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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彧恺     制周txt下载     制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八章 攻略荆南的时机

    丹水依依,汇入汉江,郭宗谊在船上漂了五日,终抵襄州。

    薛居正等人仍驻岘山大营,郭宗谊上岸后长驱直入,未敢在襄州城中逗留。

    见到薛居正、李昉等人,俱是大松一口气。

    李昉更是哭诉道:“殿下再晚来几日,臣便扮不下去了,臣自到襄州后,为免露底,便称病不出,可那安审琦极为殷勤,每日必来探访,送医问药,极为周到,旬日下来,怕是已起了疑心。”

    “无妨,我明日便去襄州城中寻他。”郭宗谊澹笑着,望向薛居正,问道:“卢多逊、杨徽之、石熙载三人呢?”

    这三人虽中进士,但身在选海,最早也要三年后才人授官,不像去岁的状元扈载,早就名声在外,郭威惜其才,特诏授官。

    所以郭宗谊这次南下,便将这三人也一并带上了,开府建衙,正是用人的时候。

    “三人此时应在襄州城。”薛居正不敢隐瞒,拱手答道。

    郭宗谊一挑眉,奇道:“哦?他们不在营中居住?”

    薛居正连连摇头:“非也,他们三人住在营中,但整日无所事事,臣便打发他们去襄州城,看看风土人情,结识青年才俊去了。”

    “善。”郭宗谊颔首,“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若是能多招揽几个逸才,倒也不虚此行。”

    几人又聊了一阵,郭宗谊取出名贴交给李昉:“持我名贴,去襄州安审琦府上,就言我后日登门拜访,以谢陈王连日奔波之情。”

    “唯。”李昉应下,双手接过。

    郭宗谊又顾薛居正道:“转告卢多逊等三人,后日与我一道,前往陈王府上拜访。”

    薛居正应下,又面露迟疑:“殿下……”

    郭宗谊见他这幅神情,含笑道:“子平有话,但说无妨。”

    薛居正连忙开口:“前几日军士们抓了个乞丐,他说他叫李未翰,是李重进次子,您的表兄。”

    郭宗谊眉头一皱,难道李未翰偷跑出来了?

    原来,在他临行前,李未翰找上他,非要跟着一起来南境挣军功,但他成亲在即,所以郭宗谊并未同意,李未翰软硬兼施,但郭宗谊就是没点头,李未翰气急,当场拂袖而去,连送行都没来。

    没想到他居然偷偷摸摸一路跟来了,真是胆大包天,不让人省心。

    一念及此,郭宗谊眉目又舒展开来:“他现在何处?”

    “他身份可疑,臣也不认得他,便命人好生看管起来,等殿下您回来再做定夺。”

    “很好,先关着吧,待我得闲,再作计较。”郭宗谊狡黠笑道。

    “唯。”

    挥退薛、李二人,郭宗谊始觉放松,饱餐了一顿,又命人打来热水沐浴,便在榻上沉沉睡去……

    休息一日,郭宗谊领着一行人便往襄州城去,陈王安审琦早得了李昉递的名帖,今日一早,便派了儿子守在城门处,以作迎谒。

    大摇大摆地进了襄州城,直奔陈王府,也就是节度使衙,安审琦还算低调,并未大建华宅。

    他候在节度使衙大门前,远远地见了郭宗谊,大笑着迎了上去:“殿下,可真是想煞老臣了。”

    郭宗谊大窘,他与安审琦不过数面之缘,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斜眼看了看一旁的李昉,他连忙解释道:“这一阵子他嘘寒问暖的,臣为稳住他,便私自作主,赏了不少东西。”

    郭宗谊了然,也急忙下马,作亲热状:“陈王真是客气,前几日偶感风寒,没能及时拜会您老人家,真是失礼。”

    安审琦在距他七步前停下,叉手行礼,郭宗谊将他扶起。

    安审琦细细打量着郭宗谊脸色,见他面色红润,眼含精光,放心道:“今见殿下龙精虎勐,看来那帮庸医,多少有些本事。”

    “哈哈,陈王言重了,几位都是荆襄圣手,自然是药到病除,请吧。”郭宗谊打着哈哈,不欲与安审琦在此事上多言,以免有失。

    进了厅堂,分主次落座,郭宗谊位尊,安审琦年长,拉扯一番,二人只好并排而席。

    介绍了随行人员,安审琦拍拍手,饮宴开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宗谊见安审琦尚还清醒,便端杯凑上来:“陈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安审琦略一沉吟,颔首道:“请殿下随臣来。”

    说着,二人起身,一前一后,出了喧杂的厅堂。

    至安审琦书房,待下人奉上茶水,郭宗谊才开口垂询:“近来荆南的高保融,可有什么动作?”

    安审琦嗤笑一声,不屑摇头:“他本一碌碌之辈,在得知殿下大败潘崇彻,尽复楚地二十州后,更是消沉,兼高保勖远在朗州,政事尽付孙光宪,军事尽托梁延嗣,每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郭宗谊颔首,又问:“那高保勖呢,他在朗州,可有一展雄志之意?”

    安审琦又是摇头:“高保勖倒是有些展望,只可惜朗州往北是江陵府,往东是洞庭湖,往南是潭州,保勖只能往西挺进,可惜那里的五溪蛮不是好惹的,两边大大小小打了几仗,都没讨着好,高保勖便蛰伏下来,已月余没有动静了。”

    郭宗谊闻言放下心来,安审琦所说与刘言的密报一致。

    现今已是广顺三年三月,距离历史上郭威驾崩之日不远,若是想赶在郭荣登基前拿下荆南,便要抓紧时间,不然郭荣一登基,北汉来犯,他很有可能要被召回东京。

    况且郭荣也是个急性子,登基后连年征战,若是现在不打荆南,往后数年都不一定有机会。

    想定,郭宗谊斟酌问道:“依陈王高见,现在可是出兵荆南的时候?”

    安审琦毫不意外,笃定地点点头:“依臣愚见,现在正是出兵之机!”

    “宗谊洗耳恭听。”郭宗谊起身,端正一礼。

    安审琦生受了,他捊捊斑白的虎髯,捉狭地笑笑:“殿下不是早在去岁就做好准备了吗?不管是主政的孙光宪还是典军的梁延嗣,可都是亲近朝廷的啊。”

    郭宗谊笑逐颜开,不置可否,当下也不隐瞒,直言道:“孙光宪确是心向朝廷,可梁延嗣我就不敢保证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安审琦献策

    当今文人或许还残留着那么丁点志向情操,但武将,多是观望审时,见风就倒的墙头草。

    安审琦已历数朝,对此心知肚明,只见他摆摆手,坦然笑道:“殿下是个明白人,老臣也是个直性子,老臣就实话实说吧,当今天下,做臣子的,有几个敢说自己是赤胆忠心、不事二主的诤臣?”

    郭宗谊恍然,颔首道:“那倒也是,不过陈王今日这话出得汝口,入得我耳,便也罢了,以后万不可当别人说起。”

    安审琦自是不需郭宗谊这舞象少年来提醒,但仍旧颇为受用,当下叉手下拜:“谢殿下厚爱。”

    “陈王客气。”郭宗谊将他扶起,执其手,来至书房正壁上挂着的荆襄舆图前。

    “想必陈王也接到陛下密旨,一应兵马钱粮,要听本都督调遣?”

    郭宗谊咬着字问道,同时侧首,目光炯炯,盯着这位山南东道节度使。

    安审琦不假思索,当即点头,以军礼下拜:“臣安审琦,唯大都督马首是瞻!”

    “善,便请陈王与我一道,共议平荆大事。”郭宗谊手指舆图,铮铮有声。

    安审琦自是从善如流,他镇襄州五年有余,天福十二年(947年)初到襄州时,还与高从诲打了一仗,大胜。

    可以说,他无时无刻都在琢磨着,如何拔掉江陵的高家,现在终于看到机会,又岂有藏拙之理?

    “老臣以为,当今形势,不应只攻江陵,高保勖在朗州,若只攻荆南的一府二州,放过高保勖,那高家保不齐会死灰复燃,要打,就把这俩兄弟一起收拾了!”

    这与郭宗谊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连连点头:“大善!英雄所见略同,请陈王继续说,宗谊洗耳恭听。”

    既得荆楚之主的首肯,安审琦大喜,当下便将心中筹划和盘托出。

    “由此,大都督当兵分三路,一军攻峡州,阻断归、峡二州对江陵的驰援,一军绕过朗州,攻澧州,以防高保勖北上回援,或是高保融南下逃命,再遣一支大军,羊攻江陵府,只围不攻,作出态势,静观其变。”

    “若江陵主臣生变,则可兵不血刃,尽复荆南三州,若是荆南上下团结一心,便先攻归、朗二州,断其羽翼,届时三军兵合一处,江陵一座孤城,势必难守,纵然它城高墙厚、粮足兵精,也不过是多耗些时间罢了。”

    郭宗谊听完,大感佩服:“妙啊!陈王真乃当世韩信也。”

    安审琦笑逐颜开,脸上褶皱依次绽放,他谦声道:“大都督谬赞了,领军作战、攻城略地是老臣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敢与汉淮阴候并提。”

    “过谦了。”郭宗谊随口回了一句,在心里琢磨着安审琦之策是否可行。

    安审琦也不着急,一言不发,陪在一旁。

    他自是知道这小殿下于荆楚之地早有定计,即使不采纳他的策略,这小殿下自己打荆南,也定是稳操胜劵。

    远的不说,单从他与潘崇彻的一战来看,这小殿下、大都督于军略一道极有天骨,此刻垂询,不过是广开言路之举,意在取长补短,以弥不足。

    片刻后,郭宗谊终于开口:“依陈王高见,朝廷师出何名?”

    安审琦略一琢磨,以手指蜀地的夔州,这也是依长江而建的州城,还在三峡之上,与归州相邻,处于归州上游。

    “可命高保融发兵,与王师一道攻峡州,如此,我等大军集、动,也有由头,不至于打草惊蛇。若是高保融不发兵,我等可以抗命不遵之名讨之。”

    “若是他慨然发兵呢?”郭宗谊问道。

    安审琦哂笑一声:“那更好,高保融必不敢遣江陵亲军,只会从归、峡二州调兵,届时此二州城防空虚,我等可趁虚而入,不费一兵一卒,可得两州之地,再招降归峡镇兵,迁高保勖宗族入京,若是不从,则兴兵讨之,若从之,则荆南大地,尽归皇朝矣!”

    郭宗谊听得直点头,不得不说,安审琦不仅治军有方,他的政治手腕也不差,难怪历史上他能镇襄州十余年之久,且朝廷不疑、百姓拥戴。

    上下都说好的官儿,是极少见的。

    可惜如此人物,御家乏道,竟为宵小所害,实在令人扼腕。

    一念及此,郭宗谊突然问他:“安守忠可曾归家?”

    安守忠自打跟郭宗谊下了南境,便一直在潭州统领水师,除了军务,二人也不曾有过私信联系。

    提及安守忠,安审琦脸色一变,他啐了一口:“这个竖子,春节时都推托军务繁忙,无暇分身,竟一次也未曾归家,大都督若是见到他,定要替老臣抽他几鞭子。”

    郭宗谊大窘,忙劝道:“陈王消消气,这次攻江陵,他也要带兵北上的,届时您老人家亲自抽。”

    “大善,哈哈哈。”安审琦笑开来,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及此,郭宗谊心中已有定夺,兵者曰谋而后动,但谋与动之间,却是很繁琐,又极关键的一步,郭宗谊必须得回到潭州的临时大都督府,居中指挥,方办此事。

    又嘱咐了安审琦几句,郭宗谊便欲告辞,与安审琦一前一后,回到酒席间。

    此时堂前饮宴已近尾声,郭宗谊的几位随行在襄州陪从的盛情之下,都饮了不少,此刻已显醉态,见郭宗谊来,心中俱是一松,这顿酒,总算是喝完了。

    郭宗谊于堂前站定,与安审琦共同举杯,堂下宾客见状纷纷执杯起身,静待主人发言。

    安审琦挥退舞姬乐师,朗声道:“诸君,适才与大都督有事相商,失陪了,某在这里,敬大家一杯。”

    说着便一仰脖,一饮而尽。

    堂下宾客纷纷叫好,也各自饮尽,又赶紧斟满。

    郭宗谊静候了几息,才上前一步,挺身开口:“诸卿,天色不早,饮完杯中酒,本都督便先行一步了,请。”

    言罢,将杯中佳酿饮尽,便前呼后拥地离了节度使衙门。

    安审琦率众僚属送至府门,直至车驾消失在街尾,方才各自散去,这老将身边再无一人时,他突然抚须大笑,声震云霄。

第一百四十章 送别

    潭州,临时大都督府是城外的一处别墅,占山邻水而建,进深极广,占地近二十亩,可下视水师营寨,遥望江上沙洲。

    府中布局,中、前院递次,主、副楼并对,以回廊相连,宅后还有山池院、花园林,以桥相通,环池开路,有楼、台、亭、榭,置溪、滩、泉、涧。

    这后院便算是郭宗谊的私宅了,自数日前他至大都督府,便一直未在人前露面,只缩在后院休憩。

    今日郭宗谊却难享清闲,只因今天是王朴北上的日子,大都督府上下文武左吏,并潭州大小官员,都会给他送行。

    这一日,郭宗谊起了个大早,穿戴齐整,前呼后拥来到中庭都堂。

    大都督府有资格为王朴送行的,都已到齐,众臣见郭宗谊一身公服自廊后走出,齐齐噤声,同时下拜行礼,口称万福金安。

    “诸卿,免礼。”郭宗谊春风满面,笑呵呵地回礼。

    目光在堂下诸臣僚身上一一扫过,除第一批随他南下征战的杨廷章、李汉超、郭守文、潘美等行营诸将,还有年后方才入楚的薛居正、曹彬等旧部。

    小殿下再造汉唐的班底,尽在此处,未来的天下,都要靠这些人开拓治理。

    这些人才,才是最大的外挂,梦中那一世的小说中,穿越者们妄图以一已之力,想在明朝以前点上科技树,成批量配装火枪大炮来实现天下一统,实在牵强。

    何况都发生了穿越这种超自然的事,最优解难道不应该是去修仙吗?

    感慨一阵,郭宗谊目光落到王朴身上,见他率领群臣,却仍是一身惨绿,感慨道:“不能给先生换上绯袍,宗谊之罪也。”

    郭宗谊若真的想给王朴求一件绯,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他之所不这么做,是想把这些恩惠,留给郭荣去施,毕竟王朴是他的左膀右臂,且依王朴的年纪,基本成不了郭宗谊的臣。

    王朴对此心知肚明,他报之一笑:“大都督言重了,臣来楚地,并非为了一件官袍。”

    “先生高洁。”郭宗谊朝他拱手,转而又道:“先生真不再待个数月?”

    王朴摇头:“臣于此间之图已了,且晋王数次来信频催,要臣回京听用,殿下好意,臣心领了。”

    郭宗谊颔首,正声道:“既如此,就不挽留先生了,请。”

    说着,一伸手,臣僚们如水分波,让开一条路来,郭宗谊与王朴并肩而行,朝府外走去,身后众臣,依次跟上。

    行至山脚官道旁,刘言已率潭州文武迎于道路,他走上前来,先向郭宗谊见过礼,才顾王朴道:“王掌书记居潭州不过半年,但定刑统,理赋税,抚蛮夷,浚河道,攘楚地兵乱之余戈,兴州镇战火之倾废,掌书记之能,令言叹服。”

    言罢,刘言理正衣冠,肃然下拜。

    “刘节度过誉了。”王朴连忙回礼。

    这时袁彦上前,言王朴北上的车驾已备好,郭宗谊微叹一声,取过酒水,递一杯与王朴:“先生,请与宗谊共饮此杯。”

    二人将酒杯微微一送,各自饮尽,郭宗谊心生不舍,感慨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先生北归一路好走,望来年,还能与先生围炉煮酒,共话桑麻。”

    郭宗谊言词恳切,尽是惜别之情,倒令王朴也心生唏嘘,但他本是刚烈之人,从不示人以弱,当下拱手道:“臣在东京,静候殿下佳音,来年归京日,臣定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善。”郭宗谊点头,伸起手掌:“一言为定?”

    王朴嘴角擒笑,与他轻击一掌:“驷马难追。”

    郭宗谊开怀大笑,将王朴送上马车,又叮嘱送行的袁彦几句,便纵马至山腰,目送车驾远去,直至消失在官道尽头。

    王朴走了,可荆南还是要打,大都督府还要运转,这半年来,王朴给楚地定下了详细的制度,手头公务也与薛居正交接好,依薛居正、吕端、李昉等人之才,哪怕王朴离开,楚地也不会因此停摆,或者垮下,只会日益繁荣。

    领着众臣回至中庭都堂,郭宗谊还把刘言也一道留下,众臣依次落座,郭宗谊高坐主位,环视一圈,他朝天一拱手,朗声道:“陛下允我开府建衙,自僻僚属,现在时机已到,且诸位都在,正好定一下大都督府中各职位人选。”

    众臣一听要给官,都来了精神,纷纷坐正,目不斜视。

    郭宗谊目光落到薛居正身上,唤道:“子平,你可愿为都督府长史?”

    众臣微讶,尤其以行营诸将为最,他们没想到郭宗谊居然属意这个名声不显的文官,因为大都督府虽对管内诸州有督、统、管、带之权,但更侧重军事,行营诸将还以为,王朴一走,长史一职会落在杨廷章的身上。

    毕竟长史可是从三品的上左官儿,现在郭宗谊身在潭州,长史或为一左而已,但日后郭宗谊回京授亲王,便只能遥领,这荆州大都督的实际长官,便是长史了。

    没人会认为郭宗谊会一直窝在南境当这大都督,楚地从上到下,都觉得他文武兼备、开明有志,乃是皇朝二代后的储君最佳人选。

    诚然,皇朝自目前来看,还是三代单传。

    但郭宗谊若真有易储的那一天,湖南道行营的这数万精锐怕是第一个不答应。

    薛居正心中却并未起太多波澜,细数殿下身边,能为长史者,也只有年过四十,长众臣一轮的他了。

    只见他正冠起身,一甩大袖,欣然领命道:“臣必不负大都督厚望!”

    郭宗谊满意点头,瞥向杨廷章,见他笑意盈盈,也看不出喜怒,当下又唤道:“舅翁。”

    杨廷章闻言连忙起身,拱手建言:“公事都堂,大都督不应以亲谓相称。”

    郭宗谊微微一笑,从善如流:“我记住了,杨廷章?”

    “臣在。”

    “你可愿为都督府司马?”

    都督府司马为从四品,置员二人,分管府中军事,是除长史之外位最高者。

    杨廷章岂有不从之理,当即领命,拜谢再三。

    郭宗谊又望向客座的刘言,笑吟吟开口:“刘节度,可愿为府中司马?”

    刘言一惊,怎么还僻到我头上来了?不过转念一想,依唐故事,大都督府僚左兼领地方藩镇,也是常事。

    再看郭宗谊这架势,似是垂询,实为通报,哪里容得他拒绝,若是他再露出些许不满,今天他怕是走不出都府中堂了。

    明析利害后,刘言急忙起身,行大礼下拜:“谢大都督厚爱,臣必肝脑涂地,竭诚尽节!”

    郭宗谊这才满意,收起灿烂笑容:“刘节度请起,你府中司马一位只是贴职,潭州的军务才是主业。”

    刘言这才放心,纳头再拜,敬谢不止。

第一百四十一章 知其不可为

    几个上左定完,郭宗谊又以曹彬为录事参军事,正七品上,张琼为录事,从九品下。

    郭守文为士曹参军事,潘美为兵曹参军事,吕端为户曹参军事,权知仓、田二曹,李昉为功曹参军事,权知法曹,各曹参军皆为正七品下。

    安守忠、李未翰、李汉超、马全义、袁彦,悉数授正八品的参军事,当然,只是挂职。

    各曹参军、参军事等皆为军政官,这五人带兵打仗或许能行,但要他们典理军政庶务,恐怕就是有些为难了。

    至此,荆州大都督府的基本框架搭建完成。

    可惜名为荆州大都督府,治所却在远离荆州数百里的潭州,拿下荆南,势在必行。

    挥退闲杂人等,郭宗谊将刘言及行营的几位主将留下,打算部署军队,准备平荆。

    他领着众将来至沙盘前,手指益阳,顾刘言道:“刘节度在益阳屯兵多少?”

    “屯有精兵八千,湖边还有水师三千人,战船七十艘。”刘言答道。

    郭宗谊颔首,取过一支小旗,插在澧州上,命道:“请刘节度亲率大军,绕过朗州,取澧州。”

    澧州是朗州的属州,又夹在江陵府与朗州之间,被高保勖抓得死死的,郭宗谊却命刘言率军深入敌腹,这令他有些犹疑。

    郭宗谊自是知道此举有些冒进,便安慰道:“刘节度放心,高家兄弟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无暇顾忌澧州,你只要攻下澧州,守上月余,便算立功。”

    刘言稍松口气,叉手领命。

    郭宗谊又顾曹彬、马全义道:“你二人各率本部,移屯益阳,听我将令,伺机攻朗州。”

    “惹!”二人欣然领命,曹彬更是激动,他苦练了一年的云捷军,总算能拉出来亮亮相了。

    楚境内的马步军安排便是如此,郭宗谊也不打算遣水师参朗、澧一战,因为荆南虽然弱小,但水师极为强盛,安守忠麾下的那数百条船,他想悉数拉到荆襄的主战场上。

    “湖南道行营剩余马步水三军,明日拔营,开赴襄州!”郭宗谊不再分配兵力,环视诸将命令道。

    众将领命,各自散去,郭宗谊独留下安守忠,授意道:“你麾下水师,可停泊岳州,而后待我将令,沿长江而上,先攻石首,再下公安,可敢领命?”

    安守忠把胸脯一挺,朗声道:“标下愿立军令状,若拿不下石首、公安二县,愿提头来见!”

    “好!”郭宗谊一拍手,“虎父焉有犬子耶?拿下公安,宗谊必保你一件绯袍!”

    实际上安守忠萌父恩荫,任山南东道牙内指挥使,遥领绣州刺史,本官已是正四品下,早就穿着绯了,但郭宗谊话里的意思乃是实授官职,不必再居于他父之下,当个衙内。

    安守忠大喜过望,当即行军礼下拜,以示效忠。

    翌日,大军开拔,缇骑四处,探马外放。

    郭宗谊又发荆南大都督帅令,明令荆南节度使、渤海郡王高保融,山南东道节度使、陈王安审琦各率麾下马步水三军,随王师伐蜀。

    此令一出,物议哗然,安审琦自是欣然领命,点马军两千、步军两万、水师两万、大小战船三百余艘,屯兵郢州,静候湖南道行营诸军。

    而高保融在接到大都督府递的帅令,看着那黄棱纸上英姿勃发的行文,他只觉脑仁一阵抽疼,眼前天地忽地颠倒过来,险些就要晕过去。

    所幸被侍从及时架住,高保融这才不至于在下人前失态。

    缓过劲来,高保融仍觉膝酸腿软,压下脑中纷乱,他急命左右道:“快,快去请孙光宪、梁延嗣入宫!”

    扈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孙、梁二人到齐,高保融走下王位,手捧郭宗谊亲书的帅令,问道:“郭宗谊这小儿,是想灭我高家基业啊,孙公、梁指挥使,这可如何是好?”

    孙光宪与梁延嗣对望一样,取过那卷黄棱纸,一同看了起来。

    放下帅令,孙光宪微叹一声,顾梁延嗣道:“老夫听闻,安审琦已遣大军屯于离荆门不远的郢州?”

    梁延嗣点头,自怀中摸出一份碟文,双手奉与高保融:“不错,标下也是刚刚收到荆门军的奏报,请大王过目。”

    高保融一听,更加焦燥,哪里顾得上看劳什子军报,两手一左一右,执孙、梁二人衣袖,急道:“孤自认对朝廷一向恭谨,礼献不曾有缺,还时常写信与孟昶、李璟,劝他们向朝廷称臣,郭宗谊这小儿,何故欺孤至此?”

    梁延嗣沉默不答,孙光宪心中也是五味陈杂,他二人都是有识之士,知道荆南三州之地,早晚要归朝廷,但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们原以为,郭宗谊复楚地,败南汉,朝廷已然知足,不会这么快就对荆南动手,没成想……

    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要么抗命,等着郭宗谊来打,要么阳奉阴违,等着郭宗谊回过神来,再来打。

    要么,就干脆献出三州之地,图个一世富贵,荆南之地也能免遭涂炭。

    高保融见他二人俱都缄口,垂首不言,翻然醒悟,蕴怒道:“二位的意思是献出荆南三州?”

    二人仍未开口,但意思显而易见,高保融深吸口气,踱步回到王位,坐定后,他质问道:“吾祖吾父,还有孤,可曾亏待过二位?”

    孙、梁二人闻言,面上一阵羞臊,梁延嗣挣扎一阵,叉手下拜:“不若先遣归、峡二州的军队,与郭宗谊对付几日,再暗中派人至淮南李璟处,请他发兵伐楚,届时我军与淮南前后夹击,未必不能取胜。”

    高保融面色一喜,也不多想,连连点头,就要开口拍板,但孙光宪却抢先一步,斥梁延嗣道:“汝荆州一寡民,岂知天下大事?暗通李璟便失了臣子本份,便失了大义,这岂不是翘着尾巴让朝廷抓!”

    高保融脸色一垮,又觉得孙光宪言之有理,梁延嗣一介武夫,遇事还是欠考虑。

    梁延嗣被吼得一愣,旋即反驳:“那孙公以为如何?命都没了,还要那大义有何用!”

    高保融闻言,又觉得梁延嗣所说,也不无道理,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若是李璟愿意发兵伐楚,则荆南之危立解,若是他不愿意,可是面对楚地这块肥肉,刚刚失利的李璟遇见如此良机,又怎会不发兵?

    想定,高保融一拍桌,呵住争执不下的孙、梁二人,他站起身,振声道:“就依梁指挥使之言,遣归、峡二州之军入郭宗谊帐下听用,再遣一能言善辩之臣,携厚礼入江宁府,与李璟共谋楚地!”

    见高保融主意已定,孙、梁二人也不再多言,纷纷拱手领命,各自告退。

    出了宫门,孙光宪叹道:“梁指挥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实乃匹夫之莽。”

    梁延嗣哂笑一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某无愧也。”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后顾之忧

    郭宗谊大军行至岳州时,高保融遣使方到,还带来了高保融的亲笔信。

    信中高保融自称臣,用词谨慎,姿态谦恭,称他已奉帅令,调水步军共一万人,战船五十艘,屯于荆门军州,以候湖南道行营大军。

    紧接着,郭宗谊又收到了孙光宪的密信,要他小心淮南。

    高保融曲通南唐想搬救兵,早在郭宗谊的预料之内,收到孙光宪密信,便更笃定。

    思衬片刻,郭宗谊已有对策,他命左右召来杨徽之。

    由于大都督正式开府,一应军政要务还需薛居正、吕端、李昉等人典理,郭宗谊此次征荆便没有将他们带来。

    但他身边也不能没有文士幕僚,于是还在选海的卢、杨、石便被郭宗谊幕为左官,跟在左右,打打下手。

    “大都督。”杨徽之急匆匆赶来,行礼参拜。

    郭宗谊见他人至,放下手中书卷,开门见山问道:“仲猷,听闻你在淮南时,与李璟的礼部侍郎江文蔚,及其子江为交好?”

    杨徽之面露忐忑,虽不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大都督怎么问起他的出身故事来,但还是老实点头:“正是,江家父子在江南皆是词赋名家,臣曾以师礼事之。”

    郭宗谊点头,又问:“此二人可还在世?”

    杨徽之摇摇头,惋惜道:“江文蔚去岁病逝,江为也辞官隐居,与臣断了联系。”

    “那确实可惜。”郭宗谊颇感遗憾,想了想,又试探问道:“卿在江南,可还认识一些朝堂中人?能在李璟面前说上话的宠臣、大员。”

    杨徽之略作思索,又是摇头:“恕臣无能,除了已逝的江文蔚,臣便没有相熟的高品大员。”

    郭宗谊闻言一叹,眉头微蹙,眼露担忧,扼腕道:“可惜,可惜啊。”

    杨徽之面露不解,他是个老实人,见主上心事重重,哪里还能坐得住,急忙起身拱手问道:“大都督,恕臣无状,敢问大都督,可是有事要办于淮南?”

    “不错。”郭宗谊颔首,“知我者,仲猷也。”

    当下,他便将高保融暗通南唐,欲联手反攻之事详细托出。

    杨徽之闻言,沉吟片刻,开口道:“大都督何不请三司使李榖书信一封,给淮南户部侍郎韩熙载剖析利害,以阻淮南出兵?”

    “韩熙载?”郭宗谊念着此名,倒不觉陌生,因为有一副名为《韩熙载夜宴图》的传世名画,主人公就是这个韩熙载。

    只是不知在这个时间,此画有没有问世。

    “正是!”杨徽之赞道,将郭宗谊思绪拉了回来,抬抬手,他示意杨徽之继续说。

    “韩熙载出自南阳韩氏,后唐同光四年(926年)进士,后唐明宗时,霍彦威杀王公俨,韩父坐罪被斩,熙载便逃入广陵,投奔徐知诰(即南唐开国皇帝李昪),但不得重用,转为李璟东宫文翰,李璟即位后,才逐步高升。”

    “而韩熙载与李相乃是旧时同窗,韩南逃时,还是李相帮衬,助其于汝阴南渡吴国。所以,大都督若请李相出面,力陈利弊,韩必从之,且韩与淮南宰相冯延己交恶,冯所主张,韩必反驳,如此,即使不能阻止淮南出兵,但缓上一缓,却是可以。”

    郭宗谊听完,点头赞许,继而语气一转,说道:“卿所言极是,但李相远在东京,这一来一回,怕是耽搁不起。”

    杨徽之不通军事,经郭宗谊这么一说,旋即恍然,当即羞愧不已,拱手道:“若大都督信得过臣,不如遣臣为使,先一步去江宁府,就算不能劝得李璟袖手,也能为缓兵之计。”

    郭宗谊也觉得此计可行,但又担心杨徽之身家性命,杨看出郭宗谊面上担忧,朗声一笑,自信道:“大都督勿忧,臣在淮南还有些文名,李璟性庸懦,好文学,他不会杀我。”

    郭宗谊这才放心,霍然起身拍板:“好!便劳仲猷走这一遭,事后本都督必上奏陛下,为卿表功。”

    杨徽之大喜,拱手拜谢:“大都督言重了,此乃臣子本份也。”

    随后,郭宗谊亲书一封信,请他交给李璟,并嘱咐道:“徽之切记,你是朝廷的仕子,是大周的进士。”

    杨徽之会心一笑,正声道:“大都督放心,若臣不是心向中原正朔,早就在淮南做官了,大都督马踏江陵之日,便是李璟放臣归来之时。”

    杨徽之在次日便离带着礼物仪仗离营,郭宗谊又写私信与安远(安州)、武宁(徐州)二个边镇,请他们整备兵马,压阵于边,以此来对淮南施压。

    此二事毕,郭宗谊再无后顾之忧,下令大军拔营,水陆并进,向荆门军进发。

    安审琦那也得到帅令,率部渡江,与郭宗谊在荆门军汇合。

    大周的皇长孙要伐蜀的消息也四散传开,后蜀皇帝孟昶接到夔州军报时,正与花芯夫人在皇宫中你农我农,看过军报,孟昶嗤笑一声,顾来报的小黄门道:“告诉玄喆和李昊,不必担忧,那小皇孙意在荆南,不是冲咱们来的。”

    言罢,孟昶挥退来信者,本想继续与花芯夫人调弄一番,但又没了方才的兴致,只见他缓缓起身,踱步至露台,倚勾阑望东南方,叹道:“郭宗谊不过一未冠稚子,却也有一扫天下之志,而朕年过三十,已错失数次良机,难道此生只能龟缩西川一隅,不能问鼎天下吗?”

    花芯夫人闻言,轻移莲步向他走来,孟昶回头,见宠妃玉软花柔的身段,摇曳生姿,有如扶风弱柳,仪态万方,甚美之,刚才的低沉顿时又烟消云散。

    “既然陛下有此雄志,何不命玄喆领兵出征,趁郭、高争斗时,攻取荆楚之地?”

    孟昶一听连连摇头:“中原王景已移镇凤翔,怕是有对我们动兵的意思,此时出兵荆楚,不是良机。”

    “原来如此。”花芯夫人屈膝告罪不再多言,孟昶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背靠勾阑,依偎温存,不再想那些纷纷扰扰的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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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李璟的野望

    江外无事,宁静于此。

    南唐少战火,文风昌炽的江宁府堪称实至名归。

    这一日,杨徽之离开江宁十年后,再一次踏上故土,没有近乡情怯的复杂,却有物是人非的感慨。

    接待他的乃是昔年在庐山苦读时的同窗,现已是南唐鸿胪寺典客丞,公事公办地安排他在驿馆住下,便不见了踪影,颇有些避之不急的意味,倒令杨徽之心中泛苦。

    杨徽之在驿馆中小住了几日,便被典客丞接到宫中,言南唐皇帝设宴,款待周国来使。

    南唐偏安一隅,但皇宫却建得富丽堂皇,比之中原朝廷的简朴明政,高下立判,这令杨徽之心生鄙夷。

    入得西苑小楼,酒宴已备妥,李璟三十余岁,留有三缕美须,气度清雅,高卧阶上主位,正笑吟吟望着杨徽之。

    “外臣杨徽之,拜见淮南皇帝陛下。”杨徽之行礼,但言词却引来在场臣僚的一片怒目。

    李璟也面露不悦,敛起笑容,但他自持身份,并未出声,倒是席间一位与他有六七分像的人站起身来,怒道:“外臣?淮南皇帝?仲猷难道不是我唐国人吗?难道你忘了昔年江文蔚的教导,成了无君无父之徒?”

    杨徽之徇声望去,见是皇太弟李景遂,哂笑一声,答道:“江翰林的教导自是不敢忘,但外臣乃是中原正朔大周朝廷的臣子,今番出使淮南,也是接朝廷的差遣,于情于理,徽之又怎能认贼作父呢?”

    李景遂大怒,一招手:“来人,将此狂徒拿下,叉出去砍了!”

    当下便有几位龙精虎勐的甲士自廊下窜出,上将要将杨徽之擒下。

    杨徽之却浑然不俱,推开甲士,把胸膛一挺:“伪主就是伪主,果真气量狭隘,小肚鸡肠!”

    李璟面色一阵青红,胸膛起伏数下,终究还是一笑开来,挥手喝退甲士,赞道:“不愧是杨徽之,十年不见,清介更厚。”

    杨徽之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算是道谢,又顾李景遂道:“十年不见,皇太弟还是那般色厉内荏。”

    李景遂见下马威没能吓住他,还讨了个没趣,更不敢再理会杨徽之的挑衅,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李璟以手抚之,温声道:“仲猷远道而来,快请坐吧,在场的你大半认识,朕就不一一给你介绍了。”

    “谢陛下。”杨徽之这才作罢,行礼入座。

    落座后,他环视一圈,发现席间诸客确实如李璟所言,大半都是旧识。

    如李璟四弟、齐王李景达,李璟嫡长子、燕王李弘冀,宰相冯延己、右仆射孙成,翰林学士常梦锡,中书舍人、冯延己从弟冯延鲁,枢密使陈觉为,副使魏岑、查文徽,户部侍郎韩熙载,大理寺卿萧俨等。

    其中,冯延己、冯延鲁、魏岑、查文徽为一党,孙成、常梦锡、韩熙载、萧俨等人为一党。

    两党一向水火不容,但有个共同点,便多是当世的文学大家,精通词赋,才学虽不能富国强军,但陪极好文学的李璟拈花弄酒、吟诗作词,却绰绰有余。

    唯一能让杨徽之高看一眼的,怕只有李景达和李弘冀,此二人虽不精文墨,但通晓军政,性格勇毅。

    李景达更是刚直纯孝,多次挂帅领兵,还救过李璟的命。

    昔年南唐烈祖李昪在时,常想立他为嗣,但终究次序有别,遂未如意,因此,李璟对这个才干出众的弟弟,是用而不亲。

    而李璟嫡长子李弘冀虽然年少,但对吴越作战亦多有取胜,算得上是李璟儿子中,难得的实干人才,却因为不善词赋,乃为李璟所不喜。

    南唐的朝堂格局,由此可窥一斑。

    酒过三巡,李璟起了个头,招呼一众臣子填词助兴,杨徽之在江南几与江文蔚齐名等着,也被李璟点名,作诗、词一首。

    杨徽之回望楼下半亩方塘,思衬片刻,只吟了一句:“杳杳烟芜何处尽,摇摇风柳不胜垂。”

    虽只一句,却令今日席间所出的几首诗词暗然失色,李璟闭上眼,咂摸了一会,突然睁开,抚掌赞道:“好!此句如黄茅白苇之中,一株疏花独笑!”

    言罢,提酒一杯,遥遥以敬。

    席间众臣同陪,饮罢,冯延己望着楼下花苑风景,似是不经意问道:“仲猷小友,还是你们年轻人眼力好,老朽我就没看到杳杳烟芜,摇摇风柳。”

    冯延己性诙谐,在场众人皆知,闻言各自大笑。

    杨徽之也笑笑,拱手作答:“若是贵国出兵荆南,便立生无尽烟芜,低垂风柳。”

    席间宾客含笑望来,李璟也搁下酒杯,要听杨徽之高见。

    冯延己来了兴致,他是力主向楚、闽两地出兵的,但边镐新败,物议已于他这个举主不利,由是对外兵事,免不了有些畏缩,当下他问:“何出此言?”

    杨徽之见这个宰相意动,心中窃喜,若能说动冯延己,那此行已成功大半,于是他整肃衣冠,侃侃谈来:“贵国东暨衢、懋,南及五岭,西至湖湘,北据长淮,凡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江南诸国中,最为强盛。”

    “但贵国东有吴越,西有荆楚,北有中国,南有南汉,可称为四战之地,若是悍然出兵,中国失楚是小,但中国回过头来,东联吴越,起兵渡江,两面夹击,贵国能挡乎?若不能,则江宁不宁矣。”

    杨徽之说的很简短,却说到了在场君臣的心坎里去。

    但还有一事他没说,便是江南诸国中,只有南唐李氏僭越称帝,不像昔年马楚、荆南、吴越等国,奉中原正朔为上国,自表称臣,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在淮南称帝,实乃是不智之举。

    而李璟即位后,又一改其父保境安民之国策,先是伐闽,历时三年,不过得建、汀二州,得不偿失,正应了烈祖李昪那句“闽土险瘠,若连之以兵,必半岁乃能下,恐所得不能当所失也。”

    及后伐楚,趁马氏之乱入侵楚地,南唐占了个人和之利,才得来全不费功夫,而后不过一年,便被郭宗谊一战收回,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倒赔了上万水师、几百艘大船。

    二次对外征拓,皆以失利告终,不说朝中大臣,便是李璟,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策了。

    今日听杨徽之这么一说,李璟豁然开朗,难怪他父亲既得最富庶的江淮,却总以保境安民之策治国。

    联荆灭楚,一统江南,甚至是北伐中原,难道只能是奢望吗?

    李璟心思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幽幽一叹,他终究不是什么雄主,敢拿自己的基业,去搏人家的边州。

第一百四十四章 气蒸云梦泽

    荆门军,郭宗谊已到了数日,一面等着行营诸将整肃三方兵马,另一方面,在等杨徽之的密信。

    这一日,有信使自淮南而来,郭宗谊展信一览,终于放下心来,杨徽之成功拖住了李璟,及提笔之日,他还在犹豫是否出兵楚地。

    当夜,郭宗谊召集行营诸将至中军大帐,待众将到齐,他才顾潘美开口:“归、峡二州,可有异动?”

    斥候部队均在潘美辖下,他知道,大都督打仗,向来重视军情,所以不用郭宗谊吩咐,他一至荆门,便将麾下斥候悉数放出,连日来,已将江陵、巴蜀二军的动向探得一清二楚。

    “归、峡二州留守马步军合不过七千,水师倒是未动多少,还有三百余条船在归州上游水师营驻泊,想是为了防御巴蜀。”潘美叉手答道。

    郭宗谊点头,看着沙盘,命令李汉超:“显忠,你率马军一千,奔赴归州上游,设铁索、木障、皮幔等拦江,以阻荆南水师下江。”

    “惹!”李汉超朗声领命。

    郭宗谊又顾杨廷章、马全义道:“舅翁,你率两万人,借道峡州。马全义,你率两万人,先行一步,借道归州,大军入得城,便夺其防务,若是二州不放你们入城,攻之。”

    二人领命,郭宗谊最后吩咐潘美:“联络刘言,旬日内必须攻下澧州,否则提头来见,再命安守忠,克公安后,即向江陵府进军。”

    “惹!”

    议定,郭宗谊挥手命众将退下,独留下了安审琦,虚心请教道:“陈王,宗谊如此排布可行?”

    安审琦捊须颔首:“臣并未看出什么不妥,只是那刘言,真能攻下澧州吗?”

    郭宗谊笑笑,解释道:“他大军尽出,合四万人,已至益阳,若高保勖出兵截击,则屯兵益阳的曹彬可趁机取朗州,朗州一失,取澧州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耳。”

    安审琦凝眉,沉吟道:“依高保勖的机敏,他定不会出兵截击,只会在刘言攻城时背袭。”

    “那便是刘言的事情了,若是他连这点都猜不到,也活该他兵败。”郭宗谊不以为意应了一句。

    安审琦有些费解,为何这小殿下对澧州一战毫不在意,还是说,刘言败于澧州,于他更加有利?

    一念及此,他似是心有所悟,再看沙盘,写着曹姓的小旗,正插在重关益阳,安审琦更加笃定,刘言胜败,于战局并无多大影响。

    若是刘言败,曹彬麾下的五千云捷军,并郭宗谊另拨的一万精锐,可以坐收渔利,再不济,也能占得潭州。

    若是刘言胜,则可与曹彬两面夹击朗州,届时刘言恐怕也再难回到潭州,移镇朗州,便成定局。

    安审琦想罢,幽幽一叹,这一招驱虎吞狼,用得不错,荆南一平,他定然也要移镇,荆州大都督,不会允许襄州还镇着一位沙场宿将,一字外王。

    郭宗谊见安审琦走神,含笑不语,任他神游半晌,才唤道:“陈王,陈王。”

    安审琦回过神来,老脸微赧,拱手一礼:“殿下恕罪,臣方才在想,若是刘言心怀不轨,与高保勖合流,反攻益阳,瓜分楚地,该当若何?”

    郭宗谊也正好有此担心,他遣刘言,是相信刘言人品,但世事难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刘言不甘被他如此摆布,与高保勖合流,那郭宗谊也毫无办法阻止,总不能以刘言在潭州的家小相迫吧,那不是明主所为。

    相反的,若是刘言真反了,他还会客客气气,将刘言家小礼送出城。

    郭宗谊赌的,就是刘言不会如此不智,他即使与高保勖联手,在楚地也控制不了几个州,老实听话,还能图个一世富贵,恩荫子孙。

    但郭宗谊仍旧想听听这位世之名将的意见,当下垂询道:“不瞒陈王,宗谊确有此虑,不知陈王可有良策?”

    安审琦似是与郭宗谊所想一致,闻言摇摇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殿下所图甚远,风险自然也越大,即使刘言叛出,就他那几万乌合之众,还没有像样的水师,也难成气候,他不会如此不智的。”

    此言甚合郭宗谊心意,他不再担心,拱手一礼:“陈王所言极是,宗谊领教了。”

    继而又侧手一请:“走罢,我等也该拔营,各率本部出发。”

    言罢,与安审琦并肩出了大帐。

    及夜,郭宗谊先行一步,率麾下马步军精锐三万,出了荆门,直奔江陵府西,安审琦则率本部两万余,并战船三百艘,越过沙头市,屯兵云梦泽(是统称,本书单指宋末在沙洋形成的瓦子湖等泊群,现名为长湖,不保证正确),恰好与公安的安守忠形成夹角,加上西面的郭宗谊,能将江陵府围死。

    唯一的缺口就是北面,高保融若是想逃,只能向北而去,但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三日后,郭宗谊兵至江陵府城西,明令高保融开城门,纳土归周。

    城中,高保融听得一封封于已不利的军情,心急如焚,恰好郭宗谊明令传来,更是气血翻涌,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孙光宪与梁延嗣大惊,急令亲兵封锁宫中,不得走漏半点消息。

    宫中大夫给高保融诊过后,只言其是心血两亏,惊惧之下,才晕厥过去,只要休息数日,便能痊愈。

    送走大夫,孙光宪与梁延嗣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定夺。

    但兵临城下,高保融又不醒人事,总要拿个主意才行。

    良久,还是孙光宪先开了口:“事已至此,指挥使可敢与朝廷一战?”

    梁延嗣微讶,这老儒不是一向主降的吗,为何今日一反常态,要与郭宗谊一战。

    压下心中疑虑,梁延嗣反问道:“前去淮南李璟处的使者有消息了?”

    孙光宪点头,梁延嗣一喜,正要答应,却见孙光宪抢先开口:“但不是个好消息。”

    梁延嗣心沉了下去,闷声道:“还请孙公明言。”

    “李璟目前不打算出兵。”孙光宪直接了当,见梁延嗣不信,又自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来,递过去:“你自己看吧。”

    梁延嗣接过,字迹他也熟悉,当下不疑有他,细细看完,方知郭宗谊也遣使去了淮南,这才致李璟举棋不定。

    颓然垂下手,梁延嗣琢磨一阵,心底又升起一点希冀,他猜测道:“这定是郭宗谊的缓兵之计,李璟不会弃此良机,只要我们坚守旬日,定能等到淮南出兵。”

    孙光宪闻言嗤笑一声,斜睨他一眼,鄙夷道:“痴人说梦!与其枯等李璟出兵,不如趁现在还未合围,遣人去朗州请万事休郎君出兵,哪怕他会篡大王之位,但好歹,荆南还姓高!”

    经孙光宪这么一点,梁延嗣幡然醒悟,一拍脑门:“是呀!怎地忘了休郎!”

    当下拔腿便往殿外跑,不过两步,他又折身回来,涩声道:“可是如此,大王那边如何交待?”

    孙光宪扭头看了看榻上的高保融,给梁延嗣递了个眼色,后者领悟,一咬牙,叮嘱道:“那便请孙公在此照顾,某这便遣人去朗州!”

    言罢,大步跑出殿外,再未回转。

    孙光宪在原地静立一阵,突然哂笑一声,也迈步离开。

    殿中便只剩孤伶伶的高保融一人,周遭雅雀无声,良久,高保融突然自榻上坐起,眼神清明,满脸苦涩。

第一百四十五章 攻心

    朗州,高保勖正在节度署衙后苑与一众舞姬嬉戏,忽接军报,称刘言率大军过境,看方向似是奔澧州而去。

    被扰了兴致的高保勖只好换过冠服,匆匆赶到前厅,麾下一众僚左已等候多时。

    众左官见他到了,纷纷起身行礼,高保勖坐定,疲倦地挥挥手,算是回礼,如此失礼之举,众官却已见怪不怪。

    盖因高保勖自得朗州后,日子过得反而不如在荆南时畅快,政令军令多方掣肘不说,便是五溪洞涧的那些蛮夷,也敢来撩他的虎须,不仅隔三差五地犯境,就连他西拓的路线也悉数堵死,生生将他困在朗州,不得伸展。

    环视一圈,高保勖懒洋洋开口:“刘言率部过境,意取澧州,若我猜得不错,郭宗谊现已兵临江陵府,诸君以为,某该如何处分?”

    节度上左行军司马越众而出,拱手道:“以标下愚见,当弃朗、澧二州,直奔江陵府,解大王之围,如此,方能不失先王打下的基业。”

    此言于当下困局,确实是一良计,众僚左也纷纷点头附和,但弃朗州,回江陵,根本不合高保勖心意。

    虽在荆南,军政诸事皆委决于他,但这荆南王位,终究轮不到他来坐,所谓先王打下来的基业,在他看来,也不过是高保融的基业,远不如自己的朗州来得重要。

    当下,高保勖斜睨一眼,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行军司马满脸尴尬回到位上,他本想痛陈利害,劝主上高瞻远瞩,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但见高保勖这副不屑模样,登时熄了心思。

    堂上雅雀无声,高保勖等了几息,见没人再建言,便开口道:“某有一策,诸君且听。”

    群僚精神齐齐一振,各自端直坐好,作恭听状。

    高保勖这才满意,开口道来:“刘言所图,不过澧州,以阻我北上回援王兄,但澧州驻有马步军一万人,就凭刘言那四五万乌合,怕也难啃这块硬骨头,依某之见,当趁刘言兵锋受挫,战事胶着时,出奇兵袭其后,刘言军必定大乱,则此战可胜!再回军袭益阳,取潭州,还怕郭宗谊不退兵吗?”

    高保勖信心百倍,但行军司马仍旧心有犹疑,挣扎片刻,他担忧道:“可郭宗谊在益阳亦屯有一万余人,就算能败刘言,我军怕也受损不轻,届时哪还有余力,去取益阳。”

    众僚左见有人替自己道出心声,齐齐点头称是,却引来高保勖不悦,适才他道出自己良策,也不见有人赞同,这朗州节度使,难道不是他高保勖吗?

    但他也不能表现不满,毕竟朗州军中不是他一家独大,调兵遣将,治民理政,还是要赖这些僚左将领,他们或是本地豪绅,或是军中管带,若独断专行,难保城中不会生乱。

    当下,高保勖略作思量,出言反驳:“益阳所驻主力,不过是郭家一曹姓外戚带的云捷军,我早已探得,这云捷军是郭宗谊那小儿一时兴起,练的新军,战场都未曾上得,岂能挡我朗州的这群沙场宿将、百战之兵?”

    堂上数位带兵的指挥使一听,各自挺胸抬头,满脸骄扈,对高保勖所言深以为然。

    领头的牙内都指挥使乃是其胞弟,当场起身,叉手道:“节帅所言极是,区区曹彬,闻所未闻,云捷军更是一支未曾见血的新军,哪里是我朗州军的对手,节帅放心,若攻益阳,标下打头阵,一日之内,必克其关,定斩其将!”

    “好!”高保勖攘臂而起,见说动了在场领兵的将领,便一改方才的懒散,亢奋道:“好,吾弟真勇将也,若攻下潭州,汝亦可为节度使!”

    高弟大喜,叉手下拜:“标下定不辱命!不克潭州誓不还!”

    高保勖此言一出,其余将领也坐不住了,纷纷行军礼下拜,口中效死,争起功来。

    行军司马看着堂中乱象,心中哀叹,这群莽夫被高保勖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兀自在那儿表忠心。

    且不论刘言在楚西一带任刺史多年,朗、澧二城中有他多少暗桩眼线尚未可知,单说其处境,已是笼中困兽。

    野兽殊死一搏时最是危险,朗州军想败刘言,定然代价惨痛,届时是否有余力攻取益阳还难说得很,更别提攻大城潭州了。

    高保勖此策,也过是在赌,赌赢了,他坐拥半个楚地,赌输了,他分毫不伤,本身,他也不过是个闲散王弟而已。

    可事已至此,领兵的武将都同意了高保勖之策,他也无力回天,当下领着文官僚左,拱手下拜,以示顺从。

    一日后,刘言有惊无险,兵至澧州,扎营城外三十里处,静待攻时。

    中军帐立,刘言急忙召来心腹将领何敬贞、朱全秀。

    “节帅!”何、朱二人入得大帐,叉手行礼。

    刘言虚扶一把,领二将至舆图前,圈出大营所在位置,感慨道:“瞧出大都督的意思了吗?”

    何、朱二人对望一眼,何敬贞率先开口:“这小殿下没安好心,把我们当虎,把高保勖当狼哩。”

    朱全秀亦是点头,郭宗谊的手段在明眼人看来不算高明,但有很效。

    二将不岔神色尽收眼底,刘言哂笑一声:“我遍履楚西,对朗、辰、澧三州情况最是清楚,想平荆南,这澧州是非攻不可,除了我,湖南道行营没人更合适,何况大都督还算仁厚,给了我们许多火器,以作攻城之用,唯一要担心的,是高保勖。”

    何敬贞听刘言如此忠顺,便熄了劝进的心思,但朱全秀年轻一些,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道:“凭什么要我们给他卖命!他镇宁、云捷将士的命是命,我们楚地儿郎的命,便如草芥吗!依我看,节帅不如遣使朗州,反他爷的!”

    刘言闻言面露不悦,斥道:“全秀!你欲陷我等于不忠不义乎?”

    朱全秀抿嘴不答,心中却对刘言的愚忠颇为不屑。

    何敬贞见二人争执将起,忙出言打圆场:“全秀慎言,吾等家小,俱在潭州,且凭火器之威,高保勖来了怕也只能望城兴叹,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朱全秀冷哼一声,但话还是听进心里,由是面色稍缓,犹豫几瞬,还是叉手向刘言认了错。

    刘言安慰几句,这事便暂时揭过,三人目光回到舆图上,刘言继续道:“大都督的意思,攻澧是为阻高保勖回援江陵,但依我之见,高保勖九成九都不会弃城北援。”

    二将一听,心中恍悟,高保勖有回援江陵的理由吗?二人设身处地,搜头刮脑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一条能令高保勖弃城北援的理由。

    刘言见状,抿嘴一笑,继续道:“因此,我们攻澧州,只需羊攻,置主力于东西两侧设伏,等高保勖自己撞上来,届时朗、澧二州,一战可复!”

    二将深以为然,朱全秀更是聪敏,转念一想,兴奋问道:“莫不是节帅提前收到了什么消息?”

    刘言直起身,呵呵一笑:“没有,但不出一日,便会有消息送来。”

    何、朱二将面露狐疑,恰在此时,有亲卫来报,言有朗州旧人赴营,欲见昔年刘使君。

休息一天,我卡了

    如题,写一半,心里乱,明天更。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来使

    使君在时下已很少有人称,刘言听得称呼,便知来人是谁,喜道:“快请进来。”

    说着,目光转动,看向何、朱二将,二人心领神会,连忙叉手告退。

    二将前脚刚走,朗州旧人后脚便至。

    “刘使君!”来人是一布袍大袖的中年文儒,腰系一根麻绳,头扎一片方巾,迥异于时下装扮,似是魏晋年的画儿里走出的雅士。

    “李先生!”刘言大笑着迎上前,与他相对作揖。

    两人寒暄几句,分主次落座,亲兵奉上茶点,刘言歉笑道:“李先生,军中简陋,茶点粗劣,还望不弃。”

    “我本乡野闲人,好茶反而喝不惯。”来人笑呵呵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刘言看着他喝下,才问道:“你向来不问俗世,今日怎么有空,突然到我营中做客?”

    李姓文士抻抻衣袖,显得颇不好意思,支吾半晌,才一声嗟叹,顿足道:“说来也不怕刘使君笑话,我这次来,是受朗州几位豪绅所请,来与刘使君当说客来的。”

    “哦?”刘言故作惊讶,“实不相瞒,我攻澧州,又不攻朗州,他们请你来分说什么?”

    “使君就不要揶揄我了,这天下有识之士,谁不知道,那小殿下志在一统,澧州旦克,荆南、朗州也不过是囊中之物了。”李姓文士面露愁容,其实这纷纷攘攘,与他也没甚干系,但生于厮长于厮,一衣带水的人情却是躲不掉的,遍数先贤,又有哪个能真正超脱?

    刘言也只好敛起笑容,正声道:“且先说说吧,朗州的那几家豪绅要求什么?”

    李姓文士见他松口,便放下心来,笑答道:“他们能求什么,不过是王师入城时,想保住身家性命罢了。”

    “这不是难事。”刘言点头,话锋一转,又问:“大都督治军极严,从朝廷者,都是良民,想必你们也有听闻,若仅仅是这点事,还用不着请你出山来我这儿游说,所以先生你还是直言相告吧。”

    “莫急。”李姓文士一压手,自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来:“这是他们给使君的信。”

    刘言接过,展信略略一览,蹙眉道:“恐怕,大都督不会答应,他们合不合作,于战势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至于资助军饷,抄了他们的家,一样充公。”

    李姓文士闻言大惊:“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难道那小殿下就丝毫不怜惜麾下将士的性命?他们所求,也不过是朗州地界上的一官半职而已。”

    刘言呵呵一笑,放下信解释起来:“你有所不知,大都督之志不仅在天下一统,还在振刷积弊,治一个州,比打一个州更难,他不会向这些坐地起价的豪绅妥协,给心中的大治光景留下一丁点儿隐患。”

    李姓文士心道也是,低下头若有所思,刘言也不急,端起茶盏悠悠啜了一口,静待下文。

    其实他断定郭宗谊不会与这些贪得无厌的豪绅们合作,有两个原因,一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郭宗谊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赫赫之功,以此来积攒威望,未来皇位才能坐稳。

    不真刀真枪打上几个漂亮仗,何来赫赫之功呢?

    至于二,就与刘言自己有关了,郭宗谊肯定不希望看到他兵不血刃,拿下朗、澧二州。

    最好斗得两败俱伤,他再亲遣大军平之。

    这两点相生相成,缺一不可。

    良久,李姓文士终于开口:“既如此,我也只能如实回禀了。”

    说着,便起身欠礼:“叨扰使君了。”

    刘言起身,将其送出辕门外,两人拱手作别时,李姓文士突然道:“使君有君子之风,不与我为难,我也有一事相,请使君附耳过来。”

    刘言依然上前,递出自己的右耳,李姓文士掩着嘴,低声道:“昨日高保勖商议军机,似是要趁使君攻澧州时,背袭之,望使君多加防范。”

    刘言眼神一凛,随即点头:“多谢先生。”

    李姓文士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单骑离去。

    刘言目送一程,折身回营,又召来何敬贞、朱全秀,命令道:“大营扎个样子便行,我们不会久驻,今夜散肉放酒,明日辰时,整军攻城!”

    “惹!”

    翌日,何敬贞率两万人,分两路攻澧州,朱全秀领着两千骑军,遁入山林之中,不知去向。

    澧州守将见大军来攻,急命属下向朗州报信,又组织军士上墙,备弓弩、滚石、擂木抵御。

    澧州城不高,护城河倒是很宽,还有水师在上游戈,何敬贞率着携带火器的大部攻正门,及护城河边,城内射出一只箭来,扎在他脚下。

    这是警告,何敬贞急忙下令,全军停步,又下令后方军士准备火器,他打算试试威力。

    令旗翻飞,大军急急一停,一阵人仰马翻后,归于肃静。

    澧州守将躲在女墙后,瞧得稀奇,便问左右:“刚刚那一箭,射出多少步?”

    “两百步!”一持弓副将略显得意道。

    “好臂力!”守将夸道,“只是这刘言大军,停在两百步外做甚?”

    正疑惑间,突然听见阵阵尖啸,似鬼神哭嚎,令人心头发憷。

    墙头将士循声望去,只见几十道流火,自刘言军阵后方腾飞,带起阵阵浓烟,向城墙上砸来。

    守将大惊,忽然想起此物来,据说名为霹雳炮,是郭宗谊军中一小卒所制,填以火药,再封死罐身,用时点燃引线,能飞几十丈高,一两百丈远,落地即炸,声威如雷,落在人堆里,两三丈内,无生还者。

    回过神来,守将高呼:“快!快躲,快进堡楼。”

    周边将士顿时大乱,可惜为时已晚,霹雳炮已有半数落在墙头,大部分还是朝守将所在的城楼而来。

    霹雳炮炸天,隆声不绝于耳,震得人心神恍忽,一颗就落在守将身边,幸亏一众亲兵以大盾将其护住,他才保住了性命。

    爆炸声一平,守将便拔开盾牌,一股焦湖味立马窜入鼻中,放眼望去,满地哀鸣,七横八竖倒了一片片尸体。

    一时间,守将只觉嵴背发凉,手足无措,这种仗,他从来没见过,更没打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弃城

    高保勖在刘言攻澧州的当天夜里,便接到澧州守将急报,但军报只是请援,对敌兵力、部署等重要军情一概未提。

    是以高保勖只当刘言正按部就班地攻城,也没有派兵驰援。

    直到斥候来报,称刘言借火器之威,半日便攻破城门,澧州刺史、守将率残部投降。

    高保勖见报大惊,呆愣半晌,始知大势已去,急思片刻,他命令自家胞弟:“快命亲兵……不,你亲率一军,先送家卷、私财出城,往西蜀黔州投知枢密院事、武泰节度使尹审征去。”

    尹审征乃是后蜀高祖孟知祥的外甥,少时与孟昶亲狎,因镇边境,与高家没少打交道。

    高保寅迟疑着点头,又问:“那阿兄您呢?”

    “我率大部随后就来,但这也需要两日。”高保勖答道。

    高保寅这才放心,一叉手:“阿兄尽快跟上来,不要留恋,只须保得性命,在西蜀也能富贵余生。”

    “为兄省得。”高保勖温言笑道。

    打发走高保寅,他又召来行军司马及马步军都知,水师带不到黔州,他只能放弃,正好留他们断后,能拖一拖朝廷的追兵。

    行军司马等人至,见高保勖气定神闲,端坐主位,手边放着一卷显眼的军报,行军司马猜要出击,喜问道:“节帅,可是时候到了?”

    “不错。”高保勖不动声色,颔首道。

    马步军都知欣喜若狂,上前一步行军礼:“标下愿为先锋,请节帅成全!”

    高保勖故作沉思状,半晌,才凝重点头:“也好,你乃某元从心腹,大敌当前,合该作先锋。”

    都知拜谢而去,行军司马踌躇一阵,询问道:“节帅,水师那边不做排布吗?”

    高保勖摆摆手:“刘言部这次未遣水师,他们营中待命即可。”

    行军司马点头,拱手道:“大军出击,城中防守空虚,水师既然不必出战,便命他们调些人手,到城中协防如何?”

    “善。”高保勖欣然同意,“你自安排吧,通知帐下,晚上赏银赐酒,入夜出击。”

    行军司马领命而去,高保勖静坐了会,霍然起身,往后苑去了。

    及夜,朗州城门大开,一支彪骑自夜雾中跃出,而后跟着队队步军,高保勖披甲执锐,骑着匹黑马,领在前头。

    出城约十数里,高保勖勒马,抬头望天,想借星相辩一辩方位,却只见一片浓云如墨,无月无星。

    他只好侧首问亲将:“现在我军朝向何方?”

    “东北方。”亲将不假思索答道,“适才标下探路时经过一村庄,见门户开向与我路线相反,且坡上蕨草皆以阳面迎我,但位置略偏,由是我军现正往东北方前进。”

    “现在离城多少里了?”高保勖又问。

    “十七里,大军已尽出。”亲将答道。

    高保勖颔首:“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在前面领路,往西边走。”

    亲将早已得到授意,当下领命,越马而出,招呼大军前进。

    急行一夜,天已渐亮,但仍有薄雾,一些朗州本地军士已觉察不对,澧州与朗州之间并无大河相连,但现在,他们分明是沿着河岸在走。

    至日出雾散时,犹疑不定的将士们才惊觉,他们走错了路,正往西边行军!

    由是大军渐停,几个指挥使纵马赶至高保勖跟前提醒:“节帅,昨夜无光,我们走错方向了!”

    “勿惊。”高保勖压压手,“日出时我也发现了,所幸没走多远,我们现在调转方向,往澧州也还来得及。”

    几位指挥使相视一眼,犹豫道:“大军急行一夜,人困马乏,又走错了方向,现在将士们都有些燥了。”

    高保勖知道这几个指挥使的心思,无非是想讨些好处,于是他大手一挥:“那就原地歇息半日,吃过午食出发,每人再赏一百大钱!”

    “谢节帅体恤!”几位指挥使大喜,行军礼拜谢。

    “你们且去吧,吃点东西,命都头以上军官,来大帐领赏。”

    军中位在都头及以上者有数百人之多,往年都是营指挥使以上来领,虽不明白高保勖为何一反常态,但几位指挥使也并未多想,各自喜滋滋地行礼告退。

    吃过朝食,又领着麾下军官折返,至中军寨,突然两侧窜出大队弓箭手,搭弓引箭,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

    领头的几位指挥使大惊,急声喝问:“尔等是要造反吗?你们把节帅怎么了!”

    话音未落,只见高保勖自军阵后拍马而出,他一手按剑,高声道:“荆南子弟都出来!”

    众将士不明所以,但还是从中走出百余人,出了包围,此时阵中,便只剩下朗州当地军使。

    朗州军一都知上前,不解道:“节帅,我等可是真心投效,这一年来,竭忠尽力,您以箭对之,岂非寒了朗州将士的心?”

    高保勖闻言长叹一声,低下剑尖,弓箭手也各自松开弓弦,朗州军使们这才稍松一口气,看来高保勖并不是要取他们性命。

    “诸君,事已至此,本帅便以实情相告,而后尔等自择之。”高保勖沉声道,当下便将江陵危急、澧州投降、自己欲率军投蜀国之事托出。

    众军使听完一阵沉默,原来昨夜不是走错,是高保勖有意为之。

    高保勖静候片刻,见一众朗州军使无人回应,便又开口劝道:“朗州已不可为,某已弃了节度使,尔等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尔等正值状年,只要能留得性命,到了蜀地照样掌军,届时再娶,不过三五年,不又是崽子满院跑,还怕无后乎?”

    此言极有效,当下便推山倒柱般跪倒大片,高保勖挥挥手,命他们也出了军阵,场中便只剩十余人,仍在挣扎。

    高保勖见大势在手,也不再劝,更不再等,惋惜道:“既然几位不愿离家,某也不强求,你们卸了甲,现在便回家去吧。”

    说着拍拍手,命亲军留下马匹,又命人抬来几个木箱。

    “箱中是一些银钱,你们拿去安家,也算了却我们主臣之情。”

    那十数名朗州军使大为感动,拜谢再三,才上马离去。

    此间事了,高保勖撤去军阵,环视众军使,叮嘱道:“稍后领了赏钱,回去务必安抚好各部将士,吃过午食,拔营西进!”

    PS:这几日疫情,一觉醒来就封控了,太突然,让我措手不及。

第一百四十八章 荆州,大都督!

    高保融的使者到朗州时,高保勖已去多时,返江陵府回禀,高保融不禁破口大骂。

    廊下的孙光宪、梁延嗣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待殿内骂声渐熄,孙光宪才顾梁开口道:“郭宗谊前日已得归、陕二州,将士们尽皆倒戈,安守忠沿江而上已占公安,封了我们的水道,现下江陵陷入重围,大势去矣,此皆汝之罪也。”

    梁延嗣面带愧色,支吾道:“要不……降了?”

    孙光宪冷哼一声,连连摇头:“为时已晚,郭宗谊明诏宣赦时献册籍金印,我们还是大周良臣、诸蕃表率,现在兵临城下,我们只能是笼中困兽、阶下之囚。”

    “可荆南还有数万水师、千百战船!他郭宗谊若想取江陵,少不了几场厮杀,此人远见卓时,能兵不血刃,他又岂会作无谓牺牲?”梁延嗣语气颇为不岔,反驳道。

    孙光宪凝眉沉思片刻,微叹一声:“还是先听听大王之意吧,再作计较。”

    “善。”

    梁延嗣颔首,与孙光宪一道进了大殿。

    高保融见他二人联袂而至,连忙起身迎上:“保光先生救我!高保勖那竖子,居然弃了朗州逃去蜀国,现今江陵已是孤城一座,是战是逃,还请二位建言。”

    孙光宪看着六神无主的高保融,心中哀叹,他阿耶阿翁也算是一时人杰,怎么到了他这一代,就如此不堪。

    不过自天成元年(926年)孙光宪出蜀避祸,任高季兴的掌书记,至今已历三世,这高保融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虽有怒其不争之恼,但也掺着老牛舐犊之情,见这子侄辈儿的遭难,一时也有些不忍。

    当下,他握住高保融的手轻拍着,安慰道:“大王勿忧,老夫与梁指挥使,便是为此事而来。”

    高保融这才破泣为笑,拉着二人至殿上安坐。

    “梁指挥使,现在江陵府可还有一战之力?”高保融侧首,谓梁延嗣道。

    自高保勖封蕃朗州,就由梁来掌军事,军机要务多由他决断。

    梁延嗣不敢隐瞒,点头道:“城中还有马步军四万余人,大小战船六百余艘,水师三万人,粮草够城内军民吃个半年,若大王想战,倒是不惧。”

    高保融听他肯定,大喜过望:“那还等什么!便请梁指挥使领兵出城,与郭宗谊决战!”

    梁延嗣面色一苦,稍显踌躇,高保融眉眼一低,不悦道:“梁指挥使可是怕死,不敢上阵了?”

    梁延嗣大惊,扑倒在地下拜:“非也!若标下一条性命能解江陵之围,大王尽管拿去,只是……”

    投降认栽的话梁延嗣说不出口,支吾半天,眼见着高保融将要暴起,还是孙光宪接过话头,解释道:“还是老夫来说罢!”

    “荆南军虽有一战之力,但却没有取胜之望,何况除了郭宗谊,还有个安审琦在一旁虎视眈眈,安审琦可是一位沙场宿将,大王莫要忘了,先王就是败在他的手上,才郁郁而终。”

    高保融沉默,他的父亲高从诲对外称是病逝,但真正情况也只有他们这些儿子和荆南的几位大员知道。

    “为今之计,大王不如明哲保身,以免这太平了几十年的江陵府再遭涂炭,为百姓计,为大王计,战,都不是上策。”孙光宪继续循循善诱。

    高保融虽心有不甘,但也有些意动,踌躇一阵,他目光闪烁,担忧道:“若郭宗谊能善待荆南二十万百姓和高氏宗族,本王开城投降自无不可,只是……”

    孙光宪一听,忙接道:“臣愿为使,与郭宗谊和谈。”

    高保融却是摇头:“先生乃本王臂膀,不可轻动。”

    孙光宪只得作罢,梁延嗣却起身道:“标下有一侄,与郭宗谊有旧,若大王不疑,可遣他为使。”

    高保融自然不疑,他现在只恨自己与郭宗谊没有交情,否则他早就亲往敌营,负荆请罪去了。

    “当真?”高保融惊喜道。

    梁延嗣点头:“标下之侄名唤八郎,本是荆南水军都头,天福十二年(947年)随先王攻襄州,受伤流落在外,后北上行商,征为镇宁军士,去岁平楚,方得归家。”

    “那就授令侄为刺史,遣以为使!”高保融拍板道。

    次日,顶着个刺史虚职的梁八郎,愁眉苦脸上了路,至郭宗谊军营,通报道:“镇宁军都头梁八郎,请见大都督。”

    时郭宗谊正与众将议事,得人通禀,他立马记起此人来,猜是高保融的使者,当下命道:“传!”

    军议稍停,众将鱼贯而出,不多时,一身绯袍的梁八郎领着几个荆南官员入帐。

    “标下拜见大都督。”梁八郎纳头便拜,身后几名荆南官员一惊,也急忙行礼。

    郭宗谊笑意吟吟,虚扶一把:“起来吧,一年不见,八郎气色好了许多。”

    “谢大都督。”

    梁八郎起身落座,郭宗谊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八郎可是为江陵战事而来?”

    “大都督英明!”梁八郎拍了一记,方道:“渤海郡王遣标下来,是为了议和的。”

    “说说高保融的条件。”郭宗谊抬抬手,示意道。

    梁八郎当下自袖中取出一纸书信,双手奉上:“此乃渤海郡王亲笔,大都督一看便知。”

    亲卫取过信,郭宗谊展信一览,高保融请除渤海郡王爵,纳地以归,主要条件有二:一是保全高氏宗祠,二是允许高氏宗族在楚地生活。

    条件并不算过分,郭宗谊稍一琢磨,便点头道:“郡王所列,皆允之,但罢荆南节度使即可,郡王之爵不必废,郡王一家,也需去开封安顿。”

    梁八郎喜出望外,没想到郭宗谊如此干脆,当下拜道:“谢大都督,标下这便回江陵城,向郡王详禀。”

    “善,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就不留你了。”

    说完,郭宗谊起身,离了大帐,高保融愿降,攻城之议也不必再继续,本来,高保融不战而降也在郭宗谊的预料之中。

    出了营帐,他急忙吩咐左右:“去信问问曹彬,朗州可攻下了。”

    顿了顿,他又将人唤回:“若是攻下,让此城与刘言,收澧州、益阳等镇。”

    “惹!”

    广顺三年(953年)四月望,荆南节度使、渤海郡王高保融携百官出城门、献牌印,纳地归周,南平,亡。

    同月,武安节度使刘言,移镇朗州,为武平节度使。

    五月,刚刚到任的淄青平卢节度使(青州)常思病逝,追赠中书令。

    六月,陈王、襄州节度使安审琦移镇青州,众武将翘首以盼,但朝廷却没有再任命新的襄州节度使。

    自此,割据百年的荆、楚、襄三地终于连成一片,北起归州,南过五岭,大周的版图向南拓展了六百余万倾,一时天下震动,诸邦惶恐。

    而南境的数百州县、十五万强军、三十余万户百姓,则尽在荆州大都督郭宗谊的掌握。

    皇长孙立此不世之功,大周皇帝郭威拟为其封王,没成想,王号还未议定,他却病倒了。

    第二卷,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留京

    广顺三年六月,襄州汉水溢入城,深一丈五尺,居民皆乘筏登树。

    郭宗谊路过襄州时,只能弃马乘船,继续北行,至开封境,又遇河南、河北诸州大水,霖雨不止,川陂涨溢。

    一路风雨,遍地灾情,又兼郭威病急,郭宗谊心乱如麻,一团无名之火积郁心口,隐隐待发。

    好在不久,又有消息递来,说是郭威病愈,已能临朝听政。

    他这才放下心来,安心赶路。

    七月,方抵东京。

    至内城,郭宗谊直奔大内延福宫,终于见到郭威,只是观他气色,已呈日暮西山之态。

    想来也是,三十年戎马累聚下的伤病,一朝喷薄而发,便是金刚,也难抵挡,何况肉体凡胎。

    如今虽然病愈,但损耗的元气却再也补不回来,由是郭威身体急转直下,常朝已改为七日一朝,平日里朝廷政务皆委晋王荣,军务大事才由他亲决。

    “阿翁。”郭宗谊浑身透湿,闯入延福宫,望着栏边雄伟不再的背影,满眼心疼,哽咽唤道。

    郭威倚在窗前,静静看着苑中大雨,头也不回,感慨道:“谊哥儿,你说这俩月连日大雨,从河北到荆南,近百州县遇水灾,是不是上天在惩罚大周?在惩罚朕?”

    郭宗谊连忙摇头:“阿翁是个好皇帝。”

    “可朕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郭威神色伤感,喃喃低语。

    郭宗谊沉默,不敢接话。

    郭威自嘲一笑,提起精神又道:“赵修己前日有奏,言大雨霖霖,乃水不润下之应,说朕仁未及物,诚不动天,以致阴阳失和,水潦为败,当于来年正月于南郊圜丘祭天,方能保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赵修己乃是司天监监正,郭威在邺都时,其为心腹,参谋军机,乾佑事变前,他曾劝郭威“引兵南渡,诣阙自诉,则明公之命,是天所与也。天与不取,悔何可追!”

    郭威从之,乃有天下。

    因此,若是换作旁人,断不敢如此直言皇帝过失,但赵修己这个天文学家却不怕。

    郭宗谊也不好开骂,只不满道:“赵监何以将阿翁比作唐文宗?”

    郭威哈哈一笑:“无妨,文宗时有王守澄、仇士良,本朝不也有二王。”

    郭宗谊惊觉,这才明白赵修己话中深意,但比喻有过,文宗受制于家奴,甚至不如汉献帝。

    广顺朝虽有二王跋扈,但王峻已除,剩下个王殷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莫非是赵修己算出郭威命不久矣,所以在暗劝他斩权臣、宣皇威,给郭荣铺路?

    想定,郭宗谊沉吟道:“南郊礼祀乃是国典,阿翁当与大臣商议,如今首要之事,还是保重龙体,抚恤灾民。”

    “不错。”郭威欣慰道,“你阿耶最近正忙着治水赈灾,你既然回来了,当去帮帮忙。”

    转过身,见郭宗谊全身湿漉,又关切道:“快去换身衣服,就算是夏天,也容易着凉。”

    言罢,立时召来小黄门,命其领郭宗谊去偏殿沐浴更衣。

    傍晚雨停,洗濯一新的郭宗谊与郭威对坐,面前摆着七八样药膳,这便是如今郭威的食单。

    郭宗谊扫眼望去,见俱是滋补燥物,不禁问道:“这食方由谁定掌?”

    “侍御医们共掌,放心吧。”郭威笑呵呵道,孙子回到身边,他的气色也好上许多。

    “如此便好。”郭宗谊喜笑颜开,举箸陪郭威用起晚膳。

    及夜,由殿直们护送回府,一进院,便被郭荣差人唤去书房。

    到了地方,除了郭荣,还有刚坐完月子,抱着一男婴的符氏。

    “这便是宗训?”郭宗谊喜道,迎上前,逗弄襁褓中熟睡的男婴。

    郭宗训降生时,郭荣已去信报喜,时江陵府战事堪毕,大都督府移治荆州,郭宗谊军政繁忙,由是未及回信。

    符氏见郭宗谊神情不似作伪,对这异母弟并不排斥,于是抿嘴含笑,点头道:“大郎可要抱抱?”

    郭宗谊小心接过,没想到郭宗训还是醒了,见入眼是个陌生人,哇地一声,嚎哭出来。

    郭宗谊面色尴尬,手忙脚乱地将郭宗训还给符氏,又自怀中取出个精巧的银锁,一面錾刻长命百岁字样,一面凋有金鱼戏莲瑞图。

    下挂三个小铃铛,摇一摇,叮呤作响,立时将小宗训的目光吸引住,哭声戛然而止,伸手将小银锁抓住,把玩起来。

    “这是何物?”郭荣没见过这类饰物,好奇问道。

    此时长命锁还未出现,送婴童多用长命缕,由是郭宗谊解释道:“此乃长命锁,能祛灾去邪,锁住性命。”

    郭荣嘿一声笑:“倒是好寓意,你自己捣腾出来的?”

    郭宗谊点头:“我汉家多用五色绳编长命缕,儿受启发,便命匠人用银制了这长命锁,银能安五脏心神、止惊季、除邪气,于人有益。”

    “有心了。”郭荣轻拍着儿子肩膀,老怀大慰。

    符氏也屈膝一礼,道了声谢,便不再打扰这对父子,抱着孩子离开。

    郭荣招呼儿子坐下,问道:“见过你阿翁了?”

    郭宗谊点头,神色有些暗然:“阿翁虽病愈,但这身体似是回天乏力了。”

    “不错。”郭荣喟叹一声,起身道:“五十知天命,你阿翁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才要在南郊祭祀,接下来几个月,庙堂不会太安逸。”

    “阿翁欲借南郊之礼,除王殷?”郭宗谊望着灯火,声音幽幽。

    郭荣闻言微怔,旋即点头:“王殷三上奏章,请求朝见,兼暗桩传回的风声,你阿翁疑其有僭越之心,初允之,又觉准备不足,以契丹军机事阻止,命其来年南郊礼祀时入京,以探虚实,不过此事知情者不过一手之数,慎言之。”

    郭宗谊颔首:“孩儿省得,王殷旦罢,庙堂藩镇诸官,才方便迁动。”

    “你能看到这一步,很不错了。”郭荣微讶,语气略喜。

    其实迁动已经悄悄开始,五月时,庆州刺史郭彦钦、宁州刺史张建武,就因攻野鸡部不利,而被双双罢官,而与张建武一同攻野鸡部的折从阮却相安无事。

    还有东京的一些高品荣官,也累有调动。

    一事议毕,郭荣又问起南境的情况来,郭宗谊一一答来,郭荣大为满意:“你做得很好,南境安矣,这些日子便留在东京,多陪陪你阿翁。”

    郭宗谊点头:“南境暂时是不需要我亲自坐镇,但现在最该陪阿翁的,却不是我。”

    郭荣恍然大悟,沉思片刻,将桉上的文牍轻轻一推:“那政事便得由你分担一二了。”

第一百五十章 副皇帝

    现在朝廷最大的事,便是来年正月的南郊祭礼,此事随着郭荣入宫侍候皇帝,便转到郭宗谊的手上,而当务之急,是该选出祭礼诸职掌官。

    依制,郊社、酒乐等事都由太常寺负责,但太常卿都是虚授,作寄䘵定阶之用,如今在位的太常卿根本没有抡此大典的能力。

    思来想去,郭宗谊大笔一挥,写下国子监祭酒田敏的名字,这老学究通晓九经,博学广猎,心眼又实,请他权判太常寺,具体负责郊祭礼乐之事再合适不过。

    接着,便是郊祭大礼五使,依前朝惯例,郭宗谊决定以首相冯道为南郊大礼使,开封尹、晋王荣为舟桥顿递使,权兵部尚书王易为卤簿使,御史中丞边归谠为仪仗使,权判太常田敏为礼仪使。

    五使人选拟定,往后的南郊祭祀事便由他们操持,郭宗谊不再多管,继续翻看下一张奏表。

    这是充刑部侍郎徐台符的奏表,言因唐末籓镇殊风,久历岁时,未能厘革,京兆、凤翔府、同、华、邠、延、鄜、耀等州所管州县军镇,常遣军将下县,主纠补,涉争讼。

    但婚田争讼、赋税丁徭,合是令左之职,擒奸捕盗、庇护部民,合是军镇警察之职。

    政途不一,无以教民,当各守职分,专切提撕。

    郭宗谊阅毕,觉得极有道理,早该收收中原诸藩镇的权了,总管军机大事不够,还要干涉刺史、知州、县令的政务,在地方不是一手遮天又是什么?

    未及多想,郭宗谊便批了个“允”字。

    今时不同往日,郭威先前多次移镇,中原诸节度使之权已削弱不少,于治下镇兵的掌握力已不复当初。

    而在荆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南境,节度使更是风光不再,军令都出不了镇所所在的州城,且除军事外,治下民政赋税、甲仗钱粮、监察巡按等事,节度使根本插不上手。

    威风百年的节度使,在南境只不过是一领兵将军矣。

    桉上摞成小山的奏表渐消,政事堂跑退的舍人频频出入,呈上递下,入夜不止。

    郭宗谊由早至晚,也整整批了一天的奏章,但文牍仍旧源源不断送来,中书门下政事堂,及西府枢密院诸官,见皇长孙都如此勤勉,皆不敢下值,各自点上灯油,陪着这小殿下熬夜苦战。

    最终还是首相冯道熬不住了,来到滋德殿,见郭宗谊伏桉埋头的身影,会心一笑,颤巍巍地行礼:“殿下。”

    郭宗谊搁下奏表,见是冯道,忙起身执弟子礼:“冯相有礼。”

    接着便要差人看座,冯道连忙摆手:“殿下客气了,臣来说几句话就走。”

    郭宗谊见他神色扭捏,干脆道:“冯相有事,但说无妨。”

    “那老臣就直言相告了。”冯道又一拱手,以指桉上文牍:“大周坐拥四海五岳七百州,这奏章文书,是永远签不完的,殿下不必急于一时。”

    郭宗谊恍然,原来是自己耽误诸臣僚下班了,再看桉上待阅文牍,数量与来时无二,殿中的小黄门也都是一脸倦怠,眼神幽怨。

    他当下愧笑一声,起身道:“我明白了,明日再批便是。”

    言罢搁下笔,与冯道一起,离了滋德殿。

    走出宫门时,郭宗谊始觉疲惫,臂酸腰僵,头重脚轻,整个人都不舒坦,并不比在外打仗轻松。

    回到晋王府,简单吃了些膳食,便和衣而睡。

    次日一早,晨练毕,便又至滋德殿办公,如此月余,时节入夏,朝廷政务竟为之一清。

    兼郭威身体稍有好转,皇朝同时存在三个“皇帝”,辅有三个宰相,由是郭宗谊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每日只需在滋德殿呆上半天功夫便可,下午或是陪伴郭威游庄射箭,或是上街与李未翰、李俞等人玩耍。

    这一日,刚陪郭威吃过午膳,正要出宫,却在启运门外,被李榖堵了个正着。

    自王峻被贬,李榖便加集贤殿大学士,为皇朝三相,仍判三司,平日里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虽与郭宗谊同在宫城内办公,但往往数日都不得一见,今日不知怎么有空,专程在宫门外等他。

    郭宗谊见了李榖,忙小跑过去,执晚辈礼下拜:“李相有礼。”

    李榖生受了,上下打量他几眼,感慨道:“殿下近日清瘦了许多,政务还是交一部分给臣下吧。”

    “宗谊省得。”

    李榖颔首,迈开步子,往皇城门走去,郭宗谊察觉此老心情不佳,陪着小心,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出数十步,四下已无人,李榖侧头问道:“殿下,你可曾对俞儿许诺过,平了荆南就去老臣家提亲。”

    郭宗谊心道果然,是为此事而来,当下忙不迭点头:“不错,但自归京后……”

    郭宗谊欲言又止,李榖已经明白,正声道:“可是因为陛下龙体有恙,遂不敢提?”

    “正是!”郭宗谊轻一击掌。

    “陛下前几日还就此事问过老臣,私以为,陛下是希望殿下能早些成亲的。”

    李榖漫不经心提了一句,郭宗谊大喜:“当真?”

    “废话!”李榖两眼一瞪,轻骂了一声。

    “我这便去找阿耶!过几日就有媒婆去李相家提亲!”郭宗谊喜道,转身便要往大内跑。

    李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你是皇家子嗣!仪轨与常人不同,找什么媒婆?”

    郭宗谊止步,疑惑道:“那都是些什么流程?”

    皇子皇孙纳妃成亲,仪轨共有十三步,这不仅是皇帝一家的喜事,也是天下人的喜事,尤其郭宗谊这类嫡长子孙,未来的皇帝,更是马虎不得。

    李榖一时也想不起详细仪制,当下便道:“此事自然由有司操心,你只管去禀告陛下便可!”

    “善。”郭宗谊颔首,与李榖拜别:“那便请李相在此,等宗谊的好消息。”

    言罢,深深一躬,扭头往禁中阔步而去。

    李榖目送一阵,摇头自语:“这后生,得意忘形,难道要老夫在此地枯等吗?”

    说着,转身上了马车,哼着小曲回府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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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周介绍:
“五代末,如何再造汉唐?首先柴荣不死,其次赵匡胤晚死,再次赵光义早亡……”
倘若,倘若周世宗长子大难未死呢?制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制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制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