二话。要知道,寻常百姓能够出多少钱?这次要狠狠敲一笔那些不是乡宦,却希望提高在休宁乃至于徽州府话语权的富民。咱们休宁不是有钱吗?不狠狠榨一笔,这次不是白辛苦了?”

    有了吴大江这话。眼见得一份份奏报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众人再不犹豫,一一看过确认无误,便立时叫了和他们沆瀣一气的承发房司吏将这一份份封口的公文交由不同的铺兵送去江浙闽广。等到这些办完,众人方才从侧门溜出县衙,却是去分头见那些获知民间反应强烈后就和他们联络的休宁富民了。至于休宁县衙之外,却是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而因为陈县尊迟迟没有出来安抚,人们自然而然就狂躁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县尊都不出面。除却本来就是主谋之一的承发房司吏,县衙中三班六房中人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几分端倪。却压根没人想着去后头请示陈县尊。对于那位毫无威信,遇事只会和稀泥的县太爷,谁都不觉得他能够弹压局面,因此这些吏役当中,有的干脆当缩头乌龟,有些干脆从后门溜出去,有的则是到了前头和闹事的乡民们打成一片,表达自己对均平夏税丝绢的愤怒……如是整整闹了一整天,哪怕到了宵禁时分,大批乡民依旧不肯离去。

    直到次日上午,吴大江等人方才出现。他们连夜和几家富民谈妥了条件,成功捞到了不少银子,这会儿带着几家人的代表出现在县衙前,却是假惺惺地口口声声父老乡亲。尤其是吴大江扶起底下几个年迈老人之后,更是痛心疾首,慷慨激昂。

    “各位父老乡亲,徽州一府六县,打断骨头连着筋,可说是乡亲,歙县却自恃附郭首县,在朝堂中做官的人多,官职高,竟然敢对祖宗法制的赋税指手画脚,说什么夏税丝绢不公,更可气的是,徽州府衙,歙县县衙,乃至于南京那些我等根本够不着的大衙门里,竟然全都是帮他们说话的声音!而那个一手挑起此次纷争的帅嘉谟更是厚颜无耻一身冠带回来炫耀,说什么不负桑梓之望,这分明是给我们心里捅刀子!”

    见下头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喝,吴大江伸出手来压了一压,这才诚恳地说:“大家的心意我们知道,歙县能有帅嘉谟在外奔走陈情,我们也一样可以。今天跟我一块来的,是咱们休宁有名的几位大善人,这是方老爷,这是程大官人,这是鲍员外……”一个个介绍了一通之后,他才提高了声音。

    “这几位大善人慷慨解囊,总计拿出了八百两银子,供咱们几个精通刑名律例的上京告状陈情花费。大家都知道,别说两京那种大衙门,就是县衙这种小衙门,告个状,打个官司这得填进去多少钱?不过没关系,钱不够,我们这些人也会凑,到时候就算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打秋风,也会支撑到底。总而言之,咱们一定不会让大家背上不该咱们背的夏税丝绢,以及那均平银的大包袱!”

    面对这样的表态,随着人群中原本安插好的托儿大声赞扬那几位大善人慷慨解囊助形色的壮举,又有托儿拿出声称是身边唯一一点钱捐出去作为吴大江等人的盘缠……在如此感染下,围在县衙门前的乡民们最初犹犹豫豫了一阵子,紧跟着就你出几文,我出十几文,彼此之间又是攀比斗气,到最后竟是硬生生凑了足有几十两的钱出来。更有身边没钱的回去号召募集,场面热烈到了极点。

    当第二天一早,吴大江暗地里让人做好的放在县衙门口的那一只硕大募捐箱,竟然就完全满了。

    直到这时候,其他人方才不得不佩服吴大江这绝佳的主意。而吴大江更绝妙的主意却还在后头,他换了一个募捐箱之后,竟是用言语挑唆百姓,说是休宁事,休宁人不能不管,但凡休宁县城中哪家大户死抠门一毛不拔,他就煽动乡民到了这些人家门前呼喝起哄,迫使人不得不拿出银子破财消灾。然而,随着这针对大户的指定强捐进行得越来越深入,几个主谋私底下一算账,发现所得银钱已经超过了五千两,那一开始的初衷就渐渐被难以抑制的贪婪给完全冲淡了。

    原来这天下还有如此快的生财之道!

    不但吴大江等人发现敛财巨大,就连县衙中原本和他们勾连的承发房司吏,乃至于混在真正百姓中的托儿,奔走其间的跑腿,甚至少数自己也捐过钱财的聪明人,都觉察到了这笔款项的庞大。

    随着想分一杯羹的人越来越多,吴大江原本想要趁机捞一票就先去府城的徽州府衙陈情,而后去两京象征性转一圈,等到那送往各地布政司和巡抚衙门的奏报一下子疯传开来,这夏税丝绢改动无疾而终,他就可以顺顺利利带着钱功成身退,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竟是身不由己被裹挟着四处强捐。

    哪怕知道如此一来恐要得罪遍了休宁那些富户豪门,可他已经完全是被那股浪潮推着走,想要罢手都不可能!

    而这天傍晚,眼看着情绪失控的愤怒乡民直接把县城中一户不肯捐资的富民家给点着了之后,吴大江终于意识到局面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不得不考虑后路。因为谁都怕人卷款跑路,几个募捐箱都是放在城内一座隐蔽的屋子里,每个人都留着自己最可靠的亲友守着,此时此刻,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合力抬了今天收获的那个募捐箱赶了回去之后,走在最前头的吴大江伸手一推,却发现院门虚掩,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等到大门徐徐打开,发现院子里东倒西歪躺着几个人,他们这几个带着乡民强捐一整天的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是遭了强盗?还是窝里斗之后,有人卷款跑路?

    尽管一地躺着的都是人,但吴大江叶挺以及其他人,谁也顾不得地上这些人的死活,拔腿就往藏着那些募捐箱的屋子跑去。当看到箱子还在的时候,他们无不松了一口气,可吴大江却反而脸色铁青,上前去一把就抱起了一个箱子。然而,那本应该沉甸甸全都是银子铜钱的箱子此时此刻却轻轻巧巧就被他抱起,这一情景登时让其他人无不瞪大眼睛。等到他们一个个慌忙也去尝试过其他箱子后,登时面如死灰。里面竟是空的!

    “要是让老子知道是谁黑吃黑,老子活剐了他!”

    随着有人气急败坏痛骂了一声,吴大江却垂下了眼睑,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巨大的喧哗。

    “别放走了一个!”

    ps:春节长假第四天,哪怕一天一更,我都觉得比平时还累-。-(未完待续。)

第六三八章 巧妙的逆转

    刚刚才遭受了辛辛苦苦数日敛财,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巨大打击,此时此刻门外却传来了这巨大的喧哗声,饶是屋子里这些都是自诩为休宁乃至于徽州府南直隶最聪明的人,也不禁有一种乱了方寸的感觉。UU小说,www.uu234.com这些人当中,五个生员是专门在官府里靠官司混饭吃的讼棍,其余则是街面上讨生活的地痞恶霸,总之就是没一个省油灯。可往日能够捞个一二百银子已经顶天了,这一次提着脑袋干这么大一票,就是冲着那大利去的。

    就说这被不知道是谁劫了的钱箱,里头里的银钱他们虽说还没有详细清点过,却也知道几日下来恐怕能有个万儿八千。现在钱没了,外头这呼喝声分明表示情势不妙,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尽管吴大江是最想拔腿就跑的,可他哪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主意是他出的,事情是他领头去做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别说跑了,就是他稍稍流露出一丝畏怯之色,别人就肯定要把他丢出去当成替罪羊!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尽量沉稳地说道:“咱们出去看看!”

    见吴大江还能沉得住气,其余人果然也稍稍镇定了一些,但是因为这里刚刚遭劫,谁也不放心把今天收获的也是他们保有的最后一个募捐箱给放在这里,干脆几个人互相打了个眼色,又合力抬着东西出去。可是到了大门口,贪财如命的几个人就觉得有些后悔了。

    因为此时此刻,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分明全都是白天跟着他们四处点名强捐的那些乡民!吴大江这个顶在最前面,而且眼睛又尖的更是发现,这比他白天那阵容还要强大,而且里头赫然夹杂着这几日白天他们强行募捐过那些人家的人。以及那些一开头就慷慨解囊给了他们大笔资助的乡间富户,而眼下这些人赫然满脸怒色!

    意识到情势非常紧迫,吴大江只能硬挤出一丝笑容,拱了拱手说道:“这么晚了,诸位这么多人一起过来,难不成是有事情要说?”

    “吴大江。你别装蒜,这几天你带着大伙儿走街串巷,借着募捐到南京和京师去告状这个幌子,聚敛了多少钱?现在钱捞够了就卷了钱想跑,哪有这么便宜!”

    “没错,一群天杀的骗子!”

    “把我们的钱吐出来!”

    之前是自己煽动了这些人去打砸威逼那些富民大户拿出钱来,强行募捐筹集自己这些人去告状的路费,可眼下却情势陡转,被人威逼厉喝的变成了自己。吴大江着实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情知这一次是被人直接算计到了沟里,他虽说心里直发苦,但脸上一丝一毫都不敢露出来,声音甚至变得格外强硬:“是谁说我们要卷款走人的?我们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休宁的父老乡亲,否则何至于胆敢扛上偏向歙县的官府?”

    可他这义正词严的一句话,一下子被后头的一声嚷嚷给截断了:“这院子里头怎么好像有人躺着?难不成这些家伙为了分赃已经打过一场了?”

    眼见得有人已经忍不住了,亟不可待地就要往门里闯。吴大江登时面色大变,慌忙张开双手想要拦住人。他身后叶挺等人也纷纷阻拦,奈何双拳难敌四手,他们虽说总共有八个人,可门外的何止有两三百号人,这会儿众人一拥而入,发现院子里果然躺满了人。就有人冲进屋子里去看那些募捐箱。不多时,里头就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大喝。

    “箱子里的钱都没了,这些骗子,果然已经把钱藏起来了!”

    万事休矣!

    尽管吴大江知道,眼下摆在面前的已经是最危险的境地。可他还是不得不以三寸不烂之舌试图解释,可他才刚说自己这些人进来时就发现宅子里的人全都被打昏了过去,募捐箱里的钱也不翼而飞,可招来的却是愤怒的痛骂和推搡,更有人直接挥舞巴掌就上来了。不止是他,其他每一个人也都领受到了什么叫做集体的愤怒,即便三个往日在街面上最是蛮横的地痞恶霸也没有逃脱一顿痛打。

    人们虽说愤怒,痛打骗子好一番之后,终究还是渐渐收手,却是七嘴八舌质问连连,到最后,终于有一个最先和吴大江等人接洽的富民之一站了出来,先是表示自己一开始就被吴大江等人骗去了银子二百两,请大家先安静了下来。眼见气氛渐趋平稳,他方才上去一把拎住吴大江的领子,声色俱厉地问道:“说,你们到底把大家的血汗钱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老爷,你相信我,我们今天和你们一块出去跑了一整天,回来之后就发现这幅情景……”然而,吴大江刚刚说到这里,就猛地只觉一阵掌风扑面而来,紧跟着就是啪的一声,腮帮子一时剧痛,却是挨了重重一个巴掌。头昏眼花的他只觉得领子一松,却是被人如同丢什么似的丢在地上。

    “你不说,别人未必肯替你瞒着,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个都是硬骨头,大不了咱们这么多人把你们八个关起来分开审!”

    听到这位方老爷如此宣称,背后那些原本就愤怒的乡民顿时沸腾了,一个个纷纷附和嚷嚷了起来。面对这一大群捋起袖子气势汹汹的人,尽管吴大江深知这时候只能抵死不认,一口咬定募捐箱子是被人偷了,可他绝对不敢担保其他同伴们能够扛得住什么都不说。可还不等他准备出声提醒其他人,就只见那位之前一直觉得很好骗的方老爷突然蹲下身来,随手把一团手帕塞到了他嘴里,继而又一个眼神示意左右把他给架了起来。

    “乡亲们,就在这帮骗子的地方,咱们好好审一审他们!”

    正如吴大江最怕的那一点,三个地痞恶霸那全都是滚刀肉,无论拳打脚踢都抵死不认,可和他一起的那四个秀才就不一样了。叶挺和他是多年老交情了。还能咬着牙不承认,可另外三个讼棍却都是软骨头,当蘸水的皮鞭抽下来之后,哭爹喊娘的他们就一个个全都招了。这其中,就包括软禁了休宁县令陈县尊,同时把歙贼万余大闹休宁的陈奏发往江浙闽广这一内情。以及想要借此让朝廷投鼠忌器,不更动徽州府赋税祖制的意图。

    吴大江当初出主意的时候,这帮胆大包天的棍徒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可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准备躲出去避避风头,可别人就不可能全无顾忌了。想到如此一来的后果,最初聚集起来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乡民们登时面面相觑,全都害怕了起来。

    怎么会闹得这么大?被吴大江这些家伙一闹,他们这些盲从的岂不是也要被朝廷认定为乱民,到时候祸及家人又该怎么办?

    就在大多数人乱了方寸的情况下。方老爷再次成了那个力挽狂澜的主心骨。当着几百号人的面,他先是痛心疾首反省了自己轻信骗子的错误,紧跟着就开口说道:“听他们的口气,乱起来的不止是咱们休宁,只怕是婺源也跟着一块乱了,其余三县也好不到哪去。现在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一位让姚府尊和陈县尊,还有其他各县的县尊也要以礼相待的人物出面。去府衙县衙解释陈情。”

    “谁?谁能帮忙做这种事?”

    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声音,方老爷环视着一双双眼睛。沉声说道:“就是歙县那位去岁高中三甲传胪的汪孚林汪公子。”

    见有人听到要请的是歙县人,立刻露出了不忿又或者不信的表情,方老爷赶紧开口说道:“各位乡亲应该也听说过吧,这位汪公子下头有位叶掌柜,就是徽州米业行会真正主事的人,和咱们休宁很多粮商都交情匪浅。大伙之前跟着吴大江这伙棍徒强捐,也光顾了好几家米行吧?现如今只能求着他们去和那位叶掌柜谈,然后去求汪公子出面。只要把罪名都归在吴大江他们身上,大家顶了天就一个被煽动的罪名。要知道之前均平夏税丝绢之事,汪公子几次三番表示要谨慎要缓行。他和一力推行此事的歙县薛县尊,还有歙县那个汪尚宁不是一伙的!”

    方老爷苦口婆心地劝说,人群中也有人忍不住出口附和,渐渐的,不少乡民都动了心。尽管汪孚林这两年不在徽州,可他当年实在是留下了不少传奇的名声,但这其中绝不包括仗势欺人。而且叶青龙通过徽州米业行会,和休宁粮商们大体连成一线,通过这良好的关系,以及在夏税秋粮征收期间抬高收购价,在春季粮荒季节平抑米价,这都给汪孚林扬了名,使得汪小官人在休宁的名声直追歙县。

    于是,在吴大江等人造的孽一传十十传百,两三百号人全都听说了之后,群情激愤之下,却也演变成了恐慌,最终方老爷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当这么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来到之前强行派捐过的一家休宁粮商程三老爷家门口时,门前家丁吓得慌忙躲了进去,等到听说方老爷做代表,要求见自家老爷,有极其重要的事,这才将信将疑转达了进去。

    最终,程三老爷让家丁传话,见他可以,只能三个人进去。于是,方老爷就让一大堆百姓公推了两人,随自己入内。

    正如同那句童谣一样,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休宁最富庶的地方是商山,而商山最有钱的那些商人当中,就少不了在外专门做粮食买卖的商人。所以,并不是商山人的程三老爷原本在休宁粮商中根本排不上号,可自从加入了徽州米业行会,原本不大成气候的本地坐商抱团取暖,程三老爷的家底翻了一倍,在县城里也算一号人物了。此时此刻,见了方老爷等三人的他听说了事情原委之后,登时气得眉头倒竖。

    “岂有此理,我还想着咱们休宁民风淳朴,怎会突然间这样闹了起来,原来是因为这样的恶徒作祟!你们放心,只要那些奸徒已经落网,我会立刻去见叶掌柜,请他出面去请汪小官人来说情。你们出去转告大家,官府办事向来是只抓首恶,其他胁从者不问。这样吧,你们选出一些人来,把吴大江那些人牢牢看好,其余人就先散了吧,否则当初你们强行派捐过的其他人家反过来要求官府一一严惩,那就不好办了。”

    程三老爷如此明白事理,答应说和,跟着方老爷进来的两个乡民顿时如释重负,连忙谢了又谢。而临走时,方老爷瞅了一眼程三老爷背后那花梨木大屏风,不由得和程三老爷交换了一个眼色。不论怎么说,一场泼天的乱子竟然能够这样消弭下去,他们也着实能松一口气了。

    其他人一走,程三老爷连忙亲自来到屏风后头,满脸堆笑将一位年轻人给请了出来,待人坐下就恭维道:“到底是叶掌柜心有成算,发现不对就立刻请了方老爷主动出面去出银子,这才得以掌握那群棍徒的一举一动。倒是那些恶棍突然因为分赃内讧,也实在来得及时。”

    叶青龙自己也不知道募捐箱是怎么被劫的,又是被弄去了哪儿,但汪孚林身边的李二龙给他捎带了一个口信,他自然不吝惜让程三老爷吃颗定心丸,当下就故作高深莫测地说:“你放心,你之前出的那二百两银子,不会让你白出的,到时候总要籍没这几家恶棍家里赔补。就算没追回来,到时候小官人也会用其他方式补偿你。”

    程三老爷哪里就真的在乎那二百两银子,但叶青龙如此表态,他自然就觉得受到了重视,当下少不得给叶青龙又奉上了好些高帽子。然而,叶大掌柜因为汪孚林的归来,早已不再像平时那样容易飘飘然了,却还是谨慎地交待程三老爷去联络休宁城内的其他粮商,自己则准备去代表汪孚林拜访一下各家头面人物。两人谁也没指望那位最能名正言顺收拾残局的陈县尊,毕竟,一把锁就锁住没法动弹,甚至都没人去救的县尊,实在不值得期待!

    ps:明天迎财神,不过上海这边不准放鞭炮了,希望明天真的能过一个安静祥和的财神日,说实在的我很讨厌鞭炮声^_^(未完待续。)

第六三九章 横祸和救星

    婺源县西北九十里,距离官道约有半里地的一座偏僻小树林中,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三四个汉子,还有一个年纪不到三十身穿官服的年轻人正背靠一棵树坐在那儿。UU小说,www.uu234.com五花大绑的他似乎被人当头泼过水,此时仍有一颗颗水珠从官帽以及发髻上滴滴滚落,脸上更是还水渍宛然。然而,更加险恶的是,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五六个手持钢刀的蒙面汉子,此时此刻分明是不怀好意,之所以刚刚泼醒了他,怕也是想要故意羞辱。

    吴琯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因为官道上暂时被一车翻了的货物堵住了,而随从的一个民壮提议在旁边一个茶摊上少许歇一歇脚,喝口热茶,他就会落到眼下这种最最凶险的田地。之前被关在山洞中那三天,他就意识到,不论是官道上那翻车事件,还是茶摊上他喝了几口热茶便失去了知觉,全都是圈套。

    可笑他治理婺源四年,百姓都称道他是公正廉明的强项令,他居然就当真了。要是真的沦落到在自己的治下却遭此横祸,那简直是最大的笑话!

    “在婺源地面上暗害本县,你们就没想过如此做的后果?”

    “吴县尊,要是平时,给大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可城里那帮人本来就是用的调虎离山之计,接下来婺源就要大乱,徽州府也要大乱,你这个县令死了虽说是不得了的大事,可放在那泼天大乱面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谁让你上任之后就一天到晚微服私访,得罪了多少人,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死到临头,你还摆什么县太爷的臭架子?”

    尽管吴琯猜到这些都是亡命之徒。可真的面临生死关头,他还是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尽量想要拖延时间。眼见得一个手持钢刀的蒙面人直接朝自己走了上来,他突然开口问道:“既然你们这么想要我死,可敢报上姓名?”

    “怎么,还想在阎王爷那儿告我们一状不成?别做梦了。咱们可不是那些刚出道的雏儿,你就做个糊涂鬼吧!”

    眼见一把钢刀当头落下,吴琯长叹一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期的利刃加颈却没有来临,他反而只听得一声惨呼,紧跟着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嚷嚷,还有刀剑碰撞的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些持刀蒙面人已经和另一伙人厮杀了起来。而就在自己身侧。刚刚要杀自己的那个蒙面人则是钢刀落地,手腕上扎着一把飞刀,而仿佛是现世报似的,一把钢刀正架在此人的脖子上。

    当他仔细打量那个救下自己的人时,却只见其很年轻,大约二十光景,容貌俊秀,身材颀长。一身青色滚折枝花襕边的交领右衽衫子,甚至还笑着向他点了点头。正当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只觉得背后的绑缚突然一松,仿佛绳子被什么东西给砍断了。然而,被绑住时间太长的他却早已经四肢发麻,仍旧动弹不得。这时候,他只见那持刀威逼蒙面汉子的年轻人突然用刀背在人颈后重重一击,等那汉子一下子仆倒在地之后。就快步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北,你去看看那家伙,我下手没个轻重,别把人弄死了。”

    “知道。”

    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清脆悦耳,竟好像是女子的声音。吴琯顿时一愣,可下一刻,他只见那年轻人伸手在自己肩膀手臂腰腿一一揉捏过去,手法颇重,以至于龇牙咧嘴的他到最后忍不住**出声。可如此一来血脉总算是活络了,勉强能动的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换了一个坐姿,等发现那些蒙面汉子溃不成军,有的被生擒,有的则躺在地上死活不知,他这才冲着那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说道:“多谢义士相救!”

    “吴县尊,自我介绍一下,初次见面,我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应该是我说请别怪我来迟了才对,虽说早就访查到婺源有不少讼棍和乡间豪右串通一气,想要借着这次夏税丝绢纷争大闹一场,我也早早嘱咐了人在婺源盯着一点,却没想到别人竟然把调虎离山之计用到了你身上,甚至还想趁乱要你的命。你之前被人关起来的时候,因为发现的人只有两个,一个留着跟到了那山洞,一个去通风报信,所以我直到这时候才赶过来。”

    面对那一只伸出来扶自己的手,吴琯顿时有些发愣。他上任的时候,正值汪孚林名声最大的时候,而后甚至在歙县衙门中手刃太湖巨盗,他却因为是婺源县令,距离府城太遥远,始终缘悭一面,没想到会在今天这个场合遇上。迟疑片刻,他终究是搭着对方的手站起身来,随即也顾不上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汪公子此次主张夏税丝绢纷争宜缓不宜急,和歙县薛县尊意见相左,今天又出现在这,却是比我这婺源县令更加耳目灵通。”

    “吴县尊毕竟不是本地人,纵使深受婺源子民爱戴,但你不可能时时刻刻走遍婺源,三班六房又都是本地人,不可能完全背离本地人的利益,所以你能够知道的情况就终究有限。”汪孚林不太在意吴琯言语中流露出的疑忌,耸了耸肩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婺源县城那边只怕乱子不小,吴县尊是打算到徽州府城请援,还是就此回去?”

    看到汪孚林那些随从把蒙面汉子全都一一绑了,正在忙着施救那几个护送他的差役,吴琯在沉默片刻后就收回了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是回婺源!我虽说只是一介书生,但既然是一县之主,哪有撂下满县子民自己跑去府城求救的道理?”

    “哪怕回程路上也许还有这样的险恶情形?”

    吴琯这时却神情凝重了起来。他又不是那些上马治军,下马管民,文武双全的进士,他固然会骑马,但武艺却稀松平常,这几个差役也只不过有点蛮力而已。算不上好手。虽说刚刚遇险是因为被人下药,可如若再遇到那些一心想要自己命的人呢?突然,他看了汪孚林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我一路不再停留,不饮不食,哪怕遇人拦截。只要在这条往婺源县城的官道上,我表明身份,自然有的是百姓肯护送我!婺源县虽有奸民,但也不少义士!”

    汪孚林本想激吴琯主动开口向自己借两个人,可听到这位婺源县令如此掷地有声的回答,他不由得笑道:“好一个婺源不少义士!吴县尊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和你打官腔,我的人借给你四个,你不要拒绝。这不止是为了防止路上有什么万一,也是为了进城之后也可能会遇到突发状况,多这几个人护送你到县衙,那就不会有问题了。想来有吴县尊这样的县令,婺源乱不起来,我就不去婺源了,得赶紧折返府城去看一看。”

    吴琯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被人救下。而后汪孚林还主动派人护送他回县城,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毫不犹豫地拱了拱手谢道:“今日之事。多亏汪公子高义了,但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回婺源去。可我之前这些人在茶摊被人迷倒,马匹可能都被人带走了,能否借我几匹马?”

    “我只能借你自己一匹马。”汪孚林见吴琯还要说话,却摆手说道。“不是不肯借你,是婺源距离府城两百多里路,我虽说备了空坐骑,但一路换马疾驰回去也耗费很大,再者。你带的四个人醒过来之后,能不能跟着你赶回去还不好说,你是县令,一时手脚无力要人保护没关系,他们若是不能保护你,却还要人分心,你带着他们不是平添累赘?另外,这几个要杀你的人眼下来不及押回婺源县城去,总得需要人看着他们。”

    尽管不大情愿,但吴琯不得不承认汪孚林说话有道理。果然,等到他那四个随从救醒,其中两个人就是因为迷药太深和他一样手足无力,还有两个恢复较快,当下他也就不再迟疑,先是上去扯下几个杀手的蒙脸黑布,将他们的容貌牢牢记在心里,紧跟着就带上汪孚林借给他的六个人,立刻踏上了归途。

    他这一走,汪孚林看着地上那几个五花大绑的蒙面杀手,还有吴琯那四个满脸局促的随从,知道他们是从婺源县衙三班差役中挑选出来的,突然笑了笑:“虽说吴县尊这次遇险,看似只是有人在路上设计了翻车堵住官道,又在路边摆茶摊下药,但吴县尊心急如焚赶去府城,如若没有人撺掇,未必就会耽搁那片刻功夫歇脚喝茶。所以,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跟着吴县尊吗?我只怕有人贼心不死,还打算使绊子害他!”

    此话一出,四个随从登时脸色大变,当下其中三人便拿眼睛去看着中间一个瘦高个,更有人怒声骂道:“邢老四,你敢和人勾结害县尊!”

    “我没有,真没有!”

    那邢老四面如土色,可看到汪孚林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那些被扯掉了蒙脸黑布的杀手,分明在琢磨如何让这些人开口,他突然一骨碌爬起身来拔腿就跑,可还没跑上几步,就只觉得腿上一下剧痛,整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等到被人拎回来,他看到汪孚林身边一个清秀少年手指间玩弄着一把亮闪闪的飞刀,登时头皮发麻,慌忙求告道:“我是被逼的,被逼的!他们是龙源邵氏派来的,之前龙源邵氏一桩人命官司,县尊秉公处断,再加上几桩争田等等的陈年旧案全都偏向苦主,所以他们趁着这次乡间大乱,想要趁机找吴县尊报仇!”

    几个蒙面汉子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见这内应已经开口吐露出实情,他们更是陷入了十分无望的境地。之前听到过汪孚林对吴琯报名,他们已经知道了面前这位便是徽州府大名鼎鼎的汪小官人,去掉那什么文名,什么进士之类的不谈,可但凡犯在这位手中必定没有好下场的传说,却让他们个个不寒而栗。此时此刻,便有和邵氏关系不那么紧密,只不过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两人立时也反了水,声称之前根本不知道要杀的是吴琯。

    汪孚林倒并不指望立时三刻问出人家的图谋,只不过思忖着怎么安置这几个家伙,听到他们说出龙源邵氏和婺源城中程文烈那些讼棍等等全都有些勾连,他虽并不意外,可当他们说起婺源县中那些有名望的家族都在背后或多或少地支持这次的闹事,甚至还有人去请刚刚革职为民的余懋学出山首倡,他那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反水的杀手突然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也跟着去过余家,但吃了闭门羹,余老爷根本不见人。可我们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余家左右仿佛有人窥伺,看样子挺像是盯人的眼线。”

    “你怎么知道是盯人的眼线?”

    “咱们往日盯肥羊的时候,也都这样……”话一出口,那人就意识到为了脱罪,却一不小心把从前其他勾当给供了出来,登时紧紧闭嘴再也不多说了。

    然而,汪孚林已经探听到了足够的消息,这会儿不由觉着事情着实棘手。看样子,余懋学虽说革职为民,但朝中某些大佬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只怕是还打算借着这次六县夏税丝绢纷争的时候,借着乡间有人闹事,把余懋学给一块牵连进去,再狠狠踩上一万脚。至于那些在余家左近盯着的,不是锦衣卫就是东厂的眼线,好在余懋学聪明,回乡之后够谨慎。

    可别人不在乎徽州一府六县是不是会闹起来,有人想着求名,有人想着得利,还有人想着打压政敌,可他身为歙县人,徽州人,怎么能坐视徽州府闹得不可开交?

    休宁那边他派了叶青龙,又把李二龙和赵三麻子等几个去过辽东,身手最好的派了过去,想着伺机而动,再凭着徽州米业行会这几年的良好信誉,届时也许能够压下去。婺源这边则是他亲自过来打探,没想到真的撞上了吴琯险些遇刺这么离谱的事。掐指算了算,从府衙激辩,姚辉祖偏向歙县,力压五县,至今大概是过去了十天左右,除却休宁和婺源,其他三县的反应又如何?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那边的情形又如何?

    思来想去,汪孚林最后方才定了主意:“去两个人,找一些崇敬爱戴吴县尊的乡民,把吴县尊险些遭人行刺的事情说出去,让他们把他这四个随从以及这些刺客带回婺源县城。小北,你带两个人留下,在后头盯着以防万一,我先带人回府城!”

    小北闻言一愣,但想想确实婺源这边也挺要紧的,府城那边再乱,想来也比不上这儿,汪孚林回去应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她最终点头答应道:“那好,你自己小心点!”

    ps:祝大家新的一年天天有财神保佑^_^(未完待续。)

第六四零章 众叛亲离

    休宁和婺源这风云突变的局势,原本按照路途上花费的时间,未必这么快传到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但早在数日之前,彼此相连的府城和县城街头就已经有人传言婺源和休宁已经为之大乱,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两地县衙都已经被不明身份的人占据,甚至软禁了县令。○迄今为止,这两地县衙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然而,还不等徽州府衙做出什么反应,就遭遇到了同样非同小可的事件。

    因为祁门、绩溪、黟县虽说还没有乱民冲击县衙这种离谱的事,可三县乡宦和民众加起来却有七八百人上了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现如今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全都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两大衙门别说日常运转了,根本就是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徽州知府姚辉祖只觉得焦头烂额。自从汪孚林去年送了帅嘉谟回来,他就一直在放任此人四处告状陈情,串联乡里,引起声势,因为这也关系到当朝首辅张居正接下来要推行的均平赋役的政令。但是,之所以选在眼下这个时候全力推进徽州一府六县的均平夏税丝绢,同样是因为张居正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尽管张居正的信上没有挑明,但他作为张党在地方官这一层上的心腹,却也能够体会出来。

    余懋学那上书陈奏五事,看似不比辽东巡按御史刘台之前弹劾张居正的奏折,但因为打击面更广,说的话看上去更中肯。所以张居正无法将其因言治罪。只能以万历皇帝的名义将其革职为民。但心里终究是深恨不已。所以,他选在余懋学已经回乡的时候,故意在薛朝面前挑了两句话,又眼看帅嘉谟衣锦还乡似的回来,就想着届时一旦各县有所骚乱,张居正就能扣个大帽子在余懋学身上,到时候从重议罪,那就恐怕是充军流放株连全家这样的大罪了!

    如此张居正应该就能解恨了!

    但此事的前提是。他这个徽州知府能够把局面控制住,用最快速度把事情弹压下去,可眼下他却被困在府衙之中动弹不得,三班衙役动用水火棍冲过一次,可很快就狼狈回来,说是有人府衙门前竖起了栅栏拒马,根本就出不去!

    因此急怒之下,姚辉祖这一堆火气当然就想冲着歙县令薛超撒。毕竟,就是薛超之前迎接帅嘉谟,接下来种种大张旗鼓的招摇。甚至还同轿把人带来见他,然后亲自出马大张旗鼓给帅嘉谟宣传。又向民间鼓噪有意上书府衙均平夏税丝绢,那分明是为了政绩和名声,连脸都不要了,完完全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而人不在面前,他就是迁怒也是白搭。这会儿他被困在府衙里,唯有寄希望于正好去了宁国府的徽宁道冯观察能够在得到消息后迅速赶回来。

    毕竟徽州府还是有驻军的,那就是新安卫,徽宁道勉强还有整饬兵备这一职衔,分巡道之外还有兵备的职责,能够调动得了兵马,这是他这个徽州知府做不到的!哪怕调兵平乱这种事传出去,转瞬间他这个知府的考评就会落到最下一等,可总比闹出大乱子来得好!

    “老爷,老爷。”

    就在姚辉祖犹如困兽一般在书房中团团转之际,外间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满心不耐烦的他喝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亲随推开房门进来,手中却是拿着一封信。见姚辉祖眉头紧皱,来人赶紧解释道:“老爷,这是绑在一支箭上射进来的,但因为落款是松明山汪公子,所以下头人不敢怠慢,立时拿了进来。”

    一听说是汪孚林,姚辉祖登时想起,从前据说对均平夏税丝绢之事很积极的汪孚林这次却主张缓行,连忙上前一把抢了信在手。等到撕开火漆封口,拿了信笺在手,他一目十行扫了下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信上赫然说明,汪孚林业已派人截住了休宁陈县尊往江浙闽广四地发去的告急文书,但不知真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待看到汪孚林说婺源县令吴琯虽被调虎离山,半路甚至有不法之徒意图行刺,但他派人在半路及时援手,吴琯已经火烧火燎地返回婺源弹压大局,而休宁那边也有义民出面戳破奸徒的谋划,应该不日可平,虽说他看完之后又惊又怒,但总算有些心放下的感觉。

    看到信上最后说,明日午时让他亲自出面弹压乱民,届时会有相应佐助,若是同意便在府衙阳和门挂上彩灯,他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道:“去,派人在府衙阳和门挂上彩灯!”

    哪怕他不知道汪孚林怎么做到的未雨绸缪,可眼下他只要能够事情平息,别的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与徽州府衙中的知府姚辉祖相比,歙县令薛超那才更加叫做度日如年。姚辉祖毕竟已经上任好几年了,经营时间长,在府衙中也就有些威信,不说别的,三班六房即便不能如臂使指,那也绝不会阳奉阴违。可薛超却不同,他虽说在朝中有着两位分量极重的同乡,可自己却毕竟是个刚出仕的进士,之前催科夏税秋粮的时候,还能拿着朝廷律令这大棒子,让三班六房不敢违逆,可现在出了事,他就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就连往日在他面前阿谀奉承的那几个司吏典吏以及白衣书吏,往日因为希望能够染指六房中最为清贵,最有实权,最有油水的吏房、户房、刑房这三房,没少拍他的马屁,如今都和躲瘟神似的,他叫了谁来问主意都是装聋作哑。至于快班、皂班、壮班的三个班头就更不用说了,三班衙役平日据说很不少,可县衙被围的那一天,却总共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在县衙,所有正役副役白役帮手凑在一起还不到五十个!

    这五十个勉强冲了一次。就被围堵县衙的三县民众用石块砖瓦给砸了回来。不但如此。此时此刻他哪怕在书房中,也能听到外头铺天盖地谩骂狗官的声音。要知道,他这做官完全是冲着名垂青史的名臣去的,哪里甘心在刚出仕的地方就背上一个狗官的名声?

    “该死,太该死了!”

    站在薛超面前,刘师爷只觉得自己就是怒海惊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倾覆沉没。虽说他和薛超之间理论上只是宾主关系,可面对这样险恶的局面。下头又是阳奉阴违,薛超只能把满肚子火气都撒在他头上。因为是刘师爷去和汪尚宁等人接洽,又是他去宣城接的帅嘉谟。眼下面对责难,即便刘师爷心下暗自发狠,事情解决就辞掉这个师爷,再不伺候薛超这个脾气坏又没本事的东翁,可他还是不得不本着师爷的职责,给薛超想一个能够解围的主意。

    而当薛超听到刘师爷口中吐出那个主意时,他忍不住气得再次破口大骂:“你有没有脑子,当初本县亲自带着帅嘉谟去见的姚府尊。而后又同轿送他回家,那些鼓乐彩旗也大多都是本县让人去置办的。百姓也是本县贴告示方才聚集起来的,你现在让本县把罪过都推在他身上,外头那些人能相信?”

    “当然能相信!”尽管薛超的语气让刘师爷心里很不高兴,但他还是耐心劝解道,“东翁是官,他们是民,这只要看他们是围堵县衙要一个说法,而不是冲进来,这就已经很明显了。毕竟徽州府可是还有新安卫的,真到了那一步,即便没有上命,他们也可能会出动。所以,闹事的三县百姓要的是一个让他们满意的说法,可以泄愤的说法,那么东翁何妨就给他们一个?之前就算县尊对帅嘉谟再礼遇,那也是之前,只要推说受其蒙蔽就行了!”

    想想翻脸不认人这种事,官场上屡见不鲜,再想想自己眼下糟糕的处境,薛超权衡再三,终究把心一横,但他嘴里当然不肯说自己打算听刘师爷的建议,反手把帅嘉谟卖了给那些乱民泄愤,而是咬牙切齿地说:“都是这帅嘉谟夸大其词,南京户部和应天巡抚不过是发牌面详查徽州府夏税丝绢的卷宗,他却谎称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他明明只是捐纳了九品冠带,却谎称已经捐了官做。若非如此招摇夸大,何至于激起众怒?再者,均平夏税丝绢,朝廷还未有明令下达,本县这就出去见县衙外那些百姓!”

    见薛超撂下这话后大步往外走去,刘师爷不禁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当官的就是这样,又要当**又要立牌坊,明明是翻脸无情,却还要自找借口!

    嘴上说得强硬,但是,当薛超真正眼看县衙大门在望,隐隐还能看到大批黑压压的人头时,他却已经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了。坐在大堂上时,下头跪着磕头的人哪怕再多,他也不会有半点怯场,可是面对那些不是自己治下的子民,却反而很可能威逼到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的人时,他那点读书养气而来的镇定,自然就全都到爪哇国去了。可眼下已经不容退缩,他只能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一直到了大门口。

    在这个位置,那大喊大叫的声音自然而然更是迎面扑来,几乎让他透不过气。在扯开喉咙一次又一次叫了肃静,而刘师爷又上来帮忙之后,他终于让喧哗的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这才有些声音嘶哑地叫道:“各位,各位,均平夏税丝绢,乃是歙民帅嘉谟自作主张,四处陈告,府衙也好,本县也好,都还在清查当年旧档,尚未言及更动,所以还请各位不要轻信谣言……”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一口唾沫狠狠吐了过来。虽说薛超千钧一发之际偏头躲开了,但仍是险些狼狈摔倒。面对人群中一瞬间又鼓噪起来的局面,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叫道:“各位乡亲父老若是不相信,本县这就出牌票,立时缉拿帅嘉谟。以妖言惑众,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为名,立刻法办!”

    在他一遍又一遍重复了此话之后,外间一众百姓终于将信将疑地安静了下来。薛朝却也光棍,直接让刘师爷去取县令大印,可另一个去刑房拿牌票的亲随却无功而返。面对薛超那喷火的目光,那亲随慌忙解释道:“老爷,是那刑房萧司吏说,之前是堂尊亲自迎了帅嘉谟进县衙,而后又同轿而行把人送去了府衙,现如今却要出牌票抓这帅嘉谟,恕他不敢奉命,他还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歙奸!”

    历来抓人的牌票,刑房出票,县令签押,缺一不可,这也是规矩。

    薛超不是不知道这规矩,只是完全没料到往日面上还恭敬的刑房司吏萧枕月竟敢和自己对着干。如果面前有镜子,薛朝一定会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如同火烧一般,可发现门外聚集的三县百姓又有鼓噪的架势,他只能色厉内荏地怒吼道:“他要是不愿意拟这牌票,那这刑房司吏本县就换人!刑房的人难不成都死绝了,让其他人来,谁若拟这牌票,谁就是新司吏!”

    那亲随却根本没有挪动脚步,眼见薛超脸色渐渐铁青,他方才硬着头皮说道:“小的知道老爷急需,之前就已经嚷嚷过了,结果刑房之中没一个应声……”

    “那其余各房呢?本县就不信三班六房没一个人能写这牌票!”

    “就是……没人肯写。”谁不怕被人骂歙奸啊,大老爷是要离任的,可三班六房的吏役都是要当好多年的!

    哪怕之前被人堵在县衙里,哪怕之前出来时就已经含屈忍辱,哪怕把责任都推给帅嘉谟,薛朝心里也着实有点不舒服……但这全都比不上县衙六房无人肯出这张抓人的牌票来得打击巨大。他几乎是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而刘师爷这会儿也顾不得腹诽了,赶紧上前来搀扶。

    一想到这一幕全都被外头那三县百姓给看得清清楚楚,宾主两人就全都觉得脸皮臊得慌,心里虚得慌。薛朝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冲着那亲随恶狠狠地叫道:“你滚去告诉他们,若这乱事平息不了,这衙门之中三班六房谁也跑不了!”(未完待续。)

第六四一章 轻徭薄赋的真相

    门外三县百姓个个伸着脖子张望,竖起耳朵倾听,发现这位县尊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阵阵起哄的笑声。就在这时候,众人突然听得一阵刺耳的敲锣声,紧跟着便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喝:“这乱事若平息不了,是薛县尊你出尔反尔,见风使舵,昏庸无能,还有脸归罪县衙三班六房?”

    薛朝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叱给骂得背过气去的,然而县衙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拢的人太多,他根本看不清说话的人在哪,想要呵斥也找不到正主儿。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那说话的人又高声大喝了起来。

    “婺源县程文烈等不法生员,煽动百姓云集婺源县衙,妖言惑众,幸得吴县尊及时赶回弹压,婺源乱民已散。而又有休宁县生员吴大江叶挺等人,软禁陈县尊,捏造紧急公文发往江浙闽广,意图叵测,又率乱民强捐强派,如今业已为幡然醒悟的乱民扭送官衙。闹得最厉害的休宁婺源都已经平息了下来,尔等却还在这歙县城中聚众冲击县衙,围堵大门,这是要充军口外的重罪,你们就不想想自己家里的家人吗?”

    婺源休宁都是之前最开始闹起来的两个地方,尤其是休宁距离府城比较近,故而其余三县百姓这才闻风而动。如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虽也有人嚷嚷这只是哄人的鬼话,却也有不少人信以为真。

    “歙县独派夏税丝绢两百年,每年税丝绢**千匹。折银六千余两。即便不再是歙县独派。而是均平到其余五县,每个县也就是承担几百到上千两不等,再往下派到每个丁口每户人家头上,也许不过是几十文钱,为了这几十文钱就要闹事闹到充军口外,你们全都想想值不值得!若是就此退回去,本人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在此担保定然促使徽州一府六县夏税丝绢均平之事公开、公正、公平。敦请姚府尊将之前所查旧档,事无巨细全数向六县宣示清楚!”

    听到汪孚林这个名字,聚集在歙县衙门之外的乡民们终于真正骚动了起来。而大门口的歙县令薛超却只觉得一股逆流直冲脑际,这下子真的是气晕了过去。而刘师爷大吃一惊的同时,却也只能竭尽全力扶住身旁这位外强中干的县令,心中暗自叫苦。

    倘若汪孚林真的只是单身前来,说上这样一番话,数百号三县民众兴许还会犹豫犹豫,可随着他现身,县前街两头的牌坊底下。赫然出现了众多手提棍棒的壮汉,这就让不少有心起哄浑水摸鱼的人也为之投鼠忌器了起来。

    而更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是。汪孚林又高声说道:“先头尔等围堵歙县县衙,歙县子民看在你们也是满腔义愤的份上,并未针锋相对,然则再这样下去,徽州一府六县再无宁日!我之保证,姚府尊已然认可,而眼下我身后这些人,乃是这些年来戚家军老卒给歙县预备仓和徽州米业行会总仓招募训练的仓勇,你们若是愿意领教一下戚家军的鸳鸯阵,不妨试一试!我数到十,十声过后,席地坐下者免罪,负隅顽抗者决不轻饶!”

    “一!”

    “二!”

    随着一声声报数过后,一个个乡民或跪或坐,只有寥寥数人还倔强地站在那儿。可等到那最后一声十出口,他们就只见县前街两侧牌坊之下,那些壮汉仿佛极其训练有素地掩杀过来,登时一下子就脚软了。随着最后几个人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县衙前头那八字墙前偌大空地上已经再无一个直立的人。

    面对这一幕,一个时辰前在府衙门口让姚府尊演了一出戏,由姚府尊当众宣示了婺源休宁已经平息,让这位府尊独占了安抚之功,而后同样用这么一批所谓仓勇来弹压了闹事者的汪孚林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手支撑着旁边的牌坊柱子,只觉得浑身上下力气都抽空了。

    哪来的什么仓勇,戚家军老卒帮他训练出来的人,填充各地镖局还来不及,在这等风声鹤唳的关口管好渔梁镇总仓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到这儿?都是县衙之中三班不在籍册的白役帮手,学个样子而已,都是些见事情就跑的软蛋,幸好这一招虚张声势奏效了!

    先是吴老太爷之前在汪二娘婚礼上提过一嘴,而后又是刘会等人通气,紧跟着府衙激辩,帅嘉谟衣锦还乡……一系列过程渐次展开,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虽说一面联络了歙县大多数名门望族姑且不要掺和进去,并紧急布置防备不测,但幕后那些浑水摸鱼的家伙也同样是胆大包天大到让人震撼!

    他又不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只不过是未雨绸缪,在最可能发生事变的婺源、休宁两三县周边布控做好准备,可谁曾想婺源那边不但调虎离山支开县令吴琯,而且在半路上还弄出了一伙嫉恨吴琯的杀手险些把吴琯一行人给杀了,那些讼棍们则是纠集乱民占据县衙闹事。而休宁那边软禁陈县尊发假公文,而后是几个讼棍恶霸带着乱民一路摊派强捐,甚至还点着了人的房子!幸好休宁那边有叶青龙领着那些财大气粗的粮商,他只去了婺源,那个厉害的强项令吴琯也不管被劫之后的虚弱,立刻就赶回去了,他不得不临时把身边人分了好几个跟去帮忙!

    即便这样,他这来回奔波五百多里路,两天多跑完,坐骑都累坏了两匹,两股也完全磨破了!

    三县民众劝散了回乡,闹腾了好几天的府城和县城这才恢复了平静。至于某些相关人士是否能平静得下来,汪孚林就懒得管了。他却也不是不说话只做事的人,每天一封奏报分别呈送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以及京师的汪道昆和谭纶。其中他只写一份给谭纶的正本,料想谭纶是有可能将其呈送给张居正的。至于的其他的就都是金宝和秋枫叶小胖负责誊抄。因为他都会详细描述细节。所以每封信都是洋洋洒洒上千言。

    他很清楚张居正在这种时候纵容歙县大张旗鼓重提夏税丝绢之事。而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也主张均平赋役的原因。前者是想在出了事情后五县大闹起来之后,趁机给余懋学扣帽子。至于殷正茂,那就是完完全全的歙人偏私歙人,趁机给自己在桑梓乡里心目中树立威信了。殷正茂的私心暂且不提,可张居正想来也绝不希望这么一件事震动到江浙闽广!

    所以,汪孚林在给谭纶的信上只字不提余懋学如何,横竖上面那些人只要愿意,有的是眼线听候差遣。如果想要捏造,什么罪名又捏造不出来?为了没有交情反而有恩怨的人说话,他还不是那样的圣人。

    尽管满身疲惫,但一回到自己那座县后街的小宅,他一进门就冲着迎出来的金宝问道:“人在哪?”

    虽说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金宝当然不会弄错,立时小声说道:“娘陪着那位娘子在正房,大舅舅和秋枫正在宽慰他的儿子,他则是在正厅二楼,爹的书房里。”

    “嗯。”汪孚林点点头。二话不说直接蹭蹭蹭上了二楼。等到推门进去,看到那个浑浑噩噩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他随手掩上房门,这才淡淡地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帅嘉谟浑身如遭雷击,抬起头来看到是汪孚林进来,这个曾经遭受过生死威胁的汉子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就算均平五县,如绩溪这样的小县,每年也就多几百两银子摊派下去,人均不过多出来几十文钱,他们为什么要豁出来这样闹?歙民提出夏税丝绢不公,至今已经快告了一百多年,好容易现在有个成果,难道又要半途而废?”

    “当初你衣锦还乡的时候,就连歙县令薛超也把你当成英雄,可现在一朝风云突变,如若不是歙县衙门三班六房一个个都是硬气人,你就要被薛超当成替罪羊扔出来平息众怒。你怎么不问一问,这又是为什么?”

    汪孚林直接反问了一句,见帅嘉谟满脸苦涩,继而深深把头埋在了双掌之间,他方才继续说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歙民这百多年来一个个往上陈告,自然就是因为这个。而对于徽州府其他五县来说,多交几十文钱对大户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于家徒四壁的人来说,几十文钱却意味着要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再被有心人一煽动,自然就乱了。”

    简明扼要地将休宁和婺源那场大乱复述了一番,见帅嘉谟先是满脸错愕,继而露出了悚然的表情,他就知道帅嘉谟明白了这背后的凶险。但使薛超之前为了弹压民众真的发下那样的牌票,一层层上司也依样画葫芦把这事情全都推到帅嘉谟一个人身上,这么个实际上不是歙县籍的外乡人还能得到什么庇护?不过是被有心人推在前头冲锋陷阵,而后没用的时候反手就卖掉的倒霉蛋而已!

    “汪公子……”

    “爱名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有。但那得考虑虚名带来的后果,要有应付危机的准备,很可惜的是,帅先生,你那时候飘飘然了,已经把我辗转让人告诉你的话当成了危言耸听。所以,你家之前才会被十几个乱民闯入,打砸成了一片废墟,你自己也险些被当初引你为上宾的薛超丢出来作为替罪羊。”

    汪孚林并不打算一个劲把帅嘉谟打击到死,此时此刻突然词锋一转道:“自从乙巳改制之后,到了弘治十四年,夏税秋粮又有了一定数量的增长,但弘治十四年到嘉靖四十一年,几乎一成不变。你是熟读徽州府志的人,应该知道。洪武二十六年,徽州府夏税麦四万八千七百五十石,丝绢是九千七百十八匹,而到了弘治十四年,夏税小麦是一千四百九十八石七斗一升二合一勺,丝绢是不到八千八百匹。而后两个数字到嘉靖四十一年几乎没变。”

    帅嘉谟知道汪孚林是仔细人,对于他如此熟悉这赋税的数字,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此时他嘴角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这是大明会典里头的数字,当初歙县就是拿着这数字,紧扣着夏税丝绢是人丁丝折绢,而不是甲辰年间亏欠元额麦,所以次年定下永制,用丝绢来折抵,以此和其他五县打擂台,我今天不想说这个。毕竟,每年徽州府的夏税总额是这个数,但每年六县加在一起征收的却远过于这个数字,因为多出来的钱,还要充作府衙公费,县衙公费,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摊派公费。但是,这些不论怎么说都是正项赋税,而岁办和坐派这些杂项呢?”

    汪孚林一边说一边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嘉靖年间,徽州府所有正项赋税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交六万多两。然则,岁办户部军需之供,五千五百三十五两。岁办工部军需之供,五千六百八十二两。岁办礼部军需之供,两千两百七十两。里甲军需银,一万二千一百五十九两。工部额外坐派之供,一万六千九百二十两。户部不时坐派之供,四万七千九百五十一两,这里头有协济苏松丁田以及镇江用兵的一万两千九百五十一两,说是苏松镇江那边事宁则免征,但还是征了整整四年,隆庆年间方才停止。工部不时坐派之供,一万九千七百九十一两。

    至于抚院不时坐派协济邻郡之供,这不是常有的,嘉靖四十年景王之国,两万两。嘉靖四十四年景王宫眷回京,一万两。事后则止。抚院不时坐派备边之供,嘉靖三十四年新增一万八千三百六十四两。除去这些注明年限的是特例之外,其余都是年年征课,从不曾停。”

    即便汪孚林这样一个对数字很敏感的人,要记住这一长串数字,当初仍然费了不少功夫,而且那还是因为看了徽州府志岁贡岁办一栏之后,实在太过于惊骇的缘故。这要是他再穿回现代,谁要再敢对他说明代赋税低的,他简直想喷那些人一脸唾沫星子,那是因为朝廷着实厚颜无耻,在大明会典等官方典籍中只记载正项赋税,只把这些拿出来给人看的缘故,庞大的岁办和坐派这种东西只能在地方志里头找到踪影!

    当然,嘉靖年间确实是个特例,有东南抗倭,还有嘉靖皇帝在修宫殿,所以摊派尤其严重,但是,算算一算这各项岁贡和岁办,比正项赋税银子高多少?将近十五万两银子的岁贡和坐派,收税最多的年份,这些杂项几乎是正项赋税的三倍!而更加可怕的是,岁贡岁办原本应该并不是固定的,却渐渐相袭为永制,隆庆年间方才有所减少。前些年叶钧耀任职歙县令的时候,岁贡和岁办算是低的,但也比正项赋税高,至少达到了一比二的地步。

    “这负担重是重在夏税丝绢,还是这岁贡和坐派?可怜啊,民间乡宦富民,朝堂诸公老大人,谁都不敢动这个,须知洪武年间根本就没有这些,所谓永不加赋,也只是不加正项赋税,杂项从来就没事少过。帅先生,你是精通算数的人,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在大明会典这国家一级的典籍上,赋税不到县,只到府一级分派,而且免役免税的衣冠户太多,而诸县正项赋税杂项摊派总数多过一府总数,余者皆入公费,账目混乱,这才是诸县纷争的最大源泉!”

    ps:我再申请休几天-。-(未完待续。)

第六四二章 残局和善后

    “我当然知道……然则岁办和坐派是没办法的。UU小说,www.uu234.com”帅嘉谟自己也知道这辩解是何等无力,声音恰是苦涩得很,“就比如说是挑夫,身上既然背着几百斤的负担,哪怕能够减少半斤,也足以让他感恩戴德了。汪公子,朝三暮四的故事,用在寻常百姓身上,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我只想争一争,何尝想到会引来这么严重的反应!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对着整个人再次憔悴一如当初在京师受伤时的帅嘉谟,汪孚林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苦笑道:“不是我泼冷水,徽州府你目前是呆不下去了。你想回老家就回老家,我贴补你银子。要是老家不想回去,就去杭州我那镖局里头当个账房先生,那些讲义气的汉子会护着你。我能把歙县令薛超给顶回去,那是因为此人这次实在是做得太过卑劣无耻,又庸碌贪婪,不得人心,可若是姚府尊又或者冯观察要拿你,我就拦不住了。走吧,立刻就走。”

    这种动辄就立刻要跑路避灾的日子,帅嘉谟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唯有这次眼看成功在望,却突然闹出这么大的波折,他因此分外失落。然而,汪孚林在他家中被围之前紧急派人赶到转移走了他们一家人,而后又在县衙驳回了薛超要出牌票的命令,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我听汪公子的。”帅嘉谟低声说出了这几个字,随即在沉默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去杭州。”

    那个老家只不过是籍贯上的家乡。对于从小在歙县。在此度过了人生中最长一段岁月的他来说,老家实在没有太多值得挂念的地方。语言不通,亲戚如同路人,尤其是他这样狼狈不堪地灰溜溜回去,不是送上门的笑柄?

    帅嘉谟带着家眷悄然离城的这一天,歙县县衙中也换了主事人。对于县令薛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知府姚辉祖可谓是耿耿于怀,得知人吐血晕倒。立时以薛超病重为由,传令喻县丞署理县衙事务。本是监生出身的这位喻县丞从前被薛超压制得很惨,甚至之前去迎接帅嘉谟回城的时候,都是赵主簿出面,没他的份,可如今却突然得到这样的机会,那感激涕零就别提了。

    尽管要想在歙县从县丞变成真正的县令是不大可能了,但这一份考评如若能够上去,熬满资格后,下一任选个县令却大有希望!

    因为汪孚林从松明山老宅搬到县后街之后。喻县丞便由刘会亲自领着来拜过门头,因此眼下得了署理的名义。他就立时备齐礼物再去汪家拜谢,谁知道敲开了门之后,却得到了汪孚林不在家,而是已经去了府衙的答复。思忖眼下府衙那边正在收拾残局的当口,刚刚挂着署理名头的他可不敢去搅扰姚府尊,便满脸堆笑地希望能够留下礼物,可亲自应门的金宝却向他转达了汪孚林的话。

    “二尹,家父说,近来若是有送礼的,一概推却不收。如果喻县丞您来,就让学生带个话,您只要多体恤歙县子民,不要像薛县尊那样偏听偏信,急躁冒进,催科的时候几乎要逼死人,均平夏税丝绢的时候却慷慨激昂满嘴都是漂亮话,遇到事情就想到丢出别人来顶罪,这就行了。”

    喻县丞没想到汪孚林让养子转达的话竟是如此直接,心里明白薛超这一次怕是会被踩上一万脚。可他乐得如此,即便备好的礼物人家不收,但心情却反而很不错,乐陶陶地就回县衙去了。

    而同一时间,汪孚林正坐在徽州知府姚辉祖下手边。屋子里主位两侧,酸枝木的椅子下头是同色材质的脚踏,一色都是姚辉祖在段朝宗离任之后置办的东西。一旁是府衙户房一个司吏两个典吏六个白衣书吏,一沓账册摞起老高。正如之前帅嘉谟告状时所说的,徽州府衙户房总共九个人,却没有一个是歙县人,司吏是婺源人,两个典吏一个婺源一个休宁,其余六个则分属五县。不管这是这一任的巧合还是其他,此时九个人却全都绷紧了神经。

    毕竟婺源和休宁闹得这么大,如果府尊要拿他们开刀,就算叫撞天屈也没用!

    “歙县人丁每丁征银一钱五厘四毫,田每亩征科银八分一毫,地每亩征科银四分七厘四毫,山每亩征科银三分三厘一毫,塘每亩征科银八分九厘七毫……”

    六县赋税的具体计量方式被这些吏员一一诵读出来,仿佛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每年夏税秋粮都是按照这个数目来征收的,数量极其微薄,但汪孚林却清楚得很,这种简明的规则在任何府县都不大可能,因为这是按照赋税总额以及田亩户口数量来计算的,可整个徽州一府六县,多少官宦富户是有免税免役特权的,又有多少田地是投献在这些衣冠户的?

    而且,岁办岁贡数目未必一定,怎可能只收这么一点?

    “别念了!”姚辉祖火冒三丈地制止了这些吏员的照本宣科,等到把他们全都驱赶了出去,他方才脸色凝重地对汪孚林说:“世卿,你我之前全都对外宣称,要公开公正公平地处理这夏税丝绢纷争,可话是说出去了,此事终究要办。你不想歙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说你偏帮外人,我更不希望其余五县再出什么纷争,既然把歙县独派的六千余两丝绢夏税均派到其余五县,会惹来这样的反弹,那到底该怎么办?”

    “此次徽州一府六县为了一个夏税丝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歙县这边说是官司打了百余年,其余五县却人心不服,说到底,大明会典上所记载的每年夏税秋粮数额,只到府,而不到县。故而依据不明。而赋役黄册是弘治年间方才修订的。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重新修订了。所以。作为姚府尊来说,最要紧的是如实上奏这桩公案之外,再加上一道陈情,请于天下各府编造赋役全书,将各县赋役罗列其上,然后一部存在官衙存档,另一部存在学宫供士民查阅,以防再发生赋役纷争。”

    汪孚林直接把后世曾经在某博物馆见到的赋役全书被搬了出来。见姚辉祖在一怔之后,立刻会意地击节赞赏,他就知道姚辉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任上出了这么一件事,自然说不上光彩,但由此及彼,由自己一府想到了天下各州府,用打官腔的话来说,这就说明作为徽州知府的姚辉祖遇事有主观能动性,想法有建设性,能够防微杜渐。

    紧跟着。他便继续说道:“而民间险些暴乱,这就说明这桩公案很难仅仅靠徽州府的官员解决。可以请调宁国府和太平府属官协助核查,如此可以平息五县躁动。到时候来的多半只是通判,府尊也可以辖制得住。”

    见姚辉祖有些犹豫,他便轻声说道:“以示公正。”

    反反复复权衡过后,姚辉祖只得点了点头:“好吧,为了以示公正,本府会向上陈情。”

    “第三,如何安民。休宁婺源之乱,源于一小撮讼棍邀名,更为了成事不惜骇人听闻,此等人要严惩。我听说,休宁强捐之数,已经达到了上万,也就是说哪怕休宁县真的加派夏税丝绢,这笔钱原本冲抵上休宁一县十年八年的加派丝绢都够了,如今却因为奸徒内讧而不知去向,而百姓却掏出银子反而遭受欺瞒。这些棍徒应立时押送府衙,当众审问,如果是生员,则提请提学大宗师革除功名,如果是民众,该打该充军决不轻饶。至于他们强捐的钱……”

    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对姚辉祖说:“籍没那些棍徒的家产,先发还被强捐的大户,然后是赔补自愿掏银子的小民百姓。这不是因为别的,因为自愿捐款,和被强行派捐不同,一个是被骗,一个相当于被抢。当然,那些棍徒的家产估计是不够填补的,但府衙这个态度,至少可以让民众把怒火的源头一部分转嫁到这些恶棍头上。而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姚府尊,促使这些休宁奸徒彻底失去人心的募捐箱被盗之事,我知道一点端倪,估计能够追回将近一万的银钱,而姚府尊有了这笔银钱,在此次善后的事情上,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尽管汪孚林只说是端倪,又巧妙地声称这笔钱有希望追回,但姚辉祖还是从中品出了滋味来。休宁婺源闹得这么大,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平复下来,汪孚林下的功夫绝不会是像其现在嘴上说的这么轻易,这一点从他见到汪孚林走路都有些不大方便就能够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来回奔走,哪里这么巧就休宁那边乱民反过来拿了那几个恶棍,而险些被劫的婺源县令吴琯怎么就被人救了之后送回去弹压大局?

    尤其是前面一件事,说得不好听一点,休宁那些棍徒那是聚敛无数却遭了黑吃黑!至于那笔钱,汪孚林其实大可以闷声不响自己搂进就行了,根本不必拿出来,可人家却大大方方拿了出来给他,别说他姚辉祖家境本就富裕,就算他穷疯了,也不会拿这笔钱往自己腰包里揣?

    这笔飞来横财确实很适合用来弥补此次大乱,用来给自己刷政绩!

    姚辉祖用激赏中糅合着几分谢意的眼神看了汪孚林一眼,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但这笔钱的名义呢?”

    “歙县程许汪吴鲍黄等几家名门,以及休宁那些属于徽州米业行会的粮商慷慨解囊。”

    汪孚林毫不客气地给这笔钱找了一个非常风光的名义,见姚辉祖先是愕然,随即就笑了起来,他知道对方算是认可了,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当年,为了充实歙县预备仓,我和当时还是歙县令的岳父一块捣腾出了一家义店,我拿出一部分钱,岳父则是挪用了一部分县衙公费,后来,预备仓满了,甚至接连两年在征收税赋的时候,减少了县衙公费,其实也就算是变相减少了夏税丝绢这一档子事。这本来只是临时措施,挪用的那一笔公费以及盈余都已经在上一任徐县尊在任的时候收回去了,可惜薛县尊却是上任就惦记这一茬,直接就向义店伸手了。”

    汪孚林说到这里,就微微笑道:“姚府尊你是明白人,我也不说暗话,其实这无非就是用商家的生财之道,来填补县衙以及赋税的亏空,但这是临时性的,不能作为永制,更不能留在纸面上,否则成为永制,徽州府的商人们就会永无宁日!所以,虽说这一万多两银子我能够轻轻巧巧钱生钱,利生利,不用放高利贷就能变出大利,但姚府尊你是年富力强的清白好官,下一任下下一任就难说了,故而这次我不敢再用这种办法来填补官府亏空。”

    姚辉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虽说汪孚林那灾星名头确实如雷贯耳,但他却也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进士也同样生财有道,至少徽商们因为那遍布浙江和南直隶的银庄票号网络,一下子占得先机,而且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当初义店私业公用先例还在,他确实打过汪孚林的主意。可汪孚林既然把缺口给堵住了,他就只能表示自己绝对没想过这样的主意,而是诚恳问计。

    “虽说都察院刚刚被首辅大人整饬过,但如若用这笔钱来官营产业,自然会被人怒斥为与民争利。所以,这笔钱财,就是歙县以及休宁的富商眼看五县乱起,歙民无辜遭害,故而慷慨捐资襄助重建。”说这话的时候,汪孚林想起县城被打砸的主要就是帅嘉谟家,可以说歙县反而受害很小,这借口也就只能喊着好听,他不禁心下哂然,“至于重建是不是用不完这笔钱,所以用来填补一部分今年的夏税丝绢,这样今年歙县减征一部分丝绢,那是另外一回事。”

    见姚辉祖没有反对,汪孚林就继续说道:“而府尊可以让民间抛出几个朝三暮四的建议,比如不再均派夏税丝绢,而是取歙县均平银中一部分加派给下头五县,这样显然不可能被下头接受的方案,等民间哗然讨论,然后向南京都察院禀报,就说徽人尚气好争,如今天下承平,而歙县所派丝绢甚至高于浙江布政司通省,不合情理,恳请加以宽恤,少征丝绢,如果担心名义,可用歙县船税、茶税、祠租、麦米支剩、夫银这些杂项填补。此次休宁婺源险些闹得这么大,每年丝绢仍是独派歙县,但因此少征一两千,拆东墙补西墙,朝廷也许是能能够同意的。”

    ps:昨天情人节?早忘了……(未完待续。)

第六四三章 架空和减负

    听到要拆东墙补西墙,姚辉祖有些犹豫,可汪孚林竟然不偏私歙人,他却不免意外。可当看到汪孚林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纸,他接过来拿在手上一看,见是两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古怪表格,其中很直观地罗列着当初朱元璋还没登基时,龙凤甲辰和乙巳这接连两年各县夏税秋粮额度的变化,其中五县所征米麦都是大幅度增长,唯有歙县是米麦都有下降,唯独加了一项丝绢税,他就明白了过来。

    也就是说,歙县独派夏税丝绢也许有些不公,但还没到那么不公平的地步,毕竟乙巳改制的时候,每个县都负担加重了五成到数倍不止!

    “虽说对一个不产丝的歙县加征丝绢,而不是像徽州府其余五县那样增加米麦,但从数字来看,很有可能是乙巳加税的缘故。当然具体如何谁也说不清,毕竟,数额实在是大得出人意料。总而言之,只要争取歙县减丝绢,而与此同时其余五县不多派,府尊离任的时候,肯定能进名宦祠。而趁着首辅大人整饬学政,府尊敦请提学大宗师好好整顿一下徽州一府六县那些生员,多革退几个无德无行的讼棍,这同样也给其余府县立了榜样。”

    “至于刚刚说的那笔钱,修缮那些被毁坏的房屋之外,至少还有七八千,府尊可用于抚恤一府六县老者,又或者给社学添置书籍,或者修路造桥,总而言之,府尊要做什么福泽六县的事情,就宽裕多了。”

    汪孚林这个送财童子给姚辉祖直接送了一万多来路清白。可供各处发挥的银子。姚辉祖自然心情好了不少。再加上给他出了个哪怕不算最好,却也是矮子里拔高子,比较合乎情理的主意,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他也很清楚确实可行。因此汪孚林走时,他自然亲自将其送到了府衙內仪门。只不过汪孚林临走时对他提的另外一件事,他却是忍不住犯踌躇。

    歙县令谁当都不要紧,但现在这个薛超绝对不能留!

    强龙不压地头蛇,薛超虽对于汪孚林这最后流露出的强硬有些小小的嘀咕。但薛超那贪婪无能确实也让他颇为恼火。更何况,他是张居正的心腹,不是张四维的心腹,张四维的同乡无能,他有什么好为其回护的?更何况,汪孚林能够给他带来的利益和政绩,比小小一个薛超要来得重要得多。就如同薛超想要把帅嘉谟丢出去当替罪羊一样,他何尝也不想找个替罪羊丢出去挡灾?

    此次的乱子闹得这么大,余懋学如何用不着他去操心,想来锦衣卫和东厂自己会去编排。至于官面上要负责的人,歙县、婺源、休宁三个县的县令是最好的选择。但婺源县令吴琯是有名的四不县令。强项的好官,婺源的一片乱局也是他安抚弹压下去的,至少是功大于过。休宁的陈县令确实昏庸无能,甚至被人软禁在了府衙里,可终究不像薛超那样前头上蹿下跳,后头就半点担待也没有,所以申斥罚俸没问题,夺职就不大妥当了。

    用薛超这样一个之前首倡均平夏税丝绢的县令平息五县民众之怒,同时平息歙县乡宦的不满,还是很划算的!

    歙县县衙之中,薛超本来只是气急晕倒,可听说了徽州知府姚辉祖竟然让喻县丞署理自己的县令之职,他赫然又惊又怒,立时大骂了刘师爷一顿,这下真的是气病了。然而,等到几帖药吃下去不见好,他又想起刘师爷的时候,叫来亲随一问,这才知道刘师爷已然留下一封书信请辞,不待他同意就飘然而去。而他展开那封信时,只见刘师爷的文风言辞极其生硬,甚至还写明,日后会把他的教训转告其他同仁,引以为戒,这下他才真有些慌了。

    要知道,师爷也是有圈子的,如果他那刚愎自用的名声真的被刘师爷传出去,谁还肯入他的幕?像他这样第一任就是地方官的,不可能和那些储相似的不放出来做地方官,怎么少得了幕僚帮忙?

    “他走几天了?”见身前那亲随面对自己的问题竟然有些迟疑,薛超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我是问你刘师爷走几天了?”

    “前天走的,说是就此离开徽州……”

    “混账东西,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早不说!”薛超气得直接劈手砸了床头小几上的一个茶盏,随即觉得脑际一阵晕眩,不由得有些疑神疑鬼。他这是在歙县,县后街上汪孚林就住着,这个在歙县足以一手遮天的地头蛇只要发一句话,他这病还能好吗?他越想越是悚然,越想越是担心,到最后便冲着那亲随喝道:“你给我去府衙求见姚府尊,就说我这病来得蹊跷,恳请府尊不看僧面看佛面,举荐一位稳妥的大夫给我,我铭感五内!”

    见那亲随面色一变,连声答应之后转身就要走,薛超突然又叫住了他,改口说道:“不,不要去找姚府尊,去徽宁道衙门找冯观察!冯观察现在总该回来了吧?”

    得到了那亲随肯定的答复,薛超立刻赶了人走,继而往枕头上一靠,没多久突然又想起一事,叫了人进来伺候笔墨,提起精神预备写一封信送给张四维和王崇古。然而,平日文思如泉涌的他眼下提起笔来却是不知道该写什么,每次都只写了几个字就不耐烦地将信笺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到最后干脆丢下纸笔在那儿生闷气。

    如若有刘师爷在,怎会需要他带病亲自动手?

    然而,他这边一封信尚未斟酌好,去府城见徽宁道冯观察的那个亲随却已经回来了。面对薛超那满脸期盼的眼神,那亲随只能深深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冯观察说,徽州府这些大夫都不是吃白饭的,县尊不过是气急攻心的小病。哪里就看不好?县尊请的这个大夫。他看过。姚府尊也看过,让县尊不要心急。须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听到连冯观察都这么说,分明在暗中责备自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薛超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可到了嘴边却不得不吞咽了下去。再没有半点侥幸的他狠狠捏紧了拳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冯观察还有没有说别的?”见那亲随只是摇头,他只能又追问道。“那喻县丞署理县衙事务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这几天病得昏昏沉沉,薛超还是第一次打起精神问外头的事。等到他得知喻县丞在三班六房的全力配合下,已经把歙县城内城外都安定了下来,而徽州府其他各县的乱民也已经都散去,局势差不多平稳了,只有相应首恶被送到了府衙,不日即将当众审问发落,他少不得又追问夏税丝绢纷争,可那亲随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火冒三丈的他只能让其去叫户房司吏刘会来。可人去了不多久,却又是一个人回来的。

    “怎么。莫非我这个堂尊病了,他们就一个个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老爷,刘司吏跟着喻县丞去府衙了,据说五县都派了属官和户房的掌案过来,商讨夏税丝绢之事,婺源是那个之前挨打的虞县丞和户房司吏程德焕,咱们歙县自然也少不得派人过去。据说府衙那边传来消息,咱们歙县汪公子带头,好些乡宦富民捐资,休宁那边是米业行会的人捐了钱,一来是重建那些被乱民打砸了的房舍等等,二来也是给伤员抚恤,咱们歙县衙门之前被乱民石块砖瓦砸伤的差役,好些都拿到了疗伤的钱……”

    “别说了!”

    薛超一口喝止了那亲随絮絮叨叨的陈述,只觉得再不打断他更要吐血了。等到把人给轰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瘫软无力,心头那股邪火根本没地方发。这一次的事情闹得他灰头土脸,结果汪孚林驱散了乱民之后,还拿出钱来做好人得赞誉?他却要凄凄惨惨戚戚地躺在床上养病,眼看连县令大权都给区区一个县丞谋夺过去了,凭什么他就这么倒霉?

    在歙县县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如何做影子县尊,汪孚林自然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尤其是歙县县衙,三班六房中无数眼线时时刻刻通风报信,再加上喻县丞拿到署理的职权后就和打了鸡血似的,办事仔细不说,而且还“虚心诚恳”向几个司吏求教,大方放权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喻县丞和刘会从徽州府衙一回来,坐镇县后街汪宅的他就得到了一份今日府衙议事的详细情报——要不是他特意嘱咐那两人不要直接过来,怕是喻县丞和刘会就要直接来汇报了。

    眼下他手头的这东西是刘会的笔迹,其中提到姚辉祖当众挑明,已经上书请编修赋役全书,以及提请太平府和宁国府派属官一同核查赋役黄册和旧档。这都是他的提议,姚辉祖这位徽州知府不止是口头上接纳了,在实际操作上也是这么做的,对此汪孚林自然放下心来。至于夏税丝绢纷争依旧没个结果,他一点都不意外,甚至都没费心去看刘会复述的交锋经过,扫了一眼就知道纯粹都是斗嘴皮子而已。毕竟,这得朝廷说了算。

    除此之外,刘会在末尾提了一笔,徽州知府姚辉祖将程文烈吴大江等在婺源和休宁煽风点火的事情经过宣示于府衙八字墙,择日审理。他对于这个更感兴趣,想了想便叫来金宝,吩咐他去府衙前头看个热闹,然后将那贴出来的布告内容背下回来复述。

    对于过目不忘又或者说过耳不忘的金宝来说,此事自然毫无难度,他不到一个时辰就打了个来回,将那篇记述两县之乱起因经过结果的布告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之后,说到围观者的反应时,他忍不住也表现得激愤了起来:“这次的布告是府衙派出专人,一遍一遍反复读给围观人等听的,最初还有人不信,但很快就开始骚动了起来,甚至有人提议将首恶先行在府衙门前枷号示众。世上竟然有这等卑劣无耻的家伙,趁着这夏税丝绢纷争大肆敛财,甚至乱传谣言,他们这良心都给狗吃了吗?”

    见汪孚林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没有说话,金宝以为是自己说错了,当下便闭嘴不吭声了。可接下来,汪孚林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那些汪孚林曾经对帅嘉谟陈述过的徽州府岁办和坐派的数字,眼下金宝又听汪孚林说了一遍,却是比帅嘉谟受震动更大,因为帅嘉谟是早就心知肚明,他却第一次知道,朝廷所谓的轻徭薄赋之后,竟是隐藏着这样的玄机!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低声说道:“难道就没有正直敢言的人提议减少岁办和坐派吗?”

    “怎么提?你以为有多少科道言官会去看地方府志县志?就算看了,又有多少人会为了小民百姓的利益,去指斥朝廷征收太狠?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大明建国之前,太祖皇帝曾经和张士诚苦战十年,到最后军中缺粮,于是就向常州府的武进和宜兴两个县,预借第二年的赋税作为军粮,也就是说,这一年的赋税多征了一倍。有了这样一批充足的军粮,不久之后,张士诚覆灭。你猜猜,这借的赋税之后怎样了?”

    金宝顿时愣住了,他想了又想,最终不大确定地说:“应该是免了这两县第二年的赋税吧?”

    “错,大错特错。”汪孚林勾手示意金宝再上前两步,这才淡淡地说道,“第二年,大明就建国了,太祖皇帝贵人多忘事,预借军粮的这一茬早就完全忘记了,而制定各地赋税的时候,以前一年作为基准,于是常州府武进和宜兴,就是以前一年的双倍赋税作为基准征收赋税。这两地的地方官生怕激怒了上峰以及朝廷,故而根本不敢言明此事,于是一直到现在,这两个县就只能以旧额再加上预借之数合在一起,作为征税的基准。”

    金宝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眼下听到的这些颠覆了自己之前读书读史的所有认识。可就在他只觉得满心混乱,挣扎万分的时候,汪孚林又接下来说出了一件他更加无法相信的事。

    “宣德年间,巡抚周忱开始于东南地区行金花银,也就是不用再将沉重而又容易散失税粮解送京师,而是折银征收。他在到了常州府之后,就知道了武进和宜兴两地的税额竟然有这样大的弊病,但是,即便怜悯两县粮赋过重,他依旧没有向上提请,而是仅仅为两县多争取了一部分金花银作为补偿。是周忱真的不管武进宜兴两地百姓疾苦吗?不是,他在江南期间,屡次提请减免江南重赋,光是苏州一地,就从二百七十七万石减了七十二万石。”

    “然则就因为这样,他反而遭胡濙等人弹劾,而宣宗皇帝也没有同意他降低某些官田过重税额的请求。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有些事没法提,不得不另辟蹊径改革赋役均平负担。即便如此,此人晚年却又遭科道构陷弹劾,被迫致仕,三年后便病故了。即便这样敢言而又能干的计臣,都不敢言宜兴武进之事,即便另辟蹊径减轻百姓负担,却仍旧遭到言官弹劾,有说他变乱成法,有说他肆意科敛。类似这种先例,历朝历代都有很多,正式的赋税尚且如此,你说还会有多少人敢上书请减岁办和坐派?”

    ps:今天家里继续饭局,明天双更八千字^_^(未完待续。)

第六四四章 又出事了!

    汪孚林知道对金宝这年纪的少年剖析这种官场中最乌漆墨黑的一层东西,其实有点揠苗助长,然则小家伙考秀才就是案首,就算明年考不上举人,四年后也要再去考,只要当了举人,不一定要考上进士就能做官,做官之后势必会接触到官场,如今有现成的好教材在,他就决定早点让其了解这些内情。UU小说,www.uu234.com不过,他也知道金宝接受能力再强,那也只是学识上的,而不在于这些实际经验,接下来他没有再继续灌输,而是让其先回房去消化消化。

    至于他,则是有些意外小北竟然到现在还没从婺源回来。论理,吴琯回到婺源主持大局,程文烈等罪魁祸首都已经押送了府衙,婺源那边还会有什么事?总不成小丫头管闲事管到被锦衣卫和东厂监视居住的余懋学身上去了吧?更匪夷所思的是,至今她也没让人送个信回来!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时候,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官人,老爷和太太来了。”

    和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想着传宗接代,绵延子嗣不同,汪孚林早早就收下了一个养子,更何况金宝又会读书有出息,再加上眼下他这个年纪放在后世也就是刚上大学,所以他根本不着急生儿育女的问题。他不急,小北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之前不在汪家二老身边,哪怕叶钧耀和苏夫人私底下也不是没提过,可她也乐得把此事丢在脑后。然而,他们夫妻不急,汪道蕴和吴氏却不得不急。在他们看来。这虽说未必是儿媳妇的问题。可绝对是汪孚林的问题。

    绝对是这个没定性的儿子成天往外跑的缘故!

    所以。当看到汪孚林满脸堆笑迎出来,身后却不见媳妇的时候,汪道蕴顿时脸色一沉。总算吴氏在旁边拉着,他勉强捱到进了屋子,这才终于忍不住沉下脸问道:“小北呢?”

    见母亲吴氏眼神中还有些隐隐的期待,汪孚林当然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她大概还在婺源。”

    “大概?婺源?你你你,自己乱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拉上你媳妇乱跑一气!”汪道蕴差点被汪孚林给气得背过气去,哆哆嗦嗦指着儿子就是一句大喝,“你知不知道,胡梅林公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世上了,她要有个万一,你怎么交待?”

    听到老爹担心的是这个,汪孚林也就老老实实领受了这样的指责,毕竟老爹没说你放着媳妇满世界乱跑不生孩子,那就已经很开明了。

    吴氏见惯了儿子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架势,已经对教训他不抱什么指望了。可开口问过之后,得知汪孚林之前跑了一趟婺源。救下了险些被杀手宰了的婺源县令吴琯,而小北则是远远吊着押送杀手的人去婺源城中,以防吴琯那儿又有变故,她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当下不由得责备道:“那是你媳妇,你怎么就敢让她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之前婺源都乱成那样子了,那位吴县尊虽是好官,可又不是能注意到每一个角落!小北没消息,你就没打听过?”

    还不等汪孚林回答,汪道蕴就沉着脸道:“看他这样子就是还没打听到。我不管你在外头多大的名声,你在家里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这次回来说是归乡养病,可你算算你老老实实呆了几天?莫非这徽州府没了你,太阳就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就不信,你要是撂开手不管这件事,姚府尊堂堂知府,什么事都要找你?”

    话音刚落,汪道蕴就只听得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官人,姚府尊来了!”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汪道蕴顿时有些脸色呆滞。寻常进士出仕要当到知府,少则六七年,多则十几年,甚至有些倒霉的家伙一辈子都熬不到这一层级,故而对于要被尊称为老公祖的府尊亲临,他纵使满肚子火气,也着实没法说什么,只能在汪孚林那偷瞥过来的目光中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看什么看,我还能拦着你不去见府尊不成?我和你一块去!”至少他得听听,汪孚林到底和这位姚府尊商量在什么!料想姚辉祖也不至于把他这位进士的爹给硬赶出去,守口如瓶这点道德他还是有的。

    尽管是管辖徽州这一府六县所有百姓的知府,但姚辉祖今天出来却显得非常低调,若不是轿夫对门上表明身份,如今在汪家姑且充当门房的王思明很难相信,那个做两人抬小轿来的中年人便是徽州知府姚辉祖。而姚辉祖对于汪孚林这座县后街上的蜗居显然也早有耳闻,一进门先往二楼打量了一眼,见那美人靠的位置都不见人,他这才收回目光,随即就注意到厅堂那儿有两个人迎了出来。

    后头那个他自然很熟悉,正是汪孚林,但前头那个就有些陌生了,不过年纪约摸在四十左右,容貌和汪孚林很有几分相似来看,他就觉得这很可能便是传闻中那位很不牢靠的汪父——当父亲的丢下一屁股债号称在外行商做生意,结果生意赔本给县令做门馆先生,而后又和其他师爷闹得几乎呆不下去,这才被儿子接回来,欠债也被儿子全部还清——他倒是很羡慕汪道蕴能有这么个年纪轻轻就官商两道都能趟平的儿子,只可惜他没人家的运气。

    果然,两相厮见之际,姚辉祖听到汪孚林果然介绍那是父亲汪道蕴,他便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而托了儿子的福,只是秀才的汪道蕴也不用行大礼拜见,长揖之后就算是见过了。寒暄过后,姚辉祖就言归正传道:“世卿,今日府衙那边告示一出,之前婺源和休宁那场大乱也算是有个交待。我这会儿过来,是婺源那边又有些风声,我想着横竖无事。你这家中我还从未来过。就突然起意来了。你不会嫌弃我这不速之客吧?”

    这借口之拙劣,就连汪道蕴也忍不住心中犯嘀咕,更不要说汪孚林了。堂堂府尊要过府小坐,哪家不会将其当成座上嘉宾,这该有的排场总该做足的,哪有像姚辉祖这样偷偷摸摸两人抬小轿,总共就两个轿夫,连个随从都没有就这么来了?而父子俩对视一眼。面对婺源这两个字,不由得全都生出了某种不那么好的联想。

    小北可不就应该是在婺源?

    汪孚林再不迟疑,笑着就请了姚辉祖到厅堂。然而,发现这位知府踏足其间之后,竟是左右环顾了一下,显然对这前后都有门的地方不那么满意,他见微知著,当下就开口说道:“姚府尊第一次到家中来,若不嫌简陋,就到二楼我书房小坐片刻如何?虽说没收藏什么好东西。但我那绿野书园置办书的时候,也搜罗了一些珍本典籍。闻听姚府尊乃是爱书之人,可得帮忙品鉴品鉴。”

    姚辉祖本就想找借口换地方,闻听此言立刻从善如流地答应。可是,等他和汪孚林来到书房时,正要坐下却发现汪道蕴竟也跟了进来,登时有些错愕。见汪孚林也一样颇为尴尬,他正想开口暗示一下汪道蕴,却不想这位自己心目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汪家父亲竟是咳嗽了一声。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府尊若是说别的地方有什么事,家父当然是不感兴趣的,可府尊刚刚提到婺源……唉,实不相瞒,之前吴县尊逃过一劫的那一次,是我和内子带人亲自去的婺源,为防吴县尊回城,还有那几个杀手押回去时有什么不测,内子就带着两个人留下了,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姚辉祖登时为之瞠目结舌。尽管他也听说过,汪孚林娶的是从前的歙县令,后来的徽宁道,如今的户部员外郎叶钧耀之女,据说叶家姊妹早年间还把汪家当成自己家那样随便串门,夫妻感情很好,那是毫不奇怪的。可他没曾想汪孚林竟然连出远门去婺源的时候也还带着妻子——就算他是张居正的心腹党羽之一,可隔开这么远,张居正总不成事无巨细都告诉他,所以他当然不会知道,汪孚林连去辽东这种地方,也是小北陪着一块去的。

    这会儿,他见汪道蕴狠狠瞪了一眼汪孚林,想想自己要说的这件事虽说理应和汪孚林的妻子无关,他还是没有固执地要求汪道蕴回避。

    “婺源那些大闹县衙,殴打虞县丞和户房司吏程德焕的首恶,在吴县令进城之后,就凭着他的威望弹压安抚了下来,但首恶并没有全部抓到。其中那个程文烈就供述,和他一起的还有个生员程任卿,此人是婺源有名的讼棍,此次也是主谋之一,事败之后却逃亡得无影无踪。而就在刚刚,有自称是东厂缉事探子的人到了府衙,私底下见我时给了腰牌为证,说是看到程任卿进了余懋学的家里,让我下牌面去抓人!”

    汪孚林登时眉头紧皱。他那时候抓到意图行刺吴琯的几个杀手时,就从他们口中问出,余懋学家中附近似乎有人窥伺,他判断可能是锦衣卫又或者东厂,如今真的从姚辉祖口中听到东厂缉事探子这个名词,像之前那样当成没这事就不可能了。因为姚辉祖已经找上门来问计了!

    “那姚府尊是觉得为难?”

    “余懋学虽则革职为民,我身为知府,下牌面去他家中捕拿要犯程任卿,自然并无不可,但此事除却那个东厂缉事探子的话,再也没有其他旁证,如果搜不出这么一个人来,到时候整个婺源士林必定为之哗然!而提督东厂的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冯公公,皇上都尚且要称呼一声大伴,那东厂缉事探子若是一再催逼,我也拖延不了。所以,我实在是为难。”

    汪道蕴本来是想探听探听姚辉祖过府找汪孚林密谈究竟是为了什么,听到东厂,听到司礼监,听到当今天子的大伴冯保,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了。毕竟,他又不是汪孚林,文华殿上和人辩论,张居正家做过客,司礼监秉笔张宏还亲自来过家里颁赐……他实在是距离这个层级的人太远太远。意识到这事和小北没什么关系,他很想找个借口避开,可这时候再要紧急思量借口,他却根本想不出来。

    此时此刻,汪孚林却是顾不上汪道蕴的小小纠结,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这个所谓东厂缉事探子身上。他仔仔细细琢磨了一下姚辉祖的话,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个自称东厂的人亮的是什么腰牌?牙牌还是木牌?形制如何?他可说明同来一共有几个人?可曾亮出上命?还有,此人现在何处,可曾离开?”

    面对汪孚林连珠炮似的问题,姚辉祖毫不迟疑地答道:“他亮的是一块木牌,样子大概是这模样。”

    姚辉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到书桌旁径直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个大概的样子,是块四四方方印符的模样。等汪孚林看过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他没有说同来几人,更没有书面上的上命,只说是冯公公钧令,而且不停催促我速发牌面,我好容易才稳住了他。此人现在就在府衙,不曾离开。”

    汪孚林也没见过所谓东厂的腰牌,之所以问牙牌还是乌木牌,不过是他在京城那段时间,对宫里的事情也打听了不少,比如宫中宦官是以牙牌和乌木牌划分等级,牙牌是高品宦官的专利,至于一般的小火者和内使,则是佩戴乌木牌,一人一牌,荷叶首,上头还有编号,一旦遗失就是天大的事情。而他听说过那两样东西的形制,和此时姚辉祖所画的相差甚远,就不知道是东厂腰牌形制确实和宫中不同,还是另有玄虚。

    而姚辉祖能够拖延的时间是很有限的,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判断,而且不能有错。要知道,别人认为他和张家公子们交情不错,可实则他总共就见过张居正两次,冯保更是一次都没见过,京城那些顶天的大佬们,他真正比较熟稔,而且关系也亲近的,也就只有谭纶了,但谭纶毕竟既老且病。如若他判断有一丁点差池,姚辉祖吃挂落,他一样没好果子吃。

    他迅速合计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姚府尊,能不能让我先见见此人?不用问话,哪怕隔着屏风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让我见他一面就行。”

    姚辉祖之所以没有直接召见汪孚林,而是跑这里问计,一是因为府衙人多嘴杂,容易风声外泄,二是因为汪孚林毕竟刚从京师回来,据说和京师那些顶天的大佬都有过照面又或者缘分,在事情很可能涉及到张居正和冯保的时候,他打算表现得谨慎一些,回头说不得汪孚林给京城写信时会带上一两句。所以面对汪孚林这提议,他踌躇片刻就点了点头。

    而汪道蕴就有些郁闷了。听到了这种非同小可的密谈,儿子又要跑去府衙,他这心里怎么就放得下?

    可就在他万分纠结的时候,书房外头的内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地一推。

    “汪孚林,婺源那边出事了!”

    虽说外头嚷嚷的是出事了,但此话一出,再看到那闯进来的人,屋子里汪家父子全都脸色一振。是小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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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五章 又是假的!

    满桌子状元楼送来的最上等席面,姚府尊身边的两个师爷亲自作陪,再加上一个绮年玉貌的丫头侍酒,甚至还请了容貌昳丽的一个女先儿来唱弹词,然而,被奉为上宾的那个灰衣年轻人却是殊无半点喜色,眉头自始至终紧紧拧在一起,无论别人如何殷勤劝酒,如何介绍菜肴,他却从来都只是浅尝辄止。到最后,他甚至不耐烦地径直摔了筷子。

    “姚府尊便这样托大,到现在连个回音都没有?”

    两个师爷赶紧上前你一言我一语打岔劝解,好容易给姚府尊找了一堆理由,把人复又劝了回来坐下,他们方才暗地里抹了一把汗,少不得埋怨姚辉祖把这烂摊子丢给他们俩,自己却不知道躲哪去了。好容易死活多灌了这位姚辉祖再三告诫身份极其要紧的仁兄几杯,他们又用眼神示意了那弹唱兼卖身的女先儿跟去官房伺候,其中一个师爷甚至悄悄尾随跟了过去。等到确定里头确实传来了某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才松了一口大气。

    总算是又拖延了少许时间……不过府尊要是再不露面,他们可就撑不下去了!

    就在耳听得里头那声音仿佛渐渐偃旗息鼓,喘息声也逐渐平静了下来,眼看那一对鸳鸯就要出来了,那师爷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同伴,紧跟着就是一句如蒙大赦的话入耳。

    “府尊说了,把人带去他书房。”

    有了这话,接下来两个师爷总算是有了底气。等到那位神清气爽的灰衣年轻人出来。那女先儿却不见踪影。他们心知肚明,只叫了一个丫头进去收拾,这才赔笑请人去府尊书房说话。等到目送这位进入了府尊的书房,大门掩上,两人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

    怎么说自家府尊也是徽州地面上最大的官了,这家伙却这般牛气,架子天大,虽说府尊没有明讲。可难道是传说中的厂卫中人?

    书房中,姚辉祖一见灰衣年轻人进来,就含笑说道:“因为衙门事务繁忙,所以只能命师爷招待,实在是多有怠慢。”

    “哪里,婺源休宁先后一乱,府衙县衙又闹出乱民围堵的事情来,姚府尊忙不过来也不奇怪。”浓眉大眼八字胡的灰衣年轻人微微一笑,继而就从容淡定地说道,“只不过。上命在身,姚府尊还请尽快发下牌票才是。如此你可以从余懋学家抓到婺源之乱的另一个罪魁祸首。而余懋学家里竟然窝藏闹事主犯,我也可以回去京师复命,这可以说是一举两得,姚府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话是这么说。可余懋学虽说革职为民,在婺源却是声名卓著的文人,如若有真凭实据说是他窝藏府衙通缉要犯,本府当然可以下这个牌票,但若是扑空,这就非同小可了。”说到这里,姚辉祖仿佛没注意到那灰衣年轻人一瞬间微微一变的脸色,笑容可掬地说,“不如这样,本府派出快班快手二十名给你,算是你东厂的人,由你亮出东厂的名义直接到余懋学家去搜捕,如何?”

    “姚府尊你这是什么意思!”那灰衣年轻人终于遽然色变,猛地站起身来便厉叱道,“这是冯公公之命,我东厂只负责盯人,却不管抓人,你这是想要陷冯公公于不义?要是真的能让锦衣卫和东厂去抓人,我还用得着在你这徽州府衙浪费时间?我把话撂在这里,余家你爱去不去,我已经把话传到了,这就回去见我家大人复命!”

    “站住!”几乎是在那灰衣年轻人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姚辉祖也随之拍案而起,“我看你不是什么奉了冯公公之命,而是要成心诓骗了本府去余家抓人,到时候闹大了,你好趁机煽风点火!什么东厂缉事探子,你倒是知道锦衣卫毕竟出没得多,官府接待过不少,所以冒充锦衣卫容易穿帮,就把东厂这名头给安在了自己的身上,可你却不知道,东厂根本就不用这乌木腰牌,即便下头的缉事探子,用的也是鎏银铜牌。而且冯公公何等样人,东厂办事,岂会逼迫地方官府出人出力?”

    听到姚辉祖这凌厉的诘问,那灰衣年轻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去拉门的右手却已经颤抖了起来。他缓缓转过身,打量了姚辉祖一眼就冷笑道:“姚府尊还真是自作聪明,东厂是何等地方,怎有人敢假冒?”

    这冒字刚刚出口,他就冲着姚辉祖扑了上去,可就在他欣喜能够抓住这位徽州知府挟持为人质时,突然就只见其背后那宽大的黄花梨大屏风上方,一条人影敏捷地腾跃了出来。意识到有埋伏,他心中一惊,可这时候若退到外头,要面对的很可能是大堆差役,也只有在这屋子里可能有一线生机,因此他毫不犹豫继续往前冲。可就在他的双手眼看就要揪住姚辉祖的领子时,眼前却突然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粉尘蔓延看来,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几乎就在眼前看不清东西的同时,他只觉得脖子一凉,那种分明是利刃加颈的感觉立刻让他空前谨慎了起来,只是猛地一偏脖子,朝着那兵器的方向递出去一拳两脚。然而,带着呼呼劲风的拳脚却全都落在了空气里,一贯自负武艺的他竟是判断错了方向。这一步错的结果立刻是步步错,再加上空气中那粉尘呛入了鼻子和嘴里,他几乎本能地想到地痞恶霸们用的生石灰,登时为之大骇。

    可就在他连声咳嗽的当口,他只觉得肩关节被人迅速扭动了两下,竟在瞬息之间被人摘脱了臼!

    直到那漫天白粉终于渐渐散去,他方才注意到一个年纪比自己更小的少年从自己身侧缓缓走过,随即来到了姚辉祖的身边正对着他站定。至于自己身后依旧有人拿剑斜架在他脖子上。可因为他无法回头。别说设法看到对方容貌。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唯有死死盯着姚辉祖身边的那少年看了好一会儿,见对方不到二十,这会儿面对他的审视镇定自若,他终于苦笑了起来。

    “想当初听说歙县县衙门口的那帮人是松明山汪公子给撵走驱散的,我就该知道,这次的事情你早放风声宜缓不宜急,又隐身幕后,就是因为你早猜到我们会不服。会大闹开来,于是只等着收拾残局!”

    “程公子高看我了,我只不过是因为前些年这夏税丝绢纷争就曾经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有些警惕,泼一盆凉水降降温而已,没想到你们这些人居然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本来以为,休宁吴大江等人竟然冒陈县尊之名,打算把告急文书传遍江浙闽广,这就已经胆大包天了,可现在看来再大胆也比不过你大胆。竟然假扮东厂缉事探子,到府衙来骗姚府尊去余懋学家里抓你自己。真是好胆色!”

    姚辉祖登时只觉得眼皮子狂跳。眼前这个莫非真是上了府衙通缉榜文的程任卿!

    “成王败寇,你就算赢了也用不着如此讽刺我!”程任卿眉头一挑,正想动一动肩膀,却不想侧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剑一下子收紧了一些,他只觉得肌肤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锋芒贴近的森冷。他只能僵着脖子放弃了动弹的举动,气咻咻地问道,“你真的就是凭刚刚说的那几点揭破的我?”

    “当然……不是!”汪孚林见程任卿一下子僵住了,他就笑着说道,“东厂究竟用的什么样的腰牌,我又没和东厂打过交道,我怎么知道?至于东厂平时会不会让地方官府配合行事,我也同样不知道。至于冯公公的行事风格,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你凭什么说我是假的?”程任卿几乎要气炸了肚子,偏偏这时候,身后传来了扑哧一声笑,显然竟是女子。那一瞬间,他想起之前歙县令还是叶钧耀的时候,曾经有太湖巨盗听信谣言摸进县衙挟持县令,却被汪孚林和叶家一个婢女手刃,这么一想,身后那是何人就不言而喻了。

    见程任卿咬牙切齿,汪孚林当然不会说,小北在婺源见过你,哪怕你乔装打扮,可对于一个跟踪过你,又熟悉你走路方式,说话声音的人来说,心存定见把人认出来就不成太大问题。最要紧的是,小北刚刚气急败坏赶回家里,说的本来就是余懋学家里发生的变故。

    因为小北说,有自称是锦衣卫的人直接看住余家大门,说是奉上命!既然如此,自称锦衣卫,以及府衙自称东厂的两拨人,就总有一拨是假的,要赌这位出现在府衙的东厂缉事探子是假的,总比赌那些堵了余家大门的家伙是假的,风险要低得多。

    而且,小北是在吴琯到了婺源开始安抚弹压,而后捉拿首恶的时候,不合盯上了丢开其他人自己跑路的程任卿,直到后来发现疑似锦衣卫的人,这才丢开程任卿去盯另一拨,发现锦衣卫去了婺源余家后,就赶忙去通知了吴琯一声,而后受这位婺源县令所托在余家那边盯了几天,结果发现锦衣卫堂而皇之堵了余家大门,她这才连忙紧赶慢赶回来,这自然是第一手的消息。

    所以,他狡猾地笑道:“很简单,因为我就在数日之前去过婺源,我见过你。”

    程任卿没想到汪孚林会抛出这样一个答案,哪里知道汪孚林是信口开河,只当是真的。然而,他却很不服气地说道:“若不是因为这次实在是被逼急了,我也不会对余先生这样的婺源名士有什么不敬,我想着只要府衙敢出牌票,整个婺源士林乃至于南直隶士林就会炸开锅,到时候说不定不但能为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丝绢纷争求一个公道,还能为余先生求个公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如今我既然输了,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却和余先生无关!”

    “怎么无关?”汪孚林见姚辉祖没有开口的意思,就干脆越俎代庖了,“就凭你冒称东厂,要让姚府尊派人去余懋学家里搜查,以此激变婺源乃至于东南士林,朝廷因此给余懋学加一个意图叵测的罪名,那就是再简单合理不过的!至于你,冒称东厂招摇撞骗,这不止是充军,说不定更要斩监候!可以说,你自己胡闹这一场,把余懋学还有你自己的家人全都坑了进去,这不是脑子有坑是什么?”

    小北听到汪孚林竟然直接骂程任卿脑子有坑,险些又没笑出声来。她之前赶回来告知余懋学家中被锦衣卫看住的事,倒不是为了真的同情那个倒霉的前给事中,她对锦衣卫实在是心里有根刺,可以说没有任何好感,更生怕汪孚林好不容易通过送回一个完好的县令吴琯,把婺源情势给安定下来,却又被别人帮倒忙而添乱。所以,这会儿她却不在乎程任卿是不是连累了余懋学,反而有功夫分心瞧了瞧姚辉祖的表情。

    这一看,她就发现姚辉祖压根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反而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结,却不知道是烦恼如何处置面前这个冒充东厂的家伙,还是烦恼怎么应对余家的事件。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到汪孚林又开口问道:“而且,你知不知道,余懋学家门口真的已经被锦衣卫看住了?”

    “什么?”这下子,程任卿才是险些没跳起来,要不是脖子上还架着剑,他几乎就要激动得冲上前去。见汪孚林不像是打诳语的样子,他一下子冷静下来,仔仔细细想了一下,这才完全忘了利刃加颈的危险,一下子盘腿坐了下来。

    “我应该想到的,既然有人说过余家门口有不明身份的人窥伺,我就应该想到的!那不可能是想要让余先生出来振臂一呼,号召婺源官民奋起抗争这不公平的夏税丝绢均平方案,而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往京城禀报的人。”他突然侧头看了看那架在脖子上的剑,眼神忽的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汪孚林立刻喝道:“小北撒手,这家伙要求死!”

    饶是小北素来和汪孚林配合默契,又反应极快,眼见人猛地自己拿脖子往她的剑上撞,她仍是吃了一惊,刹那之间手一松,剑直接掉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只见程任卿竟是伸手一抄,眼看就要把自己掉下去的那把剑给捞了在手,她连忙伸出足尖在堪堪就要落地的剑柄上重重一踢,使其一下子改变方向,登时往汪孚林和姚辉祖那边激射了过去。

    “来得好!”

    汪孚林这才吁了一口气,抬脚用了巧劲一踢,剑尖立时往上反弹,剑柄却是被反作用力向上一坠,他信手一抓将其握在手中,眼看程任卿放弃夺剑,四处东张西望找东西,一副不管不顾要自戕的架势,他就没好气地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事有不谐就想着寻死,那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有什么区别?有胆子的就好好活着,负起你该当的责任!”

    他并没指望一句话就能奏效,不过是自信屋子里除了墙壁桌子没什么东西能让程任卿撞的,而且小北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见程任卿恼火地站在那儿,眼神中的死志却渐渐消失,他这才看向了显然被这一幕幕闹得有些失神的姚辉祖。

    “姚府尊,接下来应当如何,还请您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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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六章 息事宁人,修身养性

    请我拿主意?我恨不得之前三年任满时,求爷爷告奶奶,也先离任了再说,而不是听了张居正的嘱咐,在徽州府打响均平赋役第一炮,结果撞上这一桩桩一件件最最倒霉的事!

    姚辉祖见汪孚林用特别诚恳的眼睛看着自己,腹中虽忍不住暗自埋怨,但他知道,自己身为徽州知府,这么大的事情,确实是应该他拿主意的。而且,汪孚林和余懋学一个是歙县人,一个是婺源人,没有交情,却有恩怨,汪孚林能够戳破程任卿假扮东厂中人这桩关节,让他免去一桩大麻烦,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难不成还要插手去管余懋学被锦衣卫堵门这种棘手的事?

    作为张居正的心腹,借着之前婺源人闹事的由头把余懋学一块扫进去,这就正正好好完成了张居正的暗示。可想一想这才刚扑灭却还留着火星子的火药桶,他不敢确定要是再因为程任卿这胆大包天的一出闹剧,而把这件事无限扩大化,那该是什么样的结果,当下就更心烦意乱了。

    思来想去,姚辉祖还是觉得此事棘手,可这会儿面前的程任卿实在是太过碍事碍眼,他便沉着脸道:“不管怎样,先将这胆大包天的程任卿押去大牢,来日和程文烈吴大江等煽风点火的首恶一块公审处断。”

    汪孚林闻听此言,也不劝解,直接随手一掷把剑扔向了小北,小北探手一抓接过,又持剑顶在了程任卿背心上。而这个刚刚险些寻死的年轻生员竟是既不抗争,也不说话,仿佛受了重挫,直接认命了一般。面对这一幕,汪孚林沉吟片刻。突然走上前去,绕到程任卿背后时,他出其不意伸手在其颈侧重重一击。虽说他就跟何心隐学了一段时间,但平时和戚家军老卒以及浙军老卒常常厮混,面对的又是失去反抗斗志的对手,这一下之后。程任卿顿时软倒在地,恰是昏了过去。

    姚辉祖被这一幕给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问道:“世卿,你……”

    “姚府尊,程任卿假冒东厂之事太过骇人听闻,就像我说的,只要据实上奏,不是余懋学指使的,也成了余懋学指使的。再加上余家如今被锦衣卫看住。只要事情一捅出去,这位革职为民的前给事中就算完了。既然事情已经了结,请容我和内子告辞。”

    小北虽不知道汪孚林怎么就打算走人,可人前夫唱妇随是她从小跟着苏夫人学到的宗旨,当即挽了个剑花收剑,跟着汪孚林并肩站在了一块,随着他裣衽施礼告退。可就当她和汪孚林走到书房大门边上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等等。贤伉俪为我解决了这天大的疑难,能否再稍留片刻?”

    因为汪孚林是在打昏了程任卿之后才这么说。姚辉祖几乎想都不想就开口叫住了两人,见人果然站住转身,他却快步来到了门边,从门缝往外一看,发觉院子里除却自己的两个师爷之外,尚有跟着汪孚林来的一个亲随正站在檐下守着。这是他之前特意吩咐的,如此不虞风声外泄。于是,他也顾不得自己是从四品的知府,还未出仕的汪孚林怎么也得十年八载才能追上,亲自把臂请了汪孚林到一边坐下。又含笑请了小北落座,这才道出了心头疑难。

    “世卿,经此一事,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若是依你前言,余懋学自然因此万劫不复,首辅大人是满意了,可我就难做了。毕竟,朝中对首辅大人先头清洗科道,其实颇有微词,甚至同情余懋学的人很不少,如果那样往上一捅,我不是陷害,也成了陷害,而且还要考虑到程任卿到时候是否会反口。刚刚实在是吓了我一跳,如果不是贤伉俪机警,只怕人就在我这血溅五步,我找谁说去?”

    “府尊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汪孚林见姚辉祖一面说一面打量自己的表情,他就笑道,“怎么,府尊是担心我和余懋学有恩怨?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讨厌那些科道言官含沙射影,拿着我当由头炮轰首辅大人,但在徽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府尊是父母官,而我身为歙人,自然也要为长治久安着想,私怨不足为道。否则,婺源和休宁不论闹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横竖我之前就放过风声不掺和,我往松明山一躲,还有外县人能闹到那里去?”

    姚辉祖对于汪孚林的态度非常满意,立时推心置腹地说道:“如此就最好!世卿,我虽说对程任卿的胆大包天深恶痛绝,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将其和程文烈等人一体处置,他冒称东厂的事,就当成没发生过。毕竟,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好在那块乌木牌只有我见过,就是本府身边那两个师爷,也只是有所猜测,我告诫两句,他们就知道该三缄其口。如此一来,横竖余家那边有锦衣卫出马,用不着我这个徽州知府画蛇添足。”

    汪孚林就怕姚辉祖手伸得太长,连余家那边的事情也要插一脚,到时候还要继续打自己的主意,毕竟他一丁点都不想再和锦衣卫打交道,听到姚辉祖是打算摁下程任卿冒称东厂中人这件事,却不理会堵了余懋学家的锦衣卫,他暗赞这位知府真是人精,当下就会意地点了点头。

    “府尊着实是心胸宽广,让人敬佩。既然您尚且能够如此大度,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日之事,就当是程任卿冒称官宦子弟找府尊陈情夏税丝绢之事,而后事有不成就投案自首,府尊这么说,我也这么说。至于内子,别人自然不知道她有份参与。”

    姚辉祖只觉得和汪孚林这样知情识趣的人打交道实在是太省事了,见小北跟着汪孚林欣然点头,他就立刻笑眯眯地说道:“好好,果然不愧是首辅大人器重的俊杰之才!贤伉俪这次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也无以为谢,正好之前因缘巧合。我物色到了两方印章石,一直都不知道该刻什么是好,今日便送给贤伉俪做个纪念!”

    眼见姚辉祖起身到了书架边上,捧了个小匣子笑眯眯地过来,二话不说就往自己手里塞,汪孚林知道这会儿推辞反而显得外道。当下也不打开,直接就爽快收下了,又和小北一块起身道谢。这下子,两边算是皆大欢喜,汪孚林瞅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程任卿,请示过姚辉祖之后,就拿着茶盏上前用已经凉透的茶把人给泼醒了。

    等到他把刚刚和姚辉祖商量出来的宗旨对程任卿一说,又给人接上了脱臼的关节,程任卿先是一愣。而后不可思议地往他和姚辉祖脸上看了好一会儿。

    这种骇人听闻的弥天大罪,别人竟然愿意一笔勾销?

    “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见汪孚林耸了耸肩后说出这么一句话,程任卿想想之前汪孚林提到自己差点坑了余懋学,做事不计后果,不怕毁誉,但骨子里却还有些豪侠仗义的他立刻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其中有诈了,把心一横答应道:“好。我就说是冒称婺源官家子弟游说府尊,见事不可为便投案自首。”

    姚辉祖登时舒了一口气。平心而论,他恨不得宰了这个害得自己提心吊胆的程任卿,可身为徽州知府,他眼下要应付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想再给自己添一个大麻烦。于是,他立刻开门叫来两个师爷吩咐了几句。见他们听到之前款待的是府衙海捕文书上通缉的程任卿,全都大为意外,他少不得暗自提点了两句,果然响鼓不用重锤,两人全都聪明地放过了先头一茬不计较。

    可其他的可以不管。只想起那个曾经与其春风一度的女先儿,两个师爷登时就有些头疼。

    谁知道程任卿坦然出了书房时,却是淡淡地说:“之前在官房,我不过是掏钱让她演戏骗你们而已,我可没碰过那女人。”

    此话一出,两个听壁角的师爷登时脸色颇为精彩,可如此一来,收拾善后就更容易了,他们立时按照姚辉祖的吩咐,去叫了府衙刑房司吏以及快班捕头进来,把程任卿给押了下去。至于姚府尊不知道什么时候请了汪孚林来,他们当然不会傻愣愣地去问,全都当成没看见,等到之后听说姚辉祖亲自叫了一乘四人抬的轿子来停在书房门前,又吩咐把人送回了歙县城中县后街汪家,他们也是丝毫没有去打听的**。

    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装傻充愣扮糊涂,在很多时候都是自保的不二法门。

    县后街的汪家宅院里,汪道蕴和吴氏夫妇今天突然从松明山杀过来,原本打算打儿子一个措手不及,结果两人却反而被之前那一系列突发事件给弄得心烦意乱。直到汪孚林和小北一同回来,焦躁地等在后院正房的老夫妻俩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眼见儿子儿媳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汪道蕴一个眼神让吴氏带着儿媳到东次间里去说话,自己则是留着汪孚林在明间,气呼呼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满腔怒火却化成了一声长叹。

    “双木,你就不能少让我这个当爹的担惊受怕一点吗?”

    这个很久没再听到的乳名叫出来,汪孚林顿时也有些百感交集。他苦笑了一下,这才无奈地说道:“爹,有些事不是说撂开手就能撂开手的。不说别的,现在歙县衙门里那位薛县尊,显然对县衙中三班六房那旧班底很不满意,又打算踩着松明山汪氏建立自己的政绩,甚至还明着打义店的主意,若是我按兵不动,任由人踩到头上来,那么当初我在徽州府得罪过的人,岂不会有样学样?至于我出去奔波,那也是为了让歙县乃至于徽州府长治久安……”

    “够了够了,我又不是那位姚府尊,不想听你这些长篇大论!”

    汪道蕴没好气地打断了汪孚林的话,可看着眼下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他那满肚子训诫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只能继续叹气道:“你去年考中进士,人家都是好好的去当官,却偏偏你在辽东和京师惹出了那么多事情,而后归乡养病。可你真的安安分分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也就算了,却偏偏又掺和了这么多事情。我之前问过那几个跟着你的人,也听说了你在外头的名声,灾星两个字可不好听,你说哪个上司希望下头有个灾星,哪个下属希望头顶灾星高照?”

    没想到汪道蕴竟然会把灾星两个字给拿出来说话,汪孚林顿时哑然。他当初掣出这个名号,有时候是为了增强一下自己的凶威,有时候是为了推脱去自己不喜欢的衙门当官,可细细想一想,他还真是犹如行走的灾星,到哪总得弄出点不太平的事情来。可这能怪他吗?他只是不愿意忍气吞声而已!

    “归根结底,你就是锐气有余,沉稳不足,虽说你名义上为人师,为人父,可要真正说起来,金宝也好,秋枫也好,全都不是你自己教的,那是靠的方先生和柯先生。我和你娘虽说盼着抱个嫡亲的孙子,可也不是非得催你和小北。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呆在家里修身养性,除非姚府尊那边再派人来请,否则你就给我好好教金宝和秋枫,还有你那个小舅子!”

    面对这样变相的禁足令,汪孚林登时目瞪口呆。急中生智之下,他想起了秋枫的身世,赶紧把想要为其找家合适的同族人家过继拿出来当成出门的理由,谁知道直接就被汪道蕴给堵了回去。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去就行了。你也别以为你老爹什么都办不好,我回头拖上你舅舅一块去,他办事仔细,不会出纰漏的。”

    能用的理由都没了,汪道蕴连他的舅舅吴天保都给拖上了,汪孚林还能如何?不论怎么说,这位都是血缘上的父亲,他唯有无奈投降。然而,汪道蕴却还多添了一句:“我和你舅舅去办秋枫那件事,你娘就留在这里照应你和你媳妇。你不用担心小妹,她一个人在松明山学着打理田庄和家务,再说同族还有两个小姊妹过去给她作伴,当家作主的她别提多乐呵了。总而言之,你给我先老实几天!我可不希望回头锦衣卫又或者东厂的人出现在咱们汪家!”

    ps:以后隔日双更,一天四千一天八千,今天单更…(未完待续。)

第六四七章 外来的和尚也不好念经

    修身养性这四个字,汪孚林确实很少做到。…UU小说,www.uu234.com他自己掐指算算,除了之前在结婚之后,乡试之前那段暗无天日的备考期间,以及考上进士等着选官,被汪道昆提溜在汪府书房,帮忙处理往来书信,以及应付那些登门求见的下级官员那段时间,其他的时候他好像都在东奔西走,惹是生非——就连之前相对太平的蓟镇之行,不是也遇到了不少小小的波折和插曲?

    所以,既然无奈答应了汪道蕴,接下来他也就只得暂且收心,认认真真地当起为人长辈的职责。然而,他这个进士其实是靠运气外加临考突击方才得来的,和扎扎实实真正堆根基的金宝和秋枫还不一样,真正说起来也就是比叶小胖的水平高点。尤其是读书资质特别好的金宝,根本用不着他督促就会勤奋努力,所以他这个师长可谓轻省得很。唯有叶小胖很不忿大老远回来徽州却还要读书,可两个伴当都如此,他也就只能嘀嘀咕咕认命。

    而外头的风波正在逐渐平息。因为程任卿的“投案自首”,婺源和休宁那一场大乱子终于渐渐收场,而余懋学家中那堵门的锦衣卫,也因为官府完全采取无视的态度,并没有惹出太大的乱子来。而在徽州知府姚辉祖的提请下,虽说赋役全书的编撰尚未得到朝廷的批复,但南京都院,也就是应天巡抚宋仪望却已经答复,准了提请宁国府和太平府派属官核查旧档,审理首恶,同时定出一个徽州府夏税丝绢折衷解决方案的提议。

    分别动身前来的,是太平府推官刘垓以及宁国府推官史元熙,但资历却截然不同。刘垓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也是当年就任的太平府推官。因为久任法,至今这个推官已经当了四年。而史元熙却是去年和汪孚林同科的进士,名次虽在三甲,可好歹也在前二十,他是浙江余姚人,却选了南直隶宁国府的推官。这还是在张居正抡起大棒子对这一届的进士“大开杀戒”的缘故,因此背后不免有人说,这是朝中强有力的余姚党为援的缘故,

    总之,这资历一老一新的两位推官得到南京都院的委派,来到徽州府协助处理此次夏税丝绢的纠纷,心里自然都明白,这是吃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可上头让他们来,谁都不能撂挑子。到了府城之后拜见过徽州知府姚辉祖,两人便和征调过来的几个太平府和宁国府的书吏开始翻阅旧档。然而,被徽州一府六县各方能人异士都快翻烂的旧档中,哪里可能找出什么决定性证据,他们掐指算算自己离开府衙期间,会堆积多少刑名上的事务,不禁心怀怨念。

    尽管从前并不认识,但如今同病相怜。两位推官私底下少不得交流,眼见七八天了。这事情还没个头,无论刘垓还是史元熙,全都觉得焦头烂额。好在他们带来徽州府的亲随四处打探各种风声互通有无,这一日,傍晚从府衙回来的史元熙从随从那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当下便立刻来找刘垓。

    由于府衙官廨总共就那么有数的几间。所以两人以及所带的书吏和随从,借住的是府城中一座商家别院,两人各占一个院子,门对门却也方便。当史元熙进门的时候,恰好听到正房那边传来了刘垓的声音:“你说什么。那时候歙县衙门被三县闹事的百姓围了,是汪孚林出面解围的?天哪,我就说呢,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灾星怎么可能不露头!”

    听到刘垓这个太平府推官竟然好像挺熟悉汪孚林的,史元熙不禁有些好奇,连忙快步到了门边叫了一声刘兄,片刻之后,厚厚的门帘就被刘垓亲自打起,一见他就笑道:“我正要找你来呢,我身边这些人真是主次不分,竟然刚刚才打探到此次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当中,那个汪孚林也有掺和一脚。你和汪孚林是科场同年,而且名次也隔开不远,总该熟悉他吧?”

    “恰恰相反,只闻其名,不熟其人。”史元熙故意开了个玩笑,见刘垓愣了一愣,他就一摊手道,“科场同年到底怎么回事,刘兄你是过来人,应该知道的,这得多当了几年官之后,叙同年才重要。而礼部恩荣宴那是一桌一桌按照名次来,只要不是一桌,那就基本上连打照面都未必认得出来,我和他还差着十几名呢,不是在一桌,怎么会熟悉?而且,汪孚林一向不怎么参加文会诗社,又一直在京候选,我是早早就放了宁国府推官,这就更生疏了。”

    见刘垓顿时哑然失笑,他方才饶有兴致地打探道:“不过我刚刚在外头听刘兄的话,反而好像挺熟悉我这位三甲传胪同年?”

    “不是熟悉,我在太平府毕竟当了整整四年多的推官,徽州米业行会就是从他任会长开始,这才在太平府的芜湖设了堆栈仓库。芜湖虽说不是太平府治所,可比当涂更繁华,消息传得很快,一来二去,这位汪小官人还没考上三甲传胪之前,那名声我就都听得快耳朵起老茧了。”

    刘垓将汪孚林当初在徽州在杭州,在汉口,在南京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如数家珍似的告诉了史元熙,见其瞠目结舌,他便一摊手笑道:“就这么不到二十的年纪,折腾出那么一堆事情来,居然还能有本事考中进士,反正我是无话可说。徽州地面,尤其是那些休宁粮商,歙县盐商,全都把他当成财神,但因为他而倒霉的那些对手,则无不将他当成灾星。尤其是他走到哪都能撞上事情,这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不信你看看辽东和京师,那居然都不例外,这次他一回徽州养什么见鬼的病,居然又出事了,不是灾星是什么?”

    尽管知道刘垓后半截话主要是开玩笑,可史元熙还真的被逗乐了。他找刘垓本来就是合计一下,是不是要借着同年的名义去汪家探望一下,如今刘垓主动提到了汪孚林。他也就顺势提出了这个建议。果然,刘垓微微沉吟之后,立刻笑着说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一直久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就去见识见识,这位大名鼎鼎的灾星汪小官人究竟是何风采!”

    说走就走的这两位推官完全忽略了他们住在府城,而汪孚林住在县城,这时候是傍晚,只要府县两城相连的德胜门一关,他们一过去就回不来了。

    之前那些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临时寓所和府衙两点一线地连轴转,歙县县城虽说就在府城东面,他们却还是第一次来。思忖反正没人认识自己。两个差一届的进士全都没有坐轿,而是选择了骑马,前头各是一个牵马的书童。初来乍到的他们原本还以为需要一路问过去,可进德胜门之后才问了第一个人,那位路人竟是直接非常热心地带路,直到把他们带到县后街,这才开口说道:“就是正对着县衙知县官廨后门的那座汪宅就是,随便问个人都知道。”

    仅仅从这一件事。刘垓和史元熙就真真切切地认识到,汪孚林在这歙县县城中名气有多大。

    既然有这样的提示。两人也没有再继续问路。更何况,自从汪孚林再次回来之后,门前好歹挂了块汪府的牌匾,他们除非是眼神太不好才会错过。见那门头异常朴素,刘垓和史元熙刚刚还说过汪孚林的财神名声,不禁都有些意外。再次确定了一下那汪字应该没错,年纪小两岁的史元熙方才亲自去敲门。不多时,大门就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发型有些古怪的脑袋探出来打量了他们一眼,继而就拉大了些。整个人都闪了出来,却是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少年。

    “请问几位客人找谁?”

    “这是汪孚林汪公子家吗?”

    “是,不过公子不能会客。”出来应门的正是王思明,见门外两位客人显然有些纳闷,就连后头那两个牵马的随从也仿佛很不解,他方才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老爷和舅老爷出去办事,公子说是好好养病的,但不合又出门了两趟,所以老爷回来之后一气之下就吩咐不许让公子会客,更不许出门,除非府县衙门那边有什么要紧事。”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王思明这绝对属于背后编排主人,可这却是汪孚林特意嘱咐王思明对访客这么说,否则他非得被汪道蕴给闷死。而刘垓和史元熙自然不知道其中这关节,闻听此言全都有些忍俊不禁。到最后还是史元熙开口说道:“那烦请你进去禀告汪老爷,就说是汪公子的同年史元熙,科场前辈刘垓来访。”

    王思明毕竟还在熟悉种种大明风土地理人情的阶段,对这两个名字觉得很陌生,但同年和科场前辈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一开始就学过的。知道那竟然是两位进士老爷,他连忙长揖行礼,拔腿就往里头跑去,连大门都忘了关。

    面对这有趣的小门房,刘垓和史元熙不禁相视而笑,不消一会儿,他们就只听到里头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黑漆大门就被人拉开,至少和汪孚林打过照面的史元熙一眼就认出了前头那二十许的年轻人正是他们之前谈论的主角。而刚刚那小门房紧随在后,更落后几步远处,是和汪孚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史元熙和刘垓钱都猜到,那便是小门房口中的老爷。

    果然,厮见之时,汪孚林就歉意地说道:“王思明是我从辽东带回来的,原本是生在女真的汉奴,亏了张巡抚因他在抚顺关外有功,这才遂了他的心愿,让他跟了我,还不大熟悉人情世故。之前他要是说了什么,二位兄台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他说完就往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道,“那是家父。”

    史元熙之前才听刘垓说过汪孚林那位着实“可圈可点”的父亲,见汪道蕴有些不自然地上前寒暄,两人少不得也见过这位汪老爷。直到汪道蕴很快就避开了,史元熙仗着自己是汪孚林的同年,又想拉近关系,便故意笑问道:“汪贤弟,令尊不许你见客,这到底是个什么典故?”

    “别提了,家父一向觉得我太会惹是生非。”汪孚林无奈地苦笑一声,见刘垓和史元熙那脸上表情全都很微妙,他就猜到人家恐怕在背后也这么议论过自己,他也不以为意,请了两人进门后便开口说道,“若非我早就听说二位协查夏税丝绢纷争到了徽州府,又告诉家父你们是太平府推官和宁国府推官,只怕他还要继续禁我见人。话说回来,二位这时候过来,不知道所为何事?”

    “汪贤弟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刘垓虽和汪孚林不是同年,可今天摆明了不拉近关系就没法说话,他也就自来熟了一把。当下就似笑非笑说道,“听说当初歙县衙门被人围堵,薛县令意图丢出那个帅嘉谟当替罪羊,却被你堵了回去,而后更是三下五除二就驱散了乱民。要说这夏税丝绢纷争,根子非常久远,总没有人比你这歙人更清楚缘由,我们实在摸不着头绪,这才来找你答疑解惑。”

    自打知道来的是两位推官,而不是预想中的通判,再加上打听到两人的履历,汪孚林就猜到,他们在解题无门的情况下会来找自己。现在人真的来了,他就把人往前院正厅二楼的书房带。对于这地地道道的袖珍徽式宅院,刘垓和史元熙都颇感兴趣,甚至还在二楼那围着院子的美人靠上饶有兴致逗留了片刻,这才进了书房。落座之后,他们就从汪孚林口中听到了完全版本的休宁婺源那连场变故,就连夏税丝绢纷争的起源,也比他们从文书上看的更明晰。

    最重要的是,汪孚林并没有完全偏私歙人,而是从甲辰以及乙巳两年的夏税秋粮额度变化,分析了歙县这**千匹丝绢税可能是出于别县全都大量增加了夏税秋粮米麦税额,唯独歙县在这两项上有所减少的缘故。当然,汪孚林也指出了此事的蹊跷,徽州并不产丝绢,缘何加派的会是丝绢,而且总额比浙江布政司所有府县一整年的丝绢税还多,这显然不合理。

    可刘垓也好,史元熙也好,需要的是尽快审理完那些休宁婺源的作乱首恶,同时协助徽州府拿出一个解决方案,而不仅仅是起因。因此,两人在对视一眼之后,史元熙就诚恳地说道:“汪贤弟,刘兄之前就说,你在徽州府大名鼎鼎,既如此,你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当然……没有。”见两人无不大为失望,汪孚林就苦笑道,“如果有,我还会等到今日?恕我说一句实话,这件事既然已经没法和稀泥了,那么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朝三暮四,看看下头百姓能否被糊弄过去;要么拆东墙补西墙,让朝廷适当减免一些,至少给徽州一府六县的百姓一点交待。否则,别看婺源和休宁已经安定了下来,但那是因为婺源有四不县令吴琯,休宁则是被骗子给弄怕了,否则这反弹根本不可能强压下去!”

    别说是他,就算在张居正的位置,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赋役公平!

    ps:今天家里来客人,不好意思,只能单更,明天双更八千字补偿(未完待续。)

第六四八章 入嗣这件事

    何为朝三暮四,就是不动原本独派歙县的夏税丝绢,然后把歙县的均平银拿出一部分均派到其余五县头上,这样歙县的负担就轻了,而五县不用负担额外的丝绢税。⊙UU小说,www.uu234.com但实际上,这完全是用均平银来阴补丝绢税,所以对于五县百姓来说,这就叫做朝三暮四。

    而何为拆东墙补西墙,那就是说,把歙县原本茶税船税之类乱七八糟的小税种挪过来,然后在歙县的夏税丝绢中减掉一部分,用那些小税种收来的钱抵充这减掉的一部分。但归根结底,终究是给歙县减掉了一部分赋税。

    而刘垓以及史元熙留在汪家商量了一晚上,还想出了另外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案,那就是从徽州府的里甲军需银中拿出一部分来冲抵夏税丝绢。现如今反正有了方案,哪怕只是矮子里拔高子,别说尽善尽美,根本就是无奈的折衷之计,可不论怎么说,他们总算是有了能够向上头交待的东西。所以,哪怕发现德胜门一关没办法回府城,两人在汪家借住了一晚上,心情却是比之前好多了。

    毕竟,谁也不希望真的在徽州府拖上一个月,回去之后看到本府堆积如山的事务等待处置!哪怕有人署理,但身为进士的他们很难信得过那些出身杂途的佐贰官。

    当然,既然这两位来了,汪孚林少不得提了一嘴,建议两人可以去探望一下歙县县衙中那位正在养病的薛县尊,趁机了解一下情况。可刘垓和史元熙自打临时借调到徽州府之后,一府六县的官员都基本上见过了,唯有徽州首县歙县令薛超没见过,听说薛超竟是在这节骨眼上病着,连县令的职责都是喻县丞署理。他们心中早就给人打上了一个躲事没担当的标记。次日清早离开汪家时,虽说知县官廨后门就在眼前,可两人合计了一下,还是没去。

    反正他们是徽州知府姚辉祖上书请调来的,和薛超品级相同,又不相统属。即便人家是内阁三辅张四维和刑部尚书王崇古的同乡,可他们也犯不着去巴结这位。毕竟,之前他们的随从打探到的可是薛超最初在夏税丝绢纷争上极其热心,县衙被人一围就立马打算让别人当替罪羊,现在居然还病着,这种不地道的父母官,谁乐意与其打交道?不但如此,正愁不知道该拿谁顶缸的他们不约而同想到,要在回头上奏时好好提上一笔。

    把这两位推官送走。汪孚林嘱咐为人机警的刘勃去跟一跟,等到得知史元熙和刘垓径直通过德胜门进了府城,压根就没有去县衙看薛超,他就知道,有了徽州知府姚辉祖以及史元熙刘垓这双重保障,薛超这个县令应该不长久了。

    “只希望歙县下次不要摊上这种要捞钱刷政绩,却不肯担责任的家伙。”

    汪孚林喃喃自语,可走进厅堂时。他就只见汪道蕴已经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等自己,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上前解释道:“爹。之前那两趟出门我也是没办法,斗山街许家和黄家坞程家那两位,怎么说也是我的长辈,说的又是银庄票号那点事,总不成让人家到家里见我吧?”

    汪道蕴没理会汪孚林的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和你舅舅访了秋枫族里的族长。他带着我们走访了几户人家,最后打算把秋枫过继给他族中一位守寡已久,品行很不错的叔祖母当嗣孙,她儿子未婚就死了,想要个孙子承嗣香火。却只要读书上进就好,不用在家守着她,我和你舅舅见过那位老人家,人品端方,很不错。虽然我和你舅舅已经说定了,但你这个老师还得亲自带着秋枫再去一趟。唯一不太理想的一点是,老人家搬回了老家,那是歙县竦川,你什么时候带人去你自己定。”

    “竦川就竦川,我又不去汪尚宁家中找茬,他能拿我如何?不论如何,这次真是多亏了爹和舅舅。”

    “你也不用那副好像怕了我的鬼样子,你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我这个爹?就连你伯父都管不了你,更何况是我?”汪道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想到昨天晚上在书房门口听了片刻,知道汪孚林确实是在和刘垓史元熙商量夏税丝绢的事情,他想想儿子的能耐,最终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意兴阑珊地说道,“我和你娘明天就回松明山,你自己的烂摊子自己好好收拾就是。只有一条,我们知道小北武艺不错,可你也别老支使你媳妇!”

    二老既然要回乡去,而不是在这里死死盯着自己,汪孚林当然什么都答应,至于最后一句关于小北的话,他虽说嘴上答应,心里却知道就凭媳妇那比自己更加没定性的性子,他不支使她都会自己想招,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对二老说了声抱歉。接下来,他当然便是找了秋枫来。

    即便离京之前因为汪道昆的话,他就对秋枫提过此事,但如今真正到了操作的最后一步,他还是有些担心这个经历曲折的少年作何抉择。要知道,这年头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强调父权族权,也难保秋枫读书读得脑子僵化,愚孝发作又反悔了,想要将卖了他还一心利用他给家里搂钱的父母给认回来。如果是那样,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将来不再管闲事。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秋枫突然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多年来,若不是老师,我早就不知道铸成多少大错,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不论这件事,还是今后其他事,我一切都听老师的。只不过,老师已经帮了我太多太多,我只希望有了祖母之后,不要再一直花老师的钱。绿野书园那边我能帮得上忙,还能读书,叶掌柜也答应给我和其他帮工一样的工钱。下次岁考之后我有自信能升增广生,等到日后成了廪生,有了廪米,我更能贴补祖母。”

    “好。好!”汪孚林这才舒了一口气。重获新生以来,他不能对人吐露自己的来历,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不遗余力寻找又或者说培养和自己价值观相近的人,如今看来,这还是卓有成效的。他伸手把人搀扶了起来。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将来的路你自己选,哪怕不能一直考到进士,有个功名在身上,做什么事情就容易多了。天下不是只有科场一条路,新安吕大侠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回去收拾一下,这两天我们就出发去竦川。”

    汪道蕴是回去了,但毕竟之前是他和吴天保一块去张罗的这件事,所以吴天保却从岩镇南山下赶了过来。负责带路去竦川。作为汪孚林的舅舅,他是个热心而又老实的人,如今看着外甥汪孚林越来越有出息,他当然再高兴不过了。可是,知道今天要去做的是一件很正经的正事,但看到汪孚林的同行阵容有秋枫,还有金宝和叶小胖,甚至小北也一块跟着去凑热闹。大冷天硬生生成就了一副全家去踏青的阵容,他就着实有些又好气又好笑了。

    只不过。他也就是心里嘀咕一下,见一大帮人嘻嘻哈哈的,当然不会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

    因为隋末越国公汪华曾经占据歙州等六州,而后又投降唐朝,封宣城开国公,上柱国。六州总管府长史,而汪华前前后后生了八个儿子,这八个儿子在歙州这一带繁衍生息,于是如今别名新安郡的徽州府素来有十姓九汪之称。这其中,歙县境内比较有名。而且合族共居的汪氏就有整整十六支,早年是出了汪尚宁的竦川汪氏显赫,如今这几年却是因为汪道昆的重新起复,松明山汪氏占了上风。

    而汪孚林虽说曾经和竦川汪氏放对,可他也是这次在去竦川的路上,这才从吴天保的口中得知,其实汪氏在这附近总共有两支,一支是竦口汪氏,一支是竦川汪氏。竦口就如同这两个字一样,也常常被人称作是竦川口,其实根本就是在一个村子里。巧合的是,这两支汪氏的始祖不是最初就住在这里的,却也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全都是移居,而且追根溯源,竟然全都是出赘。

    竦口汪氏源自黟县黄陂人汪祐出赘到歙东上里殷氏,其子汪天禄迁居竦川口,是为竦口汪氏这一支的始祖,子孙众多却谈不上显赫,有捐官的,有捐资得到冠带荣身的,族中除了缙绅,最多的就是节妇孝子。而竦川汪氏源自从休宁出赘到歙西郑村的汪元龙,汪元龙玄孙汪森迁居竦川,成为了竦川汪氏这一支的始祖。在汪尚宁之前,族中也就是出过县丞之类的小官,又或者朝廷恩封的虚衔,直到汪尚宁出仕到三品,这才发达。

    从这一点来说,竦川汪氏和松明山汪氏确实有些相像,那便是因一人而腾达,和那些累世常出进士举人的真正衣冠望族,其实还有很大距离。但不同的是,松明山汪氏因为汪孚林中了进士,底下金宝又年纪轻轻便夺下案首,因此而显得后继有人,相形之下,竦川汪氏却因为汪尚宁的赋闲良久而显得有些颓势了。本来之前夏税丝绢纷争时,汪尚宁领导均平派掀起了很大声势,可不料婺源休宁大乱,薛超告病,帅嘉谟失踪,汪尚宁怎还不知道大势已去?

    “也就是说,这回竦川汪氏应该不至于再找麻烦。”小北眉头一挑,却看着秋枫说道,“不过,秋枫那位老祖母如果愿意,不妨就接到歙县城里,又或者松明山去住,一来有个伴,二来也不用孤零零住在这里没人照应,一个不好还要受人欺负。”

    “我和妹夫当初也这么对她说。”吴天保苦笑一声,也有些无可奈何,“秋氏一族在歙县本来就是小族,族里没几户人家,见利忘义的多,知道礼义廉耻的少,就这么一位膝下没有儿女的节妇,竟然还容不下,还有人谋夺她的财产,这才把人一气之下给逼回了娘家。要是别家,就冲她那年纪,几十年守节下来,争取一座节妇牌坊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他们却偏偏没那远见,就连族长,之前对这个寡妇也没下力气维护多少。也正因为如此,这位秋程氏听到我们要给她过继一个儿子,最初非常警惕,等到听说是双木的学生,这才提出让我们带秋枫去给她看看。”

    “说来说去,原来是因为姐夫名声好!”叶小胖顿时眉开眼笑,伸手一拽秋枫那匹坐骑缰绳,把想听却又不敢听的秋枫给硬拉了过来,却是信心满满地说道,“像他这样的,哪家不是抢着要?便宜那位老人家了!”

    “什么便宜不便宜,小小年纪,别这么市侩。”汪孚林瞪了小胖子一眼,见叶小胖立刻不说话了,他回顾来路,想到这一路过来尽是翻山越岭的山路,幸好有吴天保带路,他带的随从也充分,否则直接让他来,真是要抓瞎,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别看徽商豪富天下闻名,还不是因为徽州府的地理条件太恶劣了,否则光是论赋税,徽州府怎会在整个南直隶排名在倒数,只比凤阳等少数几个府好点儿?在徽州境内,到哪都得翻山越岭。比如松明山在县城西面三十里,竦川则在县城东面三十里,可谓南辕北辙,相同的是都要走山路。今天若不是从县城出发,这山路还可以骑马,他恐怕就得露宿荒山野岭了。

    汪道蕴和吴天保曾经来拜访过的那位秋程氏,住的正是竦川口,也就是俗称的竦口,但是,汪孚林带着一家子人跟了吴天保一路行来,他便发现,他以为是拜访的是个小村,结果这里却是一个规模比松明山大得多的大村,就连和富庶的西溪南比起来也不逊多让,而且这座村还遗留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城墙!等到通过那形制完全不像村大门的一道大门,看到上头写着圵野古邑,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到过竦口这个地名了。

    那是之前在徽州府志上看到过的,唐时的圵野古县就在这竦口。

    吴天保因为上次就来过,熟门熟路在前头带路。他特意还带着众人在一座程氏宗祠面前绕了绕,指着那非常气派的宗祠笑道:“双木,看到没有,这可是咱们徽州府独一无二,据说用唐时的县衙改造的宗祠。秋程氏便是程家女,咦?”

    发现舅舅那滔滔不绝的介绍突然就此打住,而汪孚林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看,一眼就看到了那梳着花白圆髻,腰杆挺得笔直,面容严肃,连走路姿势也带着几分一丝不苟的老妇人。虽说只是第一次打照面,可他一下子就有些怀疑老爹和舅舅的判断。这老妇人一看就是非常刻板的人,真的适合当秋枫名义上的祖母?到时候不会天天找茬吧?

    ps:由此可见,入赘的后嗣未必都跟老婆姓……第一更,晚上还有(未完待续。)

第六四九章 横生枝节

    “程大姑!”

    吴天保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在程氏宗祠外遇到正主儿,连忙迎了上去。秋程氏毕竟六十出头了,如若秋枫过继到其亡子名下,吴天保这一声大姑也叫得理所应当。而秋程氏眼神当然不如众人这么好,等认出吴天保,意识到这些出现在这里的便是上次和自己提过的人,她的肩膀顿时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尽量平静地和吴天保打过招呼,来到众人面前之后,却是目不斜视地问了一句话。

    “诸位既然到了程氏宗祠外头,可知道程氏渊源何处?”

    汪孚林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回答,可看到秋枫神色紧张中带着一丝复杂,仿佛欲言又止,他便故意说道:“秋枫,你来答一答。”

    这一次,秋程氏不由自主地侧头看了过去。她很早就搬回了竦口,除去给丈夫以及死去的儿子扫墓,平常都不大和秋氏一族的人来往,所以之前也没怎么见过秋枫,此时看到那秋枫赫然是一个身量中等,容貌端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心中一阵刺痛,却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而秋枫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汪孚林点了名,一时先愣了一愣,随即慌忙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尽量镇定地说:“徽州府境内的程氏各支,都说是发源自汉末三国时的名将程普之后,程普的后人程元谭在永嘉之乱时辅佐琅琊王为新安太守,其后人就世居篁墩,一直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到第十七世程富时。曾经辅佐过越国公汪华。降唐之后封总管府司马。而后篁墩程氏在唐时出过很多位尚书和高官,一度被称为新安士族的佼佼者。”

    “唐末黄巢之乱,一路烧杀抢掠,但凡地名为黄者,则可以放过,因此唐末到我大明中期,篁墩一直都叫做黄墩。直到程敏政公时,方才把篁墩之名重新改了回来。而朝中更曾有丘浚和谢迁两位阁老先后以篁墩为名赋诗题记。”

    身为徽州人。汪孚林对于篁墩两个字当然不陌生。更何况,程乃轩一家虽说是住在歙县城内黄家坞,但往上追根溯源,却也是出自篁墩程氏,他就更加不会不了解了。篁墩乃是整个徽州府宗族文化的中心,相传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而那里也不仅仅是徽州一府六县的程氏发源地,更有其他十几个姓氏也视那里为发源地。永嘉之乱、黄巢之乱、靖康之难,也不知道多少周边大姓潜入,尤以黄巢之乱时蜂拥而入的大族最多。

    就连汪氏。唐末也有很多支族迁入篁墩避难,等到时过境迁方才重新迁回故地。只不过。程氏问得古怪,秋枫答得更是引申开去,这让他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秋程氏没想到秋枫侃侃而谈,对程氏颇多赞誉,有些刻板的脸上分明缓和了下来。她微微颔首,这才继续说道:“新安十姓九汪,但修新安名族志时,虽则说是姓氏不分前后,程氏却从来都在首位。我一个寡妇,又只是竦口程氏支族,并没有什么因此自矜的意思,问程氏源流,也只是希望汪老爷和吴老爷口中的秋相公,是个能读书,也能记住新安那些名族起源的人。”

    这话就很清楚地表达出了某些意思。听到这里,汪孚林不由得皱了皱眉,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秋枫就抢着说道:“老夫人,为人需得饮水思源,不能数典忘祖,这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血浓于水固然是对的,但世上真情比血缘更加重要。徽州府各地读书蔚然成风,所以从前家中穷苦,我并不指望能入学堂,只能利用一切机会跟人认识了几个字,后来便在歙县学宫紫阳书院打杂期间学了不少东西。我省吃俭用,所有工钱都拿回了家,几乎也不用家里一分钱,纵使而后被卖,我虽说心有不甘,也并未真的怨恨家中父母。”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已经拿了我的卖身钱,却还希望我在老师身边借着便利,给他们送回去更多的钱,甚至老师的仇人不过是给了他们几个钱,他们便要挟我去刺探消息。孟子尚且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那又何况父子?若是之前汪老爷和舅老爷所提之事老夫人不愿意,那还请不要勉强。老师一片苦心,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成为所谓家人的摇钱树而已。大不了我今后不再考功名,离开徽州府游学天下!”

    “秋枫。”

    汪孚林听到秋枫不知不觉声音便大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性子发作,当即喝了一声。见秋枫顿时闭上嘴巴,低头不再吭声,他不由得想起从前的旧事。那时候秋枫才刚跟了自己,就因为和金宝的遭遇类似,结果却不同,于是相当偏激,一度被人当成了是自己身边最大的突破点,一次两次全都找准了这小子当成突破口,拿出了非常大的诱惑。幸亏秋枫关键时刻终于把住了,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这些年也都表现得越发沉稳。

    可眼下看来,沉稳那是给人看的,关键时刻却还是沉不住气!

    因此,见秋程氏站在那里默不做声,他对于今次竦口之行也有些不大看好,见金宝悄悄拉住了满脸不忿的叶小胖,小北则是正在对吴天保低声说什么,他当下便温和地对秋程氏说道:“秋枫年少,说话是有些直接,但话糙理不糙。他读书进学,都是和我家小舅子以及养子一起,说实在的,我只是不想让好端端一个少年给贪得无厌的家人给毁了。我一向觉得,凭借生恩要挟的人,不是亲人是仇人。老夫人若是真对他弃家不顾有看法,那这件事就算了吧。”

    秋枫心里也知道今天这件事是之前汪道蕴和吴天保特意替自己奔波办成的,一想到自己的事居然要劳烦到汪孚林的父亲和舅舅。眼下却又显然有这样的波折。他心里甭提多难受了。所以。要是汪孚林喝止自己之后骂他一顿,兴许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谁曾想汪孚林竟然还帮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眼睛酸涩,差点掉下泪来。

    秋程氏见汪孚林拱了拱手,随即叫上其他人,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始料不及。这时候。却还是吴天保忍不住一跺脚叫住其他人,快步走到她跟前说:“程大姑,我知道你一向就是个端方的人,在秋家的时候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丝不苟,回到这竦口,你外甥还有几个孙外甥也都很尊重你,可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和妹夫都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你要不愿你为何不早说?若不是有诚意。我这外甥何至于一家子全都出来为秋枫认亲?”

    被吴天保这番话一说,秋程氏的脸上不禁有几分不自然。她细细再审视对面那些人。见除却后头三五个类似随从服色的汉子之外,秋枫身边是两个正在安慰他的少年,看样子应该是前任徽宁道叶家大少爷和汪孚林的养子,而汪孚林身边那个年轻人,虽说乍一看是男生女相,但仔细看分明是女子,也就是说,这确实是一家子倾巢出动替秋枫来认亲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吴天保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这才低声说道:“我只是听说,他是富贵忘亲……”

    “听说?”

    汪孚林耳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敏感词,立时转过身来。而吴天保被外甥这一提醒,也立时开口问道:“程大姑,你可以到歙县城里去打听打听,我家秋枫的人品学问谁能挑出半个字来?更何况,他的卖身契当初还是我这外甥还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原本就跟那明明不穷却要卖儿子的爹娘没关系,他怎么富贵忘亲了?一个附学的生员能有钱?为了他读书,汪家倒贴进去多少钱,到谁嘴里就变成他大富大贵了?”

    吴天保虽说是老实人,可这老实人一急起来连珠炮似的丢出来的问题,却更加有说服力。至少这会儿秋程氏就更加犹豫了起来,到最后便苦笑道:“是后头竦川汪氏三老太爷,他也不知道打哪听说我要立一个嗣孙,所以特意来过好几回。”

    “所以这一来二去,老夫人才留了个不好的印象?”汪孚林眼中厉芒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也没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就算了吧。舅舅,正好我还有点事想找竦川汪氏的人聊聊,来都来了,我们大家就去那边坐坐,顺便叨扰一碗茶喝。”

    秋程氏根本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汪孚林把吴天保给拉了过去,冲着自己很有礼貌地颔首一笑,继而叫上家人以及随从,就这么上马离去了。她只看到那个本来有很大可能成为自己嗣孙的秋枫上马之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就跟着其他人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直到人都走了,秋程氏方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扶着程氏宗祠的墙,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后悔。她也并不是全都相信了竦川汪氏那位三老太爷的话,只是想试探试探,别到时候千辛万苦立了个嗣孙,到时候等她死了,儿子却连个扫墓祭拜的人都没有。可如今从人家的态度看起来,似乎她刚刚那冷淡生硬的做法,硬生生让一桩好事给变成了坏事。想到这里,她立时转身就走。

    虽说夫家那些亲戚几乎没个好的,但竦口程氏却不一样,想当初秋程氏的外甥得知寡居的姑母在夫族那边住不下去,回了家乡,硬是把人接到家里同住,甚至还要求家中子女都要尊重这位姑太太。故而此时秋程氏一回到家里,便立刻找到了外甥,将刚刚在程氏宗祠外见到汪孚林一行人的经过原原本本细说了一遍。结果,她就只见一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外甥气急败坏一跺脚。

    “大姑,你怎么就能听那位三老太爷的,竦川汪氏和松明山汪氏有仇,你难道不知道?当初竦川汪氏一次一次给人家汪公子设套,到最后干脆撕破脸说人岁考作弊,却反而误了自己家的孙子,结果一蹶不振,这事情早就传遍四乡八邻了。这一次竦川汪氏跟着县里薛县尊嚷嚷均平夏税丝绢,又闹得休宁婺源全都大乱,他们反倒缩进去了,还想把帅嘉谟扔出去当替罪羊,还不是汪公子出来收拾的局面?秋枫那多好的孩子,你这实在是犯糊涂了!”

    秋程氏欲言又止:“我也只是觉得,他连自己爹娘都不认……”

    “认什么认!当初他爹娘高价卖了他,拿了身价银子,转手就给老大娶媳妇。这也就算了,后来汪公子还了他卖身契,他回去探望父母的时候,却发现家里在那盖房子,却原来是不知道谁冒名秋枫给他们捎了钱,他们倒好,拿了钱至少去汪家看看自己儿子啊,竟然就直接问也不问收下来盖房子,不管儿子死活,更不管那是汪公子仇家送来,想要胁迫秋枫去刺探消息的。可后来秋枫都明说了,他们还不管不顾死要钱,这种爹娘兄弟还不如没有来得干净!”

    类似的话,秋程氏也听汪道蕴和吴天保说过,可那时候终究有些疑虑,所以才会听了汪尚宣的话就心存顾忌,但自己的外甥也这么说,她哪里还不知道自己那偏见错得有些离谱?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也得看是什么样的父母……得,大姑,你说他们是去竦川汪氏了?这样,我带着你去见族长,咱们也去那儿。要给我碰到那汪尚宣,我非得当面唾他不可!竦口程氏可不是好欺负的,好容易你能有个奉养的孙儿,却被他们搅和了,这事情他竦川汪氏要是不给一个交待,他就等着败名声吧!”

    秋程氏被外甥风风火火地拉去竦口程氏族长那儿时,汪孚林一行人也没闲着。在离开竦程氏宗祠之后,汪孚林却也没有立刻去汪家兴师问罪。毕竟,尽管汪孚林几年前就和竦川汪氏交锋数次,最终大获全胜,但他却还是第一次深入敌营。在心里回顾了一下自己所知的汪尚宁身世,他摸了摸下巴,最终对其他人建议道:“各位,咱们去汪家之前,不如先去一个地方。”

    如果他记得没错,汪尚宁当年和两个弟弟一块随着改嫁的母亲去了竦口程家,也是那位继父程嗣勋把他们三兄弟养大的,因此他们一直都姓程,而汪尚宁也是考中进士出仕好些年后才改回了汪姓,后来在给亲生父亲请了封赠之后,还给健在的继父请到了封赠,

    可比起汪尚宁那时为亡父请封的正五品户部郎中,那位含辛茹苦养大他的继父程嗣勋,却只不过封了区区从七品的行人司司副,掐指算算,整整相差了六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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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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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