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九章 互掐闹剧后的惊讯
都察院和六科廊的这场互掐,在很多人看来,如同一场闹剧。…UU小说,www.uu234.com
如果出手的是汪孚林,又或者是汪孚林广东道所属的其他御史,那么必定会引来很多人的同仇敌忾。但是,出手迎战的,是被逼到了绝路上,需要证明自己不是汪孚林指使的那把刀的王继光,以及进都察院这段日子期间,他竭尽全力结交的一些同僚——当然,无一例外,全都是广东道之外的御史,而且大部分都是新进都察院,满腔热血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试职御史——这就变成了一场都察院御史面对六科廊给事中的自卫反击战。
而这些试御史们和王继光不一样,王继光是想证明自己是独立上书——哪怕他现在隐隐感到,自己偷看了汪孚林案头的那张纸而上书,似乎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可就算错了他也得硬着头皮坚持到底,否则他的名声就全都完了——而他们却对汪孚林的传奇颇为羡慕,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想试一试,当然也希望能够顺便扬个名。于是,几个年轻人反反复复把黄时雨和范世美的弹章掰碎了分析,然后进行逐条反驳。
当然最重要的是,王继光自己那道辩解的奏疏上,说了一句最最霸气的话。
他并不服气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平日公务往来也多有龃龉,怎甘于受人指使?
而这外朝的事务,却也从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宫中的某些事情。
张居正一告病,万历皇帝朱翊钧按照张宏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哄了母亲李太后几天——虽说天家母子之间不像常人那般亲情,可架不住张宏对于某些东西驾轻就熟,小皇帝也勉强先放下憋闷的心情,想着先挽回罪己诏的事情——总算是把西苑这件事暂时揭过去了。
至于孙海和绫官是什么下场,大人物们甚至不用过问,就自然会有人去办好。就连冯保,也毕竟不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朱翊钧还没成婚就来一道罪己诏自陈荒唐,自然也不会从中阻挠。
而这位司礼监头号人物一松口,张宏就先把处事稳重的张诚先从更鼓房给弄了回来。他先带着人去给李太后磕了头,这才领来见万历皇帝。
尽管才只几天,但张诚在更鼓房已经上城楼轮值过三次,每次两个时辰,期间运气很不好地遇到过一次暴雨,好在油衣裹得严实,过后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下肚驱寒,总算没有落下什么毛病。而他知道,张鲸拿着偷带出来的体己贿赂了更鼓房牌子、二牌和那些资深的定水牌子,哪怕已经被贬为净军,却一次都没上去过城楼,是以张宏方才先救自己。可他能够分明察觉到,自己出更鼓房的时候,张鲸嘴上好听,心里却怨气大得很。
毕竟,张鲸才是张宏名下的人,名份上算是干儿子!
此时,再次跪在朱翊钧面前,张诚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而朱翊钧在欣喜之余,抓着张宏的手一再摇了摇:“这次多亏张伴伴!”
张宏还待谦辞,张诚却已经诚心诚意先对张宏磕头。张宏见状,叹了一口气后,就吩咐张诚先去司礼监见冯保道谢。等人一走,他见朱翊钧那脸色显然松快了不少,这才开口说道:“皇上,慈圣娘娘那边如今是消了气,但若非此次首辅大人告病,外朝又是连番动荡,慈圣娘娘正心心念念盼望首辅大人立刻回到内阁主持大局,只怕您还得多熬几日。所以说,到底老天爷也知道皇上是受了委屈,所以才有那些事情,让慈圣娘娘分了心。”
之前张鲸和张诚都不在,张宏忙着和冯保分担司礼监批红那摊子事,朱翊钧又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哄了李太后回心转意,甚至不惜跑去慈庆宫找仁圣陈太后出马,所以哪里知道外朝都发生了什么。此刻,听见张宏这么说,小皇帝立刻就来了兴趣,连忙问道:“外头又发生了什么事?”
朱翊钧既然问了,张宏自然就乐呵呵地将六科廊两个给事中和都察院六七个御史掐架的事说了出来、关系到冯保的干儿子孟芳,他深知如若自己不说,冯保是绝对不会讲给朱翊钧听的——这位内相和张居正这位外相一搭一档,借着小皇帝年岁还小,基本上不让他知道外朝发生的事情,又或者说选择性地只让朱翊钧知道其中一小部分,这也是他素来最不满的一点。
此刻,他绘声绘色说完之后,就笑吟吟地说道:“外头都说,这次是张阁老的门生对战吕阁老的门生,嘴仗打得好不热闹。”
“可是,那个汪孚林好像也是吕先生的门生吧?”尽管嘴里也叫着先生,但那只是对阁老的习惯性尊称,并不代表朱翊钧对吕调阳有多少尊重,此刻完完全全是好奇,“吕先生怎么有办法让张阁老的那几个门生帮着自己的门生汪孚林,对付另外两个自己的门生?”
因为张四维和张居正都姓张,到小皇帝这里,张居正就是张先生,吕调阳就是吕先生,而对于张四维,便是称呼张阁老。
张宏一下子愣住了。哪怕他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也完全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会犀利地注意到这一个要点。他有些惊异莫名地看着朱翊钧,直到发现自己有些失礼,而朱翊钧则显然一头雾水,他方才笑呵呵地说道:“皇上真是慧眼如炬,老奴之前都没想过这一点。看来,老奴也好,很多外人也好,全都小看了吕阁老。吕阁老这次代为主持内阁事务,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很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嗯?”这一次,朱翊钧直接攒眉沉思了起来,而张宏也没有进一步解释。毕竟,面前怎么都是大明天子,他不带倾向性地说说外头的事情可以,但要是随便臆测猜度,那一旦有什么问题,李太后哪里饶得过他?没过多久,他就看到朱翊钧嘿然一笑。
“朕懒得多想,横竖就是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有冯大伴和张先生镇着,谁也翻不起天来。那个汪孚林还真是福将,每次都能折腾出一点有趣的事情来,这回更阴差阳错替朕解围了。倒是张先生,之前干什么要把人放在都察院,而不是六科廊?六科廊好歹也在宫城里,做事岂不是更方便?都察院掌道御史,和六科廊掌印给事中,品级轻重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就汪孚林那惹是生非的德行,在都察院就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这要是进六科廊,只怕宫城里头都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来!
即便张宏对汪孚林印象不错,可他身为司礼监秉笔,最不希望的就是宫里有什么乱子,因此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岔开。碍于冯保的眼线在这乾清宫无处不在,自己为了避嫌,不能在小皇帝身边呆太久,他盘桓了一会儿就告退离去。可刚出乾清宫,他就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团子圆滚滚地直接撞了过来。
“张伴伴!”
认出是潞王朱翊镠,张宏连忙笑着行了一个礼。不等他开口说什么,朱翊镠就神神秘秘将他拉到了一边,旋即低声说道:“张伴伴,我不想住慈宁宫了。”
听到这么一个突兀的提法,张宏吃了一惊。他赶紧看了一眼四周,正想稍稍板起脸来告诫这位潞王几句,却没想到潞王紧跟着就开口说道:“张伴伴,母后成天都只顾着皇帝哥哥,我在慈宁宫住着闷得慌。我也不小了,搬出宫去住更方便,你说呢?”
张宏没想到小不点似的潞王竟然还有这种意向,登时愣住了。可是,李太后一心盯着万历皇帝,对幼子自然有些力不从心,他也清楚,可潞王才十岁就想搬出宫去,这又是为什么?他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可潞王说出来的话差点没让他笑出声来。
“搬出宫去之后,我想吃豌豆黄就吃豌豆黄,想吃枣泥糕就吃枣泥糕,想睡到早上太阳晒屁股就睡到早上太阳晒屁股!”朱翊镠说到兴起,又使劲拽了拽张宏的袖子,“张伴伴,不然你就帮我对母后和皇帝哥哥说说,放我去就藩也行!”
“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这一次,张宏简直吓得魂飞魄散。谁不知道,李太后虽说看重长子胜过幺儿,但那只是因为长子是皇帝,而幼子将来只会是藩王。等到明年万历皇帝大婚,李太后必定会退居慈宁宫,到了那时候,承欢膝下的便是潞王朱翊镠这个幺儿,哪里会舍得早早放人出去就藩?要让李太后认为他是挑唆朱翊镠去就藩,他就算是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哪顶得住?
等好容易哄住了看似天真烂漫的潞王朱翊镠,张宏稍稍定下心来,这才陪笑道:“殿下以后千万别再说这话,否则您身边跟的这些人都得死。您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下头人若是不准,您只管和老奴说。至于这早睡早起,您看,连皇上都是如此……”好说歹说劝了一堆话,眼见朱翊镠仿佛不甘不愿地答应了,却又软磨硬泡,要找机会出宫去溜达,张宏哪敢答应,可终究被朱翊镠不答应就要去嚷嚷就藩给堵住了,最后终于松了口,答应去和冯保商量。
朱翊镠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张宏为人仔细谨慎,这么大的事,没有冯保点头,要瞒住母亲李太后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从懂事就知道自己是次子,这江山再好,皇宫再好,也是兄长的,而自己只能龟缩在小小的封地王府中,连出城都要受到管制。总共也就兄弟两个人,万历皇帝朱翊钧对他这个弟弟也素来宽和有礼,他这年纪眼看着兄长天天被押着读书,只觉得当皇帝是苦差事,自想趁着还在京城,好好享受享受,出宫游玩游玩,这却总不犯忌吧?
而且,听说宫外很热闹的,和皇宫里这景象大不相同……
答应归答应,当张宏出了东华门,坐了凳杌匆匆回到司礼监时,正好撞见给冯保磕过头后,眼睛还有些红的张诚,他就暂时忘记了潞王朱翊镠的那点事。虽说都姓张,但张诚却素来和冯保走得更近,他是知道的,因而也没指望这次求情把人捞出来,就会让对方改阵营,毕竟,他和冯保一直都维持着还不错的关系,只是这一次冯保做得太过分,他心里有些芥蒂。点点头后,他随口告诫了张诚几句,随即就进了司礼监。
司礼监第一道大门坐东向西,门内南侧的松树后头,便是内书堂。能在净身入宫的众多内侍中,被选择送到这里的小童,几年读书期间和司礼监这些大佬们朝夕相处,自然而然便会分了师傅和门庭。就好比眼下,内书堂那朗朗读书的小宦官之中,便有三个都是记在张宏名下的徒孙。此时此刻,他却脚下丝毫不停步,看也不看内书堂一眼,径直进了坐北朝南的二道门。
这里东面朝南的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厅,便是司礼监的公厅,也就是如今冯保的起居之地。
凳杌在这公厅门前放下,张宏却没有径直入内,而是先由门前伺候的一个长随微微颔首,等人通报之后,他方才入内。他是这司礼监中诸秉笔中年岁最大资历最高的,但就因为行事从来最有分寸,冯保对他也不得不多几分尊重。他进门时,冯保就已经站起身来,却是笑道:“容斋兄从皇上那回来了?”
“是,本来早就该回来了,正巧在乾清宫前遇到潞王,结果被这位小殿下吓得不轻。”
张宏知道冯保多心,就把潞王那话拣要紧的说了几句,果然就只见冯保也变了脸色。两个在所有内臣中位于最高顶点的太监你眼看我眼,最终就连冯保也不得不苦笑道:“看来还真是不得不遂了这位殿下出去逛逛的心意,否则,他真要一嗓子在慈圣娘娘面前嚷嚷出要去就藩,咱们全都得落下不是。到时候,我让东厂多出几个人沿途保护就是了。”
张宏见说动了冯保,心下大定,眼瞅着冯保案头厚厚一摞奏疏,显然是内阁刚刚送来的,他却也没多问一句,只略提了提李太后和朱翊钧母子重归于好的事,便打算先告退离去。他还没开口,却只听冯保开口说道:“容斋兄,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的事近日闹得沸沸扬扬,虽说科道彼此互相攻击,但他持身不正,打着我的名头招摇生事,这却还是有的,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穆庙当年龙驭上宾,司礼监黜落了一批人,提拔了一批人,他资历太浅,眼皮子更浅。”
冯保自己都开了口,张宏想到自己已经塞了一个张丰去南京,便客客气气地说道:“全凭双林公看着办就是了,我自然没意见。”
见张宏这么好说话,冯保登时舒了一口气。毕竟,张居正都给他捎了话,道是孟芳和游七有所勾结,他就算再护短也不可能再护着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干儿子,反正他手底下又不是无人可用。留着张宏又说了几句话,他正要评点此次对立的科道两边恰是隶属张四维和吕调阳的门生,却没想到外间一个长随竟是连通报都没有一声,直接闯了进来。他刚刚流露出森然怒色,那长随便慌忙开口迸出了一句话。
“老祖宗,不好了,首辅大人家派人报丧!”(未完待续。)
第八零零章 人未走茶先凉
冯保和张宏闻听此言,全都只觉得仿佛一个炸雷轰然炸响在头顶,瞬间作声不得。←UU小说,www.uu234.com
总算冯保曾经历过险些被高拱赶出宫去的危局,哪怕再大的事也总不及当日那般危难,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竟是盯着那长随厉声喝道:“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那长随见张宏也用凌厉的目光瞪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慌忙跪了下来:“是首辅大人家中派人报信,说是张老太爷殁了。首辅大人正上书请丁忧。”
原来不是张居正死了……
冯保简直觉得自己的心差点迸出了嗓子眼,按着胸口足足好一会儿,这才终于缓过气来。而张宏同样脸色微妙地看着那长随,心想这是哪来的没眼色的家伙,明明知道张居正之前请了病假在家,却只说张家报丧,却也不说清楚是报谁的丧,害得自己和冯保全都险些没吓出病来。幸好这不是在乾清宫,否则李太后听到这样的禀报,非得气出个好歹来。
果然,在缓过神之后,冯保立刻喝道:“滚出去!”
等到那长随狼狈地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出了门,冯保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满脸不自然地对张宏说:“下头人实在是太过蠢笨,让你见笑了。此事来得太过突然,容斋兄随我一同去乾清宫给慈圣娘娘和皇上报个信如何?事关内阁首辅,兹事体大,还得请娘娘拿个主意才行。”
张宏听到冯保只说请李太后拿主意,却不提万历皇帝,心下登时有些不快。然而,朱翊钧尚未亲政,他就算再不满也不会放在脸上,当即点了点头。等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厅,立时便有下头年轻力壮的宦官抬了两具凳杌过来。别看这不过是靠背椅加上长杆的形制,放在如徽州乡间这种地方,也就是滑竿之类的东西,但在皇城之内能坐这个,却已经是内臣之中最高的特典。
就好比如今的司礼监,享有这特权的,也只有掌印太监冯保和秉笔太监张宏二人。其余的不过内府骑马,也就是皇城之中可以骑马。但即便是骑马,放到外朝之中,却也只有阁老和年迈的尚书有这等特权,唯有张居正是特恩皇城之中可坐凳杌。
当冯保和张宏坐的凳杌在东华门前停下,紧跟着这两人急急忙忙去乾清宫报信的时候,外朝之中,张居正父亲张文明病逝这件事,也以最快的速度飞快发酵,飞也似地传遍了各处衙门,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多少人捶胸顿足,多少人额手称庆。
而汪孚林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则是轻轻摇了摇脑袋,再次生出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庆幸——毕竟,他并没有把握能够劝住对于礼法相当固执的汪道昆,如果他之前没干掉游七,万一汪道昆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举止,有游七在张居正面前搬弄是非,那便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之前的大好局面全都化为乌有!而要说此时此刻他最最恼火的事情,便是汪道贯的选官才到最后一步,据说是外放山阴令,可终究文书还没下来。
如果已经到吏部关领了任命文书走了人,接下来再发生什么事情,却也与其无关了。
汪孚林没有去想,张文明原本是否该在如今这七八月之交的时候死,他的到来既然已经改变了不少东西,那么接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事情改变。当他走出自己的直房时,便注意到很多双眼睛正在悄悄注视着自己,其中既有官,也有吏,显然,张居正可能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在外人看来,对他这个张居正的亲信自然是要多不利就有多不利。
可也有人依旧满脸堆笑一如既往,比如都吏胡全,他在半道上看到汪孚林之后,行过礼就一直跟在其身后,却是小声汇报了有多少监察御史正在暗地看他的笑话,比如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又有多少御史正在计算着朝堂上可能出现的大波动,准备趁机站队上位,最后才压低了声音说:“掌道老爷,听说已经有人去内阁直房给次辅吕阁老贺喜了。”
汪孚林脚下登时一顿,看了一眼胡全之后,确定这家伙并不是胡说八道,他方才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年头某些人还真是趋炎附势,恬不知耻啊!张居正才刚经历了丧父之痛,这帮人竟然不想着现任首辅家里有丧事,直接就想着次辅可能升首辅,于是跑去吕调阳那拍马屁?你就算要拍,也该稍微慢一点,这种心急火燎,唯恐动作慢半拍的架势,简直是专门坑吕调阳去的!
他甚至不无恶意地揣测道,这不是张四维暗中唆使的人吧?
然而,汪孚林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某些人见风使舵的程度。他故意改道往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绕了一圈,却发现往日车水马龙的张府,此时此刻变得门可罗雀——并不是说所有的车轿全都消失,但那种稀稀拉拉只不过三五拨人等着求见的样子,和往日整条胡同都塞满的盛况相比,特别显出了一种世态炎凉来。而当这天晚上,程乃轩直接上门之后,撂下的那番话又让他刷新了三观。
“你知道不,今天内阁直房里,已经有人在收拾首辅大人那间屋子了,要不是吕阁老阻止,这屋子不用十天八天,今天之内就能腾出来。就算如此,阁老们议事的那间房,已经有人提出,要把吕阁老的位子放在了左手第一,那是首辅大人向来坐的地方。”
“我一向都觉得见多了不要脸的人,现在才觉得,我还是孤陋寡闻了。这人还没走,茶就先凉,他们难道没想到过首辅大人夺情的可能性?”
程乃轩见汪孚林眉头紧皱,又听到夺情二字,他登时大吃一惊:“不能吧,自从当年成化年间那位首辅刘棉花之后,大明可就再也没有过夺情的阁老了!这都快一百年了,历来都是如此。”
所谓刘棉花,说的便是成化后期到弘治初年那位出了名的阁老刘吉。算一算弘治到万历这段时间,确实是差不多快百八十年了。可就算如此,看着程乃轩那理所当然的样子,汪孚林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毕竟,对于礼法这种东西,来自后世的他货真价实不大感冒。
可要知道,程乃轩平日里这个够离经叛道的人都这么想,那文武百官呢?天下官民百姓呢?
于是,他不得不开口问道:“要是首辅大人真的夺情,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真的?”程乃轩有些震惊地吞了一口唾沫,见汪孚林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挠了挠头,方才一摊手笑道,“不打算怎么办。就算我是给事中,可这事肯定是宫里太后和皇上决定的,他们要留下首辅大人,我干嘛要去碰个头破血流?要是贪污**,横行不法,用人不明……反正这些事我是肯定要弹劾的,可首辅大人要夺情,那也是因为皇上尚未成年大婚,朝中离不开他,政令又不能朝令夕改,太后皇上都竭力挽留,我那么起劲干什么?”
汪孚林就怕程乃轩骨头太硬,百折不弯,此刻见这家伙如此惫懒的模样,他就笑了起来。下一刻,他就只见程乃轩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
“话说,你以前老是在这种大事爆发的时候浑水摸鱼,这次能不能给我出个主意,我也趁机外放州府?”
“省省吧,这次一个不留神,就是堂堂阁老都会引火烧身,更何况你我这种小角色?今晚我没工夫招待你,这就要去见今科状元沈君典,他可不如你变通,我也不知道磨破嘴皮子能不能说得人回心转意。”
“我也去!”程乃轩却是个不怕事不躲事的,打蛇随棍上笑吟吟地主动请缨道,“怎么说咱两个加在一起便代表科道,去说沈君典还不容易?”
汪孚林虽说又好气又好笑,但对于多一个帮手这种事,却也不会拒绝,当即就悄然出了门。虽说这会儿已经距离夜禁不远,但出了自家那偏僻的胡同,他便发现,在这种理应是大街上行人很少的时辰,却时常可见有人骑马呼啸而过,显然都是各家官员府邸正在串联。想来其中既有他们这种七品芝麻官,也有那种功成名就高官显爵的大人物。
当两人来到沈家门口时,才刚敲开门,就只见沈大牛伸出脑袋一探就叫道:“汪公子,你们怎么也来了?今晚还真是太热闹了!”
“哦?还有其他客人?是不是冯开之,屠长卿?”
沈大牛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汪公子您猜得真准,不过除却冯公子和屠公子之外,还有几位客人。”
听到沈家竟然在这时候汇聚了这么多人,汪孚林登时眉头紧皱,一下子意识到,因为张居正器重方才得中状元的沈懋学,只怕成了很多人争取的焦点。想来也是,倘若皇帝真的夺情,如若沈懋学这个张居正看重的状元却反戈一击,那么对于张居正的声望、人品、眼力、度量,全都是重重的打击。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而沈大牛便开了门,转身要进去通报,却被眼疾手快的程乃轩一把拉住。
“双木,是有什么不对?”
“我不进去了。”汪孚林不想在这种时候,于沈家和一群不相干的人唇枪舌剑,当机立断地对沈大牛说,“你且不要对君典说我来过又走了的事,哪怕等包括冯公子他们在内的客人全都走了之后,你也不要禀报我来过的事。”
沈大牛虽说不大清楚汪孚林明明是特意过来,却又要折返,还不让自己告诉沈懋学,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但自从辽东之行后,他对汪孚林的信服便是不打折扣,此时当即连连点头,目送了一行人离开,这才急急忙忙掩上了门。而出了胡同,汪孚林见程乃轩满脸莫名其妙,这才开口问道:“你家岳父今晚在家吧?”
“在啊?”程乃轩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打算现在夤夜去见他?”
“择日不如撞日,我本来就想去感谢他教导金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就不得不厚着脸皮直接去拜访了。”
“岳父还算是好说话的人,现在去就现在去。”程乃轩乐呵呵地笑了笑,随即就说道,“我本来是打算找地方搬出来,现在你说你买下了旁边两个院子,我要和你做邻居,得等那院子整修布置好,这才在岳父那多住几天。不过你和我那大舅哥也是连襟,也用不着我引荐,走吧,再不走碰到夜禁,要多费神解释总是麻烦。”
话虽如此,当两人带着两个随从复又来到许家的时候,早已过了夜禁的起始时辰。来时经过的那些重要大街上,用于防盗的大栅栏已经竖了起来,许家那胡同也只剩下了各家门前吊着的灯笼照亮着黑漆漆的路面,各家大门紧闭。对于程乃轩的晚归,许家人早有准备,可发现程乃轩身后还跟着个汪孚林,一时立刻就有人去禀告正在书房考问金宝功课的许国。
“你父亲来了,你先出去迎一迎。”许国见金宝喜上眉梢,行过礼后就立刻转身匆匆出去,他揪着下颌那稀疏的胡子,心下却有些踌躇。
尽管汪孚林和他许国的儿子,还有程乃轩这个女婿,年纪都差不离,甚至还要小一两岁,但在考进士之前,汪孚林就已经在徽州声名鹊起,考中进士之后,更是在京城,在辽东,在广东,全都打出了莫大的声名,所以他自然不会将人当成一般的后起之秀来看,因此对其来意已经有了猜测。
不多时,外间一阵喧哗,紧跟着书房外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就含笑吩咐了一声,很快,金宝亲自打了帘子,将汪孚林和程乃轩一块让了进来。
这不是许国第一次见汪孚林,可此时见其长身玉立,面上不见青涩,只见从容气度,他仍然不禁暗赞了一声汪氏有后,对所谓的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闹翻,不禁更觉得蹊跷。等到程乃轩死活按了汪孚林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才自己落座,而金宝则是主动侍立在了汪孚林身后,他就笑问道:“世卿是为了今日那件震动京华的事情来的?”
“正是。”许国问得直接,汪孚林干脆也答得直接,“我刚和程兄造访了今科状元沈君典,闻听家中高朋满座,就过其门而不入,直接到许家来了。沈氏乃是金宝的未来岳家,此次之事,沈君典,冯开之等人会因为礼法纲常,或者出于旁人撺掇,行以卵击石之事,所以我特来求问许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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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 战线和诡谲
金宝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UU小说,www.uu234.com
去年汪孚林去广东,他留在家乡读书,却因为已经订婚,自然频频往来于宣城和歙县之间。等到他桂榜题名中了举人,虽说不打算参加今年会试,但因为汪道昆的要求,他就跟着沈懋学和沈有容叔侄到了京城来,一路上相处很好,他更是敬爱沈懋学的学问,佩服沈有容的武艺。即便汪道昆没有让他从学于沈懋学,而是让他从学于许国门下,也丝毫无损于他和未来岳父家的天然亲近。
可此时汪孚林开口发问,似乎竟是表示和沈懋学政见相左!
许国听到这大半夜的沈懋学家中竟是来了不少客人,眉头也一下子紧紧皱起,但紧跟着,他一扫汪孚林和程乃轩,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二人……”
“我刚刚和程兄说,首辅大人虽上书请丁忧守制,但皇上可能会夺情,程兄表示,他这个给事中没什么异议,我也一样。”
平心而论,许国对程乃轩这个女婿,最初并不算十分满意,只是程老爷诚意十足,又是许村许老太公亲自做媒说合,他就答应了下来。原以为出身豪富的程乃轩运气好考中秀才之后,便会做个富家翁,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受得了方先生和柯先生那两位的操练,磕磕绊绊从举人一直考到进士,一任县令更是当得兢兢业业。可是,程乃轩回京在六部任主事也好,又或者在其他不大重要的衙门磨练一下资历也好,他唯独不想其进入科道。
科道这种地方,说是激扬文字,可实则戾气和功利心全都太重,稍有不慎,就是再纯良的性子也会被带歪,更何况程乃轩本来就跳脱不稳重?
可此时听到汪孚林表明了和程乃轩两人相同的态度,许国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他点了点头,含笑赞赏道:“好,我原本还想若有万一,如何劝你二人,没想到你们自己心里透亮。身为科道,该争的事自然是寸步都不能让,可这种事情就没有大意思了。更何况……元辅为人和从前的高新郑一样,睚眦必报。与其在这种时候以卵击石,不如留在朝中,曲意调护,而不是如今以清流得一世之名,却于情势无益。”
许国自己在心里说,换做是我在主少国疑之际稳定大局,推行新政,突遭丁忧时却遇到别人立刻改换门庭,也不能忍!当然,张居正此前行事,太过不择手段了,这也是他根本不希望亲朋故旧跳出来的最大原因。而此次和从前揪着汪孚林的某些人不同,只怕不用驱赶,那些群而不党的真君子便会主动冲锋陷阵。
怪不得当权者在大多数时候,宁用循吏,不用清流。
金宝侍立在旁边,几次张嘴想要发问,最终却都不敢开口。还是许国看到了他那惶恐的样子,当即说道:“金宝,你也不用替沈君典太担心,你父亲和他相交莫逆,不会看他自毁前程,总会想办法的。但若是他真的执迷不悟,你和沈家的婚事,也不会受到影响。”
汪孚林见许国竟然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登时笑了,随即犹豫了一下,他便决定提前打预防针:“许学士,其实还不止沈君典,我担心我家伯父也会犯了倔脾气。”
此话一出,许国那淡然若定的表情登时维持不住了。歙党三驾马车,如今便是殷正茂、汪道昆以及他。这其中,他是科场晚辈,但因为当年考中庶吉士后又留馆,步调不紧不慢,走的是标准储相的路线,自始至终就在翰林院体系之中腾挪,历转的都是司经局、詹事府这种给翰林的典型加衔,所以即便殷正茂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汪道昆亦是兵部侍郎,对他的意见也素来重视。
但是,三人平日汇聚一处的时候少之又少,不过是碰到的时候偶尔多说几句而已,免得被人扣上乡党的大帽子。他深知汪道昆素来和王世贞颇为交好,性子也和那位有点像,词赋华艳,最喜好诗社文会,已经年过五十却颇负意气,这一点和他的和光同尘不同,和殷正茂的一心向上也不同。想到这里,他便看着汪孚林道:“你和你伯父就算因事闹翻,总不会到现在还没和好吧?他是长辈,你是晚辈,何至于如此?”
“道不同。”汪孚林省掉了后半截不相为谋,随即欠了欠身道,“还请许学士能够出手相助,尽快将仲淹叔父外放的事情落到实处。毕竟,咱们那位天官冢宰,和我不大对付。”
这其中之意,赫然是防着汪道昆发昏!
许国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收缩,见程乃轩也瞠目结舌地瞪着汪孚林看,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汪南明不是三岁孩子了,真至于如此?”
“许学士觉得,此次若是首辅大人一旦夺情,还会是科道冲锋陷阵,而朝中大佬全都稳若泰山?不,这么大的事,单单科道不成声势,必定是有一两个朝中大佬出来声援的。我可以在这负责任地说一句,吏部尚书张子文,他是一定会异议的!
他这个吏部尚书当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倘若还甘心一直都当应声筒,之前也不至于为了我的事情非得和首辅唱对台戏。而有了他发声,其余高官自也不会全数沉默。在他们的地位上,只要不附议夺情,那就是一种声援。至于伯父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我不敢打包票,但他想来不会沉默。”
许国一下子觉得异常头疼,可这时候若去拜访汪道昆,回头汪道昆不听劝却硬是要上书,他多年来维持的不偏不倚,只钻研学问,不涉入政争的立场就彻底破坏了——正是因为这种超然立场,又是万历皇帝的半个老师,他在翰林院方才有如此地位。所以,他不得不郑重其事地问道:“倘若你伯父立场真与你相左,那你准备如何?”
“到了那时候,便是不相为谋了。”汪孚林将刚刚省掉的半截话给说全了,这才笑了笑说,“如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求许学士帮我叔父。”
“好吧,此事我知道了。”许国想到和长子是连襟的是汪孚林,又不是汪道昆的儿子,心下莫名多了几分庆幸,更赞赏的是汪孚林哪怕和汪道昆闹翻,也能考虑到安置汪道贯的迫切性。想想儿子尚未入仕,儿媳冰雪聪明,襄助妻儿颇多,而这一门亲事连到了甬上乡党满朝的叶家,也连到了松明山汪氏,他对金宝这个学生就更多了几分期待。此时此刻,他便开口问道,“金宝之前说要请你起表字,你可有眉目没有?”
刚刚说了一大堆话,正捧起茶盏准备喝水的汪孚林险些没喷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金宝,他哪敢说自己这几日根本就没来得及想,当即苦笑道:“虽勉强拟了几个,却都不甚好,等这次首辅大人家里这档子事过去,再和许学士商量金宝的冠礼和拜师礼如何?”
程乃轩今天完全当了一回不出声的陪客,眼见汪孚林三言两语说得许国答应为汪道贯的事出手,又摸清楚了许国的立场,他忍不住心中偷笑,岳父这么练达的人,竟也被汪孚林诳进了彀中。说实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吏部尚书张瀚那种积年老官油子,将来可能为了张居正夺情而跳出来当出头鸟。
可等到话题转到金宝身上,程乃轩心中一动,少不得就帮忙把话题又转回了宣城沈氏,得到了金宝感激的一睹。
因为同在翰林院,汪孚林又再次请托,想到关乎金宝的岳家,许国又爱惜人才,自然便答应回头探一探沈懋学的态度。有了这位老师的应承,金宝如释重负,汪孚林却没有轻松多少。毕竟,他和沈懋学之前相处了小半年,对其的了解自然远胜过涉世未深的金宝。
就和他甚至都不去游说汪道昆一样,沈懋学也有自己的坚持,对于如今这件事,未必会听他的。
由于时辰已晚,程乃轩原本想留汪孚林在许家借宿一晚上,可许家总共也没多大,多了一个金宝还能凑合,他再留下,那就太挤了。因此,汪孚林自忖之前在都察院也常有晚归,就谢绝了这番盛情,在二更三点(十一点不到)的时候启程回家。此时已经过了最热的盛夏,白天烈日之下却还酷热,晚上起风之后却已经多了几分凉意。加了一件黑色大氅的他只带着刘勃一个随从,却是习惯性地抄近道。
可正当他踏入一条小胡同的时候,一条突然窜出来的黑影,却让他一下子勒住了马,而后头的刘勃也立刻赶上前来,满脸警惕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侍御,对吧?”
黑夜之中,只有两匹坐骑脖子上挂着的两盏骑灯正发出微微光芒,可即便如此,仍被对方一口喝破身份,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生警惕。他之前在都察院下晚班的时间多了,再加上京师内城这种地方巡查很严,几乎没出现过袭击官员的事情,一来二去,他就免不了放松了防卫,谁想到夜路走的多了,却还是会撞上鬼。此时此刻,他只用左手稍稍提着缰绳,右手却往腰间摸去。
身为监察御史,又不是在外巡按,随身佩剑这种习惯和京师纸醉金迷的氛围格格不入,所以他也已经很久没有佩剑了。但因为和小北朝夕相处多了,腰间锦囊中藏几枚小巧的暗器,却已经成为了习惯。此刻,他扣住了一枚小飞刀,心里却在祈祷一会儿的准头能像小北那样一发中的。
“看来我没有找错人。”那黑影稍稍伸展了一下四肢,见对面主仆俩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却怡然不惧,缓步走上前来,“是何夫山先生让我来的。”
何心隐?
汪孚林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却压根没有半分放松的意思。不得不说,王守仁的徒子徒孙们全都太有个性,何心隐、王畿,这些一个个都是满天下乱转的性子,而且都继承了王守仁文武双全的习惯,总有那么一手剑术或者防身术,结交的人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尤其是何心隐,更让吕光午这个弟子去遍访天下豪杰,其中那些卷册的内容到现在还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
不是他胆小,实在是这种东西不出事不要紧,一出事就是天大的把柄,还是东西烧掉,记在心里最安全。
“何先生为何请你来见我?”
“何先生请我将此物交给汪侍御。”
见对方双手托出了一个黑色的包裹,汪孚林瞳孔猛地一收缩,沉吟片刻,他却伸手拦住了一旁要下马的刘勃,而是自己下了马背,随即缓步上前。两边的距离不过五六步,如果来的真是刺客,那么根本就不用这一套,直接暴起行刺方才是最方便也最效率的。
可想归这么想,他已经从锦囊中收回了右手,但手指之间死死扣着那小小的飞刀,后背心在这清凉的夜色中竟已经微微出了汗。尤其是当伸左手去接那包袱时,感到那沉甸甸的重量,他不得已连右手也伸出去了,心中自然更紧张不过。
刘勃在后头看得再也忍不住了,须知两手接住包袱,这还哪里能够腾的出手来防卫?可当他下马匆匆赶过去时,那边厢黑衣人却已经飞速退后了几步,甚至还躬了躬身。
“汪侍御果然坦荡好胆色,只不过,下次还请小心一些,若遇到居心叵测之人,你刚刚这举动早就死了十回了。在下任务已经完成,就此拜别!”
眼见人飞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长长舒了一口气的汪孚林暗想,要不是你掣出何心隐这种外人不大知道和我有关联的名字,我哪敢这样和你接触?瞅了一眼手中的黑布包袱,他想了一想,就示意刘勃背在身上系好。等到回转上了坐骑,一路上打足了精神提高警惕,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他二话不说就解下刘勃身上这包袱,直接拎回了书房。
然而,打开包袱之后,他就只见里头赫然是一摞手写的文稿。见此情景,他第一反应是何心隐打算去做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所以把遗留的文稿都交托给了自己,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现实,毕竟,有暂时回乡休息一阵子的吕光午在,何心隐干嘛要交托给自己?可是,等他略翻了翻其中一本,看到那行文口气之后,他就立刻推翻了之前的猜测。且不提字迹,其中那种充满了怨尤之意的行文口气,断然不是何心隐的。
一时间,他竟也顾不得坐下,就站在那里细细翻阅了起来。等到一目十行看到底,他终于惊骇到了十分。
竟然好像是前首辅高拱记述当初隆万之交司礼监和内阁权力更迭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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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二章 君子坦荡荡
尽管给吕调阳道贺的人险些把整条胡同都给撑破了,到最后,恼将上来的次辅大人直接关了家门,就住在了内阁不回来,又吩咐关了张居正那间直房,不许人进出,又把内阁议事厅中自己的椅子给重新挪回了原来的位子,但是,自从刘吉刘棉花之后,这**十年来,毕竟再未有过首辅夺情的旧例。UU小说,www.uu234.com哪怕是正德年间的首辅杨廷和,也是硬生生在家守了二十七个月全丧。因此,被张居正压制多年的朝臣们,仿佛都看到了头顶大山被搬走的希望。
哪怕吕调阳和张四维立刻上书,援引杨溥金幼孜李贤的旧例,请与张居正夺情,也依旧没有制止某种势头。
因此,既然在家里堵不到吕调阳,在张居正上书请求丁忧守制三日之后,也就是事实上的首辅去位已三日,按照惯例,内阁僚属以及翰林院的学士以及修撰、编修、庶吉士们,便有好些身穿礼服前来向次辅吕调阳道贺。尽管这是翰林院和内阁天生亲近的特权,但吕调阳还是只觉得焦头烂额。
毕竟,他之前才通过鼓动张四维的那些门生上书和自己的门生打擂台,把自己摘干净,谁知道张居正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突遭丁忧!
他和张居正共事的时间更胜张四维,从拾遗补缺到婉转劝谏,什么事都肯做,什么事都不争,所以他最清楚张大学士府那大门紧闭之下潜藏的讯息。
尽管只是守制短短两年零三个月,朝中却可能日月换新天,张居正会冒那个风险吗?他放得下那些竭力推行的政令,放得下手中握着的大权吗?
心中万分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被人推到首辅的位子上,吕调阳更知道请求给张居正夺情,民间风评会把不孝四个字扣到脑门上,可他实在扛不住某些太热情的人。因此,他在默默又轮值了两天之后,便干脆一道告病请致仕疏,将内阁事务一股脑儿全都丢给了三辅张四维,自己也回家“养病”去了。
然而,张四维好容易逮到这么好的机会,将吕调阳完完全全架在了火上烤,哪里肯接这样烫手的山芋?吕调阳前脚刚回家,后脚太医院的太医们就追过来了。这其中,当然不包括这两年只管张居正家中情况,不管外人的朱宗吉。对于这种状况,吕调阳恨不得当头一桶凉水浇到底,也省得人家再逼迫上来,可他深知这撂挑子的举动既然被人挤兑到了如今这光景,就算自己骤生大病,那不过是折腾自己,成全别人,于是也只能对太医说了一箩筐好话。
但他终究还是承诺,次日便回内阁理事。可这并不妨碍他回内阁理事的同时,又上了一道请告病致仕的奏疏。
转眼便是七日过去。之前王继光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的大风波,如今却好似风过无痕,再也没人提起牵涉其中的那些六科廊给事中以及都察院御史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全都盯着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的反应,全都盯着内阁次辅吕调阳的言行举止,生怕错过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毕竟,就在张居正闻丧之后第三日,宫中皇帝就赏赐了从银两、宝钞、纻丝、白米、香油到麻布、香烛等一大堆物品,这还仅仅是皇帝,仁圣陈太后和慈圣李太后也都有差不多的赏赐。而在第四日,宫中就派了司礼监太监魏朝护送长子张敬修和几个兄弟赶回湖广,只余身上尚有官职的张嗣修还在京城。
然而,便是这一天,除却一部分眼见宫中迟迟不见反应,心中有所猜测,又或者汪孚林这种“未卜先知”后续变化的妖孽之外,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夺情圣旨,却是从宫中直接送到了张府,道是请张居正过七七之后回内阁理事。万历皇帝不用别人,亲自写了工工整整的手诏,其中“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这沉甸甸的八个字,俶尔传遍满朝文武,也不知道多少人为之哗然。可还不等某些清流将义愤化作实际行动,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便递了上去。
对于这种犹如首辅请致仕时一样,一再请,一再留,完全是面上功夫的惺惺作态,不少人自然心知肚明。便如张四维原本虽是和吕调阳帮着上书请夺情,但心里还抱着一丝渺茫希望,盼着张居正衔恨吕调阳,将其一脚踢出去,而后为了养望,丁忧守制,将首辅之位让给自己,如今却已经完全熄了那热炭团似的心思。
可即便那最美好的如意算盘已经落空,他冷眼看着吕调阳勉力票拟,兢兢业业,精神却显然很不好,告病的奏疏一道接一道,他便知道,自己和王崇古之前的谋算就算一度失败,可张居正丧父却挽救了这个计划。
否则,吕调阳又怎会如今日这般,眼看就要失去张居正信赖,甚至还受到宫中太后皇帝以及冯保的疑忌?
而当张居正和皇帝一个坚持要丁忧,一个死活要夺情,这一来一去转眼便是三个回合之后,之前喧嚣一片的京城却是诡异地宁静了下来。给吕调阳去道贺过的捶胸顿足,暗悔押错了宝;眼看张居正丁忧,就没再去大纱帽胡同刷存在感的外地进京候选官员懊恼不该算错了局势;至于那些因为张居正的政令而吃过闷亏,摩拳擦掌准备等张居正一走便反戈一击的某些官僚们,则是更如同蔫了的白菜。
然而,和敢怒不敢言的他们不同,真正的清流君子当中,却蔓延着一股义愤!
这种情绪,沈懋学和冯梦祯自然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了,因为他们也是其中一份子。几乎和选了山阴令的汪道贯就只是前后脚,屠隆选了颍上县令,之前在沈家连续开了几天的聚会,送其前去山阴就任,只是因为张居正丧父,都只是小规模的七八个人聚聚,有的是同年,有的只是他们进京之后交的好友,彼此意气相投,对于首辅即将丁忧的状况,自然还在私底下嗟叹了一阵。
因为张嗣修家中祖父新故,而汪孚林之前又在给事中和御史们角力的风口浪尖,他们便没有请两人,谁知道刚送走屠隆,情势转眼间便急转直下。
而在万历皇帝第一次下旨夺情时,翰林侍读学士许国一次遇到沈懋学时,便委婉地说了一番不要意气用事之类的话,这更让沈懋学心中又惊怒又惶惑。可这么大的事情,他只能憋在心里,谁也没说,可每到夜深人静处就常常放在心中思量。
这一日,眼看万历皇帝第三次下旨夺情,他终于忍不住找到了庶吉士冯梦祯。他开口一说出此事,冯梦祯沉默片刻,便低声说道:“我听说,汪仲淹今日要启程前往山阴上任,汪世卿会亲自去送他这叔父,我让随从去打探了,不如我们也去城外凑个热闹?”
沈懋学登时脸色大变:“你是说,许学士找我说那些话,是汪世卿……”
“老许在翰林院是出了名遇事不吭声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提醒你?别猜了,去找汪世卿问个清楚再说。许学士的儿子和他是连襟,事情肯定和他有关。”
尽管冯梦祯让人守在汪家门口看着汪道贯那一行出门,可毕竟随从来回通知需要时间,当他和沈懋学出城来到官道边那送行人常常借用的亭子时,却见只有汪孚林伫立在那儿,却不见汪道贯,仿佛是人已经走了。等到他有些不自然地随着沈懋学上前,汪孚林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却是笑道:“你们来啦?叔父才刚走一小会。他软磨硬泡想要等到尘埃落定再去赴任,却被我硬赶了走,心里不知道有多不甘心。”
冯梦祯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尘埃落定,是说首辅丁忧夺情?”
“没错。”汪孚林丝毫没有卖关子,直接点了点头,“我家那位和我闹翻了的伯父,对夺情心怀异议。”
沈懋学没想到汪孚林说得这么直接,呆了一呆后方才惊咦了一声:“你不劝你伯父,为何还让许学士来劝我?”
“因为伯父官居三品,哪怕因此得罪了首辅,也就是被人寻罪名罢官回乡,就是最严重的处分,也不过罢职回乡,别人却还要赞他一声忠孝。但是,君典你和开之,一个是今科状元,一个是今科会元,尽管并不是首辅的门生,但你们平日里可都是称一声师相的吧?而且在别人看来,你们能有今日地位,却是首辅赏识英才。如若你们倒戈一击,你们觉得,首辅大人会从重,还是从轻发落?”
冯梦祯平日相交皆是自负的名士,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哪曾听过有人用这样冷静的语气做出这样功利的分析,一下子便激愤了起来:“那你呢,你身为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莫非准备缄默不发一言?”
“我当然不会缄默。”见冯梦祯一下子露出了歉意的表情,显然觉得刚刚那话太冲了,汪孚林却词锋一转道,“必要的时候,我还会帮着挽留首辅大人。”
“你……”这一次,冯梦祯气得够呛,可沈懋学却一把拉住了要发火的同年兼好友,看着汪孚林说,“世卿,你我患难之交,又是姻亲,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说,不用这样拐弯抹角。我知道你是心怀大志,更不屑高谈阔论,要做实事的人。我们可以道不同,但我不希望就这样起口舌之争。”
沈懋学还真是君子啊,如果不是相识于蓟镇风雪之中,如果不是相知于辽东危难之际,只怕这会儿这两个人要和自己割袍断义了吧?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着,随即笑了笑说:“当初首辅上书请丁忧之初,多少人去吕阁老家中道贺,多少人在内阁中想要挪动屋子和位子,可现在听说夺情,这批人中可有破釜沉舟,想要上书谏阻的?没有,这些人早就在家惶惶难安了,我没说错吧?”
见冯梦祯冷哼一声只不做声,沈懋学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他便继续说道:“如今心怀不平的,不是这些曾经站错队的人,而是清流之中自负意气,恪守礼法的君子,姑且算你们两个。你们如果真的要上书谏阻首辅夺情,那么就趁早,现在上书,即便有人会骂你们忘恩负义,但更多的人会在心里暗自叫好。因为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哪怕是万一皇上太后雷霆震怒,动起廷杖,也是敲山震虎,威慑居多。”
沈懋学轻轻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如果落在后头,那又如何?”
“落在后头,那就是与先行者同谋,结党造声势,最后很可能拿命换一个正义公道,换一个青史留名了。甚至有人会说,那是眼看前面的挨了廷杖,想要邀名就跟着上!你们想过没有,就和当初嘉靖初年大礼仪之争一样,此事能劝得住?如今在首辅大人眼中,有人正打算趁着他丁忧守制,夺其权,毁其政,令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你认为他听得进去那些忠孝节义的真心劝谏?相反,他只会觉得是此前钳制言路还完全不够,日后只会变本加厉。”
“须知他一向觉得,只要目标是好的对的,用什么手段都没关系。你们总应该听他平日说过,为人臣子者,当首要为国家计,可不拘小节。”
冯梦祯只觉得自己第一次认识汪孚林——即便他确实打算劝阻张居正夺情,当然没那么直接,而是打算去先劝张嗣修,可他也断然不会在背后这样评点张居正,这话实在是犀利得露骨三分。他侧头看了一眼同样震惊的沈懋学,口吻已是没有一开始那样激烈。
“可终究得有人告诉首辅大人,孝道乃是天伦,他这样是不对的。”
“你们不站出来,也会有别人站出来,有别人告诉他。但你们劝阻,首辅大人会不会想,我如此真心赏识,真心简拔的人尚且如此待我,如此不解我心,今后还有几人可以信赖,可以托付?今后他用人,岂不更是无人敢劝,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我们不说,天下还是会有公论!”
“说得没错,天下悠悠众口,断然难以禁绝。但是,从前首辅大人上过整饬学政疏,今后他会不会因为公论,禁毁天下私学,更重申洪武旧政,禁止秀才评论朝政,甚至于像我在广东碰到的一样,有提学道揣摩他的意思,于每县只取秀才一两人,以此钳制天下士人?”
见沈懋学和冯梦祯已经被自己描述的景象给惊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心里却想到,张居正在夺情之前固然已经算得上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但比起夺情之后的大棒政策,那却是小巫见大巫了。是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学生,同乡,曾经提拔信赖的人竟然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这位万历首辅方才干脆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在推行新政上采取完全的高压政策,用人上只凭自己喜好,甚至在对待万历皇帝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将那种毫不通融的态度给摆了出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我不去劝伯父,也不想再劝二位。二位为的是心头公义天理,我则是想为士林多留点元气,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留下来,稍稍劝住一点首辅大人的雷霆手段,也算是为将来的张家积点德。有道是,去留肝胆两昆仑,两位日后和我割袍断义也好,在背后骂我汪孚林只知道趋炎附势也好,都没关系。”说到这里,汪孚林顿了一顿,又看着沈懋学说,“无论沈兄作何选择,如何触怒首辅大人,金宝的婚事,我都不会反悔的。”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更深一层的意思——自负敢言的清流,太容易被某些别有用心的大佬利用了!
而当这些清流也捏成一团结党,为了反对而反对,那更是遗祸无穷!
见汪孚林拱了拱手,径直和两个随从会合,随即上马回城,冯梦祯忍不住求救似的看向了沈懋学。
“汪世卿说的这些……真可能发生?”
“也许……不,应该是肯定会发生。”沈懋学脸上不知是哭是笑,想到了当年汪孚林在辽东时,也有过某些断言。
事到如今,到底是退是进?
ps:明天出门,就一更(未完待续。)
第八零三章 疏不惊人死不休
傍晚时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在叶家门前稳稳落下。±UU小说,www.uu234.com从轿子上下来的叶钧耀跨过轿杆,见门前一个一个门房迎上前来,他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在这京城他呆够了,终于可以跳出去好好舒展一番筋骨!
“老爷,二姑爷已经来了。”
听说是汪孚林来了,叶钧耀看似只是点了点头,脸上也没什么大变化,但脚下却走得飞快。张居正夺情这么天大的事,别说他在户部自有各式各样的议论,就是甬上乡党之间,对此也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其中不以为然的人相当多,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他很清楚,这会儿汪孚林匆匆赶过来,想要确定的肯定只有一件事。
当来到妻子苏夫人起居的正房时,他就只见汪孚林陪坐下首,却正在和叶小胖一来一回说着话,却是正在考问叶小胖的学问。见长子满头大汗,甚至连自己进屋也没察觉,汪孚林亦是专心致志,他就没出声,甚至还对苏夫人打了个手势,直到这郎舅俩告一段落,他才咳嗽了一声。见女婿和长子连忙站起身来行礼,他就颔首笑道:“孚林,你看明兆眼下这学问功底怎样?”
“乡试之难,更胜过会试,尤其是南直隶和浙江这种地方。”说到这里,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笑眯眯地说,“我本来还想着给方先生和柯先生写封信,看看他们能否帮个忙,但现在,秋枫有信过来,说是如今这位南京国子监祭酒督学严格,而且,自从隆庆元年,两京乡试监生革去‘皿’字号,结果只有数人中举之后,南京监生一度大闹,现在又恢复了额度,我觉得可以问问明兆自己的意思,是否愿意去南监攻读,和秋枫做个伴,争取考个举人。”
想到那次躲在书房里,在黑暗中听到母亲的那番话,叶小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说道:“我去,我一定会考个举人出来!”
见叶小胖竟然如此爽快,叶钧耀登时有些意外。他当然知道这个大儿子就那么点天赋,比自己当年更勉强,可就算这时候让人去改学武艺考武举武进士,那也迟了,更何况叶家又不是余姚孙氏,他和三房兄长的关系就那样了,要是下一代没一个把得住的,那怎么行?明知道儿子并不是那么喜欢读书,此时却愿意去南监,他忍不住赞赏地冲着叶小胖点了点头,打发人下去后,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打起精神先丢出了一个好消息。
“今天吏部那边给我递了明话,我选了江西按察副使,提学道。”
按察副使只是一个级别,担任的很可能是兵备道,分巡道,提学道,这其中,叶钧耀在进户部担任员外郎之前,已经当过正五品的按察佥事徽宁道,在京城又已经当了这么多年京官,放出去的时候仍是按察司,级别提一级就顺理成章了。然而,竟然是提学副使,这就意义不同了,因为这意味着未来一任三年之内,整个江西各府县的新秀才,全都要出自叶大宗师之手!
因此,即使是苏夫人,此时也不禁又惊又喜,可看到一旁的汪孚林显然没那么高兴,她立刻问道:“孚林,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江西乃是科举大省,但解额却不算多,隆庆四年,江西遗才试就踩死过六十多人,而后乡试又闹出过弥封风波。所以,江西提学副使并不好当,还请岳父多多留意。但是,更重要的是另外一条,如今首辅大人夺情,一旦士林有所议论,他一定会管控言路,这其中,管束生员就是最重要的一条,而且道试把控在提学副使手中,还请岳父在这上头不偏不倚,千万不要矫枉过正。毕竟,一府一县取多少秀才,当地多少世家寒门全都死死盯着。”
叶钧耀本来还有些即将被人称作是提学大宗师的飘飘然,被汪孚林这么一说,满腔得意登时化作冷汗出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他才苦笑道:“怪不得近来甬上乡党但凡有聚会,余侍郎(余有丁)也好,沈龙江(沈一贯)也好,全都暗指你深得首辅大人信赖,也只有你敢这么猜。我知道了,此行江西南昌,必定不会像当初第一次当官上任歙县那样,一张嘴就给自己惹一堆麻烦。”
“岳父也别这么说。一回生,两回熟,您后来在福建司不是得心应手,这才能为一司之主?”
汪孚林深知叶大炮不是小心眼的人,但还是小小捧了一句。但今天他来,主要不是为了这个,当即压低了声音问道:“敢问岳父,我伯父他……”
“他让我派去的人捎了封信回来,信我已经烧了,免得留下证据。他说,本来他就算装聋作哑也无所谓,他虽被人称作名士,可也不是靠名声当饭吃,可是,王崇古这个兵部尚书因为你的算计,已经当不了几天了,如此一来,所谓蒲州帮便只剩下了张四维这么一个随着首辅大人亦步亦趋的应声虫,可歙党三人又如何?
他是兵部侍郎,殷石汀是户部尚书,还有个不哼不哈却颇得上意的许学士,不党也是党。当此之际,还不如他迂腐一把,惹人厌弃,也好给你铺路。否则,你背后有他,金宝又要拜在许学士门下,你就更加引人瞩目了。你若不孤,怎么当得好御史喉舌?”
说到这里,叶钧耀自己忍不住佩服地叹了一口气:“我一向都觉得他行事有些畏首畏尾,可今天看到那封信,我才觉得,他对你确实很好。”
汪孚林也没想到,汪道昆竟然不仅仅是为了心头那股意气,而是想到了长远的实力对比,更考虑到了张居正的心意,为此不惜硬顶心意已决的张居正!他在心里默默谢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
“岳父,岳母,近来乃是多事之秋,我就不多留了。既然知道了伯父的决断,那么,我先替他扫平障碍再说吧!”
目送了汪孚林出门,等外头的妈妈复又放下门帘,叶钧耀忍不住对苏夫人道:“夫人,他是不是又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苏夫人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说:“孚林从来做事都是犹如羚羊挂角,旁人捉摸不透,我怎么知道?不过,他最有主意,老爷你别担心他,赶紧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早日启程才最要紧。毕竟,这次要把明兆夫妻一块带到南京去。”
就在朝中大多数官员,都在等着张居正夺情的最后结果,完全忘了先前科道两拨人的争端之际,汪孚林这位广东道掌道御史,一口气上了四道弹章。
其一,弹劾兵部尚书王崇古于刑部尚书任上放纵文书管理,以至于刑部案卷缺失严重。
其二,弹劾内阁三辅张四维纵容妻兄王海低买高卖,以至于甘肃一度米价腾贵,将卒困顿。
其三,弹劾内阁次辅吕调阳纵容家奴交接官员。
其四,弹劾永平知府借纳妾之便,受人钱财四千余两。
相较于前头的三道弹章涉及到的官员层级之高,简直让人人为之侧目,最后一个永平知府反而算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当这四道奏疏的具体内容被人一下子传抄开来之后,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咂舌于汪孚林的大胆,一时间就连张居正夺情这么一件大事的关注度都一下子降低了几分。
弹劾王崇古的罪名,汪孚林知道确实比较牵强,他不是不可以把矛头集中在当初王崇古说动张四维,为晋商大开方便之门,于是重开大同、宣府和山西三地长城的马市,但要知道,马市已经兴起多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和富商因此而赚得盆满钵满,俺答汗也因此消停了下来,而且确实有利于边疆长治久安,他不会因为对晋商的提防就去捅马蜂窝,就只能把他之前带人刷卷磨勘的成果拿出来抛砖引玉了。
正如同他所料,没人敢贸贸然跟着他炮轰吕调阳和张四维,那个倒霉的永平知府又不够重要,但王崇古那边却一下子引来了众多炮火。
因为打从王崇古当初入京任戎政尚书开始,就一直都是科道言官的重点目标之一,弹劾王崇古的比当年那些弹劾谭纶老病的言官还多!
于是,当年就因为炮轰王崇古,不但没能功成名就,反而受到下诏责问的给事中刘铉,自然而然便跟着汪孚林上了一道更加慷慨激昂的奏疏,他却不比汪孚林点到为止,基本上是把自己所知道的王崇古那些罪状一条一条全都罗列了出来。刘铉之后,又是几个给事中和御史轮番上阵,看那架势,仿佛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力度之大,简直让汪孚林想到了自己之前那引仇恨的程度。
而在他看来,这后头绝不会只关乎言官们和王崇古之间的新仇旧恨,只怕王崇古曾经里通游七的事发了,这才会在这当口遭到集火!
被汪孚林这组合拳一搅和,好些言官群起而攻王崇古,关于夺情之事的关注度,再次降低了两分。虽说万历皇帝朱翊钧直接下诏抚慰王崇古,可汪孚林并不像从前弹劾王崇古的科道言官那样,受到任何申斥,这顿时让很多人品出了滋味来。就连王崇古自己在从兵部回到家中门前下轿时,也忍不住环顾四周,心中清楚,自己留在兵部,留在京城的时间只怕是很少了。
这是他早有预料之事,可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汪孚林亲自捋袖子上阵,更没想到汪孚林除了他之外,还一口气扫进去内阁除却张居正之外剩下的两位阁老。而且,两相比较,对于张四维的弹劾之刁钻,看似远胜过吕调阳,可实则对吕调阳家奴交接官员这种攻击,却比抨击张四维私德的攻击要严重得多。以他和张四维与汪孚林,又或者说汪孚林背后的松明山汪氏,和歙党徽商的矛盾,他不认为汪孚林竟然会矛头对准吕调阳,而轻轻放过张四维。
这明显便是有诈!
“汪孚林也许是在明里向吕调阳狠狠捅刀子,实则在保他?”
当踏进书房的时候,王崇古突然停顿了一下,竟是矗立在门帘前发起呆来。他可以确定,经由之前的那场争端,再加上现在张居正夺情之前,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给吕调阳找的麻烦,如果没有汪孚林这画蛇添足的弹劾,说不定等到张居正起复回朝办事,吕调阳就直接下去了!可现在被汪孚林这么一闹,他是新仇旧恨被冯保和张居正一起清算,肯定保不住,而那个倒霉的知府自也难以幸免,可剩下吕调阳和张四维二人总不至于立时三刻出问题。
否则,汪孚林一道奏疏打下去四个官员,其中两个阁老一个尚书,岂不是空前绝后,震古烁今?
当然,吕调阳也好,张四维也好,经此一事,便算是身上有污点了,更有利于张居正又或者冯保把控。可恨张四维那妻兄王海所作之事,就连他也不甚了然,汪孚林又是从哪打听到的?他究竟盯了自己舅甥二人多久?
而声名动九重的汪孚林,此时此刻却再次来到了门庭若市的张大学士府,递上名帖,却是直接求见张嗣修。对于他这位常客,门房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复又回来,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门,一绕过影壁,汪孚林就看到张嗣修那熟悉的身影。只相对于平日的谈笑风生,这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这会儿眼圈青黑,脸色极差,见到他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毕竟祖父新丧,父亲张居正没走,长兄张敬修却带着弟弟们紧急先赶回江陵去料理丧事了,张嗣修则因为已经是朝廷官员,不能轻易离开,再加上父亲不见客,他总得接待一下那些不得不见的客人。而且,尽管皇帝已经下诏夺情,身在翰林院的他却能够察觉到那股潜藏的暗流,哪里会没有忧虑?
如果可以,父亲当然也愿意丁忧守制全孝道,可是,父亲从前那样的强势,得罪过多少人?在位的时候,连刘台这样的门生也敢上书弹劾座师,倘若真的丁忧回乡,会遭到怎样的反攻倒算?可大明这八十多年来,都不曾再有夺情,而前头更有正德年间杨廷和这位首辅回乡守完全丧做出了表率,父亲一旦夺情,日后会是怎样的名声?
一向机敏善于应变的他强打精神和汪孚林互相拱了拱手,陪着人进前院正堂西侧的花厅时,免不了猜测汪孚林的来意,可一进花厅还来不及奉茶,他便只听得汪孚林开口说道:“首辅大人屡次上书请丁忧,皇上却屡次下诏请夺情,如今朝中虽不免会有非议,但我猜测,阁老们已经带了头,皇上应该会请朝中那些尚书们上书请首辅大人留下辅佐皇上,所以,夺情之事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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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四章 危言耸听
张嗣修这些天也见了好几位大佬,虽说张居正一如既往不见客,可他代为接待,也领受了半个丧主的待遇,节哀顺变的话听得耳朵都几乎起了老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像汪孚林这样的,一见面就单刀直入,半点没有拐弯抹角。UU小说,www.uu234.com呆了一呆之后,他才干咳一声道:“世卿,父亲最重孝道,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非得训你一个狗血淋头不可。”
骂归骂,心里肯定还挺高兴……
“嗯,所以我先对张二兄说。”汪孚林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这才话锋一转道,“但是,清流君子乃至士林非议,却不可等闲视之。”
张嗣修自己就在翰林院,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点?他甚至走在翰林院中,都能注意到那极其扎人的目光,仿佛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道是他的父亲闻丧而不立刻奔丧,简直衣冠禽兽。因此,素来敏感的他便眉头一挑道:“那么,世卿你是来劝父亲奔丧守制,还是接受夺情?”
“自然应该接受夺情。”汪孚林既然已经决定了立场,那就绝对不会采取什么含含糊糊和稀泥的态度。
“这些年首辅推行了考成法,整饬学政法,整饬驿传邮递法等一条一条政令,阻力极大,地方官员不过是碍于首辅大人执政,这才勉力推行,如若首辅大人回乡丁忧守制,靠谁强硬实施下去?是吕阁老?还是张阁老?谁能为了别人的政令不顾自身毁誉?虽说自从当年的刘文穆公(刘吉)之后,除非身任金革之事,否则阁老丁忧概不夺情,如今外头还有人说,杨文忠公(杨廷和)做出了表率,所以后人也应该效仿,可杨文忠公真有那么高尚?”
“早在当年,就有人说他入阁日久,无所建白。更何况,当年是谁利用京察排除异己,把大学士梁储,把吏部尚书王琼,兵部尚书王宪,户部尚书杨谭等十余位大臣给赶出朝廷去的?又是谁力阻王阳明公这样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功臣回朝任官?人都是有私心的,杨文忠公守制全丧,那是因为当年朝中有他没他,也就是那个样子了,武宗皇帝是谁都劝不住的,顶多能少许听他两句。回乡守丧又能眼不见心不烦,又能养望,何乐而不为?”
汪孚林也曾经觉得杨廷和与嘉靖皇帝因为大礼仪之争而被撸掉,甚至儿子杨慎也因此流放,实在有点悲壮,嘉靖皇帝更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可后来再看看杨廷和当首辅那些年乏善可陈的政绩——毕竟武宗是只要你随我高兴,其他的随便你怎么整的性子——他就又觉得,这所谓的拥立定策之功,杨廷和确实有包装之嫌。
更何况,迎立谁不好,非得迎立身为家中独苗,同样是承嗣的嘉靖皇帝,而且还和张太后联手,想要把嘉靖皇帝摆布成一个如自己所愿的所谓明君,还不让人家认亲身父亲,谁干?要迎立长君,就得做好人家不认账和你翻脸的准备!不然立幼主得了!
张嗣修最近每天都只去翰林院半日,听人有意无意在面前鼓吹杨廷和丁忧守制两年多方才复出,乃是首辅典范,他耳朵都快起老茧了,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杨廷和也排除异己,丁忧守制也不过是为了刷名望,就算他一向觉得汪孚林狂妄大胆,此时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可他那心情,却好了许多。毕竟,朝中大佬们也不过委婉表示张居正应该服从皇帝的诏令留下,谁也没评价得这么露骨。而汪孚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更加心情一宽。
“等朝中诸事都安排妥当,再无鼓噪之声,首辅大人再回乡奔丧安葬先君不迟。”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嗣修终于确定汪孚林是站在哪一边的,哪怕作为新丧祖父的晚辈,他不好随便露出高兴的喜色,但对于汪孚林这个人却再无犹疑。可还不等他表示长兄和自己这些兄弟没白交汪孚林这个朋友,却只听汪孚林正色说出了另外一句话。
“不过,我今日来见,除却陈述这一番意思,却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求见首辅大人。虽说首辅正处丧中,不便会客,但还请张二兄勉为其难,替我通报一下。我不会耽搁首辅大人很久,就一小会儿。”
张嗣修盯着汪孚林好一会儿,想起之前张居正还感慨说,汪孚林那个掌道御史当了两三个月却没有弹劾一个人,如今一出手便是直接对上了两位阁老一位尚书,着实出手不凡,言下之意却很明显,再次替张家分掉了朝中注意力,他便再无犹疑,当即站起身来。
“那你且等一等,只不过今时不比往日,我却无法担保父亲是否见你。”
汪孚林知道张嗣修恐怕会把自己刚刚说的都转述给张居正,因此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平心而论,这种给人挡灾的事情,他从前是最不愿意做的,奈何情势非比寻常,汪道昆既然做出了决定,而他又以炮轰王崇古作为自己的回音,那么,他就只能冲锋陷阵了。毕竟,他之前为了干掉游七演了那么一出戏,张居正又把他放在掌道御史这种位子上,在人看来,他这个张党中坚早已经坐实了。
既如此,还不如干脆直接一点!汪道昆肯定会得知他过来张府的消息,届时就会做出实际行动,他得先打开局面!
不多时,张嗣修便回来了,有些复杂地扫了他一眼,这才沉声说道:“父亲这几日独自在书房起居,你随我来。”
汪孚林连日以来,听多了别人在背后议论此次夺情,更知道不知多少人非议张居正不孝,在他看来,心里也不免觉得张居正只怕对老父亲的死是惊怒多于哀伤。可是,当推开书房大门,看到那个形容枯槁,白发仿佛在十几天里全部冒出来的老人,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张居正毕竟才五十三岁,在大明那么多首辅之中,算是年富力强的了!
然而,尽管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二十岁,憔悴而疲惫,但当看到汪孚林进来时,张居正的眼神还是变得锐利了起来。
他的亲信满朝遍野,其中多有尚书侍郎,汪孚林哪怕不看年纪,就凭万历二年的进士,却也是小字辈。可这样一个小字辈,却偏偏能够在高官权贵遍地都是的朝中,办到了别人办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张嗣修转述的那番话中,也许有汪孚林故意的成分,他却也不吝以如今这种面貌见其一面。
等到张嗣修在自己背后关上了门,汪孚林定了定神,长揖行过礼,随即便沉声说道:“首辅大人,我今日来,并非为了皇上下诏夺情之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来的。我此前从辽东带回来,如今在京城经营一家印书坊的一个管事,听说有人打算帮前任首辅高新郑公印文稿。而且,我听人说,高新郑公这几年身体不好,时常生病,也许拖不了一两年了。”
张居正没想到汪孚林今日前来求见,竟然是为的这个,脸上一下子露出了赫然惊容!
他和高拱曾经是政治盟友,但最后却因为最高的权力只能有一个而分道扬镳。冯保因为高拱当初推荐孟芳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又谋求将其逐出宫去,把高拱革职为民还不算,甚至打算借由王大臣之事将其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就连他,那时候也有几分袖手旁观的意思,如果不是杨博李幼滋等人一再力劝,他又哪会劝了冯保偃旗息鼓就此罢手?可如今,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想过往,心中也不是没有几分怅惘,偶尔也会追忆过去。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对这位老朋友兼老对手放松警惕!
“高新郑公罢官为民已经有几年了,如今时过境迁,首辅大人何不派人去探望他一下?”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许多,见汪孚林不闪不避,却是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他见上头满是端正却呆板的蝇头小楷,显然是书坊中人的刻本,扫了一眼其中内容之后,他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际。
当年他和高拱的争端激烈而又隐秘,他还生怕真的是高拱眼看死到临头,肆无忌惮地将这些话给揭出来,可没想到上头完全是一片胡说八道!这完全像是坊间那些演义话本写前朝历史似的,一味胡编乱造。
他气得将纸片揉成一团丢弃在地,却不想汪孚林竟是去捡了起来,复又递到了他的面前。
“首辅大人,动用锦衣卫和东厂,又或者直接下禁令,也许能够禁绝这种滑稽的东西,但也有可能让人背后非议更烈。若真的是高新郑公写的这种东西,又怎会如此通篇都是胡言乱语?不过是有人借着高新郑公的名声,又自以为猜到当年争端,于是借机生事而已。与其如此,不若首辅现在派人探望,他日安定了朝中状况,借回乡归葬老太爷之际,再亲自见一见高新郑公?荫其嗣子,刊其文,高新郑公文集大大方方刊印出来,首辅大人的度量便显而易见,日后再有此等东西,也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不是确定汪道昆和高拱完全谈不上交情,汪孚林就更不用说了,绝对没有去过河南,张居正简直都以为汪孚林这是要帮高拱起复!然而,世上终究没有第二个邵芳,再加上,宫中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母子身边,还有冯保牢牢看着,他这个首辅也比李春芳牢固。因此,他在细细咀嚼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汪孚林建议之后藏着的某种东西。
“你是让我为百年后计?”
“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为人臣子者,当首要为国家计,可不拘小节。可有些如今能做的小节,倘若不及早做出来,将来被人抓住机会兴风作浪,却也来不及了。如今只是这通篇荒唐言,可日后若是真的有署名高新郑公的某种书流行于世呢?退一万步说,就算首辅大人能够派人去高新郑公家中秘密搜查,安知类似于这种东西的纸片,会不会被人早早收入囊中,就等着有朝一日散布于天下?”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是顿了一顿,这才放缓了语速说道:“本来,我拿到这东西的时候,是想藏匿下来,不让首辅大人知道的。毕竟,在如今皇上下诏夺情的节骨眼上,也许还有人因为夺情而指手画脚,要是再加入这件事,首辅大人惊怒之下,恐怕会雷厉风行严查到底。可当此之际,夺情事大,此事不过区区小节,异日首辅大人只需分神片刻,就能将其了结。”
张居正轻轻舒了一口气,激赏却又警惕地说道:“你果然大胆。”
“我其实并不愿意如此大胆,只是想到日后的后果,被这情势所逼,便不得不大胆。毕竟,如今外间人人都说,我是首辅大人的心腹肱骨,既然如此,大事方针,我自不敢妄自开口,但此等细枝末节,只要能想到的,我当然决不能三缄其口。
便如从前别人弹劾我不称职,到任两三个月却一道弹劾都没上过,我并不为怒。而此次我一口气弹劾两位阁老一位尚书,别人都为之失声,我却并不为喜。这掌道御史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但首辅大人当初既然交托重任,我自当尽心竭力做到最好。”
年轻人做事最不考虑后果,这是张居正一贯的看法,从前他就觉得汪孚林那一次次胆大妄为的举动便是如此,可现在,汪孚林明明白白告诉他,恰是考虑过后果才做出那种行为,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面前这后生晚辈。虽说自己春秋尚好,汪孚林竟然就隐隐劝谏以百年后之事,可历经父亲此次突然病故,就算他才五十三岁,此时的心境却已经隐隐有了真正老人一般的恐惧。
“很好,等到此次安顿了朝中,我前往江陵奔丧安葬时,自会去见高新郑。”
张居正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到,他会暗中知会冯保,让其派出最精锐的锦衣卫和东厂探子,看看是谁在和高拱来往——但最重要的是,看看高拱是否真的有把文稿托付给谁!
尽管汪孚林在心里,也颇为敬佩高拱这个同样有魄力有手段,但一样拙于谋身的首辅,奈何张四维和高拱是一伙的,他既然从何心隐的手中拿到了那样的文稿,更根据原稿伪造了这天花乱坠的东西,之前又已经确定了汪道昆的心意,今天以此作为切入点,走这一趟就不得不为了。就在他算了算时间,装模作样地准备告退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张嗣修的声音。
“父亲,兵部汪侍郎让人送来了一封信。”
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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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五章 投机和人情
汪孚林心里咯噔一下,见张居正看向自己,他便愕然说道:“伯父难道知道我在这里?”
张居正哂然一笑,用手指敲了敲扶手,淡淡地说道:“既然是你伯父的信,你去取来念给我听听。UU小说,www.uu234.com”
尽管一切都是早就计算好的,可真正在这节骨眼上,汪孚林还是有些迟疑地出去到了门边,开门从张嗣修手中接过信之后,仿佛没看到这位张二公子那显然听到自己刚刚那番话后变得极其精彩的表情,复又掩上门转身回来,看了张居正一眼,这才认命地自己到书桌旁边拿裁纸刀裁开信封,拿出了信笺。只扫了一眼,面对那已经预料到的内容,他就苦笑道:“首辅大人,我还是不念了。我就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居正一听此言,就知道汪道昆的信上绝对没写什么让自己高兴的东西,当下便没好气地喝道:“念!”
果然,当汪孚林干巴巴地读完信,张居正听到汪道昆劝自己立刻奔丧回家,料理完丧事,安葬了老父后,如若可能,应完丧以全孝道,如若朝中事务确实离不开,再答应夺情不迟,他立刻就眉头倒竖了起来,看似虚弱的人,声音却变得高亢。
“不过是宋儒迂腐之言,如何便奉作金科玉律?我虽非身任金革之事,然则如今新政如火如荼,不啻于一场大战,我一退便是溃如山倒!口口声声纲常,难道我还会真的不明白?他又不是不知道,历经嘉靖年间连场败战,再加上东南抗倭,朝野多少积弊,国库还有多少底子?”
汪孚林一听这话,就知道如这样直接写信过来劝谏的,汪道昆估摸着还是第一个,因此张居正只是气恼,还没上升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故而,他就小声说道:“首辅大人还请暂且息怒……”
“你是想让我别把这封信放在心上?”
见张居正口气显然有些冷峻,汪孚林便苦笑道:“不,有一便有二,我只恐伯父私劝不成,便要动真格。他虽是名士习气,却也在战场上磨砺出了固执傲骨,如今只是私信也就罢了,我就怕他一头准备了私信,一头却还准备了奏疏。首辅大人可否容我回去劝他?”
张居正一想汪道昆的性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还真可能如此。可是,对于汪孚林要揽这件事上身,他又觉得不大稳妥:“听说你这几个月来再也没有踏进过汪府家门半步,现在你觉得劝得住他?”
“劝得住,那当然最好,可如若劝不住,他一定要一意孤行……”汪孚林顿了一顿,随即认真地说,“那么,我不得不以利害动之,劝谏他引疾归乡。事实上,自从谭公辞世之后,伯父和他多年同僚,精神一直都不大好,回乡安养两年,合适的时候再出山,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候,张居正当然能够明白。汪道昆在廷推之后和汪孚林伯侄反目,他也看得出来汪道昆的精气神确实显得差了许多,但还不至于要引疾归乡的地步。可汪孚林这么说,却无疑表明,真要和汪道昆分道扬镳了。
要知道,张四维当初告发王崇古,张居正心中已经动了把王崇古从兵部尚书之位上拿下来的打算,那么这一次汪孚林一口气弹劾了四个人,科道群起而攻王崇古,对他来说,拿下王崇古可说是已经不费吹灰之力。而汪孚林还弹劾了吕调阳和张四维,无疑则把这两个在阁的阁老和他一样,推到了某种风口浪尖。尽管相比夺情,那两件事也许是小事,可小纰漏也是纰漏!
哪怕他明知道汪孚林从前到后这些举动,也许是在投机,但身为首辅,他很欣赏这样完全有利于自己的投机。因为他要的便是旗帜鲜明的追随者!
更何况汪孚林还愿意断绝一个身为兵部侍郎的靠山?
想想嘉靖二十六年同年党,如今正遍布朝野,但如王世贞和汪道昆这样的,却始终更浮于言事,却不精于做事,张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看向汪孚林道:“也罢,你若要去就去,别到时候又被你伯父赶出门来!”
“伯父日后总会知道的,我是为了他着想。”汪孚林躬身行过礼,随即拿着手中那封信道,“这信,就让我送还伯父如何?首辅大人总不想答书和他论理吧?”
“带走带走!”
“首辅大人就不怕伯父的信上写的不是这些,我刚刚全都是信口开河?”
张居正被汪孚林这笑眯眯的一句反问给问得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斥道:“你虽和你伯父道不同,却没忘了给你叔父谋一个浙江好缺,那是仅次于留在两京之外,最好的县令职位之一,难不成还会在背后故意给你伯父穿小鞋?我要真是如此识人不明,还如何当这个首辅?快走,如果让我听见你在外头吹嘘说这会儿见了我,别怪我不客气!”
“自是不会让首辅难做人。”汪孚林笑着袖了信笺,随即拱手长揖道,“那下官就此告退。”
到这时候才知道自称下官?
张居正看着汪孚林打起门帘出去,外间传来了低低的话语声,显见是张嗣修正在与其说话。他一向管教儿子们极严,历来除却交情很好的同年和同僚之外,旁人根本别想见到他这些儿子,之所以放纵汪孚林与兄弟几个相交,不止因为汪孚林和张敬修的偶遇,也因为和他们相交一贯表现自如,丝毫没有和相府公子相处的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又或者高谈阔论。和这么一个读过书,走过天下,当过官,胸中有沟壑的朋友交往,对张敬修他们大有好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帘外又传来了张嗣修的声音:“父亲,刚刚世卿走时,又提到一件事,我能否进来?”
“这小子又说了什么?”张居正没好气地喝了一声进来,见张嗣修闪进了门,却是欲言又止,他顿时沉下了脸,“他又说了什么消息?”
“他说,父亲夺情之事,小人只敢在背后鬼鬼祟祟非议,敢怒不敢言,因为这些人爱惜前程和性命,更胜过他们非议别人时挂在嘴边的纲常。而清流君子则不然,对他们来说,品行名声无暇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多半会有那么几个人出来争。一旦皇上又或者父亲被激之下忍不住,徒使其名扬四海。”
张居正一下子脸黑了。什么叫做被激忍不住?汪孚林就这么确定,接下来肯定有人会上书谏止夺情?他心烦意乱地一拍扶手,突然瞥见张嗣修脸上的表情,顿时开口问道:“怎么,你也觉得他不是危言耸听?”
“是,其实,我在翰林院里,就觉察到一点端倪,有些年轻的翰林,对夺情之事很不以为然。”
竟然不是科道言官,而是翰林院的人要跳出来?
张居正只觉得又惊又怒,可追问张嗣修,张嗣修却吞吞吐吐说,他也只听到一鳞半爪,因为别人一看见他就立刻避开了话头。
“好,好好好!汪世卿说得有道理,哪怕是我当初对刘台也不曾动用过廷杖,如今要对付一群视名节如命的清流君子,用廷杖岂不是成全了他们?你明日给我去翰林院中好好看看,都有谁如此不知权宜和变通,哼,这天底下缺兵的卫所多得是,我看谁骨头硬!”
尽管汪孚林前后在张府盘桓的时间还不到两刻钟,出来的时候还心事重重,但连日以来能够进门的几乎都是殷正茂李幼滋这样的高官,他在低品官员中算是绝无仅有进此门的,就连张嗣修那些同年都不及他。因此,见他出来,竟有好些官员围上来嘘寒问暖,全都是拐弯抹角问张居正身体可安好,精神可健旺,还有人在那简直把他当成了丧主,一个劲地唏嘘节哀之类的话。听得都快吐了的汪孚林正想赶紧离开,却听到了一阵喧哗。
他侧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乘两人抬的小轿正艰难地从车马行人当中穿梭而来,轿帘赫然是青布,乍一看洗的发白,所经之处因为要人让路,穷酸之类的抱怨声不绝于耳。至于他身边围着的这些家伙,则更是丝毫没有让路给人通行的意思。
汪孚林却不想狗眼看人低,此时人家不走,他干脆往一旁退让了几步,见七八个人忙不迭跟了过来,这才总算让了个地方给那轿子停下,他不禁更是皱了皱眉。眼见得青布小轿的轿杆放下之后,从中下来一个五十开外,似乎比张居正看着还要大几岁的清癯老者,身上并未穿着表示品级的官服,而是一身蓝绸直裰,朴素之中却自有一番气度,他不禁多看了两眼,却没想到对方也往他这边瞧了过来。
四目对视,他只听那老者轻轻咦了一声,顿时有些疑惑。他对自己的记性一贯很有自信,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对方,连一个照面都没打过。见人竟然略一停顿,直接朝自己走了过来,他就带着几分强硬分开身边包裹着的那些喋喋不休之人,也顺势来到了那老者面前。
“可是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侍御?”
“正是。恕我眼拙,老大人是……”
见汪孚林不在意自己一身朴素,又是坐着二人抬的青布小轿来此,竟然出口便称老大人,老者不禁微微一笑,随即才开口说道:“老夫南京左佥都御史王绍芳。”
如果只是王绍芳三个字,汪孚林肯定会头痛。邵芳他认识,已经死了,可王绍芳是谁?但如果加上左佥都御史这个抬头,他要是再不知道对方是谁,那就真的枉在都察院呆了几个月!历来挂着右佥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这些头衔的,大多是各地督抚,但南京右佥都御史刚刚因功擢升为左佥都御史,掌南京都察院事,因为擢升为右都御史的张居正同乡,前户部侍郎李幼滋还没去上任!而这位左佥都御史正是号称史上最得张居正信赖的心腹,王篆王绍芳!
“原来是王部院,下官失礼了。”虽说对方管着南京都察院,现在还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汪孚林深知陈瓒年老,王篆天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顶头上司,此刻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又显然很不错,他无论是出于晚辈还是下官的态度,自然不吝恭敬一些,少不得又举手一揖,“王部院是要求见首辅大人?”
“只是刚回京,过来看看。”王篆看了一眼依旧门庭若市的大纱帽胡同,若有所思地说,“首辅大人见客否?”
一旁那些官员没想到刚刚瞧不起的穷酸老头儿竟然是南京左佥都御史王篆,正儿八经的正四品高官——而这种正四品高官虽说看似还比布政使按察使品级低,却是两京序列,和地方官序列截然不同——一时间都有些惴惴然。可听到王篆问了这么一件他们本来就最想知道的事,本待散开的人也不禁竖起了耳朵。
“我是特意来见张二公子的。据二公子说,首辅大人自从闻丧之日便搬进了书房,最初三日不食,这些天也少进饮食,更不用说见外客了。”这些话自然是对其他那些官员说的,见众人失望散去,汪孚林这才对王篆开口说道,“王部院既然刚来京城,不妨先见张二公子如何?”
见汪孚林对自己眨了眨眼睛,王篆若有所思,当即微笑称好。他毕竟常年任外官,就算和张居正也偶有书信往来,却没有自信张府门房就一定认识自己,会放自己进去。因此,眼见汪孚林非常妥帖地亲自去对门房交待,对方很快通报之后折返回来引他进门,他忍不住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见其拱了拱手后上马离开,这才跨进了张府大门。
当见到张嗣修时,听到张嗣修一声客客气气的王部院,王篆方才收起了心头思量,先请屏退左右。紧跟着,他才沉声说道:“我进京已经有几天了,趁机在四处转了转,虽听说皇上下诏夺情,但朝中暗流涌动,似乎有人在暗中鼓动清流,只怕会有变故。你如今已经是都察院编修,此事务必转告首辅大人。我述职之后,不能在京师多耽搁,要立刻回南京去,因首辅大人丧服在身,我只怕是来不及再见首辅大人了。”
刚刚汪孚林才提过这么一回,如今王篆也说得和汪孚林差不离,张嗣修登时面露讶然。然而,看到王篆微微一点头,竟是立时就要走,想到张居正这段日子悲恸之余,却还要谋求夺情,不能回乡奔丧,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拦住了王篆。
“王部院可愿意见父亲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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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六章 反目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如今这会儿的王篆虽说因为清正能干而颇有名气,但毕竟天底下挂着左右佥都御史这种衔头的督抚一大把,王篆也只是张居正任上提拔重用的众多官员之一,还远未到第一心腹的地步,所以,他在后头推的这一把,竟然让这位南京有都御史在张府足足停留了非常显眼的半个时辰。
毕竟,汪孚林自己和张家几兄弟关系好是人人都知道的,停留两刻钟和张嗣修说话一点都不奇怪,别人不大会怀疑张居正别人不见却偏偏见了他。可王篆的年纪官职和资历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会和张嗣修有什么共同语言?在外人看来,这位绝对是和张居正密谈去了。
而汪孚林在汪府门前下马时,则是让两个门房全都吓了个屁滚尿流。两个前任因为得罪了这位小官人而被拎走,闹出一场杖毙风波,虽说好像是有惊无险,但其中凶险,他们这种做下人的自然能够体味出来——这要汪孚林不是做戏,而是当真呢?若没别人发现,权贵之家处死两个下人算什么屁事!于是,两人谁也没顾得上去想什么汪孚林早已和汪道昆闹翻那点传闻,奔前走后异常殷勤,竟是像迎接什么大人物似的把人给送进了门。
休沐在家的汪道昆正在书房中考较长子汪无竞功课,听说汪孚林来了,他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不等汪无竞蠕动嘴唇劝说什么,他就用异常强硬的语气说道:“你到你母亲那里去,记得吩咐一声,除了芶不平,别人全都不许接近此地。”
“是,父亲。”
汪无竞战战兢兢地用了正式的称呼,等到出了书房,见外头果然守着芶不平,这位父亲的心腹还对他笑了笑,仿佛安慰他不用担心。可他哪会不担心,依言吩咐了下去之后,他却没有立刻回嫡母吴夫人那儿,而是先往外院的方向走去,见是汪孚林身边林管家斜着身子引路,四叔父汪道会则早就跟着汪道贯去任上了,他便干脆迎上前去,少有地把林管家给遣退了,自己领汪孚林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走在路上,他就有些含含糊糊地劝道:“兄长,爹之前只是脾气不好,你们一向都是最亲近的,不要这样行不行?只要你服个软,爹一定会……”
不等汪无竞说完,汪孚林就停下了脚步。他用有些难解的目光看着汪无竞,随即方才开口说道:“无竞,有些事等你日后就会明白,那是不得不争。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但我和伯父之间的事情,你不懂,也不要劝,劝谁都不会听,记住了?”
见汪无竞脸色苍白,汪孚林有些不忍。但想到汪道昆托叶钧耀带来了那样的话,今天又准时让那样一封信送到了张居正手上,他只能硬了硬心肠,怕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就撇下他径直往前走去。当来到书房门口时,他看见芶不平犹如门神似的守在那里,就对其点了点头,随即又低声吩咐道:“别让大少爷靠近,他关心则乱,听到点什么不该听到的就麻烦了。”
“公子放心好了。”芶不平咧嘴一笑,认认真真地说,“绝对不会有人靠近这个院子。”
汪孚林这才迈过门槛进了书房。见汪道昆正坐在书桌后头,他就从袖子里拿出信,扬了一扬道:“伯父知道的,我当说客来了。”
“你知不知道,冯保前日就以中旨令吏部尚书张瀚上书留元辅,张瀚却装聋作哑?”
“我知道。”汪孚林对这个张瀚故意传出的消息自然不会错过,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清流中间很有几个人要上书劝谏,其中也包括今科状元沈懋学?”
“我知道。我早就见过他和冯梦祯,说明了利害,剖明了心迹。”
尽管汪道昆自从让叶钧耀带话给汪孚林,又写了那样一封私信给张居正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拍案低喝道:“你之前还用走狗之说来劝我,那你知不知道,元辅如今行事酷烈,你既然为其应声虫,将来他有什么万一,你也会遭到清算?”
“我当然知道。但伯父觉得,我要是如你这般直截了当,首辅一怒之下,张四维在从旁撺掇两句,汪家怎么办?松明山汪氏不是就你我二人,还有刚刚考中进士的叔父,还有刚考中举人的金宝,还有扬州以及东南众多产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想被人连根拔起吗?
如果没有之前王崇古看中了兵部尚书的位子,他和张四维百般谋划,与你结怨,我们大可暂避锋芒。我只能周顾眼前,至于将来,徐徐谋划,因势利导,纵使清算,我也未必躲不过去。我是不是首辅大人的应声虫,你只要看看张瀚就知道了。他都尚且有异心,更何况别人?只可惜,张瀚强硬错了时候。”
汪孚林顿了一顿,便淡淡地说道:“张瀚他以为,自己作为表率,再加上清流君子的上书谏止夺情,就能够力挽狂澜于既倒?他太小看首辅大人了!伯父,如今你我彻底反目,至少不用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且让叔父能够在外徐徐起步,不用受朝中波澜殃及,而金宝不去会试,更利于读书积累,你说对吗?”
“可你就要把自己搭进去?”
“不是搭进去。”汪孚林知道汪道昆固然做了抉择,可心底未免有些抵触,如今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便无所谓地笑了笑,“既然从前我就当惯了救火队员,现在也想试一试,自己到底有多少作用。毕竟,谁让我当初想避开这浑水,可兜来转去却还陷在都察院呢?就算我没有救天下苍生的本事,可保住松明山汪氏平安,总还是能办到的吧?越是万马齐喑的时候,朝中没人,遭受的损伤就会越大,谁让咱们的敌人张四维早就身在内阁之中?所以,哪怕知道元辅甚至连奔丧回乡的样子情都不做,我也只有站在他这一边。”
“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汪道昆心灰意冷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挺直了脊背,“接下来戏要怎么演,你说吧!”
汪无竞忐忑不安地等在吴夫人房里,脸上根本掩饰不住担心的表情。吴夫人深知这个庶长子的秉性,可她自己眼下也不知道那边会发生什么,因此也安慰不出什么话来。主人们尚且如此,在屋子里伺候的丫头妈妈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谁都知道,哪怕是菩萨一样的吴夫人,也不是没脾气的!
可就在母子二人枯坐的时候,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紧跟着,吴夫人身边一个心腹妈妈便撞开门帘进来,来不及屈膝行礼就急急忙忙地说:“夫人,老爷和汪小官人……两人直接从书房里头吵到了外头,看样子是又闹翻了!”
尽管有些恼火那妈妈说话太过直接,可吴夫人刚站起身,就只见汪无竞一个箭步直接窜出了门去。知道汪无竞对于汪孚林这个眼看快出五服的族兄非常尊敬,她也没有计较他就这么自顾自赶了过去,自己不过走了两步,就最终停了下来。
“去两个人跟着大少爷……我就不去了。”
哪怕她是长辈,可汪道昆和汪孚林相争的,是朝中国事,她如何去劝,只端着长辈的架子让汪孚林服软吗?还不如让汪无竞去试一试!
可是,想起汪道昆连日以来的长吁短叹,虽决口不提汪孚林,但吴夫人却隐隐约约觉得,真相也许并不像如今看上去的这般简单。
当汪无竞再次冲到书房所在的那个院子之后,就只见汪道昆手中正拿着一封信,手指着汪孚林怒不可遏:“我送给首辅大人的信,你凭什么要截下来?”
“因为这封信通篇全都是陈腐迂阔之言,送到首辅大人手中,伯父是想在人家伤口上撒一把盐吗?什么夺情便是逆人伦,难道本朝前头那一位位夺情的阁老,全都是不讲人伦孝道不成?唐时名相张九龄难道就身任金革之事,那时候天下太平,他不是一样夺情了?宋时名相晏殊更是两次服丧两次夺情,彼时甚至还不是宰相!此次皇上下诏都说了君父尤重,伯父你为何要这么固执!”
汪无竞一下子听明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看到汪道昆气得脸色发青,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你……你给我出去!来人,把我这封信再送去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
“伯父,你到底要固执到什么时候!这种毫无意义只会被人扔进垃圾桶的信,再送一次又有什么用?”
“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见汪道昆大步走上前去,竟是劈手就打了汪孚林一个重重的耳光,汪无竞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旋即三步并两步冲到了汪孚林跟前,张开双手,竭尽全力地劝道:“爹,您消消气,不要和兄长计较了,他也是为了您……”
“混账东西,你懂得什么忠孝节义,还帮他说话?”汪道昆气得一跺脚,见汪孚林捂着左脸,幽深的眼神中竟是一丝掩不住的笑意,想到这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自己出手的时候又真的是千头万绪上心头,一时气得没收住手,心中不禁有些后悔,当下就冲着汪无竞又是一番痛骂。直到长子双膝跪了下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脚,他怎么也不好演戏太过,再骂了两句之后,竟是直接就瘫软倒地,两眼一闭,仿佛昏了过去。
面对这一幕,刚刚全都在四面八方围着,却不敢贸贸然上前的众人方才慌了手脚。芶不平撂下一句你们去回禀夫人,我去请大夫,拔腿就往门外冲去。毕竟,这要是请个愣头愣脑的大夫来,一口咬定汪道昆根本就没什么大病,这可怎么整?
眼看汪家一团乱,吴夫人也带着丫头仆妇匆匆过来了,看见自己那带着一个鲜红巴掌印子的左脸时,赫然惊得呆了一呆,这才忙着去照应汪道昆,其他人也都瞧见了自己的狼狈样子,汪孚林方才默默转身离开。当走出汪府的时候,他回转身看了一眼,心里却知道,这座府邸很快就要空置又或者变卖了。
如果不是汪道昆早就有所决断,又怎么会让汪道会先跟着汪道贯去任所,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圈?
至于汪道昆何时才能再起复,那是一个未知数,纵使他有千般本事,也无法预知。
汪道昆顶着脸上一个巴掌印出了汪府的事,自是很快传开,而汪府虽说最内一层都是可靠人,可在主人的故意放纵下,某些嘴碎的下人还是把消息传了出来,道是汪孚林截住了汪道昆送给张居正劝丁忧守丧的私信,跑到汪府和伯父大吵一架,于是挨了那一巴掌。而当日傍晚,汪道昆就递了因病请辞兵部侍郎的奏疏。对此,不知道多少人暗中鄙薄汪孚林目无长上,但也不知道多少人摇头叹息汪道昆固执不理智。
可此时此刻,汪道昆额头上缠着布巾躺在床上,屏退了众人,又打发了芶不平去门口守着,只留着妻子吴夫人和儿子汪无竞在身前。等到人都退下,他方才一把扯下了那布巾,见哭红了眼睛的汪无竞目瞪口呆,而吴夫人反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低声说道:“日后这汪家内院要夫人操持,这汪家家业则要无竞你承继,你们一则为妻,一则为子,所以我就对你们直说了。今日这场苦肉计,是我和孚林早早便商量过的。”
汪无竞嘴巴长得老大,好一会儿方才发出了声音:“那就是说,爹,你和孚林哥不是真的闹翻了?”
“他是为了松明山汪氏一门的前程和将来,不得不上了台面去拼。我是为了首辅如今刚愎独断专横,将来可能会遭到清算计,朝中歙党太过扎眼,不得不暂时退避。我这一告病,他在朝中再无长辈掣肘,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嘴里这么说,汪道昆看了一眼满脸欣慰的吴夫人,便低声说道,“等朝中批了我告病请辞的折子,我们就把这宅子卖了,回松明山养病。这家中人手带谁走,遣散谁,就要拜托夫人了!至于无竞……”
他深深看了一眼年岁尚小的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次的事情你都看到了,给我记在心里。有的时候,风光是和风险并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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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七章 莫欺少年穷
第八零八章 堂官的大洗牌
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因病请辞,兵部尚书王崇古因弹劾请告老。↑UU小说,www.uu234.com
谁都没想到,在张居正夺情风波的节骨眼上,兵部竟然先出了这样的变故!这下子,兵部竟是只剩下了右侍郎曾省吾一个了!
而在万历皇帝接受了这兵部两位堂官请辞之后,张居正便正式接受了夺情的诏令。这下子,便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早就议论纷纷的朝中更是一片哗然。在这种节骨眼上,汪道昆用最快的速度卖了自己那座宅子,遣散了许多家仆,收拾了行李回乡。从前他虽说也曾经罢官赋闲过,京师这座宅子却一直都放着,现如今连房子都卖了,这简直不是告病,而是告老,竟给人一种放弃起复的感觉。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看出世态炎凉来,殷正茂派了个心腹长班来,问过事情缘由之后,竟是唯恐避他不及。殷正茂这个同年兼同乡尚且如此,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别说程仪,连送行都不提一句。而许国却打发金宝和自己的长子一同过来,提早给汪道昆送了个行。据说因为这样的分歧,殷正茂和许国两人次日仿佛还起了一番争执,曾经看似牢不可破的歙党,倏忽间便分崩离析了。
然而,不少清流却对汪道昆此举大为赞赏和钦佩。因为车马箱笼总有不少,汪家一行人行进速度很慢,出城往张家湾运河码头方向走了不过十里,便先后有好几拨人追来送行。汪道昆听着那些表示慰问,表示同情,表示钦佩的话,最初有些愕然,到最后就完全麻木了。可是,当最后一拨人来送时,当那马车停下,从上头下来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时,他才终于吃了一惊。
竟然是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比许国早一届,且更加负有盛誉,人皆道是未来阁臣之选的前辈榜眼王锡爵!
汪道昆自忖和王锡爵完全谈不上交情,此时竟忍不住愣了一愣,直到对方下马车上前,他才立刻在老仆的搀扶之下,徐徐下了马车。两边见过之后,他却只见王锡爵竟是深深一揖道:“南明前辈此行告病归乡,人人无不知你是规劝元辅不成,这才黯然隐退。这朝廷大佬之中,吏部尚书张子文也不过是不上书留元辅而已,却不敢规劝,相形之下,比你差远了!”
没想到王锡爵竟然拿自己和张瀚比,汪道昆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暗叹自己说是毅然请辞,免得歙县三人党树大招风,给汪孚林去桎梏,顺便还能看出人心,可归根结底,何尝不是成名捷径?他深知在这人来人往的官道上,不能标榜太过,立刻摇摇头说:“荆石贤弟言重了,我只不过是多年戎马,而后又是案牍操劳,故而积劳成疾,这才归乡休养,并不是什么劝谏首辅不成而黯然隐退。否则,这就是拿他人之事求名,太不厚道!”
王锡爵微微一怔,旋即却呵呵笑道:“南明兄真是谦谦君子。你是私信相劝,如今元辅已经接受了夺情,我他日却也准备登门相劝。若是元辅还是不肯接受,恐怕我也会如你这般,上书请回乡了。”
汪道昆听到王锡爵在如今这等眼看就可以掌管翰林院的时候,竟然也打算硬干一场,不成就急流勇退,避过眼下这段张居正执政的时光,哪怕从前与其并无私交,也不由得心情震动。不过,他也知道和自己的弟弟汪道贯这才刚出仕相比,王锡爵胞弟王鼎爵却是叶钧耀那一届的同年,名次更在二甲前列,兜兜转转都在两京六部任职,前年就已经转到外任当提学道,再说,王锡爵又没有张四维这种恐怖的仇人,就算辞官也不用非得留谁在朝中以防万一!
“那还请荆石贤弟珍重。我就先走一步,回乡奉亲,享天伦之乐去了。”
见汪道昆笑着揖别,王锡爵眼见汪家一行人继续起行,车马箱笼全都显得简简单单,他深知松明山汪氏和自家太仓王氏一样,都是富商出身,根本用不着做官贪墨来维持生计,如今这极其简单的行李,必定是变卖了大件木质家具,将不要的过季衣物折价出让的结果。可是,对于汪道昆身为张居正亲信,选择的却不是张瀚那种投机性强的消极对抗,而是堂堂正正写信的方式,他还是颇为钦佩。
至于他自己……他会和对汪道昆说的那样,找准机会,堂堂正正登门去劝!
金宝虽说代替老师许国和养父汪孚林去早早送过汪道昆,但汪孚林到底窝在都察院,丝毫表示都没有,在底下几个试御史看来,自然各有各的想法。这其中,从前凡事冲在最前,怪话一堆堆的王继光反而因为之前险些成了给事中们的靶子,变得沉默安静了下来。而王学曾作为汪孚林监临乡试时取中的举人,一贯却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竟是当面去对汪孚林指出,哪怕因为政见不同,不敬长辈也是不对的!
在门口守着的郑有贵听到王学曾竟是如此直截了当,简直都快吓傻了——他可是亲眼见到汪孚林在不久之前主持的非经制吏考察中,将三个没编制还偷懒耍滑的白衣书办给逐出都察院时,都察院中两百多号吏员简直是噤若寒蝉。至于吏员之外的那些御史,有人因为值夜班时只管睡觉不管公文被汪孚林批过,那还是别道的人;也有人因为背后议人被汪孚林挑过差错;最最要紧的是,很快就是三法司汇总理刑的时间,不算考语,王学曾这是不要前程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汪孚林既没有雷霆大怒,也没有讥讽嘲笑,就这么淡淡地听过之后,连个回答都没有,就让王学曾出来了。他还以为汪孚林不过是嘴上不说,回头就准备给王学曾小鞋穿,谁知道转头自己进去的时候,他就只听汪孚林吩咐道:“你回头去一趟几个试御史的直房,告诉他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理刑,让王学曾和马朝阳二人去。”
“掌道老爷,那您自己……”
“我就不去了。”汪孚林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不去,他们反而会更加集中精神,兢兢业业,生怕回头被我挑出差错,我还能省点力,那有什么不好?”
尽管那一幕只有郑有贵守在门口听到得最清楚,但王学曾没有刻意降低声线,对面福建道好些御史和吏员都听见了,故而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左都御史陈瓒的耳中。眼看连日以来告老的告老,告病的告病,已经年纪一大把,自知精力不够的他原本也想请辞,奈何如此一来,他若是在王崇古和汪道昆之后请辞,不免就有一种政见不合撂挑子走人的感觉。而张居正仿佛探知了他的有心无力,竟是托人捎了个信过来。
张居正暗示他,有些归纳案牍,乃至于辅佐决断之类的事务性工作,不妨让汪孚林代为佐助!
陈瓒当然知道,普通的监察御史在任过巡按,又因年资久而担任掌道御史之后,其实在都察院已经升无可升,毕竟如正五品经历司经历之类的职位那都不是安置进士的,而再往上的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正三品右副都御史,乃至于正二品右都御史,不是督抚的加衔,就是在南京主持都察院工作的堂官,怎么也不可能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可以骤迁而上的。这又不是当年嘉靖皇帝因大礼仪的缘故,对张璁等支持自己的御史特别加恩那种特殊时期!
意识到张居正不但要挽留自己继续留在左都御史任上,还要顺便借机培养汪孚林,陈瓒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老爷子和汪道昆是同年,尽管年纪比汪道昆年长一大截,而且与其也没有太多的私交,可听说汪孚林竟然因为张居正夺情和汪道昆再起争执,气得汪道昆告病请辞,伯侄完全反目,他心里何尝没有兔死狐悲之心?毕竟,他对张居正夺情,一样是不以为然的!
也正因为如此,陈瓒对汪孚林从前是挺赏识,现在却觉得年轻人到底太功利,太不择手段,可今天听说王学曾都去当面喷唾沫星子了,汪孚林竟然还把王学曾和一向办事仔细的马朝阳凑成一堆,报上来去参加三法司全都要出席的复核理刑,登时就有些糊涂弄不懂了。思来想去不明白,自忖反正已经进入了致仕倒计时的老爷子,干脆就吩咐都吏胡全去把汪孚林给直接叫了过来。
一指案头文牍,陈老爷子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你那广东道倘若无事,便替我处置一下这些各道汇总上来的东西。”
汪孚林对陈瓒那比平常生硬的口气没大在意,可陈老爷子吩咐的事情,却让他暗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没有细想,他就立刻回绝道:“总宪大人,这不合规矩。若是真的事情多人不够,总宪大人可提请朝廷调一右副都御史协理都察院,如若要临时请人佐助,十三道掌道御史中,多有年资比我更加久远的。就算是要公允,也可以由十三道掌道御史轮番前来佐助,定下轮值的规矩。为了长治久安,最后一条无疑最好。”
难不成是我看错人了?
陈瓒听到汪孚林不但拒绝,竟然还给自己出起主意来,他微微一怔之后,便叹了一口气道:“要说之前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篆正好进京,如果令他调北京,协理都察院,我还能多个帮手,却没想到元辅直接把人调到刑部去当侍郎了……算了,那就按照你的主意,十三道掌道御史轮番入值,等看看日后是谁接替我这个老头子,再把这一条罢了就好。不过你来都来了,这头一茬你就挑起来!”
看着陈瓒那明显带着考验的目光,汪孚林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便直接捋起袖子说道:“那就请总宪大人指点下官了!”
汪孚林正在和陈瓒就协理左都御史事务扯皮的时候,张居正却还没守完七七。毕竟,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回家奔丧,更没有像当年那些前辈首辅那样,至少在家守制个几天做个样子,所以如今若是连七七都没完就去内阁,那么无疑更会遭到口诛笔伐。可是,因为吕调阳和张四维各有各的让人不放心之处,他还是听从了冯保暗地里的建议,将原本不该带出内阁的那些奏疏都通过冯保的渠道送到了自己的私宅。
尽管他不会做出正式的票拟,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可根据某些内容做出节略,然后再转达给吕调阳又或者张四维去拟票,却是最稳妥的。
此时此刻,书桌上厚厚一摞奏疏中,他随手先拿了那些各式官员上书挽留自己的奏疏,一目十行扫了一遍,然后方才点了几个名字,吩咐身前伺候的一个长班去见这些科道,吩咐他们上书弹劾吏部尚书张瀚。对于汪道昆的私信劝说,愤而告病请辞,他恼火归恼火,却也只是觉得汪道昆迂腐不识趣而已。但张瀚不一样,却也不想想当初是怎么得到吏部尚书这个位子的,得了天子诏令要上书挽留自己,却还借故推辞,拖不住了天子派人责问,这才惶恐待罪。
没有足够的实力却还要想和自己掰一掰腕子,却又没有足够的风骨和志气,又想要赖在位子上不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等到那长班退下去之后,张居正刚刚习惯性地摊开一本奏疏,却又听到书房外头伺候的另一个长班小心翼翼通报了一声。他开口叫进之后,来人就拿了一本奏疏和一封私信进来,行过礼方才战战兢兢地说道:“老爷,冯公公那儿紧急让人送来一本奏疏,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的。”
他压根不敢想吴中行上书说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又岔开话题道:“另一封是刑部侍郎王大人给您的私信。”
张居正等那长班放下之后逃也似地退出了门,虽说知道对方肯定不敢偷看吴中行那奏疏的内容,他的脸色还是阴沉了下来。果然,当他打开吴中行的奏疏一看,立时便气得浑身发抖。如果说,当年他的门生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弹劾他,便犹如在他的心窝子里狠狠扎了一刀,那么如今,同样是他的门生,当年还选了庶吉士的吴中行说夺情无视天伦法度,那么他就犹如背后挨了一棍子,满嘴都是腥甜。
尽管汪孚林和王篆都早就提醒过,士林当中似有如此风潮,可他却万万没想到,竟又是自己的门生先行挑起!
他忿然丢下吴中行的奏疏,复又拆了王篆的私信来看,可才扫了一眼,他便忍不住将整张纸揉成一团。
他怒的不是王篆,而是王篆告诉他,刑部尚书刘应节竟然也打算上书致仕,刘应节竟然对王篆明言,无法和不讲天理伦常的人在一起共事!
如果加上他竭力挽留,是否愿意留下还不一定的左都御史陈瓒,再加上他一定要拿掉的吏部尚书张瀚,已经走了的王崇古和汪道昆,再算上刘应节,六部和都察院要动多少部堂和部院重臣?这一个个人全都是在将他的军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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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九章 声东击西
就在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上书之后的次日,张居正的另一个门生,同样当年选了庶吉士,如今任翰林院检讨的赵用贤上书,同样是矛头直指张居正不孝,更抨击上书留张居正的科道言官是背公议,徇私情,请令张居正回乡归葬,事毕回朝。︽UU小说,www.uu234.com
再接下去一日,张居正的同乡刑部员外郎艾穆和主事沈思孝联名上书,这次干脆就是明明白白的弹劾了,弹劾张居正贪位忘亲!
除了沈思孝,其他三人不是张居正的门生,便是他的同乡!
在这一片纷乱的态势下,潞王朱翊镠却不知道这许多麻烦。他只是对张宏嚷嚷了一嗓子要去就藩,就换得了出宫一日游的待遇,业已心满意足,当然不会在意冯保没跟,张宏跟着——要是让他自己选,他也更愿意选择慈和好说话的张宏,而不是对皇帝哥哥管头管脚的冯保。至于要说宫里连豌豆黄都不给他吃,那当然是不可能,奈何李太后对他虽不比对万历皇帝管得紧,却也命身边人时时刻刻监管,更有个憨人背地里对他叨咕了两句。
无非是这皇宫不是您的,是皇上的,您要自得其乐,那也得等到出宫就藩之后才行。
所以,长这么大就没出过宫的潞王朱翊镠自然想瞧一瞧,皇宫之外到底是个什么情景。总算这次兵行险招,他才算是如愿以偿。
既然临时接过指挥东厂和锦衣卫的大权,张宏又要给张丰创造和汪孚林见面的机会,自然而然便放纵着朱翊镠的性子,随着这位潞王想干什么干什么。哪怕这位小祖宗跑到人家卖草鞋的小摊上,兴致勃勃要学着编织草鞋,一副老仆打扮的他也紧随其后,笑眯眯地给其递绳子。随着朱翊镠和他再加上几个心腹随从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东厂和锦衣卫调用的人手越来越多,除却某些用来监视重要人物的眼线,其他的全都投入了潞王殿下的保卫工作。
而张宏不止给张丰制造了机会,还额外给他调动了隶属于自己的几个眼线,成功确保了当汪孚林走出都察院的时候,身前身后并没有眼睛盯着。
汪孚林的行程在都察院广东道,素来并不是秘密,今天他是去刑部和大理寺公干,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的代表,商量一下三法司理刑的问题。而等到他办完事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他自然不会急着回都察院吃衙门供应的大锅饭,兜里有钱,如今又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他并没有继续关注张居正夺情风波的风风雨雨。已经把汪道昆送回乡的他放下了大半心事,这会儿就非常笃定地沿着鹫峰寺街,往那边一条断头小胡同走去。
他对素斋从前并不感兴趣,奈何那家小摊卖的素面实在是美味,尤其面筋更是特制的,他若中午不在都察院吃饭,也不差遣郑有贵去买吃食,多半就会脱下官服悄悄到这里来。因为这条小胡同太过腌臜,又统共只支了一个顶棚,摆了两张桌子,八张条凳,常常要和人挤着一块吃,做完午饭就收摊,所以他从来没遇到过自己那些注重风仪体面的同僚。
然而这一天中午,当他熟门熟路来到这家小摊时,却发现这里并没有往日总能看见的吃客,熟悉的胖老汉也不见踪影,反倒是他常坐的那个位子对面,坐着一个面熟的人。当认出对方的一刹那,他便意识到,今天这场会面绝不是巧合,而是事先早就设计好的,这得提前打探他多少东西?
对于有心人来说,都察院这种衙门,真就是筛子!
既然明白这一点,汪孚林便委实不客气地上前在自己那老位子一屁股坐了下来,眉头一挑开口说道:“张公公什么时候从南京到京城来的?您堂堂一个守备太监,竟然悄无声息坐在我常来的店里,倒是让我吓了一跳。”
“让汪侍御见笑了。”张丰有些歉然地笑了笑,至于那歉然到底有几分诚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然而,这一次和约摸半年前他在南京私底下见汪孚林相比,动用的力量程度截然不同,而汪孚林这么一个人的要紧程度,也截然不同。当初,汪孚林只是从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匆匆回京述职,前途还很难说的后起之秀,可如今,汪孚林却已经是广东道掌道御史,出入张家如入己宅的传闻比比皆是,人人都说,张居正很器重此人。
所以,他自然不会顾着寒暄,而是起头便呵呵笑道:“孟芳被拿下之后,南京那边冯公公换了个干儿子去上任,这位还算是很好说话,再加上有孟芳的教训,和我相处得还不错。至于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生意,自是孟芳一倒,我就立时快刀斩乱麻清理过了。”
汪孚林知道,张丰是想要表示对徽商的维护,他心中哂然一笑,口中却说道:“那可就多谢张公公了,我故里那几家人全都会感谢您这份深情厚谊。”
张丰没在意汪孚林这话里是否有揶揄,把两人之间这一层利益关系摊开之后,他方才开口说道:“今儿个我坐在这里,想必汪侍御也知道是谁安排的。你和我家干爹打过几次交道,干爹更是对你赞不绝口。要说干爹和元辅,和冯公公,素来都是相处极好的。然则慈圣娘娘对皇上素来拘管严苛,冯公公也都是向着娘娘,元辅的态度自然便至关紧要了。干爹说,就如同从前那件事一样,今后你若能从中劝解劝解元辅,这于双方都有利。”
汪孚林才不相信张宏如此精确地掌握自己的动向,随即把张丰这个不算熟却也不陌生的人送到自己眼前,只为了让自己做这么容易的事情。因此,他干脆装作懵然不懂的样子,疑惑地问道:“张公公别怪我理解力太差,这话实在是说得太笼统了,不介意打个比方吧?”
若是汪孚林就这么爽快答应,张丰反倒要心中嘀咕,此刻对方这么装傻充愣,还要自己举例子,这虽说有些无赖,可反而让他觉着,今天这趟还是值得的。他轻轻敲了敲桌子,低声说道:“皇上身边有张诚和张鲸两位从小服侍,张诚一度兼任内官监掌印太监,从前是冯公公举荐的,而张鲸是我干爹名下的人。因为之前干爹派人找你的那件事,两个都被慈圣娘娘发落到了更鼓房,事情过去后,干爹帮着皇上捞人,却只能一个,所以张鲸如今还留在更鼓房。”
宫中的事情,汪孚林也只收买了几个小宦官,零零碎碎的消息不成体系,所以他竟还是第一次知道,万历皇帝身边那两个颇有名声的大太监竟被冯保整得这么惨。而张宏竟然做事如此大公无私,先捞别人再捞自己干儿子,就不怕张鲸心存怨恨?怪不得宫里那些原本有父子又或者师徒名分的宦官,得势了之后直接把干爹踩下去的比比皆是!
可不论如何,这事都不该找他……难不成他还能去求张居正,再通过冯保把人捞出来?这应该只是个引子!
果然,张丰接下来便开口说道:“由此你也看得出来,干爹是什么样的人。干爹一向不揽权,不揽事,忠心耿耿只为皇上。所以,干爹只希望日后皇上若有什么事要办的,你在元辅身边吹吹风,该调和的时候帮着调和调和。当然,投桃报李,干爹一定会在皇上面前多多替你说话。”
见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张丰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似笑非笑地递了过去:“虽说上次干爹已经转托过你一次,可也没什么谢礼。这三天里连续四个人上书谏止夺情,元辅和冯公公那里,全都气得七窍生烟,皇上也动了真火,说不定真的动用廷杖也保不齐。可除却这四个胆大包天的之外,其实就在第一天,还有一封奏疏送进了通政司,却被人扣了下来,喏,就是这个。”
汪孚林一下子怔住了。他面色复杂地接过张丰递来的那封奏疏,打开一看,他就深深叹了一口气。
果然,沈懋学到底还是正儿八经上书了,却被人神通广大地截了下来,而不管这是怎么落到张宏手中的,这份人情总归是欠下了。要知道,他可以用亲情血缘利害这三点,劝住已经不是理想主义者的汪道昆,却没办法劝住沈懋学这样的人。
他只扫了一眼,没有细看,当即收在了袖中,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还请张公公回禀容斋公,这件事我答应了。我日后打算写几卷关于西洋的书,大体也就是演义小说,还希望张公公有机会能替我进呈御览。”
张丰在张宏面前揽下此事,就是因为知道汪孚林是个很理智也很有决断的人,此时事情办成,汪孚林甚至提出了非常合理的交换条件,他自是笑眯眯地欣然点头:“这话还不好说?只要张公公瞧过没问题,当然一定促成。日后汪侍御若有什么事,可以到天庆寺后头的慈恩大师佛塔,朝西的一面从地下数,第三块砖是空的。时候不早,我也得先走了。”
“等等!”汪孚林却一把伸手拦住了张丰,见对方满脸不解,他方才轻轻拍了拍肚子,“这面摊的吃客也就算了,你把这专管下面的胖老汉给我弄哪去了?总不成让我饿着肚子回都察院吧?”
张丰登时有些尴尬,连忙打哈哈道:“是我派人用高价请他去做素面的借口,把人弄到鹫峰寺后头的素斋馆去了,却把他这地儿占了下来,之前的吃客,全都被我让人挡驾了,却没想到汪侍御这么爱他这碗面。这样,我回头就让那鹫峰寺的素斋馆把他……”
“那就不必了,大不了我多走几步路,多花几文钱去那素斋馆就是了。”
汪孚林不过是担心这帮子不把平民百姓当人的家伙,直接将那厨艺很好的胖老汉给弄得人间蒸发了,听到人只是被重金聘去了鹫峰寺那家原本最难吃的素斋馆坐镇,倒也松了一口气。等到放了张丰离开,他叹了一口气,直接找去了鹫峰寺中的那家素斋馆,却只有三三两两寥寥几位客人,往日人多时忙得满头大汗的那位胖老汉,这会儿却正在发呆,看到他时方才露出了满脸喜色,但开口时却小心翼翼的。
“难为客官找到这来,可这儿的素面……得五十文一碗。”
报出这个价格的时候,胖老汉简直都有些羞愧。要知道他往日求的是薄利多销,哪个常客会花五十文,也就是半钱银子来吃碗面,这不是疯了么?
因此,当看到汪孚林从锦囊里拿出一小锭银子,仿佛丝毫不在意一般递给了旁边满脸不耐烦的跑堂小二时,他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别看汪孚林穿的是青绸衫子,如今世风奢靡,连京师不少贩夫走卒都有一身充场面的绸衫,他压根没想过对方是有钱人的可能性。当他手忙脚乱下了面,随即又给汪孚林多加了一倍的浇头面筋送了上来时,他却没想到汪孚林对他一抬手,竟示意他坐下说话。犹豫老半天,他最终还是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坐下了。
“鹫峰寺这素斋馆向来冷清,重金聘你来,要是没生意,你觉得你能呆多久?”
汪孚林一面唏哩呼噜吃面,一面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听到对面的胖老汉没吭声,他就抬起头来,却只见收钱的小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了过来。那机灵过头的小二竟是抢着说道:“咱们鹫峰寺香客多,也就是今天客人少而已……”
不等这家伙说完,汪孚林就放下筷子打断道:“当我没来过你们鹫峰寺不成?那尊释迦牟尼立像确实是京师一绝,可这素斋难吃也是京师一绝,不说别的,五十文一碗,你当香客都是傻子不成?店主,直说吧,这素斋馆一个月给你多少工钱?”
“五贯足文……”胖老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了一句,却不想汪孚林直接伸手到锦囊中一掏,却是一张银票拍在了桌子上。
“一会儿跟我走,我也给你这么多工钱。另外,剩下的十两算是我送给鹫峰寺的香火钱。”
那小伙计本要反对,可看到那银票,立刻就闭上了嘴。而胖老汉则是差点把眼珠子给瞪了出来,眼看汪孚林将一碗素面吃得干干净净,勾了勾手指示意自己跟出去,他只犹豫了片刻,见那小伙计满脸讥诮瞅着自己,想到今天来时,这里从跑堂到洗碗洗菜的,全都看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分明瞧不起他这从前在外头支小摊的,他最终还是跟上了汪孚林这个常常光顾,今天还特意追到这里的老食客。
直到出了素斋馆,而后又出了鹫峰寺,他方才听到了几句让自己目瞪口呆的话。
“我出钱聘你当厨子,到都察院广东道开小灶,只管下素面。哪天我离任,要是京官,我走哪你跟那。要是外官,我自会另外给你一个安置的地方!”
以张宏今天找到自己来看,无非是动用了某些探子,若万一嘴上一套做得又是另一套,他难得找到一个对胃口的厨子,事后把人给自己弄没了,岂不是造孽?再说,他才不怕有人再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理由弹劾自己一回!
ps:昨天我生日,和闺蜜一块庆生去了,玩了一天,所以很不好意思,今天还是一更,明天周一两更(未完待续。)
第八一零章 完璧归赵
听到汪孚林领了个厨子回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简直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把汪孚林召来训了几句,听说不是找了个做山珍海味的,而是一个素面做得极其出众的,汪孚林常去光顾,发现人被鹫峰寺素斋馆给挖角,便一怒之下直接挖到了都察院来,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人便喝道:“你不怕回头人家弹劾你是个吃货御史?”
“这种小事若有人愿意说,我却无所谓。”汪孚林耸了耸肩,随即笑呵呵地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过是一点吃的而已,回头总宪大人尝过就知道了,一点鲜蔬再加上面筋,能做出那味道来,实在是难得。”
“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说你!”陈瓒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正想要把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子给赶走,却没想到汪孚林又挺诚恳地说出了一句话。
“总宪大人,我下午想请半日假,不知能否允准?”
汪孚林自从上任掌道御史至今,休沐很少,请假更是从未有过,此刻听到这么突兀的一个请求,陈瓒皱了皱眉,想到这三日四通上书,还不知道最后会酿成怎样的风波,他沉默了一下,最终点点头道:“你记得把广东道的事务都安排好,然后把假条送上来。”
这就是准假了。
虽说猜到陈瓒应该不会过分为难,但老爷子如此爽快,汪孚林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当即答应了下来,等回去安顿好之后,又亲自去送了假条,等出了都察院时,这才吐出了一口浊气。然而,他却没有立刻找去沈家,而是先牵出坐骑回了自己家,这才命人去打听沈懋学今日是休沐还是在翰林院。等去打探的人回来,说是沈懋学从昨日起便告假在家,他这才直接把奏疏装入信封,吩咐人去许国那里把金宝叫了过来,让其送去沈家。
金宝特地赶了过来,却得了这么一桩没头没脑的任务,哪怕满头雾水,可看到汪孚林那郑重其事的表情,他又不敢多问,连忙接过东西就出了门。因为他是沈家的未来女婿,往日也没少来,门上沈大牛甚至没通报,就直接把这位姑爷给让了进来。等到正在书房和冯梦祯说话的沈懋学得知金宝来了,人却已经到了门口,连找借口阻挡却也不能。没奈何之下,沈懋学想想冯梦祯也不是外人,就开口吩咐了一声进来。
“叔父,今天我特意前来,是奉父亲之命给您送信。”
沈懋学见金宝恭恭敬敬双手呈递了一封信过来,看了冯梦祯一眼,这才伸手接了过来。可是,等他拆开封口,取出里头的东西时,他甚至不用将其打开来看,就一下子霍然起身,面上又惊又怒!他甚至顾不得冯梦祯那疑惑的目光,便冲着金宝厉声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金宝还是第一次见沈懋学如此失态,不由得愣了一愣,紧跟着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父亲当面交给我的。”
“他就没有别的话交待你吗?”
金宝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父亲就说了一句完璧归赵。但他是特意吩咐人去许家叫了我过来,将这封信交给我,又让我转呈给叔父。”
尽管金宝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这样的陈述,却已经让沈懋学明白,汪孚林是有意让金宝来当这个联络员的。他无力地跌坐下来,脑袋里完全乱成一团。足足良久,他才勉强提起精神对金宝说道:“你回去吧。”
“可是……叔父您总得让我给父亲带个回信吧?哪怕是口信也好。”即使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给沈懋学捎了什么东西来,但对方的反应却太吓人了,金宝不得不多问一句,见沈懋学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脸色分明非常不好看,他就低声说道,“随便说句什么都好,总不成我把到这儿来之后,您接了信之后就吓了一跳的事告诉父亲吧?”
“你就把我的反应告诉他。”沈懋学实在想不出自己该让金宝带什么口信回去,干脆就吩咐道,“你对他直说,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是好。”
直到金宝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告退离开了,刚刚死死忍住没多嘴的冯梦祯方才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你竟然吃惊成这个样子?”
“你看看吧。”沈懋学和冯梦祯乃是至交,这会儿直接就把东西撂了过去。果然,冯梦祯打开之后只扫了一眼,也险些直接跳了起来。
“这这这……这不是你的奏疏吗?君典,你明明对我说过,你不会莽撞上书直谏的,怎么还是……等等,莫非这是你的底稿,遗落之后被人偷去,而后汪世卿又给你找了回来?”
“你不用瞎猜,就是我送到通政司的奏疏。”沈懋学见冯梦祯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表情也一时无比苦涩,“吴中行和赵用贤虽不曾和我相约上书,但彼此都透过这么一分意思,所以他们俩上书的事情骤然间传遍京城,我的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那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纰漏,所以从昨天起就干脆向翰林院告病请了假。可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已经送进通政司的奏疏,竟然会重新又回到我的手里。”
冯梦祯想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大确定地说:“别说世卿只是和张家走得近,就算他是首辅大人的嫡亲儿子张嗣修,好像也没本事从通政司截下这种东西吧?”
“就是因为这样,背后的文章方才可怕!世卿他是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在通政司自然是没什么人脉的,那么,是谁发现了我的奏疏,是谁自作主张扣了下来,是谁辗转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这才命人送给我?他特意去叫金宝走这一趟,自然是因为不便亲自登门,更不便解释这其中的关节。你想想,这说明什么?是有人成心要保我沈懋学这个新科状元,还是有人觉得我和其他人一块上书声势太大,不利于首辅,又或者是……”
沈懋学如同困兽一般在屋子里团团转,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好几次都险些撞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停下了脚步,却是非常没有名士风度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语道:“而唯独不可能是汪世卿这么做,因为他早就提醒过我们俩,要上书就趁早,如若惹出事情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却也不会影响汪沈两家的联姻……”
“所以,是别人交给他的,但应该不是张家的人。哪怕张嗣修往日和我们再交好,知道此事也只会恨我们入骨,哪怕扣了在手,也不至于还给你!”冯梦祯接在沈懋学之后补充了一句,见其微微颔首,他就细细分析道,“也不可能是和首辅大人有冤仇的人,那些人恨不得声势大一点,你这个和张家素来走得近的新科状元上书,别人求之不得。可要说是单纯赏识你而想要保你前程的,为了结下善缘,理应私底下见你还给你,不应该通过汪世卿。”
“对,所以说,理应纯粹是和汪世卿交好亲善的人,想到汪沈两家乃是姻亲,这才暗中示好,将这样一份奏疏抽出来给了他。但你想想,这得是在通政司有多大权力,又有多大胆量的人?”沈懋学一张脸已经白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迟疑地说道,“而且,那人理应是了解两宫太后和皇上的心意,这才自以为做好事,将我的奏疏给抹平,如此看来,吴中行赵用贤他们几个……”
“绝无幸理……”冯梦祯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犹如一股凛冽寒风在室内卷过,“锦衣卫都快十年没动用过廷杖了,不会又拿出来吧?”
两个素来投契的好友你眼看我眼,最终沈懋学长叹一声站起身道:“既然送上去的奏疏都被人丢了回来,我也就不去丢那人了。其他人我们管不着,先给赵吴两位送个信吧,也好让他们预备一下。”
冯梦祯点了点头,却是捏紧拳头道:“那我们呢?还继续涎着脸留在翰林院?”
“看看情况,实在不行就告病回乡吧。”沈懋学说出这几个字时,心情简直是坏到了极点,“我们没法像世卿这样心志刚强,不怕毁誉,我也没脸再登张家之门,与其日后和张嗣修见面时不知道拿什么表情见他,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听到沈懋学这个状元竟然这么说,冯梦祯顿时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也好,汪世卿的心志能力,我们不能比,索性回乡求个心安,我们就写告病折子吧,这一次总不成再被人送回来!”
而特地请了假回家,让金宝送信给沈懋学的汪孚林,此时此刻又来到了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门外。尽管连续三天四个人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此地的门庭若市程度。因为之前的教训摆在那里,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先后赏赐,天子又下诏夺情,张居正显而易见是千肯万肯的,谁还敢在这时候站错队?所以,当汪孚林现身时,立刻轰的一下一窝蜂人围了过来。
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的汪孚林这次却没有直接求见,他对门房递了一封信,请转交张嗣修,随即就施施然离去,随即也没给那些犹如苍蝇一般的个事官员堵人的机会,奋力挤出这条人满为患的胡同。很快,他的这封信就到了张嗣修手上。
张二公子深知父亲这几日心情愤恨郁结,作为他这个当儿子的来说,自然感同身受,所以分外感谢汪孚林直接就把汪道昆这位不同政见的伯父给送出京城,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跳出个朝廷大佬来反夺情,那父亲就简直是被动到了极点。此时此刻,拆开信之后,他看到汪孚林用很平淡的口吻说已经劝了沈懋学和冯梦祯回乡养病,他一下子醒悟到了其中深意,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
就连曾经和他交好的沈冯二人都如此,那翰林院的其他人呢?
而看到最后一段话,他一时再不敢怠慢,袖了信笺便急匆匆冲到了父亲守丧以来起居的书房,敲开门进去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父亲,汪世卿去见刘应节了!”
称呼汪孚林用表字,称呼刘应节一个刑部尚书却直呼其名,这种亲疏之别,张居正当然不会听不出来。而他最在意的,却还是张嗣修陈述的这件事情!
“这小子真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吗?”张居正忍不住咆哮了一声,可话出口之后,他顿了一顿,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刘应节那是死脑筋的人,他与其又无私交,他以为那么随便就能见得到人?”
即便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他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难道汪孚林还能劝得住刘应节不请辞?又或者劝刘应节闭嘴?如若平时,他自然也乐得刑部尚书这个位子空出来,可他绝不希望刘应节用不愿和自己共事这种理由把这个位子空出来!
张嗣修见张居正没说话,犹豫片刻,他方才低声问道:“父亲,冯公公那里……怎么回话?”
连续三天四个人上书谏止夺情,甚至弹劾张居正,冯保捎来的意思是,明日午门廷杖,彻底打下这股风气,要是按照张居正的意思,恨不得大棍子打死两个忤逆座师的门生,还有那个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同乡。然而,汪孚林和王篆二人一前一后提醒过了,哪怕他想到当年严嵩最横行时,也没有同乡跳出来弹劾,如今自己还不及严嵩,心里甭提多窝火,可他的理智还是告诉他,一旦动用廷杖,自己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派个人去见徐爵……”话一出口,张居正就意识到,如今已经没有游七了,用得还算得心应手的姚旷又贬去了洒扫,适合代表自己去见徐爵交涉,然后给冯保释放一个鲜明信号的人竟然一时半会不好挑,他不由得烦乱地轻轻吸了一口气。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放缓了声音说道,“你在长班中挑个稳妥的人,让他去见徐爵,让徐爵代我转告冯双林,这四个上书的人直接充军,暂且不要动用廷杖。”
ps:吐槽一下,看本烂书毁一天的心情,还是出版的冒险悬疑书,一路挖悬念设悬念,最后撒把土就算填了,简直烂到想吐!看开头时我还真的很感兴趣地去查了商朝和殷人东渡的资料,结果结尾这么坑……这是第一更(未完待续。)
第八一一章 小人物撬动的大支点
先前冯家如同筛子似的任人渗透,跑了的那五个人至今仍是下落全无,冯保一怒之下,只觉得弟弟冯佑和侄儿冯邦宁简直无能,干脆便让徐爵住在冯家,帮忙管理家务,排查每一个人。¥℉UU小说,www.uu234.com因此,熟知这一点的张大学士府长班,自然直截了当地找到了这里,对徐爵转述了主人的话。
打发走了人,徐爵便眯缝眼睛沉吟了起来。从前游七在时,两人虽有明争暗斗,但作为背后主人的代理人,他们从很大程度上便可以操纵冯保和张居正之间的联系,毕竟,身为首辅和首榼,张居正和冯保平日里到底不好光明正大地频频照面,以免落下话柄,很多事都得靠他们来做。
然而,如今游七一死,一度非常得张居正青睐的长班姚旷又见罪,张府派来和他联络的人哪怕千挑万选,终究没做惯这一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更不好和不熟的人商量机宜。就比如眼下这件事,若游七在,两人轻轻巧巧就能商量出个方略来,眼下却只能他一个人拿主意!
“游七都死了……又是我亲自去告的状,元辅明面上不说,可天知道对我是否有什么看法……可是,我的恩主乃是冯公公,不能只考虑元辅的立场,得考虑冯公公的立场。”
徐爵深知,自己得吸取游七的教训,不管冯保听不听自己的,也得做出一副一心为冯保的架势来!
想到这里,徐爵便很快做出了决断,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唤了个冯保的徒孙进来,嘱托他进宫亲自交给冯保。
当司礼监公厅之中的冯保看到这封徐爵精心炮制的信之后,不由得便沉吟了起来。
徐爵在信上明明白白地说了张居正的请托,但末了却隐晦地说,张居正这是显然又要当****又要立牌坊——话当然不会这么粗俗,但就这么个意思——而且,万一张居正把冯保要施行廷杖,自己却劝阻了的这件事给散布出去,便又给自己挣了忍辱负重,不在意旁人攻谮的名声。虽说堂堂首辅想要挣个好名声,不足为奇,可首辅和首榼一个白脸,一个黑脸,冯保承担污名,还是为了张居正自己的事,未免就太过不公平了。
既然如此,不如挑唆万历皇帝,令其咬准了廷杖不放松,张居正料想也无他法,冯保只要推说是天子为张先生鸣不平,劝不住,这就行了。
廷杖不廷杖的,冯保不在乎,就算是先帝穆宗那样看似仁厚放权的皇帝,还不是动用过几回廷杖?他在乎的,是徐爵是否像游七那样,只存着私心,忘了是谁给其荣华富贵。再者,他和张居正之间,是谁也离不开谁,他不放心别人当首辅,张居正又何尝不是不放心别人来当这个掌管批红的司礼监掌印?如果不是他在宫里哄着慈圣李太后,看着万历皇帝,批红的事更是从来没有驳过张居正的面子,张居正这个首辅哪里当得这么容易!
既如此,徐爵这建议却也值当。他为张居正擦屁股,张居正还畏首畏尾的,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更何况,张居正之前清洗科道,扫落多少言官,可敲山震虎的效果呢?看看这次翰林院和六部蹦出来的这些家伙,若不杀一儆百,怎么能压倒那些自诩为清流君子的家伙?
而给张嗣修送信,给其打了个预防针,又明言去找刘应节的汪孚林,此刻在傍晚时分到了刘应节的私宅门外。他早就令人打探到这位刑部尚书已经从衙门回来了,这会儿就径直上前递了求见的名帖。相较于张居正家门前车水马龙的情势,这里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唯一的门房对汪孚林这个访客很是疑惑,看清楚署名,这才微微变色,客客气气道了一句请稍候,拔腿就往里头跑了进去。
在等候消息的时候,汪孚林忍不住再次掐指算了算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党,单单当到六部尚书左都御史一级的,就有殷正茂、刘应节、陈瓒,侍郎这一级的,从前有汪道昆,现在还得算上刚刚点了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还没去上任的前侍郎李幼滋,最后这位还兼着张居正的同乡。这还不算现在还在两广总督任上的凌云翼。不得不说,除了张居正大肆任用同年的私情之外,那一届还确实是人才济济,群英荟萃。
足足等了好一会儿,那门房方才捧着他的名帖出来,却是有些尴尬地说道:“老爷说,他和汪侍御您既无私交,也非亲友……”
“正是因为既无私交,也非亲友,我才来求见。如若乃是世交晚辈,我便不敢来了。劳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汪孚林此来,并非为了刘部堂,而是为了一点心头意气。刘部堂乃是朝堂前辈,还请能够拨冗一见,只片刻就好。”
那门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再次进去跑了一趟腿,等到他回来时,便躬身行礼道:“老爷在书房,请汪侍御随小的来。”
刘应节虽说曾经当过蓟辽总督,又入朝为刑部尚书,但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的住宅,却不大符合一部尚书的地位。汪孚林只发现简简单单绕过照壁,进了一扇侧门,那门房就指着里头一座坐北朝南的屋子,道是刘应节的书房。门前守着一个尚在总角的童子,他本还以为那是刘府书童,可听到那门房上前叫了一声孙少爷,他就愣住了。
敢情……这是刘应节的孙子?
小家伙大约**岁,和汪孚林醒来之后第一眼瞧见的金宝差不多大,此时非常乖巧地行礼叫了一声汪侍御,便亲自打起帘子让了他进去。进门之后,汪孚林就只见刘应节一身家常布袍坐在书桌后头,整个书房除却书架、书桌、椅子、立柜,几乎再没有什么摆设,简直不能说是简朴,而是只能称作为寒酸了!当他收回目光,上前长揖行礼时,刘应节直接把手中一卷书往桌子上一扔,旋即没好气地说道:“说吧,你来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刘部堂和我家伯父是同年,又曾经和戚大帅在蓟镇共事多年,应该知道,伯父和戚大帅昔日在福建抗倭,彼此交情甚笃吧?”
刘应节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即冷笑道:“你和你家伯父都已经反目,还要利用他来劝我不成?”
“不,我只是想说,因为我说的这个缘故,刘部堂在其他地方的政绩如何,我不大了然,但在蓟镇,单单那一千多座空心敌台,便已经胜过练兵十万,所以,我对刘部堂素来是很钦佩的。相对于某些只言事,却不会做事的人,刘部堂除却在京城当过短短一阵子的户部主事,其他时间,都是在外任上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做出来的政绩。尤其是在北边的兵事上,找不到几个能和刘部堂这样熟稔的人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纵使刘应节对于汪孚林今天造访摆出了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可听到这样的肯定,他的脸色还是稍稍缓和了一些。
“北面俺答虽已经称臣,朵颜卫也已经消停,可泰宁卫福余卫再加上察罕儿部,辽东边疆仍然多事,更何况张部院入为兵部侍郎,新调任的官员可比得上他否?刘部堂既然还正游刃有余,与其告病示弱,何妨自请巡阅蓟辽,然后再去宣府大同,宁夏陕甘?以刘部堂素来刚直的个性,想来绝对不会惊动地方百姓,而是能够真真切切地挑出那些错处来!”
刘应节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要告病请辞,自然是因为看不惯张居正这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夺情风波——张居正好歹做个奔丧的样子也就算了,这一步多不挪,守在京师府邸中,等着皇帝夺情算怎么回事?然而,汪孚林这示弱两个字深深打在了他的心里。他为人最是好强不过,虽说眼下已经六十,但六十岁的年纪对于朝廷高官来说,从来就不算是高龄!
他瞪着汪孚林,突然冷笑道:“那要是我不听你的出去转悠,也不告病了,就赖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不走呢?”
“那就最好了。”汪孚林笑眯眯地说,“这内阁六部都察院中,总得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否则岂不是要被人说,元辅那是一言堂?”
成心揶揄的刘应节差点没被汪孚林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给呛死。他压着怒火,一字一句地喝道:“难道现在那就不是一言堂?”
“当然是。”汪孚林眼睛也不眨,迸出了这三个字,紧跟着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然而,新进朝中不过数月便轻易言败,难道便是刘部堂的性子?您拂袖一走自是容易得很,可接替刑部尚书位子的人会是谁呢?如果是如您这样持正公允的人也就罢了,万一是不熟悉刑名的人呢?”
“您也知道,都察院广东道,之前就在刑部刷卷磨勘过,可这结果实在是很不理想。刑部执掌天下刑名,天牢中情弊更是由来已久,刘部堂和王崇古不同,您从来没把刑部当成是过渡的地方,上任未久,就亲自去过两次天牢,突击检查了不少刑名案卷,革除了三桩旧弊,我没说错吧?如果您就这样站起身一走,不怕旧弊又死灰复燃?”
刘应节没想到汪孚林看似很少和自己单独照面,这样的深谈更是第一次,却冷眼将他在刑部尚书任上这短短几个月的政绩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想让这个后生晚辈看出自己的挣扎。
张居正刚愎不容有任何异议,他这个刑部尚书若不肯当应声虫,就算勉强在位,日后也自有科道攻谮,还不如趁着张居正夺情时自己去位来得爽快!可正如汪孚林所说的,他上任刑部尚书之后,并没有只打算当个太平尚书,也想做一点事情,这一走,之前那些铺垫就都泡汤了!
可他当然不会完全跟着汪孚林的步调走:“我和你无亲无故,之前你家伯父要告病的时候,你怎么不劝,如今却来劝我?”
尽管刘应节这话问得非常刁钻,但汪孚林反而感觉到了对方语气的活络松动。知道如今只差最后一个引子,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在伯父眼里,我始终不过是族中小辈,凡事就应该听他这个长辈的安排,可我对人对事自有自己的坚持,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听不进去我的大道理,我也说服不了他。而我今日见刘部堂,却是为了公义。退一万步说,王崇古本来就不那么干净,张瀚所谓表明对首辅夺情的态度,却也不过临到老一搏,刘部堂难道想要别人将你和已经又或者即将黯然退出朝堂的他们相提并论?”
王崇古的军功,刘应节服气,但王崇古的做官操守,刘应节却嗤之以鼻;而张瀚那就更不用说了,虽说也在外任当过督抚,但在他眼中那就是乏善可陈,这个吏部尚书当得更是狗屁!所以,汪孚林的这最后一句话,真真正正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一下子发了狠的刘尚书猛地一拍桌案,厉声说道:“好,那我就留下,你却别想让我去讨好张太岳!”
嗯,大功告成!
汪孚林顿时露出了笑容。他才不会去劝刘应节和光同尘诸如此类的话,笑容可掬举手一揖,竟是就这么告辞了。当他一只脚跨过门槛,人就要从门帘底下出门去的时候,却只听到背后传来了刘应节那冷峻的声音。
“我可不会领你的情,别让我抓着你小辫子!”
“刘部堂把今天的事情忘掉了才是最好。”汪孚林略侧了侧身,微微一颔首,随即就出了门。看到那守在台阶下头的刘家孙少爷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他笑呵呵地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回头瞧了瞧帘子落下的屋内,这才说道,“你家爷爷是不好说话的人,我也不敢给你什么贵重的见面礼。这把扇子送给你。”
汪孚林不由分说连腰中的扇袋加扇子全都解了下来,见刘应节的孙子眼睛忽闪忽闪,想要推辞却又找不准理由,他就呵呵一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白扇面,我家伯父题字,仲淹叔父作画,留下做个纪念。好好读书,将来考个进士!”
小家伙捧了东西,眼睁睁看着汪孚林大步离去,这才慌忙冲进了祖父的屋子。早就听到外间谈话的刘应节却没等他开口就摆了摆手说:“汪南明一时名士,他们兄弟的字画还有什么可说的,送你就收着吧。”
嘴里这么说,咀嚼着汪孚林刚刚的话,想到人家和伯父闹翻,却还随身带着汪道昆的真迹,刘应节不知不觉品出了几分滋味。
留得一时是一时,总不能为了和人怄气,就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除非他能找到更兢兢业业的接任者,否则就暂且先别撂挑子吧!(未完待续。)
第八一二章 虚张声势
当汪孚林从刘府出来时,天色已经很不早了。○
见惯了朝中高官大佬,甚至还和张宏这种司礼监第二号人物打过交道,汪孚林如今再见这种二品大员,心里已经不大容易发怵了,而是会把对方放在一个比较得体的位子来打交道。所以,他很明白,今天之所以能说动刘应节,不是因为自己的口才有多出众,而是因为刘应节自己也不甘心就此走人。说到底,这些个辛辛苦苦才爬到六部尚书高位的官员,哪个不是没有自己的坚持,哪个情愿就这样去位?
他今天出门,只带了个王思明,这会儿明明知道金宝应该去了沈家,送了回音回来,可他就是不想这样回去。换言之,他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事实上,自从当初叶青龙紧急进京,送来了关于张居正父亲张文明身体情况不乐观的隐秘消息之后,他其实就一直在走钢丝,费了千辛万苦干掉游七,坑了王崇古和张四维,全都是围绕这件事做铺垫,为的就是别让家族整个掉到巨坑里头去。可现如今,内阁里张四维还是三辅,他却已经没有汪道昆了。
汪道昆固然是说,这一回乡,就能给他一个尽情腾挪的空间,可是,在这偌大的京城里,没了谭纶,没了汪道昆,他一个区区掌道御史又算什么?现在借了张居正的势,那可是要还的!
如果不是因为结上了张四维这种要命的仇家,不把人拉下马甚至准确地说整死了就不可能放松,他干嘛要在京城这趟浑水里来来回回地走?他大可拍拍屁股回乡,当自己的富商去!
汪孚林在前头骑着马漫无目的四处乱晃,王思明策马跟在后头,心情也有些复杂。平心而论,他还是更喜欢汪孚林在广东当巡按御史那会儿,至少气氛没这么压抑,哪怕是最忙最折腾的那段时间,也不像现在这样,老是死气沉沉。可他才多少见识,哪里知道该怎么劝,好几次都已经赶上去只落后半步,可到了嘴边的话却一点都说不出来。于是,全都有些心事的主仆二人丝毫没注意到,他们走的街道上渐渐已经看不见行人。
要知道,这可是在京师,夜禁都还没到点呢,偌大的主路上怎么会突然就没了人?
于是,当汪孚林听到几声厉喝,回魂勒马的时候,他就发现身边冒出了好些身穿便装却依旧难掩凌厉之气的汉子。只见人人佩刀,还有人已经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要不是他如今阅历丰富,否则第一眼看到,恐怕就得一嗓子来一声有刺客!好在他在京城前前后后七七八八呆了也有小两年,从这帮人的做派中就隐隐有了猜测,不等人家继续问,他便拱了拱手道:“下官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校尉们可是在此公干?”
如今掌管东厂的是冯保,掌管锦衣卫的是刘守有,后者在冯保和张居正面前全都是和孙子似的,在外却是颇有威势,但是,这年头的锦衣卫和东厂毕竟也就是主要在平民百姓身上抖威风,在文官们面前素来还是比较克制。更何况,汪小官人如今可不是无名之辈!
所以,听到他报名,几个便衣壮汉立时四散开来,而为首一人则是上前唱了个大喏,随即客客气气地开口说道:“汪掌道,对不住了,有贵人正在前头逛,您若是方便的话,不妨绕个道?”
“方便,自然方便。”汪孚林现如今是听到贵人两个字就觉得头疼,想当初武清伯家二公子李文贵不就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勋戚贵人?更何况,就算武清伯李伟本人,那也动用不了锦衣卫和东厂,他压根不想去猜自己可能碰到的人,立时调转马头,招呼了王思明立刻就走。
然而,那便衣百户倒是松了一口气,奈何背后不远处一家店里,一身老仆打扮的张宏已经伺候着潞王朱翊镠出来了。张宏远远看着汪家主仆二人离开的背影,倒不至于立时三刻就能把人认出来,可架不住潞王今天一路出来就没怎么见着闲人,只见了那些猜到他要进哪些店,就提早被东厂和锦衣卫中人三言两语给唬住的店主。因此,瞅着那骑马离开的背影,朱翊镠立刻叫道:“那两个走了的是谁?快,快给我拦回来!”
张宏微微一愣,见几个便衣校尉瞅了他一眼,发现他没什么表示,立刻过去呼喝,不一会儿就拦下了两骑人,他正待说点对朱翊镠说些什么,却只见不远处,今天带队的一个锦衣卫百户一溜烟跑了过来,行过礼后就小心翼翼地说道:“潞王千岁,张公公,刚刚那两位是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还有他的伴当。这要是让他知道了殿下今日出来……”
汪孚林?这么巧?
张宏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就是借用今天带着朱翊镠出来闲逛的功夫,把锦衣卫和东厂的眼线给调用了大部分,这才得以让张丰再次和汪孚林摊开来仔仔细细说了说某些事情,可他没想到朱翊镠竟然精神这么好,这都快天黑了还没法把人哄回宫去,再这么下去,他和冯保就得吃大挂落了!他甚至已经打定主意,在李太后面前吹吹风,省得回头这位潞王一而再再而三想溜出宫来,谁知道又撞上了汪孚林!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朱翊镠竟是抢着说道:“就是那个献平寇志的?我要见见!他还有什么别的好书,我让保母念给我听!对了,千万别对他说我是谁!”
张宏闻言简直哭笑不得。汪孚林又不是不认得他,一看到他在此,还能猜不出小祖宗您是谁?
被人押解似的带过来的汪孚林骑在马上,看到张宏穿得和个富家老仆似的,顿时苦了个脸,一下子就意识到其身边那个孩子是谁——毕竟,万历皇帝他是见过的,断然不会认错。猜到那个兴致盎然打量着他的,应当是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潞王朱翊镠,他就在心里为自己默哀了一下,随即认命地跳下马走上前去,却是直接长揖道:“二公子,张公公。”
反正不是在正式场合,他就免称一声潞王殿下,直接混过去,还能免去一跪!
“你竟然认识我!”朱翊镠当然不傻,一下子跳了起来。自己总共就兄弟两个,这排行都被人家叫出来了,万一这位听说很厉害的御史直接上书,他不得被母后抽死?可正当他一把拽住张宏的袖子,期冀于借着张宏的势恐吓汪孚林别把事情说出去时,汪孚林又不紧不慢开了腔。
“二公子,这太阳都已经落山了,您怎么还在外间乱逛不回去?既然被我看见了,恕我不能当成没看见,只能上书劝谏了!”
“别!”
朱翊镠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这么直截了当,大叫一声的同时,一张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可正当他琢磨着拿出什么好东西来堵住汪孚林的嘴,一旁的张宏就轻咳一声道,“殿下,老奴去劝劝汪侍御,您收拾一下,咱们回宫吧。”
有人肯出面帮自己圆场,朱翊镠自然如释重负,可还是忍不住有些气鼓鼓地瞪了汪孚林一眼,这才转身去上了马车。而张宏摆手让左右去护持了马车,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汪孚林说:“汪侍御这是要将咱家的军?”
汪孚林见四周没有别人,这才笑道:“这么晚了,难道张公公就没有为了潞王殿下不肯回宫而心急?我哪里就这么闲,在这节骨眼上书提这种事?”
张宏也不过试探性地一问,对这样的回答自然很满意。自忖该说的话,张丰应该都带到了,这会儿毕竟人多眼杂,不适合谈事,他就赞许地点了点头。
而看到这老太监转身要走,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连忙出声叫道:“张公公!”
张宏本来就只挪动了一下脚,这会儿立刻就停住了。看到汪孚林眉头微蹙,似乎有些挣扎,他就主动问道:“汪侍御还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张丰转达的?而且,今天汪孚林撞见自己应是巧合,难不成是后来又遇到了什么事,要求着自己?
汪孚林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张公公,连续三日,总共四个人上书弹劾元辅,想来震怒的除了元辅和冯公公,还有皇上,内廷说不定已经有人建言用廷杖了。可国朝初年,洪武之后的永乐洪熙宣德三朝,什么时候用过廷杖?而如今风气,臣子受了廷杖反以为荣,天下传其直声,伤的是大臣脸面,还是皇家脸面?固然如今因为皇上还未亲政,万一真有此事,日后也要算在元辅头上,可毕竟真正伤的是皇上的英明。”
张宏这几日在宫中冷眼旁观,何尝不知道冯保正挑唆了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明日便要在午门廷杖四人?他没想到汪孚林看似是张居正的心腹,却会对自己如此建言,心中一时又对其多了几分认同。然而,此事即便是让他这个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去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一个不好又要触怒了冯保,更得罪了张居正,而且万历皇帝似乎也想要借此露一露威风,值得他花大力气吗?
见张宏分明有些犹豫,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趁热打铁地说道:“实话实说,我早就因此建言过元辅,元辅似已有所思量。张公公何妨去试探一二?”
如果张居正也是这么想的……倒是可以试一试……可是,张居正要这么想,冯保会不知道?
张宏心里如是盘算,却是呵呵笑了起来,随即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去。
统共两个人交谈不过几句,在外人看来,仿佛便是张宏帮着潞王朱翊镠说话,让汪孚林别管这趟闲事,汪孚林扛不住这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最终服软,两边分道扬镳,仅此而已。可是,当张宏平平安安把朱翊镠送了回宫,先回司礼监,从冯保口中得知廷杖的决意并无变化,他立刻派了个人快马直奔张府,借着送本奏疏的名义,得到了张居正的回音之后,他登时脸色变了。
张居正的意思分明是和汪孚林一样,言道是为了自己夺情,却要天子动廷杖,实在是太伤国体,可冯保竟好似丝毫没这意思!
难不成,此事两人就没达成一致?又或者是冯保明知道张居正的心意,却故意安排了这一出?这是什么意思?
张宏比冯保年纪更大,当年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还在时,他便在司礼监,因此仔仔细细一琢磨,他便隐约明白了冯保的心态,当即哂然一笑。然而,休说他今后还有用得着汪孚林的地方,就是张居正透出了这么一重意思,他也不吝插手搅乱一下这局势。最重要的是,能让小皇帝真正驳一回冯保,这才是最重要的。于是,趁着宫门还没下千两,他立刻进了乾清宫,先去给慈圣李太后请了安,随即就悄悄见了万历皇帝。
这一番出宫,他自然不仅仅是只陪着潞王朱翊镠四处闲逛,却也给朱翊钧带了些不犯禁的新鲜玩意。等到支开刚刚从更鼓房回来的干儿子张鲸和张诚,他单独和万历皇帝说了一刻钟的话。一刻钟后,当他离开乾清宫后不久,朱翊钧就睡下了。
夜半时分,朱翊钧却一下子坐起身来,使劲敲了敲床板,随即一骨碌下了床来,却是出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当李太后被惊醒之后,自是又惊又怒,立刻吩咐人去查看。不多时,却有人带着万历皇帝匆匆过来,不等她开口就跪禀道:“老娘娘,皇上说是梦到先帝了!”
朱翊钧虽是李太后亲生,可从小跟的是保母,是大伴,是众多内侍伴当,和母亲一贯是敬畏多于亲近。可今天张宏对他说的话,他却觉得非常有道理,这会儿平生第一次拿着已故的父亲当借口,虽说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被带到李太后跟前时,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叫了一声娘。
这半夜三更的,陡然之间听到这么一个理由,李太后先是觉得荒唐,可听到这一声娘之后,她登时愣住了。眼神复杂地盯着嫡亲长子看了好一会儿,她最终沉声说道:“都出去,我和皇帝说话!”
ps:如无意外就这一更……反正更新规律大家都知道的,晚上七点半之前没有就没了(未完待续。)
第八一三章 皇帝的权威
清晨的皇宫笼罩了一层薄雾。UU小说,www.uu234.com
对于北方来说,这样突如其来的雾非常罕见,可冯保却并不在乎这种小小的天象变化。甚至有可能的话,他只希望自己的权势不止能用在这人世间,还能用来扭转冬夏晴雨。在他的记忆中,只要是上朝的日子,不论下雨下雪,哪怕是下刀子,朝会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要是皇帝不体恤,从前这雨雪天还有戴斗笠穿雨披上朝的规矩呢。更何况,万历皇帝尚未亲政之前,朝会已经够少了,今天这点薄雾,完全不影响朝会的进行。
因为,今天是时隔六七年,再一次动用廷杖的日子,这也是万历朝的第一次廷杖!
他兼任提督东厂已经快十年了,当然记得,隆庆年间大约也就是用了两次廷杖,远远比不得嘉靖皇帝当年为了大礼仪,一次廷杖了一百三十余位大臣,最终打死十七人的赫赫威势。对于那位一见便让人为之战栗的皇帝,他很少去回忆,因为那是内官最战战兢兢的日子,和外臣一样动辄得咎,甚至还要为了供奉饮食而倾家荡产。可是,那位天子也是最擅威福,将大臣玩弄于指掌之间的天子。如今,他和张居正一内一外教导皇帝,全都有某种共识。
那就是千万别弄出像嘉靖皇帝这么个太擅长帝王心术的雄猜之主!
但与此同时,也不能纵容出一群动不动就冲着皇帝指手画脚的臣子!
“老祖宗,凳杌已经备好了。”
拥有皇城内乘凳杌特权的冯保当即站起身来,等到出去坐上了那特制的凳杌,他到了东华门下来,等进了乾清宫之后,他笑吟吟先给慈圣李太后行了礼,见万历皇帝已经装束停当要去上朝,他微微一笑,正想说点什么,却不想李太后突然开口说道:“双林,皇帝昨晚梦见了先帝。先帝言说地下阴寒,皇帝许了在大隆善护国寺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此事你去安排。”
冯保愣了一愣,自然不会有半点质疑。这年头神鬼之说深入人心,几乎无人不信,他们这种“身残志坚”的,就更相信因果报应了。可是,小皇帝接着李太后之后说出来的话,却让他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
“既然是为先帝祈福求阴德,今天的廷杖,母后和朕说过,就罢了,该充军的充军,这却不用手软。”朱翊钧说着便微微一顿,随即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再说,没有打了他们,却让他们名扬天下,朕却被人戳脊梁骨的道理!”
前半截确实是慈圣李太后和朱翊钧商量过的,但后半截却完全是朱翊钧的临场发挥。小皇帝消化了张宏的劝谏,用了前半夜仔仔细细思量咀嚼,包括为什么要这么做,该怎么在母亲面前把话说圆,回头早上大伴来时,又怎么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平生第一次扳回原本已经决定好的事,他既有兴奋,也有不安,可当说出最后道理两个字的时候,他竟是看到李太后面上露出了几分欣喜,而冯保那张脸则是相当难看。
如果是张宏在这里,一定会很明白冯保为什么会这么惊怒。理由很简单,廷杖这玩意,要么是出自掌控欲太强,太自我中心的皇帝,要么便是出自权阉。正统朝有王振,正德朝有刘瑾,这些大太监不都是通过廷杖确定自己权威的?
可是,朱翊钧到底还是冯保从小看着长大的,发现大伴那脸色真心不大好,他有些心虚,当下就竭力装得异常关切似的说:“再说了,大伴在司礼监执掌批红,又管着东厂和锦衣卫,在那些外朝的官儿眼中,有些事不是你指使的,也是你指使的,何必让他们找到由头说你不好?张先生夺情这件事,再有上书啰嗦的,直接就革职,远远打发到最偏远的地方去充军,朕还懒得和他们照面,听他们聒噪!”
因为冯保当初就擅长奉承,又不像陈洪和孟冲那样,为了讨好隆庆皇帝,什么香的臭的都往皇帝那拉,再加上帮忙赶走了“擅作威福”的高拱,所以李太后素来对人信赖有加,此刻见朱翊钧知道维护冯保,她笑着点了点头,当即开口说道:“虽说我和皇帝孤儿寡母的,但有双林你和张先生一内一外看着,别人就没有可趁之机了。如今是为着先帝,饶他们一回。好了,时候不早,你陪皇帝去上朝。”
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可争的余地了,冯保就算心里再恼火,也只能陪着万历皇帝起驾。
汪孚林回朝之后,先休假加病假了将近两个月,而后方才升任广东道掌道御史,这参加朝会的次数也已经很不少了,但大多数时候,他也就是和其他大臣一样,当个提线木偶拜了又拜,甭想找到什么开口的机会,因为朝会上只说三件事,其他时候就是纯礼仪走过场。
如今天还亮的早,倒也罢了,可想想冬日上朝的光景,他就觉得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早在隆庆年间,常朝就不是天天有,而是三六九,算是减轻了皇帝和百官的负担。即便如此,他仍旧恨不得万历皇帝日后天天不上朝,免得大冷天要起大早摸黑往宫里赶,像现在这样大多数时候只用应付衙门一头,那还勉强捱得过去!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顾不得这些许小小的怨言了,因为今天他是纠仪御史!对于都察院的其他御史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光荣的差事,但他从早先接到这分派开始便暗地里叫苦不迭,死缠烂打陈瓒好几天,希望能交给别人却不果,便只能无奈地向这位老爷子请教充当纠仪御史的各种礼仪要点。对于熟读大明律大明会典等常识性读物的汪小官人而言,关于各种礼法仪制,他往往都是跳过的,这也是他素来最讨厌,更有意忽略的东西。
更何况,纠仪御史充当的便是挑刺的角色,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日子挑刺,在他看来简直是烫手的山芋!
因为纠仪御史要早到,因此汪孚林自然比其他人倒得更早,起头便注意到,今日皇极门下的五百厂卫和往日的做样子截然不同,那种虎视眈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他早早意识到尽管自己已经在张居正和张宏那里做足了准备,今天只怕还是免不了某种局面。
今日和他搭班的另一个纠仪御史霍本正从来在都察院是独来独往的人,此时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却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而汪孚林瞥一眼两个今日轮值纠仪的鸿胪寺官,却发现他们也同样是面有悲色,显然也猜到了会出现什么场面。
从国初设立锦衣卫,到后来设立东厂,士大夫们前赴后继,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废止这种极权衙门,可除却成功废止了西厂和内厂,剩下的这一厂一卫,便犹如被江水不断冲刷,却依旧在江心的碣石一般,又臭又硬,就是倒不掉!
随着响亮的鸣鞭声,文武官员从金水桥疾步行来,同样有很多人敏锐地注意到,今日皇极门下一字排开的五百厂卫校尉,似乎和往日那纯粹大汉将军的阵容有些不同,尤其是经历过隆庆年间两次廷杖事件的,更是从中找到了几张非常明显的脸。因为人家根本就不是隐没在人群中,而是堂而皇之站在最前头,用某种讥诮中带着傲慢的表情,睨视着这些衣冠堂皇的士大夫。
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在整个朝会期间,简直是一个人化身成了两个人。一个在那统计着应到未到的人数,以及朝会中举止失仪的官员;另一个则在那悄悄留意天子御座旁侍立的冯保和张宏有什么表情变化。当他注意到冯保那张脸板得犹如死人,张宏却好似老神在在的时候,他不由得冒出了一个念头。
难不成,张宏真的听了他的主意,和冯保小小地做过了一场,而且还赢了?
尽管今日有上任陛辞的官员,禀报的三件事也不像往日那般纯粹虚应故事,但已经破釜沉舟的当事人也好,有所预料的文武百官也罢,人人都觉得这场朝会冗长。终于,眼看就要到最后关头时,每个人都在盼望着的结果终于出来了。
“吴中行,赵用贤,沈思孝,艾穆,革职发极边充军,遇赦不宥!”
侍立在万历皇帝身边的冯保见百官听到上书四人悉数被流放充军的结局,不少人先是错愕,随即便是惊喜,甚至有人分明流露出据理力争的冲动,要不是纠仪御史和鸿胪寺官还在那看着,罗列皇极门下的五百卫士正虎视眈眈,只怕真有人会直接跳出来,他不禁在心里恨得牙痒痒的。
看着吧,不用廷杖,回头还有的是前赴后继跳出来的人!
不仅仅是冯保,意外的还有张四维。要动廷杖的事,耳目灵通的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哪怕他在朝中的势力,如今比起当初极盛时期,要削减了许多,但这并不妨碍蒲州张氏依旧是家财万贯,故而比起吕调阳来,大手笔的他很容易结交某些内侍——卖消息而已,往哪不是卖?知道张居正夺情已成定局,他恨不得这事情闹得把天都给捅破了,因为如此一来日后清算便是最好的把柄,可他哪能想到,这么铁板钉钉的事情,竟然也能翻过来!
吕调阳其实在看到那些厂卫时就意识到,今天早朝弄得不好会闹出人命——廷杖一动,打死人的事又不是没有过!他虽说去意已坚,但和张居正共事这么久,固然有的时候看不惯其人品和手段,但总有几分同僚之情,所以分外希望张居正做人多留点余地,不要为日后招祸。流放充军这种处置固然很重,可比起噼里啪啦一顿廷杖,却要算是很轻了。须知廷杖不是最难捱的,廷杖之后若充军,还要被人押送徒步走到流放的地点,这才是最残酷的!
高官们对此次不动廷杖而只是革职充军的态度大体一致,或如释重负,或摇头叹息。但对于袖子里甚至准备好了奏疏的某些人来说,眼下这种时候要不要继续跟着上书,就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弹劾首辅夺情问题而被左迁贬官,这是刚正风骨,可这刚正风骨能比得上因此而挨上五十或一百的廷杖来得扬名快?至少,刑部主事邹元标在目送了四个被当廷扒下官服,立时推了出去的同僚消失在视线中时,就少不得往袖子里又塞了塞自己那份奏疏。
是不是要回去把词句写得更加激烈一点?
汪孚林虽说四处游说,做了十足十的准备,之前看到冯保和张宏的表情后便早有预计,可当听到这四人只是充军时,他心底已经是长舒一口大气。
就算他觉得是否夺情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坚持的必要,可毕竟身为官员,他更讨厌廷杖这种从**和精神上双重折辱官员的手段!
然而,就在他以为,今天这场朝会要就此结束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御座上的万历皇帝开口说道:“之后若再有上书谏夺情之事的,照沈思孝艾穆之前例办理,若有人前赴后继,北边从辽东到陕西甘肃各大卫所,一直以来都缺人!”
这么多年来,朝会数量有限,小皇帝更多时候只是背景板,哪怕今天已经挨过一棒子的冯保在内,上下人等全都没想到,在发落了那四位上书的官员之后,朱翊钧竟然还会多加这么一番话!哪怕是提早给吴中行赵用贤送信的沈懋学和冯梦祯,这时候也为忍不住瞠目结舌。沈懋学更是不由自主想要去找汪孚林,奈何他虽说看到汪孚林在纠仪,可见其同样面沉如水,他便暗自苦笑一声放弃了。
“退——朝——”
随着这长长的声音,又是漫长的下拜叩头等诸多礼节,等到众人鱼贯从金水桥退出,按照往日惯例各回各的衙门之后,少不得便是三三两两各寻了亲朋好友商讨这件事。汪孚林在都察院中威名远扬,人缘却不过尔尔,哪怕那些仰张居正鼻息的科道,也嫉妒他得张居正青眼,素来和他不怎么来往,他也无意和自己手底下混生活的五个试御史太过亲近,再加上程乃轩要去宫城中的六科廊,和他完全是反方向,他这看上去就越发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然而,看上去孤零零的汪小官人,这会儿却在那掐着手指头,心里想的完全是和今日这番变故不相干的话题——算算时间,小北怎么也该生了,为什么徽州那边还没有消息呢?他这头一个孩子来得原本就晚,不会真的出什么问题了吧?
他那副沉重的表情,真的就把有心人给勾来了。心事重重的他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
“汪侍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