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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彧恺     制周txt下载     制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东西班一行首

    延福宫中慢慢静下来,内侍监的太监早在一旁恭候。

    见郭宗谊身边无人时,才亦步亦趋的凑上来,拜道:“臣内侍监左监李美,叩见殿下。”

    “李监请起。”郭宗谊虚扶一把,和煦说道,毕竟这是郭威的贴身伴当,宫内第一大太监。

    “李继美是你什么人?”他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名字,鬼使神差的问道。

    “禀殿下,李继美是臣的义子。”李美直起身,却仍然垂着首,恭敬答道。

    郭宗谊噢了一声,不再追问,五代权贵爱收养子,且嗣其位者亦多为养子,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但心里却对这宦官父子生起一丝戒备,毕竟这父侍皇帝,子侍皇子,有监视之嫌。

    “我到哪一殿居住?”郭宗谊又问。

    李美朝天一叉手,答道:“陛下早有谕令,改皇城西边的水北宅为皇长孙府,并着小底军、广锐军在京者,各选清白精兵五百人,编为一军,为皇孙护卫,另赐内侍十人,宫女十人,钱十万,帛五百匹,马二十匹,以支府中佣使。”

    郭宗谊这才想起来,他是不能住在皇宫内的,便追问道:“这水北宅在什么位置?”

    “就在内城右厢,紧挨着大内,一直是前几朝尚书省的署邸,经年累月的修缮改建,已成一华美大宅。”

    “原来如此,那便请李监带我前去。”郭宗谊了然道。

    李美连称不敢,又唤来龙旗直的押班,便是那个黑脸军官,问他:“此去水北宅,班里能否出些人手,护送殿下前去?”

    押班爽快答应:“当值的不能动,但标下已下值,便由标下带着几名兄弟送殿下前去。”

    李美扭头看向郭宗谊,等他首肯。

    郭宗谊点点头:“李监思虑周到,甚好。”

    于是李美领着几名内侍提着灯笼在前,押班领着一队高壮的甲士在后,拱卫着郭宗谊,向水北宅进发。

    斜穿大内,出了皇城西门千秋门,便是一大片新夯的开阔土地,只错落着数座在建的兵舍、官署,便再无一处建筑。

    沿着皇城西墙向北走去不远,突然有一汪静谧小湖跃入眼帘,月色下波光粼粼,浮光潋滟。

    他突然想起晏殊诗里描述的“溶溶月、淡淡风”,那等高门底蕴之美,与当下无二。

    郭宗谊又搜头刮脑,想起这片小湖在后世扩大数倍,淹没了皇宫大内,名曰龙亭湖,被大宋御道一分为而二,西清者为杨家湖,东浊者为潘家湖,而此刻,它又叫什么名字呢?

    “李监,这片小湖可有名字?”

    “回殿下,未曾听说过有名字。”李美回身答道,又立刻补充一句:“不过此湖也圈在您的府邸内。”

    “哦?”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那便叫溶月湖吧。”

    李美只应了一声,倒是那个黑脸的押班出声赞道:“殿下高才,这名字新雅又应景。”

    郭宗谊诧异的回望了他一眼:“读过书?”

    押班不好意思笑笑,月色下他的脸很黑,牙极白。

    “年少时家中颇有余财,请过几个先生。”

    郭宗谊赞许的点点头,老气横秋道:“不错,武将中读过书的不多,你若得闲,当多读一些。”

    “惹。”

    不多时,众人已至府前,牌匾早已摘了,门楣上空出一大块,正等着新主人重挂。

    曹翰曹彬早已到了,听府中卫兵来报,说远远的有一队人提灯举火前来,猜是殿下,二人对望一眼,便抢出门,候在门外。

    见真的是郭宗谊,双双上前见礼。

    “免礼。”郭宗谊一挥衣袖,问道:“可都安顿好了?”

    二人点头称是,郭宗谊道:“以后说不得便要在此长住,你们得闲,便将家眷接来吧,府邸占地甚广,空院许多,倒也转圜有余。”

    “谢殿下。”

    跨过门,李美与龙旗直的甲士止步,李美与那押班同他拜别,郭宗谊再次道谢,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那押班:“一路护持辛苦,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

    押班大喜过望,下了值还跟着奔波,不就图个脸熟嘛。

    他忙不迭的答道:“标下现任东西班行首,姓赵名匡胤!”

    郭宗谊愣在当场,他知道赵匡胤此刻是在宫中任侍卫,但没想到进宫的第一天就碰上他。

    一瞬间,他心思百转,内心悸动不已,甚至想将他当场格杀。

    最终,还是屈服于理性。

    好在灯火不亮,郭宗谊几经变幻的脸色并未被人发现,他赶忙收敛心神,温和笑道:“可是龙捷都指挥使赵将军的儿子?”

    赵匡胤心中微讶,殿下不在庙堂,居然也清楚自己的家世?

    嘴上谦逊道:“殿下当面,标下不是什么指挥使的儿子,只是东西班一行首而已。”

    郭宗谊点点头,满意道:“那便是了,朝中恩荫官,当以你为榜样,天夜已晚,有劳相送,改日得闲,我亲自登门拜访令尊。”

    赵匡胤喜不自胜,再三拜谢,直到郭宗谊身影远去。

    直起身来,他脸上笑意仍然不减,李美深望了他一眼,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便与他道别离开。

    郭宗谊领着二曹入了正堂,挥退左右,坐下便问:“小底、广锐二军的兵员可到了?”

    曹翰奉上名册,答道:“到了,小底为马军,但仅带来马二百匹,广锐则为步军,两军来者多是新募兵卒,有官身的仅十数人,目前都安置在不远的一处新建兵营中。”

    郭宗谊简略翻了翻,还是觉得马匹太少,经过这些日子观察,那田平养马确是一把好手,现今却只能屈居后院的马棚里伺候那几匹驽马,一身家传的本事毫无用武之地。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经年的战乱,以致马政荒驰,晚唐留下的七个牧马场也没剩几个庙堂手中,只怕再过二十年,军中将无马可用。

    看来待流民事了,要优先解决战马不足的问题。

    收起思绪,将名册还给曹翰,郭宗宜安排起来:“选兵要审,明日你去找柴旺,一道摸摸这些人的底,若有困难,便去寻开封权知府袁鳷帮忙,尽早报予我。”

    “另外府中占地过百亩,可划出北面的几处院子,充作值班将士的兵舍,平时府中可常屯二百人,马一百匹,用作卫戍、仪仗,五日一轮,余者在兵营操练,每旬日休沐一天,曹彬,这练兵之事就交给你了。”

    “唯!”曹彬激动领命,本以为跟来就是当个狗腿子,没想到刚到便能领兵千人,可算圆了他的夙愿。

    “你不必高兴得太早,练军当如铁,三个月后,我会检阅,若不合我意,你便自去。”

    “殿下放心,臣出身将门,幼读兵书,虽做不到四势齐备,但单论兵技巧,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等,臣自信能让殿下满意。”曹彬昂着头,朗声道。

    见他斗志昂扬,郭宗谊不再有疑,笑道:“好!兵不多,当求精,你拿个章程,三日内报予我看。”

    “惹!”曹彬也用起了武官的应答方式。

    郭宗谊起身,二人也霍然站起,他踱步出殿,边走边道:“夜色已浓,各去歇息吧。”

第十六章 大朝会

    郭宗谊正梦见自己马踏临潢、平灭契丹的时候,便被他捉来暖被窝的留冬唤醒。

    “怎么了?”郭宗谊睡眼朦胧问道。

    留冬紧捂着亵衣,红着脸答道:“外面来个了大监,说是陛下派来请您上朝的。”

    “上朝?”郭宗谊登时清醒,转头再看窗外天色,刚蒙蒙亮。

    “昨日上元节,今日十六算望日,当升朔望朝。”留冬小声答道。

    郭宗谊无奈叹了口气:“打水来吧。”

    这次来接他的太监是宣徽院的宦官,一路上跟他讲了许多朝会要注意的礼仪。

    郭宗谊本就没睡醒,听他在耳边唠叨更加不胜其扰,偏还得面带微笑,时不时出声附和,表现出一副谦逊好学的模样。

    最后行至崇元殿时,他只记住了十之一二。

    五代多承唐制,又依各朝故事略有变通,但朝会一直没怎么变。

    主要有常朝、大朝会、延英议,大朝会包括元旦、冬至、朔望朝、五月朔望(夏至朝会)等礼仪性的朝会,主要作用是彰显仪礼、宣威示德。

    常朝则看君主,若是勤政,则终年常朝不缀,若是疲懒,则无定日,但自安史之乱后,国家主要的决策政令,都出自更高效更简便的延英议。

    今日朔望朝会后,赐完廊下餐,便要入阁开延英,这也是郭威派人来请他上朝的原因。

    殿前人头攒动,红红绿绿的一大片,令郭宗谊倒吸一口凉气:“在京的官员居然有这么多!”

    那太监解释道:“依制,在京九品以上者,都要参加大朝会,官职或者差遣较低的,止步于廊下、殿外,能入崇元殿者,亦不过数十人。”

    郭宗谊踮踮脚,看着那乌泱泱的人海,有些为难道:“这,可有小路?”

    太监不禁莞尔:“殿下稍待,且让奴来开道。”

    说完,便清清嗓子,深吸口气,下沉丹田,高声唱道:“嘿——”

    这一声,响彻天地,回音不绝,人群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太监也不换气,轻轻一提,朗声唱道:“官人们呐——给皇长孙殿下,让条路来罢了!”

    人群一阵骚动,不过人海中倒是人头涌动,似水分波,很快现出一条路来。

    郭宗谊见此情景,不由感叹道:“宣徽院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忽然想起王峻在前汉时的职务便是宣徽北院使,把他一个伶人放到这个位置上,刘知远真是知人善任啊。

    “殿下,快请吧。”太监躬身道。

    “善。”

    郭宗谊一路疾走,两边官员纷纷拱手施礼,个个口称金安,他只好频频左右点头示意,到了崇元殿廊下,脖子都有些僵了。

    他的位置属于武班三品班次,按制在西门外等候入阁,在京三品以上的武官少之又少,只有寥寥十数人,郭宗谊被太监带到,临走时奉上一块象笏板,又简单重了几句礼仪,便告退了。

    待他走远,一名中年武官离开人群,走上近前,朗声施礼道:“臣,枢密使王峻,见过殿下。”

    郭宗谊连忙还礼:“原来是王公,失礼了。”

    王峻个头不高,但相貌堂堂,嗓音低沉有力,乍一看去,倒是一副天下为公的朝廷栋梁模样。

    “殿下是昨夜到的?”王峻和熙的与他寒暄起来,眼神温和,像是看待一个亲近侄孙晚辈。

    “不错,刚到便赶上大朝会,早知道便早两日出发了。”郭宗谊微笑道,起这么一大早,倒是他人生头一遭。

    “殿下日后常居京中,上朝便是常事了,习惯就好。”王峻眼神闪烁着,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郭宗谊面色一苦,讪讪道:“我还年幼,上朝也是当木桩子,起个大早,没甚意思。”

    王峻见他一副对政事毫不热衷的态度,一时也分不清真伪,只好哈哈一笑,拜别离开。

    两人的初次试探就这样一触即止,王峻走远后,又有数名身穿紫袍的将领上来拜见。

    有领武定军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郭崇原名郭崇威,避郭威讳改名郭崇,在宋州时命人毒死了刘赟,是郭威的心腹大将,从龙功臣。

    后是领昭武军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胤。

    右武卫大将军石曦,他是前晋王室。

    广平开国县公宋延渥,他是李存勖的外孙、刘知远的女婿,乾佑之变后,郭威率兵返京,他时任义成军节度使,举镇投降,非常果断。

    还有前晋外戚、左金吾卫上将军张从恩,左羽林将军候仁炬,右神武军统军焦继勋,左千牛卫上将军、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翟光邺,右临门上将军符彦琳,他是符彦卿的弟弟,右龙武统军薛可言,右羽林统军赵匡赞,左卫上将军宋彦筠。

    在京的高品武将就这么些人,除了郭崇与曹胤实掌兵权,其余皆是荣官。

    李重进与张永德此时本官都不高,站在绯袍的队伍里还靠后,二人忤在原地,只含笑与他点头示意,郭宗谊省得轻重,也不便过去寒暄,只远远行了个晚辈礼。

    正当一些靠得近的四品武官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拜见时,突然听得一声高喝,原是御史在催百官就班了。

    众人连忙分班站定,静待门开。

    漏声徐徐,不多时,门开,监察御史领着文武两班,依序入阁拜见皇帝。

    郭宗谊与王峻等人是第一批入阁,东面文班中老臣冯道一马当先,拄着拐杖走路仍旧虎虎生风,分引至位,阁门使高喝:“拜!”

    郭宗谊现学现卖,双手举着象笏下拜三次,跟着奏唱:“圣躬万福。”

    而后由中书舍人引至东西踏道下立,之后众臣依品次入阁拜见,郭宗谊大致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多批,第三批开始就不能在崇元殿内站着了,得去门外廊下恭候。

    仪轨繁细,直至最后,阁门使又唱:“衙内无事。”

    郭威这才上辇离开,朔望朝参方才结束,郭宗谊活动活动手脚,寻到殿旁刻漏博士前,问道:“几时了?”

    “回殿下,刚到巳时。”

    郭宗谊算了算,他出门时是卯时三刻,到巳时,朔望朝会足足耗费了他近两个时辰,他住的很近,与皇宫仅一墙之隔,要是远一些的官,恐怕寅时就得起床了。

    “大朝会皆是如此耗时吗?”他又问道。

    “正是,元旦朝会更要一整日。”

    “那常朝呢?”

    “常朝仪轨也颇严密,只是参朝的人少,五品以上才准参见,所以耗时较短,若只宣敕不议事,往往一个时辰足矣。”

    郭宗谊心下了然,看来这上朝也不轻松,若是遇到勤政的皇帝,只怕要日日早起。

    他突然想起,他亲爹即位后,好像就是个工作狂。

第十七章 开延英

    巳时一刻时,内侍来请,称已于中书省备好廊下餐,依制他要同百官们去吃饭。

    于是他与冯道、王峻等人一起,领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官员,出了宫城门来到中书省署邸。

    廊下餐是光䘵寺准备的,极为简单,每人三个冷硬无馅的笼饼,一碗漂着几粒碎羊肉的腥臊羊汤,一碟比指头还粗的咸菜条,不能说难吃,根本就是无法下咽。

    郭宗谊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李重进端着汤自官群中挤了过来,一边啃着笼饼,一边问道:“大侄子,怎地不吃?”

    郭宗谊苦笑着摇摇头:“没胃口。”

    “这廊餐不吃可不行,这是天子恩赐,必须得吃,还不能剩。”李重进笑咪咪道,说着,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碗羊汤。

    郭宗谊迟疑着,问道:“敢问表叔,光䘵卿是哪个?”

    李重进指了指远处一个肥头大耳满脑肥肠的紫袍官员,他倒是会吃,将咸菜泡在汤里,拿蒸饼蘸着汤吃。

    郭宗谊眯着眼瞧了一会,有样学样,狠狠咬着笼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此人我必杀之。”

    李重进靠得近,听得真切,闻言哈哈大笑,三下五除二吃完,拍拍屁股走了。

    勿勿吃完朝食,绝大部分官员都自去了,只剩下数位朝中重臣,并一名闲散皇孙,要去滋德殿开延英议。

    众臣子情绪高涨,一路高歌猛进,闲皇孙无精打采,一路磨磨蹭蹭,连冯道都走得比他快。

    延英议本也有仪制,还分什么首对次对,但唐亡后就去繁存简,若无宣诏,一般是兼有弘文、国史、集贤三殿学士的真宰相,枢密使、中书门下两省侍郎、端明殿学士、三司使、京兆尹、御史中丞等人参与。

    三殿学士制依唐朝故事,当时的宰相有四位,首相没有馆职,一般贴着太清宫使一职,而后是三殿学士,但后晋以来便罢了宫使职,宰相也只剩三位了。

    如今首相乃是冯道,次相王峻,再次范质,后来北宋初改弘文馆为昭文馆,三相制也是依五代旧例。

    而两省侍郎多兼端明殿学士,班在翰林学士之上,乃是宰相转圜之资。

    郭威推行文官治国,所以参加延英议的,就枢密使王峻是西班武官,其余皆是东班文官,或后来以武转文,比如左武卫上将军、宣徽南院使、权知开封府事的袁鳷。

    进了滋德殿,分东西两班站定后,郭威始出。

    “圣躬万福!”

    郭威一身赭黄龙袍,御北面坐,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朕安,赐座。”

    众臣这才坐下,具是正襟挺背,只敢沾半边屁股在位上。

    不同于常朝跪坐用的漆木矮蹬,延英议人少,又都是老重臣僚,所以用的是高位背椅。

    郭威扫视一眼,找到了躲在末座无精打采的郭宗谊,穿着朝服,拿着象笏,倒也有模有样,他不禁莞尔,于是朗声喊了一句:“谊哥儿。”

    郭宗谊听有人叫自己小名,不禁心头一紧,毕竟这全天下也就两人敢这么叫他了。

    于是他打起精神,起身出班,一板一眼的行礼:“臣在。”

    在场诸臣无不是他的翁辈,见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不禁相视而笑。

    “来,坐近一些。”郭威温声道。

    内侍又搬来一把椅子,放于阶下,郭宗谊只好从命。

    随后内阁使一声唱喝,延英议这才开始。

    王峻一马当先,越班而出。

    按制该是冯道先奏事,但他身为枢密,又兼宰相,乱世之中,枢密使权重,常有侵夺相权的情况出现,何况他还兼着次相。

    只听他奏道:“臣奏兖州慕容彦超起兵谋反,请降旨平之。”

    郭威允之,这次延英议的主旨就是平兖之事。

    王峻又道:“臣请命率部出征。”

    郭威见他又想带兵出征,心有不悦,明明上元节前他们已经将带兵人选论定,便皱眉道:“秀峰总掌机枢,不得脱身,可遣曹胤、向训出征,你意如何?”

    “慕容彦超自前唐起入伍,积年领军,又北结刘崇,南通伪唐,曹胤、向训都没有领兵打过大战,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王峻反驳道,说辞却也恳切,倒令郭威有些犯难了。

    他看向众臣,但知兵事的,不过郑仁诲、袁鳷,他二人此刻也紧皱眉头,似在思索合适的领兵人选。

    突然范质出班道:“不若以郭崇代曹胤出征?”

    王峻还未发话,便听袁鳷反对道:“京中当留有宿将,典理禁军。”

    范质愕然,却也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告了声罪,回班作罢。

    “不若诏地方节度为帅,朝廷监军,出兵平乱?”袁鳷又道。

    王峻两眼一闭,直摇头道:“此事不宜由地方节度挂帅。”

    郭威也不愿让地方节度使挂帅,用节度使去打节度使,谁也不敢保证平叛的不会阵前倒戈。

    类似的事近代极多,比如后唐邺城之乱,李存勖遣李嗣源前去平叛,便被部众胁迫造反,斩了军中人嫌狗厌的宦官监军,整合叛军打回了洛阳,李存勖正欲亲征时在兴教门被杀,李嗣源成功登极。

    袁鳷立马意识到所言欠妥,便不再吭声,退班而坐。

    殿中气氛沉寂下来。

    郭宗谊回想了一下史书上此战的大概经过,好像曹胤等人围了兖州,久攻不下,最后还是由郭威亲征,九日乃克。

    心中有数了,他便站起身,小心道:“陛下……”

    殿内君臣的目光同时投向他,有惊喜,有疑惑,有探寻,有冷漠。

    “谊哥儿有合适的人选?”郭威喜道。

    “是。”郭宗谊略作停顿,方才朗朗开口:“众臣所虑,乃忠心的将帅,却无领军之能,若二者不得兼得,不若退求其次,仍以曹胤、向训挂帅,再遣一能征善战的宿将随军参画,则此战无忧矣。”

    郭威眼前一亮,拍案道:“好!此法甚妥,你觉得谁适合随军参画,而又不会侵主将之权呢?”

    众人一时神滞,想不到恰当人选。

    “陈州防御使药元福。”

    郭宗谊见众人沉默,果断开口,殿中君臣纷纷侧目,王峻细细一想,竟也觉得他这个人选上佳。

    “药老将军年近古稀,少从军伍,长于武略,历五朝而未衰,经百战而不辍,本官不高,权欲前能淡泊自处,累转诸州,诏命前称果敢任劳,是合适的人选。”郭宗谊见没人响应,便又补充道。

    “诸卿以为如何?”郭威捊着胡子,得意满满的问道。

    在场臣僚于乱世中能位极人臣,凭的可不仅是运气,见皇帝这副做派,便是觉得不妥也会捏着鼻子叫一声好,何况郭宗谊的主意、人选确实可行。

    “臣附仪!”首相冯道率先起身,其余文班臣僚也连忙起身,纷纷附和。

    王峻见状,也不好再反对,心想:让你露一回脸又何妨,届时若攻不下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便沉默着朝上拱拱手,算是同意。

    “好,那便着中书拟诏,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胤为兖州行营都部署,以齐州防御使史延韬为副部署,以皇城使向训为兵马都监,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行营马步都虞候,择日出兵,征讨叛逆!”

    郭威金口玉言,一口气将几名主将的人选敲定,半点不容质疑。

    “唯!”中书令冯道、枢密使王峻起身领命。

    带兵的人定了,便是详细的出征事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司使李穀与王峻商讨起大致的粮秣军饷事,议定,便直接由郭威钦裁。

第十八章 权勾当京畿流民事

    冯道奏今年贡举事,诸事皆允,在知贡举的人选上,他推荐道:“礼部侍郎赵上交,素负才气,刚正不阿,干练明达,知制内外,可担此任。”

    郭威正待点头,王峻却急忙出班:“赵上交生性散漫,有文人酸腐气,难以抡此国典,还请陛下三思。”

    郭威只好咽下话头,问他道:“那秀峰以为何人可知贡举?”

    王峻略作思量,才答道:“端明殿学士颜衎,温厚长者,儒林耆耋,可以知贡举。”

    颜衎坐于末座,有些哀怨的看了王峻一眼,他本官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兵部侍郎,充端明殿学士,哪有本事在这种事上掺合。

    他正惴惴不安,琢磨怎么开口拒绝,又两不得罪时,郭威果断开口了:“贡举本就是礼部的事,还是让赵上交来吧。”

    颜衎大松了一口气,一直盯着他的郭宗谊注意到,他原本僵直的身子,瞬间柔软下来。

    能让王峻在贡举事上推荐的人,郭宗谊不得不在心里重新掂量他的份量以及位置,但看他如此拘谨怕事,却又觉得不堪大用。

    王峻再欲开口,却被郭威压手堵回。

    忿懑的回了班,他狠狠盯了颜衎一眼,令他再度紧张起来。

    此时,又听袁鳷奏道:“年前中书门下发文,言京城罗墙待修,开封府请役近镇丁壮民夫五万,修葺城墙,以固东京防务。”

    郭威问道:“需修几日?”

    “人数充足,旬日可成。”

    “那征哪里的民夫呢?”郭威又问。

    袁鳷微微举高笏板,瞟着上面的蝇头小字,答道:“延津两千人、原阳两千人、长垣一千人、封丘三千人、中牟一千人、祥符一千人、尉氏三千人、杞县五千人、鄢陵五千人、扶沟六千人、太康四千人、睢县四千人,共三万七千人,再征郑州五千人、澶州八千人,足矣。”

    郭威正待点头答应,突然见郭宗谊站了起来。

    “陛下,臣以为不可用京畿地区的丁户。”

    袁鳷神色一滞,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倒是王峻开口揶揄:“殿下,此是开封府事,袁府自有计较,您又何必逾权呢。”

    郭威颇为不满的瞥了王峻一眼:“秀峰言重啦,谊哥儿也是你的晚辈,听听子孙的意见,不足之处我们再指出,以助成长,这才是我们当长辈应该做的嘛。”

    王峻自任枢密使以来,头回被郭威驳了面子,一时有些挂不住,但当着众臣的面不能发作,只好板着脸,默默回班不语,若是私下里,他说不得便会开骂。

    郭威不理会他,温和的看向郭宗谊:“谊哥儿,你说说,为什么不能用京畿的人丁呢?”

    郭宗谊见有阿翁兜底,也不再拘谨,咳嗽一声,朗声道:“修罗城墙并不急在一时,袁府却在此时广征民夫,为的就是能在春耕前完工,以免耽误百姓农桑吧?”

    袁鳷连连点头,喜道:“正是,知我者殿下也。”

    忽略他那句马屁,郭宗谊又问:“可马上就要发军平兖,这辎重运粮之劳,又该征何地的民夫呢?”

    袁鳷沉默不答,修罗墙事是年前下了制文要开封府办的,而平兖之事是刚刚议定,中间就隔了个年节,仓促间他也调度不开,只能按原定计划上奏。

    众臣被他这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平兖之事不能等,若此时还要修墙,两役并征,确实劳民太甚,别处征丁,亦会生乱。

    郭宗谊见袁鳷不答,便乘胜追击:“京畿地区,在籍的丁口不少,但若要两事并举,劳役途中,必会滋生怨气,一旦有人带头便会生乱,这还是小事,最怕是百姓家中劳力不够以致春耕不及,经夏秋两税后户无余粮,来年便又是一个大饥之年。”

    在座诸臣闻言颇为耸动,首相冯道是耕读传家,知晓其中利害,便正声问袁鳷:“京畿地区,有多少丁壮?”

    袁鳷作回忆状,却半天答不出,眼见郭威将怒,李穀只好出班答道:“开封诸县,在籍丁口十六万有余,郑州在籍丁口两万余,澶州在籍丁口四万余。若是两役并征,确实劳民太甚,还请陛下三思。”

    郭威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赞道:“李卿博闻强记,不愧为累朝计相。”

    “臣本份也。”李穀谦虚道。

    郭威又看向冯道:“冯公以为如何?”

    冯道拱手道:“臣以为,修罗墙事可以延后,待平兖之后再议。”

    王峻正揣测这小儿反对就地征役的用意,此时见风向不对,当下连忙开口道:“兖州不能不平,但罗墙事关东京城防,也不宜荒置太久,适才殿下只说不宜征京畿的丁壮,并未明言反对修墙,听这弦外之音,可是有了两全其美之计?”

    这平兖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修罗墙事本是他年前提议的,工部司郎中靠此收了石料商不少银子,平兖后再提那还能算他的吗?若不力争一下,说停就停,在那些门下走卒前岂不是失了威信。

    再者说他也不信区区一孺子能有什么两面光的法子,他自己都没有,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郭宗谊闻言窃喜,暗道他可真会捧哏,他还真怕朝中不修罗墙,这样也没理由再提招抚流民之事。

    他面上微笑道:“确有一个想法,还需陛下与诸位大臣们裁定。”

    王峻一怔,深吸口气,一脸铁青的坐了回去。

    隐于末座的叁相范质与御史中丞于德辰对望一眼,眼中各有笑意。

    “快快说来。”郭威催促道。

    郭宗谊不答反问:“去岁时,幽蓟等地有流民数十万口襁负而归,转迁中土,散居河北州县,朝中可有闻奏?”

    郭威点头道:“确有此事,早已诏令各州,妥善安置。”

    “臣觉得,流民恐不止数十万口,亦不止于幽蓟地区,盖此事乃去岁十月所发,但臣春节后在去澶州的路上,尚还遇到过数百口衣衫褴褛,在沿路乞讨的流民,臣与他们交谈得知,伪汉刘崇处官吏多有不法,又逢饥年,亦曾出逃不少户。”

    “由此,臣以为,流民甚多,况河北也非丰年,地方州县恐安置欠妥,不若诏令河北各州,全凭流民自愿,送他们前来修城,一来以工代赈,二来充实京畿人口。”

    郭威听罢,眉头微簇:“流民大多已得安置,再迁徙京师,颇费周章,再者流民聚众,稍有不慎,流民变暴民,届时京师岂不危矣?”

    郭宗谊见他不答应,便继续劝谏:“各节镇左右无事,便诏他们送人来京,途中所费钱粮,平兖后再拨付给他们,庙堂只需要安心做好抚流民一事即可。”

    “这天下百姓,皆吾国吾民,其所求不过温饱而已,但凡有一线生机,又岂会做贼?如今仓廪充足,赈济来京灾民数月,不算难事,望陛下怜之。且京畿地区荒地甚多,只要人到,发以农具谷种,免其租税,待来年,便又是数万户安居良民,如此美政,陛下何乐而不为呢?”

    言罢,郭宗谊拱手前推,深深下拜。

    他这一年养伤于民间,亲眼所见,庄上那些有田有地的村民尚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何逞无家可归的流民?

    去澶州短短二百里的路上,多少饿殍尸骨,多少鬻儿卖女,史书上的寥寥数笔,现实中看到,却是人间至苦。

    正如陈抟老道所讲,仙人犯了天条,不堕地狱,却贬人间,只因人间最苦罢了。

    郭威沉默着,众臣也都垂首屏息,殿中只有刻漏声滴滴不止,良久,冯道长叹一声,巍巍起身:“殿下所奏,句句良言,吾国吾民,岂有不赈之理?老臣愿请抚流民事,依此残躯,分担国忧。”

    他是瞧明白了,这小殿下怕是筹谋以久,对抚北地流民之事志在必得,这本就是善政,倒不如从善如流。

    何况此事意义重大,对契丹所占的幽蓟十六州、对伪汉都是一种分化,绝不止他明面上说的,充实人口、开垦荒地那么简单。

    李穀也瞧出深浅,略一思衬,便决定支持,他出班道:“殿下所奏,臣以为可行,此流民非饥民,多携带财货举家南迁,又兼各州县安顿已有数月,愿来京者应不会过半。”

    “仅东京与西京的粮食便存有百万石,哪怕是二十万人,也足够赈济个一年半载的,且京中待办工事不少,若能以工代振,撑过最难熬的那段时日,往后他们能自给自足,流民即变编民矣。”

    有了首相计相带头,一时间,众臣纷纷附议。

    反正是善政,都是用朝廷的钱,有人提,那就做,哪怕不能从中渔利,也能夸个贤名。

    王峻被摆了一道,闭上眼,一言不发。

    郭威见没有人反对的,当下微叹一声,神情沉痛:“朕草介出身,岂不知百姓疾苦?便依众臣所请,诏令河北诸州,迁流民进京。”

    “陛下圣明!”

    事情已经敲定,但郭宗谊的差遣却还没要到,他幽怨的瞥了眼胡子花白的冯道:“抚流民事,乃臣所奏,冯公首相之尊,枢务繁巨、位崇德高,区区小事,不如就让臣来负责吧?”

    冯道呵呵一笑,应道:“既然殿下属意,老臣就不争啦。”

    郭宗谊又眼巴巴的看向郭威,郭威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你左右无事,督抚流民,乃是一桩善政,便交给你吧。”

    “谢陛下!”郭宗谊喜上眉梢,俯身再拜。

    王峻本能的想反驳,但见众臣皆抚掌称善,殿中一派融融,根本没有反对之声,一时也不好开口。

    转念一想,这小子肯揽事也是个好开头,若他只当个闲散皇孙,自己哪有使手段的地方,不怕他肯干,就怕他不干,于是也熄了唱反调的心思。

    郭威见事议定,便走下御阶,负手宣言:“诏,左卫大将军皇长孙谊,权勾当京畿流民事,判三司李穀副之,三司、开封府上下,一应钱物吏佐,悉听调遣!”

    “唯!”

    随着门阁使高奏“衙内无事”,广顺二年正月的延英议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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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新城选址

    三司与开封府的效率很高,午时延英议结束,下午李穀与袁鳷便带着一群僚佐,抱着数摞案牍,前来皇长孙府拜访。

    郭宗谊早已换了身月白常服,缓步走来,倒似陌上公子,自画中走出。

    李穀年近五十,进士出身,累三朝计相,却生得高壮雄伟,擅骑射、好任侠,比旁边武将出身的袁鳷高上一个头,更像一个大将。

    见过礼后,郭宗谊请他们落座,余下僚佐皆偏殿奉茶。

    “二位动作倒是快。”郭宗谊似是见了老友一般,笑着逗趣。

    李穀拱拱手,也打趣道:“今日延英议,方知殿下忧民情切,不敢不快。”

    袁鳷只陪着干笑了两声,神情颇不自然,也不知延英议后挨了谁的骂,此刻姿态极为恭谨,小心的奉上一卷厚纸,道:“殿下,此乃开封舆图,请您过目。”

    郭宗谊示意张巾吴深将图挂起,缠线松解,一座繁密大城徐徐露出,而袁鳷早已将要修的罗墙在图中圈起,他按比例算了算,工程量并不大,确如袁鳷所说,数万民夫,旬日可成。

    可流民远远不止数万,沧州所报数十万,是打了折扣的数字,就算除去一半不愿来京的,也有十数万人口将要安置,若仅以修罗城墙事代振,肯定不能尽全功。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李穀:“朝议时,李公曾言国家待办工事及多,那除了修罗墙的事儿,还有哪些?”

    “不敢称公。”李榖忙道,接着又面露难色:“有是有,但掌土木工役的是工部,这工部……”

    “工部在王峻手中是吧?”郭宗谊直接点破道。

    李榖与袁鳷笑而不答,郭宗谊又想了想,道:“既然都在工部手中,我们便自己找点事儿干,三司是不是有个修造案,职掌与工部的工部司相同?”

    “正是。”李榖答道,“只是修造案目前有职无权。”

    郭宗谊点点头,道:“流民至京,不能与开封廓、野百姓混住,当新建一城以安置,二位以为如何?”

    袁鳷当然不会反对,非亲王知开封府,那就是个干活的。

    李榖听出妙音,喜道:“臣以为当建新城居住,开封治下,已无闲置宅地安顿如此多的流民,不如重新选址,再建一城,以方便集中管理,节省人力物力。”

    “如此,我明日上表时便请修造案督造新城。”郭宗谊道。

    “谢殿下。”李榖下拜。

    三司权重,如今已管财赋、盐曲、军需、马政、营田、府库、祭物,还管一些司法,如果再加上城池土木,那俨然就是一个小六部,九寺五监的职司也占了一些。

    郭宗谊摆摆手:“都是为了办事方便,以免掣肘,我们来图上找找,安置流民之地吧。”

    说着,便来到舆图前,建新城之事合情合理,又有李穀支持,他倒不怕郭威不同意。

    袁鳷执碳笔在图中圈出一小块,他指着位于开封东面,那淡细的小圈问道:“不若在此?皆是无主之地,往东北可连封丘、通澶州。”

    郭宗谊没有立刻回答,问向李穀:“李相以为如何?”

    李穀用手指着开封以南的土地,也没有直接反驳:“此处方圆百里的土地多是无主,且是坦缓平原,西临蔡水,漕运也方便,不若建在这里。如今东京城小,已是捉襟见拙,数年内便要扩建,届时可以往南与新城相连,城墙一拆一围,则成一个泱泱大城。”

    说完,他与袁鳷一起看向郭宗谊,等着他点头。

    郭宗谊却想得更远一些。

    袁鳷武将出身,是出于军事武备的角度着想,安城于东北,以巩固京畿防务,开封毕竟无险可守,只能靠人来填,将大量的人口屯在周边,一来便养军队,二来易补兵源。

    李穀身为计相,则是立足财贸,开封城四方辐辏,水陆通会,且时向隆平,很快会繁荣起来。

    如今城内已显狭小,扩建怕是庙堂已经讨论过的事,所以将流民安置在南,更合他心中的规划。

    但屁股决定脑袋,许多决策并不好分个高下,就看谁官大,听谁的了。

    在此事上,在场话语权最大的无疑郭宗谊,所以他决定用自己的想法。

    “将流民安置在西,最好能接上郑州。”

    他指着图上,郑州与开封相连的位置。

    袁鳷一头雾水,不明白他的想法,但也不敢问,只好叉手喝惹,李穀似是猜出一些,眼神闪烁,终究没有张口,亦拱手称唯。

    郭宗谊的屁股决定了他得站在君主的角度去考量,开封并不适合当国都,他想迁都到西京洛阳。

    洛阳与开封相距不过四百里,中间隔着个郑州,他的想法,是将开封打造成一个经济中心,把洛阳建成政治之都,这一切,都需要在两都之间安置大量的人口,而郑州不过区区一个团练州,人口不过数万,是远远满足不了未来需求的。

    大致位置定了,三人便约好改日拿上地籍,去实地堪查。

    此事议定,郭宗谊又问道:“流民数月前便已于各州县安顿,可向有司上报户册?”

    “有,臣已带来。”李穀答道,说完找出一本厚厚案牍奉上。

    郭宗谊翻了数页,便不想再看下去,将名册捏在手里,冷声道:“为何只有丁口,难道流民中就没有妇孺老弱吗?难道流民抵京时,不携带家人吗?”

    李穀老脸微赧,为难道:“殿下容禀,州县统考民户时,一般只计丁口,编成丁册用以征税。”

    郭宗谊冷哼一声,将名册摔在案上,厉声道:“若非税利,恐连丁册也无!”

    见他动怒,李穀与袁鳷皆不吭声,郭宗谊坐下呷了口茶,才徐徐开口:“时政如此,也怪不得你,但忧民之事,怎可因利趋遣?周知天下生民之数,乃是治国之本,不可不察。”

    顿了顿,他摆手道:“扯远了,当今首要之事,便是算清抵京流民之数,我们也好筹备粮秣、划分土地。”

    李穀听此论调,倒是觉得新鲜,细一琢磨,又觉得极有道理,若是能详细掌握全国的人口数量,那不论是税收还是救灾,抑或是征役、治安,都会便捷许多。

    只是此事繁巨,历来无此先例,他有些犯难,迟疑问道:“敢问殿下,这流民有若浮萍,如何算得清?”

    “自然算得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前无大战事,那些镇兵闲着也是闲着,便让他们帮帮忙吧。”郭宗谊道。

    “臣洗耳恭听!”

    “今日十六,我稍后会绘制新的户帖,三司遣快马传令河北各州镇,截止于下月初一,按户帖统计上报愿来东京的流民户数,再遣镇兵送流民西进,途中若有死伤病退,皆登记在册。”

    “另外严禁兵将扰民,犯禁者整队皆斩,家小充役,至开封后,户部司凭户帖登记在籍,无论男女老幼,皆不得遗漏,如此两两相合,不就都清楚了?”

    郭宗谊说完,李穀便已记在脑中,他问道:“藩镇兵将,大多目无庙堂,这政令,真的能彻底执行吗?”

    郭宗谊哂然一笑:“自然不能,能执行一半就很不错了,为官者不皆是如此吗?尽人事吧。”

    李穀与袁鳷老脸一红,确实,哪怕是他们,在执行皇帝的命令时,也会打些折扣,何遑藩镇。

    看到二人窘态,郭宗谊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道:“陛下同意移流民入京畿,定不会单单只为了修个城墙,或者是给我寻个事做,如今中原和北方战事不断,十室九空,各地藩镇林立,拥兵割据,若不隔三差五寻个由头来加强中央,这天下早晚又要易主。”

    李袁二人神情大骇,忙拜道:“如今天命已定,殿下不必忧虑。”

    “我虽年幼,却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你二人均历三朝,就不要说这些好听的话来糊弄我了。”郭宗谊笑道。

    二人面露尴尬,袁鳷嘿笑两声,憨声道:“殿下性子爽直,臣甚爱之。”

    又议了一些人手、接收之类的细琐事,天色便将沉暮了,郭宗谊客气的留二人在府上用饭,谁知道他们居然毫不客气的答应了。

    是夜,一处别院内,三人于一张小圆桌上,分主次落座,郭宗谊还特意命人外出买了好酒来款待李、袁二人。

    李穀不善饮,只喝了几杯,袁鳷倒是个性情中人,一口一杯,干得好不痛快,最后喝得大醉,由左右僚佐他扶回去的。

    郭宗谊送李穀出府,及时门前,李穀突然道:“殿下虽未及冠,但论心智,只怕朝中权贵的子嗣们拍马也赶不上,陛下有您,江山可旺数代啊。”

    郭宗谊谦虚道:“不敢与李公相提并论,谊不过黄口稚子,李公治国能臣,陛下有您,国家可兴百年。”

    “殿下折煞老臣了。”说完,李穀便与他拜别,待郭宗谊进府,他才卧上马车,迎着月色,缓缓归去。

    郭宗谊回到书房奋笔急书,书房里拢共也没几本书,新搬进来,还没来得及采买。

    朝雨端来一碗醒酒汤,又给铜炉里添了炭,才福了一礼:“殿下,天色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郭宗谊停下笔,问道:“柴旺与二曹,今日可来过?”

    朝雨摇头,软糯糯的答道:“不曾来过。”

    郭宗谊嗯了一声,继续动笔。

    他写是给郭荣的家信,信中大致说了一些东京的情况,以及自己成功讨到抚流民事,最后还请他书一封私信给邺都留守王殷。

    王殷乃是夔州节度使、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同平章事,正经的使相,河北一路兵戎都听他的节制。

    写信是希望他能看在郭荣的面子上,尽心统计流民,严厉约束部下,以免百姓受苦。

    写完信,他又摊开一张素纸,像模像样的写起了奏章,所言乃是抚流民、建新城之事。

    兴许来自后世的习惯,他写公文,不喜多用词藻,只诉条陈。

    奏章中所列,一是接收编户,二是防疫治病,三是新城选址,四是所需砖钱粮药,五是协管甲士官吏,六是街巷制的城治方法,七是定居后的政策,八是建新军戍防。

    洋洋洒洒上千字,详尽托出他的抚民策略,又细细看了一遍,他颇为得意,不由想着,明日阿翁看了此表,当作何感想?

    朝雨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她识字不多,却也见过许多达官显贵的笔墨,或古拙,或锋锐,或清逸,或秀媚。

    但殿下的字,结构严密,却笔势洒脱,笔锋似刀,却不露锐意,就和他的人一样疏朗好看,动时英姿勃勃,静时温润如玉。

    郭宗谊放下笔,水岩砚中墨已干涸,朝雨见状,便要上前帮他磨墨,他抬手制止,轻声道:“不必啦,我写完了,该休息了。”

    朝雨退了回去,俏脸微赧,声音细若蚊蝇:“今日殿下需要谁暖床?”

    新府之中,没有地炕,若点炭炉则要好几个,所费颇靡,他还怕中毒。

    郭宗谊生来怕冷,又嫌汤婆子半夜会凉,不得已才要她们暖床。

    这个要求,非常羞人,但是,四人居然没有一点抵触,反而内心都跃跃欲试。

    郭宗谊也很不好意思,看来得尽快找人来建地炕了。

    干咳了一声,他道:“你与暮萍,已是及笄女郎,不便与我同寝,还是让怀绿留冬来吧,她们年幼,我视之如妹。”

    朝雨噢了一声,神情失落的走出去,连礼都忘了。

第二十章 皆允

    如今常朝袭后唐制,三日一次。

    昨日举行过大朝会,又开了延英议,所以郭威没有视朝,仅在滋德殿内办公。

    阶下,李穀端坐,正详细禀报昨日与郭宗谊议定的抚民事略。

    郭威仔细的听着,同样的话他早些时候在袁鳷那里听过了,只是没有李穀阐述的那么详尽。

    听完,他面带喜色,颔首抚须:“不错,此子这些年倒也有些长进。”

    李穀亦感慨道:“殿下聪敏明达,深谋远虑,胸怀韬略,心系百姓,这是国家之福啊。”

    郭威眉头挑了挑,摆手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过一稚子而已。”

    但李穀还是能看得出,陛下眼中的喜爱与得意。

    他连忙拱手继续上奏:“臣断没有吹捧之意,殿下胸中自有锦绣,单说这抚流民事,便是思虑甚远,且性子仁厚,昨日晚宴时,还与我说了牛租、营田之事,希望我能免除,不过此二事还当请陛下决断。”

    “哦?你详细说与我听。”郭威淡淡道。

    李穀见他有意,连忙启奏:“昔朱温征淮南时,军士掠民牛以千万计,悉数租给各州民,自此六十余载,牛早死,租犹在,百姓甚苦,另营田务……”

    “营田之弊我知道。”郭威出言打断李穀,他感叹道:“我亦长于民间,怎不知营田弊政呢,只是如今国家贫困,若尽罢营田,则税收不保,旦有战事灾年,恐帑廪拮据啊。”

    李穀沉吟片刻,斟酌道:“户部的那些佃户,苦于营田弊政,不甚用心,遂营田税课能收到的并不多。不若除京兆府庄宅务、赡国军榷盐务、两京行从庄等依旧不动,再从营田中挑出良田,遣货发卖,能得钱不下数十万缗。”

    “其余薄田,割给州县,并庄桑舍宇,牛犊农具,分赐佃户,以为永业。再由三司下文,并免杂税,只征旧额正税,则百姓既得永业,又少苛税,敢不致力?臣预计,若此政得施,今年税收,比起往年,只多不少。”

    郭威听完,低头沉思良久,方才开口:“良田不必发卖,尽赐与户,苟利于民,与资国何异呢。”

    李穀见他答应,大喜,连忙起身下拜:“陛下心系万民,臣惭愧。”

    “你乃计相,为国谋财是你的职责,不必惭愧。改日你写个奏疏呈上来,要与谊哥儿联押,由朕下诏,着有司实施。”郭威站起身,有了离开的意思。

    “唯!”李穀朗声答道,声音铿锵有力:“臣请告退!”

    郭威略一点头,他才深深一拜,退出了滋德殿。

    郭威轻哼着家乡俚曲,汲步至后苑,见湖边草木已染春色,清风吹乍湖水,微波荡漾,还有两只绿头野凫戏于水上,不由来了兴致。

    当下吩咐左右:“取朕宝弓来。”

    近侍出去不久,又有小黄门来报,言皇长孙郭宗谊请见。

    郭威脸上不觉露出笑容,忙道:“快去接来。”

    郭宗谊揣着奏章,赶至皇宫后苑时,见郭威正搭弓引箭,瞄向水上的一对野凫。

    嗡的一声,箭矢急出,一发迭贯,两只野凫竭力飞起,但只扑腾了几下,便砸落于水泊之中,洇红一片绿水。

    周围近臣纷纷叫好,郭威长笑几声,大感开怀。

    他朝郭宗谊招招手,示意他上前,问道:“阿翁射术如何,还算登堂入室否?”

    郭宗谊瞥了一眼湖水上的野凫,淡淡一笑:“八十步外,一箭双凫,堪称精绝,只是以后,此湖怕再难见到野禽戏水了。”

    四周原本各自窃语的近臣集体噤声,郭威怔在原地,心中微怒。

    但很快,他就明白这长孙是在劝谏,才展颜笑道:“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谊哥儿心地纯良,有先秦君子之风。”

    说完,便拉着他的手,至湖心水亭中坐下。

    “抚流民事不急于一时,你刚到东京,何不休整几日?”郭威推过一碟糕点,温声问道。

    郭宗谊自袖中取出那道奏章,站起身来奉上:“此事宜早不宜迟,这是孙儿的筹划,尽在表中,请阿翁御览。”

    “哦?你倒是上心。”郭威笑着接过,示意他坐下,自己细细看了起来。

    半晌,郭威放下奏章,眼中异彩涟涟,他没想到郭宗谊会要求在流民城建新军,本以为他讨此差遣,就为找个事做,顺便再培养几个人。

    现在来看,他分明打算把这些人当作自留地,依此来培植自己的势力。

    略略一想,郭威还是决定答应,堵不如疏,成全他,其实也是成全自己。

    再者说,左右也不过五千人的军队,于大体无碍,就当给他练手了,自家晚辈有扫平天下之志是好事,不管能不能成,总强过他以前那副架鹰走犬的纨绔样。

    拿定主意,郭威看着自己的孙子,笑的很宽慰:“表中所奏,皆允之,这事交给你,我很放心。”

    话峰一转,又道:“不过你这奏表写的干巴巴的,改日我给你找几名大儒当老师,多读几本书总是没坏处的。”

    郭宗谊一愣,心想这只是自己的习惯,不是肚里没墨水啊。

    正要解释,郭威却看了看天色,抢先开口:“快晌午了,午食便在宫中陪阿翁吃吧。”

    说完便命左右传膳,拉着他,往后苑偏殿走去。

    郭宗谊只好把话咽回去,一听要读书,本心有哀戚,但转念一想,朝中诸大臣、翰林诸学士,亦有不少人才,若能拜他们为师,未来那也是政治资本、人才储备。

    一念及此,便乖乖的跟着郭威去用膳了。

    尚食局的饭色味上佳,不是光䘵寺的能比,巴掌大的青玉碗,郭宗谊连吃了四碗方止。

    郭威一脸慈爱的看着他:“你正值青春,当是用钱之时,又不似臣僚,有职田、赐服、食直等,每月那二百贯俸禄可够用?”

    “够用够用,您不是刚赏了我许多,况且每月不是还有千贯公使钱嘛,我府上役使不过二十人,当还有盈余呢。”郭宗谊笑道。

    郭威捋着灰白的长须,满意道:“你知俭朴,这点已超过京师中许多衙内了。”

    郭宗谊嘿嘿笑着,凑近了一点,悄声道:“孙儿府中是不缺钱,只是表中所奏,为抚流民事而练的五千新兵,都是要钱的。”

    “要多少?”郭威见他笑的奸诈,就猜到是伸手要钱,便干脆问道。

    “阿翁豪阔!”郭宗谊先拍了记马屁,才开口道:“每月需粮一万两千石,肉五万斤,钱七千贯,刍粟八百五十匹。”

    郭威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他疑惑道:“怎是禁军的两倍还要多?”

    郭宗谊没有解释,只是看着郭威略黄浊的双眼,逐字逐句道:“孙儿可以保证,我所练新军的战力,亦是禁军的两倍还多。”

    郭威惊讶看着他,这几日观察下来,知道这孙儿的性子应是谦和谨慎,怎地今日如此直白。

    见他一脸希冀,郭威心想这练兵的事都同意了,钱粮的事也不好再反对,于是答应下来:“也罢,左右不过是些银钱,如今军队多不堪用,你若能练出一支善战之旅,这钱花的便不冤!”

    见郭威同意,郭宗谊大喜,连忙起身一荡大袖,端正下拜:“谢陛下!”

    郭威瞥了他一眼,以手指北,讳莫如深的微笑道:“何况你练此新军,所图亦甚远。”

    郭宗谊心下微骇,果然,郭威看一眼就猜到了。

第二十一章 纸上谈兵

    及夜,郭宗谊方归,一进府门,便见柴旺与二曹拥了上来。

    “你们可吃过了?”见过礼,郭宗谊首先问的便是这句。

    三人心头一暖,同时开口,答案却各有不同。

    回答没吃的是柴旺,吃过了的是曹彬、曹翰。

    郭宗谊抿嘴一笑:“应该都没吃吧,如今已是戌时,便不烦庖厨点灶了,我们支个五熟锅,切些羊、兔肉,边吃边谈吧。”

    “惹!”三人大喜。

    不多时,暮萍来前厅禀告,暖炉宴已备妥。

    郭宗谊领着三人去了,只见小圆桌上,架一矮炉,五熟锅以铜制成,内分五格,置于炉上。

    另有十数盘肉片、窖蔬,分置案边。

    郭宗谊当先坐下,见锅上热气腾腾,锅中五色汤水咕咚翻滚,一时食欲大开,夹起几片薄薄的羊肉便涮,沾着酱料送入口中,味厚肉嫩,细细咽下,口腹皆泰。

    郭宗谊吃了几箸便停下,他在皇宫里已经吃过,此刻不过尝个新鲜,他静静待三人吃了一阵,方才开口询问:“吩咐你们的事,可是都办妥了?”

    三人闻言俱搁下筷碟,柴旺首先禀告:“那五百骑亲军已安置妥帖,我命军曹制了名册,以便查阅。”

    说完,摸出一本薄册奉上。

    郭宗谊接过,翻阅了几下,便收起。

    曹翰此时亦禀道:“那小底广锐所凑的一千人,臣已打听清楚,家世背景、专长相貌尽在此册。”

    说完也呈上一本稍厚的书册。

    郭宗谊却没有接,让他交给曹彬。

    曹彬收好又自袖中摸出一道表章呈上:“此乃臣所拟的练兵章程,请殿下斧正。”

    “这么快?”郭宗谊惊喜接过,展开一看,条条状状有板有眼,便打趣道:“想是在胸中筹谋已久吧?”

    三人笑着看向他,翘首以盼的曹彬弄了个大红脸,一声不吭的低头扒起菜来。

    郭宗谊解围道:“无妨,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一展鸿图之志,机会,本就是留给你这样有准备的人。”

    三人闻言,精神俱是一振,叉手道:“谢殿下教诲。”

    生逢乱世,谁又没点野望呢?

    郭宗谊言罢便移过灯盏,捧着卷仔细看起。

    不得不说,曹彬确有名将之姿,章程中所列极为详尽,行伍、令号、技艺、营阵、餐休等等,算得上是别开生面,并不拘泥于现有旧制。

    另外他对军中一些积弊也直言不讳,例如当前军队最大的问题,便是军士普遍贪生怕死,临阵退缩,他表中也提出,新兵当先练胆气,若是无胆无勇,军阵武艺练得再好,也是一触即溃,再难收拢。

    这倒是和后世戚继光的练兵观点一致。

    看罢,郭宗谊神情凝重,一言不发的将表章递还给曹彬,他神色一黯,也不询问,便默默接过。

    柴旺与曹翰二人对望一眼,以为郭宗谊对曹彬所拟章程不满意,便搁下筷子,直身坐好,不敢出声。

    屋中氛围骤降,只听炉炭噼啪,炉上铜锅兀自翻腾。

    郭宗谊皱着眉,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国华所拟,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若依此法,精兵可得。”

    三人俱是松了口气,曹彬激动道:“谢殿下首肯。”

    郭宗谊摆摆手,令人取来纸笔,边写边道:“不过还不够,我给你列个几个的要点,你回去再琢磨琢磨。”

    运笔如龙,不多时便写满了半张素纸。

    “你们看看。”

    三人接过,一齐看了起来,只见纸上写着“选兵卒、练行伍、明耳目、强手足、壮胆气,习军阵”。

    柴旺与曹翰都是军中老人,练行伍、强手足、习军阵他们明白,如今军队均是如此施为,剩下的几点便有些不明所以。

    柴旺当先问道:“小郎,这练个兵有这么多名堂吗?我们往日操练,不过是打熬力气演练战阵而已。”

    郭宗谊指着文字,逐一解释道:“练兵当先选兵,市井任侠、富家子弟、品行恶劣者不能用,这些人吃不得苦,却耍得了滑,最好是农家佃户,自小劳作,十八到三十岁者为佳,这兵选对了,练起来事半功倍。”

    “新兵集中操练数月,再定考核,以较长短、分强弱,按材配置兵员,或骑、或步、或槊、或刀盾、或弓弩、或辎重等,我不细表。再按兵种分上个三六九等,每季一考,业技高低则俸银有别,升便赏,落则罚,连续数考不合格的,便开革出军。”

    “而行伍则是指军士的行走坐卧,也应该定下条规,积年练习,则军容严整,令行禁止。”

    “明耳目是指听号听令看旗,两军交战,非一夫一卒之勇所能胜,你们是积年的老军汉,军阵的作用不必我多说,而我幼时经常出入军营,记忆中,禁军许多军卒对旗号反应都极慢,以致于临阵时组阵不及,惨遭屠戮,所谓弱旅,便是如此。”

    “强手足除了练力气,练武艺,还应该组织长途急行,锻练耐力,两军交战,拼的便是体力。另外武艺当摒弃那些花招花法,只练杀人技,这是军士附骨立身的本事,不能马虎。”

    “至于这胆气,国华你表中亦也提到,我就不再赘述。”

    郭宗谊说,三人呆愣了许久,还是柴旺率先回神,笑嘻嘻的恭维道:“跟着小郎这么些年,倒没发现在小郎在武事上,也有如此高见。”

    二曹亦是点头附和,郭宗谊笑着摇头:“抬举我啦,纸上谈兵自然容易,最后还是要人去练,要人去带。”

    “当为殿下效死。”三人坚定道。

    “别一表忠心就提效死,你们活着更有用。”郭宗谊笑道。

    看向曹彬,他又想起了一些,便继续叮嘱:“再高明的练法,也需要钱粮来堆,我已向陛下请了旨,每月人吃马嚼,都是禁军的两倍,有此倚仗,你有什么手段,尽管施为。”

    曹彬大喜过望,他最担心的就是没钱,练军不难,弄来足够的钱粮很难。

    他自信满满道:“殿下且安待数月,臣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好。”郭宗谊举起一掌,与曹彬相击。

    “且练且看,不妥之处,我们再做改正。”

    王峻的宅邸也紧挨着皇城,不过是在繁华的内城左厢。

    相比之右厢的清冷,左厢沿街的大小瓦舍是相当热闹,食店酒楼,比邻营张,海陆珍馐,寰奇汇聚,兼有书剧舞唱,红袖金钗,一派人情和美、节物风流。

    而此时衙门的闭门鼓还未响,达官显贵们饮酒作乐正在酣时,街上行人如梭、车马如龙。

    王峻独立于家中阁楼之上,往西俯瞰是深沉寂廖、庄穆森严的皇宫大内,移目东边便是灯烛荧煌、丝声慢慢的酒肆勾栏。

    他近日总爱独上此楼,左右相顾间,他的心思也随之摇摆不定。

    是在禁居宫闱当个孤家寡人比较好,还是红尘浊世做个富贵闲翁来得妙?

    郭宗谊得了抚流民的差遣,若用心经营,在朝堂上便能占一席之地了,晚间又听说,李穀奏对陛下时,对他评价很高,言语间,似有拥戴之意。

    李穀三朝为相,素能识人,他看好的,好像还没有虚士。

    若是冯道、李穀等人为首的文官们,全部倒向郭荣那边,既使他现在既总枢机、又兼宰相,恐怕也难以与之抗衡。

    势,最能压人。

    晚间暗桩又来报,言午时郭宗谊也进了宫,向陛下呈了抚流民事的章程,陛下老怀大慰,条条件件,无有不允。

    建新城绕过了自己的工部不说,还要了两倍于禁军钱粮,打算另建一军,这等深晦的事,陛下居然也答应了。

    宠溺于此,对他而言不是一个好苗头。

    若是真让他练出来五千精锐驻于京城,再配合他老子在澶州的数万内、外牙军,部署得当,便是造反,也能如意。

    再看自己,不可谓位不高权不重,唯一短处便是麾下没有能战之兵,得想个办法,拿到一方强镇在手,方可再图。

    只是累朝无此先例,除了郭威昔年得隐帝特许之外,即使是人臣之极的使相,也只能出使、入相二择其一。

    王峻迎着朔风,脑中一片清明,思衬良久,渐渐有了头绪……

第二十二章 沙场点兵

    郭宗谊这几天除了每日的进宫请安,便一直忙于军务。

    先是郭荣赠予的五百精骑,便被他打散,挑了十数名武艺精湛、久历战阵的悍卒,并入曹彬根据他琢磨出来的选卒法筛选出的第一指挥,临时充作正副指挥使、正副都头、虞候等军官。

    又选出百余名有家有口的,并入他二百人规模、由柴旺统领的随侍亲卫,还挑出了品行端正、识字明理的数十人,打算作为新军的火种,其中有五六个还是幽蓟人。

    田平手下的那个韩措大,也被他编了进去。

    而后的三百人,仍旧保持本部编制不变,待新军有善骑善射者,再补入五百人,成立马军。

    今日是曹彬准备停当,摆坛开训的日子,昨夜他过就来相邀,言若殿下不至,日后操练则事倍功半。

    便是曹彬不说,他也要去,这可是他的试点实验之军,自然不能不管不问、全盘丢给曹彬。

    不仅要去,还要带着钱粮去,带着希望去,以振军心,方便曹彬日后行事。

    吃过朝食,便见张巾吴深抬来一副坚甲,这套银漆金边山文甲是连夜令匠人改小的,甲身和袍肚倒还算合适,便只改了披膊、护臂和胫甲,如此活动手脚时更加灵便。

    在二人的帮助下穿好了甲,再戴上凤翅兜鍪,披上赭黄绣衫,一位英武小将现于人前。

    郭宗谊蹦了蹦,虽然沉,但还不至于压人。

    “取陛下所赐宝剑来。”他吩咐道。

    吴深早已备好,闻言连忙奉上,郭宗谊挎上剑,一甩绣衫,朗道声:“出发!”

    柴旺领着百骑卫队已于正门外恭候,不多时府门大开,郭宗谊骑着匹具装白马一跃而出,一身的烂银铠,骄阳之下熠熠生辉,英武之气再也遮掩不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骑矮马披纸甲持木剑的总角小儿了。

    柴旺打量了许久,不由心生感慨:“小郎壮矣!”

    郭宗谊哈哈大笑,豪迈之情顿生,他问道:“如今,某可上得阵乎?”

    “可委先锋之职。”柴旺眨着眼答道。

    二人相视一笑,左右不明所以,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兵营在右厢,骑马刻时便达。

    曹彬一早便在营门口守候,此时听到马蹄声隆,愈来愈烈,猜是殿下到了,连忙挥赶左右开大门,列仪阵。

    营门处登时一阵骚乱,曹彬大声呵斥催赶着,终于在郭宗谊抵近时列阵完毕。

    曹彬穿着一身黑甲,腰挎长刀,见郭宗谊勒马,他大步向前,行军礼道:“标下恭迎殿下!”

    郭宗谊环视一圈,见营门两侧仪仗军容肃整,颇有一些样子,展颜笑道:“不必多礼,前面带路吧。”

    说完纵马前行,气势恢弘的秦王破阵乐跟着响起,鼓磬隆隆,笛角昂扬,这首极富盛唐气象的军乐,深受唐太宗喜爱,流传甚广,后代多有改编。

    及至校场,千人军队排成两个方阵,均手擎马朔,见郭宗谊来,整齐划一的高举手中兵器,山呼万胜。

    乐罢,人静。

    郭宗谊登上阅台,正中央摆了个祭坛,旗旌幡幢、三牲六畜无一不全。

    待他燃香祭酒,敬过天地,念过裱文,大旗升起,这开训之仪才算结束。

    来至台前,郭宗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两块军阵,指着校场旁曹翰押来的车队,朗声道:“诸位袍泽,逢此吉日,成军之时,不若各位亮些本事与我瞧瞧,不论骑射刀枪,尽管施来,出众者,必有厚赏!”

    众军士纷纷看向曹翰那边,他一挥手,骡车上的油布斗篷哗啦啦被掀开,阳光下,整箱整箱的铜钱银饼熠熠生辉,金银交织,晃眼刺目。

    军阵中一下子沸腾了,军士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整个校场登时一阵哄乱,曹彬怒极,但又不便发作,铁青着脸,死死抓着刀柄。

    郭宗谊平静的看着,但军士均踌躇不前,半天也不见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待哄杂渐止,郭宗谊又开口道:“也罢,看来是没有真本事的人了。”

    又扭头看向曹翰,远远喊道:“都盖起来吧,这里没有勇夫。”

    都是十几二十岁的热血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他这言语一激,军阵中倒是走出几个士卒,在阅台下单膝跪成一排。

    “都报上名来。”郭宗谊道。

    士卒自左向由,依次报道:“伍长海进。”

    “指挥使郭守文。”

    “伍长张琼。”

    “虞候李延亮。”

    郭宗谊点点头,吩咐左右记下,又问那四人中官职最高、年纪最小的郭守文:“你祖上何人?”

    “标下出自太原郭氏,家严郭晖曾为护圣军使,昔年追随陛下讨河中时战死,陛下见臣年幼,养在军中,承蒙圣恩,忝为小底军第九指挥使。”

    郭宗谊心道果然,如此年轻的指挥使,若无恩荫,断不可能。

    听他说起家世渊源,父子二人与阿翁也有些元从情份在,便说了几句体贴话,就让曹彬安排校武。

    骄阳似火,立春后的正午阳光,已经开始发烫。

    校场内,旗盖翻飞,沙土激扬,千余名军士围坐两圈,津津有味的看着场中心纵马翻腾的郭守文,时不时叫喊几声,喝一声好彩。

    郭守文擎着一张骑弓,自东向西一路急驰,连发数箭,均中草靶,调过头。

    背弓在后,抽刀在手,控马绕着木桩急转,每经过一个木桩,都侧下挥刀,寒光闪过,桩头或裂或崩,可见其气力不小。

    郭宗谊安坐在校台上,见他弓马娴熟,倒也有些真本事,便问左边的曹彬:“此人你现在安排的是什么职位?”

    “权第二指挥使。”曹彬答道。

    权便是临时的意思,千人的卫队被他分成两个满编指挥,按照郭宗谊的想法、曹彬的章典,正式的任职需要在训练结束后,再综合历次的考核成绩、领兵经验、脾气秉性来裁定。

    届时可能会有一些有官身,但能力差的军校,无法再担任武职,只能遣还原军了。

    两人一问一答间,郭守文已下场,拜在校台下,郭宗谊站起身,朗声道:“卿骑射了得,六发全中,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白银,对这些底层军卒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瞬间便有十数人起身,往校台边的军吏处报名。

    见千金买骨的效果达到,郭宗谊才问郭守文:“你祖上是仕家大族,平日里可还读书?”

    “标下虽家学断佚,但平日里也爱读些《春秋》、《六韬》、《唐李问对》等书。”郭守文拜而答道。

    郭宗谊心中暗喜,若是好好培养,此人也不失为一员大将。

    当下,便让他起身上台,与他一起观赏演武。

    此时是海进在场,他使一对蒜头锤,在马上舞得虎虎生风,左抡右砸,十个海碗粗细的木桩一触即碎,轰声隆隆,木屑翻飞,场外的士卒们叫得更欢了。

    木桩砸完,他又纵马至箭剁边,马不停蹄,搭弓便射,外草内木的箭剁轰一声,竟然被箭矢震裂。

    郭宗谊惊讶道:“此人竟如此悍勇?”

    一旁的郭守文听闻连忙抢道:“海进是我指挥里的,他乃奚族人,有勇力,善射,能开两石步弓,若是下马,一百步内十有九中。”

    “确实拔群。”郭宗谊点头道。

    这样的勇夫,李重进怎么舍得给的,还是说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军中有这么个猛士?

    海进演完,便拔腿急奔至台下,两百多步的距离,他竟连气都不喘。

    郭宗谊看着军吏报上的成绩,感叹道:“卿之骁勇,万人难遇,亦赏银五十两!”

    海进嘿嘿笑着谢过,抱着银饼便跑了下去。

    接着便是张琼、李延亮,而后又有二十余人自告奋勇,郭宗谊一一看过。

    但有郭守文和海进珠玉在前,其余人的武艺勇力虽然过人,却有些乏善可陈,且除了张琼识字,剩下皆是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

    一一赏赐后,郭宗谊命曹彬重新将人集合,这一次,他能明显感觉到,汇集周身的视线中,那股子炽热与亢奋。

    迎着道道火热的目光,他开口道:“你们也看到了,在我麾下,升官发财,全凭本事,三个月后,你们月俸几何,便是靠武艺本领来定。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认真操练,今后的饷银将会比以前翻上一番。考虑到操练辛苦,在此期间,你们每日的伙食,供肉四两,米面管饱!”

    军士们听完,一阵欢呼,郭宗谊连连压手方止,他脸色一转,又厉声道:“但这天下没有白吃白拿的事,你们拿着两倍于禁军的饷,吃着米就着肉,操练自然也会比他们更严厉!在操练中,若有不法或怠慢者,轻则开革出军,重则人头落地!”

    军阵中雅雀无声,郭宗谊扫视一圈,朗声道:“曹彬!”

    “标下在!”曹彬自后跃出,单膝跪地,叉手高喝。

    郭宗谊解下腰间宝剑,高声道:“此剑乃陛下所赐,现暂借给你,权为信物,军中一切,按你我议定的条律实施,若有不法者,不论官职高低,你可以凭此剑斩之!”

    此言有若风雷乍响,激荡人心。

    校场内陷入死寂,几位相熟的身边人也有些恍惚,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素来和善的小殿下刻在骨子里的狠绝。

    曹彬怔了怔,心底有股暖流淌过,双手接过剑,他朗声高喝道:“惹!”

第二十三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在营中与众军士吃过午食,他才率队回府。

    自后院进了门,人还没还得及下马,便见张巾领着一个小黄门迎了上来。

    “殿下。”

    郭宗谊看了一眼那眼生的小黄门,问道:“可是阿翁唤我?”

    “正是陛下相召。”张巾不卑不亢的答道。

    “急吗?我阅兵方归,还未卸甲。”他这次问向那小黄门。

    小黄门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殿下,陛下召见了冯令公,并几名起复老臣、翰林修撰,正等着您呢。”

    郭宗谊心有所悟,想来是之前所说为他找老师一事,阿翁的动作还是快啊。

    “既然没有外人,我便着甲前去吧,以免诸公久等。”他说道,接着调转马头,朝东而去。

    小黄门未及反应,郭宗谊便已跃出后院大门,高声叫了一句殿下,他便也抢过身边一匹,急追而去。

    滋德殿中,郭威正与冯道、和凝等人闲谈,见郭宗谊着甲前来,不由得眼前一亮。

    “谊哥儿今日怎么披起甲了?”郭威问道。

    郭宗谊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叉手道:“禀陛下,臣今日去了右厢的兵营校阅卫队。”

    “原来如此,穿着吧,倒也像个小将军。”郭威抚须笑道。

    刚坐下,郭威又道:“今日唤你来,是给你找了几个老师,来,朕给你介绍一下。”

    他抬手指向冯道:“冯公你已认识,便不再多言。”

    右手微移,指向一个须发全白的紫袍老臣,道:“此老乃太子少师杨凝式,出自弘农杨氏,累朝老臣,俊才耆德,工于书法,长于诗文。”

    郭宗谊连忙起身行礼,杨凝式的大名他是听过的,书法界承唐启宋之大家。

    他拜道:“杨公的《韭花帖》技法精研、翰逸神飞,小子亦曾临过。”

    杨凝式姿骇放浪,紫袍领上的扣也敞着两颗,若不是他年近八十,又半仕半退,怕早有御史参他君前失仪大罪。

    他哈哈大笑,坐着拱了拱手,声音倒是硬朗:“殿下的字老臣刚刚也看过,笔法细腻,开合自然,点画之间雄姿英发,整卷观之又渊雅儒静,已有几分自家之意,敢问殿下,书学何人啊?”

    郭宗谊一愣,他当然不能说学自赵孟頫、文征明等人。

    心念急转,他答道:“学自二王、钟繇,亦临过李北海的碑帖。”

    杨凝式眯着眼,抚着须,沉吟片刻,才开口:“好,殿下于书法一道,颇有天份,假以时日,当成一家矣。”

    “杨公过誉了。”郭宗谊谦虚道。

    郭威听杨凝式这等狂放之徒,对自家孙子也不吝赞赏,不禁喜上眉梢,再看这老狂生也顺眼了许多,他含着笑,继续介绍。

    “这位是太子太傅和凝,擅诗词,能断案。”

    郭宗谊起身施礼,和凝亦起身还礼。

    “这是太子宾客李涛,李唐宗室,进士及第,工于诗文,为官清正。”

    “这位年轻的是集贤殿修撰李昉,左侧更年轻些的是弘文馆著作佐郎吕端,此二人年纪与你大不了多少,但学识却远胜常人,冯相亦有青睐,作你老师或许不够,但替你讲讲经义,当不在话下。”

    郭宗谊同样起身行礼拜见,而不以李、吕二人年轻而小视,二人急忙跳开,还以大礼。

    郭宗谊这一礼,也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好感。

    李、吕二人礼毕,回到位上,李昉二十多岁,留着短须,吕端则只有十七八岁,嘴上还都是绒毛。

    这两人在历史上都是一代贤相,李昉工诗,为人宽厚温和,谨小慎微,为政不及吕端,但文学造诣却很高,《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便是他带人编撰的。

    吕端是恩荫出身,此时正青春年少,气度却颇为老成,“吕端大事不糊涂”,便是历史上宋太宗的褒赞。

    若是自史书上看,这六人其实都不过尔尔,但在干戈繁多、文仕凋敝的五代,这已经称得上是当世俊才了。

    “我已与诸卿说好,闲时便由他们教导你,课堂就设在弘文馆,冯相事务繁巨,五日讲一课便好,杨凝式年迈,亦五日一讲,和凝、李涛为主讲,李昉、吕端尚且年轻,便跟在你身边,侍讲侍读,常伴左右。”

    众臣起身领命,郭宗谊也不能反驳,认命似的一拱手。

    郭威见他脸色沮丧,有些不悦:“怎么,对朕的安排不满意?”

    郭宗谊强笑道:“臣不敢,只是臣近日要还抚流民事,若是每日听讲,恐会力有不逮,误了朝廷大事。”

    郭威闻言面色稍霁,他沉吟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这样吧,便每日学半天,你若有抽不开身的时候,可以告假,但得闲便补,如何?”

    “谢陛下。”郭宗谊这才喜道。

    郭威又捊着须,语重心长的叨念起来:“朕长于军伍,没正经读过几本书,昔年家微,你阿耶十来岁便出门行商补贴家用,亦没有专门上过学,到了你这一代,便不能再放任啦。”

    “朕自登基以来,愈发觉得,这打天下靠武人,但这治天下,还是得靠文人,究朱温以来,朝堂频替,民不聊生,皆因这执政者,多为武将,少见文士之故。”

    “朕一片良苦用心,希望你能明白。”

    郭威难得吐露心声,一片望孙成龙之意令郭宗谊极为感动,他深深下拜:“孙儿定不叫阿翁失望。”

    “你懂事便好。”郭威满意道,说着站起身离开御阶,轻飘飘丢下一句“散了”,便消失在侧门。

    弘文馆是三馆之首,在皇宫北面厚戟门旁,馆制肇始于唐朝武德四年,属门下省,司掌校理典籍、教生授徒,与国子监六学、东宫崇文馆并称“六学二馆”,乃是唐朝官学的最高学府。

    唐末以来,弘文馆渐不教学,只掌皇家图书,兼修撰国史、勘理文献,并备皇帝咨询顾问之职掌。

    馆内藏书二十余万册,满院墨香,来往皆饱学之士,立是儒林。

    郭宗谊吃过朝食,便被李昉、吕端一左一右,半夹半带的领来了,至此,弘文馆百年来,又一次有了学生。

    冯道早已于堂中静侯,他穿着青色襕袍,头戴纱帽,腰系素带,一派文士的打扮。

    郭宗谊整肃衣冠,执弟子礼下拜:“学生拜见老师。”

    冯答微笑颔首,指着堂下一方矮几道:“殿下请坐。”

    待他坐定,李昉、吕端便于他身后就坐。

    冯道这才开口问道:“殿下以前都读过哪些书?”

    “正经有《礼记》、《左传》,中经有《诗》,小经有《尚书》,旁经学过《论语》,其余律学书算等,亦有涉猎。”

    “可作过诗赋?”

    “学生愚钝,未曾作得。”

    冯道噢了一声,闭目抚须,心中已有个大概,突然,他睁开眼,问道:“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这句出自《左传昭公十八年》,子产驳裨灶星相之言。

    但冯道所问,太过模糊,他想了想,用同样模糊的春秋笔法回答:“天爱人甚矣,人之所欲,天必从之。”

    冯道哈哈大笑,抚掌道:“大善。”

    李昉与吕端相视而笑,心中俱是一松。

    他们很高兴,没有在郭宗谊身上,看到穷兵黩武的好战天性,哪怕昨日初见时他便披着甲。

    在这乱世,文臣所求,不过是少起兵戈,与民休息,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可惜他们不懂,能带来和平的,只有战争,能制止战争的,只有比战争还要恐怖的东西。

    冯道唾沫横飞,神采激昂,一讲就是一上午,且还精神十足,临末了,他告诉郭宗谊,“殿下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老臣当向陛下上奏,改为三日一讲,如何?”

    郭宗谊自然是从善如流的答应了,对于这位被苏轼赞为“乱世菩萨”,为相二十余载清俭如故的老人,他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尤其是上完课后,方知他博学通晓,宏才伟量,对经子史籍有角度独特的见解。

    后世许多史学家都觉得他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但抛开为君主专制制度特别打造的思想武器——忠君观念,你会发现,其实冯道很单纯。

    他的情怀志向与处世之道,早都写在他的诗作之中。

    无论是《天道》里的“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还是《偶作》中的“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都能看出,支撑他仕宦四朝的信念,就是天下百姓。

    他可能并不死忠于哪个君主,但他忠于亿兆黎民。

    后晋刚立朝时,他也隐退过,但石敬塘一道口谕,他又不得不再度出仕。

    能在乱世中慨然出仕,行力所能及之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不比那些为了清名,避世不出的名仕大儒们要来得高尚吗?

    可笑薛居正、欧阳修、司马光等人秉笔写史,却只知攀附君上,不分时局。

    更可笑的是有些生长在新时代的史学家,竟也对他的“忠君”观大加讨伐,他是十朝元老不假,但又未曾卖主求荣,生逢乱世,你当若何?

    出了弘文馆,李昉与吕端仍旧寸步不离跟着他,郭宗谊奇道:“课已上完,二位还跟着我作甚?”

    吕端报以憨厚一笑,李昉年纪大些,他拱手答道:“禀殿下,臣二人在馆阁中的差遣都被停了,省中也无新的差事下来,我二人只能跟着您了。”

    郭宗谊恍然,想来应该是阿翁特意安排的,于是道:“那也好,我近日抚流民事,手下正好缺人,二位俱是青年俊才,若不嫌弃,便帮着我办好这趟差吧。”

    二人大喜,拱手下拜:“臣敢不效力。”

    一左一右将两人扶起,郭宗谊道:“下午要与李榖、袁鶻去实勘流民城选址地,二位这便随我去吧。”

    “唯!”

第二十四章 定址

    出了开封城,往西二十余里,便见不到庄子、村落以及行人了,人口凋敝至此,令郭宗谊倍感心酸,重振汉唐雄风,继开太平盛世的使命感愈发迫切了。

    李榖驱马赶至郭宗谊身边,问道:“殿下,此地属祥符县,介于岳台乡与板桥乡之间,北临白沟河,方圆五十里,皆为平原沃土,不若将流民城建在此处?”

    郭宗谊没有立刻答应,只道:“去白沟河看看。”

    当下便有开封府的官吏驱马上前引路。

    他们一行人不多,只百余骑,除却开封、三司的胥吏僚佐,余下的六十余骑皆是郭宗谊的护卫。

    官道离白沟河很近,众人策马盏茶工夫便至,及至河畔,只见一条河道宽不过三丈,流水不足一丈的小河正潺潺流淌。

    郭宗谊心下有些不满,皱着眉看了片刻,见河坡地势较高,周边多是平坦荒原,景色一览无余,便吩咐一旁的袁鳷:“取河道图来。”

    不多时有小吏奉上,郭宗谊徐徐展开,心中微讶,这开封的水道之多,令人咂舌。

    开封府境内不过十万顷,却北有黄河横贯,东有沁水过境,南有蔡水、涡水分纵,西有汴水、溱水、郑水、白沟交错。

    这还只是在图的大河,若要算上支流溪水,开封境内,怕是百条河都不止。

    “开封果真是水陆交汇之地啊。”合上卷,他感叹道。

    “李相、袁府,我欲依白沟河畔建小城三座,二位意下如何?”

    袁鳷没有吱声,他的想法很简单,上面怎么说他怎么做便好,知开封府事这个位置,在府内大事上往往都没有决定权。

    李榖不解问道:“殿下分建三座是何意?”

    郭宗谊将图递给他,解释道:“汴河近年多有淤塞,以至漕运不畅,而此河横穿开封城,直汇淮水,日后若在上游引汴水入河,则可扩为漕渠。三座流民城夹河而建,互为犄角,等开封繁华起来,这三城搭起长堤,便是一个齐整的码头啊。”

    李榖看着舆图,又看看周遭地势,有些明白了,他感叹道:“殿下所谋甚远,臣佩服。”

    郭宗谊笑着摆手,类似的话每天都有人在他耳旁说,都听得起茧子了。

    “既然二位没有意见,那这便着人核查地籍,划好地方,每城占地,方圆最少要有一千亩。”

    “唯!”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当即,便有十数名官吏纵马而出,三五成群,四散离去。

    新城选好了,郭宗谊又看地籍,见这附近能分给老百姓的无主田只有六万余亩,便问李榖:“这附近的有主之田可能想办法置换过来?或用金银,或用别处良田。”

    李榖要过地籍,翻阅了一阵,才答道:“城西的地,多为朝中老臣所有,若价格合适,应该还能再换个五万亩。”

    “够了,尽快去办吧。”郭宗谊点头道。

    现今养活一个人至少要五亩地,且先算流民有二十万人,那也需要百万亩田地分给他们,在开封周边自然是凑不齐这许多田地的,好在,郭宗谊本就没打算让这群人靠种田维生。

    李榖应了一声,又迟疑着开口道:“只是殿下,这换地不难,价格公道,朝中臣僚不会不识抬举,难的就是这籍上的无主田,现下想收回来有些麻烦。”

    李榖都觉得麻烦的事,就一定不是小麻烦,他的弦外之间郭宗谊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便是这地籍上的无主荒田,在现实中怕是早已被人侵占,还耕耘了许久。

    且不管那土地被谁占了,只要是强行收回,就会有不少农户、佃户要流离失所,届时出一点乱子,百姓可能就会造反,地主阶级,小农经济,土地就是人民赖以生存的根本。

    “确实是个大麻烦。”郭宗谊揉搓起了小指,“不过麻烦也得办,这样,三司和开封府一起派人实地去摸一下底,被谁占的,占了多少,占的人是什么家境,都要查清楚,最迟下月初,报与我。”

    “唯。”李榖领命称是,现下也只能先查出底细,再看看有没有温和一些的办法收回。

    “众生皆苦。”

    郭宗谊感叹道,看看悬于高空的日头,他终于学会了看天色,估摸着现在已是巳时,便问旁边的袁鳷:“量地需要多久?”

    “跑马量地,方圆千亩,估摸着要两个多时辰。”袁鳷叉手答道。

    郭宗谊点点头:“如此,我们便在此处等待吧。”

    当下卫队便就地扎营,说是扎营,其实也不过是支了个简易帐蓬,以供自家殿下休息。

    郭宗谊却踱步至河边席地而坐,柴旺本想跟上,却被他挥手制止,此地风景秀丽,有江南意象,像极了某地,他不想有人跟着。

    白沟河水汩汩东流,郭宗谊一直枯坐着,便是众人吃午食时,他也没有胃口。

    李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河边,袁鳷在一旁坐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开口道:“李相,您要去便去,一直往殿下那边瞥什么?”

    李榖呵呵一笑,道:“某可不想去,殿下连吃饭都没胃口,怎会有心思理我这老头。”

    袁鳷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什么,他嘿嘿笑着,朝李榖身边挤了挤,压着嗓子道:“您说,殿下是不是在想女郎?”

    李榖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道:“肯定不是,殿下虽年轻,但不是那般惺惺作态之人,再说了,以殿下的身份品貌,哪个女郎不急着投怀送抱?还需要殿下犯这相思之苦。”

    “您说的倒也是,不过下官前些日子听人说,自打陛下放出消息要给这对独子独孙讨婆姨,这东京城内闻风而动的高门大户,都明里暗里,往后宫德妃送礼走动呢,不便进宫的,也都找了李重进的内人。”

    李榖斜睨了他一眼,打趣道:“某听闻袁府家中也有不少才色上佳的闺中女子,你去走动了吗?”

    袁鳷老脸微赧,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下官哪高攀得起,那有心思的,可都是领镇的节度,或是典禁军的都指挥使呢。”

    李榖噙着笑望着他,却没点破。

    袁鳷心里一阵发虚,他四周看了看,见周围人各忙各的都离得挺远,便又凑到他耳边,压着嗓子道:“下官听说,郭帅续弦的事已经定了,是符彦卿家的长女,以前是李守贞的儿媳,李守贞父子叛乱自杀后,被陛下送回符家,打那儿起,陛下便有讨来做儿媳的心思。”

    李榖皱眉道:“你这都是打哪来听来的,我怎么听说,那符家女是郭帅自己写信给陛下请赐的?”

    “嗨,都是道听途说,这种事哪有准信呢。”袁鳷讪笑道。

    李榖不再追问,瞥了眼远处独坐的郭宗谊,他扯过袁鳷的袖子:“不过说起来,殿下今年也十四了,是该寻个良配,某家有一嫡孙女,年方十五,生得花容月貌,性子温恭贤淑,又擅诗画琴棋,袁府乃是陛下近臣,不若请老弟你帮我说说?”

    袁鳷惊讶的望着他,疑惑道:“下官何时成为陛下的近臣了?李相您可不要胡说。”

    李榖闻重重丢开他的衣袖,不悦道:“哼,你这匹夫,就会装糊涂,宣徽使不是近臣,谁又是呢?也罢,某去请寿安公主帮忙说去。”

    袁鳷哈哈一笑,也不恼,他知道李榖夫人早逝,未曾再娶,男女之事家中确实无人方便出面,于是提醒道:“听说张永德请寿安公主说媒,都被数落了一顿。”

    “你这又是打哪来听来的?”李榖奇道。

    “嘿,下官可是知开封府的宣徽使,这宫里宫外,大事小事还能瞒得过我?眼下德妃那里,说亲的人都把门槛破了,您若真想跟陛下做亲家,可不能走德妃这条路,倒不如行个偏招。”

    见袁鳷那张意得志满的老脸,李榖不禁怒上心头,这老贼,现在承认你是近臣了?

    腹腓几句,他还是耐着心思,郑重请教:“是何偏招,还请袁府指点一二。”

    “您将殿下请到府中饮宴,再让孙女出来侍酒,若是看中了,您直接让她跟着殿下回府,近水楼台,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嫁礼之事以后再说。而我观殿下也是重情之人,这人生初次定然不会亏待,哪怕日后不能成正妻,一个侧妃也是少不了的。”袁鳷定定答道,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李榖闻言沉默半晌,随即勃然大怒,大骂道:“老匹夫!安敢辱我!那可是某家嫡孙女,不是什么歌姬舞妾!”

    说着呛啷一声,掣剑出鞘,照头便劈,袁鳷倒底是武将出身,一个骨碌滚到一边,急道:“戏言,戏言耳!”

第二十五章 宰相家那本难念的经

    黄昏日落之时,出去圈地的几波官吏接二连三的回来了。

    袁鳷一脸狼狈的将拟画好的舆图呈给郭宗谊,他接过舆图仔细看着,一边关心道:“袁府这是怎么了?”

    袁鳷讪讪一笑,心虚道:“臣无碍,下午等得无聊,便与李相活动了一下筋骨。”

    郭宗谊疑惑的看向一旁的李榖,后者答道:“确实如此,袁府出身行伍,一天不操练身上便不舒服,于是请臣与他击剑,半个时辰方止。”

    郭宗谊下午可是亲眼看到李榖提着剑撵了他几里地,但二人都不愿说,也不再追问,只笑道:“听闻李相善射,你该用弓的。”

    李榖咬牙切齿:“臣只恨没有带弩。”

    袁鳷脸色憋得铁青,郭宗谊哈哈大笑,遥指落日:“事情办完,我等这便回城吧。”

    “唯!”

    李榖应道,接着又问:“回到城中恐怕已是戌时,殿下独居在府,膳食恐不及备,若不嫌弃,今晚便去臣的府上,臣略备薄酒,以慰殿下与将士们的奔波之劳。”

    李榖的理由十分蹩脚,但以他的身份,别人又不好不接,郭宗谊略一沉吟,想不明白他是何目的,也不好拂这老臣的面子,点头答应下来:“也好,便叨扰李相了。”

    说完抬脚便要离开,李榖连忙跟上,询问一些忌口菜色。

    袁鳷在原地愣了半晌,忽地一锤大腿,暗骂道:“这奸滑老贼、刀笔小吏!”

    李穀是读书人,还中过进士,自然是没那脸皮让自己的亲孙女儿出来侍酒。

    但在儿媳领一众内室儿孙前来拜见时,他特意安排孙女儿居于前排,孰料郭宗谊只是一扫而过,目光没有半点停留。

    这不禁令他在心中扼腕感叹,殿下实乃赤诚君子也。

    宴上,众人围坐一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好不热闹。

    自唐以来,胡风传入,汉人的许多生活习惯都发生了改变。

    单说聚饮这一块,原本的分桌、矮几、坐凳,变成了大桌高椅,盛酒器从樽、勺换成了注子,饮酒器从宽矮的觞、卮演变成细长的高足、曲杯,材质从粗陋的木、陶,换成了精美的金、银、瓷。

    李家的餐具均是邢窑白瓷,台盘杯盏、碗碟瓯囤大大小小近百件,无一不是类银似雪、摇光透影的上等美器。

    虽未尝到菜色,但凭此餐具,也能令来客食欲大开。

    李穀领着两个儿子李吉、李拱作陪,长子李吉三十上下,姿容俊美,举止有度,早年恩荫出仕,现任从七品的中书省右补阙,次子李拱不到二十,一身儒衫,气质清雅,还在国子监读书,乃国子学生。

    他二人早与李昉、吕端相识,袁鳷又是个自来熟的,席面上倒也没有冷场。

    在场地位最崇者便是郭宗谊,他被几人敬酒,连饮了六杯,方才得空吃上菜。

    稍稍垫了垫,他又客气的回敬一圈,这令四个年轻的受宠若惊。

    及此,郭宗谊已有些微醺,李榖又提议行酒令,袁鳷老大不乐意,他嘟囔着:“某是个粗人,李相明显是欺负某没读过几本书,不若我们来投壶如何?”

    投壶老少咸宜,众人欣然应允,当下便有人捧一广腹细口的三眼铜壶置于厅前。

    这种壶乃特制,壶腔内置有一铜珠,若扔的力气稍大,箭支便会弹出,就要罚酒一大盏。

    李榖取出四支箭矢奉给郭宗谊,道:“殿下先请。”

    郭宗谊豪爽接过,便起身来至线前,捏着箭杆,微微瞄了瞄,手腕一抖,箭矢抛出,叮当一声清响,箭杆窜入当中的那一瓶口,跳了几跳,终究没能蹦出来,稳稳当当落在壶中。

    “好!”堂下诸君均鼓掌喝彩。

    郭宗谊微微一笑,又捏起一支箭,如法抛出,这次是落入右侧壶口,这便叫连中,方才那叫有初。

    四箭投完,三中一丢,这个成绩,当是不错。

    接下来便是李榖,没想到他四箭均中,赢得满堂喝彩,袁鳷似是喝高了,四投两中一倚杆。

    最后,吕端一箭未中,罚了整整三杯。

    众人饮至亥时,眼见着要宵禁了,方才依依罢宴。

    袁鳷又喝得烂醉,被属下抬着出去,郭宗谊一摇三晃的与李榖拜别,坐上李家准备的马车,吱吱呀呀归去。

    将客人一一送走,李榖笑呵呵的回了书房,李吉已在房中等待了。

    李吉递过一杯茶汤,问道:“阿耶唤儿来此,可是有事要说?”

    “不错。”李榖呷了口茶,借着半分醉意,直接问道:“你觉得将俞儿许给殿下如何?”

    李吉悚然一惊,登时酒醒,呆立了半晌,才连连摇头:“阿耶何故将她往火坑里推?”

    李榖闻言大怒,重重的将茶杯一搁,骂道:“竖子!何以是火坑?”

    “殿下乃是长孙,将来登得大位,俞儿一辈子都得锁在那深宫之中,不是火坑又是什么?”李吉梗着脖子,反驳道。

    李俞是他的独女,他现在也没有儿子,眼见着这天下易主频繁,他自是不愿自己的宝贝女儿进宫。

    李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重重叹息了一声,语重心长道:“生逢乱世,这天下人谁不是命途坎坷,哪个敢保三代富贵?我观郭帅与殿下均非常人,未来能平天下的,定是这对父子。嫁与皇长孙,纵然日后清冷了些,但一辈子不用提心吊胆,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我只想俞儿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便是她不嫁人,儿也能养她一辈子。”李吉幽幽道。

    李榖重哼一声,斥道:“糊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向来如此,你我百年之后,纵然留下金山银山,她一个半老女妪,膝下无儿无女,又如何能守得住呢?”

    李吉神色一滞,一时想不到说辞反驳,只好把头一偏,嘴硬道:“总之不能让她嫁进皇家。”

    李榖见他服软,嗤笑一声道:“殿下瞧不瞧得上咱家,还是两说呢,总之,先问问俞儿的意思吧,她今天也见过殿下,若她有意,我们做长辈的,还是顺水推舟的好。”

    “这……这如何去问?”李吉面色一窘,摊手道。

    “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问!”李榖吹着胡子,怒其不争的瞪去一眼。

    沉吟片刻,突然,他抬头问道:“你从弟可是要随军平兖?”

    李吉虽不解为何问起他那从弟来了,但仍旧答道:“正是,大军后日便要开拔了。”

    “他为国平乱,远赴兖州,你明日将你那弟媳犹子一并接来府中,好生照看着,也好让他在前线安心。”

    “是。”李吉拱手应道,随后又问:“只是这和俞儿的事有什么关系?”

    李榖微叹一声,神色稍显落寞,他李榖也是一世人杰,没想到两个儿子都不太成器,眼见着自己年岁见长,只恐时日无多,自己百年之后,这李家在他二人手中,怕是会衰败下去。

    所以他才想着趁自己还有一定地位,在郭宗谊的身上押注,哪怕是把自己的宝贝孙女嫁过去。

    唏嘘良久,抬头一看,见李拱还杵在原地,等他解释,李榖只好无奈地摆摆手,道:“照做就行,以后你就明白了。”

第二十六章 将门虎子赵匡义

    开封城东十余里,有一处孤立山丘,俗名送夫岗,算是方圆十数里最高的地头,登高望下,视野极佳。

    若天气晴朗,往北可见黄河奔涌,往西可俯瞰整个开封,往东则是一马平川,只有一条寂寞的黄土官道,笔直延伸到地面尽头。

    此刻,送夫岗上,挤满了扶老携幼的妇人,她们视线汇集的地方,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官道,今日的官道上,排成四纵的军卒犹如一条长龙,正不急不急缓的行军。

    李俞乘着马车,领着八岁的从弟,与十数名年纪相仿的伙伴来至送夫岗下,望见那已无立锥之地的山脊,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好在厮役们是常客,他们手拉着手,排成雁行阵,硬生生在前头挤出一条路来,一群锦绣衣裳的少男少女好似雏雁,在他们的护持下上山。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站到山岗上。

    登高望远,总会抒发感慨,队伍里,一个十一二岁的总角孩童率先感叹道:“难怪叫送夫岗,这满山遍野站着的,都是年轻的妇人,竟也没几个男人。”

    “三郎所言极是,往年禁军出征,军将的家眷多在此岗相送,渐渐的,这处山岗本来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了。”队伍中一个公鸭嗓应声响起,说话的少年年纪稍长,十六七的样子,却生得人高马大,好似成人。

    那孩童向前挤了挤,总算看见那条长龙,黑压压的一片,自开封城南的军营大寨中鱼贯而出,及官道尽头而没。

    军阵中没有打旗号,盔甲军需连同旗旌想必都在最后的辎重营里,所以不知道现在看见的是哪一军。

    那十六七的少年也跟着上来,张目望下,不由感叹道:“这八万人马,连同辅兵、民夫近二十万人,只怕前队到了澶州,这后队还没出大营。”

    孩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看了一会,觉得无聊,转身想要回去,却不经意瞥见左上坡处,有一块平整巨岩。

    偌大的岩台正是一处绝佳的观景处,而此刻,却只站了稀拉拉的三个人。

    他不由得有些愤懑,他指向岩台,对身侧那少年说道:“李家二兄,你瞧那几人,霸占了那么大一块地方,好不讲道理。”

    李家二郎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同仇敌忾道:“确实如此,我等挤上来如此费力,他们倒占着那么大的地方落脚,着实不……不……”

    “不当人子?”李俞的从弟看的着急,接着话道。

    “对,就是如此。”李家二郎拍掌道,“小李惟不愧是书香门弟,果真聪慧。”

    李惟却不领情,一翻白眼,解释道:“不当人子可不是这么用的。”

    李家二郎脸色一滞,气得通红,但李惟年纪小,又碍于李俞的面儿,他不好发作,只得悻悻退到一边。

    众人都掩嘴偷笑,却没人敢出声,只因他是李重进的次子李未翰,若论身份,在场的高门子嗣,没有比他地位更尊的了。

    那孩童却颇为义气,不仅没笑,还看向李惟,冷声道:“不知好歹的黄口小儿,二兄不必理他,走,我们去那岩上会会那几人。”

    说着,拉着李未翰便向那岩台处挤去,众人本来就是以李未翰为首,见状,也都笑嘻嘻的跟上。

    “前面的,你们三人占着这么大块地,也不害臊吗?”总角孩童到了地方,叉腰便喊。

    三人同时转过身来,为首的是个少年郎君,身穿白衣,看不太清脸,似是乐师伶人,但其余两个却穿着儒衫,似是士子。

    孩童有些纳闷了,奇道:“现在伶人地位这么高吗,都有士子陪着了?”

    突然,他一拍手,指着那两位年轻的士子,恍然道:“定是你二人喜好男风,想求这伶人不是?”

    吕端额头青筋暴起,但他素来宽厚,见是一个小孩,也不想与他计较。

    李昉便没那么好的涵养了,若是辱他也便罢了,居然敢说殿下是伶人,他也不管那是不是个孩子,当下拔剑在手,怒道:“哪里来的野孩儿,在这里嚼舌!”

    孩童却不怕,反而上前一步,挺着胸道:“吓唬谁呢,某出身将门,还怕你一个儒生拔剑?有本事你便刺死我,来,来呀。”

    边说边挺着胸脯往前送,气焰嚣张,神态跋扈。

    李昉气极,大喝一声:“来人!”

    “在!”后面的人群中突然窜出几名持刀皂衣,将孩童围住。

    “锁了送到开封府,让他家人来请罪!”李昉怒道。

    当下一名细眼虬须的大汉便要上前,孩童这才意识到惹了高人,忙呼道:“我乃龙捷军都指挥使赵弘殷三子赵匡义,我看谁敢拿我。”

    那大汉却充耳不闻,狞笑一声,动作丝毫不减,伸手便将他提起,赵匡义手足齐舞,却怎么也挣不开。

    “柴旺,放他下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柴旺应了一声,将他放下。

    众人循声望去,那个白衣少年正缓步前来。

    待看清相貌,李未翰神色大变,险些叫出声来,他捂着嘴,悄悄退到队伍后面。

    偷偷瞥了赵匡义一眼,心中一阵扼腕,不是兄长不义气,只是惹了我也不敢惹的人,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同行的几名少女均是眼前一亮,上下打量着这个唇红齿白、眉眼锋利的同龄人,脸上浮起朵朵桃霞,暗自思量着,这东京城中,何时有了这般明亮的少年?

    李俞却是一阵心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早从下人的口中听到,阿翁想把自己许配给皇长孙的事,此时在此地偶遇,自然有些无措。

    只是,这真的是偶遇吗?她自幼聪慧,想到当日她在前排拜见,再有昨夜突然让她带着李惟来送小叔,这一切,想是阿翁特意安排的。

    郭宗谊疑惑看向她,问道:“我吓到你了吗?”

    “啊……这……没有。”胡思乱想间,李俞支吾着,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心里却泛起一丝哀怨,明明前日才见过的。

    李昉早已认出,他上前在郭宗谊耳旁提醒道:“这是李相的孙女。”

    郭宗谊恍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小娘与当日的素装不同,今天打扮得颇为明媚。

    仍是素面朝天,但乌黑的头发扎成娇俏的双垂髻,上饰缠花,额前垂发,后脑的辫子用根朱红的丝带系着,被手足无措的她抓到胸前揉搓。

    她上身穿着件浅绯织金对襟夹祅,下身是一条青绿鱼鸟纹旋褶裙,站在青黄不接的初春里,好似一株绽开的山寺桃花。

    郭宗谊收回目光,歉然一笑,拱手道:“原来是李家小娘,宗谊失礼了。”

    李俞不自觉嘴角微翘,眼神飘忽,手忙脚乱的行了个礼,甜糯糯的叫了声“殿下”,便红着脸退到一旁。

    小小子李惟左瞧瞧右看看,一头的雾水。

    众人这才明白眼前人的身份,纷纷行礼下拜,口称金安。

    赵匡义面如死灰,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

    郭宗谊看着这个历史上的宋太宗,现在也不过是个还冒鼻涕泡的孩子,微笑道:“起来吧,你家二兄与我相识,再说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你。”

    赵匡义抬起头,脸上已有数道泪痕,他带着哭腔问道:“真的?殿下真的不怪我?”

    郭宗谊伸手将他拉起:“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赵匡义这才放心,没脸没皮的笑起来。

    郭宗谊又看向人群,高声道:“表兄,别躲了,你那么大的块头,我早看见你了。”

    李未翰这才悻悻的站出来,行礼道:“见过殿下。”

    看着这个憨厚的表兄,郭宗谊展颜笑道:“你我兄弟相称即可,上次送的玉杯可还喜欢?”

    “喜欢!”李未翰忙不迭的点头,“老表送的那个玉杯,晚上对着月亮,还会发光呢。”

    “喜欢便好。”郭宗谊抿嘴笑着,边走边问:“表兄如今可有职司?”

    “没有,阿耶不让我去禁军,只让我去太学读书,但我坐不住。”李未翰落他半步跟在后面,不好意思答道。

    “表兄当入国子学的,改日我请冯相与田祭酒说一声,但若真是不爱读书,可来我军中效力。”

    “当真?”李未翰惊喜万分。

    他是知道郭宗谊督抚流民,请旨练兵之事的,毕竟他阿耶最近揍他时总拿这事数落他。

    “当然,只要表叔答应,我这边就没问题。”

    “好,一言为定,我这便去求阿耶。”说完,李未翰行了个礼,拔身便走。

    郭宗谊愣了愣,心道这也是个急性子,比李重进还要莽,只是李重进会答应他来自己军中吗?这样的莽夫,用起来可是很趁手的。

    李未翰走后,其余人也不敢再呆下去,三三两两的告辞了,郭宗谊目送他们,再环视一圈,此时山上的人群,也比前一会儿稀疏了许多。

    时辰不早,是该走了。

    他心想着,便再次来到岩前,此刻官道上走的,是推车赶骡的辎重营。

    郭宗谊站定,整肃衣衫,涤荡大袖,深深下拜。

    吕端急忙制止:“殿下位尊,怎可下拜。”

    郭宗谊没有理会,起身后方才反问道:“皆是国士,怎能不拜?”

    李昉与吕端愧然,一同走上前,也拜了三下。

    三人下了巨岩时,却见李俞仍旧站在原地,郭宗谊走上前,关切问道:“小娘还不走吗?”

    李俞是忘了走,但她又不好意思说,一时间又想不到合适的说辞,把她急得直跺脚。

    一边的李惟见状,开口道:“我们没有马车,那会是搭同伴的车来的。”

    李俞听他撒谎,正要解释,却听郭宗谊已接过话茬:“原来如此,若不嫌弃,我送你们一程吧?”

    “好啊!”李惟抢着答应。

    郭宗谊看向李俞,她侧头垂首,红着脸哼唧了两声,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令他很费解,他不明白这小娘子在害羞什么,现在理学未出,没有那么多礼法约束,未婚男女结伴出游也是常事,她怎么扭忸捏捏的。

    没有多想,郭宗谊道了声请,便陪着姐弟二人下山了。

    吕端正要跟上,却被李昉一把拉住:“等会你与我一同驾车。”

    吕端满脸不解,他瞪大眼睛,憨声问道:“凭什么?”

    PS:感谢书友楠木铅笔的打赏,诸君的喜欢与肯定,是我写书的最大动力。

    另,我码字确实比较慢,毕竟不是爽文,今晚8点还有一章,以后会看看尽量两更,见谅啦。

第二十七章 想差一着的赵匡胤

    当晚,赵匡胤就拉着弟弟来皇长孙府请罪了。

    郭宗谊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抽噎不止的赵匡义,责备道:“他尚且年幼,元朗何故下如此重手?”

    赵匡胤叉手一礼:“打在他身,痛在臣心,只是幼弟已经十二岁,不再是无知小儿,白日里冒犯了殿下,臣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你教训弟弟我管不着,但我白天已恕他无罪,你现在却将打成这样,带来我府中请罪,欲置我于何地?”郭宗谊冷声道。

    赵匡胤一愣,自己终究是想差了一截,但平素里温文敦厚,总是笑脸迎人的殿下此时已面罩寒霜,他知道不能解释,只得以首叩地:“臣愿领罚。”

    郭宗谊哂笑一声,轻描淡写道:“你倒是个混不吝,我可没权罚你,你自去吧。”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前厅。

    赵匡胤心下大骇,若是打骂一顿,他尚且不惧,是他不知分寸在前,但听殿下这冷淡语气,恐是生了嫌隙,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急忙抬头,正要解释,却见那座位上已空无一人,登时心中便泛起一阵酸楚。

    自上元节那日与殿下相遇,他便一直对自己青眼相加,每次在宫中遇到了,都会停下来寒暄几句,偶尔也赠些小礼物。

    次数一多,连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前两日还向都指挥使垂询过,这出人头地机会眼看着就要来了,却被他一时失智弄砸,怎么不叫人懊恼泄气。

    张巾袖手一旁,冷眼看了片刻,才出声提醒道:“赵行首,该走了。”

    赵匡胤失魂落魄的起身,拉着幼弟离开,赵匡义此时也蹑足噤声,乖巧的跟在后面。

    及至府门,一个头发灰白的老郎中拦住去路:“阁下可是东西班的赵行首?”

    赵匡胤回过神,仔细看了他一眼,确定不认识,便拱手道:“正是,敢问老丈?”

    “噢,某侍御医韦成玉,现掌皇长孙府医药,奉殿下之命,为你幼弟诊治。”老郎中自报家门。

    赵匡胤心中一暖,激动拜道:“多谢韦御医。”又拉着赵匡义,按下他的头,朝府内拜道:“多谢殿下垂怜。”

    韦成玉捋着胡子,笑了:“我们这便启程吧。”

    郭宗谊回到后堂,曹翰、李昉、吕端皆在,吕端不解问道:“殿下既对赵行首此举不满,为何又派韦御医去给那小儿治伤?”

    曹翰惊讶的扭头瞥了眼这愣头青,这书呆子连这都看不出来吗?还敢当面问。

    李昉也轻扯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嘴。

    但话已说出,他亦知自己失言,脸色瞬间涨红,忐忑不已。

    郭宗谊却笑着摆摆手,解释起来:“元朗是做给我看的,若是骂了平常人,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何况他下手确实太重了些,说到底,赵匡义挨的这顿打,其实是为我的身份所累啊。”

    “殿下仁厚。”吕端似乎明白了,起身拱手道。

    曹翰闻言不禁自疑起来,殿下此番敲打,难道不是恩威并施之意,内圣外王之举吗?

    三人神情尽收眼底,郭宗谊会心一笑,摸不准就对了,领导哪能让底下人摸准心思,何况虎狼环伺的五代。

    不过,他此举确实是为了敲打,但差人给赵匡义治伤,却是真心实意,没有谋算在内。

    郭宗谊督抚流民,正是用人之际,此事满朝皆知。

    他对赵匡胤礼遇有加,却敬而不用,暧昧的态度难免会令他患得患失,出了点事,不及思虑周详便急吼吼的领着弟弟过来表忠心。

    借此机会,敲上一棒,也好让他清醒清醒。

    此人有雄才,有雄志,不是池中之物,对这种潜力无限的人中龙凤,若不能在他微时让他怕你、敬你,假以时日,就再也压不住他了。

    可这种心思,怎么能在下属面前挑明了说呢?

    郭宗谊命人搬起案上一摞文牍交与李昉,道:“我们继续,先前开封府来报,首批流民三万人已在邺都集结,将由镇兵护送着启程,旬日即达,此是名册,你们收好。”

    王殷的效率很高,出乎郭宗谊的意料,兴许是阿耶的信起了作用。

    李昉翻了几页,奇道:“这案牍是何人所制?凭户而编,人口貌龄,专擅职当无所不有。”

    “是比部员外郎领三司推官薛居正,李相颇为器重此人,遂荐与我,负责流民造册编户之事。”郭宗谊答道,但模板其实就是郭宗谊先前绘制的户贴。

    户帖有两联,官府加盖骑缝章,一联在户主手里,一联在官府留档。

    帖中按人建档,除了常见的姓名、性别、籍贯、关系、相貌等名目,还有婚配、征役、财产、专长之类,极为详尽。

    每户以县简称为名,后面编成七位数的号,再加上当事人的出生年月,由此可保证每人一号,绝不重复,人死号封,永不启用。

    如此一来,管理索阅,会方便许多,李榖看到后,也言要在来年,推行全国。

    “此人有才干,如此繁琐之事,竟也做的如此细致。”李昉感叹道。

    “好了,案牍以后再看,流民一至,三万人的吃住不是小问题,我们商议一下如何解决。”见三人翻阅不止,郭宗谊出声道。

    众人连忙放下案牍,他才又再开口:“先从住开始吧,这征兖军队出征了,城南的禁军大营是不是空出不少?”

    他问过李榖,这京城内外,能容纳万人以上规模的地儿,也只有禁军大营了。

    而且军营的部署、建设都有讲究,临水、防疫、易守,有浴房、大灶、通铺,适合集体生活,挤一挤,能容纳二十万人有余,流民暂时安置在那儿能省很多事。

    “是有空屋,但若要征用还是要问过兵部。”曹翰久在军中,知道制例,抢先答道。

    “那便将暂且将流民安置在城南大营,明日你持我手令去与兵部商量,最好能腾出可供十五万人暂住的屋子来。”

    “惹!”曹翰叉手道。

    郭宗谊又看向李昉,问道:“建新城的需要的砖瓦木料、图纸匠师,修造案可回复了?”

    李昉点点头:“昨日便回了,砖木料三司在郑州、西京都有库,可先用着,只需我们遣人去拉,西京的百座烧窑也已开炉,为流民城烧砖制瓦,木料、石料、黄土、田泥、河沙等物,待流民一至,便可知会都水监,由我们自去伐采,而图纸还需等上两日,修造案正照您的要求重新绘制。”

    “粮食农具织机麻料等物呢?”他问向吕端,这事他在负责。

    吕端略作回想,方才拱手答道:“禀殿下,开封府预备给修罗墙民夫吃的粮食,仅六万石,按每人每日五升算,三万人仅能吃月余,何况后续还会有流民至。农具牛犊司农寺会分批拨给,但只能算租借,织机在少府监有数百台旧的,修修便能用,至于麻料,不好筹集,怕是要花钱去买。”

    说完,他深深一拜,惭愧道:“臣办事不力,请殿下治罪。”

    “不必自责,粮食布匹都是紧俏货,短时间内是办不妥的。”郭宗谊淡淡道。

    “谢殿下。”

    实际上,根据已报上来的三万人的财产状况来看,来京流民不全是身无分文的饥民,相应的,赈济用的物资也会少上很多。

    后期他们再准备物资,也只需要按实际情况去准备,但再少,六万石指定是远远不够的。

    两京的存粮,他慎重考虑后,又觉得不能贸然使用,于是这粮草就得自己来筹措了。

    郭宗谊扶额细细想了一番,突然问道:“开封城中,可有常去南方、西蜀的商号?”

    李昉吕端均摇头称不知,倒是曹翰迟疑着,答道:“标下倒听过几个。”

    “哦?你久不在东京,居然也门清,且说来听听。”郭宗谊惊喜道。

    “标下也是酒席上听人说起,真伪尚不明确。”曹翰不好意思笑道。

    “无妨,尽管说来。”

    “那标下便说了,这开封府中有实力走南闯北的商贾,当是人称“祝半州”祝仁质的复字号、田冒的草字号、朱同的甬字号,但这几个具体的营生,标下尚不清楚。”

    郭宗谊点头,吩咐道:“你明日去打听清楚,若是手头确有来往南北的商队,便持我名刺,前去请来。”

    “惹。”曹翰答应,又劝道:“殿下,这商人轻贱,您千金贵体,怎能与这等人接触,您若有事,可由标下出面,谅他们也不敢拒绝。”

    李昉与吕端闻言连连点头,看神情是极为赞同曹翰之谏。

    郭宗谊爽朗一笑,道:“人有高低之分,但无贵贱之别,就按我的吩咐办吧。”

    “惹!”曹翰高声应道。

    李昉和吕端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还欲再劝,却被郭宗谊抬手制止:“夜色已深,我明日还要朝参,你们也尽早回去歇息。另外西院已经清扫,以后便充作公廨,自明日起,三司并开封府借调的那六十名官吏,便在西院点卯吧。”

    “唯!”

第二十八章 复方

    常朝,在京五品以上者才能参加,但人也不少,且自延英议出现后,往往只宣赦不议事,参朝者更成了木桩子。

    今天的常朝却有些异样,盖因次相兼枢密使的王峻,当堂上书乞骸骨。

    百官雅雀无声,郭宗谊都有些震惊,这王峻,是不是吃错药。

    这是何意?威胁?还是真的想致仕?

    郭威脸色极其难看,他盯着那道表章,心中转过千般念头,许久,才佯怒道:“秀峰功高位隆,天下重望,如今朝堂新立,百废待兴,你怎么能放任不管,弃朕而去呢,这道《乞休表》,朕不允。”

    “唯!”王峻也不再坚持,拱手一拜,便退回班序,瞌目袖手,淡然从容。

    郭宗谊见他如此作派,便断定此人当是以退为进之举,不是真的想致仕,王峻与郭威相识十数年,太了解郭威了,他今日此举,怕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

    若是一表不准,他也许还会上二表三表,国朝有旧制,让官者,奉表三让,不许,敕断来章。

    极少有乞骸骨一次就准的,三辞三让,方能显君臣依依之情。

    有旧制,知上心,王峻自是巍然不动,十拿九稳。

    郭威板着脸示意退朝,临末了,递给郭宗谊一记眼神,他心神领会,又瞥了眼老神在在的王峻,和众臣一起,拱手恭送皇帝。

    散了朝,郭宗谊便直奔后方禁苑而去,湖苑中,郭威于湖心小亭中负手而立,似是刚发完火,身边一干近臣都在桥廊上战战兢兢的跪着。

    王峻今天的行为令郭威大为光火,居然敢当众威胁朕?难道真当这庙堂离了你不行吗。

    “阿翁。”郭宗谊轻声唤道。

    郭威这才转怒为喜,拉着郭宗谊坐下,埋怨道:“这几日都不见你进宫,可是流民将至,公务繁忙?”

    “正是,首批三万流民已启程,不日抵京,如今衣食住宿,都要提前安排,孙儿这几日确实抽不开身。”郭宗谊老实答道。

    郭威宽慰道:“你锻炼锻炼便好,有些事可交给李榖去做,不好办的,也可问我。”

    “这事是孙儿提出的,孙儿自当尽力,不好借他人之手。”郭宗谊昂着头,硬气的说道。

    他自然不能向李榖和郭威求助,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呢,哪怕是最基本的粮食,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打算动用两京仓廪的存粮。

    这行为看上去很幼稚,似是年轻人在置气,但郭宗谊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在。

    两京仓廪粮食虽然充足,却抵不过大军人吃马嚼,历史上平兖州后,郭威就没有再兴战事,所以国库充盈,郭荣即位后才有改组禁军,接连征战的底气。

    但郭宗谊横插一脚,拉来这许多流民,虽是长远计,却解不了这近渴,为避免日后之事出现纰漏,这存粮能不碰就不碰,何况,他自己这两年也还有许多事要做。

    另一方面,这是让郭威看到他能力的时候,天下事,在皇帝,郭威的一句肯定,抵得上万骑精兵,规规矩矩办出不来政绩,郭威就不会对他青眼相加。

    郭威莞尔道:“还挺硬气,好,你放手去办,一切有阿翁给你兜底。”

    “谢谢阿翁。”郭宗谊笑道。

    郭威这时才拿出那道《乞休表》:“你也看看,这王峻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宗谊接过,却没有翻阅,说实话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王峻这道表就是冲他们父子来的,历史上郭威能在广顺三年轻飘飘办了王峻,说明此人对皇权根本没有威胁。

    而且当时办了他之后,刚生了儿子的郭荣马上就封亲王,领开封府尹,这又证明,办不办此人,立不立郭荣,全在郭威一念之间而已。

    天下初定时推他出来与郭荣打擂台,自身时日无多,要立郭荣为储时,又以雷霆之势替他扫清障碍,这其中包括王殷和李重进。

    在身体抱恙时赐死骄纵犯上的王殷,在弥留之际逼着典理禁军的李重进向郭荣下跪,定君臣之名。

    帝王之术,便是如此。

    不过,这些都是他到了东京,身在朝堂,才起的推测,先前他一直认为,郭威是初登大宝,国朝新立,怕影响大位,才对王峻多次忍让,现在来看,有这部分因素在,但恐怕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按理说,像王峻、王殷这等手握兵马的权臣,办下来怎么也要费一番周折,居然轻飘飘下了一道旨意就给办了,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郭威在广顺三年时,对朝堂已有了绝对的掌控力。

    至于王峻等人的做大,可能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挑了个他觉得合适的时机才给办了,也可能他刚登基时还打算再生一个,正好王峻跳了出来,就顺水推舟,用这个反对立郭荣为储的宰相来制衡郭荣,也不说定。

    于上种种,诸多原因,诸多理由,都不过是郭宗谊的臆测,哪个真哪个假,哪个轻哪个重,这世上只有郭威自己清楚。

    所以,拿捏不准上意的郭宗谊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王峻真是阿翁推出来和阿耶打擂台的,那他怎么说都是错。

    但不说,也是错。

    于是他只能博弈权衡,得到一个当前身份、位置下的最优解。

    撇撇嘴,郭宗谊答道:“他不想干,有的是人干,阿翁就准了呗,何必当堂给他否了。”

    郭威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斥道:“胡说,乞休也是有制的,三辞三让,哪有一次就准。”

    郭宗谊嘿嘿一笑,道:“孙儿哪知道这些,不过既然有制,那阿翁您再等等,他若接二连三上表请辞,那便是真的想致仕养老。”

    “那届时,阿翁准是不准呢?”郭威似是不经意间问道。

    郭宗谊心中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绞动脑汁,答道:“准了吧,他上元节也不让我们一家子团圆,不知道揣的是何心思。”

    这个回答很肤浅,没有一点大局观,自郭宗谊嘴里说出来,却挑不出毛病,尤其是感同身受的郭威。

    王峻上表试探皇帝,郭宗谊又何偿不想借此事试探阿翁?

    只是郭宗谊单讲人伦,只说团圆,态度很委婉,不似王峻当堂上书那么生硬,郭威心里,好接受一些。

    郭威琢磨一会,叹道:“他就是上四次表,阿翁也不能同意啊。”

    “这是为何?阿翁贵为天子,在臣子前也有难言之隐吗?”郭宗谊怔怔问道。

    见自已的乖孙一脸疑惑,郭威语重心长的解释起来:“天子的烦恼可不比寻常人少。单说这王峻,与我乃是旧识,又是从龙功臣,我登基刚过一年,若现在便同意他致仕,朝野众臣将会怎么看我?会觉得我们郭家刻薄寡恩,不能容人,以后还有谁会替我们效力呢?所以不论如何,阿翁都不能同意他致仕,还要给他加官进爵,安抚他的情绪,做给百官们看看。”

    这单单只是能说出来的原因,还有许多不能说的。

    皇帝的一举一动,和医家的药方一样,从来都是数药齐下,不会一味到底。

    郭宗谊认真听完,撇嘴道:“看来王相此举也是故意施为,有事求您,怕不答应,便以退为进。”

    郭威笑着抚了抚他的背,欣慰道:“你能看出这一点,我很高兴。”

    “这是阿耶说的,孙儿可看不出来。”郭宗谊谦逊道。

    “哈哈哈,还是你讨人喜欢。”郭威畅笑道,“好啦,你忙去吧,若有困难,尽管找我。”

    “是,孙儿告退。”郭宗谊乖乖行礼道。

    郭威微微点头,回身扫视着那一片碧波,幽幽道:“你先前说的对,这片湖再也看不到野禽戏水的和美景象了。”

    PS:感谢书友刕圣、书友20201208161231418二位的打赏。

第二十九章 占城稻

    回府的路上,朔风一吹,郭宗谊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加上心力交瘁,当晚就小病了一场。

    他琢磨不透郭威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的语气为何那般落寞。

    但可以肯定,话里话外,并不单单指王峻,也有阿耶和自己。

    他心中莫名生出不尽的恐惧,人生中初次体会到伴君如虎的惊乍。

    许是郭威这阵子对他的宠溺蒙蔽了他的双眼,只以为这是个慈爱的爷爷,却忘了他还是大周的皇帝,是生杀予夺的君主。

    舐犊之情是真,皇帝天威亦不假。

    郭宗谊在府中养了三日才好,此事被他勒令禁口,这个节骨眼,他可不能倒,但他清楚,郭威是瞒不住的。

    病刚好,曹翰便急吼吼的来请见。

    “殿下。”曹翰进门便拜,语气急切,但抬头看见郭宗谊微白的脸色,一时间又有些犹豫。

    “有事直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婆妈了。”郭宗谊不满道。

    “是。”曹翰应道,支吾了半天,在郭宗谊等得冒火时,他才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城南的大营,兵部没借给我们。”

    “你先前不是说王仁裕已经答应了!?”情急之下,郭宗谊怒上心头,斥道。

    曹翰吓得两腿一软,伏倒在地,他慌忙解释道:“王仁裕是答应了,还说帮忙组织人手清理大营,但是方才,我去兵部找他们交割时,兵部侍郎韦勋却说大营内仍有小股的留守军队驻扎,以‘兵不与民混’为由拒绝了。我与他理论,他却说王尚书昨日已迁为太子少保,现在兵部是他韦勋在管,我转头去寻王仁裕,他却抱病不出,标下……”

    “行了。”郭宗谊听了一半,便有些不耐,看来自己这脾气,也挺急的,类父。

    “韦勋按规定办事,便不能强求,借营的事儿你先别管了,那王仁裕今年七十多了,半致仕也是早就拟定的,但在这个节骨眼放出来,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给咱们使绊子呢。”郭宗谊冷笑道。

    曹翰见主上也是如此看法,忙点头附合道:“殿下英明,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者说,昨日转迁,今天就能交割完吗?这兵部如今是闲,但怎么说也是国朝一部,哪有这般交接效率。而且那韦勋,小小一个侍郎,哪有胆子驳回老尚书与您定下的事,这背后,定有奸人教唆。”

    郭宗谊没有接话,是谁教唆他心里有数,听说王峻这老伶优昨日又上了一道乞休表,被驳回后,立马就出招了,自己先前绕过了工部,他这次就发动了兵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如今京城已没有能住那么多人的空院了,目下只能是想办法让那些留守军队搬走,韦勋就再无正当理由阻挠自己了。

    但调兵权在枢密院,而枢密使是王峻,一瞬间,他觉得刚好起来的脑仁又开始涨疼……

    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他问向吕端:“流民何日抵京?”

    “首批那三万人还有六日抵京,另外,昨日西厅收到奏报,又有两批人分别自邢州、冀州出发,邢州三万五千人,冀州四万人,名册都在路上了,但人大概十五日左右才能抵京。”吕端汇报道。

    西厅是对西院那帮借调官办公署的称呼,这些日子,分别由李昉、吕端、薛居正三人统领,流民城的建设规划,物资的筹措调遣,全赖他们尽力。

    “十万五千人,有我们预测的一大半了。”郭宗谊沉吟道。

    转头,他又吩咐曹翰:“你现在无事,便再领府中一百侍卫,暂且协助柴旺去运送物资吧。”

    “惹。”曹翰涩声道,差事办砸,说话都没力气了。

    正待离开,郭宗谊叫住他:“此事不能怪你,不必放在心上。”

    曹翰这才转哀为喜,高声唱了个亮惹,脚下生风的离开。

    吕端待他走后,才担忧问道:“殿下,新城尚需要流民来建,在此之前,他们居所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五六日的光景吗,流民抵京之时,我就有地方给他们住。”郭宗谊轻描淡写道,他此刻虽毫无办法,但做为主君,必须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见自家殿下胸有成竹,吕端也放心下来,他又道:“前些日子您吩咐曹指挥使找的三家商号,已联系妥当,只是您这几日身体抱恙,我便拦着没让他们前来打扰,您看现在……”

    “请他们来。”郭宗谊果断点头。

    不到半个时辰三家商号的掌柜便联袂而至,吕端来禀告时,郭宗谊还有些惊讶:“他们住得很近?”

    “三人都住在城外,倒也不近,只是臣早有吩咐,令他们这几日在附近住下,说不准殿下就要相召,所以只路上耗了些功夫。”吕端老实答道。

    “不错,有心了。”郭宗谊赞许道,“走罢,我们去前厅见见他们。”

    三位穿着朴素的国中巨富,正在前厅战战兢兢等着,他们各自低垂着头,眼底尽是忧虑。

    “三位掌柜看起来都有心事啊。”

    沉寂被打破,三人抬起头,见一翩翩少年自廊后走出,身后跟着一位绿袍文官,还有阉宦宫女分成两路,远远坠着。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三人连忙起身,行大礼拜见。

    “不必多礼,看座,奉茶。”郭宗谊挥手道。

    “谢殿下。”三人又是一拜,才各自就坐,却只敢半边屁股挨着椅面,抬头挺背,目不斜视。

    郭宗谊能理解他们为何紧张,历来商人地位都很低下,工商杂类无预仕伍的禁令虽然早成废纸,但官面上,他们还是贱籍。

    地位低,却掌握着大量的财富,难免会被人盯上,尤其近代以来,被滥杀的商人比比皆是,无它,怀壁其罪尔。

    打量一圈,郭宗谊缓缓开口:“三位都不是榷商,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却能把生意做到这个盘子,想来都不是蠢笨之人,今天叫你们来,便是想和你们做几桩生意。”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俱不吭声。

    吕端瞧不下去,怒从心起,厉声喝道:“放肆!殿下有问,何敢不答?”

    说着,便冲进几名侍卫,呛啷啷拔刀相顾。

    三人吓得一哆嗦,有两人同时看向在首座的一位黝黑中年人,他便是复字号的“祝半州”祝仁质,被田冒与朱同推为此行代表,算起来,他还是朱熹的祖先。

    祝仁质颤巍巍开口:“殿下若有吩咐,直说便是,草民岂敢不从。”

    田、朱二人也连声附和。

    郭宗谊挥退侍卫,温言安慰:“你们不必紧张,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唤你们来,是有好处给你们。”

    “还请殿下明示。”祝仁质谦声道。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抚流民之事,很快他们便要抵京,十几万人吃喝用度,哪怕只为温饱,所耗亦不菲,召你们来,便是想问几位买些粮食、麻料、药石之类,以赈济流民。”郭宗谊吹嘘道。

    先前的三万人里,真正身无片缕的人已经统计出来,不过一万多人。

    若按此比例,需要长期采买的,不过是七八万人的物资,其余人只要管上一两月,发放田地农具,从事生产,待新城能住了,直接编民入户,不再集中赈济。

    三人大喜过望,纷纷表态道:“殿下放心,草民必按最低价给您。”

    郭宗谊浅笑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悠悠道:“比市价低上个三成便可。”

    三人更是喜上眉梢,十几万流民,吃穿住用数月,没个几十万两白银可是下不来的。

    “不过呢,这钱得先欠着。”郭宗谊冷不丁说道。

    三人愣在当场,原本高涨的情绪也迅速滑落。

    “这……敢问殿下,要赊多久呢?”祝仁质苦着脸,小心问道。

    殿下的说辞比抢要委婉一点,所以他还是残存着一丝希冀。

    郭宗谊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

    “八年?”祝仁质试探着问道。

    要是八年的话,三家凑一块,还是能够承受的,只希望皇家人比那些军中杀才们要点脸,不会不认账。

    不过不认他们也没办法,自打前日收到名帖,三人便寝食难安,朝中的那些人脉也都无能为力,只劝他们看开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三人已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田冒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郭宗谊摇摇头:“八个月,最迟不会超过一年。”

    祝仁质怔住,半晌才惊喜道:“当真?!”

    郭宗谊闻言颇为不悦,板起脸道:“我乃当朝皇长孙,岂会诓你?”

    “是是是,是草民嘴贱,嘴贱。”说着,祝仁质轻扇了自己两巴掌。

    “八个月后,以粮帛抵债。”郭宗谊道。

    “成!”祝仁质干脆道,生怕这小殿下再反悔。

    “那便立字为据。”郭宗谊见他们答应,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八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是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他了解过,几人的商号中都有十数支商队,近百艘漕船,主要贩些中原的瓷器、生丝、药材至西蜀、南唐,再采购当地的锦锻、茶叶、粮食等回来,两头赚钱。

    朱同还私贩马匹、铁器、盐、酒等榷卖品,只是此人是定难节度使李彝殷的亲戚,李彝殷此时投靠刘崇的伪汉,不归王化,去岁郭威诏封他为陇西郡王,他都没受,所以国朝对他一直是拉拢怀柔政策,朱同做事不算过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们谁家,在闽地或是岭南有生意来往?”郭宗谊突然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号不准他的脉,都不敢回答,毕竟没有明文,允许与南唐(留从效割据闽南,奉南唐为主)、南汉两国通商。

    当然也没有明文不许与两国通商,由此可见朝廷对货殖商贸一事并不重视。

    眼见着那绿袍文官又要发火,还是祝仁质壮着胆子答道:“草民家中有两支商队。”

    他倒不怕这小殿下借机发难,至少在抚流民事完成之前不会。

    郭宗谊点点头,开口道:“你留下,田、朱二位掌柜,可以回去准备物资了。”

    田冒、朱同如蒙大赦,行了礼便小跑着出门。

    郭宗谊瞧得好笑,轻声道:“胆子这么小,还做什么走私的生意。”

    祝仁质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小殿下居然连这等事都打听清楚了,看来找他们做这档子生意,是有备而来。

    “知道为什么留下你吗?”郭宗谊看向祝仁质,玩味问道。

    祝仁质避开那略显锐利的目光,稍加思索,便拱手答道:“是因为草民胆子大。”

    “哈哈哈。”郭宗谊一阵畅笑,“祝掌柜也是个妙人。”

    “殿下折煞草民了。”祝仁质恭声道,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留你下来,是想让你帮我在闽地带些稻种回来。”郭宗谊说道。

    “稻种?”祝仁质疑道,“中原大多干旱,这水稻如何能活。”

    郭宗谊摇摇头:“非也,我要你找的,是一种名为占城的稻种,耕作粗放,耐旱耐涝,一年三季,百日可熟,且不择地而生,若在中原推广,稻麦相济,粮产必能提高。”

    祝仁质闻言大惊,这天下还有如此优良的稻种?自己跑了几十年的行商,也没听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郭宗谊自然是梦里知道的,历史上,占城稻是唐末时传入福建的,百年后,也就是宋真宗大符年间才推广至江淮两浙。

    不过目前的占城稻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高产,一年仅两季,且因在中原,雨水与日照均不足,恐怕只能一年一熟。

    据记载,占城稻只在岭南一些上等田才能一年三熟,其余地方皆是一年两熟,且至南宋末年,才培育出六十日而熟的优种。

    农作物大都需要后天培育,美洲的原生玉米也不过小指粗细,以后将占城稻与本土良种杂交,未必不能在北地实现一年两熟。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往闽南去找,若有熟知此稻种者,可重金请回来。”郭宗谊又道。

    “是!”祝仁质收起心绪,连忙应道。

    “若能带回来,我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郭宗谊又画了一张大饼。

    祝仁质欣喜若狂,五体投地,拜道:“谢殿下,草民必不辱命!”

    郭宗谊的话他并不疑虑,若稻种真如这小殿下所说的那般高产耐旱,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届时赏个官身,也是寻常。

    他是个商人,是贱籍,若是借此功摆脱身份上的桎梏,那子孙后代,便能大大方方的参加科举或是效力军中,以后这仕林,也有祝家的一席之地了。

    祝仕质老泪纵横,千恩万谢的走了,吕端忍不住问道:“殿下,我观他神色,似是不知道有此稻种,月余时间他能找得到吗?”

    “当然。”郭宗谊无比自信的答道,“他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若是不尽全力将稻种带回,八个月后我就没有粮食还他们的债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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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510/ 第一时间欣赏制周最新章节! 作者:王彧恺所写的《制周》为转载作品,制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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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周介绍:
“五代末,如何再造汉唐?首先柴荣不死,其次赵匡胤晚死,再次赵光义早亡……”
倘若,倘若周世宗长子大难未死呢?制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制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制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