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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八四章 下马威

    尽管二十出头的汪孚林确实比面前的五个人大多要年轻,但上一科三甲传胪,游历辽东救回来数百汉奴,巡按广东则剿灭招抚了海上巨寇,两次回朝都造成了科道言官如同被割麦子似的落马,他自己当初散布灾星名声,别人还嗤之以鼻,可如今他确确实实已经凶名在外。至少,这会儿拜见他这个掌道御史的五个试职御史,不论是为了第一印象,还是为了日后的评语,在报名自陈的时候,全都赔足了小心。

    山东黄县王继光、广东南海王学曾、四川巴县汪言臣、南直隶常熟顾云程、山西太原马朝阳。这便是此次调来试职广东道监察御史的五名新进士。

    这年头虽也有人事档案这种东西,但那都是保管在吏部的,汪孚林之前也就只知道姓名这种最简单的信息,连籍贯都没有。然而,如果他是后世某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人,此刻听到这五个名字和籍贯时一定会大惊失色,立刻嚷嚷这活没法干了。

    因为,在这些人当中,有历史上张居正死后上书弹劾,尝到甜头之后屡次把炮口对准朝中大员的王继光,有被万历皇帝骂作是邀名沽直的王学曾,有养了两个著名东林党人的儿子,其中一个还是东林六君子之一顾大章的顾云程。至于剩下的其余两人,一个官至广东巡抚,一个官至布政使,也并非无名之辈。

    可眼下汪孚林自然不知道,中华历史五千年。他能够记住的,也就是那么几个特别有名的人而已。甚至于就连历史上弹劾又或者谏阻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家伙,他除了一个邹元标。其他都不记得名字,自然更谈不上提早疏远又或者亲近。所以,他此时对五人当中唯一谈得上熟悉的,大约也就只有王学曾了。

    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在广东监临乡试的时候,因为前十的名次问题,正副主考以及一群同考官吵得闹翻天。其中便有称赞王学曾文章风骨凛然的。虽说最终王学曾没能在五经魁中占据一席之地,但还是拿到了第八名亚元。可那时候他看热闹看得起劲,没想到此时此刻这人称风骨凛然的人却分拨到了自己的手下。那种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他反倒心中希望当初考完之后前来拜见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的那些人当中,能有此人,那么日后还能端出点老师架子。这五个新人当中他至少能拿下一个。哪里像此时这样步履维艰,还得自己开动脑筋思量如何调教新人。

    心里想归心里想,汪孚林此刻面上却摆出了和煦的笑容,抬手请五人一一就座,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历来新进士派官,能入六部观政,又或者都察院试职的,全都是新进士中的佼佼者。各位能入此间,想来也足以自豪。”汪孚林先是夸了一句。随即便加重了语气说道,“然则都察院御史职责之重,却也是非同小可,因此方才有试职一年的规矩。你们初来乍到,我只想先问一件事,谁曾经通读过大明律?”

    尽管汪孚林这个新上司实在是太年轻,但按照常理推断,五个新人最初都认为汪孚林肯定要上来就长篇大论,给他们好好讲一讲言官的职责,可此时他简略地谈了两句之后,突然单刀直入掣出了大明律,这些新进士就不免愣住了。紧跟着,他们就只见汪孚林一招手,旁边一个侍立的年轻白衣书办就将一张高几上盖着的蓝布一下子全部揭开,露出了下头整整三摞书。

    “身为言官,纠劾百官,刷卷巡按,这些都是分内事,但理刑却也是重中之重。这三十卷大明律集解附例,有礼有法,承前启后,乃是优于从前历朝历代,从古至今最好的一部律法。若身在都察院却不知律法,理刑的时候只凭主观臆测,那么后果如何,你们应当都知道。更何况,之前总宪大人已经对我吩咐过,今年秋,三法司核死刑,这监察御史会从广东道中征调两人。就算我去占了一个,剩下的一名也要从你五人当中择取。”

    此话一出,哪怕几人当中的确有暗自腹诽汪孚林以这一部大明律作为下马威的,也不由得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这三法司,一个很大的任务就是复核天下刑名。即便相比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只能算是在旁边监督的,可一旦出现问题,临场的御史还是要被追责。而这种重要的任务,一般都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当中择选理刑娴熟,年资久远的,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种试职御史了?

    “各位若是畏难,我也不强求,毕竟这本来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只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此次新进士当中一口气选了一二十人填充试职科道,物议不少,若是在试职的一年期间畏难避险,只怕一年之后就算考核留院,还是会有人背后不服。”

    请将不如激将。

    这六个字无论在何时,全都是一句至理名言。尤其是对于刚刚金榜题名的新进士来说,更是绝对不可能回避汪孚林丢出来的这第一个难题。因为胆怯畏难这四个字评价,在官场中几乎是和昏聩无能等同的,一旦沾染这四个字,以后的前途就毁了一大半。所以,哪怕五个人当中,之前在精研八股文的同时,爱好的是诗词歌赋,曲艺戏剧,书法六艺……总之没有一个是大明律这种世俗而繁琐的东西,此时都不得不先接下这个任务。

    “未必要背出来,也未必要记得住那些犄角旮旯的条文,毕竟,这是浩若烟海的大明律,不是什么很简单的诗赋。但请诸位记住,八月。八月末是三法司复核死刑案子,然后上奏皇上的日子,在此之前。请诸位至少要将这大明律通读一遍,当然,能读上两遍三遍,那就更理想了。”

    听到汪孚林用非常温和的口气直接谈了期望,王继光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掌道大人莫非读过大明律吗?”

    “当然读过。”汪孚林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早在七年前。为了避开那时候摆在面前的棘手难题,找一条生路,我就曾经通读过这三十卷大明律。当然后来读过一遍两遍十遍八遍。就更觉得有心得了。这么多年来,我能够披荆斩棘走到现在,这也是很大的倚靠。”

    七年前?七年前汪孚林这才多大?还读了十遍八遍,骗鬼呢!此时。不禁王继光瞠目结舌。其余几人也露出了不大相信的表情。可是,难道他们现在能够举个例子来考问一下这位掌道御史?可他们连大明律中那些条条框框都全然不知,哪有这本事!

    如果叶明月和小北在这里,一定会戳穿汪孚林的谎言,七年前这家伙把《徽州府志》啃了一遍就了不得了,哪里弄得到大明律?还是后来情势和缓之后,刑房张司吏这才偷偷把珍藏的大明律送去给汪孚林去读的,谁知道这家伙看到这种东西。会比看到四书五经的兴趣还要大!

    作为教导新人的第一步,将一部三十卷的大明律丢给这些试御史们去读。这当然只是汪孚林下发的第一个任务。至于第二个,他昨晚直接让郑有贵去调来了张居正施行考成法时,留存在都察院的底册,把其中隶属于广东道管辖范围那些官衙的一部分给全部摘录了出来,此时便把五份东西分门别类发给了五个人,这才加重了语气。

    “纠劾官员,整肃纲纪,这种事情不用我教各位,大家都会主动去做,但这考成法是首辅大人责成都察院重点去做的事项之一,目的就是为了督促天下官员做好自己该做的分内事,不能敷衍塞责,广东道除却监察广东的情形之外,还需协管刑部,应天府,在京虎贲左、济阳、武骧右、沈阳右、武功左、武功右、孝陵、长陵八卫,及直隶延庆州,开平中屯卫,我把这些衙门上交的这个月任务底册发给各位监察,月末将近,即将根据完成情况勾簿,还请尽心核对。”

    包括之前问汪孚林自己是否读过大明律的王继光,都没想到汪孚林交待的第二桩事情便是实施考成法,一时满脸呆愣,而其他人亦是面面相觑,良久,才有和汪孚林同姓的汪言臣不大自然地开口说道:“掌道大人,我们初入都察院,这职责是不是太重大了?”

    “广东道如今除却你们,就只我一个人,你们既是试职御史,自然责无旁贷。不过,你们勾簿完之后,我会复核之后,再以广东道的名义向总宪大人禀报你们的工作。相较之前你们还暂时帮不上忙的理刑,在如今你们刚刚试职监察御史这几个月,这才是实绩。当然,各位若要上书弹劾那些犯了过错的官员,试职一年不到就功成名就,那也是很容易的。”汪孚林用一副极其自然的口吻说出最后两句话,仿佛没察觉到有人面色一变,须臾却又放缓了口气。

    “至于第三条,那就是照刷文卷,以及磨勘卷宗。这是一个细致活,你们之前没上过手,如今初来乍到,我会先行整理出一个流程来,到时候再做此事,这是三个月一次,下个月初就正好是新一轮的照刷文卷,以及磨勘上一轮刷过的卷宗。想必各位应该知道,除却吏部、户部、兵部,广东道所属的刑部卷宗是最多的,刷卷和磨勘的时候,也最最需要耐心,毕竟这是涉及到天下刑名的大事。”

    汪孚林把话说到这里,就看到五个比自己年纪大的新人全都有些面如土色了。他心中哂然,暗想难不成你们以为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只要炮轰权贵,就能够立刻邀名升官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只不过,既然不紧不慢打了三下杀威棒,他很快便掣出了一个甜枣来。

    “说起来,除却广东巡按之外,因为广东道协管应天府,此外还有开平中屯卫和直隶延庆州,所以,广东道和福建道、四川道、河南道、广西道、山东道、山西道、贵州道轮流出人,巡按南直隶,每一任是派三人,应该是今年年底就轮到广东道出人巡按南直隶了。

    至于巡按光禄寺、五城兵马司、卢沟桥之类的非常差,则是十几年才轮一次,我就不提了。但此次巡按南直隶的大差,我想禀告总宪大人,便在各位当中择取。当然,还有明年的广东巡按也要换人。”

    巡按南直隶!那可是比巡按广东更好的差事,谁不知道南直隶乃是东南要地,比地处天南的广东要紧得多!

    汪孚林一眼就发现,除却马朝阳之外,其余四人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当过御史的人,谁不想日后有个出去巡按一方的资历?而他也是这一天一夜泡在都察院查阅各种资料,这才发现自己当初在张居正面前说错了话,原来两广总督凌云翼举荐自己再出一任巡按,指的不是广东,而是南直隶。只不过,就凭他是南直隶徽州府人,就知道这其实是不可能事件,因此这会儿他抛出这么一个鱼饵,心中却不觉得可惜。

    总不能好事全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当这些新人试职御史告退了之后,汪孚林就吩咐郑有贵将这三十卷大明律给他们搬过去。都察院的地方很大,但既然分了整整十三道,就算屋子再多也捉襟见肘,所以广东道的七名巡按御史中,掌道御史独占一间屋,另外六人则是两两一间屋,当然因为有人巡按在外,往往会有人运气好分到单间。而在同一个院子里,对面则是毗邻广东的福建道,不过就和广东道没有出身广东的御史一样,福建道也没有出身福建的御史,整个院子里充斥的都是官话。

    再无半点闽广口音。

    这便是都察院,皇城之下监察百官的机构,和大理寺刑部并称为三法司,远不是锦衣卫东厂这种臭名昭著的厂卫可比。

    而当汪孚林目送了新人们离开,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案头摊开的纸上,那已经墨迹淋漓,约摸写了上百个字。如果是后世上班族看了,一定会不屑加恼怒地发出切的一声。因为,那是一份刷卷和磨勘流程,货真价实的标准化流程。比都察院原本的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流程,要细致入微得多。

    那是因为从架阁库获知的心得,据郑有贵告诉他,堂堂都察院,卷宗归档到架阁库本来是制度,问题是执行极差!都察院都如此,刑部又如何呢?新任尚书刘应节才刚刚开始主持工作,而升任兵部尚书的王崇古可是曾经在刑部呆了很久,他此次挑选新人杀过去刷卷磨勘,要不要挑点错处呢?(未完待续。)

第七八五章 壮士断腕,大炮发飙

    一口气把将近二十个新进士补充到都察院,张居正很清楚,如此大刀阔斧地割麦子种新苗,若是出现纰漏,定然又会有一批反对者跳出来大肆攻击。¤UU小说,www.uu234.com他经历过嘉靖朝党争最烈的那段时期,亲眼看到过严嵩对付夏言,徐阶对付严嵩而后又排挤掉高拱,自己更是亲手将曾经视为盟友,也一度千方百计帮忙起复回朝的高拱复又打落尘埃,因此,对于那些冲在党争第一线的科道,他从来都怀着深深的警惕。

    只不过,对于陈瓒这个年纪虽大,却很有能力的左都御史同年,他却颇为信任,再加上他也笃定各道掌道御史绝不敢再阳奉阴违,肯定会尽心竭力帮带教导那些试御史,所以他心里还有几分把握。唯一不大放心的,就是此次一口气大换血的广东道了。别说掌道御史汪孚林自己都仅有一年的御史经验,而且那一年不到的时间还都是在广东巡按,就凭广东道那众多事务,如今却是一个准新人带五个新人,就够让人悬心了。

    可如果不拿掉广东道的其他人,他怎么可能让汪孚林这样一个年轻资浅的坐上掌道御史的位子?这小子一心想退,他便偏不让其退!

    虽说激赏汪孚林的谋略和胆色,可都察院毕竟是个干实事的地方,张居正便嘱托了冯保,让人将都察院中汪孚林初任掌道御史的情形都汇总禀报上来。此时此刻,当他在内阁直房中。听冯保派来那随堂将东厂探子的夹片送上来,低声陈述汪孚林的种种措置,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汪侍御新任广东道掌道御史。就一连五天都宿在都察院没回家,从第三天开始更是开始亲自培训五位试御史,不谈纠劾,只从理刑、考成、刷卷、磨勘这四样职司开始,而且还亲自订了简单易懂的刷卷和磨勘条例,又把大明律的书,以及他曾经做过的笔记分给了那五位试御史。让他们去好生研读。如此年轻,而又做事做到这般认真的份上,实在是少见。首辅大人真是眼光独到。”

    那随堂深知冯保和张居正始终步调一致,在用人上从不违逆张居正,而之前汪孚林上呈的《平寇志》,张宏好像还紧急征调了人抄录之后。送给了万历皇帝。就连一贯挑剔的李太后,也默许了小皇帝看这种民间演义。这司礼监第一号第二号人物都态度明显,再加上首辅张居正的显然偏向,他乐得说几句好话。当然,另外一大重要的原因是,他也确实没说谎,汪孚林足够兢兢业业。

    张居正听完之后,却没有对那随堂说什么。只是顺便让其把今日票拟的几份重要奏疏先带回司礼监给冯保,等人走了之后。他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别说考成法乃是他的万历新政中最核心的条例之一,就是其他三桩,那也是监察御史最重要的职责。可偏偏这年头很多科道言官都把弹劾朝中大员当成了邀名升官的终南捷径,本职工作反而只是敷衍塞责,汪孚林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是烧得大合他心意。

    放下这桩惦记的事情,当他又翻开了一本奏疏时,却是眉头大皱。尽管从开国开始,太祖皇帝朱元璋便最为厌恶公文冗长,没有重点,他自从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后,更是极力纠正那些堆砌辞藻无病呻吟的文人习气,这其中,他就对同年兼亲信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文风很是反感——好在汪道昆总算改了,名士习气也收敛了许多——可天底下不知重点的官员还是太多了,看看这贵州按察使的公文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恨恨地将这犹如裹脚布一般的公文丢在案头,张居正刚揉了揉太阳穴,就只听外间有中书舍人通传道:“首辅大人,张阁老求见。”

    内阁三位阁老当中,张居正和张四维全都姓张,而张居正为首辅,旁人自不会单单称之为张阁老,而张四维不喜旁人称之为三辅,因此在这种私底下的场合,乖觉的中书舍人对吕调阳和张四维的称呼,便是不分先后的吕阁老和张阁老。此时,张居正也没细想,当即吩咐道:“请他进来。”

    自从几天前文华殿上和王崇古唇枪舌剑了一场之后,张四维便再也没有踏进过舅舅的私宅,但和张居正的单独见面,这也是第一次。他和高拱私交甚笃,只不过和张居正也一直都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这才能在高拱下台之后,又起复回朝,更是被张居正引进了内阁。所以,他踏进这间直房和张居正单独密谈的次数,远远多于吕调阳,可却没有哪次如这一次一般心情沉重,甚至可以说紧张。

    因为他难以确定游七的死活,更不知道游七是否曾经供出点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崇古那时候就未雨绸缪,出面全都在前头,几乎没牵扯到他。

    所以,在拱手行礼入座之后,张四维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元辅,恕我直言,王鉴川不适合再呆在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上。”

    “嗯?”张居正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此话何意?”

    见张居正如此反应,张四维便沉声说道:“廉颇老矣,不复往日锐意,而且他对那些科道言官的态度实在是迂腐!更何况,据我所知,他之前因为一己之私,曾和游七私下接洽。”

    话音刚落,他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张居正的眼神明显锐利了起来。可这时候已经不容后退,他便稍稍压低了一点声音,面带苦涩地说道:“王鉴川乃是我的舅舅,舅甥至亲,我从前自然也免不了偏帮他。他自恃功高更胜过谭子理,因此一直都期冀兵部尚书之位,对汪南明自然免不了有些敌意。因此祸及汪孚林。游七之前也不知道和汪孚林有什么过节,一来二去,便和他勾搭在了一起……他曾经是我向来尊重的长辈。却没想到如今竟如此堕落!”

    张四维说着说着,就干脆深深低下了头,一副羞愧交加的样子。他不能确定自己这种姿态是否能够骗得了张居正,但却很确定,自己的这种表态绝对是张居正欢迎的。因为,兵部尚书这种重要性仅次于吏部尚书,还在户部尚书之上的位子。张居正当然更愿意留给自己的铁杆,而不是资历更老,显然又有别样心思的王崇古。否则。王崇古也不会在把柄很可能落入张居正手中时,让他选择这种壮士断腕的法子。

    “此事我知道了。”张居正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停顿了许久之后,这才字斟句酌地说。“我自然是信任你的。”

    尽管后一句仿佛有些轻飘飘的。但张四维听在耳中,仔仔细细掰碎了分析,却知道张居正固然未曾全信他一点都没有参与,但至少是认可了他的表态。因此,他接下来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此外,我那表弟读书的能耐寻常,这次会试能考中进士,甚至殿试名次还在二甲。却也已经是幸运至极,若能将其外放小县多多历练。日后王家总还能有人支撑家业,还请首辅大人能够允准。”

    “我知道了。”

    即便张居正的反应依旧显得很冷淡,但张四维在告退离开的时候,却大略能够确定,今天来的目的至少达成了大半。相较于资历深,人望不错的吕调阳,他这样一个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朝中必然几无党羽的三辅,无疑能够令张居正放心得多。可是,一想到此次那惨重的损失,他的心头就犹如滴血一般。

    张泰徵和张甲徵都已经通过了乡试,但这一科他们都没有参加会试,一来是因为今科会试大臣家子弟太多,二来则是因为王谦要参加,他们兄弟俩总得回避一下,如此一来,要等着他们入仕给晋党夯实基础,则要再等三年。而一旦舅舅王崇古从兵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他简直可以说是光杆阁老了。相形之下,歙党却是稳扎稳打,阵容已经渐渐牢固,而且游七生死不明,户部尚书殷正茂给其送过礼的事情,他甚至都因为之前的教训不好拿出来说!

    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人多势众却也有人多势众的坏处,在张居正眼皮子底下结党,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今后情势如何,不妨走着瞧!

    内阁直房这一段首辅和三辅的私下密谈,却和之前某些须臾传遍京师的流言不一样,几乎无人得知,汪孚林自然就没有渠道能够得到消息。由于之前那几件事,他已经成了很多人目光关注的焦点,考虑到冯保的东厂以及锦衣卫说不定都会盯一盯自己的动向,他保持着手下的护卫不动,打探消息的任务就都交给了岳母苏夫人。这一天,连续在都察院奋战多日的他就在傍晚时分上了叶家,可到了正房之后,一见叶大炮,他就看到岳父满脸恼怒瞪着自己。

    “汪孚林!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这是哪一出?

    汪孚林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苏夫人,却见精明强干的岳母大人对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差遣了身边一个妈妈去外头看着,这才轻声说道:“你伯父今天终究是扛不住老爷一再追问,偷偷把事情实情告诉他了。他从汪家出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在门口还骂了两句,这下子,这场戏倒是演得更真了。”

    “还有你,你早从女婿那知道了这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成天长吁短叹,还想着两边说和,给他们伯侄俩当个和事老,当我猴子耍吗!”

    叶大炮听了苏夫人这话,气得更厉害了。他狠狠一跺脚,竟然狠狠瞪了苏夫人一眼,继而也不看汪孚林,就这么径直出门去了。

    汪孚林顿时尴尬地摸着鼻子,随即就只听苏夫人嗔道:“还不快去追回来?翁婿没有隔夜仇,更何况你们爷俩又不是别人,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百忙之中,汪孚林也顾不得对苏夫人说什么,立刻转身去追叶大炮,可就这么一小会儿,人竟然已经出了院门!这座小宅子原本是当初汪道昆让人物色,他进京参加会试的时候曾经住过的,后来金榜题名留在京城,索性就自己买了下来,等叶钧耀入京为户部员外郎的时候,就让给了岳父,所以对于这简简单单的结构自然相当了解。他压根没有去叶钧耀的书房浪费时间,直接冲到了门口,果然,一个门房立刻陪笑道:“姑爷,老爷刚刚气冲冲出去!”

    叶大炮那是个什么炮仗性子,汪孚林和他在歙县相处了这么久,怎会不明白,此刻见门外小巷竟然已经没人了,头皮发麻的他立刻问道:“知不知道岳父平日里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有,有,这小巷东头出去,穿过大街那边有一条小胡同,尽头有一家生意很不好的小酒馆,老爷却说那家的酒地道,常常换了便服过去喝一杯。这会儿老爷穿的就是便服,大约也过去了。”

    没想到叶钧耀还有这种爱好,汪孚林不由得想起了也很喜欢微服去吃喝的广东按察使凃渊,苦笑一声便赶了过去。好在正如那门房所说,那家连酒旗都没挂的小酒馆就静静矗立在一条小胡同的尽头,而当他闪进门去时,就只见他那岳父大人正把一碗酒直接倒进嘴里,看都没看他一眼。见此情景,无可奈何的他往四下里一瞧,发现就只叶大炮一个酒客,赶紧三两步抢上前去,在其对面一屁股坐下,顺便把满满一瓮酒给挪到了自己面前。

    “你来干什么?”刚刚灌了酒下肚,叶钧耀当然不会立马就醉,但眼神里头却还带着分明的恼意,“反正你也没把我当岳父,管不了我!”

    “岳父大人,有什么话回家去说行不行?”汪孚林不得不压低了声音,用讨饶的口气说道,“我承认全都是我的错,您消消气吧。”

    “你的错?哼,你什么时候错过,不过是怕我给你添麻烦而已!”叶钧耀先是自顾自拍桌子。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出手,就想去抢汪孚林那边的酒瓮,可不防女婿眼疾手快将其转移了,他不由得更加郁闷了起来,竟是重重在桌子上一拍,“我告诉你,当初在歙县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现在也可以什么都听你的,但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

    听到叶大炮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但总归没有泄露秘密,汪孚林心头稍定,只能忙不迭地连声答应,只希望能够尽快将叶钧耀给拖回去,却只听到身后传来了扑哧一声笑。发现是女子的声音,他本来还以为是店家的女眷,可却没想到回头一看,竟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竟然是叶明月!

    “你不成,我来吧。”

    叶明月直接把汪孚林给赶了走,这才来到满脸愕然的父亲身边,却是挨着他的耳朵低声言语了几句。下一刻,叶钧耀便很不自然地站起身,随即冲着柜台后头张头探脑的店家说道:“酒钱从我预先给你的银子里头扣,剩下的还是存在你这,酒我先带回去了!”

    眼见得叶钧耀冷哼一声,直接伸手过来从自己这抢过酒瓮抱在怀里,就这么出了门去,汪孚林微微一愣,等看到门外有随从一左一右把这位岳父大人给看住了,不愁人再发脾气跑到哪,他方才舒了一口气。直到自己也出了这酒肆,他方才有些好奇地对身边的叶明月问道:“你和岳父说了什么?”

    “我说,妹夫当初能名扬东南,后来能考中进士,如今又能名噪京华,一大半要归功于爹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说到这里,叶明月微微一笑,却是一如从前那般促狭,“难道你不知道,爹最得意的事,不是考中了进士,而是在歙县得了你这个女婿?”

    ps:继续一更(未完待续。)

第七八六章 翁婿一家亲

    这样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能把气急败坏的叶大炮给劝回去,充分显示了叶明月对父亲的了解。⊥UU小说,www.uu234.com

    没错,叶钧耀确实不是能力出类拔萃,品德高尚无暇。他只是每三年一届三四百个进士中,能力普通,文章学问不过才过得去,而个性也有些冲动急躁,还喜欢动辄放豪言壮语的那种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却也有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能够充分地给下属信赖,肯分权。

    当年在歙县,他对于很有能力,给自己解决了一桩桩一件件大麻烦的汪孚林是如此。如今在户部福建司,他这个郎中对于下头那几个主事也同样是如此。正因为这一点,再加上出手大方,不斤斤计较,他和麾下几个主事相处得很好,而从外头调来的员外郎虽说觊觎他这个位子,又觉得他能力不过如此,却也动摇不了他这个位子。

    但叶大炮最得意的一件事,更确切地说,那就是在歙县嫁了两个女儿,得了两个女婿。大女婿且不说,老实人,一次会试阴差阳错地侍疾,一次会试说是污了卷子落榜,却也毫不气馁,更何况父亲许国在人才济济的翰林院中依旧光彩夺目。而小女婿如今名扬京师,将来也许还会名扬天下,他就更不会真的与其置气到底了。

    平心而论,他也明白,若非此次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于是本性毕露,急得四处乱转,又在户部和人吵架。别人怎会认为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反目是真的?这会儿汪孚林亲自追出来。长女竟是不知如何也正好过来了。他当然不好再耍小性子。

    因此,重新回了叶家之后,这一茬原本似乎会闹得更大的风波,便轻轻巧巧揭了过去。小女婿认了错,大女儿又劝到了点子上,叶钧耀虽是喝了酒吹了风,到底还没醉,便索性问了问汪孚林在都察院这几日新上任的生活。得知女婿用了三板斧。把五个心思各异的新人暂时镇住了,他就抚掌大笑道:“好,果然是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够胜任!回头到刑部照刷文卷,磨勘卷宗的时候,拿出点厉害来让人瞧瞧!”

    “爹,你在户部,也经历过刷卷和磨勘,历来这种事。都是吏员来做,监察御史就是做个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敷衍而已。出了事,责的也是吏员,板子又不会打到六部的主事甚至是员外郎郎中头上。至于侍郎又或者尚书,那就更加不可能为刷卷中发现的疏漏负责了。”

    叶明月说着这些理应是大多数朝中官员才会关注的事情,随即便笑着冲母亲挑了挑眉道:“娘,我说的对不对?”

    “对是对,不过你爹说得也没错。”苏夫人见叶钧耀顿时胡子翘得老高,她就将丫头刚送来的果盘送到了叶钧耀和汪孚林翁婿中间,“因为从前是从前,这次是这次,孚林要磨砺那几个新人,拿着这个立威倒也不错。毕竟,这分寸是掌握在他的手里。”

    “可月末的考成,交给五个新人真的能行?”叶钧耀虽说觉得女婿那三板斧不错,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却只见汪孚林嘿然一笑。

    “正是要让他们去试一试。广东道监察的官衙,除了广东之外天南地北都有,具结完成的情况,更是要看远近。如应天府过来的,应该是上个月的完成事项。而延庆州,则应该就是本月的情况。至于那些卫所,每个月能有一两件事就不错了。可如何看出那些回文和应完成事项之中的差别,真正把考成两个字做到实处,那就简直是难如登天,可终究也难不过有心人。他们是打算虚应故事,还是打算真正开动脑筋,脚踏实地去做事,这次考成能看出不少。”

    说到这里,汪孚林便杀气腾腾地说:“如果刚上来就想在我这里玩花样,和稀泥,我不介意立刻就禀报上去,说他们不适合当御史!反正我又不是没有毁过别人的前程,不在乎多这几个!”

    叶家人对他都熟悉透了,知道他这杀气腾腾半真半假,但要是完全当成假的,那么回头就定然哭都来不及。又说笑了片刻,苏夫人知道今日叶明月过来,必定不是仅仅只为了给那翁婿劝架,嘱咐汪孚林去书房陪着叶钧耀喝酒,翁婿俩打开心结,她就拉了长女回房。进屋之后,她就看到,刚刚还言笑盈盈满脸轻松的叶明月,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来。

    “娘,公公今日午后去给皇上讲学时,听到宫里一个相熟的公公说,今天太后派了人去武清伯的清华园,等人走了之后,武清伯就亲自打了次子李文贵四十杖,人被打得下不了床,据说武清伯还亲自去到张府送了一张帖子,但因为首辅大人不曾休沐,所以没见到人。”

    “看来是事发了。”苏夫人微微沉吟,便低声对叶明月说了游七身边的外室冯氏乃是李文贵暗中安排。尽管这消息还是她告诉汪孚林的,但之前她却守口如瓶,连长女都不曾提过。见叶明月只是微微吃惊,随即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头,她知道其是明白了,这才说道,“而游七和孚林在南京有一段不小的旧怨,所以之前他处心积虑,精心安排,这才让他的一堆仇人全都陷了进去。你心里有数就行,李文贵怎也想不到孚林头上。”

    “我明白了。”叶明月微微点头,可她今天来,除却许国“不经意”对儿子也就是她的帐房提到的这个讯息,却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公公还说,近来因为仁圣老娘娘多病,慈圣娘娘常常去慈庆宫探望,有时候为了表示两人乃是一体,还在慈庆宫留宿过,正因为如此,皇上常常会找借口溜达去西苑散散心。为此有时候听讲也很没有精神。我听相公的口气。公公觉得。冯公公未必就不知道这回事,只不告诉太后,兴许并不是存心为皇上隐瞒。”

    因为叶明月毕竟是出嫁女,今天这么晚匆匆赶来叶府,找的借口也只是临时起意,故而说完要说的话之后,苏夫人便连忙派人护送她回去。可母女俩在二门依依话别的时候,叶明月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说道:“小北人在歙县待产,不在京师,她和我当年和史家姊妹在杭州相交,如今她们都嫁了人,偏偏史家大小姐元春许的是王崇古的长孙。元春好像这几天就要生了,要不要我回头替小北一并送一份礼给史家大小姐?”

    对于此节,苏夫人印象不如叶明月那般深刻,可既然长女提了起来,她在唏嘘的同时就点了点头,随即问道:“那楼外楼还开着?”

    “不但开着。而且早已是西湖边上一道有名的风景。”叶明月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淡淡的追忆之色。“只不过,和分到手的红利比起来,想必史家姊妹和我们都一样,更希望回到当年那无忧无虑的时候。”

    一连好几天睡在都察院,每天只休息不到三个时辰,汪孚林这辈子再加上辈子,都从来没有这么勤勉的时候,因此,当他被叶钧耀拉去喝酒时,只不过浅尝辄止就醉得睡了过去。叶大炮最初还以为女婿是装的,可死活拍不醒人,再想到汪孚林一直都睡在都察院的传言,脸上便多了几分心疼。女婿如半子,更何况汪孚林真正成长的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直都看着的。因此,他也没有劳动别人,愣是自己费足了劲把人搬到书房的榻上,又去找了薄被来。

    才刚刚把人安顿好,他就听到书房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多久,门就被打开了一条缝,仿佛有人在窥视。知道多半就是自己那不省心的长子,他就没好气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滚进来!”

    门这才磨磨蹭蹭被人推开,东张西望进来的,正是叶小胖——因为长个子再加上读书辛苦的缘故,当年圆滚滚的小胖子如今已经不那么胖了,但我们姑且还是称他为叶小胖——当他看清楚汪孚林已经睡下了的时候,顿时露出了老大的失望表情。毕竟,他正想着姐夫回来之后就是各种忙,他几乎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这次好容易把人盼来,他至少可以问问那时候文华殿上是怎样一副剑拔弩张的场面,没想到人已经睡了。

    叶钧耀自然没想到长子竟然也把汪孚林当成了说书的,板着脸问了来意,见叶小胖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恼火地喝道:“都是成家的人了,就不知道学学你姐夫好好立业?也不为你媳妇想想。这么晚了,还杵在这干嘛,回房睡去,明日还要早起读书!”

    叶小胖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却还存着几分侥幸,赔笑请了父亲先行,自己跟出门之后不多久,觑着父亲进了母亲的正房,他却又偷偷摸摸回转了来。等再次蹑手蹑脚进入父亲书房,他来到汪孚林榻边,闻到那股酒味之后,立刻就低声笑道:“姐夫,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咳,或者说是最会喝酒作弊的,我爹那点酒量怎么赢得了你?你之前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我可有一堆话要对你说。”

    可他目不转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人却还是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他顿时挠了挠头,暗想难不成是真的睡了?要说把人推醒,他倒知道不是办不到,但这也未免太没礼貌,他便怏怏打算离开。可就在这时候,他偏偏听到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其中一个赫然是他最怕的母亲,登时大惊失色,四下一看,就闪到了木榻后边蹲了下来,心里祈祷着母亲进来千万别点灯,如此一来自己就能躲过去。

    叶小胖压根没去想,就只凭两人是郎舅,真要是苏夫人进来发现,他也满可以用关心姐夫这种蹩脚的借口搪塞一二。

    果然,苏夫人踏进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时,并没有点灯,但她却还带了丫头。随着丫头们在这屋子角落里点起了助眠安神驱虫的沉香,继而退了下去,她便缓步来到了木榻前,默然伫立了片刻,这才低声叹了一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你岳父也常在私底下说,做官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朝中少主权臣,古往今来,这种情形都是很少有好结局的,日后这朝中说不定还有一场大风波。就好比你这次闹腾一场,一大堆人倒台,最终竟然还离不开都察院,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做这个掌道御史,想来也谈不上得意。只可惜,你这一辈,无论是明兆明堂,还是汪家那些兄弟,都没人能帮得上你。”

    叶小胖本来就屏气息声,此刻听到母亲竟是连少主权臣这种露骨的话都说了出来,他登时头皮发麻,却更加不敢发出任何动静了。直到苏夫人出了书房,他才一下子瘫坐在地,想着最后几句话,心头不禁很不是滋味。确实,他也已经不小了,却只是个秀才,哪里帮得上父亲和姐夫?

    而苏夫人出了书房,早有守在门外的妈妈放下了竹帘。等到跟着她走远了些,那妈妈方才轻声说道:“大少爷没有回房。”

    “知道,他就在他姐夫躺着的木榻后头猫着,以为我不点灯就看不见?”苏夫人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他素来没定性,这次听了我的话,要是还没有个态度,我只能把他扔回老家,让他将来做个富家翁去了。”

    酒醉睡下之后的那些事,汪孚林当然不会知道,当第二天清早被人叫醒的时候,他虽说还有些没睡醒的困意,但却没有宿醉之后的头痛。而且,在都察院习惯了凡事自己动手,如今有人伺候洗漱穿衣,他自然干脆半梦半醒地由着人折腾,直到最终吃早饭时,看到琳琅满目一桌子,他方才想起,当初可是连带宅子带厨子全都送给了岳父一家,这满桌的京味小点心实在是太眼熟了!

    满满当当填了肚子出门,他心中再一次庆幸皇帝还小不用上早朝——当然万历皇帝而后几十年都不上朝,这对于大臣们来说,其实也是痛并快乐着的,不用上朝去跪来跪去,但问题在于大臣要辞职没法辞,要补人没法补,这旷工简直是几千年来绝无仅有。然而,他这怀着几分恶意的庆幸,却在出门之前,就被苏夫人低声嘱咐的几句话给打断了。

    如果万历皇帝真的是玩性发作,以至于倦怠读书,难不成,记忆中某件完全打破了少主权臣之间良好关系的事情,也快要发生了?可就算他不记得所谓张居正给万历拟罪己诏的具体年代,可好像也没有那么早啊!李太后都还在乾清宫紧盯着,小皇帝能玩出什么花来?

    还是放在心里吧。如今他还没时间操心这个,先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管好再说。

    ps:就一更……(未完待续。)

第七八七章 仗义的汪掌道

    对于都察院的吏典来说,虽说等闲不会遭到撤换,可一旦触犯了背景深厚的上官,真要被人挑错处,最终给黜落甚至左迁到什么天南地角的地方,却还是很容易的。£∝UU小说,www.uu234.com毕竟,九年考满就要挪窝,这是祖制,他们不过是往吏部主管吏典使用的官员哪里使了钱,这才得以长长久久占住都察院这种好衙门的位子而已。正因为如此,汪孚林既是凶名在外,如今又是广东道掌道老爷,相较于刚调来的那些全无根基的新人,广东道的吏典谁都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因此,即便汪孚林刚刚上任召见了一批人,挑在身边随侍的,恰是郑有贵这个非经制吏,可他们却丝毫不敢心存怨言,更不用提怠慢,连日以来随叫随到不说,一旦汪孚林有什么疑问,他们更是问一答十,赔足了小心。甚至不用特意吩咐,也有人将王继光等新人的言行举动禀报上来。不管是他们在都察院中去了哪,见了谁,汪孚林坐在屋子里竟是了若指掌。

    对于自己名声大涨后带来的这种连锁反应,汪孚林虽觉得好笑,但既然能够方便自己开展工作,他也就乐见其成了。

    到了月末,广东道监察的各地衙门具结禀告事务已完的文书陆陆续续都送了上来,几个新官上任的试职御史拿着分到的考成底册复本,对照着那些送来的公文开始勾簿。要说这活仿佛是很简单,下面说已经完成,你直接勾了销账,就算是完成了,可谁不知道,在首辅大人的考成法之下。如若完成,考评也还罢了,如若完不成,却是要动辄罚俸降级的!更何况,万一人家没完成,他们却大手一挥放了别人一条生路。回过头来自己却要担责倒霉。

    所以,五个新进的试御史中,在大感棘手之时,采取的法子却是各不相同。有人偷偷向吏典询问从前的成例,有人虚心向其他各道的前辈请教,但也有人直截了当地找到了汪孚林。来见汪孚林的是马朝阳,论年纪却是比汪孚林大十岁,此时此刻,他直接将应天府送上来的一份公文呈了上去。随即就开口说道:“应天府的底册上,之前写明本月应该是交纳欠赋六千五百两,送来的公文说是俱已完纳太仓,但我亲自去过户部广东司,说是查无此事。”

    听马朝阳说亲自去了一趟户部,汪孚林便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尽职尽责。如此一来,要么是应天府送呈户部的公文有稽迟,要么就是应天府送来回复考成的公文与事实有出入。但是。光凭这个,还不足以推断此事。今次轮值南直隶巡按的三位御史。除却一位提督学校的之外,是福建道和河南道的御史,我与你手书,你去福建道和河南道,查阅一下两位巡按本月的回文,看看是否有提及。如果没有。责成应天府把太仓回文印执复本送来。”

    看到汪孚林一面说一面便开始写字据,马朝阳立刻就明白,汪孚林是怕口说无凭,福建道和河南道推诿,这才直接下了手书。他做事本就认真。如今遇到一个同样仔细的上司,自然觉得这一趟没白跑,立时拱手应道:“下官明白了。”

    马朝阳刚离开,汪孚林就看到有人在外张头探脑。记得郑有贵是去架阁库取刷卷和磨勘的那些成例了,应该没这么快回来,而且回来之后也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的,他便扬声问道:“外间是谁?”

    “掌道老爷,是小的。”

    门外闪进来的,却是汪孚林没见过的一个生面孔。来者进屋之后,二话没说直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才陪笑道:“小的是都吏胡全,一向在总宪大人那儿伺候。”

    所谓的都吏,和都督府宗人府那些一品衙门中的提控一样,只有六部和都察院这样的二品衙门才有资格设置,算得上是小吏当中到了顶点的人物,九年考满之后就有从七品出身,但少有人为了那个出身,就舍得把这都吏的位子让出来。汪孚林不是堂官,胡全又不属于广东道,因此他确实还是第一次见,但名册却还粗粗看过,记得有此人。此刻,他颔首点了点头就笑着说道:“起来说话吧,你既是总宪大人身边的人,日后不用这般多礼。今日来何事?”

    “是这样的,今天湖广道掌道秦老爷去见总宪大人,说起都察院吏典超额的事。秦老爷说,国朝以来,常以吏典太多为由裁减吏额,但如今反倒是越裁越多。各道所属,正经的经制吏少则六七人,多则**人,却还有非经制吏在,理应陈奏上去,重申旧制裁减。尤其是非经制吏泛滥,更是决不能容。”

    说到这里,胡全偷看了一眼汪孚林的表情,发现丝毫看不出喜怒,这才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虽说总宪大人不置可否,但看秦老爷的样子,说不定会直接上书。小的想着汪老爷之前挑了郑有贵随侍,特意来禀告一声。”

    “你有心了。”汪孚林平淡地应了一声,可等到胡全告退后转身到了门口,他却突然开口说道,“记得你有个侄儿就在山西道做事,好像也是个白衣书办?”

    胡全一只脚已经快要跨出门槛,闻听此言登时脚下一绊,险些就直接摔了出去。他好容易稳住身子,心里也来不及细想汪孚林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赶紧转过身来,复又匆匆回到汪孚林面前,却是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满脸惶恐地说道:“是小的存着私心,但都察院十三道,再加上架阁库这些杂七杂八的地方,白衣书办少说也有六七十,若是真的被秦老爷一言全部革退,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喝西北风,所以……”

    “所以就来找我?都察院那么多御史,你怎么就不知道去找别人?”

    汪孚林问得犀利,胡全心中更是叫苦,最后索性把心一横道:“历来侍御老爷们对吏典素来是不以为意,呼来喝去。从来不问其他,但老爷上任之后,不但问及吏典分工,还把郑有贵拨到身边,听说还说过不要吏畏民怀,想来是真心不把咱们吏典当成贱人一等来看。所以小的在总宪大人那边闻听此言之后。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其他各道会有谁为咱们这些吏典说话,便壮着胆子来求见老爷。是小的之前不该存有机心,拿郑有贵试探,小的该死。”

    见胡全砰砰就是两个响头,汪孚林一口喝住,这才没好气地说道:“磕破了脑袋从我这出去,你想让人说我目中无人,连总宪大人身边随侍的都吏都不放在眼里?”

    胡全没想到汪孚林连这一茬都想到了。这才讪讪然直起腰来。别看他是都吏,这都察院将近一百号吏员当中,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可官和吏的分别就好比天上地下,如果真的是掌道御史这样的人上奏,而牵涉到的又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吏员,他真心没把握能够保住没有吏额的侄儿。毕竟,他是把人当成接班人一般培养的。可将都吏这个位子直接交到侄儿手上那却又完全不可能,一旦出去这个门之后还想进来。那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汪孚林却没有理会眼巴巴的胡全,而是自顾自地沉思了起来。历来哪一朝哪一代,动不动就精简机构,但卷土重来只会更猛,冗官还只是因为僧多粥少,没法安置那些一届届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举人。而冗吏则是完全要归咎于缺乏流动性的吏员体系。看看那些考满之后除却一个干巴巴的七八品出身,却根本谋不到一官半职的吏员就知道,聪明人肯定会选择占住位子不挪窝,于是,一个吏员在一个衙门一干就是一辈子。这就不奇怪了。

    歙县那边不就是这样的?三班六房谁不是占着位子就再也不肯走?

    但最最重要的是,如今六部都察院这些官员,离开吏员还知道怎么做事?那些繁重的文书案牍工作,有几件是官员们亲力亲为的?尤其是户部,离开那些精于算数的吏员,那帮官员就全都去哭吧!还叫什么精兵简政,你怎么不知道把自己给精简了去?

    汪孚林心里明白,胡全跑来找自己,确实不是无的放矢。张居正非得把他摁在都察院,还干脆利落撸掉了广东道的所有御史,让他这个年资浅的直接坐上了掌道御史的宝座,别人不敢怒更不敢言,但暗地里看笑话的人却肯定不少,此次这一招无影手也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因此,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就开口说道:“你出去之后,不用再乱找人撞木钟,这件事我管了。”

    胡全原以为汪孚林肯定还要装腔作势拿乔,最后答应与否还未必可知,可没想到揭穿了他的真实目的之后,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竟然直接大包大揽了下来!又惊又喜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慌忙又连磕了两个头道:“小的多谢汪老爷,不管事情最终如何,小的代所有白衣书办谢谢您了!”

    可他还没爬起身,就只见汪孚林已经从案后站起身来,却是径直往外走。他一愣之后便一骨碌爬起身,追了上去问道:“汪老爷这是要出去?”

    “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去见总宪大人。”见胡全登时呆若木鸡,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你还担心让人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得知这消息的?”

    糟糕,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掌道御史怎么就这么狡诈!

    当胡全反应过来追出门时,汪孚林已经走出去老远,登时暗自叫苦。哪怕这次汪孚林真的在左都御史陈瓒面前,把这件事给争了下来,固然是为所有白衣书办赢得了一条生路,可汪孚林赚了莫大人情,可他就倒霉了,一旦知道是他来向汪孚林求救,那么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怎会不恨上他?

    如此一来,他哪怕说自己没上汪孚林这条船也没人信!

    一面在心里哀嚎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一面还不得不紧随其后,眼看汪孚林进了陈瓒那大堂之后,他终于死了心。

    都到了这一步,希望汪孚林千万能够成功,否则他已经得罪了秦一鸣,却还要承受侄儿可能被革退的后果!

    汪孚林当然知道,胡全一定会紧张地在外头等候消息,只不过,他却不打算把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放在最前头。拜见了陈瓒这个顶头大上司之后,他先是汇报了一下广东道五个新人御史的情况,当然是有批评,有表扬,每个人的侧重点都绝不相同,完全没有和稀泥的意思。这其中,之前刚来见过的马朝阳,得到了他的着重评点。当说完这些,看到陈瓒的表情显然比较满意,他方才词锋一转。

    “总宪大人,我听说,今日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前来提过裁减都察院白衣书办的事?”

    “你消息倒是灵通。”陈瓒微微有些意外,随即就沉下脸道,“是有人去你那边吹耳边风?秦一鸣之前还说,你挑到身边随侍的,就是一个白衣书办。”

    “秦掌道倒是对我的事关心得很。”汪孚林嘴角一挑,哂然笑道,“至于到我那边吹耳边风的,当然不是我挑的那白衣书办,他一个小角色,还没有那么快的耳报神,是都吏胡全,他有个侄儿就在都察院做事。”

    汪孚林浑然不顾外头的胡全听到自己直接把他供出来是否会魂飞魄散,更不惧陈瓒倏然犀利起来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说道:“裁减这些非经制吏,从短期来看,都察院公费支出会少很多,而且人员也确实精简了。但都察院减了,六部减不减,五军都督府减不减,大理寺通政司等其他部门减不减?牵一发而动全身,满京城各大有印信衙门的这些非经制吏,总共有多少?这么多人没有生活着落,就这么遣散出去,等于街头多数百上千个闲人!”

    如果汪孚林用其他理由来说服陈瓒,比如官员不熟悉事务,这些小吏不可或缺,如陈瓒这种瞧不起胥吏的理学君子必定会嗤之以鼻,可汪孚林用闲人之说作为切入点,陈瓒就登时沉默了下来。而且,汪孚林更是趁热打铁地说道:“而这批人若是生活无着,他们都是在各大衙门呆过很多年的,到时候在外兜揽词讼,关说人情,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相形之下,是衙门用微薄的公费支出养着他们,还是放出去祸害一方,这还用选吗?”

    “更何况,与其用裁减这些人来加以约束,还不如定出严格的条例,对他们的工作进行管理。虽说这些人也有考评,但往往浮于表面,尤其非经制吏,因为不在正经吏员管辖范围之内,那就更加谈不上任何考察了。既然秦掌道对于吏员臃肿痛心疾首,何妨便让湖广道掌管整个都察院非经制吏的考察?”

    陈瓒又不是三岁小孩,听到这里,他的嘴角抽了抽,最终没好气地说:“你才刚拉下一个掌道御史,现在还打算再拉下另一个?你说要考察,那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广东道了。至于秦一鸣那里,我自会吩咐下去。”

    “若是秦掌道一意孤行,硬是要建言此事呢?”

    陈瓒终于火冒三丈,沉声说道:“我这老头子还没昏聩无能到连这种阵脚都压不住!又不是什么关乎国计民生,吏治国法的大事,他敢一意孤行?你少给我折腾,安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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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八章 势不可挡

    当胡全看到汪孚林气定神闲从左都御史的大堂中走出来时,已经腿软了的他险些再次跪下去。UU小说,www.uu234.com

    他在外头偷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是真的想跪了。要知道,往日陈瓒这老爷子何其难伺候的人?监察御史们进去说事,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骂得体无完肤,可汪孚林刚刚先说本道的事务,说完了又直接把他胡全给卖了,把秦一鸣建言的事给抖露了出来,陈瓒竟然没大发雷霆,还真的把汪孚林那番理由给听完了。哪怕汪孚林最后还质疑了秦一鸣是否会坚持往上头建言,陈瓒是发了点火,可对于汪孚林的警告也只是少折腾,安分点。

    这等于在回护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

    “汪爷……”

    见胡全强挤出笑容上前叫了一声,汪孚林就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怎么,怕了?”

    真的是怕了……

    胡全还不敢这么直说,只得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汪爷真是豪杰。”

    “豪杰不豪杰的两说,不过你现在应该清楚了,我眼里素来是不揉沙子的。”汪孚林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见胡全犹如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他这才接着说道,“你不妨把话传下去,日后都察院非经制吏的考察,便由广东道接手。他们不用怕丢了饭碗,但也别想阴奉阳违,偷懒耍滑地糊弄我。至于秦一鸣,就算他知道是你给我通风报信,那又怎么样?你是直属于总宪大人的都吏,真要有事。也有总宪大人。他能奈你何?就是我。也自然会回护你。”

    “至于你侄儿,如果你怕他使绊子,调来我广东道也未尝不可。”

    见汪孚林说完这些便扬长而去,胡全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但随即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不论怎么说,这位掌道雷厉风行,光明正大,犀利果断。当面说清楚,总比那些背后耍阴的来得强!

    汪孚林要是知道胡全评价自己光明正大,他一定会偷笑出声。玩阴的,有几个人能比他更在行?可在都察院这种看上去光明正大的地方,他更乐意和人真刀真枪来明的。因此,在踏入了福建道和广东道共用的那个院子时,他瞧见广东道的那间吏房门口,正有几个人在张头探脑,便直截了当走了过去。还没到近前,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到来。几人如鸟兽散地退开,却都是福建道的吏员。紧跟着,屋子里就有人慌慌张张出了来,好几个都显然不是广东道的。

    “掌道老爷。”

    最后一个出来的郑有贵脸色苍白,见是汪孚林,他期期艾艾叫了一声就要跪下,却见汪孚林朝着自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立刻闭上了嘴。

    “之前总宪大人那儿当差的都吏胡全来过,对我说了湖广道掌道秦侍御建言要裁减非经制吏的事,我才去过总宪大人那儿,极言不可,总宪大人已经首肯,将非经制吏考察的事情归于广东道,尔等各自回道之后,不妨对你们的同僚全都打个招呼。安分做事,少串门子。”

    尽管汪孚林的口吻并不凌厉,但那些并不属于这个院子的吏员听来,却犹如重锤响鼓,敲得他们心惊胆战。在参差不齐的答应之后,一群人溜得要多快有多快。哪怕是早走一步先闪进了福建道吏房的那几个吏员,也不由得面面相觑,全都对汪孚林的强势又多了一重新的认识。

    “郑有贵,跟我进来,我有事吩咐你。”

    刚刚在屋子里被一群熟悉不熟悉的经制吏嘲讽得体无完肤,几乎崩溃,如今郑有贵听到汪孚林那平平淡淡的陈述,心里简直是翻腾得厉害,当捕捉到这吩咐时,他根本来不及细想,慌忙答应一声,就随同转身的汪孚林进了屋子。他们这一官一吏一走,广东道的几个经制吏彼此交换了眼色,见那三个从来都唯唯诺诺的白衣书办喜出望外的样子,他们也无不在心中修正了对这位顶头大上司的评价。

    这真是一个厉害人物,怪不得前后两次把那么多科道言官扫落马!

    在歙县衙门里里外外浸淫多年,汪孚林绝不会小看吏典的作用,更不会小看非经制吏的存在。他本来还在琢磨着怎么笼络人心,可没想到有人上赶着给他送了一个大好的机会,他要是轻轻错过,那就实在是太对不起人家的“煞费苦心”了。因此,他通过众人之口将这个消息散布了出去之后,召了郑有贵进屋,问及去架阁库存取卷宗的事之后,就用很平常的口吻吩咐道:“和你一道的那三个白衣书办,年纪最大的两人已经多大了?”

    “陈老四十九岁,吴老四十八岁。”郑有贵想到那两人因为就要满年纪离役,既不可能补一个典吏的名额,也不可能得到出身,和自己没有丝毫利益冲突,这两年也没少帮他,他就低声说道,“满了年纪之后,他们就要离役,家里人口不少,实则还做得动,却要回家,从前提到这事情就长吁短叹。”

    “长吁短叹,你这成语用得不错。”汪孚林打趣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你回去对他们说,给我好好做事,任满之后,若是毫无差错,我可以给他们找一份差事,比如教人文书案牍,写写算算,至少够他们糊口。但若是倚老卖老,偷懒耍滑,等到考察之后,扫地出门也未必可知。”

    “啊?”郑有贵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确认汪孚林真的是这个意思,他登时喜上眉梢,连声答应,出屋子的时候连脚下都是飘的。总算他还聪明,知道这种事张扬出去总归不好,找了个空子把两个老书办叫出去,这才低声说了。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两人惊喜地嚷嚷了一声,少不得连忙喝止。

    “小声点。你们是要给掌道老爷惹麻烦吗?”

    “当然不敢。当然不敢!”陈书办使劲晃了晃脑袋。为了自己的好运而狂喜不已,“郑兄弟,我可不像你,不敢求见掌道老爷,你千万替我多磕两个头。”

    “我也是!”吴书办也满脸堆笑死拽着郑有贵的手,恨不得掏心露肺给对方看,“以后掌道老爷要吩咐什么,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发生在吏典当中的这些事,刚刚入职都察院不过数日的广东道这些新御史们,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察觉到了。

    马朝阳和顾云程全都是性子耿介到有些孤高的人,不管对于考成法是不是有看法,在新进都察院试职御史期间,就对首辅大人的新政大放厥词,他们还不至于这样无谋,因此都还在埋头苦干,顾不得和人交接。然而,对于本就野心勃勃的王继光来说。这几日大明律他还只是草草翻了翻,考成册子的事也是敷衍了事。但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中,他却很结识了几个人。

    于是,汪孚林突然出手维护那些不在朝廷认可的吏员范围之内的非经制吏,为此甚至不惜和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扛上,王继光着实觉得汪孚林这格局太小了。因为马朝阳和顾云程素来不好交往,他少不得就和汪言臣王学曾私底下议论了几句,可汪言臣顾左右而言他,完全不接话茬,而他一贯觉得脾性和自己一样,对那些当朝权贵并不怎么看得上的王学曾,竟是当面和他唱了反调。

    “虽说只是一些低下的小吏,但他们背后都有家庭,又是以此为生多年,贸然全部革除,让他们以什么为生?再说,都察院一下子革掉那么多人手,别的衙门中人会不会惶惶难安,甚至于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汪掌道的做法无可厚非,秦掌道确实太过冲动了。”说到这里,王学曾又加重了语气说,“汪掌道去年监临广东乡试,也算是我半个老师,更不用说如今更是我等上司,王兄日后提起,还请尊重一些。”

    王继光见王学曾说完就一本正经地出了屋子,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才意识到,王学曾是去年考中的举人,今年又一鼓作气中了进士,从这点来说,去年是广东乡试监临官的汪孚林,确实能算是对方半个老师。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正要对汪言臣说点什么来缓解这难言的气氛,却不想汪言臣竟也站起身来:“王兄,我这考成底册的事情,还要去请教掌道大人,先失陪了。”

    眼见得就自己一个被孤零零地剩在了偌大的屋子里,虽说平日里这里就不是自己办公的地方,而是王学曾和汪言臣的地头,可王继光却有一种孤身奋战的感觉。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恼火地哼了一声,随即低声嘀咕道:“不过是胜在早我一届登榜,又攀上了首辅大人这棵大树,运气好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嘴里这般说,王继光却终究不敢跑去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那套近乎,毕竟,汪孚林才是他的顶头上司,他的考评是掌握在对方手里。眼见其他四人全都对汪孚林布置下来的考成之事兢兢业业,他也不敢太过马虎,翻了翻东西就揣起那簿册,悄悄出了屋子。

    广东道这边的小小争议,和都察院其余各道的波浪比起来,那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在被陈瓒再次召了过去之后,一回到自己那单间直房,就气得摔了笔架,直接骂出了声。虽说他可以选择直接建言朝廷,可为了这种绝不可能让自己名扬天下的建言,去赌十之**被汪孚林斩于马下,被赶出都察院,甚至左迁地方的可能性,他还是不敢冒险。于是,第一个跳出来,试探性地打响了反对汪孚林第一炮的他,最终哑了火。

    秦一鸣都哑了火,其余准备一观风色,再徐徐图之的御史们,那就更加不会贸然行动了。当然,也不是没人打过汪孚林麾下那些新试职御史的主意,可不管是功利心太强的王继光,还是有些孤直的顾云程和马朝阳,又或者是爱惜名声的汪言臣和王学曾,全都不是轻易受人挑唆的人。于是,第一波风浪还没掀起,就无声无息消解了。唯一的影响便是,汪孚林在都察院偌大的非经制吏群体当中,赢得了非同一般的爱戴。

    月末三十这一天,当汪孚林看到五个新试职御史送上来的考成底册放在面前,翻阅过马朝阳的第一册,他就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不是简单的勾过又或者否决,这位试御史用蝇头小楷在下头注明了相应的理由,细致之处显而易见。而第二册王学曾的虽是有所不同,没那么详细,但同样是有调查,有核实。顾云程和汪言臣的则是分了一二三四,一看就能知道,也是跑过其他官衙做过相应工作的。只当翻到最后一册王继光的时候,他才微微挑了挑眉。

    “王子善留一留,其余诸位,回去之后先看看这个。”

    汪孚林吩咐身边的郑有贵将四个文书袋分别交给了王学曾等四人,等他们行礼离去之后,他见郑有贵非常知机地闪出了门,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子善,你且看看你这四位同僚的考成底册。”

    见只有自己一个被单单留下,王继光就已经觉得心头不妙,可汪孚林也没说什么问题,只站起身过来,将其余三人的底册递给他,他满心惊疑地接了过来,匆匆扫了第一册,他就心里咯噔一下,等一一看完其他人的,他一时嘴唇紧抿,心里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大意了。和四位同僚的小心仔细相比,他这大大咧咧的通过或者不通过,就显得尤其突出。要是被认为分到的第一桩任务就敷衍塞责,日后考评的第一笔可就要落个不是!

    汪孚林在旁边细细看着王继光闪烁的眼神,变幻不定的表情,大略就能猜到对方正在经历怎样的心情变化。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见王继光立刻反应过来,端着有些尴尬的表情交还了其他人的底册,但话语显然还没想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笑呵呵地说道:“有比较就有进步,毕竟才是第一次。这考成是每个月一回,日后留心就行了。这是下个月刑部刷卷和磨勘的相应流程,我都重新总结过,你自己拿回去看看。”

    王继光没想到汪孚林竟如此轻轻放下,如释重负的同时,他赶紧伸手接过那个文书袋。等到跨过门槛出去之后,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想就连金殿传胪等着自己名次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这个和自己同年的掌道御史,竟是带给了他那么大的压力!

    可他不会就这么认输的!既然能够幸运地被选为试职御史,他要不能名扬四海,岂不是对不起这十余年寒窗苦读?

    ps:今日两更,晚上还有(未完待续。)

第七八九章 人仰马翻,做官最难

    “汪灾星明天就来了!”

    当这样一个讯息犹如暴风一般席卷过刑部的时候,端的是一路人仰马翻。尽管只是每个季度一次的刷卷和磨勘,对于大部分刑部官员来说,往常甚至都察觉不到这种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这一次来的是近来凶名卓著的汪孚林,这却又格外不同。哪怕汪孚林自己也是年资很浅的掌道御史,手底下又是五个新人,这次五个新人当中更是只会过来两个,可刑部从上至下,还是打足了精神。

    以至于素来办事认真的刑部尚书刘应节都觉得,官衙中那些官员的精神面貌较之从前大有长进,他甚至认认真真地考虑,要不要向张居正据理力争一下,把汪孚林调到刑部来,也好震慑一下这些在王崇古手下养成了懒散个性的下属。

    当然,刘应节也就是那么一想。考虑到汪孚林之前接连闹腾出几起风波,都察院如同割麦子似的倒了一茬茬的御史,还连累到了六科廊,哪怕是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愿意把这么一个难缠的煞星给引进刑部。

    当这一天汪孚林带着人过来刑部,首先就来拜见他这个刑部尚书的时候,他先是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这位最近名声在外的年轻掌道御史,见人长身玉立,俊逸秀挺,分明是个很让人有好感的年轻人,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人不可貌相。

    而汪孚林也同样在一边打量刘应节,一边回忆着自己所知的那些情报。戚继光和刘应节在蓟镇合作无间,当初他在蓟镇经历过的那次战事。戚继光生擒犯边的董长秃。而后董狐狸父子叩关请罪。便是戚继光和刘应节商量之后,对朵颜部善加安抚,看似少了杀敌之功,但从此之后直到现在,朵颜部就再也没有越过蓟镇长城一步。从这一点来说,刘应节就和张学颜一样,属于那种知人善任,本身军事素养和责任感也非常强的官员。

    不得不说。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确实是人才济济。而且除却张居正和王世贞之外,大多数名人全都窝在三甲。

    然而,无论是汪孚林还是刘应节,全都不会知道,历史上冯邦宁这位横冲直撞的冯大衙内因为不给刘应节这位刑部尚书让路,而被刘应节当街呵斥了一顿,冯保因此心里老大不高兴,刘应节又和张居正闹僵了关系,被人抓着出城和心学名宿罗汝芳谈禅的把柄。最终这件事就成了刘左迁的导火索。

    而如今因为汪孚林对游七的那点算计,以至于冯邦宁非常倒霉地早早挨了冯保一顿杖责。至今都还没能下床,更别提出门,而冯保又收了其冠服不许参加朝参,至少短时间内,嚣张跋扈的冯大衙内很可能消停一阵子,刘应节这刑部尚书兴许还能多当一段时间。

    于是,在短暂的交谈和见面之后,刘应节依旧端坐于刑部正堂,而汪孚林则开始带着两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御史,开始郑重其事地扫荡刑部……刷卷磨勘。其中一人自然是细致到让人发指的马朝阳,另一个则是知耻而后勇,摩拳擦掌预备挑毛病的王继光。在汪孚林事先翻阅都察院架阁库,总结出了一份相比从前的版本更加简明易懂好操作的标准化刷卷和磨勘流程之后,即便是这两个新人,不到一个时辰便给了严阵以待的刑部吏典们一个下马威。

    “这是奉旨立案的大事情,应该是当日立案,怎么迟了两天方才有这卷宗?”

    “这两个充军辽东的犯人,充军所剩年限每年汇总,怎么这两份仅仅相差一年的呈报中,前一份还是十年,后一份却变成了八年,是不是从中有徇私舞弊?”

    “这一份卷宗明明在底册上还没刷过,缘何却送了六科廊刑科注销?”

    看到那个在王继光的凶猛追问下,溃不成军以至于面如土色的刑部都吏,汪孚林忍不住嘴角高高翘了起来。于是,在第一天的刷卷过后,他就笑眯眯地将此事完全交给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新人,自己复又回到了都察院广东道坐镇。

    十日过后,关于广东道两位新人试职御史铁面无情,刷卷磨勘过后,稽迟、差错、埋没,这三等错处全都挑了不少,好几个吏典挨了板子,其余的也被喷了个狗血淋头,恰是哀鸿遍野的事迹,登时传遍京中,一时人人议论有上司必有下属。等到卯足了劲的王继光发现自己冲锋在前,但竟然又成了帮助汪孚林涨名声的人,瞠目结舌之后,也只能自己去角落中哀怨了。毕竟,他还有厚厚三十卷大明律要看,没有太多伤春哀秋的时间。

    至于身为广东道掌印的汪孚林,从刷卷、磨勘、理刑、问责之类一份份流程表发下去给新人进行培训,在忙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时辰的头一个月过去之后,他总算得以稍稍松一口气。因为广东道所属的各种事务已经完全上了正轨,试职御史们有他们的规范,而吏员也有他们的准则,彼此各司其职,再加上他不时亲自出马,对其余各道非经制吏进行不定期抽查和考核,神出鬼没的他终于把自己的名声刷到了敬畏的顶点。

    这一天,在上任掌道御史之后,他竟是第一天在傍晚酉时就回到了家中。在此之前,他在都察院住了大半个月,剩下的日子都是披星戴月回家,以至于东城兵马司那些负责巡夜的人都已经完全熟悉他了,一见着便是汪爷长,汪爷短,几乎是夹道欢迎把他送回家,生怕他在夜路上又出什么幺蛾子。此时,当他在门前一跃下马丢下缰绳,门里王思明探出脑袋一看,随即大声叫道:“公子,您回来了,真巧。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

    汪孚林看到明小二也探出身子来。紧跟着院子里还能听到陈炳昌和人说话的声音。他不禁大为狐疑,暗想陈炳昌认识的,不外乎就是广东那些人物,还有吕光午以及他在徽州的那些旧部,莫非眼下是这些人中的谁到京师来了?可是,当他一进门之后,看到那个大步冲过来,冲着自己直接就是一拳的家伙。他立时往旁边一闪,随即大声叫道:“你不是要去当六年的县太爷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好歹是托以妻子,可你倒好意思,先是跑去蓟辽晃了一圈,紧跟着又借口回徽州养病,惹出来好大一场风波,拍拍屁股自己又去巡按广东了!汪孚林,你自己说你够不够义气?”

    “原来是义薄云天程公子。消消气,我承认我不够义气,这总行了吧?好歹都是当爹的人了。这么小气干嘛?我又不是想折腾,这不是情势所逼吗?”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才刚到京城,去了一趟岳父家里,就听到你那名声了。”程乃轩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却昂首挺胸说道,“我原本是想老老实实当满六年县太爷的,可想不到小爷我政绩好,年年赋税收齐,这三年里,之前历年的欠赋也上缴了五成。”

    汪孚林听到这话,登时吓了一跳,再看程乃轩不像从前那一眼看去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模样,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对方的手一翻,见那掌心竟然还有几个老茧,他不禁更吃惊了:“你这是亲自下地去躬耕了不成?”

    “反正也差不多。”程乃轩闪电似的收回了手,而另一个脑袋很快就从他背后伸了出来,却是笑着挤了挤眼睛道:“汪小官人,我家少爷在那边名声可是好得不得了,从修路到造桥,给当地百姓造福不少,这次离任的时候还进了名宦祠呢!”

    认出是墨香,想到当初这主仆俩那惫懒模样,如今站在一起,却都显得再不相同,汪孚林便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厉害,佩服!”

    程乃轩没好气地狠狠拍了一记墨香的脑袋,却没有露出多少得色,而是干咳一声就直接说道:“我本来听说你最近很少回家,还想着改日再来,没想到你这么巧就回来了。怎么着,记得你最好吃的,横竖我出来时打过招呼了,你家金宝也还在我岳父那儿,我们去外城前门大街喝一杯如何?”

    尽管好容易才早回来,但妻子在徽州,金宝也不在,汪孚林也就爽快应承了下来,看到陈炳昌蹑手蹑脚要溜,他忍不住将其叫住,随即对程乃轩问道:“你刚刚和小陈说什么说得那么起劲?你们俩也还是第一次见吧?”

    “这不是你之前写信的时候提到过他的事,我鼓励他做男人要坚持到底吗?”程乃轩一面说,一面非常自来熟地拍了拍陈炳昌的肩膀,笑着说道,“小陈,我和你这位汪大哥当年的婚事全都是一波三折,你也别气馁。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怎么样,要不要一块来喝一杯?”

    陈炳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的八卦,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汪孚林生怕程乃轩嘴上没个把门的,当下对陈炳昌吩咐道:“小陈你就留在家里,有人找我的话也能应个急……程大公子你少给我啰嗦,喝酒就去喝酒,看我灌不死你!”

    当汪孚林紧赶慢赶和程乃轩以及寥寥几个随从出了崇文门,来到前门大街时,就只见在这即将入夜宵禁的时候,外城还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沿街的食肆和酒馆人满为患,歌女卖唱的声音甚至直接飘到了大街上,一副盛世的光景。

    汪孚林虽说比程乃轩在京师呆的时间长,此次回来还是先休假再请假,但前头是忙着各种事情,没时间到前门大街溜达享受美食,后头是借口养病,不能太过招摇,至于正式到都察院接任广东道掌道御史之后,他就更加没那闲工夫了。因此,找了一家生意不错而又有安静雅座的小馆子,他把随从全都遣开在外另开一桌,自己落座之后打开窗户,先给自己和程乃轩各来了一碗冰酪,等一口气下去小半碗,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要说天底下最辛苦,最枯燥的事,别人肯定是各说各的,可我现在却觉得,绝对是做官最苦最累。”程乃轩这一次没有避讳手上的老茧,直接伸出来给汪孚林看,“在彰德府安阳县那种满地都是宗室,本来又穷的地方当县令,简直是累透了。民风彪悍,土地虽说不算最贫瘠,百姓却被盘剥得厉害。其实我能把赋税收齐,除了事先挑好了师爷,很大程度都得归功于那条二十年了却一直各方角力没能修起来,在我手里最终通水的水渠……”

    听着程乃轩说着自己在安阳县令任上的点点滴滴,汪孚林想起了自己在广东和人斗智斗勇,到了京城之后同样是一团乱战,他忍不住渐渐神色惘然。等到酒菜上齐,他禁不住程乃轩的逼问,避重就轻讲了讲自己任上的事。两个当初在歙县时好得如同兄弟,此番却是三年没见的朋友碰了几杯,全都微微有了些醉意时,程乃轩方才醉眼朦胧地说道:“我这次是挪窝给人腾位子,知道继任的是谁吗?呵,是王崇古的儿子,王谦。”

    汪孚林本来就在琢磨,虽说是六年久任法未必适用于所有去当县令的进士,可程乃轩就算有个岳父是未来阁老的热门人选,也不至于这么快被调回来,却原来是被人相中了位子!要说天下有的是富庶的地方,为什么王崇古给儿子相中的竟然是程乃轩的地盘?

    程乃轩见汪孚林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便呵呵一笑,随即直接斟满了一杯,爽快地一饮而尽之后,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那条渠还没最后完工,我离任的时候,一帮乡绅百姓硬是起了个名字叫程公渠,刚把我弄进了名宦祠,王谦就已经去上任了。当然,给我的补偿也看上去很厚道,六科廊户科给事中,听上去够意思吧?虽说不如你直接就是掌印,而且给事中的品级只有从七品,但对我一个三甲进士来说,似乎已经不错了……可我一点都不想当言官,小爷我不喜欢喷人!”

    我又何尝喜欢喷人呢?

    汪孚林一下子抿紧了嘴唇,然而下一刻,他就夺了程乃轩手中的酒杯,继而淡淡地说道:“你真的不想当这个给事中吗?”

    “废话,科道这种角色,看似很风光,可大多数时候都是仰人鼻息,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十有**就会被打压……我宁可再放一任县令!”

    见程乃轩声音已经大了不少,汪孚林直接抄起旁边的折扇就拍了一记这家伙的脑袋,紧跟着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等等看吧,兴许有机会。”(未完待续。)

第七九零章 小皇帝的西苑奇遇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十五岁,大婚的事情早在今年就已经有消息传出,日子定在了明年,如今整个京城周边正在选秀。UU小说,www.uu234.com尽管十六岁对于民间男子来说,也不算是很早的婚龄,但对朱翊钧来说,成婚就意味着成年,成年就意味着亲政,而亲政更是意味着,他不用在和母亲慈圣李太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用每日早上连想要睡个懒觉都难能,天还没亮就被太监从床上拖起来读书。

    但与其说是他痛恨太过严格的母亲,还不如说是畏惧这样一位母亲,相形之下,一年到头病弱的时候居多,屋子里更多的是药香,而不是书香墨香的仁圣陈太后这位嫡母,更让他觉得亲切。对于父亲隆庆皇帝,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父亲也从来都没怎么管教过他,嫡母陈太后也是一见他就欢喜,什么都由着他,可母亲李太后却不同。这五年来,母亲生活在乾清宫,和他朝夕相处,却是连个笑容都很少见,成天就是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

    当然,朱翊钧也知道李太后担心的是什么。母亲曾经当面毫不留情地当面对他说过,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的时候年纪太小,却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于是闹出了刘瑾等八虎横行,最终绝后;而英宗皇帝也是幼主登基,偏宠王振,于是出了土木堡之变,朝中老一辈的勋贵底子几乎一扫而空,等到复辟之后痛改前非,这才有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光。他身为皇帝。就要以从前的史实为鉴。

    就因为这个缘故。李太后对他身边的内侍监察极严。再加上冯保直接在他身边放了人,于是,但凡他身边的太监被抓住一丁点小辫子,那么轻则被撤换,重则直接被赶到南京又或者皇陵司香,对此,他也就习惯了凡事小心谨慎,只抓牢心腹的寥寥数人。其余人的死活则是顾不上了。

    毕竟,跑到文华殿去看热闹这种事,他也只能偶尔为之。

    故而,趁着这些日子,李太后常常去看正病着的陈太后,朱翊钧便抽空跟着几个太监溜到西苑去玩——尽管他这个皇帝还未亲政,要动用什么样的开销,张居正也好,其他官员也好,全都是劝谏连篇。所以西苑的整修一直都很艰难。

    毕竟,自从嘉靖皇帝后半辈子大多住在这里。极度厌恶此地的隆庆皇帝登基后就再也没去过,西苑也一度荒废。他只能私底下授意偷偷调到西苑去负责整修的孙海,于是太监们从内库的帐上偷偷地小打小闹,总算是清理出了一些能够赏玩的地方。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没敢全都瞒着李太后,这散心也并不是每天都能如此,十天里头能抽出一个白天过来玩就不错了。

    此时此刻,徜徉在这块传说是当年燕王府的地方,朱翊钧心头自然轻松。没有李太后时时刻刻盯着,没有张居正时时刻刻管着,也没有冯保神出鬼没地现身,端着笑脸教导他要如何如何,只有凡事都顺着他的内侍。当他一路散心慢走,最终来到了一处八角亭的时候,就只见早有酒宴备办整齐,菜色琳琅满目,较之在乾清宫时丰盛一倍都不止,他就笑吟吟地入座,随口先尝了个枣儿,这才对一旁的张诚点了点头。

    “你们办得很好。”

    “皇上满意,小的们就都高兴。”张鲸却抢在张诚前头先答了一句,等看到万历皇帝拿着筷子指着一道道吃食,他就立刻知机地把一样样都送到了这位天子跟前。毕竟,如果是在宫里,就算再喜欢,李太后也绝不会让小皇帝多吃,道是要节制。一旁的张诚见他这般狗腿样子,不由得心里腻味,可还不等他想婉转规劝两句,冷不丁就听到张鲸开口说了一句话。

    “皇上,刚刚看您游兴正好,小的忘了之前司礼监那边好像是有元辅的奏疏,不如小的去取来?”

    朱翊钧一听到元辅两个字就变了脸色,眼睛一瞟看到张诚,想起人虽说忠心耿耿,但和冯保毕竟有点关系,平日劝谏也多,不像是张鲸会变着法子讨自己欢心。于是,他想都不想就开口说道:“张鲸你留下,张诚去,记得如果见到大伴,就说朕只是在西苑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去。对了,见到张伴伴的时候,再对他说一声,像平寇志那样的书,再送几本进来。”

    张鲸看到张诚扫了自己一眼后就领命而去,不由得嘴角一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等人走远了,他这个朱翊钧身边身份地位最高的打手势让其他人离开远一些,这才凑近了小皇帝,低声说道:“皇上要是爱看那些东西,小的能弄到更好的。”

    此话一出,朱翊钧立时眼睛一亮,但随即看了一眼那些四周围的太监,却是从牙齿里冷哼了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就算你弄到更好的,朕到哪去看?你是让朕每次都特意跑到西苑来读书吗?而且,万一让母后抓到你给朕看那什么乱七八糟书的把柄,你还要不要活?趁早给朕熄了这心思!”

    张鲸哪里是真敢诱惑朱翊钧去看那些****——要知道,李太后是曾经有过杖毙内侍先例的,就因为挑唆小皇帝荒废读书,而他刚刚说的事情可比这严重得多——他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万历皇帝对自己到底有几分倚赖,而眼下的结果无疑让他喜出望外。于是,他千恩万谢了朱翊钧的体恤,这才低声说道:“皇上若真的想乐一乐,却不妨问孙海。这西苑的一亩三分地,都是他管着的,这里不在太后、冯公公还有首辅大人眼皮子底下,正好放松放松。”

    朱翊钧嘴里责备张鲸,但成日里就只能看那些圣贤书,自从看过平寇志。他确实打心里想接触一下经史典籍之外的东西。奈何有这贼心没这贼胆。这书藏到何处,那便是最大的问题,母亲就和他一块在乾清宫住着呢!可张鲸提到这么一个建议,他却不由得怦然心动。

    而这时候,张鲸又趁热打铁说道:“皇上,其实太后吩咐过,让小的看着您,千万不可放纵了性子。但小的看您这些天辛苦,实在是心里不忍。一会儿小的便带两个冯公公的人找个借口先走,孙海给您找什么乐子,小的就当不知道,如此兴许能少点人背后告状。”

    朱翊钧终于完全动了心。一来孙海是他授意张宏调到西苑这边的,李太后根本不会知道这么个小人物,二来人又并非亲近心腹,纵然真有万一,丢出去顶缸也不值得什么。于是,吃饱喝足之后。他便授意张鲸把孙海叫了过来。

    这位在西苑的一亩三分地上横行霸道的太监,此时此刻跪在朱翊钧面前。那却是卑微到了骨子里,可还不等他张罗一大堆阿谀奉承的话,看到张鲸站在那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想到之前这位一直都对他的献殷勤冷淡得很,更从来不为他在御前引荐,今日小皇帝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也不知道是哪里掉下来的机会。于是,他迅速开动脑筋一想,立时就迸出了一个主意来。

    “皇上,西苑这地方荒废的时间太长了,但小的好歹在这经营了一阵子,除却这好酒好菜之外,还有点别的小玩意奉上,不知道皇上是否能赏光?”

    “嗯?”朱翊钧挑了挑眉,颇有兴致地问道,“什么小玩意?”

    “这个……还请容小的卖个关子。”孙海非常暧昧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见张鲸皱了皱眉头,似乎要劝谏,他方才连忙开口说道,“不过是一点歌舞而已。”

    即便是歌舞,对于朱翊钧来说,那也是非同一般的诱惑。要知道,身为皇帝,参加各种仪典的时候,也常有教坊司的乐舞,但那都是为了礼法,从歌词到舞步,从来都是按部就班,一点新意都没有,反而会让仪典的时间拖得更长。所以,此时他想都不想就点头说道:“若是没意思,朕可唯你是问,带路,朕的时间可不多!”

    张鲸见孙海喜出望外,腹中暗自冷笑一声,回头有的你哭的时候。他深知万历皇帝对西苑这块地远比那小小的宫城感兴趣,因此早就在私底下打算,自己怎么把西苑拢在手中——冯保和张宏这样的司礼监大佬,他是不指望能够斗过的,张宏那还是他干爹。但张诚不一样,他总得让那老货知道,谁才是小皇帝身边最心腹的太监。而要奠定这个基础,他自然需要势力和人脉,而不是眼下这看似尊崇,二十四监衙门却只有小狗小猫两三只能听他指派的情形。

    张诚至少还挂着内官监太监的名头,他就算不能染指司礼监,至少得把御马监先夺了在手!

    如果不是张诚那性子,万一孙海安排点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定会劝谏,他当然希望这家伙也留下来,回头万一冯保获知消息通知了李太后,便可以顺理成章搬掉那块绊脚石。可现在退而求其次,能拿掉孙海这么一个他一看就讨厌的家伙,却也还算理想。最重要的是,他刚刚事先给小皇帝吹过风,万一有事,朱翊钧一定知道该怎么推卸责任。于是,他说到做到,很快就带了两个冯保的眼线借口回宫中取东西,溜之大吉。

    他这一走,朱翊钧固然心头松快,孙海却也惊喜交加。没了张诚和张鲸这两尊小皇帝左右的护法,他立刻就把万历皇帝带到了他精心修复的迎仙亭——这名字当然也是当年在此大肆建造宫殿的嘉靖皇帝起的——他打叠精神逢迎了片刻,便召来心腹,吩咐他们拿出全副手段。不消一会儿,就只听丝竹声如入骨髓一般缠绕了上来,本来正举杯喝酒的万历皇帝不知不觉入了迷,紧跟着就只见两排十六个妩媚女子迤逦入场,轻纱广袖,更是让他瞪大了眼睛。

    须臾之后,朱翊钧便听到了一个婉转动听的歌声:“洒落天才,昂藏侠骨。风流千古青莲,万金到手,一日散如烟。许氏清虚慕道,与夫君同隶神仙。官供奉淋漓诗酒,傲睨至尊前。名花邀彩笔,遭谗去国,湖海飘然。正遇永王构逆,抗节迍邅,豪士挺身救难。赖汾阳叩阙陈寃,金鸡赦,还乡复爵,夫妇得重圆。”

    却是一支满庭芳。

    万历皇帝平日里哪曾听到过这种民间曲艺,此时筷子僵着,脸色也极其微妙,一旁的孙海见状,连忙低声陪笑道:“这是今科进士屠隆屠长卿的新戏,小的让人排了出来,虽只有头里几出,可若是能博皇上一笑,也就值得了。”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朱翊钧竭力摆脱那歌舞的冲击力,这才低喝道:“朕怎么不知道,西苑还有这许多宫人?”

    “皇上错认了,那可不是宫人。”孙海嘿然一笑,见朱翊钧皱眉看着自己,他这才藏下得意,低声说道,“这些都是内侍。”

    内侍!这一个个分明都穿着女子衣服,哪里是内侍了?

    朱翊钧差点连杯子都掉了,不知不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要知道,李太后给他挑选的宫人,全都是年长刻板的女子,平日里不要说抛个媚眼,就连展露笑容说句好话都不会。而他大婚的日子定在明年,李太后谨记太医院几个顶尖御医私底下说的要稳固****,再加上隆庆皇帝英年早逝的例子在前,哪里会容得他碰女人。所以,在母亲耳提面命的吩咐下,如果眼前这些真的是歌女舞姬,他必定不敢如何,但听到是内侍,他虽说皱了皱眉,眼神却渐渐变了。

    孙海将小皇帝的表情变化全都尽收眼底,趁机打手势让那些舞者退到一旁,这才开始让人正经献演,这却是全套戏服,再也没有之前那种引诱的意味。知道李太后管得严,他也不敢大肆劝酒,只在旁边有意无意介绍那眉目如画的男主角,果见朱翊钧的眼神始终流连在对方身上。当第二出夫妻玩赏演完之后,他立刻就招手叫了那扮演青莲居士李白的绫官下来,用眼神暗示他陪侍。

    朱翊钧平日倒也偶尔有上朝,但见到的文武百官全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纵使有俊逸的,在他面前也往往死板着一张脸,哪里像那陵官似的,虽是男子却巧笑嫣然,时而还会嗔怒地挑眉,让他简直觉得之前那十几年完全白活了。酒过三巡,他渐渐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竟是不自觉地盯住了那赛雪欺霜的手腕。正当一旁的孙海暗中惊喜的时候,却没想到朱翊钧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刚刚那戏实在是没意思,太俗!朕手头有平寇志四卷,现场挑一段你唱来听!”

    虽说几个教官的词句自然是比不上那些文坛大家,可架不住情节有趣啊,编成戏唱来肯定好!

    ps:就一更……(未完待续。)

第七九一章 雷霆大怒,东窗事发

    如果汪孚林人在这里,一定会对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这句话大加赞赏。↑UU小说,www.uu234.com确实,从后世人的审美角度来看,除却那些够格流传千古的佳作,比如西厢记、牡丹亭,这年头的大部分戏剧,也许其中挑出的那些小令,确实算得上词句优美,可内容简直惨不忍睹。更何况,内容空乏,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空洞的教化,哪里比得上后世那些花样翻新的小说?

    可是,小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身边是些什么人?精心准备这一幕已经很久的孙海,以及为了磨练这嗓子,锻炼这身段付出了无数,最后还挨了一刀进宫的绫官。因此,听到小皇帝竟然如此评价自己的唱词,听到这出自己花了高价从屠隆那里买来的戏竟然得到了如此评价,绫官脸色固然极其难看,孙海也觉得好似一头凉水从头泼下。

    平寇志是什么东西?深居西苑的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更不要提拿来唱了,他们如今这哪一段唱词背后,没有曲艺大家指点唱腔?

    因此,见孙海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绫官便噘嘴嗔道:“皇上嫌奴婢唱得不好听,奴婢另外找几个小令唱就是了,这平寇志是什么东西,奴婢可没听说过!”

    尽管绫官也不过十五岁,被孙海援引入宫更是才两年,但要知道他本就是被戏班子从小养大的,见惯了那些又当角,又被人包养的男伶是怎样以色侍人的,深知这么亦笑亦嗔使一使小性子,反而会让男人更加色授魂与。然而,他根本没料到的是,之前一直都显然表示出对他颇感兴趣,甚至颇为喜爱的朱翊钧。竟是突然恼将起来:“你到底唱不唱?”

    第一次在至尊天子面前献艺,刚刚朱翊钧又表现得好似寻常富家公子,此时此刻,绫官竟是鬼使神差犯了倔,直接别过头去:“不唱!”

    小皇帝突然不按常理出牌,孙海就已经有点晕了。可一贯乖巧而又善于伺候人的绫官却也突然犯浑,他简直魂飞魄散。还不等他想好应该怎么圆场,却不想朱翊钧拍案而起,怒喝道:“朕是天子,谁给你的胆子和朕顶嘴?今天朕就是要听,你唱不唱?”

    孙海在这西苑也见过朱翊钧不下五六次,小皇帝有时候兴致勃勃,有时候无精打采,也有时候动不动就发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对方不像是皇帝,哪曾想这位看似被李太后和张居正教得一板一眼的天子竟然会如此大动肝火。他吓得心肝俱颤,,慌忙拖着绫官想要跪下来请罪,可这一拖对方竟是完全拉不动,他登时快气疯了。他把这么个要价不菲的家伙弄进宫,可不是当尊菩萨供着,是当成摇钱树。招财宝的,现在这小祖宗竟然成了要命的煞星!

    “奴婢不会唱。”绫官却是咬着牙站起身。这才直挺挺跪了下来,“满庭芳、折桂令、清江引、驻云飞……这些小令,奴婢会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没听说过那什么平寇志!皇上就算是逼着奴婢唱,奴婢也不会!”

    这小皇帝在宫里见惯了奴颜婢膝的奴婢,他这样强项地顶一顶。说不定就会得另眼看待!当年戏班子里有不少前辈们曾经传授过这种诀窍,他还死死记着呢!

    然而,绫官很快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以为是的推测。因为下一刻,他就只见万历皇帝劈手砸了一个茶盏。那茶盏就擦着他的鬓角重重砸在了地上。跌了个粉碎。尽管只是被擦了一下,但那火辣辣的疼痛仍然让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意识到面前这是一国之君的天子,而不是孙海之前派人远远指点给他看时,他暗中嘀咕和寻常公子也没什么两样的少年,他原本那如同直尺一般笔直的腰背一下子佝偻了下来,整个人吓得一下子趴伏在地。

    什么当不成强项令,便要当个强项伶的雄心壮志,全都丢在了九霄云外。

    “朕逼着你唱?朕一国之君,要看什么好玩意儿没有,用得着逼你一个伶人唱?”

    朱翊钧刚刚看戏听曲,不知不觉已经喝得太多了,平日里在宫中李太后和冯保面前,在张居正百官身上,他每次都只能选择把气憋进肚子里,可现如今一个区区伶人竟然也敢和自己对着干,那种体悟简直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最大的侮辱。霍然起身的他东看西看,仿佛想找什么趁手的家伙,最后终于一眼看中了一个小宦官手中拿的拂尘。他一个箭步上前抢过拂尘,随即竟是上前兜头兜脸地冲着绫官打了下去。

    拂尘这玩意原本只是轻飘飘的,朱翊钧又不是练武的人,谈不上多大的力气,一阵猛烈的抽打下去,已经弓了身子护着头脸任凭他抽打的绫官受到的痛楚自然微乎其微,但心底的惊骇却是无与伦比。而终于反应过来的孙海却是动作极快,飞也似地膝行逃开之后,不多时竟是捧了一条鞭子回来,恭恭敬敬双手呈给了朱翊钧,却是想都不想地说道:“皇上,这奴侪简直是反了,还请皇上重重教训!”

    打顺手的朱翊钧随手抄起那鞭子,两三下过后,听到绫官惨叫得让人听着难受,他就恨恨把鞭子一丢,随即怒声说道:“暂时寄下这狗头,回宫!”

    眼见朱翊钧转身就走,因为刚刚那一幕正目瞪口呆的那些太监这才慌忙跟上,一时间只留下了满地狼藉,以及孙海和绫官,还有寥寥几个西苑值守的太监。支撑着站起身来的孙海看到小皇帝一行人的背影,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是弯腰捡起那鞭子后,就给了绫官一顿狠狠的鞭笞。他却不比朱翊钧只是浅尝辄止,手腕发力,打得又准又很,直把绫官打得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他这才怒骂连连,把那些刚刚不敢出口的脏话一口气骂了个遍。

    他是倒什么霉了,竟然放纵了这么个蠢货!

    因为朱翊钧身边的宦官内侍又不止一个人。当小皇帝脸色阴沉地回到乾清宫后不多久,张鲸和张诚就分别从各自的人那边听说了这件荒唐事,一个是幸灾乐祸,一个却是又惊又怒。他们是乾清宫管事牌子,皇帝的起居照料以及在乾清宫的一应事务都是他们打理,故而亲近更胜过冯保和张宏。虽说真正说起来不过是天子鞭笞了一个内侍。可哪怕他们心思不同,却也都不想让李太后知道,私底下都劝万历皇帝直接撤了孙海。

    然而,就在他们围着小皇帝低声劝谏的时候,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慈圣娘娘到!”

    一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不但朱翊钧慌了,满屋子的内侍也都乱成一团。哪怕是张鲸和张诚这两个老成持重的,也全都手忙脚乱,谁不知道慈圣李太后对万历皇帝的严格管教。小皇帝都动辄得咎,要被责罚长跪悔过,何况是他们?而朱翊钧也在第一时间回过神来,立刻用警告的眼神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随即就快步迎上前去。随着竹帘被高高打起,李太后一脸寒霜地进了门,朱翊钧刚开口叫了一声母后,就被李太后一个眼神瞪得作声不得。

    “你做的好事!”

    李太后一扫满屋子的太监。见他们早已悄无声息跪了下去,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她就怒骂道:“你父皇就你和你弟弟两个儿子,我为了你,连慈宁宫都不住,天天在乾清宫照料你起居,就是生怕你和从前那两位祖宗一样,被这些阉人给带坏了。张先生平时是怎么教你的。礼义仁智信,你的圣贤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居然在西苑藏污纳垢,还和那种……那种不男不女的东西厮混,你简直混账!”

    朱翊钧本来在李太后开口责骂的时候,就已经委委屈屈跪了下去。可听到最后,他登时气坏了,当即仰起头说道:“母后别听人胡言乱语,什么藏污纳垢,就是今天孙海说是排了一出新戏给我看而已,我根本没想到是那种不男不女的东西!”

    母子俩口口声声不男不女的东西,满屋子太监全都觉得心里大不是滋味,但哪有一个敢吭声的?

    “你没想到?你没想到怎么突然大发雷霆提着鞭子把人狠狠打了一顿?不就是因为他不肯伺候你?”

    “我……”朱翊钧脸色涨得通红,简直出离愤怒了,“我哪里要他伺候我,只不过是我让他唱曲,他不乐意,我一时气急就打了他两下……”

    “唱曲?什么淫词艳曲!”李太后没想到朱翊钧还敢和自己顶嘴,气得整个人直哆嗦,“说,你都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母后,你怎么就这么信不过我!”朱翊钧酒意本来就还没过去,此时又是这样大一盆脏水泼在身上,何尝又不是气得发抖?“我天天都在母后眼皮子底下,能看什么书,还不是您和张先生还有大伴都知道的?您要是不信,我……”

    往四周围一看,万历皇帝竟是发狠似的叫道:“母后你大可把这乾清宫全部抄检一遍,看看我藏了什么淫词艳曲!”

    眼见这母子二人犯拧,朱翊钧口不择言之下,竟然连抄检乾清宫这种话都嚷嚷出来了,不论是张鲸还是张诚,全都意识到事情严重,谁都不敢放任他们再继续争执下去。两人几乎用最快的速度交换了一下意见,张鲸打眼色暗示李太后背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见其果然悄然溜走,显然是去司礼监看看张宏能不能向冯保求情,如果可以,则请这位司礼监头号人物来救场,他松了一口气,而张诚则是赶紧挪动膝盖上前,直接挡在了朱翊钧前头。

    这位素来对朱翊钧忠心耿耿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重重磕了两个头:“太后,皇上今天是去了西苑散心,中途遣了奴婢回来,听说是在那儿发生了些事情,但不是太后娘娘说的那样。孙海那胆大妄为的狗东西也不知道从那弄了个阉伶来,让他唱小曲迷惑皇上,可皇上听不进那些乱七八糟的曲子,非要让那阉伶按照平寇志编曲子唱来听,结果那阉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是和皇上顶了起来,皇上这才一时气急……”

    “一时气急?堂堂天子竟然和一个阉伶置气,这就是读书养气的成果?”李太后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觉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指着朱翊钧就喝骂道,“谁让你去西苑那种地方闲晃的?那是你祖宗世庙当初修仙的清净地方!”

    尽管一样非常痛恨当初压得隆庆皇帝成天怕得要死,更是从来没看过孙子一眼,甚至害得自己在裕王府一直都只是个小小都人的嘉靖皇帝,但李太后还终究有点理智,没讽刺你是不是也要去修仙,而是词锋一转道:“别以为张诚替你狡辩几句我就信了,当我不知道他们是替你遮掩!要不是他们瞒着,你都去过西苑那么多次了,哪会今天才有人来报我?”

    朱翊钧跪在那里捏紧了拳头,心里愤恨到了极点。明明是他在一介阉伶那儿受辱,怎么到了母后耳朵里却成了他和那阉伶有什么不清不楚?让他知道是谁在背后颠倒是非黑白嚼舌头,他非得杀了他不可!然而,就在他暗自发誓之际,却不料听到了李太后撂下了几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

    “来人,给我去内阁请张先生过来!还有,这些个家伙给我拖下去杖二十,然后把小的全都革退,张鲸和张诚送去更鼓房!”

    要说朱翊钧除却李太后之外最怕的人,那自然是张居正和冯保。尤其是张居正一脸义正词严告诫他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原本到了嘴边的要求也全都会吞回去。而更让他惊骇欲绝的是,母亲清理他身边这些伺候的内侍也就算了,竟然连跟他最久,当了乾清宫管事牌子已有五年的张诚和张鲸也不放过!那一瞬间,他几乎就想扑上前去求情,可却瞥见视线范围之内的二张全都满脸紧张,微微摇着头,竟是示意他不要去争。

    张鲸和张诚哪里会不知道更鼓房是什么地方。那里素来都是被发落过去的有罪内臣充作净军,每夜五名,轮流上元武门楼打更,自起更三点起,至五更三点止,按数用藤条击鼓,檀木榔头击点,每更一人上楼,不许带灯,一旦寒冬腊月又或者风雨大作的时候,一趟轮值下来就能去掉半条命!

    可那至少是留了一条性命。如果朱翊钧为了他们这两个太监去向太后求情,说不定他们回头就不是被赶去更鼓房,而是直接杖毙!

    ps:照旧就一更(未完待续。)

第七九二章 意外的请托

    汪孚林非常庆幸,拨到自己手下五个新任试职御史,虽说脾气不同,最初也不是那么好带,但总算不是除却八股文,其余全都一窍不通,连历史断代都分不清楚的书呆子。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当他们渐渐熟悉了工作,广东道的那些吏员也无不尽心竭力,一切都上了正轨,他这个掌道御史反而稍稍清闲了一些。于是,他反而有兴致去架阁库调阅三年来的各地灾情报告以及相应的救灾措施,打算从这上头挑挑刺。

    广东道说是只管辖广东、应天府、直隶延庆州以及一部分卫所,但除此之外,天下各地的官员无不受到监察,上书弹劾全无限制,你想挑四川又或者云贵官员的刺,只要有消息,也未尝不可。尽管他更愿意做点踏踏实实的事,所以才给新人们找了那些费力不讨好却又不涨名声的活,可现如今评价科道,几乎都是冲着弹劾过什么权贵什么官员来的,他这个不大乐意乱喷人的,就决定实实在在找几个贪官污吏下手。

    而此时此刻,他找到的目标不是别的,正是应天府。虽说把游七干掉了,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却还在任上,张丰与其较劲的结果,还在南京中城兵马司任职的潘二爷已经通过镖局的渠道送了过来,道是张丰虽说已经扳回了局面,怎奈如今的应天巡抚和南直隶巡按御史都是息事宁人的家伙,竟是一时半刻奈何孟芳不得,徽安票号和宁盛银庄支撑得有些辛苦,就连临淮侯李言恭也颇有微词。因此。在孟芳在南京的关系网上捋了捋。汪孚林便决定动手。

    不过他着实难以亲自出马。让广东道的谁上更合适呢?

    就在汪孚林在纸上写了孟芳这个名字,罗列出此人一条一条劣迹,以及勾结某些败类文官的事情,心中正沉吟的时候,郑有贵突然匆匆进了屋子,竟是顾不上行礼就来到他的身侧,弯下腰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掌道老爷,有人在都察院门口声称是您家里人。有急事找。可小的觉着,那不像是您家里人。”

    听到是自己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汪孚林不禁有些吃惊,可听到后半截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扫了郑有贵一眼后就问道:“为什么?”

    “人好像是……宫里出来的内侍。”郑有贵不大确定地说了一句,却只见汪孚林立刻站起身来,他赶紧补充道,“但我也不能确定,毕竟那人穿的就是长班的衣裳。也有胡子,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像是公公。我只是那么觉得。从前,我家里远亲中出过当上司礼监奉御的大珰。”

    “我知道了,此事你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汪孚林不无谨慎地嘱咐道,见郑有贵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他再不迟疑,立刻往外走去。

    等到出了都察院大门,他四下里一扫,正寻找郑有贵说的那个人,却只见有人迎上前来,果然面目陌生,从没见过。那人急急忙忙行过礼后,却是低着头道:“公子,家里出了点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远两步,容小的细禀如何?”

    这人来人往的都察院大门口,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汪孚林瞥见有进进出出的御史朝自己这边看来,就不动声色地随着对方沿墙根走了十几步。当确定周围并无别人的时候,他就淡淡地问道:“说吧,冒充我家人特地来都察院找我,所为何事?”

    “汪掌道,小的是司礼监张公公的人。”

    司礼监有几个张公公,汪孚林不能确定,但他很确定,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只有秉笔太监张宏一个,更不要说他还在南京和张宏的干儿子张丰有过交易。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下来,却没有问对方有什么证据。毕竟,口说无凭这种道理,他不信张宏这么深资历的老太监还会不知道。下一刻,他就只见对方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了一方银印,直接送到了他的面前。

    而汪孚林伸手接过一看,立时就呆在了那儿,因为那银印上,赫然刻着绳愆纠谬四个字!作为一名光荣的监察御史,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字的由来,这出自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中的尚书?冏命,但尚书之外,这四个字在历史上还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在成祖永乐年间,朱棣将刻有这四个字的银印赐给了蹇义、杨世奇、杨荣和金幼孜!眼前这一方银印摩挲得光润如新,他不确定是新的还是旧的,但却知道多半不应是假的。

    “这是当初蹇尚书去世之后缴还的东西,一直都存在司礼监,由司礼监第二位秉笔太监保管。”来人却也不吝惜多解释两句,声音却非常低,“时过境迁这么多年,除却世代相传此物的秉笔,其他人都不知道,所以大小也能做个证物。”

    等到从汪孚林手中接还了这方银印,来人才继续说道:“张公公让我带话,皇上今日去西苑散心,结果被小人构陷,以至于太后大怒,召了首辅大人去乾清宫,要让首辅大人代皇上拟罪己诏。张公公知道汪掌道在首辅大人面前说得上话,所以方才请托。”

    这简直是当我神仙啊!

    汪孚林简直想当面喷张宏异想天开,可是,面对这个一本正经替张宏传命的中年内侍,他又没法这么说。而就在这时候,对方却又开口说道:“张公公说,如果汪掌道犹豫,就让我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出来,毕竟,此事汪掌道也牵涉在内,本来就不能独善其身。”

    见鬼,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尽管汪孚林腹诽连连,可是,当这传话的真把万历皇帝在西苑发生的那档子囧事如实道来之后,他却呆若木鸡。虽说他因为知道某段历史,对朱翊钧这个薄情寡义。贪财如命。不负责任的万历皇帝非常不感冒。恨不得时刻躲远点,可平心而论,就这次的事件来说,小皇帝确实有点冤枉。当然,那只是有点,毕竟,他总不能因为别人一句话,就认为朱翊钧真的是什么也没做。而李太后纯粹是矫枉过正吧?

    “张公公难道没替我想过,这种宫中的隐秘,我又是从哪得知的,又怎么去劝首辅大人?”

    “这点张公公自然想过。汪掌道只管在都察院稍等片刻,想来内阁那边不用多久就会有人过来传你。太后娘娘之前气急之下,说过是你不该进呈市井闲书,以至于皇上乱了心性,首辅大人总要当面召见,训诫一番。”

    哪怕觉得自己实在是够无妄之灾的,可人家信誓旦旦地说张居正必定会叫了自己过去。汪孚林还是不得不相信。至少这一次,万历皇帝还没做出什么事来。就被别人在李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于是被李太后兴师动众教训了一番,自己则是被捎带的另一个倒霉鬼。可是,想到自己因为之前那一系列事件早已进入了当朝不少权贵和重要人物的视线,眼下张宏派人的这次冒险接触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你,又或者说张公公,知不知道我这有不止一双眼睛盯着?”尽管汪孚林知道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对方回去之后对张宏复述时,兴许会让那位司礼监第二号人物觉得他事君不忠,讨价还价,可他不得不索要这么一个答案,毕竟,那关乎他接下来的善后。

    “自然知道,毕竟汪掌道如今也算是名人了。”

    那中年内侍仿佛不知道这话很容易被人听出讽刺的歧义,微微笑了笑:“正巧这都察院左近,刑部和大理寺出了点事,应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我之前才刚刚以徽州来人的身份,去汪掌道家中门口露了一面,这才来的都察院。”

    “我是张公公的私臣,在家中担任司房,素来只管打发批文书,誊写应奏文书,在宫里京里都是生面孔。我眼下回去会在路上耽搁一下,让别人带消息给张公公,至于我,只怕要在汪掌道您家里叨扰一日,明日就离京,而从徽州这一路到京师的来回痕迹,都会有人坐实。”

    果然不愧是冯保之下的第二号人物,简直滴水不漏,但这也意味着,他这次要是不帮忙,这个老太监立刻就站到对立面去了。他若是答应不办事,甚至于将对方卖了给张居正和冯保,那么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张宏真的会仅仅是病急乱投医就让人来找他?

    说到底,这件事他是挺无辜的,但冒险去张居正那试一试,也不是完全不值得。如果真能够让这位首辅大人帮忙去劝劝李太后,把这种简直小题大做的罪己诏给收回来,万历皇帝也许就不至于记恨张居正一辈子,日后清算时也许还能存点香火情!

    但不论如何,打从张宏派人来找他开始,他就已经没退路了!

    王继光是特意跑来找汪孚林问大明律上的一个问题时,方才得知汪孚林家中来人,将其叫出去了。他若有所思地打算回自己和汪言臣那屋子,可当瞧见郑有贵被几个吏员给叫到了吏房去,他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掌道御史直房,突然生出了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于是,他四下里扫了一眼,确定无人注意自己,于是挑起竹帘就迅速跨过门槛进屋。

    尽管往日来过多次,可这样一个人游览这间其实不算大的屋子,却还是第一次,哪怕这里陈设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王继光仍然露出了几分殷羡的表情。在他看来,如汪孚林这样只用了三年——不,准确地说只用了一年就从新进士成为掌道御史的,实在是异数之中的异数,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瞧见居中那把宽大的杉木扶手太师椅,他竟是忍不住上前摩挲了一下那扶手,踌躇片刻后就径直坐了上去。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掌道御史,威风凛凛,说一不二。

    但紧跟着,他就看到了那张平摊在桌面上,连墨迹都尚未完全干透的纸。只扫了一眼,他就有些移不开目光。因为上头写的名字是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而与其对应的,则是一条一条非常详实的劣迹,又或者说罪名。意识到汪孚林可能要弹劾这么一位太监之中位列顶尖的人物,他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随即竟是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脑海中迸出了一个难以遏制的念头。

    如果……他能够抢在汪孚林前头,那会怎样?哪怕只是早一天,汪孚林即便再上奏,也不过是跟在他屁股后头吃尘而已。虽说要承受的后果是接下来在试职御史期间,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很可能给他小鞋穿,但那又如何,对方又找不到证据!文官弹劾阉宦这种丰功伟绩,却会让他立刻名扬京城乃至于天下,与此相比,要承受的后果还在可以承担的范围之内!如果是为了求安稳,他到都察院来干什么?

    就在他几乎下定决心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登时吓了一跳。一想到若是被人发现汪孚林不在,而自己却在这屋子里,到时候很可能被人怀疑,他几乎后悔透了没有一看到就先溜走。就当他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随即轻手轻脚到了门口时,赫然透过门缝看到汪孚林正在和外间的马朝阳和王学曾说话,郑有贵竟然也出了吏房,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机会。

    眼见汪孚林往这屋子走来,他一颗心几乎蹦出了嗓子眼,可突然看到院门处经历司的杜都事一溜烟跑了进来:“汪掌道,内阁来人,说是首辅大人召见您。”

    一瞬间,整个院子里一片安静,王继光甚至觉得,连对面福建道御史们呆的屋子,乃至于素来有些嘈杂的吏房,此时此刻也都寂静无声。就连他自己,亦是死死盯着闻讯之后只是眉头一挑的汪孚林,心里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嫉妒。很快,他就看到汪孚林点点头,院子里的人很快散了,而汪孚林朝这屋子投来了一睹,那几乎让他认为自己躲在里头的事情败露了,但好在对方很快就转过身,随着那个亲自前来通传的杜都事出了院门。

    而当窥见院子里没人,悄然从汪孚林的屋子里闪出来,这才快步回自己直房的王继光,脑海中则是一面在想张居正召见汪孚林,一面在想自己看到的那张纸。前者他也只能在心里羡慕嫉妒恨,可后者却是他能够办到的——当刚刚亲自目睹汪孚林被叫走的一幕后,他已经再无半点犹疑。

    富贵也需险中求!

    此时此刻,汪孚林已经出了都察院,却没有骑马,而是坐上了不知道谁准备的两人抬轿子。虽说不喜欢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但他此时迫切需要拉长距离,思量一会儿要应对的局面,因此,他并没有拒绝。然而,在轿子晃晃悠悠启程之后,他的脑海中却想起了之前在院子里无意中的一瞥。

    那会儿他好像发现有人在自己屋子里,可他准许随侍的郑有贵却在院子里,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如果真的是有人,那么他摊在案头的那张纸,是不是被人看见了?虽说他本来就是因为没有什么不可见人之处方才留在那里的,可在都察院这种喷子汇聚之地,会不会有人为了抢功抢名声而一马当先?

    “如果真有人那么蠢……那就无药可救了!”低低嘟囔了一声,汪孚林终于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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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三章 维护和劝谏

    当轿子最终落下的时候,轿帘打开,满头晕乎乎的汪孚林从轿子中下来,却发现面前的不是文官常走的长安左门,而是大纱帽胡同的张大学士府!

    在这种非常时刻,张居正竟然不在宫城中的内阁直房?怎么会在家里?

    汪孚林只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UU小说,www.uu234.com而门前迎出来的一个长班自然不会解释,而是客客气气把他引了进去,不多时却是换了张敬修接着。

    两人是老相识了,可这时候面对汪孚林疑惑的目光,脸色沉重的张敬修却只是低声说道:“爹是冯公公让人紧急送回来的,他在内阁直房中晕了过去。冯公公还直接打发了太医院的朱太医过来给爹诊脉,我也不知道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要见你。”

    张居正在这节骨眼上犯病了?

    面对这一个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汪孚林心里不禁飞速思量了起来,暗想张居正即便当了首辅之后独断专行,容不得异议,可在某些事情上,应该也不至于骄横到看不清后果。身为宰辅,替一个还没成年的皇帝起草罪己诏,这种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张居正自己会不知道?也许这所谓的晕倒,只是装出来给人看的,一则是把李太后吩咐的这档子事给暂时拖延过去,二则是钓出那些可能觊觎首辅位子,又或者对他心存恨意的政敌。

    然而,当第一次踏入张居正的寝室,看到朱宗吉那张熟悉的脸赫然也夹杂在张家几兄弟当中,平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做派全数收了起来。表情凝重。见了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幽深得让人瞧不出端倪,饶是汪孚林之前有所猜测,这时候也不禁心中发毛。等到张敬修到床前说了几句,紧跟着便带着张家兄弟全数退了下去,而朱宗吉也紧随其后,汪孚林就更加摸不透了。

    张居正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就在朱宗吉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耳边飘来了一个极其低微的声音:“小心点。”

    即便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汪孚林仍然大吃一惊。这说明张居正是真病了!可在他看来。张居正又不像谭纶当年每每当救火队员,因此一身伤病,这才早逝,如今张居正不过才五十出头,按照大明那些阁老的平均年纪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节,怎么会在这时节真病了?

    于是,当房门关上时,他就快走几步到了床前,借着床头那盏亮着的立式梅花灯。往平日不大会多瞟的张居正脸上多瞅了几眼。而这一端详,他便发现。这位当朝首辅并不如同年的汪道昆看上去状况好。

    至少汪道昆没那么多白发,眼神也没那么疲惫,额头上也没那么多皱纹,精气神不是那么颓然……可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张居正,之前怎么从来没看出这些来?

    “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张居正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见汪孚林却还愣愣地看着自己,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他忍不住一捶床板喝道,“上次文华殿时,你与那几个科道败类打嘴仗就打嘴仗,皇上问你在广东的事情,你就照实说,为什么非要御前献宝,把那几个教官写的平寇志给拿出来宣扬?就因为你这献宝,今日皇上却因此在西苑大动干戈,惹出了好大的事情来!”

    尽管刚刚张宏派来的那个司房,已经把事情经过大略对自己说了一遍,但此时张居正一上来就大动肝火,也是这么说,汪孚林就知道事情再无侥幸,恐怕真的是自己献的书脱不开干系。他却不怎么怕张居正发火,当下又委屈又诚恳地追问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看来,张居正断然不会像张宏派的人那样,将西苑发生的那档子情形细节都说出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居正竟是毫不避讳地说到了西苑那档子事,而且还痛心疾首地直接指斥孙海蛊惑皇帝亲近男色!

    至于末了唯一和他献上去的平寇志有些关联的,便是说朱翊钧醉了之后让人献唱平寇志中的段子,那阉伶恃宠生娇,于是被小皇帝狠狠抽了一顿、

    见汪孚林露出了极其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居正就冷冷说道:“现在知道,你当初做的事情有多愚蠢?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圣贤书之外再看别的,若无事则无事,若有事,则献书者首当其冲!太后为了这事大动干戈,乾清宫的人几乎全都换了一遍,就连张鲸和张诚这两个大太监,都被发落到了更鼓房。至于你,太后也是当面数落了一顿,若非我说你在都察院这一个月尽心尽责,新人也带得好,你以为你还能在京城立足?”

    汪孚林对于当御史确实不怎么感兴趣,但他为人处事的宗旨素来都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得让被人挑不出刺来,却没想到李太后莫名迁怒于自己的时候,张居正竟然会因为他在都察院中这番工作而出面维护。尽管最初对这位首辅大人的一贯态度是敬而远之,如今也只是为了松明山汪氏的前途计,这才对汪道昆提出鸡蛋不要装在一个篮子里,于是走得近一些,可终究更多的是功利心,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当然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

    哪怕张居正说情只是为了维护一下他这个“自己人”,又或者为此施恩于下,可终究算是挺难得了。

    于是,他少不得露出了有些惶恐的姿态,却是打探道:“那太后真的因此就一味责备皇上?”

    一说到此节,张居正却沉默了下来。这本来是不该对任何人说的隐秘,他自然不想对汪孚林提起。可是,正当他准备岔开话题的时候,却不想汪孚林竟然抢在了前头。

    “首辅大人,请恕我直言。您既是当着太后的面维护了我,难道就没有维护皇上?太后之所以得知此事。想来必定是皇上身边有人出首。可看太后大动干戈清理皇上身边的人。安知不是有人心怀恶意排挤同僚,却不想被一并清理了出去?皇上固然是有些荒疏学业,可若只是太后痛责,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可首辅大人却偏偏被太后召了过去,万一皇上因为身边的人悉数革退,而因此对首辅大人心生恨意,那岂不是冤枉?”

    “住口!”张居正登时脸色发青。厉声喝道,“这岂是你可以妄言的?”

    “首辅大人责我妄言也好,但这话我实在是不得不说。自古以来,身在首辅大人如今这个位子上的人,都是最艰难的,可这几年来,皇上对首辅大人全心信赖,甚至今科直接点了张二兄为榜眼,这自然代表皇上对首辅大人又敬重又信赖。今天本来只是一件小事,首辅大人身为当朝首辅。却也是皇上的老师,若也是完全站在太后那一边。对皇上全无维护,皇上心里怎么想?”

    这种话别说纵使是亲信不能说,嫡亲子侄也不能说,可汪孚林却义无反顾地说了出来,张居正面上愈怒,心中却非同一般地冷静。历经之前那些事件,他很清楚汪孚林并不是一个冲动冒失的人,如今能这样劝谏自己,诚意难得。想到这也是一个勤于做事而不是勤于放炮的人,他假意愤怒地责备了几句,见汪孚林虽不作声,脸上表情却分明透露出坚持,他便卸下了那层狂怒的面具,但脸上却是一片漠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居正果然并非自大到看不清后果!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却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首辅大人明鉴,君臣相得若一旦出现裂痕,那就永难弥补了。”

    “你不必劝了!”张居正亲信虽多,很多都是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可官场厮混的日子长了,难免就成了老油子,所以看到汪孚林压根不顾自己也不过是才刚被摘出来,却一个劲说着犯忌的话,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那笑却不是欣慰的展颜,而是有些自失和自嘲。

    “皇上是一国之君,太后痛责他荒疏自然是出于爱护,但把我这个首辅也召了过去,令我以大义责之,自然是另有其意,你不明白,那也就不用去想了。”李太后虽是女流,不管政事,可从某种程度来说,制衡的心术且也并非一点不懂。然而,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语气却是一下子凌厉了起来,“但你今天说的那些话,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许再拿出来,否则我直接把你扔到天涯海角去!”

    汪孚林想到罪己诏的事自己都还一直都没法提——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获知这个消息的渠道——于是,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可面对张居正那异常犀利的眼神,他又不得不闭上了嘴,暗想这次只怕是要把张宏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给得罪苦了。然而,也许是他那怏怏的样子落在了张居正眼中,也许是他刚刚的话终究让人有些触动,张居正却是淡淡地说道:“我会上书,请个十天八天的假。”

    这么说,张居正这罪己诏至少得拖个十天八天?不对,只要拖上十天八天,李太后冷静下来,即便不冷静,顶多是让次辅吕调阳去写那什么罪己诏……不对,吕调阳在两宫面前可没那么受信赖,这种事轮不到吕调阳!十天八天之后,这事早就黄了!

    汪孚林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沉甸甸大石头一下子被搬开了来,赶紧躬身说道:“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太过劳累,还请好好休养,我就先告退了。”

    可转身开溜的他才走出去没两步,这才陡然醒悟到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赶紧复又转身回来,不无尴尬地说道:“刚刚一时情急,尚未谢过首辅大人在太后面前的说情之恩……”

    张居正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道:“好好在广东道做你的掌道御史就行了。也让人看看,监察御史除了成天鸡蛋里挑骨头,还能做什么。”

    直到出了寝室,重新站在了傍晚的夕阳下,汪孚林抬手擦了擦脑门,这才发现早已是憋出了满头大汗。院子里张家几兄弟都在,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上来问他刚刚在里头说了什么,而是点头的点头,拱手的拱手,不多时就鱼贯而入进了寝室。这时候,他看到朱宗吉也跟在张家兄弟的后头,连忙突然一把将这位太医给拽到了一边,却是低声问道:“首辅大人到底什么病?”

    “什么病?”朱宗吉翻了个白眼,想到了当初汪孚林把自己带到张家开导张敬修的情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虽说进了太医院,但宫中帝后贵人的病却再也看不着了,最大的两个客户就是张大学士府和武清伯府。这次张居正一病,对这一点了若指掌的冯保就直接把他派了过来。此刻,见汪孚林一脸的恼火,仿佛要翻脸,他方才收起不正经的表情,冷冷说道,“还能是什么病?当然是积劳成疾,你以为里头这位是铁打的吗?”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可还不等他反驳,朱宗吉就低声反问道:“你是想说严嵩八十多了还在内阁当首辅?那是因为他有严世蕃这个能帮忙的儿子,下头狗腿子也不少。至于其他人,有几个首辅当得和里头这位似的劳碌命,什么都要一把抓?如果只是照着旧政也就算了,偏偏咱们这位首辅大人还要大刀阔斧改这个改那个,动不动就要被人弹劾,架到火上烤,要不是年轻底子好,一年早就病个十次八次了!每日里见人又或者出门时,他脸上都是敷了粉的。”

    最重要的是,张居正自己是怎样上位的,又怎么可能不防着内阁里头的其他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内阁不可能一个人,张居正恨不得独揽内阁!

    见汪孚林脸色怔忡,朱宗吉自忖自己一个治病救人的太医,不好掺和这种朝政大事太多,便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道:“总之,首辅大人这性子,谁都劝不住。对了,你们刚刚在屋子里说话,我们都离得远,只要不是顺风耳,谁都听不见里头说了些什么,你尽管放心。”

    汪孚林顿时哭笑不得。眼看着朱宗吉大步进了寝室,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又想起了张居正之前说的那所谓“另有其意,你不明白”。带着满腔的嘀咕和怀疑,他一路来到张府大门口,却发现这里依旧是门庭若市,可之前送自己来时那两人抬的轿子却已经不见了。不大清楚那是都察院准备的,还是其他怎么着,他想了想便只能开口向张家门房借了一匹坐骑,却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

    在如今这节骨眼上,他还是决定在都察院里值夜算了,毕竟,在晚上都察院人少的时候,张宏更容易派人找到他。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哪怕真的闹出什么来,他也无能为力!

    汪孚林主动要值夜,哪怕今天晚上广东道的轮值御史实际上是马朝阳,最终也没有相争。随着太阳落山,大多数御史各回各家,吏员们也渐渐散去,白天人来人往,常常显得非常嘈杂的都察院,最终便寂静了下来。

    难得没胃口,汪孚林胡乱吃了点大锅饭后就坐在直房中,心不在焉地翻着某些架阁库的旧档,可当他听到外头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时,却只听到外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跟着就有人挑帘进了门来。当认出来人,他登时忍不住站起身来。

    ps:今天一更,明天两更……(未完待续。)

第七九四章 破绽和心胸

    “张公公。UU小说,www.uu234.com”

    哪怕故意留下来值夜,就是为了等着可能过来见自己的人,但汪孚林怎么也没料到,来的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本人!

    “汪侍御,今天这事情,我知道让你为难了。”张宏微微笑了笑,怡然自若地背着手上前几步,这才开口说道,“你放心,广东道和福建道的这院子里,没有别人。外头我都布置好了,不虞有人闯进来打扰我们说话。你不必客气,坐,我们慢慢说话。”

    尽管对张宏的布置能够瞒过冯保实在有点不放心,但汪孚林知道,眼下再担心也没有劳什子用,便索性将这顾虑丢到了一边。等到张宏坐了下首第一张客位,他就老大不客气直接在自己之前的主位上坐下,这才开门见山地说道:“张公公总共才和我见过一次,此番却突然派人来托付如此大事,恕我说一句冒昧的话,张公公就不怕我一时慌乱,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

    “能让王崇古张四维这种官居一品的对手吃哑巴亏的汪侍御,哪里会出这种差错?”张宏没注意到汪孚林一下子绷紧了肩膀,笑呵呵地说道,“要不是你之前杖杀家奴的事情闹出了那样的转折,只怕之前老早就有人把矛头对准首辅大人和冯公公了。所以说,实则是你用的这么一招,别人方才投鼠忌器,不复敢抓着游七的死上蹿下跳,兴风作浪,这场风波方才归于无形,就是冯公公。之前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是对你颇多赞许。”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种高帽子就不用给我戴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当然不可能这么直接:“张公公谬赞。只可惜我不过是能力平平的平常人,而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首辅大人。之前我去张府之后,因为平寇志的事情是我惹出来的,首辅大人劈头盖脸就把我大骂了一顿,我根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恐怕要让张公公失望了。”

    “哦?这么说来。首辅大人上书告病十日的事情,汪侍御不知道?”

    见张宏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自己若有一丝一毫的异常反应,都会让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察觉到,汪孚林竭力保持着脑际清明,通过大脑控制着整个人的反应。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道:“怪不得,那时候朱太医的表情那么难看,原来是因为首辅大人的病确实不轻……首辅大人说是要告病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张宏看着汪孚林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复又坐了下来,脸色怔忡。他的心里不由飞速地做着判断。汪孚林刚刚直截了当说张居正只是训斥了一顿,没有丝毫开口的机会,而自己一说张居正告病,对方却是这样的反应,明摆着是不愿意居功了。从这种角度来说,看来他确实没有小看汪孚林。张居正应该是因为汪孚林先后造就了两次清洗科道的事件而对其有些青睐,但这么个年轻人对于堂堂首辅大人来说,确实有一定的影响力。

    他本来觉得这次确实有些病急乱投医……可他实在不得不如此,谁能想到,冯保竟然会突然来这一手,借着李太后把乾清宫的人一口气撸到底,连属于自己人的张诚都不惜丢到更鼓房那种最折腾人的地方。而发现李太后竟是大动干戈,不但痛责万历皇帝,还要张居正进来起草罪己诏,冯保却又做起了好人苦苦相劝,可李太后就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竟丝毫劝不回来!

    这下子,就连冯保也知道做过头了,干脆就撂开手不管。如若不是如此,不好亲自去见张居正的他又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后学末进的汪孚林身上?

    “张公公,不论如何,首辅大人这一告病,您之前让人带话说的事情,总会搁置下来。太后和皇上乃是母子,只要细细思量,不至于会死揪着不放。今天这件事,我自会守口如瓶。”

    “之前张丰说你少年英杰,在东南更是名声赫赫,我还有些将信将疑,但如今却是信了。”张宏笑呵呵地站起身来,却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游七也好,孟芳也罢,区区土鸡瓦狗之辈,却偏偏当你是无足轻重之辈,实在是小觑英雄。无论如何,你到了张府一趟,首辅大人就告病十日,这份功劳咱家还是会记在你头上,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当会对皇上提一提。”

    汪孚林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想居功,就是因为朱翊钧这种皇帝,哪会有什么简在帝心之人,这位主儿根本就是用完就扔的典型!于是,他几乎不用考虑就脱口而出道:“张公公您千万别这么说!无功受禄,智者不为,首辅大人之前那番训斥,我已经知错了,那时候就不该在文华殿上因为皇上垂询就得意忘形,天花乱坠胡说一气。这次的事情,归根结底就是一丁点小事,张公公你说呢?”

    张宏微微眯起了眼睛,心想不枉自己再次试探,汪孚林确实挺知趣的。可是,他所谓的对皇帝提一提,原本就只是一句客气话,汪孚林却义正词严来了这么一通,他倒觉得正好。因此,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就转身出去。可当他到了门口时,却突然头也不回地说:“汪侍御,你将来想做什么官?”

    不料想张宏突然问这么一句,汪孚林有些意外,但随即便干咳道:“我是个俗人,志向不高,能够为一方督抚,就心满意足了。”

    还确实是个挺务实的人!张宏在心里再次对汪孚林下了个判断,打了个哈哈就自顾自打起门帘去了。

    等到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离开许久,汪孚林方才上前来到门边,透过竹帘缝隙看着院子里悄然退去的黑衣人。暗叹怪不得明末有太监写内臣规制的时候。曾经说司礼监掌印就相当于内阁首辅。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就相当于次辅,张宏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监确实难以应付,他要是不刚刚好好露出那些破绽,而是显得滑不留手滴水不漏,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说来说去,都是张丰透露出游七在当年南直隶乡试中扮演的角色,激起了他的敌意,可他那时候并未想到这么快对游七下手。如若不是那个徐管事从江陵府带回来的消息。他并不介意慢慢等个一两年。可现在游七已经死了,张宏又从张丰那里知道一些自己的虚实,再加上游七确实是因为对付他不成,上蹿下跳惹出太多事情而死的,张宏不可避免地会更加关注他,这次找上门也算是后续反应之一。

    所以说,他当初为了消弭可能迫在眉睫的危机,因而抢占先手,直接耍了连环套坑死了游七,看似没露出多大破绽。可终究还是让自己显得更醒目了!

    而醒目,在京城这权贵云集。探子处处的地方,那就是最大的破绽。因为从此之后,他的很多手段都不能再用了,除非他能在锦衣卫和东厂里头安下自己的眼线。可这种事情可能吗?他只是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伯父汪道昆也只是区区兵部侍郎而已!

    只不过,话说小皇帝这次,也实在太倒霉了吧?

    入夜时分,乾清宫东暖阁,朱翊钧正盘腿坐在床上,根本没睡,一旁方几上的饮食一口都没动过。新调来近身伺候的两个内侍谁都不清楚这小皇帝的个性,哪怕都急得满头大汗,却也不敢规劝,更不敢去西暖阁向已经就寝的李太后告状。可是,谁都知道,皇帝若是这样不吃不喝,迟早瞒不过那位李太后,因而早有人悄悄去司礼监向张宏求救——之所以是张宏而不是冯保,那是因为这宫里明眼人都知道,张公公才是对万历皇帝最忠心耿耿的人。

    就在这两个弯腰控背的内侍盼星星盼月亮,等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动静。

    当看见那个挑帘子进来的人,一个年轻的内侍登时喜上眉梢,正要迎上前去,却发觉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看到床上的万历皇帝头仰得老高,他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那声张公公给吞了下去。直到张宏来到床前,他方才如梦初醒地跟上了一旁显然更警醒更机敏的同伴,悄然退出了屋子。

    “皇上还在和慈圣娘娘怄气?”张宏就着床前地平,屈下一条腿半跪了下来。见问话上去,朱翊钧只不出声,他就轻声说道,“老奴何尝不知道,皇上这次是受了委屈,可冯公公说话,尚且被慈圣娘娘严词挡了回去,老奴这才只劝了两句就不得不闭嘴。不过,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皇上也该明白,太后如此一味严格,也都是为了皇上好,否则,潞王比皇上还小些,慈圣娘娘却看顾他多少?”

    一说到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朱翊钧的脸色就挣扎了一下。他自然知道母亲这几年一直都住在乾清宫,反而把潞王朱翊镠一直都丢在慈宁宫让保母去带,潞王不过是天天过来请安,这才能多见几面。可是,李太后那种从头管到脚的做法,却让他异常难受,更何况这次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这才让他背了个黑锅,他哪里能忍得?使劲咬了咬嘴唇,他才恨恨说道:“若让朕抓住那个告密的,朕非得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可!”

    “皇上放心,嚼舌头的那人,太后也饶不了。太后的性子不过是一时气急了,事后想一想,又哪里会容得下那种居心叵测的?说不定人现在就死了……”

    相比同样对皇帝从头管到脚的冯保,年纪更大的张宏却一贯更绵软,此时絮絮叨叨规劝了好一会儿,终于让万历皇帝稍稍消气,总算是肯吃东西了。但桌上那些饮食早已凉透,好在他带来了的食盒下头铺了炭火热着,少不得吩咐人从中取出食物摆上,却先让一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的朱翊钧喝了一碗粥,这才上了其他的,却都是小巧精致的点心,分量都不大。饶是如此,他还是在朱翊钧吃了第三块的时候,一下子压住了小皇帝的手。

    “天色晚了,皇上还请节制些。”

    朱翊钧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悻悻收回了手:“那就听张伴伴的。”

    然而,等到两个内侍把东西都收了下去,复又退出了屋子,他方才一把拽住了张宏的袖子,低声说道:“张伴伴,既然母后应该也察觉是有人故意给朕泼脏水,就不能把人调回来?其他人也就算了,可张诚和张鲸……”

    “皇上,人才撵到更鼓房第一夜,您这时候提,让慈圣娘娘心里怎么想?”张宏循循善诱地说道,“等过了这几日,也让他们小小吃点苦头,这才好缓缓求情。”嘴里说着这话,他心里却有些讶异,小皇帝竟然没问李太后让张居正去代为起草的罪己诏,这次很沉得住气啊!但下一刻,他就听到朱翊钧轻咳了一声。

    “张先生……他病得怎么样了?”

    果然还是忍不住!见朱翊钧脸上分明是掩饰不住的急切,而不是关切,张宏不禁暗叹了一声,这才轻声说道:“首辅大人因病告假十日,内阁事务,怕是要交给次辅了。”

    张居正……请病假?这应该算是委婉表示不会起草那什么罪己诏了吧?虽说那时候张居正进了乾清宫之后,一样是义正词严责备了他一番,朱翊钧这会儿仍旧心头恨恨,可一想到张居正终究没答应去起草那必定会让自己大失颜面的东西,他还是决定大度地放过这件事。

    只不过,他和吕调阳却是根本说不上熟悉——在张居正的强势下,再加上冯保的关系,满朝文武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一个个名字而已,兴许还及不上两次在文华殿旁观汪孚林打嘴仗的熟悉感——因此,他立刻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母后怎么未曾提起?也没见过吕调阳?”

    “次辅又不是首辅大人,怎么好轻易进乾清宫来?”张宏当然知道小皇帝最担心的是什么,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后想来也不会对次辅大人提皇上这点事。至于这十日之中,皇上怎么哄慈圣娘娘,那还不容易吗?”

    朱翊钧登时恍然大悟,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摆出一点帝王威严,一本正经地说道:“张先生既然病了,回头张伴伴你代朕去探望他一下,太医院多派几个大夫,多送点好药。”然而,一想到张居正如果病好得快,不到十天就回内阁,自己未必能说动李太后回心转意,立刻又补充了一句,“请张先生在家里好好休养。至少,这十天假还得用足了……咳咳,总之,这些都拜托张伴伴了。”

    然而,他陡然之间想到,那时候李太后召来张居正,又因为平寇志的事大发雷霆,张居正维护了汪孚林,对他却多加苛责,一张脸登时又阴沉了下来。嘴唇紧抿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母后可有吩咐过,朕之前要来的那丝四卷平寇志要怎么办?”

    张宏何等聪明的人,只一听就知道朱翊钧心怀芥蒂。他虽对冯保有些不满,对张居正的擅权也颇有微词,可对汪孚林的印象却还不错,略一思忖就笑着说道:“皇上,太后不过一时之气,如今没说,那自然是随便皇上处置那些书。之前首辅大人病倒了被送出宫之后,据说还把汪孚林给叫到了家里,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说是他给皇上进闲书,险些让汪孚林自己上书请罪,骂声大得张家那边好些人都听见了。老奴听说,汪孚林离开的时候狼狈得很。”

    见朱翊钧这才脸色舒展,张宏唯有在心里暗自叹息。就算之前汪孚林不主动挡住,他又怎么会在朱翊钧面前说是汪孚林劝了张居正,这位首辅方才告病在家的?这不是请功,而是害人了,以这小皇帝的性子,非得衔恨在心不可!说来说去,慈圣李太后和张居正对小皇帝的管教,只有拘管而无疏导,这样下去迟早会矫枉过正!

    ps:第一更,我也支持把黄山改回徽州(未完待续。)

第七九五章 剽窃

    宫里发生的那件事,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自然是绝大的隐秘,但对于一小撮真正上层的人物来说,看似如同铁桶似的皇宫,那却也是如同筛子似的,完全没有秘密。△↗頂UU小说,www.uu234.com而且,张居正在被李太后和小皇帝召入乾清宫之后没多久,就说是病倒了,被太医紧急护送去了大纱帽胡同张府,接下来却又请了十天的病假,这消息却根本瞒不住人。一时间,朝中从上至下暗流涌动。

    私底下最主流的一种议论是,皇帝明年就要大婚,大婚之后就要亲政,一直以来独揽大权的张居正,自然就讨人嫌了。

    但也有另外一种议论非常有市场,那便是首辅大人不过是在借着装病,打算看看有哪些家伙急不可耐地跳出来蹦跶,准备好好再收拾一批人。

    两种论调相持不下之际,之前仿佛完全和王崇古闹翻,甚至不惜在张居正面前狠狠告了这位舅舅一状的张四维,却接到了王崇古辗转让人送来的一封密信。和消息灵通的他一样,王崇古也知道了宫里发生的那桩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绝不小的事,更知道张居正告病十日,除却是真的有点身体不妥当,但更大的原因却也是为了躲事。所以,王崇古给了他一个让他不得不动心的提议。

    他们舅甥二人从明暗两处着手,做出吕调阳争权的姿态,把这位内阁次辅踢下去!

    张四维没法不动心,只有身在内阁,才知道哪怕是阁老,这前后的座次也是泾渭分明,等闲不可能越过次序去。哪怕是那种名头很高被皇帝召回内阁的,如果不是占住首辅位子的那个人高风亮节让位,也绝不可能一来就官居首辅。没看哪怕当年高拱那样得隆庆皇帝宠信,哪怕和赵贞吉打架也毫发未伤,压得李春芳透不过气来,可李春芳一日不求去,高拱就占不了首辅的位子,就夺不过票拟的大权?

    而如今他和张居正之间,却还隔着一个次辅吕调阳,也就是说,哪怕张居正遇到什么生老病死的问题,能够递补首辅之位的,那也是吕调阳,而不是他张四维!

    而信上王崇古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因为那大意是说,这是他死赖在兵部尚书位子上的最后一段时间,再不做,日后他就独木难支了!

    “吕调阳……”张四维轻轻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毅然决然的神情。吕调阳为人正派,他入阁之后,与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冲突,但在官场上,阻路就是最大的仇!然而,就在张四维暗中联络自己所剩无几的几个亲信,打算设法一试的时候,来自都察院的一道弹章却在原本就是表面平静,下头却是一锅滚油的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都察院广东道试职御史王继光,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种种不法行为总计七条!

    疏入通政司,奏疏原文被人悄悄抄了出来,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登时不知道多少人停手观望,多少人蠢蠢欲动。

    至于王继光自己,走在都察院中,他都仿佛觉得自己是目光的焦点,可无论是那些善意的还是恶意的眼神,他此时都觉得非常陶醉,哪怕一进院子,郑有贵就匆匆上前,说了一句“掌道老爷召见”的时候,他也没有半点畏怯,反而大义凛然挺起胸膛径直走进了那间掌道直房。

    “王子善,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山东黄县人,对吧?”

    王继光没想到汪孚林一开口不是质问其他的,而竟然是问自己的籍贯,一时间不由愣了一愣,方才应了一声是。

    “你是黄县人,去年考中的举人,今年考中的进士,算得上是京报连登黄甲,据我所知,你并未出外游学,足迹从未到过东南,也从来没有去过南京。”汪孚林的声音很不小,他很清楚,这会儿在外头听壁角的肯定大有人在,因此索性让他们听一个清楚。见王继光登时面色大变,却是死咬着牙还不说话,他便冷笑道,“所以我倒是很好奇,你那奏疏上罗列的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的劣迹一条接一条,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

    王继光哪敢承认是自己之前偷入汪孚林直房,从那张纸上看见的,这会儿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到底:“都察院监察御史上书弹劾人,却没有规章,要人直陈他是从哪得到的线索吧?掌道大人不觉得此言唐突?”

    “确实突兀,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而已。”汪孚林微微一笑,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你身为试职御史,这么快就上了第一份弹章,走在了你们五个人当中的前列,如今更是名噪京华,可喜可贺。只不过,我今天问你,确实纯粹好奇,可若是有别人问你的时候,你再用这种都察院规章搪塞,恐怕就糊弄不过去了。我只希望王侍御你能够把这份理直气壮一直坚持下去。要知道,风骨这玩意,一旦折腰,就什么都没了!”

    既然早就下定决心,王继光干脆只当没听出汪孚林这前后两个称呼问题的差别,也没听出这露骨的讥嘲,拱了拱手后就**地转身出屋,正好看到门前窗角那一个个慌忙躲闪的身影。这时候,他立刻意识到,刚刚汪孚林对自己说的话会以最快的速度散布开来。虽说他确实找不出理由来解释自己怎么会知道孟芳那点事,可他既然在汪孚林面前都死硬到底了,别人难不成还能逼问他不成?

    他就说这些罪状都是自己打探到的!

    带着一夜成名的喜悦,以及独揽责任的不安,当王继光踏入自己和汪言臣一间的直房时,虽说对方一如既往微微颔首后,继续伏案做自己的事,但他还是有一种错觉,仿佛对方那淡淡的表情之下,藏着几分讽刺。如坐针毡的他只觉得在屋子里再也坐不下去了,没多久就干脆收起了纸笔出屋去,可才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汪言臣的声音。

    “汪掌道今天对总宪大人提议,此次理刑之前,对本道御史进行律例考核。子善你之前没来,我和你说一声。”

    尽管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提醒,但王继光听在耳中,却只觉得是汪言臣讽刺自己只想着一炮成名,却压根没花功夫去看汪孚林布置下来的大明律,一时间脸上一红,却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我知道!经史子集都难不倒我,难不成还怕这三十卷大明律不成?”

    看到王继光撂下这话就悻悻摔门而去,汪言臣不禁皱了皱眉,大有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的懊恼。只不过弹劾了一个守备太监而已,这就如此目中无人,以后要是从试职御史转成了正经的御史,岂不是眼里更加没他们这些同僚了?之前有小吏说,王继光在背后非议他和汪孚林同姓,却也进了广东道,暗指他和汪孚林联过宗,他那时候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还真是王继光能做出来的事!

    汪孚林去见张居正的那天,最初也只是隐隐觉得有人进过自己的屋子,可王继光真的来了这么一道完全抄袭他罗列的那些罪名的奏疏,他就确信是这家伙了。虽说他本来就在合计怎么操作弹劾孟芳的事,有人代劳看似再好不过,可是,当面诘问王继光,人却死不承认,毫无悔改,他心里自然有气。

    虽说哪怕有人说是他指使的王继光,想必这个求名心切的试御史也绝对不会承认这是剽窃他的“创意”,可毕竟是自己下辖的御史!

    此次为了求名需要负担的责任以及后果,王继光一个人背得起?

    于是,发生在他直房中的这一番对话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都察院,就连左都御史陈瓒都听说了。敢对陈瓒吹这风的,自然是得了汪孚林授意的都吏胡全,只不过,知道总宪老爷的脾气,他没敢过分搬弄是非,只把汪孚林的意思给透了过去。

    “小的听汪掌道的意思,王侍御新上任,之前一没去过东南,二没和孟芳打过交道,如今突然这样上书弹劾,不知道的人恐怕还要以为是他指使,所以才召来王侍御想要问个清楚,谁知道王侍御却**地把他顶了回去。就是这么一来,别人会不会认为汪掌道是妒忌王侍御这一疏动九重的名声?”

    陈瓒身为仅次于六部尚书的左都御史,自然知道张居正这莫名其妙一生病,朝中恰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场景,王继光的这一通弹章乍一看没问题,可就和汪孚林说的一样,根本禁不住仔细研究。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把胡全给遣退了,本想去看望一下张居正,可想起自己素来是绝私交的人,顿时又打消了这个无稽的念头。张居正这一病,据说张家门前那是车水马龙,全都想献殷勤,他去凑什么热闹?

    听说还有人在这炎炎盛夏里头顶香炉虔诚祷告,为这位首辅大人祈福,简直是为了阿谀奉承连脸都不要了!

    当汪道昆来到张大学士府门口时,看到的就是比以往更加拥挤的人山人海景象。尽管如今他把往日那名士做派收敛了许多,但终究还是很讲究风度仪表的人,总觉得那一窝蜂官员挤在门口求见探病的一幕实在是太失脸面——这时候,他选择性无视了当初张居正老父亲张文明七十大寿的时候,他和与自己一样注重名士风度的同年王世贞都写了通篇溢美之词的祝寿词的情景。

    他并不是张府常客,但终究来过几次,又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门房很快就帮他通传了进去,不多时,他就被请进了张府,但出面见他的并不是张居正,而是身为长子的张敬修。对于他想要探病的请求,张敬修歉意地表示父亲养病期间谢绝宾客,之前殷正茂来时,张居正也推辞不见。得到这样的答复,汪道昆顿时觉得脸面有些下不来。可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同年兼好友王世贞写了信来。

    就在去年,因为王世贞在郧阳巡抚任上要求严惩欺凌江陵知县的张居正妻弟,和张居正闹僵了关系,张居正先是令吏部夺王世贞俸禄,再发动科道弹劾王世贞,最终令王世贞黯然回原籍。虽说这位表现得似乎挺坦荡,回乡去了,但心底郁闷却自然非同小可,在给他的信上常常大倒苦水。而他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同病相怜,此番觉得时过境迁,也想来试一试,可此番看来,似乎是要碰壁了。

    于是,盘桓片刻,汪道昆和张敬修又没什么共同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他就站起身来预备告辞。可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少爷,汪侍御来了。”

    尽管都察院不仅仅只有汪孚林一个汪侍御,单单广东道就还有一个汪言臣,但汪道昆立刻就意识到,来的肯定是汪孚林!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张敬修就抢先说道:“带汪公子先去见三少爷他们,我一会儿就过去!”

    说完这话,他仿佛才意识到汪道昆在这里似的,再次歉意地笑了笑,随即就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汪大人,世卿和我们兄弟几个的关系都挺好的。”

    “那是他的福分……”

    汪道昆眼下最担心的就是张敬修也来规劝他们伯侄俩重归于好,要知道,之前殷正茂就来当过和事老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人说!于是,简简单单憋出了这句话后,他就立时告辞。值得庆幸的是,出门的时候,他并没有撞见汪孚林进门,总算是少了一番人前演戏的尴尬。毕竟,这种自家人演戏骗外人的场面,他实在是有些不大自然。可坐在轿子里时,他就忍不住想到,汪孚林到底是来探病的呢……还是来干啥的呢?

    而此时此刻,谢绝宾客的张居正,确实已经见了汪孚林——汪孚林只对张家兄弟声称自己有急事要见张居正,张敬修最终还是帮忙通报,却没想到父亲真的会答应见客。就连汪孚林自己也有些意外,倘若让别人知道大堆探病的官员都无功而返,他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却如此轻易,只怕非得羡慕嫉妒恨不可。只不过,相较于来探病,他只是在最初关切了一下张居正的病情,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道:“首辅大人,这广东道掌道御史的差事,我没法干了!”

    此话一出,张居正也还罢了,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俩却同时目瞪口呆!

    ps:第二更,两更九千字啦^_^(未完待续。)

第七九六章 烫手的挑子甩不掉

    虽说朱宗吉对汪孚林说,张居正积劳成疾,但那只是埋怨这位首辅事必躬亲的性子,毕竟张居正素来身体底子尚可,三四日下来已经恢复了许多。UU小说,www.uu234.com因而,有冯保这个盟友,外间发生的事情他即便不说了若指掌,却也不会错过王继光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这么一档子事。此时此刻,见汪孚林竟然又要撂挑子,他经历过一次,因而只是眉头一挑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今日我召见了王继光,直截了当问他,一个出身黄县,从来没有去过东南的新进士,是从哪听到的孟芳那些劣迹。毕竟,他那奏疏上罗列的不是一条两条,而是整整七条罪状。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无可奉告。”

    听汪孚林说到这里,就连张敬修和张懋修都忍不住有些嘀咕了。若只是为了这个,汪孚林就要闹辞职,这也未免太过小气了吧?可兄弟两人偷瞧父亲张居正时,却发现父亲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也知道,身为监察御史,并不是说一定要到过某地,又或者在某地当过官,方才能够弹劾某地的官员,倘若王继光是要弹劾其他人,我才懒得管,反正科道言官要喷谁,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何干?可孟芳却不一样。首辅大人,我不怕说一句实话,我此次回京之前经过南京的时候,和徽州老家几位商人见过,他们哭诉孟芳给他们在生意场上使绊子。我那时候劝解过后暂且摁下了此事,可就在前几日有人来见我,却是送上了孟芳一堆罪状!”

    “要是别人,我自然立时就上书弹劾了,但这毕竟涉及到的是私怨,我原本的打算是私底下找个机会上呈首辅大人。可就在那天首辅大人召见我之前,我正好在案头一条一条罗列这些罪状,听到消息把那张纸一揉丢进纸篓就匆匆出了门。可短短两天后,王继光就上了和我罗列出来的这七条一模一样的奏疏弹劾孟芳,总不成这是巧合吧?我召他诘问,是想看看他是否有一丝一毫愧疚之心,没想到我终究还是识人不明。”

    看到一旁的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满脸的震惊,汪孚林这才看了一眼面色已然沉下来的张居正,一字一句地说道:“毕竟松明山汪氏也算是徽商之中颇有名望的门户,南京那两家和孟芳有龃龉的产业当中,也有我父亲的份子。既然有利益之争,我又是广东道掌道御史,如今广东道下辖的新试职御史却上了弹章,在有些人看来,不是我指使的,也是我指使的!既如此,我这个掌道御史反正说不清楚,若再不知进退,岂不是惹人笑话?”

    说到这里,汪孚林直接一揖到地:“还请首辅大人放我一马,我这种太会引人仇恨的家伙,都察院实在是不大适合继续待下去!”

    尽管张居正处置游七的时候,只是以他私纳外室,交接官员的罪名,但徐爵既然点出了游七和张四维王崇古有涉,张居正自然暗中知会了刘守有带着锦衣卫去查,很快就查出,当初汪孚林之所以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便是游七在后头兴风作浪,甚至他还发现,李太后的弟弟李文贵在游七身边安了个外室,那外室竟然也有从旁撺掇的迹象,虽说事后李文贵被狠打了一顿,武清伯亲自登门,虽没说李文贵和汪孚林有什么仇,但他猜也猜得到!

    这泥瓦匠的儿子还会是什么德行?既然不能继承爵位,就想可劲捞钱呗!

    不管如何,对汪孚林这太会引人仇恨这几个字的形容,他觉得非常贴切。他堂堂首辅引人仇恨也就罢了,汪孚林这小小一个监察御史,这么招人恨也实在是不容易!

    但是,相对于汪孚林的请辞,他更在意的,是自己已经清洗过两次科道,此次更是不惜把一群新进士给填补到了都察院试职御史,可仍旧有人为了求名而不择手段。他踌躇片刻,就对张敬修和张懋修点了点头,见两人手忙脚乱把躬身不起的汪孚林给拉了起来,他就开口说道:“要说此次都察院各道都进了新人,唯有你广东道最多,而你这个掌道御史如何尽职尽责,却也是有目共睹。然则各人心性不同,就算有人急功近利,却也和你无关。”

    “但是……”

    这时候,就连张懋修也品出了滋味来,立刻帮腔道:“世卿,爹往日见人我不知道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肯定没人像你这样特地上门请辞的。又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是你被急功近利邀名的人钻了空子而已。”

    张敬修也开口说道:“就是三弟说的这个道理,你这要一请辞,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王继光这种人,你以后死死盯着就是了。”

    张居正见汪孚林默不作声,正寻思汪孚林难不成是想要把那王继光踢出都察院,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却有人通报,说是冯保代李太后来探病了。这下子,谁也顾不上汪孚林了,等到张居正在屋子里见了冯保时,张敬修和张懋修这才发现,汪孚林不知何时竟是趁乱走了人。一想到这位很有可能回家就去写奏疏请辞,两人对视了一眼,最终张敬修就看向了张懋修。

    “三弟,你说话做事比我圆滑,你去一趟汪家,再劝劝汪孚林,千万别做什么上书请辞的傻事,我去爹那看看。”

    对于这么一个任务,张懋修虽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而出了大纱帽胡同的汪孚林,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虽说是王继光而不是自己上书弹劾的孟芳,但人是他广东道的,王继光那德行,等闲自然不会攀咬他,可万一把他给卖了呢?与其让人到时候怀疑是他故意把东西丢在案头,引来了如今这轩然大波,还不如他先做出义愤填膺的架势,先把事情揭出来再说!至于张居正和冯保能信多少,那就不是他能够保证的事,毕竟,又不是他故意引王继光偷窥的,这完全是一次偶然事件。

    只不过,借此请辞却不是一个姿态,而是他真打算做的。有些人那是心心念念要进科道,他却是恨不得早点抽身出来,如今这个机会可谓非常难得。所以,出了张府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直接回转都察院。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不少御史都开始回家,但他知道左都御史陈瓒老爷子却不是准点下班的人,此刻匆匆来到正堂时,果然发现人还在,可行礼过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这位老爷子抢在了前头。

    “有些话你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陈瓒把汪孚林的话给堵了回去之后,他就淡淡地开口说道,“你之前质问王继光的话,已经有人传到我这里了,我本来就觉得有些奇怪,被你这一问之后,我心里就清楚透亮了。不外乎是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剽窃了你的奏疏,然后抢在前头上了求名而已,这在都察院又不是没有先例,只不过你不像那些吃了亏之后选择当哑巴的,没有息事宁人而已。此事到此为止,我会把王继光调出都察院,你不用管了。”

    什么叫我也不用管了,老爷子你也太专横了,我还没把话给说完呢……

    尽管对陈瓒一大把年纪却还能有这样敏锐的嗅觉非常佩服,但汪孚林哪里会让王继光这么容易就被赶出都察院——要是那样的话,这位将来岂不是摇身一变就能以受害者的姿态见人?他几乎是撇下陈瓒,一个箭步先转到了门口,见是都吏胡全亲自守着,这会儿脸上还露出了莫名惊诧的表情,他便冲着这个早就投靠自己的吏员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才回到了大堂中,从容不迫地拱了拱手。

    “总宪大人,我之前既然只是质问王继光,而没有揭出此事,便是因为没证据,而且这种事一旦闹大,都察院又会被顶到风口浪尖上,那又何苦?相反,倒是我从前就立誓不入都察院,这个掌道御史说实在的也当得名不正言不顺,趁此机会,总宪大人提出把我转调他处,这才是正理。”

    亲自在门外看守的胡全听到这里,那简直是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陈瓒这个左都御史都愿意亲自给汪孚林做主,把王继光给拿掉,汪孚林非但不领情,竟然还要陈瓒将自己转调他处?一想到自己之前因为侄儿的事情去求汪孚林,结果还得罪了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如果汪孚林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那么他就亏大了,他登时只觉得心里又气又急,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汪孚林开口说了一句。

    “我刚刚去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探望过首辅大人,也转达了这一层意思。”

    陈瓒知道汪孚林在质问过王继光之后就出了都察院,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还去找张居正告状,登时变了脸色。然而,等到汪孚林把先前对张居正说过一次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他那股刚刚生出来的恼火登时化作乌有,算是理解了汪孚林的顾虑。等到汪孚林长揖告退,他不等其走到门口,就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我知道了,不过,若只因为这点事就言退,你之前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岂不是白费?王继光留着就留着,我自有计较!”

    没想到陈瓒竟然也非得留着自己这么个惹祸精不放,汪孚林登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敢情这年头能够当到阁老又或者堂官的这些人,全都对人对事有自己的坚持,根本就难以说动?想到自己还答应程乃轩为其找机会,如今自己就是眼瞅着两个大好的机会,却恐怕依旧还离不开都察院,他就觉得满脑子一团乱。当离开大堂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完全忽略了都吏胡全那有些敬畏的目光。

    胡全能不敬畏吗?满院子那么多监察御史,有几个能这样和陈老爷子说话?有几个能进得了首辅大人的家门?

    既然此时已经到了散衙时分,这两天又没有什么急务,再加上今天也不是自己值夜,汪孚林也就懒得回广东道那一亩三分地刷勤勉形象了,从陈瓒那儿出来之后,他就直接往都察院外走去。到了大门口,他却看见除却每日来接自己的明小二之外,还多了一个王思明,顿时有些意外。

    “家里有什么事?”

    “公子,张三公子到家里来了,这会儿陈相公正在接待他!”

    见王思明急急忙忙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汪孚林顿时眉头一挑,随即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左右。果然,虽说这种时候已经有不少御史走了,但都察院大门口还有不少勤勤恳恳的御史这时候才刚下班,王思明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却足以让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听到。见好几个监察御史投来了某种莫名的目光,他也懒得搭理这些家伙,立刻上了明小二牵来的坐骑,等到纵马一溜小跑到了家门口,他一下马就丢了缰绳径直入内。

    当他来到书房时,在门口守着的刘勃连忙迎上前来,低声说道:“公子,程公子和金宝也正好来了。”

    程乃轩住在岳父许国那里,过来的时候捎带上在许国那边刻苦攻读的金宝,汪孚林自是毫不奇怪,而有这么两个人再加上陈炳昌,他知道张懋修必定不会等得心焦。等到他挑帘进了屋子,就只见为人最是自来熟的程乃轩正在那高谈阔论,对于别人最羡慕的给事中这种差事冷嘲热讽。发现这家伙说得兴起,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结果还是同样被程乃轩忽悠得晕头转向的金宝先听到声音,一下子蹭的站起身来。

    “父亲回来了。”

    张懋修虽说早知道汪孚林有个考中了举人,可以说和自己平齐的养子,可听到这一声称呼,他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异样,这才跟着陈炳昌站起身。刚刚他跑到汪家却扑了个空,陈炳昌对着他这个相府公子又有些拘束,如果不是程乃轩带着金宝过来,又自来熟地东拉西扯,他只怕要瞪得更心焦。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没开口道出来意,程乃轩竟是抢在前头说了话。

    “双木,六科廊那边有人打算弹劾你不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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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七章 风波再起

    当程乃轩跟着汪孚林,一同把张懋修送到了门口,目送人在随从的左右护持下,出了这条狭窄偏僻的胡同,他这才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往左右看了看。↑UU小说,www.uu234.com

    汪孚林当然知道这家伙什么意思,当即哂然一笑道:“不用瞧了,那次告我杖杀家奴却吃了瘪之后,左右隔壁那两户人家就连夜跑了,连家具都没要。我正打算把房子买下来,你要是出一份钱,我就让一半地方给你做宅子。”

    “咱们俩谁跟谁,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你还和我谈钱,这不是伤感情吗?”程乃轩嘴里这么说,但脸上却乐开了花,跟着回转身进去之后就笑着说道,“不过这还真是好事,难得能和你做邻居,别说一份钱,两份我也出!”

    “知道你程大公子有钱,那就都归你掏钱好了。”汪孚林戏谑地哼了一声,这才冲着程乃轩问道,“你之前在张懋修面前一个字不说,见了我却直接嚷嚷出来,也不管人家在不在场,演戏也没你这样演的,这不是明摆着让张家这位三公子回去给他老子报信吗?”

    “这本来就不是秘密,我虽说是新进六科廊的人,但你在京师那是什么名声?文华殿都上去打过两回嘴仗了,皇上亲自观战,你全都大获全胜,别人会不防着我?既然是特意在我面前露出的风声,那就显然是想要人知道。再说了,人家这次弹劾你的理由那简直是再正当都不过了,身为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却只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监察的职责却浑然不顾,如今麾下一个试御史都弹劾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你却毫无建树,岂不是尸位素餐?”

    “啧啧,刚刚我在张三公子面前就想说,这尸位素餐四个字用得真好。”汪孚林仿佛程乃轩说的是别人似的,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

    “当然,这是明面上那个消息。至于暗地里……”直到这时候,程乃轩方才把刚刚在张懋修面前隐藏下的另外一节给说了出来,“有人说你是和孟芳有私仇,于是指使的王继光上书弹劾。”

    “哈,哈哈哈哈哈!”汪孚林好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最好笑的事情,一下子笑个不停,等好容易止住之后,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说,“王继光就比我小半岁,之前辛辛苦苦在我手底下混了这么些日子,却一直都只觉得我是运气好,所以这次破釜沉舟上这么一道奏疏,便是打着压过我的主意。要是王继光知道有人会拿着这种理由来弹劾我,只怕会气得发抖,找人去拼命!而且,他大概没想到,我在上层人物眼中,比他这个新兵蛋子要有信誉多了。”

    程乃轩虽说不大明白所谓新兵蛋子是什么意思,可并不妨碍他听懂汪孚林这番话。他呵呵一笑,等跟着汪孚林再次进了书房,他才笑着说道:“那当然,王继光只看到你比他不过早三年中进士,却没看到,这三年你都在干什么?

    虽说你只当了一年广东巡按,可你去了一趟辽东,救回来成百上千的汉奴;你回了一趟徽州,哪怕是和稀泥,但到底解决了争端已久的徽州丝绢纷争;至于在广东这不到一年的政绩,那就更不要说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民间称道的好事。和如同一张白纸的他比起来,谁可信这不是明摆着的?我们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做官,要是还比不上人耍嘴皮子,这世道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金宝一直都跟在两人身侧,当然是只听,不插嘴,但哪怕仅仅听着,他也能大略明白整件事的始末,毕竟之前在路上,程乃轩已经把王继光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的事大略说了,于是加上汪孚林刚刚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某些讯息,他哪里猜不出来?此刻,体悟着这些自己读书写文章之中根本体悟不到的东西,他更加坚信自己这一届不去参加会试是对的。毕竟,这个举人就已经来得很侥幸了,而且他要参加本届会试,那么叔祖父汪道贯就要再等三年。

    而汪道贯这一届中了,松明山汪氏便又多了一个进士,总比他硬去考,却肯定落榜强!

    汪孚林见程乃轩说着便悻悻然,显然还在不满意被分配到了六科廊这种别人趋之若鹜的地方,便撇下这家伙,问了金宝几句。他深知这个养子放在博闻强记学问精深的许国那里是最合适的,而自己这个半吊子只能教做人做官,文章学问却差多了,此刻便寻思着等这一趟风波过后,就登门去好好感谢一下程乃轩的老丈人。父子俩就这么说着话,但金宝突然吞吞吐吐提到的一件事,却让他发怔了起来。

    “爹,许学士说,打算正式收我这个学生,他问我可有表字,我说之前爹一直在外奔波,没顾得上。您给我起一个表字吧。”

    汪孚林一下子被勾起了当初冯师爷给自己起了表字伯信,而谭纶给自己起了表字世卿的那段往事。只没想到不过区区三年,金宝也已经到了这时候。然而,和满口之乎者也的冯师爷相比,和戎马一生,当年却也是凭真才实学考中进士的谭纶相比,他着实有些汗颜,轻咳了一声之后,他就尽量用比较平淡的口气地问道:“你既然要正式拜在许学士名下,请许学士给你起表字不好吗?”

    “我希望爹先给我起,而老师说,日后我拜师的时候,他会再送给我一个表字。但无论如何,爹起的这一个,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金宝这一次却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顾虑到一旁还站着自己未来老师的女婿。

    按理来说男子二十而冠礼,冠礼时方才取字,汪孚林那时候是因为早已以成年人的身份在外行走,冠礼办得匆匆,而为了平衡徽州那些缙绅的关系,不但请了冯师爷这个正宾,第一个表字也是冯师爷起的,后来进京方才由谭纶又再起了一个。可对于过早在科场取得出身的金宝来说,提早起个表字,顺便把冠礼也行了,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汪孚林忍不住苦笑道:“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啊,看来我这些天得好好翻一翻那些典籍才行。”

    程乃轩却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说:“这还不简单,和你的第一个表字一样,首字用伯,第二个字挑意思好的就行,冯师爷那时候给你用了信字,不就是因为孚者信也……”

    “去你的!那按照金宝的名字,至贵者金,至坚者玉,你难道要我给金宝起个表字叫伯贵,又或者伯坚?”

    “伯贵那是太俗了,可伯坚不是不错?”

    金宝见程乃轩竟然还真的考虑起了伯坚二字的可能性,他慌忙开口说道:“爹,不能用伯,伯是长子才能用的,可我……”

    “我敢起你还不敢用?”汪孚林直接给了金宝一个爆栗,见他却满脸坚持,他就苦笑道,“不过,我都有个表字伯信了,你总得另外再起个……好了,回头等我去翻书,你只管等着就是了。以后我会把休沐的日子让人提早告诉你,那一天你就回家休息休息,别读书读傻了,劳逸结合才是正理。”

    “我当初怎么就没有这么个体谅儿子的爹呢,我爹就知道整天逼我读书……”程乃轩又嘀咕了一句,等吃过晚饭领着金宝回去的路上,他却还在死命灌输,伯坚这两个字其实挺好的……

    当偌大的家里再次安静下来之后,晚间汪孚林躺在床上,却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从前在徽州歙县县后街的小宅子也好,松明山的老宅也好,全都是热热闹闹的,有两个妹妹,有金宝和秋枫,后来父母也回来了。而成婚之后,他走到哪,小北几乎都跟到哪。就是他此次刚回到京城的时候,也住在伯父汪道昆那儿,还有三个血缘相连的亲人,但眼下这偌大的宅子里,除了那些亲信之外,血脉相连的亲人却都不在。

    可就算是演了一出伯侄反目,之前也还是有人在背后鼓噪,汪道昆身为兵部堂官,他这个侄儿不当为都察院监察御史——若非他不是汪道昆的嫡亲侄儿,那血缘关系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也不用这么处心积虑想着脱离都察院,光是回避这两字原则压上来,他就是不想走都得走。

    不过话说回来,王继光闹出来这么一件事,应当把小皇帝的那桩荒唐事给压下去了吧?

    接下来这两天,内阁次辅吕调阳确实有点烦。和张四维一样,他也是张居正援引入阁的,对于张居正那些改革的新政令,态度一向相当明确,那便是坚决支持,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真能看得惯张居正的不择手段——不管是当年勾结冯保,将高拱拉下马,还是后来用那样激烈的手段来处置门生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更不要说是一再清洗科道了。然而,他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却始终屹立不倒,被称之为官场不倒翁,正是因为他自身持正,站队又正确。

    可这一次,关于此次张居正病假十日的种种传言,却让他坐立难安。他可不像张居正又或者张四维,他素来是不结交那些内侍的,所以他坐着不动,宫里不会有什么人透消息给他,万历皇帝朱翊钧在西苑发生的那件事,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生怕有点什么枝节,给他透了个信,他这才知道的。因此,最初的几日,他最担心的就是李太后把他召入乾清宫,让他完成张居正没能完成的罪己诏。可总算得天之幸,这种事并没有发生。

    吕调阳不像张居正那样备受信赖,连日只被召去过乾清宫一次。就这一次,小皇帝也只是恹恹问了几句话,就打发了他回来。而且他显然察觉到,发现他就这么走了,小皇帝显然表现得如释重负——却不知道他一样是松了一口大气!

    可让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就在这好容易风平浪静的时候,广东道的试职御史王继光突然上书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而仅仅是次日,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的同年,也一样是他吕调阳门生的刑科给事中范世美就突然上书,弹劾汪孚林不称职!

    吕调阳就不明白了,汪孚林明摆着是个科道杀手,张居正这个首辅又护着,却怎么还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朝这家伙开炮。照着他的性子,恨不得把范世美拎到面前来狠狠训斥一番。

    可是,他三年前主持会试之后,因为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落榜,他为了防止张居正对于这一届的进士更加迁怒,对这些门生只是淡淡的,如今又怎会再用这种方式来让人觉得他和刚刚升迁给事中的门生之间很是亲近?于是,他只能干脆压下了王继光和范世美的两道弹章,可不过是这天下午,一道更加激烈的奏疏就经由通政司,又摆在了他这个临时代张居正主持内阁工作的次辅案头。

    这一次,兵科给事中黄时雨直指王继光出身山东,刚中进士后试职御史,对南直隶一无所知,这弹章根本就是汪孚林在后头指使的。紧跟着,便罗列出在南京的徽商和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之间的一堆私怨。他几乎可以想见,科道中间曾经被张居正清洗过后压下的某种浪潮,必定会疯狂反弹起来。

    “这个汪孚林,怎么就那么会惹事呢?”

    吕调阳觉得自己若是处在张居正这位子上,像汪孚林这样容易拉仇恨的人,早就赶紧放在地方官的位子上了,断然不会让其扎在言官们当中。而更让他警惕的是,黄时雨和范世美一样,全都是刚刚提拔到给事中这个位子的万历二年进士,也是汪孚林的同年,他的门生。这非常明显的迹象,让他本能地察觉到,这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推手。

    当这一****回到自己的私宅时,他才刚在门口下轿,便对迎上前来的管家吩咐道:“记住,从今天开始,这几日一律不会客。”

    管家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直到扶着自家老爷出了轿子,他才低声说道:“老爷,您这话说晚了。吏部张尚书正在书房等您。”

    吏部尚书张瀚!

    对于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大六岁,但在吏部尚书位子上却一直被人诟病的同僚,吕调阳从来都谈不上什么私交——毕竟张瀚是张居正提拔上来的人,论理也该是张居正的心腹。他狠狠瞪了一眼管家,见其满脸委屈,他方才叹了一口气。

    堂堂天官冢宰登门,难道一个小小管家还敢把人拒之于门外?张瀚这是算好了他回来的时间,守株待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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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八章 吕阁老的自卫反击战

    都是老相识了,尽管这种私宅会面还是第一次,但吕调阳一如往日在内阁见人时的直截了当。UU小说,www.uu234.com一进书房,他颔首为礼后,就单刀直入问了张瀚来意。

    而张瀚却不像吕调阳那样开门见山,等到这位次辅入座后,他才苦笑道:“今日相会,想必立时就会通过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传入元辅和冯双林耳中。我知道我之前已经对元辅进言过一次,如今旧话重提,不但会让他觉得我和一个小字辈过不去,而且还会怀疑我的用意,可我实在不得不说。汪孚林一而再再而三受到科道攻谮,固然是他说的,不少言官确实有邀名升官掩过的心思,可他自己何尝不是总会惹事?这样一个人留在都察院,无有宁日!”

    这话简直说到吕调阳心里去了。可是,他更知道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简简单单地附和张瀚,因此,他不得不轻咳一声道:“汪孚林虽年轻,所过之处确实都有纷争,但过不掩功,而且他在都察院任广东道掌道御史期间,勤勉踏实,就连左都御史陈玉泉也颇为赞许。子文兄,你的指摘有些过分了。”

    自从察觉到是游七把自己以及王崇古张四维玩得团团转,而后游七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弄得人间蒸发,张瀚就知道,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只怕是要倒计时了。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太大的顾虑,更不会因为吕调阳这种好似和稀泥的态度而退缩。

    “有功是有功,但我却觉得,他是功不掩过。一个动不动就在风口浪尖上的人,难道不是哗众取宠?而且,次辅难道不觉得,元辅对此人实在是太过纵容了一些?要知道,因为此人而引发的科道动荡,已经有过整整两次了,难道接下来还要再有第三次?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哪怕是这次他又占住了理,也要把他从都察院拿掉,无论是放在外任为兵备道,还是知州,甚至是大理寺丞,全都比他放在科道要好。”

    前两种安排是张瀚之前对张居正也提过的,可大理丞却是用来安置巡按御史中最出众者的位子,张瀚连这个都提了出来,无疑是表示不惜代价也要把汪孚林从都察院搬出去的决心。听出这一重意思,吕调阳不禁心头大震,但见张瀚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显然是当真的,他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子文兄,你该知道,你这是一意孤行。”

    “我只知道我身为吏部尚书,虽说不该干涉科道这种理应出自皇上决断的人选,可却不得不为。汪孚林既然觉得他是鹤立鸡群,那便让位好了!”

    当吕调阳送走张瀚,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光是汪孚林范世美黄时雨这三个门生,此次都卷进去,这就已经很让他棘手了,而张瀚今晚夤夜来见,明确表示了态度,这就更是让他隐隐觉得,如果一味和稀泥,那和张瀚同谋对付汪孚林这个监察御史的污名洗也洗不掉。他可没这么卑劣到要背地里对付自己的门生!可是,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确实赞同张瀚宁可把汪孚林放在哪个高一点的位子酬答功劳,也要把人挪出都察院,可他能这么和张居正去说?

    之前那一系列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那是张居正的心腹爱将!

    “一个个都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吕调阳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却已然断定,自己只不过代为主持内阁,却突然遇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棘手事情,绝对不是偶然。他阻碍别人的路了!可是,张居正尚且不计较张四维曾经是高拱信赖重用的人,他又怎么好去提?毕竟,次辅这种角色,取首辅而代之的例子在大明这两百年来比比皆是,严嵩和徐阶甚至张居正自己都是这么上位的。

    所以,较之张四维,他要有威胁得多!张瀚今天这么来了一回,就算他来日解释自己与之无涉,那也说不清楚!

    尽管看似只是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又或者仅仅是个佐助张居正革新的帮手,但都被人算计到头上来了,吕调阳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天夜晚,吕家的灯一直亮着,长久没有熄灭。而当次日一大早,吕调阳坐上轿子去内阁的时候,就有心腹随从悄然去了都察院去给左都御史陈瓒投书。至于他自己,入了宫城后却没有去内阁,而是直接去了六科廊。他这个次辅往门前一站,哪怕那些平日里再眼高于顶的给事中,也不敢造次,纷纷过来行礼问好。

    而更加机灵的,则是赔笑问吕调阳这是来找谁,更有人开口笑道:“次辅要见谁,直接令人召去直房就行了,谁那么大面子,能让您在这里等?”

    “自然是为了我那些不省心的门生。”

    吕调阳只主持过唯一一次会试,而他素来不亲近那些门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此时此刻,这位次辅竟然在六科廊门口说出那样的话来,给事中们自然面面相觑,有不少人觉察到这浑水非同小可,于是悄悄溜走,却也有胆大的不但没走,反而凑了过来。这其中,便包括同样刚刚升迁到给事中的程乃轩。作为万历二年这一科进士中,三个在如今这会儿跻身给事中的幸运儿之一,他竟是涎着脸说道:“老师说的不会是我吧?”

    一科进士三百余人,再说吕调阳之前连门生拜见座师的礼数都没受,几百号人当然认不全。可是,对于科道这些人,吕阁老却还不至于错认。知道程乃轩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他斜睨了人一眼后,却也不说话,竟将程乃轩干晾在了那儿。不多时,范世美和黄时雨便赶了过来,发现程乃轩侍立在吕调阳身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两人的面色不禁一变,随即相继上前,却是不像程乃轩这样人前大大咧咧叫老师,而是都称了一声吕阁老。

    “眼下这是在六科廊门口,我只问你二人一句话,弹劾汪孚林的事情,都是出自你们自己?”

    范世美和黄时雨全都没想到,吕调阳竟然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问,一时二人不由自主对视了一眼——虽说作为同年,理当有一层天然的亲近关系,但两人既然同时跻身科道,不免便把各自视之为竞争对手,这次上书也丝毫没有商量——但紧跟着,他们就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问题,因为这无疑会让吕调阳认为他们有什么默契。于是,范世美立刻抢先说道:“老师,学生既是如今为给事中,当然应该监察百官,这当然是出自我自己的心意。”

    黄时雨只恨自己竟然落后了一步,赶紧也在旁边说道:“老师,身为科道,当为百官之表率,我和汪孚林并无私怨,只是实在容不下他这卑劣行径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还示威似的瞟了程乃轩一眼,却不料程乃轩不但丝毫没有反应,甚至还抬起手在那慢条斯理地掏耳朵,竟丝毫不顾及吕调阳可能会回头,可能会看见这绝对谈不上恭敬的姿态。恼上心头的他正要喝破,可程乃轩放下手就开口说道:“老师,这六科廊中总共就咱们三个是您的门生,您就请直接训示吧。”

    吕调阳对程乃轩的打蛇随棍上也相当无奈,可这个门生不但是翰林院中鼎鼎大名的侍读学士许国的女婿,在安阳县那种宗室满地走的地方,却也扎扎实实做出了相当不错的政绩。他甚至不得不承认,相比范世美和黄时雨这两个,程乃轩作为县令的表现要更让他满意——就是人和汪孚林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想归这么想,但此时此刻吕调阳却用眼睛盯着范世美和黄时雨,发现其中一个有些躲闪地回避了自己的注视,另外一个虽说看似不闪不避,但脸色却相当紧张,他便哂然笑道:“很好,既然是你二人自己的主张,那么我要处置起来就容易得多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见吕调阳撂下这没头没脑的话后,便转身拂袖而去,范世美和黄时雨不禁面面相觑。

    刚刚最初相见时,他们还想保持一下言官风骨,口中还叫吕阁老,可一旦吕调阳表现得出乎他们意料,不一会儿,他们却都变成了口口声声的老师。此时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吕调阳走了不说,就连程乃轩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闪人了。

    意识到这情况似乎有些出乎预计,哪怕平日里互相视之为对手,范世美还是神情微妙地开口问道:“黄兄,你说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黄时雨自己也是心头沉甸甸的,背后冷涔涔都是汗,捏了捏拳头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师好像对我们上书弹劾汪孚林……不大高兴。可这次和前两次不同,这次我们分明抓住了他的痛脚。”

    “抓住痛脚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弹劾他不称职而已,王继光这个试职御史都有过弹章,他这个掌道御史上任都已经两个月了,却完全没尽到监察的职责。”范世美毅然决然打算把自己洗干净,见黄时雨那张脸一下子变成猪肝似的,他就嘲笑道,“而且,你不知道吗?昨天王继光听到你说他是被汪孚林指使的,他就如同疯子似的四处找都察院的同年串联,说不定今天汪孚林还没什么反应,老师也还来不及说什么,王继光就如同疯狗似的咬上来了。”

    “你……”黄时雨没想到范世美刚刚还问自己吕调阳的心意,可转瞬间就翻脸不认人,登时气得直哆嗦,“你别以为你就摘干净了,要知道,汪孚林在都察院当掌道御史这些天,据说就连陈总宪都对他评价颇高,你却说他不称职……哼,我看你才是嫉妒他声名鹊起吧?”

    “你这个只会血口喷人的鼠辈!”

    两个给事中竟然在宫城之中,六科廊的门口大打嘴仗,这在几十年前也许不新鲜,但在这十年来却极其少见。而当发现惊动了内侍探头探脑之后,范世美和黄时雨都意识到太过冲动,彼此冷哼一声就先匆匆回了各自的直房。他们是走了,可发生在这大门口的一幕,却是立时三刻传遍了各处官衙。

    对于吕调阳直接去六科廊质问两个门生的事,虽是众说纷纭,私底下更有人觉得吕调阳是故作姿态,可遥想当年严嵩执政,那种万马齐喑的时期,吕调阳尚且能稳步升官,就连张四维也收回了触手,更暗中提醒舅舅王崇古缓缓图之,不要把这位次辅给惹毛了。

    而汪孚林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地听到了一种最最滑稽的说法——在吕调阳心目中,他才是最优秀的门生,所以当此之际,吕调阳打算牺牲掉另外两个,也要保全他。当听到都吏胡全绘声绘色地转述此言的时候,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都是谁说的?”

    胡全自从那天听到汪孚林和陈瓒那番话,就对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更加敬畏。此时,他连忙陪笑道:“都察院上下,都这么说。”

    “是你们这些饶舌的小吏都这么说吧?”汪孚林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见胡全登时讪讪的,他才好整以暇地说,“谁喜欢说,让谁说去。不过,王继光今天没到都察院来,我可不记得他对我这个掌道御史请过假,你那里可有记录?”

    胡全正是为了这事来的,前头那些话不过是铺垫而已。他连忙再次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禀告道:“王侍御托同僚直接去给总宪大人送的假条,总宪大人让小的给掌道老爷送来。”

    “同僚?应该不是广东道的同僚吧?一大早大家来时,可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起过。”汪孚林哂然一笑,见胡全果然说出了一个他只有点印象的名字,确实是其他道的监察御史,他便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同道的同年他不请托,却辗转去求外人,而且连假条送给我都不敢,他这都是什么性子!罢了,不过就只是一天,他想请假就请假好了,只要不是十天八天,我还懒得让人说我严苛。”

    “掌道老爷自然素来都是最最和善体恤的人。”胡全自然是立刻将马屁奉上,可见汪孚林对此不感兴趣,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便奉上了另一个新鲜出炉的消息,“掌道老爷,小的之前经过江西道的时候,哦,就是那个和王侍御有些交往的御史,他们几个正打算上书弹劾那个给事中黄时雨,用的就是掌道老爷先前驳斥钱如意等人时的理由,听人壁角,说人是非,这一场嘴仗估计有得打了!”

    汪孚林听着心中一动,紧跟着便有些恼火地瞪了胡全一眼:“以后记得先说要紧事,最后说闲话!”

    胡全唯唯诺诺连声称是,却又迸出了另一个消息:“对了,内阁次辅吕阁老昨天一大早,给总宪大人送了信来。”

    汪孚林简直对这家伙无语了。最大的消息放在最后,这人说话太没重点了!

    如此看来,到时候会是一场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大战啊!

    ps:第一更(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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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