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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周全文阅读

作者:王彧恺     制周txt下载     制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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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货币购买力(按粮价算)

    五代用开元通宝居多,至于具体的与商品挂钩的银价,则记载更少,只能以唐之后五代十国的后蜀为例了:

    伪蜀广政中,凡银一两,直钱千七百。(《续资治通鉴长编》)

    此时的后蜀也通行的是唐代开元通宝钱的规制,粮价如下:

    孟昶广政十三年,是时蜀中久安,赋役俱省,米斗三钱。(张唐英《蜀檮杌》)

    10斗1石,则蜀国1石米为30钱,五代一斤合596.82克,一两合37.30克。

    1700钱可换56.67唐石=6800唐斤大米=8116.752市斤大米。

    截止2021年12月31日,我查到的京东袋装大米500g最便宜的是3.3元,取此,则总值为26,785.28元人民币。

    即唐代、五代十国时1两白银约等于目前26,785.28元人民币,1文钱等于15.76元人民币。

    广政十三年是950年,与广顺二年952年相近,书中银价便取于此。

    五代吴越时(978年以前)米(石)50钱(范仲淹述五代时米价)

    书中此时便算米(石)50钱,斗5钱。(时中原地区战火不断,政权更迭频繁,没有蜀和吴越等南方地区来得安定富足,5钱只少不多。)

    所以书中后周1两白银的购买力算16071元,一文为9.4元。

    按粮价算购买力自然是不准确的,但鄙人才疏学浅,五代史又多不可考,就没有花太多心思,毕竟写小说,不是搞学术,见谅。

    另,唐代铜钱供应不足,短陌普遍。

    唐天宝九年(750年),官方定一贯为980文,中唐穆宗时,一贯为920文,唐哀帝(904-907年)时曾下诏,一贯为850文,五代后唐为800文,到了后汉一贯钱则只有770文,后周未查到相关记载,但后周代后汉,北宋沿后周,宋太祖乾德四年(966年)曾下诏一贯为770文,遂本书取一贯为770文,一两银子等于1700钱等于2.2贯。

第一章 卧虎城

    澶州,悠悠古地,唐武德四年置,几经立废,三百年兴衰。

    现存的澶州城是后梁贞明五年,守将李存审夹河而建,有南北两城,南直北拱,控扼平原,状若卧虎,又称卧虎城。

    后晋天福三年,治所由顿丘迁移至此,二十多年过去,已经换了数代节帅,现今是周广顺二年正月,镇守在澶州的正是当今大周的皇子,镇宁军节度使郭荣。

    年节刚过,暖阳高照,春意萌发,澶渊四水的冰层已悄然化开,古河两岸的焦木败柳也抽出了点绿芽。

    城北的小坡上,一蛮一秀的两人勒马驻足,极目远眺,但见城高墙厚,旗旌飘摇,层楼其上,蔚为壮丽。

    怡似一头猛虎盘卧在黄河德盛渡口之上,扼其咽喉,咆哮中原!

    那穿着褚色窄袖短袄,一副家将打扮的蛮汉啧啧有声,蒲扇大手一拍马鞍,声若奔雷,冲边上的俊秀少年喊道:“小郎君,你还别说,确实像头大虫!”

    少年迎风直立,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织锦月白圆领缺袍,笑容霁爽,男身女相。

    由于还未加冠,便将黑发扎了个干净利落的高髻,更显得肩张背直。

    眯了眯狭长的双眼,他才悠悠开口:“津津河北流,嶭嶭两城峙。旺叔,澶州大地自古便是四战之野,晋楚城濮之战,齐魏马陵之战便在这里,夏称昆吾,春秋卫都,自然神形兼备,气吞万里如虎。”

    旺叔嘿嘿一笑,转了转与他野蛮劲不相配的精明小眼,叉手一礼,夸道:“郎君大才,小仆佩服!”

    少年神色反而一黯,旋即恢复,笑骂一句“马屁精!”

    调转马头,扬鞭拍马,朗声道:“终点澶州城迎春门,旺叔,且来赛上一把,看看你的一丈黑,追不追得上我的月照千里白!”

    “来也!”精明大汉难得见他如此兴致,也抖擞精神,呼喝一声追了上去。

    迎春门今天的值守是镇宁军右厢第三军的一个十将,姓田,小名二牛,因军功升了十将,兵曹参军录册时,见他没正经取过大名,小名又糙得紧,心血来潮便一挥狼毫,赐了个大名“平”,这个名字都不会写的军汉受宠若惊,赶紧摸出五钱银子递上去。

    参军见他机灵,便又给他安排了个守门的肥差,如今已是第五个月了,每月雁过拔毛薅下的油水扣去孝敬与分赏,居然还能有个一二百钱到手,当初那五钱银子也早就回了本。

    如今城内斗米五钱,在普通廓户家里,自己每月的外快便是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

    有时候田平躺在刘寡妇的怀里,都觉得自己英明神武,掐掐寡妇滑腻的小脸,那五钱银子花得真是值当啊。

    晌午,田平吃了两碗三勒浆,浑身发热,通体舒泰,正舒舒服服躺在内门酣睡。

    隐约听见战马嘶鸣、甲器碰撞的声音,心下悚然,人也瞬间清醒,抄起横刀与手弩,一个翻滚便至门边,探出半张脸,往外门看去。

    正见一位家将部曲打扮的汉子,挡在一位半大郎君身前,被守门的弟兄围了一圈,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

    田平这才松了口气,正了正素缨盔,大步往外门走去。

    分开众人,一入眼的便是那两匹健马,田平眼前一亮,不由得叫出声来:“好马!”

    他混迹军中近十年,历经三朝,天子走马灯一样换了四个,在都里有个浑号叫三朝元老。

    初入行伍时,因骑术优异,便被选入石重贵的侍卫马军,识马也好马,就是养不起马。

    而这两匹马肩高均在五尺以上,剪鬃缚尾,口衔木镳,分明是军中战马的作扮。

    再细细看去,马身骨相嶙峋耸峙,状若锋棱,马颅面如镰背,眼若垂铃,鼻如金盏,耳似竹批,应当有突厥良马的血统。

    马具也很齐整,当卢、垂缨、泥障、云珠等都俱备,鞦带和胸带上还挂有一些银刻杏叶,更显得华贵不凡。

    当今世道,能骑得这种马的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军中厢都指挥使一类的高官。

    再移眼去看那短须蛮汉,面对十数名军卒的合围也丝毫不怵,单手握着把明晃晃的横刀,另一手却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短弩,杀气腾腾的架势像是天雄军的功夫,正紧紧护着身后的清雅少年。

    田平心中有了计较,压压手,示意甲士先收起枪戟。

    “怎么回事?”田平板着脸,喝问左右。

    “这二人纵马而来,至拒马处也不下马,我等要收缴这杀才的兵器,他也不肯,这便起了冲突。”他身侧一位年轻的甲士简略答道。

    田平面色一缓,心想还好没闹出什么乱子。

    这才转向旺叔,无视那迫近眉头的森然刀锋,叉手一礼,道:“惊扰尊驾了,但在澶州,白身禁带兵器,敢问尊驾,可有官职在身?”

    旺叔冷哼一声,傲然道:“那是自然,只是你队里军士好生蛮横,问也不问,便要拿人。”

    说着,便递出一卷木轴青带小绫纸的告身。

    田平接过,招来身后队伍里一小卒,道:“韩措大,该你出马。”

    姓韩的小卒身形瘦小,面白无须,满脸怯弱,一看就是识字不多的乡野穷酸。

    他接过告身,展开扫了几眼,见那大大小小的数方红印,均是刘汉乾佑三年兵部制诰,明显是封滞旧告。

    不过时逢乱世,神器常易,大部分前朝旧官不仅不会被罢,反而因为拥立新帝登极还有加封,而今新皇登基改元不过一年,这告身滞旧的情况颇为常见,只要人不在缉捕文书上,朝廷都是认的。

    他又对比旺叔相貌:“身长六尺,阔脸小眼,额有三痣……”,确认无误后,他脸色微变,急忙附耳田平:“十将,是天雄军内牙兵的一个副兵马使,还挂了个正八品的宣节副尉呢。”

    田平一听是个带散官阶的牙校,脸色便恭敬起来。

    军中混迹多年,他自是知道节镇中内牙兵的地位,况且还授了正八品的武散官,定是天雄军节度使王殷的嫡系部曲,而这位小郎君,想必便是王家的子嗣了,所幸他眼色过人,没有开罪他们。

    一念及此,田平忙双手奉上告身,告罪道:“没想到是兵马使当面,实在得罪了。”

    旺叔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问道:“可还要看符牌传信?”

    田平连连摇头,腰弯得更低:“不必了不必了,这告身哪作得了假,上官尽管入城便是。”

    旺叔极是瞧不起这类谄媚小人,正要呵责两声,却被那少年打断。

    “算了旺叔,正事要紧。”

    旺叔立刻作罢,拱手唱了声惹,转过身对田平道:“我家郎君大度,不与你计较。你我都是军中摔打的袍泽,便提点你一句,你虽是个灵醒人,但你这些手下却没个眼色,要好生管束,不要妄动刀兵,免得日后冲撞了不好说话的贵人,怕是有祸事临头。”

    田平连声称是,不断鞠躬道谢。

    旺叔把眼一瞪,斥道:“谢我作甚!当谢我家郎君。”

    田平吓得一激灵,转向少年不断作辑。少年微叹一声,摆摆手便跨身上马,田平见状,抢着上前搬开拒马,又指挥众卒清开道路,随后列队于路旁恭候。

    少年瞧得有趣,驭马经过他身旁时,驻马问道:“适才听你喊了一声好马,你懂马?”

    田平老实答道:“小人家中世代都是马夫,年少时征调入军,被选入石重贵的护圣军。”

    “哦?竟有家学在身,难怪能入亲军。”少年打趣道,田平连称不敢,少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名田平。”

    少年点点头,又凝神打量了他一眼,便轻夹马腹,跃出丈许之外,旺叔急忙跨马跟上,落他一个身位,护着他进城去了。

    澶州原是军事塞堡,南北二城隔河相望,而德胜北城为州治所在,内里还建有一座瓮城。

    郭荣以皇子身份主政澶州后,便遣了镇宁军一个指挥常驻瓮城,一来震慑宵小,二来协助两厢巡虞候缉贼捕盗。

    少年与旺叔骑着高头大马,一出现便吸引了垛墙后一众站岗的军士,近百双杀意森森的眼睛居高临下看过来,旺叔心下凛然,连催战马,追上那少年,紧紧挨着。

    看着旺叔如临大敌,按刀四顾的紧张模样,少年爽霁一笑,逗趣道:“旺叔何以至此?”

    旺叔皱着眉,一本正经答道:“小郎千金之躯,某不敢大意。”

    少年颇为动容的笑笑:“你救我性命,又护我一年,见了阿耶与阿翁,我会为你请功。”

    旺叔摇摇头:“此乃本份,不敢邀功,某自小便养在府中,这条命是阿郎给的,活命的大恩,不敢不尽力。只恨刘承佑生事时,某在外办差,不然拼了这条命,也要多救下几个。如今护着小郎你见到阿郎,某也该自裁谢罪了。”

    看着旺叔那沉痛神色,少年劝慰道:“我知道你这一年来都很内疚,只是生死有命,这是我们家的劫数,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留着你的命吧,我还有大用呢。”

    旺叔擦擦眼泪,一叉手,道:“小郎若有吩咐,刀山火海,某也趟得!”

    “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去军中,为我掌握几千悍卒便够了。”少年轻飘飘说道。

    “去军中?小郎是不要某当护卫了吗?”旺叔疑惑道。

    “你在军中,比整日跟在我身边有用,我重活这一遭,可不能再白活了。”少年望着天,深深说道。

    话中似是另有深意,旺叔咂摸了一下嘴,心道小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如今大难不死,可不是重获新生吗。

    于是他压低嗓子,问道:“小郎,如今天命已定,您欲做大事乎?”

    少年斜了他一眼,声音转冷:“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该问的别问,晚上不准吃酒。”

    说完拍马急驰,穿过瓮城的拱门,门后,是一片广阔天地。

第二章 大难不死郭宜哥

    上了城中主路御井街,向北一直走,约莫十数里,便是镇宁节度使衙。

    衙门前有一开阔广场,中间立一宽大照壁,正对衙署正门,寻常人根本不敢从这走,只有十数名身着直身铁札甲的牙军三三两两,在戍卫值守。

    两人骑马前来,一名小校瞧见了,领着几名全副武装的牙兵围了上去。

    旺叔这次学乖了,早早下马,掏出告身符牌递了上去。

    小校验过,叉手一礼,语气不甚恭敬:“你二人来此,有何公干?”

    旺叔笑道:“无甚公干,寻个旧识,在你牙军中。”

    “叫什么名字,兴许某认识。”

    “姓曹名翰,你可认得?”

    小校微微一愣,热切道:“认识认识,曹指挥使在军人谁人不知,正巧他今日来署衙找王节判办差,某这便带二位寻他去。”

    “哦?都升指挥使啦。”旺叔眉头一挑,讶然道。

    “是营指挥使。”小校补充道,旺叔这才释然。

    其实军中本没有营一级编制,正式名称应当是指挥,但因与官职名相同,军士为区别开来,私下里都称为营。

    “既然他在,便请他出来见我们吧。”旺叔大大咧咧说道。

    小校迟疑了一下,心道你一个副兵马使来拜访营指挥使,纵然是旧识,也不该请上官出来见你。

    但他还是没说出来,只应道:“那便请二位在此处稍待,我这就去。”

    说完交待身旁甲士几句,疾步进了衙门。

    少年望着小校远去的身影,笑道:“旺叔,我敢打赌,曹翰不会出来见你的。”

    “小郎为何这么想?”旺叔疑道。

    “曹翰此人狡诈专断,好大喜功,不是一句话就能骗出来的。”少年答道。

    果然,不一会,那小校独自一人跑了回来。

    小校看看旺叔,又看看少年,尴尬道:“曹指挥使说他与王节判有军务相商,请二位等他片刻,待他公事毕,再出来迎接二位。”

    旺叔大怒,喝道:“他一个指挥使有屁的军务,你没报我的名字吗?”

    小校急忙解释:“报了报了。”

    旺叔神色一滞,涨得通红,只得干笑几声,蒲扇般的大手拍着小校肩膀,道:“那便请你再跑一趟,说我送东京贵人前来,还是请他出来相见吧。”

    说着,递上一把沉甸甸的开元钱。

    小校推脱一番,还是收下了:“上官客气,某便再跑一趟,若他不肯,也怨不得我了。”

    “那是自然。”旺叔眉开眼笑。

    小校见他小眼露光,笑容奸诈,压根不似寻常军汉那般直率,突然觉得怀里的铜钱有些烫手。

    转身欲走时,那少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且慢。”

    小校回过头,问道:“还有什么吩咐?”

    “刚才你前去通禀,王节判可在一旁?”少年问道。

    “正在案后。”

    “那你便禀告王节判,东京的宜哥儿来了,请他也出来一趟吧。”

    小校不明所以,还是应了一声,小跑着前去。

    旺叔待他走远,才不解道:“那王节判与我们并不认识,为何要通知他呢?”

    宜哥儿抿嘴一笑,道:“王敏的名字我也是听过的,进士出身,履历数镇,性格谨慎纯直,阿翁才特意命他知镇宁节判。我们如此作派,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出来看看的。”

    “小郎足不出户,对这些小官竟也这么了解,某佩服!”旺叔叉手道。

    “你当我这一年,光顾着跟陈老道养生了?再者说,节度判官可不是小官。”

    旺叔嘿嘿一笑,紧跟着拍了记马屁,转而埋怨道:“小郎既然知道,何不早说,害得某白花了大几十钱。”

    宜哥儿笑而不语。

    不多时,便见侧门走出一绯袍文官,身后紧跟着一员着甲小将,向他二人疾步驰来。

    宜哥儿端坐马上,静静看着二人越走越近,许是伫立太久,马有些不耐烦,连打了几个响鼻。

    二人至五步外停下,宜哥儿这才看清二人长相。

    王敏已是中年,官帽下的两鬓斑驳灰白,且步履不稳,一路疾走居然在微喘。

    曹翰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将军,留上了三缕髯须,显得气度颇为儒雅。

    穿着一身精良的黑漆山文甲,走起路来虎虎生威,甲片叮当作响。

    来到近前,曹翰直接忽略了板着脸的旺叔,怔怔看着宜哥儿,支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宜哥儿身子前倾,微笑道:“两年不见,曹指挥使不认得宜了吗?”

    曹翰这才回神,推山倒柱般伏身在地,缀泣道:“标下不敢,标下拜见殿下,去年乾佑事变,标下还以为……”

    宜哥儿摆摆手,打断了他:“幸得柴旺机敏,救我于水火,又得一老道施医,这才保了一命。”

    说完他看向王敏:“你便是王敏王节判吗?”

    王敏见曹翰哭得泪流满面,便笃定这少年身份了,见他问来,连声称是,拱手一礼:“镇宁军节度判官王敏,见过殿下,方才不知殿下身份,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宜哥儿下马将王敏扶起,温言道:“王节判不必多礼。

    转头看向曹翰,把脸一板:“你也起来吧,杀才。”

    曹翰听他唤自己杀才,心中大喜,高呼道:“谢殿下。”

    说着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满脸谦卑的伺候在一旁。

    宜哥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错,你也现在也是个营指挥使了。”

    曹翰咧嘴一笑:“殿下谬赞了,全仗节帅赏识,这才小升了两级。”

    旺叔闻言,冷哼一声,这厮语气虽然谦卑,但还是盖不住眼底的志得意满,索性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曹翰面露尴尬,王敏两眼看地,全当自己是空气。

    宜哥儿深深一笑,盯着王敏道:“升了官,故人相见也摆臭架子,我看你还是从小卒做起,磨磨性子才好。”

    “臣也这么觉得。”王敏心神领会,不假思索的附和。

    曹翰面色一苦,却还是怏怏的一叉手:“惹。”

    “哈哈哈……”宜哥儿一阵畅笑,他轻拍了拍曹翰肩膀,甲片哗哗作响,他道:“戏言尔,我无官无职,可决定不了你一个指挥使的升迁。”

    笑罢,他问曹翰:“我阿耶可在署衙?”

    曹翰摇摇头:“郭帅去找粮科使要粮去了,怕是要掌灯时才能回府。”

    “要粮?”宜哥略一思衬,道:“粮科使可是张美?”

    王敏与曹翰接连称是。

    “张美倒是个干吏,只是阿耶此举,却叫他陷入两难。”宜哥儿沉吟道。

    曹翰不以为意道:“怎么会难呢,私下要粮明面上有逾规矩,但郭帅何等身份,要点粮草,想来朝中不会多嘴。”

    宜哥儿笑笑,不置可否。

    王敏却沉吟着开口:“殿下所言甚是,只怕陛下听闻,会迁怒于郭帅。”

    宜哥儿扫视了二人一眼,伸起懒腰:“不说这个啦,我们一路赶来,人困马乏,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吧。”

    王敏连忙请二人入了节帅署衙。

    衙门建得颇为宏壮,白墙黑瓦,严整明朗。

    入得大门,是一宽约二十步,长五十步的空场,左侧立着一排栓马柱,尽头便是仪门。

    仪门紧闭,东西两侧各置有生、死两个小门。

    死门也关着,边上挨着牢狱大门,生门则大开,不时有官吏甲士,捧着成摞的案牍出入。

    柴旺前去拴马,曹翰机灵,唤来一个甲士,道:“看见这两匹马了吗,着你在一旁好生看管半日,别让人靠近。”

    甲士认得曹翰,见一旁王敏轻轻点头,连忙拱手道:“惹。”

    接着便按刀立于马旁。

    王敏带着宜哥儿来至生门前,几个正要出入的小吏连忙回避一旁。

    做出个请的手示,他道:“仪门不能开,需走此门,还请殿下勿怪。”

    仪门无大事不开,乃是旧制,王敏只是客气,宜哥儿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率先进了门。

    门后更为宽敞,站上千名甲士绰绰有余。两侧俱是排屋,正北尽头突然抬高一丈,垒起个台子,上面便是正堂。

    宜哥儿步履不停,走马观花似的向里走。王敏摸不着他的脉,只好陪着,边走边介绍道:“郭帅兼领澶州刺史,所以这刺史衙署也搬来了这里,西侧那片排屋便是刺史府执事房,东侧则是节度执事房。”

    宜哥儿扫了一眼,见西排屋出入俱是皂衣小吏,东排屋出入均是披甲将士,一派忙碌景象。

    不由心想,这朝堂上排班都是东文西武,阿耶怎么给弄反了,当下便熄了参观的心思,道:“今日便不看了,可有厢房,我想休息一下。”

    “有的,三堂后的上房院便有几间上等厢房,后苑也没几口人居住,空宅多,殿下是……”

    宜哥儿不假思索道:“阿耶还未归,我不便去后苑,就去上房院吧。”

    王敏点头称是,带着宜哥儿穿过暖阁,便是幽静的上房院。

    一行人径直来到一处房门前,王敏与曹翰止步,王敏道:“便请殿下在此歇息。”

    柴旺先一步进去,大致检查了一圈,叉手道:“殿下,请入内歇息。”

    宜哥儿应了一声,转头吩咐王敏:“我的行踪身份尚需保密,你们不要泄露。另外,有劳王节判去置办一桌酒食,至于曹翰,你就守在门口吧。”

    二人躬身称唯,宜哥儿一跨过门槛,柴旺紧接着便闭了门。

    曹翰杵刀跨立,一本正经站起岗来,王敏瞧他满脸严肃,眼神却有些落寞,玩味一笑,拱拱手,便离开了。

    王敏是文官,宦海浮沉这么多年,看的想的比尚还年轻的曹翰远。

    在他看来,曹翰被点名护卫,其实是殿下乐意亲近的表现,他应该高兴才是。

    今天初次与宜哥儿接触,他便感觉殿下是极其聪慧、心念通达之人,说话做事敛而不露,却恰到好处,不能以寻常少年度之。

    而今天命初定,形势尚不明朗,殿下的父亲郭荣,本姓柴,乃故圣穆柴皇后之侄,本是富户,年未童冠时家道中落,便前去投奔姑母,时陛下尚微,不过一军使而已。

    柴氏与陛下无后,视这内侄有如已出,不久便收作养子,是礼法上的嫡长子,乾佑事变后,更成了唯一存世的继承人。

    如今陛下得进大位,郭荣却以皇子之身领镇在外,迟迟不能正其位,以致于朝中多有流言。

    说什么郭荣虽为长子,但无血亲,他的外甥李重进更为皇帝看重,不然为何放在身边典理殿前司,便是他那二十出头、身无寸功的女婿张永德,也加封了驸马都尉、遥领和州刺史,职官则是小底第一军都指挥使,管着千号精骑。

    但在他看来,陛下早有立郭荣为储之心,如今皇帝的态度暧昧,其实是在等,等的便是郭荣重新诞子。

    毕竟若是真的无意,陛下又怎会亲自替他择选僚佐?

    他王敏本是侍御史,不就是得陛下看重,钦点过来当节度判官的吗?

    只可惜朝中武人当政,能猜到这一点的并不多,也可能是大位太过诱人,宵小之徒皆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而现在,郭宜哥死里逃生,又表现得如此谦和聪慧,来日陛下见了心生喜爱,想着江山后继有人,怕是很快会定储君之位。

    若能在其潜龙时为他效力,曹翰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只可惜自己已年过四旬,怕看不到那个时候了。

第三章 《榻上策》青春版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咣当一声,吓得柴旺一激灵,手里的羊腿都掉落在地上,待回身看清来人,他干嚎一声,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大郎呢?!”郭荣急不可耐,厉声喝问道。

    柴旺抽抽噎噎还未答上,郭宜哥便挑开里间的门帘,走了出来。

    “阿耶。”郭宜哥拱手行礼。

    郭荣跟随郭威,常年领兵在外,家眷都质在东京,算起来他也有三四年未见父亲,此刻借着门外泄进的月光,他细细打量起郭荣。

    郭荣身形颇为壮硕,身长六尺有余,蓄着短须,浓眉虎目,相貌堂堂。

    一身武官常戎打扮,头上包的玄色幞头,穿着件紫色蜀绵盘龙缺跨袍,腰系黑鞓白玉蹀躞带,悬一柄青玉素装长剑,脚蹬乌尖六合靴,器貌奇伟,威仪有度。

    郭荣见里间晃出个半大琢玉郎,辩认半刻,突然干嚎道:“我儿,真的是我儿!”

    当下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搂住郭宜哥,嚎啕不已。

    柴旺本已止住的哭声,此刻又被带动,跟着痛哭起来,一时间,小小厢房内,是此起彼伏,哭声震天。

    门外的王敏与曹翰对视一眼,默默关上了房门,带着一众侍卫离得稍远一些等待。

    父子二人抱头哭了好一会儿,郭荣才擦着眼泪,稍稍放开郭宜哥,身子离得远些,上上下下看了半晌,仍觉得不够,拉着他来至灯下亮处,这才笑骂道:“好小子,长这么大了。”

    郭宜哥咧嘴道:“阿耶不也蓄起须了。”

    郭荣哈哈大笑:“竟来打趣你老子。”

    柴旺跪在一旁,见父子二人情意融洽,也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

    郭荣这才想起他,温言道:“还跪着作甚?起来罢。”

    嚅了嚅嘴,性急的郭荣想问问儿子是如何脱险,但又怕戳到他伤心处,只好忍住,转而叹道:“儿子受苦啦,如今回到阿耶身边,当无虑矣。”

    郭宜哥闻言神色一黯,低声道:“阿耶与阿翁更苦。”

    声音虽小,但郭荣近在咫尺,还是听得分明,眼泪夺眶而出,他不禁老怀大慰:“吾儿明事矣。”

    是夜,郭荣要拉着郭宜哥同寝,郭宜哥极不情愿,但见阿耶满脸希冀,也不忍扫他的兴,捏着鼻子答应了。

    月至当空,夜色已浓,万赖伏静。银辉月华铺了半张床榻,父子俩正一人一头躺着。

    郭荣心情亢奋,毫无困意,躺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去岁陛下在追封时,给你们都赐了名,你叫宗谊,二郎名宗诚,三郎名宗諴,以后你便以此为大名吧。”

    “好。”郭宗谊应了一声,便又安静下去。

    郭荣沉默片刻,又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郭宗谊心中微讶,居然问起他的意见来了。印象中他父亲的性子可没这么随和,是个脾气峻急,说一不二的严父形象,当年顽劣,可没少挨他的棍子。

    莫不是遭此大难,转了性了?

    心中想着,郭宗谊嘴上却乖乖答道:“全凭阿耶做主。”

    郭荣满意的嗯了一声,才侃侃说来:“曾经我只想你做个枢密、节度,但如今我等俱是皇子皇孙,未来封王都是平常,岂止于这区区使相、人下之臣。你是我的嫡长子,不管我未来能不能承继大宝,你都要接我的位子,所以我想让你跟在我身边,学学如何治军理政。我如今开府建衙,麾下人才济济,卓众者有掌书记王朴、观察支使王著等,俱是进士出身,早有文名,皆上辅之器,你可以向他们多多请教,你意下如何?”

    郭宗谊沉默不答,郭荣又劝道:“这些年我随你阿翁在外征战,一家人聚少离多,又遭此劫难,百十口的家仅剩我们三人苦苦相依,我更该好好陪你教你,让你成才成器……”

    “不是我不愿与阿耶亲近。”郭宜谊急道,语气有些不耐。

    郭荣一愣,心中微恼,但很快消散,柔声道:“你继续说。”

    “阿耶恕罪。”郭宗谊语气歉然,他道:“我也想呆在阿耶身侧,但如今形势,恐怕没有时间让我跟在您身边慢慢学习了。”

    “哦?”郭荣来了兴致,自己印象中那整日架鹰走犬、舞刀弄棒的野小子,开始关心起朝堂局势了,莫不是遭此大难,转了性了?

    他直身坐起,兴致勃勃道:“你且说与我听。”

    郭宗谊亦也起身,略作思考,他反问道:“敢问阿耶,平日可读史书?”

    “自然读的。”郭荣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道。他为一镇节帅,平日里哪有什么时间读书。

    “儿这一年,也读了不少。”郭宗谊也一脸平淡,扯起谎来。

    他养伤这一年,压根没看过史书,都是梦中看的。

    乾佑事变时他身受重伤,昏迷旬日却一梦千年,自己成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名普通国人,醒来后,梦中那个自己的意识与记忆,与原本郭宜哥的融合交织,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

    幸好给他施医的陈抟老道发现端倪,说他这是堪破了胎中之迷,出现的神智混乱,于是一得闲便要与他讲道辩法,以道君圣言、自然道理循循开导,他的神智这才慢慢恢复。

    “大郎想说什么?”郭荣见他不似沉思,却像走神,出言问道。

    郭宗谊回过神来,感慨道:“史书卷帙浩繁,广如烟海,数不尽的风流人物、英雄壮举,但在儿子看来,史书其实就写了四个字、一件事。”

    “哪四个字?哪一件事?”郭荣忙不迭问道。

    “争当皇帝!”郭宗谊轻声吐露,却如大地春雷,将郭荣震得失神。

    是啊!古往今来,天下兴亡,其实全在皇帝一人耳!自成汤伐桀起,至如今群雄割据,两千五百年来,分分合合,大家争的,不就是个天下共主吗?

    郭荣微微叹息,神色复杂,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月色下他的脸庞看不太清,但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灼灼有神,好似西北天狼,让他觉得很遥远,很陌生。

    “阿耶为何叹气?”郭宗谊疑道,“莫不是孩儿说的不对?”

    郭荣摆摆手:“你说的很对,你继续说。”

    郭宗谊左右看了看,倾倒半身,压着嗓子低声道:“如今阿翁年事已高,亲子皆亡,父亲您作为唯一的养子,难道不想克继大统,争那皇帝之位吗?”

    郭荣悚然一惊,随即勃然大怒:“竖子!你居然想造你阿翁的反!”

    郭宗谊被吼得一愣,见郭荣双目喷火,呼气如牛,不禁回想起他那些年里挨揍的日子,下意识的就掀被下床,一步蹦得老远,才回敬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造反了?”

    郭荣这才回过味来,儿子只是劝自己上进,好像也没提造反的事。

    咂咂嘴,郭荣面露尴尬,嘴上却斥道:“那你弄那么神秘作甚!”

    “行事不秘,必有祸事。”郭宗谊不咸不淡的回敬了一句,郭荣哑口无言。

    郭宗谊回想起刚刚父亲的反应,心中疑惑,他反应那么激烈,莫不是真想过造反?

    “上来吧,可别冻着了。”郭荣见儿子一袭内单,拍拍床榻道。

    郭宗谊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卷起被子裹紧,才继续道:“如今您领镇在外,但对手李重进、张永德二人却位居中枢执掌禁兵,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儿的想法,是自己进京,侍奉在阿翁左右,京中若有风吹草动,我也好给您通禀。”

    虽然历史上的郭荣确实平稳接过了政权,但那是史书。

    现在他身处其中,根本不敢放松,毕竟这等大事,一点岔子都出不得,还是要未雨绸缪,以免生变。

    郭荣想了想,觉得可行,虽然他清楚,郭威心里是属意由他即位的,但自朱温篡唐以来,短短四十五年,已历五朝十一帝,如此乱世,光凭皇帝的一道诏书是登不上皇位的,还是要有兵马在手,方能问鼎九五。

    “也好,有你在京中照应,届时若事有变,你我父子里应外合……”郭荣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味,怎么总觉得像是在密谋造反。

    干咳两声,郭荣转而道:“明日我修书一封送往你阿翁,他得知你还在世,必会诏你入京觐见,只是到时,你怎么才能留在他身边?”

    “他是我阿翁,我是他孙子,我一个未及冠的皇孙留在他身边还需要找借口吗?”郭宗谊疑道。

    郭荣摇摇头,叹道:“唉,你有所不知,朝中枢密使王峻辅你阿翁登极,立下头功,如今既总枢机,又兼宰相,日益骄纵。此人歌伶出身,气量极窄,且贪权妒贤,害怕我被委以朝政,分了他的权,所以总是阻拦我进京,甚至有一次我偷偷入京觐见,他在外办差,听闻后居然连夜赶回,要我回镇。若是父亲这次召你入京,只怕他又会横加阻拦,向父亲谏言,更不用说让你留在身边了。”

    郭宗谊恍然,记忆中是有这么个居功自傲,以下犯上的人,也就是郭威为人厚道,一忍再忍。不过此人最终还是在广顺三年初,被郭威贬官商州司马,死在了上任的路上。郭威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只是上朝时将其软禁于偏殿,诉其罪于百官,就轻轻松松将这权臣拿下了,实在不值一提,在郭宗宜的筹谋计划中,也就没有想他太多。

    只是如今看来,王峻权威势重,总揽军政,在庙堂算得上是只手遮天,连有兵有将的独苗皇子都敢惹,看来还要是先解决此人,这盘棋才能活。

    沉吟片刻,郭宗谊已有主意,他先问道:“以阿耶度之,那王峻当以何理由拦我?”

    “我信一旦入京,恐怕他就会知道,他应该会主动请奏,在我麾下,给你封个节度属官,这也是常制,父为节度使,子便为牙内都指挥使。若是成功,就能以公事相迫,堂湟之言,你阿翁也不好拒绝,他数次阻我,俱是用的此法。”郭荣答道。

    郭宗谊闻言心中很不是滋味,这对父子也确实仁厚,一个皇帝,一个皇子,均是一代雄主,都被底下的人欺负成啥样了,也不知道反抗一下。

    想了想,他道:“不如阿耶明日修书时,就言要与我一同进京觐见,一家团圆,过那上元节,他若一心想阻拦您,便会放弃我。”

    郭荣略作思量,点头赞许:“嗯,此计可行,他若连你一个孺子都不放过,便显得欺之过甚,会落人口实,他并不蠢,应该懂得取舍。”

    “若是不让那更好不过,此人包藏祸心,越早暴露,他死的就越快。”郭宗谊恶狠狠道。

    郭荣摆手不聊此事,忧道:“话说回来,你去是不难,但要长留怕是要费一番心思了。”

    “届时找阿翁要个实职差遣,便名正言顺。”郭宗谊沉声道,他尚年幼,肯定会赐个卫、羽将军之类的虚职,品高而无实事,若是能得个差遣,便再无虞,且还能培植出自己的班底势力。

    郭荣面色一喜,讶然道:“不错,与我所想略同。”

    “只是你身份不同,高不成低不就,想找个怡当的差事,怕是很难。”

    郭宗谊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听闻去岁幽蓟等地来了不少流民,有数十万之众,散于河北各州县居住,可有此事?”

    郭荣凝重点头:“确有此事,就在去年冬月的时候,便是澶州也来了数千人。”

    郭宗谊听他坐实,便试探性的问道:“以阿耶度之,这些人散在各蕃,真的好吗?”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跟你老子还卖什么关子?”郭荣颇为不悦道。

    郭宗谊哈哈一笑:“阿耶勿急,且听儿慢慢道来。”

    “契丹与我,乃是死敌,幽蓟十六州于中原,乃是屏障,且雁门关也在伪汉境内,此两地尽落契丹之手,中原以北已无险堑可守,蕃族骑兵随时能长驰直下,兵围开封,或借道雁门关,直取关洛,阿耶若有雄志,当先取此两地。”

    郭荣点头不答,示意他继续说。

    “伪汉国力弱小,靠着契丹才能苟延残喘,我们暂且不论,单说契丹。去岁契丹内乱,耶律阮被弑,他从弟耶律璟平叛后即位,大肆屠杀异已,以致于蕃邦上下臣佐均是提心吊胆。我在路上亦有听闻,此人残忍嗜杀,极好酷刑,双十年纪便想长生不老,居然取童男胆配药,数月间已杀近百人,远近均不亲。虽不好色,却是不能人道,但视酒如命,每日豪饮九次,睡醒便要狩猎杀人,朝政日渐荒废,我观此人不似人主,迟早会落得与那耶律阮同样命运。”

    “值此敌述律之怠,乃我不可失之机。庙堂当推行善政,对北地来的百姓官员,宽简以待,恩抚厚赏,如此数年彼消我长,届时领一大军讨之,可一战而定!”

    郭宗谊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煞有其事,郭荣琢磨着,眼睛愈发明亮,他问道:“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自然是我自己想到的,这等谋国之论,哪里能随便听到。”郭宗谊不满道。

    郭荣将信将疑,但细想也是,如今契丹占据地利,乃是中原皇朝之大敌,对付契丹,光靠打可不行,需得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功夫,慢慢消耗,最后觅一可趁之机,举大军征讨,放能平之。

    朝野内外,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只知契丹国力蒸蒸日上,且善骑善射,兵锋正盛,极为棘手,便总想着要苟安一隅。

    而他这未及冠的儿子,却锐意进取,明辩强弱,说起来敌我态势来鞭辟入里,头头是道,说是谋国之论尚未可及,但确实也沾了边了。

    突然,他想起刚才所问的流民之事,心有所悟,便问道:“你想招抚北地的流民?”

    郭宗谊点头:“正是,百姓丁口乃是国之基石,若能得到抚流民的差遣,一来可为庙堂分忧,二来可建新军,日后若要攻取幽蓟,这些人当是先锋。”

    郭荣摸着自己的短须,沉吟半晌,才释然一笑,他感慨道:“吾儿壮矣,你尽管施为,万事有为父在。”

    郭宗谊心中感动,连忙下拜:“谢父亲。”

第四章 五代的悲哀

    翌日,郭宗谊被日头晒得脸疼,才悠悠醒转。

    郭荣早已不见,伸了个懒腰,他喊道:“来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宦官打扮的小青年跑了进来。

    “给殿下请安。”宦官细声细语的跪礼道。

    郭宗谊打量了他几眼,奇道:“阿耶府中怎会有宦人?”

    “禀小殿下,殿下赴镇时,陛下赐了宫女、宦侍、御厨、侍御医计数十人,照顾生活。”小宦官忙不迭的答道。

    郭宗谊点点头,嗯了一声,郭荣是以皇子身份领镇澶州,得赐这些却也正常。

    “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家中几口,现居何职?”郭宗谊淡淡问道,他对这些宦官一向没什么好感,只是如今身在帝王之家,日后身边也少不了这些阉宦。

    “禀小殿下,奴贱名吴深,晋州人士,家中仅剩奴一人,无品无级,今早特意被殿下指给您做内侍。”吴深恭敬答道,似是感到主上态度中的疏离,他还搬出了郭荣。

    郭宗谊也懒得点破他,只轻笑道:“既如此,权且留下吧。”

    被察觉心思,吴深后背有些发凉,当下他收起小觑之心,以头磕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郭宗谊瞥了他一眼,声音转冷:“在我面前,先收起宫闱里学来的那些蝇苟心思,用心做事,我不会亏待你,否则吾剑之利,汝先尝之!”

    吴深吓得连连叩首,涕泪直下,口中连呼不敢。郭宗谊冷眼旁观,待他磕出血来,才令他起身,道:“去打热水,我要沐浴。”

    在一处新洒扫出来的名为“见山”的别院内沐浴完,便有四名宫女捧着崭新的袍服玉带短腰靴上来,围着郭宗谊一通捯饬,末了,为首的那名宫女赞叹道:“殿下生得真是好看,穿这绯袍,出去也不知道能迷倒多少小娘子。”

    郭宗谊哈哈一笑,心情大好,问道:“那是自然,你叫什么名字?”

    四名宫女齐齐下拜,为首的那名答道:“婢之贱名不敢入上耳,我等俱是指给您的内侍,还请殿下赐名。”

    郭宗谊暗叹一声,取名这种事,他还真不擅长,但如今世故便是如此,主子都得给新奴仆赐名,和这四个小宫女一比,那个吴深倒显得很不懂事了。

    稍稍一琢磨,他便道:“便叫朝雨、暮萍、怀绿、留冬吧。”

    “谢殿下赐名。”

    出了门,就见吴深手拎着一个黑漆食盒,小跑着迎了上来,他恭敬道:“殿下,您还未用过朝食,我吩咐厨房做了些,您用一点吧。”

    郭宗谊抬头看看太阳,见日光正盛,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是巳时。”

    郭宗谊摇了摇头:“不吃了,等会便要吃午食,我阿耶现在何处?”

    “在外院的节度公事厅。”

    “我那家将柴旺呢?”郭宗谊点点头,又问道。

    吴深露出思索表情,道:“奴早晨时看到一名脸生的髯须军汉被唤入节度公事厅,可是殿下口中的柴将军?”

    “知道了,带我去见阿耶。”说着,郭宗谊便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吴深急忙将食盒塞给刚出门的朝雨,转身跑到了郭宗谊前头,低眉弯腰的给他带路。

    节度公事厅是一座建筑群,正居中是一宽广大宅,名为“善寡堂”,此刻郭荣着一身紫色官服,正在堂中与数名红绿服章的官员议事,而柴旺早已换了身披挂,于门外廊下徘徊。

    郭宗谊老远就看到他,吩咐吴深将其唤来,他拉着柴旺寻了个角落,问道:“阿耶唤你何事?”

    柴旺不敢隐瞒,压着嗓子道:“问小郎是如何逃出生天,又在何处养伤。”

    “你是怎么说的?”郭宗谊紧盯着他,心里有些紧张,缓缓问道。

    柴旺嘿嘿一笑,道:“自然是九分真一分假。”

    “哦?”郭宗谊眉头一挑,放下心来,笑问道:“哪一分是假的?”

    “自然是陈抟老道说您堪破胎迷那等神神叨叨的事,某隐去了没报,只言您重伤初愈,又遭逢大难,有些伤神。”

    “为何要在这件事上撒谎?”郭宗谊皱起眉头,故意问道。

    柴旺满脸无辜,摇着头道:“某本不信这神鬼之事,又何来扯谎一说,依某看来,小郎那阵子反常,就是因为太过伤神。”

    郭宗谊哈哈一笑,踢了他一脚,笑骂道:“就你鬼精鬼精的。”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他跟阿耶解释,他以前也不信神鬼之说,但现在,他有些动摇了。

    郭宗谊又问起他的升赏之事,柴旺脸色顿时一苦,道:“郎君提也没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说着眼睛还瞟向郭宗谊,气得他又踢了柴旺一脚,怒道:“你在怀疑我?”

    “不敢不敢。”柴旺躲开一边,连连摆手。

    郭宗谊琢磨了一下,随即恍然道:“阿耶是想我面圣时给你表功,这样赏格也大一些。”

    “那就有劳小郎了。”柴旺挤眉弄眼的笑着行礼。

    “你现在可有事做?”郭宗谊问道,见柴旺摇头,便追问道:“可还记得昨日那个十将田平?”

    “记得,那小人……”

    郭宗谊挥手打断他,道:“你现在去叫上曹翰,与我打听打听这人。”

    “惹!”

    柴旺走后,郭宗谊才命人去前通禀,得到允许后,他跨进善寡堂。

    “吾家大郎来了。”

    郭宗谊一现身,郭荣便笑着跟左右炫耀。

    “儿见过父亲。”屋内还有一群佐官,所以郭宗谊很正式的行了个礼。

    “快过来。”郭荣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的侧位。

    郭荣满脸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待他坐定,温言问道:“可吃过朝食?”

    见郭宗谊摇头,便将案上的一盘点心推了过去,道:“先吃些垫垫,不要饿坏了身体。”

    郭宗谊谢过,却见左侧末位上一名中年文官站起道:“殿下舐犊之情,令人感动,如今小殿下化险为夷,父子团圆,臣等为大周贺,为殿下贺!”

    说完群臣接连起身,拱手道贺。

    “哈哈哈。”郭荣笑声极为酣畅,自乾佑事变以来,他从未像如今这般开心过。

    他示意众人坐下,唤过儿子道:“大郎,来见过节度掌书记王朴。”

    郭宗谊心中微讶,方才那个中年文官便是一代名臣王朴?

    崔铣曾云:子产相郑、孔明立蜀、王朴兴周。

    可见其之才干,冠绝五代诸臣。

    记忆中他与郭荣君臣相知相惜,定律历、兴礼乐,所撰《平边策》更成了周、宋两朝大一统战略上的指导方针。

    可惜郭荣之美政,王朴之长材,皆天不假年,王朴长郭荣十几岁,死在了他前面,若他能多活几年,赵匡胤是当不上皇帝的,这一点,宋太祖自己也承认过。

    想到这里,他急忙深躬下拜,恭敬道:“谊见过掌书记。”

    王朴躲开一旁,不敢受他的礼,嘴上连称不敢。

    郭宗谊这才仔细打量起他,王朴身材高大,面相威严,气质正派,留有一把美须,额上那两道狮子眉格外浓密,令人过目难忘。

    接着,郭荣又带他见过节度判官王敏、观察支使王著、观察判官崔颂,还有一个京官,便是老被郭荣借粮的冤大头,粮科使张美。

    其中王著最为年轻,面白无须,看上去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绿袍,在一群绯袍中格外扎眼。

    但这人在史书上也是有点着墨的,嗜酒如命,少有文名,二十岁便中了进士。

    后来仕宋,还当着赵匡胤的面哭过周世宗,所以郭宗谊对他的印象比较深刻。

    郭荣在位时经常想让他拜相,但因他嗜酒的毛病而一直犹豫不决,后来临终时曾给范质留下遗训,要王著入相,但被范质王溥压了下来。

    郭宗谊看了一圈,算上曹翰,以及还没露面的杨廷章、李汉超、袁彦、马全义、刘廷翰、曹彬、尹崇珂,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潘美、赵匡胤等人,这些郭荣潜龙时的藩邸旧人,后来都得到重用并在短短数年间爬到高位,但除了王朴、王敏早逝,其他人都在陈桥兵变后入宋了,甚至都没有反抗一下。

    而夺了郭荣江山的,正是他从卫队小头领提擢到禁军第一人的赵匡胤。

    悲哀吗?

第五章 给钱

    以后世的道德观来看,确实悲哀。

    尤其北宋建立后理学兴起,忠臣死节被推到了士大夫的道德高地,但薛居正、欧阳修、司马光等人,却只敢骂骂十朝元老冯道,只字不提其他人的事儿。

    中原五代短短五十四载,却历五朝十四帝,其中更有七个是靠弑君上位的,这还不算南方的十国,只要不是死于非命的臣子,哪个没跟过好几个皇帝?为何偏偏将冯道钉在耻辱柱上,论私德,论心胸,同时代无人能比。

    所以不能犯用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这类错误。

    大梦初醒时,郭宗谊也曾想过将以赵匡胤为首的义社十兄弟全部杀掉,以绝后患,但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

    因为五代之乱,并不在于某些人,固然有人狼子野心,但生逢乱世,哪个大丈夫不想出人头地?

    根源所在,还是因为皇权渐微,皇帝的神圣外衣被扒得精光,依靠权威的惯性来驭下成为不可能的事。

    兼蕃镇林立,道德崩坏,大势所趋,时局所限,杀了赵匡胤,还会有李匡胤、王匡胤。

    郭荣英年早逝,当时那个主少国疑的局面,极为凶险,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内心恐怕都在蠢蠢欲动。

    就算主将不想反,手底下的兵也会逼着你反,谁不想做个从龙之臣,搏个一世富贵呢?兵卒裹挟将帅、以下犯上被逼造反的事,五代发生过很多。

    赵匡胤后来手握禁军,主少无望,垂涎帝位也是正常,毕竟郭威的皇位就是这么来的。

    当时契丹寇边,郭威率兵北征,在澶州被黄袍加身的时候,赵可是亲眼目睹,学会后便在陈桥驿重演了一番。

    而陈桥兵变中唯一抵抗的韩通、后来起兵对抗赵匡胤的李重进、李筠又是真的忠于大周吗?恐怕也不尽然。

    时势如此,无可奈何。

    所以,郭宗谊若破此局,要么想办法让郭荣晚死几年,推行强干弱枝之法,徐徐分化,等政权稳定,自己平稳接班,要么在这剩余的八年里,努力经营自己的声望与势力,嗣位时以力服人。

    与众人寒暄了几句,群臣很有眼色的起身告辞,偌大个厅堂只剩郭荣父子二人。

    “大郎可是有急事啊?”郭荣捊着短须,红光满面的问道。

    “倒不是什么特别急的事,只想问阿耶要些人手。”郭宗谊笑嘻嘻道,他要进京,不能没有幕僚。

    “小事尔!”郭荣大手一挥:“要多少人?”

    郭宗谊伸出一根手指头:“最不多超过十人。”

    郭荣微微皱眉:“这么点?够吗?”

    郭宗谊微微一笑道:“足够,这些都是当作亲信人手,为我办事出主意的。”

    “嗯。”郭荣沉吟着,缓缓点头:“你若去了东京,手下是得有些人使唤,只是这些人可不好挑啊,既要身家清白又要机敏能干,还要忠贞不二,你可有什么条件,一一道来,为父帮你选。”

    “其实,儿已物色了几人,现皆在澶州,还请阿耶恩准。”郭宗谊直接了当道。

    “你说。”郭荣沉声道。

    “柴旺、曹翰、王著,还有我那远房表叔,供奉官曹彬。”郭宗谊盯着郭荣,朗声道。

    郭荣沉默一阵,徐徐开口道:“柴旺本我家将,你尽管要去,曹翰为我牙军都校,虽有些才干,但心机颇为深沉,你可降得住?王著虽有文名,但嗜酒如命,而那曹彬,是你阿翁送来的,倒有些难办。”

    郭宗谊最想要的是曹彬,觉得最麻烦的反而是王著,嗜好上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也只能想法子告诫一番,总不能将他捆起来戒酒。

    于是他道:“王著嗜酒,便先提点一番,留在您这儿以观后效,而曹翰虽狡诈,但驭之以下,并不需要了解他是什么人,只要以前程诱之,以手段慑之,以恩赏抚之,臣下自会安分守已,尽心尽力,所以阿耶大可放心。至于表叔那我自去分说,若他同意,想来阿翁也不会怪罪,进京后,我再与阿翁分说便是。”

    郭荣听完,咧嘴一笑,赞许道:“好,便依你了。”

    郭宗谊喜不自胜,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谢父亲!”

    “你我父子客气什么,我的迟早不得给你的。”郭荣嗔怒道。

    二人又聊了一阵,末了,郭宗谊道:“若还有人选,我选定后禀明阿耶。”

    郭荣点头同意,看了看堂外天色,道:“再有个把时辰便午食了,与我一同吃罢?”

    郭宗谊却摇摇头:“儿想去寻曹彬,与他一同吃,夕食再陪阿耶吃。”

    “也好。”郭荣点头同意,他倒很喜欢儿子说干就干的这股子利索劲,类父。

    说完,却见郭宗谊仍未起身,神色扭捏,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还有什么事?”

    心下却琢磨是不是问我要女人,毕竟阳性初成,少年慕艾,倒也寻常。

    可惜他自己如今也是鳏夫一个,身边只有些宫女,他也不愿伸手,哪里有女人给他。

    “请阿耶给我些银钱。”郭宗谊终于说出了口。伸手要钱这种事,他梦中那一世也不太好意思。

    郭荣哈一声笑了,看来是自己想歪了,他道:“自去寻张大监支取,莫要为这些小事来烦我。”

    郭宗谊被亲爹这豪阔劲震惊到了,记忆中他总是秉持男孩穷养,如今这么大方,不怕我败家吗,转念一想,这天下如今都是自己家的,兴许银钱便显得不重要了。

    暗自骂了一声格局小了,他拜道:“谢阿耶,儿告退。”

第六章 李存孝的弓

    欢天喜地的出了善寡堂,吴深远远恭候着,见他出来,一路小碎步就粘了上来,见礼道:“奴见过殿下。”

    拿到人和钱,迈开了第一步,郭宗谊心情大好,看吴深也顺眼了许多,语气也不那么生冷,他道:“可知张大监在哪?”

    “此刻应在内宅私厨那里盯着。”吴深答道。

    倒是个敬业的太监,郭宗谊想着,他吩咐道:“去寻他来见山院见我。”

    “是。”吴深应道,掉头匆匆去了。

    郭宗谊突然想起还未跟他了解过这位能被称作“监”的宦官,便出声叫住他,声音有些大,吓得吴深心里咯噔一声,又赶紧谄媚着脸回来了。

    “与我说说这张大监。”郭宗谊边走边道,在满清之前,不是所有宦官都被称作太监,只有掌一局一作或一监大权的官宦才能被称作“监”。

    主上大步若流星,吴深要夹着屁股小跑着才能跟上,也难为这些阉人,动作一大便会尿液淋沥,骚臭难闻,在主上面前只好夹着腿行动,以免亵污了贵人。

    吴深略一沉吟,边跑边答:“这张大监本名张巾,年纪约莫四旬,河东人士,十岁便入宫了,本是前朝内侍省正七品下的内寺伯,在宫闱中以掌察纠法严厉闻名,陛下登基后觉得此人颇为刚正,在宦官中难得一见,便遣来伺候殿下了。”

    “看来是个正派的太监。”郭宗谊若有所思道。

    吴深悄悄瞥了他一眼,琢磨着太监这一词,却不敢吭声。

    到了见山园,迎上来的是年龄较小的怀绿、留冬,二人提起裙角齐齐福了一礼,怀绿道:“殿下回来了,可吃过午食?”

    郭宗谊自院中小亭处坐定,摆手道:“等会出去吃,对了,朝雨和暮萍呢?”

    怀绿留冬神色俱是一紧,郭宗谊奇道:“怎么了?”

    怀绿忙道:“没事,二位姐姐吃过午食便休息去了,留我二人轮值。”

    “还有值班制?”郭宗谊讶然道,二女连忙伏在地上,乞求赎罪。

    郭宗谊一愣,转而笑道:“我又没说怪罪你们,干嘛这副样子,快起来。”

    二女这才起身,看着她们泫然欲泣的样子,郭宗谊内心满满都是负罪感,他自认长相英俊,举止随和,明明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说话声音大一点,两人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呢。

    “为何如此?”郭宗谊温柔问道。

    怀绿抽抽答答的说了起来,原来,自朱温以来,国朝更迭频繁,宫禁之中,往往是兵将作乱的重灾区。

    在主将的纵容下,那些杀才进了宫内,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些手无寸铁的宫女宦官,便是最凄惨的那一群,有如鱼肉,任人宰割。

    长此以往,她们的神经格外敏感,主上但有不悦便会立刻跪地求饶,已成保命之法,代代相传。

    郭宗谊听完后沉默了,乱世之中,最轻贱的恐怕就是人命吧,尤其是女子。

    要么被凌虐致死,要么当作货品易来易去,有些死后还被做成肉干,以充军粮。

    自黄巢以来,武人执政,暴虐无道,军阀割据,血染神州!

    常年战乱致人口锐减,唐武宗时还有约五百万户,至如今,只有一百余万户。

    北地及中原,基本是十室九空,赤野千里,就连那些世代高门、千年大族,也没躲过被屠戮殆尽的命运。

    如今权势最隆的,便是武人,所以终宋三百年,武人执政是他们的噩梦,抑武兴文,是必须为之。

    只可惜赵家人用力过猛,妄想毕其功于一役,以致整个宋朝文盛武衰,饱受蛮夷欺凌。

    每个朝代都在避免掉入上一个朝代的坑里,却又掉入新的坑。

    解决一个问题,势必会在这个问题上出现新的问题。

    历史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着。

    想了许久,他回过神来,望着亭外小池塘里的锦鲤,喃喃道:“放心吧,自我大周开始,会慢慢好转的。”

    说完,他收拾心境,回首笑问道:“这轮班也是制度?”

    “是的,一般是两人一组,三时辰一班。”许是不再害怕了,留冬抢答道。

    郭宗谊笑吟吟的看着她,留冬还有些婴儿肥的俏脸立刻一红,羞答答的低下头,躲在了怀绿身后。

    “如此甚好。”郭宗谊低声喃喃。

    张大监看上去不似中年,足近花甲,老旧黑纱帽的下两鬓已大片灰白,腰间的铜蹀躞带上挂着一串串钥匙,皮肤黝黑,不似寻常宦官那样白晳,脸上沟壑纵横,斑纹密布,看上去有些渗人。

    唯独那双耷拉着皮的小眼不似寻常老者那般黄浊,依然烔烔有神,身型亦不见佝偻,立在亭外,倒似墙角那株老梅般挺峻。

    “奴见过小殿下。”张大监行礼道,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郭宗谊点点头算是还礼,他开门见山道:“我需要支取些银钱,已禀明过阿耶,他让我直接来找你。”

    “是,如今府中内务无主,赖殿下信任,都交与老奴管了。”张巾不卑不亢答道,全然没有半点谄媚之态。

    就冲他这态度,郭宗谊都觉得阿翁看对人了,能在五代的宫中干三十年的太监,还能不卑不亢的,定是有些真本事。

    郭宗谊也不再客套,直接问道:“库中所藏,都有些什么?”

    “除却金锭银饼、铜钱丝帛,便是些玉、瓷、铜器,还有一间武库,放些殿下收藏的兵甲。”张巾略略答道。

    “还有武库!”郭宗谊兴奋道,“那武库里都有些什么兵仗,取簿册来我瞧瞧。”

    “不必取簿册,老奴心里都记着。”张巾颇为无奈道。殿下气质清雅,不似武人,只当他是少年心性,见猎心喜,毕竟也是将门之后。

    “那你说来。”郭宗谊道,没想到这老头记性这么好。

    “有宝剑两口,横刀六口,陌刀两口,马槊三杆,角弓四张,稍弓两张,精铠十副。”张巾一一数来,数量不多,也难怪他能记得。

    郭宗谊很奇怪一个武将家里怎么才这么点家当,便问道:“为何所藏甚少?”

    张巾告了声罪,答道:“禀殿下,能入咱家私库的无一不是名家所铸,或曾为帝王将相所有。”

    郭宗谊这才恍然,便道:“取横刀一口,角弓一张,并十件玉器,再拿五百两银饼,三千钱铜钱,送至见山院来。”

    张巾领命去了,郭宗谊本只想取些银钱,但听到武库,便心痒起来,他自小生活还算富足,七岁时郭威助刘知远开国,自那以后家境更是一日千里。

    许是郭荣从小家境清苦,走南闯北的读不着书,于是对他的教育极为重视,每日课程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学文下午学武。

    他那时不爱读书,就盼着下午跟着家将武师习武,拳脚兵器都练过一些,射术也不错,百步内十中七八,若是用弩,则百发百中,当然,射的是死靶子。

    不一会,张巾领着数名厮役抬着几个大箱子来了。

    郭宗谊让吴深点过,便找了间厢房锁起来,钥匙交给了怀绿。

    又接过那张角弓,上下瞧了瞧,撑起双臂拉了一个满弓,还算轻松,他估莫道:“当有八斗力。”

    张巾在一旁点头,介绍道:“据说此乃昔年李存孝用的骑弓,以柘木为身,犀角为饰,筋丝作弦,漆层厚而匀,霜露不侵,是一张上乘的骑弓。”

    郭宗谊微笑道:“弓确是好弓,但应当不是李存孝所用,李存孝有膂力,近代无匹,就算是实战骑弓,也能开一石四斗以上,而不是这区区八斗。”

    张巾干笑一声,没有言语。

    郭宗谊又拿起那柄装饰华丽的横刀,问道:“这刀呢,可有什么来历说法。”

    “倒是没有什么来历,只是殿下拜左监门卫大将军时,前朝刘知远所赐,百炼钢身,檀木为鞘,鱼皮包柄,制作精良,削铁如泥,又嵌有青玉、宝石等,平日佩戴,亦不失身份。”

    郭宗谊抽出刀来,细细看过,刀身上钢纹细密,刀刃寒锐锋利,确为百炼之钢,刀光如水,凑近一点,便凭添几分冷意。

    挥砍了几下,还算称手,他方才收刀入鞘,挂在了左腰玉蹀躞带上。

    “今日有劳张大监了。”郭宗谊朝着张巾略一拱手,谢道。

    张巾吓了一跳,闪过身,深深拜下:“殿下折煞老奴了,本乃份内之事,何以敢受殿下的礼。”

    郭宗谊哈哈一笑,自己是出于习惯,却不便解释,只得再称赞几句,便打发他走了。

    抬头看看天色,实际上他也看不出个名堂来,便问吴深:“现在几时了?”

    “快午时了。”吴深答道。

    郭宗谊愕然,时间居然过得么快,他急切道:“快挑几件礼物,带我去见曹彬!”

第七章 老实人曹彬

    曹彬在城中租有私宅,登门的时候,他正在家中吃午食,听下人来报,他叹了口气,对妻子道:“你吃吧,不必等我。”

    说完便整礼仪容,大步赶至正堂,远远看到廊下一绯袍少年,身姿挺拔,高髻无冠,按刀而立,想来便是这两日群议纷纷的那位大难不死皇长孙,郭宗谊了。

    “臣,见过殿下,殿下金安。”曹彬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

    郭宗谊连忙将他扶起,热切道:“表叔不必多礼。”

    曹彬嘴角抽了抽,他叫他表叔确实也对,他姨母张氏乃是郭威第三任妻子,乾佑之变时被杀,登极后被追封为贵妃,不然他也混不到这个供奉官。

    但他却不敢叫他侄子,只道:“礼不可废,殿下莅临寒舍,臣不胜荣幸,还请屋内说话。”

    二人进了屋,曹彬请郭宗谊坐了主座,自己陪在侧位,又亲自为其奉茶,神态极为恭谦,与史书记载颇为贴合。

    “表叔今年贵庚?”郭宗谊问道。

    “二十有一。”曹彬老实答道。

    “表叔现居何职?”

    “蒙陛下恩赐,补任澶州供奉官。”曹彬朝天一叉手,恭敬道。

    “表叔这供奉官,具体做些什么呢。”

    曹彬神色一滞,讪讪道:“也不做些什么,就是个恩荫的闲官。”

    “每月俸钱多少?”

    “月俸十五贯。”

    郭宗谊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厉声喝道:“食君之禄,不忠君事,此乃大逆不道之举!”

    曹彬一嚇,这顶帽子扣得实在太大,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坐也坐不住了,支吾道:“供……供奉官不都如此吗。”

    郭宗谊冷哼一声,道:“谁说都是如此!供奉官阶,虽多为贵子晋身之资,但朝中居此官者不下数十人,都有个本份职差,而你来澶州已有一年,我阿耶可有给你派什么实职差遣?”

    “这……这倒没有。”曹彬坐如针毡,讷讷答道。

    “那你为何不主动找我阿耶,要些个差事来做,也好为陛下分忧,故张贵妃乃是你的姨母,你是外戚,更应尽心尽力,分担王事,辅我阿耶治理好澶州这一重镇。难道陛下特意将你从成德镇召回,就是让你偷懒的吗?难道表叔的为臣之道,便是仗着恩荫袭宠而尸位素餐吗?”

    一通大义凛然的话厉声倒出,令曹彬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慌忙下拜,急道:“还请殿下教我!”

    成功唬住了这老实人,郭宗谊心中大笑,道德绑架,不论在哪个时代,都很好用啊。

    他起身将曹彬扶到位上,毕竟是未来的开国名将,虽说还很年轻未成气候,但在历史上,那也是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二的人物,此刻被郭宗谊一唬,慌得像头稚鹿,一时间他也很过意不去,便温言安抚道:“表叔不必惊慌,谊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的,就是想给你找份差事,不知你愿不愿意。”

    曹彬这才回过味儿来,脸色迅速变幻,半晌,他幽幽一叹,道:“不若殿下开门见山,彬又不是不识抬举之人。”

    郭宗谊不好意思笑笑,道:“那我就直说了,上元节后,我便会去东京,久闻表叔谦和恭谨,素有贤名,便是现在的河南尹武行德,也对你推崇有加,所以特意问父亲讨要你来,欲倚君为臂膀,辅我大事。”

    曹彬默然无语,心想你一个闲散皇孙,舞象孩童能有什么大事,还不是想找几个人打下手。

    权衡一番后,他干脆答应道:“好,某也不是迂腐之人,承蒙殿下看得起,只要陛下不怪罪,某这三尺微命,便交与殿下了。”

    说完,起身整冠肃衣,接连三拜,算是定了主从之名。

    郭宗谊抚掌大笑,拉着曹彬的手,感慨道:“孤之有卿,犹鱼之有水也。”

    曹彬实在忍不住了,正色道:“某不过一介武夫,殿下亦不过未冠稚子,就不要学古时明主得贤臣那一套了,而且,您还未封王,不能自谓为孤。”

    郭宗谊愣住,这么快便进入状态了?不愧是谦退有节的一代名将啊。

    放开曹彬的手,他道:“陛下那里我自会去信分说,表叔就放宽心吧,对了,表叔吃过午食了吗?”

    曹彬摇了摇头,那会吃下去的两口饭,被他这一吓,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甚好,今日我做东,请表叔吃酒去。”说完,郭宗谊便迈开大步,往外走去,曹彬张了张口,本想请他在家里吃,见他人已至门外,也只好咽下话头,跟了上去。

    吴深早已在澶州城最好的酒肆订了个雅间,正在檐下恭候主上到来。

    此时正值饭点,青石铺就的御井街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澶州城近些年都未遭战乱,又得益于郭荣近一年的大力治理,政肃有声,盗不犯境,正渐渐繁荣起来,勾栏瓦舍,应有尽有。

    而城中兵多官多,刀口上舔血的人,大多挥金如土,正是那些销金窟的主顾大户,毕竟这个时代最有钱、又最不拿钱当钱的,便是这帮军爷了。

    盖因自唐末以来,每逢有战,必先恩赏,不然你都发不了兵。

    攻下城池,纵兵劫掠,早已约定成俗,蔚然成风。

    就连郭威这样的厚道人在起兵时,也曾答应将士入得东京,可劫掠三日。

    有了消费主力,又是太平光景,再加上郭荣皇子的身份,政策倾斜,税租减免,所以澶州城的气象愈发蒸蒸日上。

    郭宗谊与曹彬骑着马,一前一后到了酒肆前,吴深欣喜上前,替郭宗谊牵马。

    “你可吃了?”郭宗谊问道。

    吴深一愣,顺口道:“奴还没有。”

    郭宗谊在店内一扫,见还有空桌,便道:“自己吃一些吧。”

    说完,便领着曹彬上楼去了。

    吴深在原地呆立半晌,心下很是感激,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关心阉宦的主上。

    “没想到殿下待婢人如此仁厚,颇有大贤之风。”曹彬压着嗓子,小声说道。

    郭宗谊头也不回,淡淡道:“这算什么大贤之风,把人当人而已。”

    曹彬微怔,不可思议的看着身前那个清贵少年,把人当人,在这世道,可真稀罕。

    两人相对落座,许是吴深早打过招呼,此刻店掌柜亲自领着小二来走菜,菜分八碟,大盘是乳炊羊、葱泼兔、爊鸭、五味鸡,小碟是旋切莴苣、脆筋巴子、茱萸炙鲜鲫,还有一大碗三脆羹。

    又端上一壶烧春,却放在了曹彬面前。

    “您不饮?”他疑惑道。

    郭宗谊眨眨眼,摇头道:“我还小,不能饮酒。”

    接着转头问那掌柜:“可有醴酒?”

    “有的,我这便取来。”说完深深一礼,便带着小二下去。

    郭宗谊擦擦手,亲自用小刀切了一小块炊羊,递给曹彬,道:“请吧,表叔。”

    曹彬连忙站起,双手接过,两人都饿得不轻,当下便吃开了。

    醴酒送来,郭宗谊举杯道:“请。”

    醴汁入口,甜中带酸,倒是爽口,那边曹彬见他都干了,瞥了一眼怀中琥珀色的烧春,也仰脖一饮而尽。

    温过的酒体自喉咙淌下,直到胃里,激起一团热气,并着酒气逆行而上,直达天门,曹彬只觉四肢乍暖,百穴通透,不禁赞道:“好酒!”

    郭宗谊端着一碗三脆羹,小口的啜着,笑道:“自然是好酒,这是孟昶送给陛下的剑南烧春,阿耶府中也不过得赐三坛,我特意取了一坛出来。”

    曹彬闻言放下箸筷,道:“殿下恩宠甚隆,彬惶恐。”

    郭宗谊瞪了他一眼,端起酒杯:“别惶恐了,来,饮胜!”

    二人推杯换盏,不多时,曹彬已饮了三壶,此刻有些微醺,话匣子也打开了,他问道:“现今天命已定,殿下不待在澶州静候时变,为何要去东京?”

    郭宗谊闻言幽幽一叹,端起酒怀一饮而尽,曹彬见状,心道有戏,便试探着问道:“殿下何以叹气?”

    郭宗谊望着窗外,涩声道:“表叔有所不知,我郭家承诸将共举,问鼎神器,但怎奈朝中有权臣作祟,欺负到我们祖孙三人的头上,以致于阿耶连入朝觐见自己父亲的机会都没有。”

    曹彬闻言大怒,声调也提高了几分:“是哪个奸贼,如此目无君上!”

    “便是那使相王峻。”郭宗谊轻声说道。

    曹彬瞬间冷静下来,他低头盯着酒杯,半晌,才徐徐开口:“陛下立国,王峻乃是头功,又长陛下两岁,所以上常以兄待之,若诛此贼,当陛下亲自开口方可。”

    郭宗谊心中惊讶,没想到曹彬远在澶州,也能一语中的,切到要点。

    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郭宗谊赞同道:“表叔所言极是,此獠如日中天,便是阿耶也是避其锋芒,一忍再忍,若要除他,非陛下钦裁不可。”

    曹彬身子前倾,小心问道:“殿下心中可是已有计较?”

    郭宗谊笑而不语,夹了一块兔肉咀嚼起来,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引起二人的注意。

第八章 喝醉的王著

    “这壶剑南烧春就……就是这屋客人的?”一个声音含糊不清的问道。

    “是的王相公。”听起来像是刚才那掌柜的声音。

    “给我吧,我来送。”

    “不可啊王相公,王支使……”

    门口二人争执起来,郭宗谊已猜到是谁,便指门笑道:“表叔,将他赶走吧。”

    曹彬也猜到了八分,起身开门,见门口是一个儒生打扮的醉汉,正欲夺掌柜手中酒壶的,一瞧正脸,果然是观察支使王著,一时间他也犯了难,只沉声问道:“成象兄这是何意?”

    王著似是喝了不少酒,此刻身形有些踉跄,手却稳稳抓着那酒壶,他晃晃脑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起曹彬,半晌,才恍悟道:“原是曹供奉,失礼,失礼……”

    说着放下酒壶,跌跌撞撞的向他先行一礼。

    曹彬不愿与醉酒之人纠缠,此人好酒,多有误事,于澶州诸官中已有恶名。

    他劈手夺过王著紧握的酒壶,转头向掌柜道:“他喝多了,还请掌柜差几个人送王支使回府,莫要惊扰了贵人。”

    掌柜唯唯应下,他虽然不知屋内那未冠少年是何人,但见他年纪轻轻便穿着绯袍,气度不凡,又有宦官替他打前站,猜是宫里来的上官,便亲自来伺候。

    怎料这王著又喝多了,路过时闻到了这陈年烧春的香,非要过来讨酒喝,二人由此起了争执。

    掌柜告了声罪,架起王著便要离开,怎么料王著将掌柜一推,含糊道:“国华与何人饮酒,不若带王某一个?”

    掌柜被推倒在地,头重重磕在门槛上,哎哟一声惨叫,便觉得眼前一片腥腻,拿手一摸,满是鲜血。

    曹彬一脸蕴怒,但碍于王著的身份,又不便教训,只好弯腰去扶掌柜,没想到却让王著有机可趁,见这空档,他用力一跃,竟然跳进屋内,落地时脚上不稳,栽了个大跟头,滚了几滚,恰好滚到了郭宗谊的脚边。

    “王支使,好久不见。”他看着地上灰头土脸的王著,笑着打趣道。

    那边的曹彬也顾不上掌柜了,折身转还,揪起王著的衣领,将他提起,架至一旁。

    王著兀自看着郭宗谊,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但就是叫不上名字。

    “殿下,这人……”曹彬面露难色,迟疑道。

    郭宗谊摆摆手,冲着门外喊道:“掌柜,掌柜。”

    那掌柜捂着脑袋,神色痛苦的跑来,强笑道:“贵客有何吩附。”

    郭宗谊看着他头上的伤,鲜血顺着指缝在淌,面露不忍,他摸出几两碎银,温言道:“去找个郎中瞧一瞧,此事我会为你做主。”

    掌柜没有接钱,只是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做咱这买卖的,遇些醉客,有些磕碰倒也寻常。”

    郭宗谊将钱收起,知道他恃于王著官身,不敢声张,便道:“去将楼下我那小厮唤来。”

    不一会,吴深一脸惊慌,小跑着上了楼,见郭宗谊毫发无损的坐在那儿,大松了一口气。

    “殿下。”吴深见礼道,此刻没有外人,他也不作掩饰,直呼殿下。

    郭宗谊微微颔首,冷声道:“去请王节判,来这里领人。”

    吴深飞快扫了一眼王著,想起适才掌柜头上的伤,心下已是了然,唯了一声,飞奔而去。

    郭宗谊再看王著,见他已经醉死过去,叹了口气,道:“扶他到那张椅上。”

    被王著搅了兴致,郭宗谊东一筷西一筷,心不在焉的吃着。

    曹彬此时酒也醒了,一脸郁闷的坐下,也熄了说话的心思,只沉默着夹着菜,不时回头看看王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敏领着一个绿袍中年文官,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街巡使,风尘仆仆赶来。

    “见过殿下。”王敏领着那个文官,向他行礼。

    郭宗谊起身还礼,又问那绿袍文官:“你是何人?”

    “臣,镇宁军节度推官李碌,问殿下金安。”叫李碌的推官上前一步,行礼道。

    郭宗谊瞥了眼老僧入定般的王敏,心想他怎么把推官带来了。

    看看李碌,他不记得史书上有记载这个人,也不再寒暄,转头向王敏道:“王节判,王著喝醉了,把人领回去吧。”

    王敏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李碌亦抬头扫了一眼,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但见郭宗谊脸色如常,不似玩笑,只好答道:“是,殿下。”

    二人着街巡使架着王著去了。

    曹彬忍不住问道:“王著醉酒滋事,险些冒犯上驾,王敏连推官都带来的,为什么您却轻描淡写的放过他呢?”

    “因为我器量宽广,宅心仁厚。”郭宗谊漫不经心的搪塞道。

    曹彬附会一笑,见他不想说,便也不再问了,郭宗谊暗叹一声不懂幽默,为避免二人离心,还是想了套说辞,解释起来:“我叫王敏来,本意是想让他自己带回去教训一番,大事化小,但王敏却把推官带来了,态度很明显,是不想管这等事儿,那我一个闲散皇孙,也只能轻轻放下了。”

    说着,瞥了一眼在旁侍立的吴深,许是感到主上目光如刀,在身上刮过,吴深打了个冷颤,腰弯得更低了。

    移开目光,郭宗谊不想深究,宦官就是这样,一点黄白之物便能撬开他的嘴,除非是性命攸关之事,否则别指望这些阉人能守口如瓶。

    “可若如此了事,殿下的威严又置于何地?”曹彬心下了然,但依旧感到不忿,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君辱臣死那一套他还信一些。

    郭宗谊缓缓摇头,往外走去,边道:“我此时无职无权,诸官也不过是看我身份,给些情面,哪有什么威严?他能马上赶来,就算是心中、眼中都有我啦。”

第九章 田平

    郭宗谊回到见山园,曹翰与柴旺已在园外等候多时。

    “这么快就打听清楚了?”郭宗谊微讶道。

    曹翰上前一步,叉手道:“军中兵士,吃住都在一起,什么事都瞒不住,找几个同帐的兵卒,分而问之,便都清楚了。”

    “嗯。”郭宗谊深以为然,梦中那一世他也上过军校当过兵,袍泽之间确实难有秘密。

    “你且说来。”走至正堂,与曹翰分主次落座,柴旺则按刀侍立在他身后,朝雨暮萍立刻奉茶而出。

    曹翰见柴旺这副做派,有些坐不立安,便要站起,郭宗谊压压手,道:“你且安坐,柴旺乃我家将。”

    曹翰乃坐,详细禀告:“这田平是秦州人,祖上曾为唐朝上牧马监监丞,后代也多为牧尉团官等职司,于马政一科有些见地,常与马军营的几个老卒论马。”

    “约莫十年前,流落军中,被选入后晋的护圣军,依军功升到护圣军都头,开运三年,契丹陷开封,石重贵请降,他不愿降契丹,便离军而去,后契丹退去,刘知远建汉,他便投了咱们镇宁军。”

    “只是后来澶州历年承平,无仗可打,他一直充任步卒,直到去岁郭帅镇澶州,肃力缴匪,他砍下几个贼首,升了十将,又贿赂参军,得了守门的差。”

    郭宗谊静静听着,没有吭声,曹翰见状,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此人守城门以来,靠着过往商贩的孝敬,在城中租了间小宅,还养了个外室,听说是个颇有颜色的寡妇。除了这些,标下也没打听到别的有用之事,但所问之人,俱言此人油滑,常有媚上欺下之举,除此,倒也没有别的恶迹了。”

    “那寡妇是自愿跟他,还是用强?”郭宗谊忽然问道。

    曹翰神色一滞,惭愧道:“这……标下未问。”

    “不过听士兵们说,田平对那寡妇极好,饷银䘵米,都交给她管着,都里的兄弟们在勾栏场子聚饮,他也从来不去。”

    郭宗谊脸色稍霁,他淡淡道:“带他来见我罢。”

    “惹!”曹翰起身行礼,“此人我扔在了署衙外,由亲兵看着,标下这便去将人领来。”

    郭宗谊暗暗在心里夸了一句会办事,没想到曹翰很擅长迎逢上意,不愧是几上几下的套路之王。

    盏茶的功夫,曹翰领着那田平返回。

    刚跨过门槛,田平便扑通一声跪在堂上,惊得曹翰目瞪口呆。

    “抬起头来。”郭宗谊淡淡道。

    “惹。”田平怯怯应一声,缓缓抬头,见一丰神俊逸的少年郎端坐堂上,身后一披甲大汉侍立,看着倒有些眼熟。

    “怎么,这么快便不认识了吗,田十将。”郭宗谊打趣道。

    田平眯着眼仔细瞧了瞧,视线在少年与大汉之间扫动,突然恍悟,吓得魂不附体,以头杵地,口中计饶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停,没有要你死。”郭宗谊不悦道,这厮骨头怎么这么软。

    田平只好埋首撅腚,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起来吧,不必紧张,我唤你来没有歹意。”郭宗谊没好气道。

    田平犹豫着起身,低垂着脑袋,也不敢吭声。

    “知道我是谁吗?”郭宗谊问道。

    “小人……不知。”田平嗫嚅道。

    郭宗谊一声不吭的端起茶盏,曹翰心领神会,双手朝天一叉,正声道:“堂上乃当今皇长孙,郭帅长子是也。”

    田平大惊失色,又要下跪,郭宗谊朝曹翰使了个眼色,曹翰伸手一捞,将他架住。

    “不要总跪,我唤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养马,你可愿意?”郭宗谊轻描淡写道。

    他本意自然不是要他来养几匹马,先打压一阵,也是迫不得已,对于这种有点用处的小人,就是不能太过礼遇,但凡多捧一点,就会小人得志,惹下许多麻烦。

    田平怎么会不愿意呢,他喜不自胜,使劲点头:“小人愿意,愿为殿下养好马。”

    “你可将队里那位韩姓的书生也带上。”说着,郭宗谊挥挥手,示意柴旺将他带下去安顿。

    屋内只剩下曹翰,郭宗谊起身,问道:“曹翰,早上我向父亲讨要你,你可知道了?”

    “标下已得帅令,自今日起便属殿下麾下,愿为殿下前驱,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曹翰单膝跪地,行军礼道。

    “好,卿不负我,我亦不负卿,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唤你。”郭宗谊倦道。

    “惹!”曹翰见他神色困怠,也不多说,行礼而去。

    偌大的前厅只剩郭宗谊一人,他揉揉脑袋,长叹一声,基本的班底有了,更头疼的事还在后面。

    王峻……

    他坐在椅上,嘴里默默念着。

第十章 对酌

    郭宗谊歪在椅上睡着了,朝雨与暮萍也不敢叫他,拿了件水貂褥子给他盖上,便一左一右守在一旁。

    直到郭荣掌灯时回来,将他叫醒。

    “大郎,大郎。”他推着郭宗谊,轻声唤道。

    郭宗谊悠悠醒转,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行礼:“阿耶回来了。”

    再看堂外天色,已是一片朦胧,夜阑人静。

    “怎睡在此?”郭荣语沉声道,气略带责备,说话间瞥了瞥一旁的侍女。

    “坐着坐着便睡着了,怪不得她们。”郭宗讪笑道。

    郭荣面色稍缓,他道:“夕食已备好,来,陪为父饮几杯。”

    说完,拉着郭宗谊便往外走,出了见山园,径直来到郭荣居住的宽政园。

    园内正中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黄蜡石,上面刻着草书“宽简”二字,笔力遒劲,大开大合,乃是郭荣亲笔。

    郭荣年少时略治过黄老,宽刑简政是黄老一派的政治主张,可是郭荣生来性急气峻,遇事往往不能自抑,事后又常常后悔,所以立一石在此,时刻提醒。

    侧室一张的小圆桌上,已摆了十来道菜,正冒着茵蕴的热气,郭宗谊略略一扫,居然还有两道炒菜,炒兔和生炒肺。

    细细一想,倒也不奇怪,以油炒菜虽是在北宋才得到普及,但炒这种烹饪方式早在《齐民要术》中便有记载,此时应只被当成绝艺,掌握在一部分官宦之家的私厨手上。

    “如何?可比你午时在四渊楼吃的要好?”郭荣笑吟吟的问道。

    想来中午的事他全都知道了。

    郭宗谊放下箸筷,笑道:“兔肉往往以滑嫩为上,这盘炒兔独以焦香出彩,看来那庖厨是下过心思钻研的。”

    郭荣哈哈大笑:“倒不是庖厨研究的,是掌后厨的一个小黄门,叫李继美。”

    “倒也是尽心尽力。”涉及宦官,他就兴趣了了,双手举杯道:“儿敬阿耶一杯。”

    说完,将杯中黄澄澄的剑南烧春一饮而尽。

    他总算体会到中午曹彬的感受,在这冬日里,饮几杯温过的黄酒,确实舒泰,身心俱悦,也难怪他多贪了两杯。

    郭荣笑得更畅快了,略略举杯,亦一口饮尽。

    试想,哪个父亲看到儿子到了能陪自己饮酒的年纪,不觉得身心欢慰呢?

    父子二人聊些家常里短,泥炉上煨着的一小坛烧春,也下去了大半。郭荣打了个酒嗝,悠悠道:“王著的事情,你将之若何?”

    郭宗谊微愣,缓缓放下了杯筷,果然,那套说辞唬得了曹彬,但瞒不过他这位有五代第一明君美誉的爹。

    王著滚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打算敲打一下这位颇有才华的青年,不单单为惩戒,还为收买人心。

    但作为没有职司的皇室,自然不能亲自下场教训朝廷命官,只能驱虎吞狼,借王敏这个澶州的二把手来办(彼时镇宁军没有任命行军司马及副使),把事交给他,若是他懂事,自然会狠狠责骂他一顿,再拎过来让自己处置。

    届时自己大手一挥,此事就此揭过,雷霆雨露俱下,王著那个直肠子不说心悦臣服,纳头便拜,多少也会心怀感激,蒙恩肺腑。

    王著是君子,欺之以方,手段虽然不堪,但本意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王敏如此严谨,把推官都带来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破他的心思而故意为之。

    “如今文士凋敝,王著有俊才,无城府,待人赤诚,在这乱世中,乃是少见的豁达坦荡之君子,就是这嗜酒的毛病总也改不了,你若能令他改了,倒也是帮了他大忙。”郭荣头也不抬的说道。

    郭宗谊那点稚嫩心机没使成,脸上有些微红,失败并不可耻,但手段有些蝇苟,不是什么堂湟之谋,令他颇为尴尬。

    郭荣见他样子,莞尔笑道:“你也不必难为情,驭人之术往往都很不堪,上不得台面,王敏不是常人,我也不敢小觑,你年纪尚小,败在他手上再正常不过。”

    郭宗谊勉强一笑,道:“也还不算完,就看王著酒醒后还记不记得事儿了。”

    以他多年喝断片的经验,王著都喝得站不住了,八成是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事。

    “王敏会提醒他的。”郭荣语气笃定道。

    郭宗谊闻言,诧异的瞥了亲爹一眼,见他低头夹菜浑然不觉,郭宗谊也就没吭声。

    酒足饭饱,借着淡淡月光,郭荣领着儿子在园子里散步,此时就父子二人,郭荣道:“信今日已遣人去了,此距东京不过二百余里,克日即达,最迟明日晚间,父亲就能看到信,旨意很快便会送到,你若是后悔,我现在再遣一骑,倒还来得及。”

    郭宗谊坚毅的摇摇头:“不后悔。”

    郭荣心疼的看着儿子,月色下他的轮廓有些朦胧,五官还带着稚气,却已掩不住那股勃发的英武劲。

    他叹了一口气,愧疚道:“你性子真像你阿母,如果她还在,定不会同意你只身去东京。”

    提到阿母,郭宗谊的情绪陡然低沉,落在了后面,郭荣却微微加快了脚步,接着道:“此去东京,当疏武将,亲文臣,可着重结交一下老臣冯道,此人历仕十朝,名望极高,地位超然,又有古士大夫之风,亲近一些,对你没有坏处。”

    郭宗谊闷闷应了一声,就算阿耶不说,他也会重点去结交冯道,他如今是礼绝百僚的宰相,文臣之首,而且他的名声在此时还是不错的。

    似是感到儿子情绪不高,郭荣心里也有些烦闷,一圈转完,便要回去歇息。

    郭宗谊行礼告退,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郭荣说道:“后宅清冷,阿耶可请旨续弦,依儿愚见,淮阳王符彦卿家的长女,美而贤,正是良配。”

    说完头也不回,快步消失在黑暗里。

    郭荣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羞恼骂道:“竖子!”

    骂骂咧咧的回了屋,他回过味来,越琢磨越觉得儿子说的对。

    符家将门之后,符彦卿又是当世名将,累朝袭宠,节掌一方重镇,就连郭威对他也很是敬重,礼遇有加,若能引为外戚,确为一大助力,看来是可以写信向父亲提提此事。

第十一章 没写完的诗

    清晨,郭宗谊穿着一套青色箭衣,在柴旺的监督下练刀。

    他幼时跟着武师学的刀枪棒法,大多花哨不实,在养伤的这一年,柴旺这个刀口舔血的老杀才看不过去,便一直从旁指点。

    舞了约摸半个时辰,又拿着那张角弓练射术,一个半人高的草垛,被放在园子最北边的墙角,距离他不足五十步,但此刻天光未盛,能见度低,倒也有了百步左右的难度。

    郭宗谊搭弓引箭,左手缓缓前撑,弓弦被他拉到了下颚位置,吱吱作响,已到极致。

    咪着左眼,微微一瞄,瞬间刹放,箭矢嗡的一声,笔直射出,正中靶心。

    柴旺定定瞧了瞧,赞道:“小郎的箭术远胜拳脚刀枪,已经可以学骑射了。”

    郭宗谊摇摇头,从箭壶中拎起一支羽箭,自嘲的笑笑:“骑射何其之难,马背颠簸,光是马上取箭,便要练上一年半载,再练分鬃、对蹬、抹鞦等射术,若是想更进一步,最后再练左右开弓,若是没有三五年的苦练,怕是连死靶子都射不中。”

    “小郎天资过人,稍下苦功便能骑射了。”柴旺连吹带捧的劝道。

    他是很想将一身阵战的本事教给自家郎君,未来做个上马治军,下马管民的英明天子。

    夺的一声,又中靶心,郭宗谊摆摆手:“别在这里聒噪,我自有计较。”

    “惹。”柴旺叉手道,袖起手,静静的在一旁伺候。

    城东边的小山坳里,旭日喷薄而出时,郭宗谊腰后的箭壶又空了,他已射了十轮,揉了揉发涨的肩背,将弓抛给柴旺,朗声道:“今日就到这里,朝雨暮萍,打热水来,我要沐浴。”

    洗完澡,郭宗谊神清气爽的出来,正打算去前厅吃朝食,却被一身青绿官服的曹翰堵住了。

    “殿下金安。”曹翰叉手礼道。

    “什么事?”郭宗谊笑吟吟问道。

    曹翰迟疑了一下,略带讨好的笑着:“王著今天天没亮便来找我,希望能给您当面陪罪。”

    郭宗谊面色转冷,问道:“吃了吗?”

    曹翰摇摇头,他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压根没时间吃饭。

    郭宗谊绕过曹翰,边走边道:“过来一起吃吧。”

    曹翰赶忙跟上,到了前厅,推辞了一下,便欢天喜地的谢过,陪在角落,拘谨的坐着。

    朝食相对简单,不过是些米粥、数碟咸菜,还有几张胡饼,一大盆放了胡椒的羊汤。

    “来。”郭宗谊亲自舀了一碗羊汤,递给他。

    曹翰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连连道谢,郭宗谊便不再管他,大快朵颐起来。

    席间,曹翰几次想提王著的事,均被他按住话头,直到吃饱,郭宗谊才擦着嘴,慢悠悠问道:“王著给你送了多少礼,让你这么殷勤?”

    曹翰吓得跪在地上,急道:“标下没有收礼!王著倒是带了些东西,但事关殿下,标下不敢擅自接受。”

    郭宗谊定定的望着他,曹翰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安,忽儿笑道:“起来吧杀才。”

    “王著人在园外?”

    “是。”曹翰老老实实答道。

    “朝雨,磨墨。”郭宗谊沉吟着,起身来至窗边书案前,抄起笔,摊开纸,刷刷便写了首小诗。

    曹翰正费解间,郭宗谊将那卷小诗递给他,道:“拿去给王著,你不许看。”

    “惹!”曹翰领命去了。

    朝雨这时凑上来,软软的问道:“殿下,为何写了首残诗?”

    郭宗谊看着曹翰远去的背影,笑的很神秘:“自然是让王著自己补完。”

    见山园外,王著心急如焚,盖因昨夜酒醒,他发现在自己居然一身单衣,被丢在狱中,惊惧之余,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正百思不得其解时,王敏赶来,细说了前因后果,并将自己放归家里。

    羞恼之下,他一夜未眠,天不亮便带着厚礼赶至曹翰家,希望这位郭府的旧识亲将能帮忙引荐,这才有了今晨之事。

    徘徊了许久,门口戍卫的亲军已换了一茬,曹翰却还没递出话来,正当他有些按捺不住,想到亲自进园拜见时,曹翰才姗姗来迟。

    王著连忙迎了上去,急道:“可等煞我也,曹指挥,殿下愿见我了?”

    曹翰摇摇头,递出那卷小诗,道:“成象久等了,殿下不愿见你,倒是赠了这幅墨宝给你。”

    王著心一沉,怔怔接过,四下张望一圈,拉着他来到一偏僻角落,捏着纸,他问道:“殿下写了什么?”

    “某不知,殿下不许我看,墨宝在你手中,你一看便知。”

    王著当下不再迟疑,徐徐展开那卷坚洁如玉的宣纸,不由得眼前一亮,赞道:“殿下好字,风致温雅,秀劲生动。”

    郭宗谊梦中那世好练书法,先学赵孟頫,后临文徵明,抬手写来,颇见功力。

    再细看那首小诗,“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备,”

    到此一收,戛然而止,空出大片留白,只剩角落还有一行小字,是个落款“广顺二年正月,宗谊赠观察支使王成象。”

    王著脸涨得通红,他素有文名,看了一遍,便知殿下心意。

    没有斥责,没有恼怒,字里行间,只有循循善诱之心、拳拳爱护之意。

    上有惜才之心,令他羞愧难抑,长叹一声,他小心的卷起纸,涩声道:“请转告殿下,缺的那半阙,臣会用余生来写。”

    说完,整肃衣袍,荡开大袖,郑重的向园内长辑到底,随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曹翰看得纳闷,但也不敢追问,转身便向郭宗谊回禀去了。

    汴京,大内,干福殿。

    已是亥时,人定时分,殿外跪着一名小校,在折胶堕指的隆冬深夜,静静等候殿内人的回话。

    殿内,郭威仅穿一件粗布中单,头发披肩,坐在案前奋笔疾书,身旁的大监捧着件裘衣,披也不是,不披也不是。

    踌躇良久,大监还是壮着胆子,轻轻给这个年近五旬的老人披上。

    郭威浑然不觉,自澶州儿子送来书信,言长子宗谊尚存,他便喜不自胜,一骨碌便从龙榻上爬起,当场便要与他回信,信中所求诸事,无有不允。

    写好信,他亲自封蜡,沉声道:“叫那个小校进来。”

    大监应声而去,殿门打开,一股寒风顺着缝吹进来,荡开暖气,郭威这才觉得有些冷,不由裹紧了身上的裘衣。

    “陛下圣躬万福。”小校低垂头,一进门便拜倒在地。

    “起来吧。”郭威说话很是随意,“你今夜便启程,将此信送到我儿处。”

    “惹!”小校朗声唱道,双手接过大监递来的信,倒退着出了干福殿。

    紧紧裘袍,郭威踱步至窗棂处,推开窗,正好可以看到半座皇宫,夜色下的宫城若隐若现,越显得勾檐狰狞,气氛肃杀。

    他有些厌恶的扫了一眼,便抬头看着那墨染的天幕。

    发妻柴氏的音容笑貌又自那块幕布上浮现,接着变成青哥、意哥,柴氏早亡,两个续弦所生的几个子女亦在乾佑事变时被屠。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哪怕现在坐了皇帝位,他也觉得很不安。

    当皇帝的烦恼很多,远不如当个节度、枢密来的自在。

    现今唯一的安慰,便是这自小就养在膝下的养子,虽无血亲,但有柴氏的一份恩情在,又有连累他家破人亡的愧疚在,何况自己对这假子也很有感情,再加上他贤明、英武、仁厚、果断,于国于私,他都是一个理想的继承人。

    唯一缺憾的是,他的儿子,也都死在了乾佑事变中,江山不可无嗣,所以他一直在外甥与养子之间犹豫,该选谁来做储君。

    如今,那逃出生天的长孙,填上了这个缺口,他摇摆不定的心,此刻也渐渐停了下来。

    合上窗,他唤来大监,低声吩咐道:“诏皇城使向训来见我。”

第十二章 皇帝与权臣

    年假正当时,休沐在家的王峻起了个大早,准备吃朝食,便收到澶州暗桩送来的密信。

    看完信,他有些后悔看早了,郭荣的那个长子郭宗谊居然没死,且看言行与之前判若两人,颇为老成聪敏,这个消息令他心烦意乱,食欲全无。

    乾佑事变中,他的家眷子嗣也和郭威一样,被屠戮殆尽。

    他一度觉得人生无望,但自从立了大周的从龙第一功,便身兼使相,大权在握,被倚为国器,位极人臣。

    就连郭威私下里也要唤一声兄长,人前叫一声秀峰(他的表字),如此殊荣,令他迷醉。

    他经常想,去岁在邺都时,若他以监军身份取郭威而代之,现在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不是他?

    他仔细一盘算,机会很大,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如今郭威多病,有继承权的不过就那三人,其中李重进有勇无谋,张永德根基尚浅。

    唯一值得忌惮的,便是他那养子郭荣。

    此人颇有雄才,性子果决,比之李重进、张永德之流要高出几个台阶,甚至郭威也不如他英明。

    郭威无后,此人若是嗣位,最先拔的钉,恐怕就是他这位前朝权臣了,有刘承佑的前车之鉴,他定然难逃一死。

    所以他数次阻止郭荣进京,就是怕他被郭威留在中枢,对他不利。

    在桌前呆坐了许久,王峻突然心生倦怠。

    他是歌伶出身,昂藏一丈夫,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最后被当作战利品,归了刘知远的帐下,风雨三十年,做到了宣徽使,也算前无古人。

    到了晚年,却丧子亡妻,做了宰相,仍觉低人一等。

    兴许只有当上皇帝,才能彻底洗刷掉出身的耻辱。

    他总觉得这一生,很累。可惜谋国之事,似开弓引箭,一旦开始,便不能回头……

    缓缓咽下一口浊气,他高声唤道:“备车!老夫要入宫。”

    王峻没想到的是,在滋德殿内,冯道与郑仁诲居然也在。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向一袭赤黄龙袍的郭威,很端正的行礼:“臣王峻,叩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郭威笑呵呵道:“秀峰也来啦,快坐。”

    郑仁诲见状连忙让座,自己坐到了东面,冯道的次席。

    王峻斜睨了他一眼,见自已的这个枢密副使如此做派,面色稍显不愉,警告似的冷哼一声,便大马金刀的坐下。

    郭威环视一圈,笑道:“年节刚过,臣工们都还在休沐,几位卿却在这个时候来找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王峻路上便想好了阻拦郭荣进京的由头,见上有所问,他连忙站起身来,抢先开口:“臣听闻慕容彦超在兖州私募丁壮,蓄聚薪粮,反意已现,特来请旨,前往兖州平叛。”

    郭威闻言,敛起笑容,却没有吱声,看向了当朝首相,中书令兼弘文馆大学士冯道。

    冯道累朝为相,已年逾古稀,一把白须,一身紫袍,此刻耷拉着松跨的眼皮,似是老僧入定一般,袖手垂坐。

    他又将目光递向了郑仁诲。

    郑仁诲连忙起身,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奏道:“臣这里有泰宁军中的揭举奏报,信中言慕容彦超潜结伪汉,暗通南唐,只待过完上元节,便会举兵谋反。”

    郭威看完信,嗤笑道:“巧了,慕容彦超也给朕上过一封密奏,言齐王高行周联系他欲举谋逆之事,还有高行周写给他的亲笔信为证。”

    说完,命内侍端过一小叠书信,分与三人浏览。

    冯道看完,扶着扶手,便要起身,郭威连忙示意他坐着说。

    冯道这才道:“此乃慕容彦超离间之计也,陛下不可轻信,曾听闻他旧年时与齐王有隙,想来是为一石二鸟之计。”

    王峻与郑仁诲亦是附和点头,王峻道:“去岁解晋州之围时,臣就曾言慕容彦超有反心,如今果然起兵,就让臣即刻领兵前去平叛吧。”

    郭威却缓缓摇摇头:“慕容彦超不过芥癣之疾,怎劳秀峰前去,我看让曹胤、向训二人去了就够了。”

    王峻道:“慕容彦超是刘知远的弟弟,伪汉主刘崇的哥哥,乃是巨贼,不可小觑。”

    郭威迟疑了:“秀峰身兼使相,不可轻动,彼时若战事不利,可遣我澶州儿子出击,定能破贼平乱。”

    见郭威主动提及郭荣,王峻心神立刻一紧,他故意露出不愉的表情,沉声道:“陛下怎可徇私废公,皇子所主的澶州,乃是重镇,防卫京城的门户,若前方平叛不利,又遣皇子率本部出击,岂不是自暴空门,令贼人有机可趁?”

    郭威恍然点头,沉吟道:“多亏秀峰提醒,这个节骨眼上,皇儿确实不该离开镇所。”

    接着又一声叹息,道:“唉,不瞒秀峰,昨日收到皇儿家信,言朕长孙宗谊尚存于世,要与他一道进京,陪我过上元节,我信中已经答应,信使此刻,怕已进了澶州地界了。”

    王峻心中哂笑,暗道果然,于是他再又奏道:“那便请陛下再修书一封,令皇子皇孙们暂缓进京,待平了慕容彦超,再与陛下团聚不迟。”

    郭威面露难色,迟迟未语。

    冯道终于明白,一大早被陛下唤过来的用意了。

    他心中微叹,这君臣二人着实别扭,商议的是军机大事,本意却暗指立储,难道立储就不是大事了吗?为什么不能明面上提起来讲呢。

    定定心神,他拐杖杵地,开口道:“王相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国事固然重要,但圆陛下的人伦家常,在老臣看来,也不是小事。慕容彦超目下还未正式起兵,此距澶州不过二百余里,朝发夕至,便是让皇子带着小皇孙回京一趟,小住几日,又有何妨呢?”

    王峻朝冯道谦和一笑,恭敬道:“冯公儒林名宿,饱读圣贤书,岂不闻天家的事无私事,天子的情无私情这一说?何况军机之事,当防范于未然,大战在即,皇子不可轻易离镇,若为人情而废国事,某以为不妥。”

    冯道缓缓磕上眼皮,不再争辩,以他多年的和稀泥经验来看,他发一言,给了陛下一个支持的声音,便足够了,陛下这不是还叫来一个郑仁诲吗。

    郑仁诲此刻也站出来道:“臣以为冯公言之有理,王相未免太过死板,慕容彦超毕竟只是显露叛迹,还未真正举兵,朝廷也不能对这些藩镇先下手。不如还是让皇子皇孙们进京团圆,若王相放心不下,卑下可前往澶州,替皇子守上几天。”

    王峻面色转冷,沉声质问道:“汝欲外放为节度?”

    郑仁诲神色不改,朝天一叉手,义正言辞道:“诲不论是在朝在外,都是为陛下分忧。”

    王峻气急,威胁道:“朔方节度使冯晖病重,其幼子冯继业谋杀长兄,自领朔方军留后,不如请你代陛下去一趟灵州,彰显天威?”

    “若是陛下差遣,诲又何惜此身?”郑仁诲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眼见二人吵将起来,郭威连忙喝止,二人这才作罢,告了声罪,各自落座。

    臣子君前如此失仪,郭威仍旧一脸和熙,他看着王峻问道:“秀峰,听闻你前些日子纳的美妾,已有了身孕?”

    王峻神色一凛,心中大骇,府中知道这事的人都屈指可数,他又严令封口,陛下怎么会知道的?

    他气焰顿时萎靡下去,涩声答道:“是,已有四个月了。”

    郭威仰天长叹:“朕就没有秀峰这么好的福气啦。”

    三人见陛下勾起伤心事,都垂首磕目,缄口不言。

    郭威目光如电,冷冷一扫,霍然起身,三人惊疑之下,连忙拜倒,连冯道都麻利了许多。

    郭威高驻御阶,一望之下,顿生苍穹豪迈之感,他朗声道:“着翰林学士鱼崇谅拟诏,皇长子荣加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长孙谊,除左骁卫大将军,授左卫大将军,检校司空,即刻启程入京,以后就跟在朕的身边尽尽孝吧。”

    “唯!”王言既出,三人再无异议,俯首遵命。

第十三章 遣使册授

    宫里递来消息时是在隔日,比郭威的私信晚了一天,恰好郭宗谊陪着阿耶在吃午食。

    郭荣最近搁下了许多公务来陪儿子,除了朝食,两人都是一起吃,算起来,竟比以往一年的次数还要多。

    细细看完,他一脸愉悦,郭威私信他昨日便看过,但那毕竟只是皇帝口诺,现在明文制诏的消息传来,才代表事情定锤。

    将信笺递给儿子,他喜滋滋道:“阿耶还是爱我的。”

    加授同平章事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虽然还未封亲王,但他心里清楚,这储君之位正在向他倾斜。

    他心里更清楚,令郭威下定决心的,还是儿子的死里逃生,他,又有后了。

    郭宗谊接过信仔细看着,不禁小吃一惊。他没想到这便宜爷爷竟有如此耳目,王峻小妾怀孕四个月,都一清二楚。

    这可不是明朝,没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相反,五代时期皇帝对大臣的掌控度是极低的。

    但在朝堂之上,郭威还是以此事为筹码,以一换一,年过五十的王峻承受不起无后的风险,不得不低了头。

    信中也列出了给他的恩封,那些闲散官职他没放在心上,但郭威特意提及要他入京陪伴左右,这倒是意外之喜。

    一句话便扼杀了王峻将他外调的可能,也算未雨绸缪,不过差遣还是得要,这是关乎到自己培养班底、树立声望的大事。

    看完信,郭宗谊的心境也放松下来,他一拱手,逗趣道:“阿耶日后会立我为储吗?”

    郭荣搓着不长的胡子,眯着眼道:“那要看你到时有没有儿子了。”

    “哈哈哈。”父子对望一眼,相视大笑。

    消息不径而走,回到见山园,就听柴旺说曹翰领着一位亲事都校前来拜见。

    郭宗谊摇头苦笑,这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满城皆知,看来以后议事,不能有下人在场。

    稍作思量,他干脆回绝道:“不见,正式的册书还没到,待天使来了,宣赦册礼后,再见不迟。”

    宣册的使者没让他等太久,不过四日,郭荣便让王敏亲自来通知他,天使到了,需他准备一番,前去受册。

    “要作何准备?”郭宗谊疑惑问道。

    王敏捻着胡须,当下细细讲来:“殿下是遣使册授,仪轨相对简单,着朝服,备卤簿,受册者位南向北,宣册使位北向南,有舍人引持节、持案着分次而出,舍人取册,称,有制!受册者拜,宣册讫,再拜。后舍人引受册者进前,北面受册,退复位。待持节持案、舍人退,仪程便算结束了。”

    “如此来看,确比临轩册授要简单许多。”郭宗谊应声道。

    王敏朝后招招手,示意几个捧案的侍宦上前,他道:“这是三品朝服、金鱼袋及陛下特赐的玉带十三跨、三梁进德冠,还请殿下速速更衣,与臣前往仪门处册授。”

    在四婢的服侍下,换了身紫出来,王敏由衷赞叹道:“殿下仪容风流,穿上这一身极贵之紫,更显雄姿英发,神采奕奕!”

    郭宗谊哈哈大笑,边走边道:“王节判今日倒不吝美言,难得,难得。”

    “臣只是据实在说,可惜家中女子,均无甚颜色,难入天家法眼,不然臣这近水楼台的,定要与郭帅说亲了。”

    郭宗谊笑容一滞,结婚?我才十四岁啊。

    “不急不急。”他含糊道。

    赶到仪门前,已是甲士林立,旗旌飘摇,往日宽大的校场,此刻尽然有些拥挤。

    数列金甲仪兵前,两人一前一后袖手而立,想必便是那来使。

    郭宗谊定睛看去,见正使是个中年文官,面孔白净,气质儒雅,不是礼部的官员就是翰林学士之流,副使却不是常见的舍人、郎中,是个武官,生得膀大腰圆,虎面虬髯。

    郭宗谊小跑着来到郭荣身边,他已穿上代表皇子身份的具服,一件朱红里衬绛纱袍,绛纱蔽膝,曲领假带,绶带佩剑,很是隆重的样子。

    轻轻拽了拽郭荣衣袖,他问道:“阿耶,这正副使都是何人?”

    郭荣用大袖遮住脸,悄声道:“正使是翰林学士窦仪,副使是皇城使向训,他是阿耶的心腹爱将,这次担任副使,想来也是奉了密令,来护送你回京。”

    郭宗谊哦了一声,心下了然。这二人在历史上都是有名有姓的,窦仪是太常少卿窦禹钧的长子,五子登科说的就是他和几个弟弟。

    向训则是郭威的从元功臣,心腹臂膀,累有战功。

    窦仪见郭宗谊也到了,便领着向训上前施礼道:“殿下,咱们这便开始?”

    郭荣连忙还礼:“一切听天使安排。”

    “殿下稍待。”窦仪说完,看向郭宗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却只点点头便走了。

    向训则是朝他裂嘴一笑,叉手行礼,紧随而去。

    郭宗谊有些纳闷,这窦仪乃是进士出身,书香世家,通常来说是极重礼数,怎的表现得如此倨傲?自己与他素未谋面,也没得罪过他啊。

    不惑之际,便听得窦仪高声诵道:“宣!”

    在场诸人,推金山倒玉柱般哗啦啦跪下一片。

    “门下:皇长子荣,谨厚敦敏,礼恭温良,沉有远量,累著勋庸,节镇澶渊,政肃民安……加授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长孙谊,少命舛磨,地居懿戚……授左卫大将军,检校司空,特赐玉带十三跨,特赐三梁进德冠。广顺二年正月十二日。”

    后面便是宣奉行阙等一大串签押的官名,待窦仪念完,仪轨结束,日头已经高照。

    众人分次退去,在场的只有两位天使,还有郭荣父子了。

    窦仪这才一脸和熙,抢先向郭宗谊道:“适才有皇命在身,而殿下未得明册,便不能向殿下行礼,臣在此告罪了。”

    说完便向郭宗谊深深一拜,他心下恍然,连忙将窦仪扶起,笑道:“无妨,庙堂有君这样秉贞守节之士,实乃社稷之福啊。”

    窦仪喜笑颜开,谦道:“殿下过誉了。”

    郭荣与他们二人寒喧几句,便将两人请进了侧殿,殿中早已备下一席丰盛酒菜,郭荣大大咧咧坐在主座,又请窦仪坐左上,向训左次,郭宗谊知趣的坐到了右上。

    郭荣端起酒杯,遥敬道:“二位天使远来辛苦,请满饮此杯。”

    四人干了一个,郭荣又举杯道:“窦学士宣册辛苦,请再饮一杯。”

    窦仪上杯酒还没咽下肚,见皇子敬酒,只好匆匆咽下,又干了一个。郭荣举杯看向向训:“向使一路护持,请饮此杯。”

    早年向训与郭荣同在郭威身边行走,乃是旧识,他倒没有那么拘束,哈哈一笑,端起杯来:“如此佳酿,再饮三杯又何妨。”

    说完竟真的连干三杯,满足的打了个酒嗝,尤嫌不够,看向郭宗谊道:“长孙殿下齐天洪福,逃出生天,臣当敬殿下一杯。”

    窦仪也连忙端杯,遥敬道:“臣陪敬一杯。”

    郭宗谊不敢喝太多酒,只喝了半杯便放下。心想这向训真是没文化,齐天二字那能随便说吗。

    郭荣则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有明令,何时返京?”

    这才与儿子相聚没多久,便要分开,他心里还真有些不舍,所以才有此问。

    窦仪与向训亦是人父,知他舐犊心思,便答道:“倒无明令,只说不要误了上元节。”

    郭荣点点头,微叹一声:“那明日便要启程了。”

    殿中一片沉默,好在郭荣并非儿女情长的小男人,不过几息,便收敛心神,笑道:“来来,吃菜,我这庖厨颇有手艺,二位天使好好尝尝。”

    殿中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第十四章 我往东京去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澶州城在昨夜就张灯结彩,以备佳期。

    清晨,街有薄雾,天色不明,只有三两商贩往来穿梭。

    突然街尽头穿来阵阵急促的马蹄踏石之声,原本浑噩的商贩们精神一凛,一溜烟躲到街边,胆小的藏在货架、石墩之后,胆大的缩在墙角,朝街北头张望着。

    马蹄声渐近,忽而一队精骑破雾而出,跃入眼帘,随后是一披赭大将与一披氅少年并驰。

    再后便是红红绯绯的一群,均是澶州高官,最后压阵则是数百骑兵,整整齐齐,向迎春门急驰而去。

    门外护城河边,千骑精甲强弓的龙捷军将士已严阵以待,向训一身华丽的明光铠,手提长槊,骑着匹黑色战马,独横阵前。

    出了城门,人马散开,郭荣徐徐勒马,边走边叮嘱道:“到了东京,首要之事是取信于陛下,虽说是你阿翁,但他先是皇帝。他信你,什么事都好说,不信你,什么差都难办。你可明白?”

    郭宗谊深以为然的点头,但帝心往往难测,取信于阿翁难度还真不小。

    “我身后的五百骑亲军,皆百战之兵,清白子弟,兼我调教多年,忠心不二,你可带走,扎于我在京城外的明九庄,以作根基。”

    “凡事先谋后动,大事不决,可来信问我。”

    “缺钱少粮,亦可来信问我,不可仗着身份,在京中行伤天害理之事。”

    “宫中走动,诸事小心,四婢太过年轻,吴深不堪大用,不过我以遣了张巾跟着你,当会好上许多。”

    郭荣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来至向训面前才停止,郭宗谊眼眶红红的一一应下。

    向训下马拜见,郭荣将他扶起,深深道:“向使身兼皇城使,乃是陛下元从心腹,这孩子命苦,独在京中,还请向使多多照拂。”

    向训颇为动容,深深道:“殿下勿忧,臣定会尽力。”

    郭荣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才松开,看向郭宗谊,解下项上一块羊脂玉牌,摩挲道:“这块无事牌,是你阿母嫁与我后,在观里供了三年才取回赠我的,只希望我在外领兵能够平安无事,现在给你啦。”

    郭宗谊伸出双手欲接,郭荣却捻着绳子,给他挂上了。

    拍拍儿子的肩膀,他道:“好啦,不耽误你行程,就送到这里。”

    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冲入城中。

    郭宗谊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忍了忍,他朝郭荣背影深深一拜,这才上马,问道:“向使,怎么不见窦学士?”

    “回殿下,他先行一步,向陛下复命了。”

    郭宗谊点点头,有些不舍的望了望澶州城,太阳已从城廓边升起,给城楼描上一层金边,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启程吧。”

    城楼上,郭荣站在阴影中,挥退左右,双手扶着女墙,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不觉淌下泪来。

    一千余骑一人双马,马歇人不歇,除午时吃饭下马一时辰,其余时间都在赶路,终于在华灯初上时,抵近高耸的汴京城。

    郭宗谊勒住马,问向身边的向训:“如今城中百姓都在过节,大军不宜此时进城,是否由我等自入?”

    向训笑呵呵的答应:“殿下思虑周全,此时大军入城确实不妥,适才内侍来报,言陛下已于延福宫设下家宴等您,便由我点几名亲军,护送殿下入宫吧。”

    郭宗谊见他同意,便唤来柴旺,小声叮嘱了几句,便带上曹翰、曹彬,并二宦四婢,随同向训入宫去了。

    一行人走的是北面的酸枣门,不远便是大内,行人本就极少,加上沿路都有军巡使、厢虞候在巡逻,可以说是半点节气也无。

    郭宗谊不免有些遗憾,没能见识到上元节时东京城的热闹与繁华,哪怕走马观花也没能做到。

    入了崇明门,便是大内,一路畅通无阻,看来他阿翁是早就下过令了。

    郭宗谊还是第一次在夜里来到皇宫,没有白日里看上去巍峨大气,夜色中只剩下一个鬼字可以形容,令人喘不过气来。

    延福宫位于皇城后苑,宋徽宗时曾扩建,现在只是一座普通园林。直穿大内,又拐了几拐,那灯火阑珊之处的池畔别院,便是了。

    到了延福宫,就只有向训和郭宗谊可以入内,其余随侍人员,则由内侍省安排。

    今日宫门前戍卫的是东西班龙旗直,押班校尉是一个黑脸大汉,远远见了向训领着一名少年风尘仆仆的赶来,便迎了上去。

    “向使。”押班行礼道。

    此人是皇帝近卫的一个小军官,因为生得太黑,向训也有印象,便应道:“某护送皇长孙回京,向陛下复命来了,还请通禀。”

    押班讶异的瞥了郭宗谊一眼,忙道:“惹!”

    转身便跑向殿门。

    “此人向使认识?”郭宗谊待他跑远,冷不丁问道。

    向训摇头道:“臣不认识,只是此人容貌有异,所以眼熟。”

    “确实有些黑了。”郭宗谊若有所思的答道,引得向训一阵轻笑。

    正说笑间,高大厚重的殿门开了条缝,钻出个瘦弱的小黄门,夹着屁股跑到二人跟前,行礼道:“陛下召皇长孙入殿,向使往来辛苦,赐钱二千,菜六品,回家过节去吧。”

    向训笑呵呵的谢恩,将一小锦盒递与小黄门,与郭宗谊拱手道别。

    “向使慢走。”

    目送他一阵,郭宗谊解下大氅与小黄门,自己理了理衣冠佩饰,才与小黄门进殿。

    木门吱呀呀的开了,殿内灯火辉煌,令他眼睛有一刹那的不适。

    待视线清晰,殿内诸人的视线都聚在他的身上,正对着他的那道尤为炽热。

    他飞速环顾一圈,不过十余席,想来也是,老郭家已没什么人了,能凑出十余席,怕是把李重进、张永德的家人也叫上了。

    郭威霍然站起,看着殿门口站着的紫袍少年,激动道:“谊哥儿,快,上来给阿翁瞧瞧。”

    郭宗谊赶忙加快了脚步,来到御前,正欲行礼,却被郭威一把扶住。

    这个五旬老人此刻泪眼婆娑,扯着他不断的打量着,喃喃道:“数年不见,长这么大了,越发的像你大母,像,真像啊。”

    他的大母,就是郭荣的亲姑姑,故圣穆皇后柴氏。

    听得郭威提及柴皇后,他身边唯一的妃子,董德妃有些坐不住了,出声提醒道:“陛下,皇长孙一路风尘,还是先入席吧。”

    郭威连连称是,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

    郭宗谊心中微惊,连忙下拜道:“臣不敢与陛下同坐。”

    郭威把脸一板,佯装不悦道:“叫阿翁!今日家宴,不要那么拘束,我让你坐你便坐,我也有几年没见到你了,都长成玉树临风的俊小伙啦。”

    郭宗谊见他也不称朕了,不敢再辞,只好乖乖坐他旁边,正巧,看见郭威左领下,有个半隐半露的刺青,乃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飞雀。

    郭威拽着他的手,右手大笑着举杯:“都等饿了吧,来来来,谊哥儿也到了,我们先共饮一杯。”

    郭宗谊面色大窘,让一屋子人等自己,他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饮完一杯,见郭威不再劝饮,他便道:“阿翁容禀。”

    “你说你说。”郭威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

    “劳长辈与兄弟们记挂,孙心中不安,正巧这次自澶州来,带了些礼物,想赠于阿翁与诸亲。”

    “哦?”郭威怡弄道:“还有阿翁的?”

    “那是当然!”郭宗谊笃定的点点头。

    郭威乐得哈哈大笑,引得席间众人纷纷侧目,见皇帝笑得开心,都陪着笑脸。

    “那还不快快拿来。”他一伸手,讨要道。

    郭宗谊自袖中,取出一卷纸笺,双手奉道:“孙蒙得道仙人陈抟所救,这是临别时,讨要的一方养生之法,特献给阿翁,愿阿翁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郭威高兴的接过,边看边道:“说的跟今天我过寿似的。”

    郭宗谊嘿嘿一笑,道:“陈抟老道据说有一百二十岁了,他自修的养生之法乃是《胎息诀》,终日就是睡觉,一睡便是数月,想来是不适合阿翁的。我伤将好之际,便日日缠着他,才向他讨了这方药膳之法,阿翁可召太医勘对,看看是否有其功。”

    郭威合上笺,递给身后的小黄门,他道:“不管这方子合不合用,都是你一片孝心。陈抟救我孙儿,我得好好谢谢他,你可知现在他在何处游方啊?”

    “当在华州,不在华山云台观,便在少华山的石窟中。”郭宗谊想了想,答道。

    郭威嗯了一声,传头吩咐道:“命华州刺史寻着他,请来京城见朕,若不愿来,便赏钱五万,茶砖十斤,赐号扶摇先生。”

    又转头问郭宗谊:“谊哥儿觉得如何,可够了?”

    “全凭阿翁做主。”郭宗谊乖巧答道,柴旺的功劳他目前并不打算提,要留到合适的时机。

    郭威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看着他吃下去,才道:“那你带给其他人的礼物呢?”

    郭宗谊擦擦嘴,召来领他进来的那个小黄门,道:“将那锦盒给我。”

    小黄门勿勿取来,郭宗谊将盒子打开,取出一只玉制香囊,不过枣儿大小,镂以鱼鸟,内有香盂,自中间开合,精巧绝伦。

    “这只白玉香囊,是赠给德妃的。”郭宗谊将香囊奉上,董德妃满脸笑意的接过,轻轻道了声谢。

    她虽为长辈,但毕竟只是嫔妃,不过皇帝左右执巾栉者,在这未来很可能要当皇帝的皇孙面前,还是不敢真摆长辈的谱。

    郭宗谊又接连取出一些金银玉石制器,分赠于他的姑姑寿安公主、姑父张永德,还有表叔李重进,均是自澶州府库中取的。

    寿安公主二十出头,看他递过来的是个做工华丽的镏金簪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羞急。

    张永德年方二十四,容貌俊朗,身形长大,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身上的衣料极为考究,当是上等蜀锦。

    他替妻子接过簪子,笑问道:“谊哥儿可曾接触过女郎?”

    郭宗谊一脸茫然,心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嘴上老实答道:“不曾接触过。”

    席间几位长辈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永德恍然道:“难怪谊哥儿不知道,这簪、钗、链、环之类的首饰只有亲近之人才能送,所以你姑不好意思接。”

    郭宗谊大窘,倒是忘了这一茬,脸色涨得通红,伸手便要将簪拿来回。

    张永德躲过,笑道:“不知者无罪,你一片孝心,这簪子我便替你姑收啦。”

    殿中气氛被这一闹,倒融洽了不少,李重进适时接过话茬,声若洪钟:“也该给你寻个亲事了,这事便交给四妹和我家内人吧?”

    郭威点头应允:“男大当婚,谊哥儿也十四了,是该寻个合适的女郎啦,德妃你也帮着掌掌眼。”

    “是。”德妃笑着答应。

    郭宗谊连连摇头:“不急不急,我阿耶还没续弦呢。”

    郭威把脸一板:“你阿耶的事自有我来操办,你安稳的等着娶媳妇吧。”

    郭宗谊不再多言,回到坐席,与诸亲饮酒。

    月上中天时,宴席方罢,郭威有些醉了,拉着郭宗谊非要与他同寝。

    他不明白这古人都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要同榻而论,抵足而眠,好像不这样就无法体现感情似的。

    好在郭威没坚持多久,便醉倒了,董德妃伺候他回干福殿。

    众人这才相互道别,一一离去。

    李重进率先带着家人向他拜别,随后寿安公主与张永德联袂而来,寿安公主邀请他改日去府上坐客,郭宗谊见这小姑言辞恳切,眼神清澈,知她是真心相请,便爽快答应了。

    张永德则冲他晃了晃簪子,促狭的挤挤眼,大笑着离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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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如何再造汉唐?首先柴荣不死,其次赵匡胤晚死,再次赵光义早亡……”
倘若,倘若周世宗长子大难未死呢?制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制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制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